临水轩帷帐大开,轩内的地面上伏着一人,那青翠色的衣袍下摆蜿蜒着铺下了阶来。
——随之而下的,还有猩红的血。
惨白的雪地上,青与红交织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瑰丽画卷。
直教目见之人心内发颤。
有侍女蹲在一旁,抖着手去试了试地上人的鼻息。
下一刻,她惊恐地跌坐在了地上,望向外面颤声道:“郡、郡主,没气了……”
阶下顿时哗然一片,惊诧与慌乱瞬间在众人间弥散开来。
本是为迎郡主入京而设下的洗尘宴,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了人命案子?
死的还是正是这位南珠郡主。
晏昭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她回首望向姜辞水,面色惊疑不定。
她收到的那张纸片上可清清楚楚写着“临水轩”三字,绝非巧合。
他……早就知道?
还是说,就是他计划好的这一切?
青年着一身素净清雅的月白锦袍,唇角含笑,只是静静望着她。
似乎并未看见不远处的惨状。
那可是他的胞妹啊。
晏昭心中升起了一阵寒意。
——“晏昭?”
一声带着疑惑与讶异的轻唤从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有一人身着官袍,带着三两武卫,正于人群外朝这边望来。
是苍案组的程溥心。
众人逐渐散开,让出了一条道。
程溥心走入了临水轩内,对着焦元正道:“焦公子,得罪了。”
焦元正抬起头,眸中隐见血丝。
他哑着声音道:“这事与我无关。”
而程溥心面无表情,只是继续沉声说着:“焦公子,善平司的车就在府外,您是自己上,还是要被人押着上?”
他望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垂下头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焦元正站起身,跟着程溥心朝外头走去,只是在走到人群中间时,他停下脚步,扫视了一圈。
“郡主非我所害。”他死死盯着四周的人,厉声道。
可是脊背却微微佝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应声。
……
待焦元正和程溥心等人走后,原本凝滞的气氛这才稍显缓和。
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交谈之声。
晏昭感觉到自己的袖摆被人扯了一下,她回头望去,是姚珣。
姚珣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后走去。
晏昭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临水轩内的景象——
侍女跪在一边掩面而泣,地上那人无声无息,似乎是真的死了。
她垂眸暗思着,转身循着姚珣离开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走到僻静处,姚珣停下了脚步。
“如何?”晏昭急切地上前问道。
她先是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焦训之今日倒是没什么反常,而且听闻南珠郡主出事,她脸上的震惊之色不似作伪。”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何处奇怪?”晏昭连忙追问。
“……在焦元正被带走的时候,她竟没有任何焦急或是担忧的神色。而且焦元正经过我们的时候,明显是有话想对焦训之说,但她却反而垂着头后退了一步,甚至未曾看她兄长一眼。”姚珣细细说着,话语中带着些许不解。
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对比起另一对兄妹来说……
姜辞水对于胞妹的死都如此无动于衷,相较之下,焦训之的表现倒是正常了许多。
“不过自家兄长做下这等子事来,一时抗拒倒也说得通。”姚珣紧接着又替焦训之寻了个由头,继续推测着,“只是焦元正为何要杀南珠郡主?这对他毫无益处啊……”
“因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晏昭突然开口道。
此言一出,姚珣立刻朝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岭南、焦家,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杨思仁入狱,他们更是该停止动作暂避风头,又怎么会相互厮杀?更何况,就算焦家要动南珠郡主,也不该是此地此时,而应选一个更稳妥的方式、稳妥的地点。”
晏昭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部在脑中回忆了一番,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有人在破坏他们的结盟。他杀了南珠郡主,并且嫁祸给了焦家……”
如此胆量、如此手段,就连她也不禁感到惊诧与敬佩。
今日的簪花宴,其实就是一场为姜云默和焦家备下的生死局。
九死一生。
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
晏昭心中已有猜测。
只是她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又为什么,要将自己也引入此局之中?.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簪花宴自然是开不下去了。
众人回到了暖殿中,各自议论纷纷。
“晏昭,你当时在附近,可有听见什么动静?”何絮来挤到晏昭旁边,悄声问道。
“没有。”晏昭无心与她闲聊,只是淡声吩咐着,“过会儿你自己上车走吧,我不回府。”
说完,她便抬步朝前走去。
“你不回府去哪儿啊?”何絮来还想跟在她身后追问,只是却被拥挤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她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着:“真没意思。”
晏昭走至门外,这才发现岭南王府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本想到附近的市坊租辆马车前去善平司,但眼下这条路却是行不通了。
如今怕是只有骑马去才最快。
只是这里哪儿会有多余的马……
脑中浮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晏昭却立刻否决了。
不行,刚刚才狠狠刺激了他一番,如今再去与他借马……不行,绝对不行。
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有一人牵着马出现了。
“薛葭?”晏昭惊喜地唤道。
而这位薛小姐显然也认出了她——
“晏、晏小姐。”
她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寒暄道:“你我好歹算是同窗,能否帮我一个忙?”
薛葭警惕地望着她,嗫嚅数次,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什么忙?”
“借马一用,明日我便还给你,如何?”晏昭神色和善,含笑道。
薛葭见她这笑,不禁脊背一阵发寒,她犹豫着将马缰递给她,还不忘了嘱咐:“我这可是好马……”
晏昭接过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朝她摆了摆手道:“放心好了,保证马毛都不会少一根。”
她两腿夹住马腹,一手挽住马缰,迅速消失在了薛葭的视线中。
薛葭则是苦着脸在门口徘徊着,直到看见盛白卢走出了府门。
“白卢!”她目露欣喜之色,连忙走上前去,“能否载我一程,我的马……借给晏小姐了。”
“谁?”盛白卢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晏昭?”
薛葭点了点头。
“她借你的马做什么?她自家的马车呢?”盛白卢仍是有些不解,“你倒是爽快,她问你借你就借了?”
说到这儿,薛葭难免有些心虚,她垂下眸子喃喃道:“她说我们是同窗……”
听见这个解释,盛白卢更是一头雾水:“同窗?你何时变得这么心善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睨了薛葭一眼,到底是答应了下来:“你既如此大度,我若不答应,倒显得不顾同窗之谊了,且跟我来。”
薛葭自是连连道谢.
而另一头,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晏昭便赶到了善平司的后院。
她快步朝着红案组的院子走去,敲开了图芦的房门。
在见到晏昭的时候,图芦面上竟然浮出了些许惊讶之色:“晏昭?你怎么来了?”
“大人,南珠郡主的案子是归何处所管?”她缓了缓呼吸,连忙问道。
听见这话后,图芦的神色突然古怪了起来。
“此事……最好莫要多问。”她压低声音道。
闻言,晏昭不由得一愣。
“大人,怎么了?”
图芦斟酌着开口:“前番诸务纷繁,实为劳顿。不过如今杨思仁已交由左使亲审,黑鲤之事亦有罗静衣、高丹荣二人协理……你且回府将养旬日吧,这些时日,委实辛苦了。”
她怔愣着眨了眨眼,片刻后,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说的话在齿间转了个来回,而晏昭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图芦拍了拍她的肩,见其神色恍惚,终是有些不忍,便低声又加了一句:“今日之事,到底有些……着你暂敛锋芒,实为保全之意,且在府中歇几日,待案子水落石出,也免却那些闲人嚼舌。”
她点了点头,诚恳道:“是,多谢大人。”
晏昭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几颗雪粒被脸颊上的温度融化,在眼下留下了几道水痕。
晏昭心中并无太多的低落或是愤怒情绪,她只是冷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要如何走。
衣领处的软毛被打湿,她低下头,嗅到了领间残存的幽昙香气。
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姜辞水.
回府后,晏昭先是吩咐门房明日将马送去薛府,随后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今日随她一同前往岭南王府的是沉光与绿云,现下她二人也已经回到了院内。
“小姐,”沉光见她走入,连忙迎上去道,“今日的事……”
——“此事与我等无关,你们也当谨言慎行,勿泄于外。见如未见,闻如未闻,方为上策。”
晏昭一边朝房间走去,一边嘱咐道。
沉光自是点头应下:“是,奴婢知晓了。”
推开房门,晏昭先是将斗篷脱下,随后便坐在一旁的矮榻上,慢慢躺了下去。
她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帘出了神,眼前浮现出了一张昳丽秾艳的脸来。
——她开始对姜辞水产生了好奇。
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到京城,搅乱这一池浑水……
而到头来他又是为了何事,如此奔忙?
第62章 故人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转日,晏昭正在屋内煮茶暖身,便听得外头又吵嚷了起来。
她暗叫一声不好。
“晏昭!”
少女急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只叫屋内人两眼一黑。
晏昭抚了抚胸口,只觉得自己莫非是上辈子欠了何絮来的债。
否则今生怎会如此受她搓磨。
她放下茶盏,抬眸望去,见何絮来快步走入屋内,面上满是慌张。
“怎么了?”她淡淡问道。
何絮来在对面坐下,凑上前去低语道:“焦训之的丫鬟被官府带走了!”
晏昭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何絮来将小泥炉提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他们可一点都没顾及焦家的脸面,直接冲进府里拿人,倒也不知道是犯了何事。只是可怜焦训之,丫鬟做的错事,外头却都在议论她。”
晏昭垂下眸子,小小的杯盏里,茶水如镜,映出她平静的眉眼。
——周奉月动手了。
她曾与周奉月提过当日冲撞自己的疯马可能是误食了神仙药,看来如今是抓到了投药之人。
丫鬟珉玉被抓,实则意在焦训之。
焦元正已经被关在狱台,如今看来,焦训之怕是也难脱罪责。焦家应该正如水煮火煎一般,忧虑着这头上的铡刀何时落下。
这便是周奉月所期望的结果。
只要焦家一慌,必然先自乱阵脚。
何絮来见她不语,还当是她不相信自己所言,又补充道:“而且官府拿人的时候可毫不遮掩,临走还从宣化街绕了一圈,生怕旁人不知道。”
晏昭轻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何絮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抿了一口热茶后沾沾自喜道:“那是自然!虽说我来京城也没有太长时间,但论人情消息,可比你强多了。”
语毕,她见晏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倒也觉得无趣,便装作忙碌地低头给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些陈皮姜盐。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努力尝试但却仍赌气失败一样,又凑到晏昭面前,神秘兮兮地问:“你说,这事会不会跟焦训之有关系?”
晏昭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你与焦训之不是好友吗?怎么反而来问我?”
何絮来一怔,但很快又抬高声音回道:“那、那你不是在善平司里吗?这种事当然是你比我知道得多。”
对面人用细签拨了拨炉下的炭火,语调依旧平静:“朝廷办案,自有章程,我只是一介小吏罢了。”
她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再多问。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晏昭抿了一口茶,又问道。
何絮来四下看了看,口里应着声:“是啊……还当你整日在善平司中奔忙,能有几分作用,如今看来也是平平。”
此时,外头刮起了一阵呜咽而过的风,将窗前映下的树影吹得左右乱摇了起来。
晏昭闻言,却也不恼,只是静静喝着热茶.
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何须来在午膳后便离开了。
晏昭倒也能落个清净。
她叫雪信将炭烧得足足的,半卧在榻上看着书。
晏夫人拨给晏昭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份量上未曾亏待,因此丫鬟们烧起来倒也不会心疼,如今屋内正是暖融融一片。
她难得生了些疲懒心思,觉得在家歇息倒也不错。
这冬日时节,还是留在屋内看书最自在。
香炉内的烟气渐渐飘散开,暖香宜人,此时气氛正适合小憩。
晏昭便也顺从本能,倚在榻上慢慢沉入了梦中。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不知多了多久,她才被一声声恼人的动静惊醒。
“哒、”
“哒、”
“哒、”
……
循着声音望去,像是有小石子击打在了窗上。
晏昭拾起桌边的匕首,轻手轻脚走到了窗边。
她侧身隐在一旁,缓缓抬起花窗下沿——
下一刻,便有一颗石子径直穿过窗口,落在了屋内。
晏昭这才发现,石子竟然是从墙外飞来的。
那投石人似乎听出了石子落地的声音与先前不同,一时停下了投石的动作。
“谁?”
她冷声道。
“……”
对面沉默半晌后这才闷闷地开口:“昭昭。”
听见这声音后,晏昭的眸中泛起了些许讶然。
是……赵珩?
“你——”
“我——”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却又沉默了。
晏昭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昭昭,我上回给你挑的马你没带走,还在前锋营里呢。”
他语调轻快,似乎完全不在意先前的事。
“啊……”晏昭应了一声,可接下去,她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了。
“明日去东猎场跑马可好?”墙外,青年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正好试试我替你选的好马。”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她心中竟有些闷闷地发疼。
“不如今日就去吧。”
少女倚在窗边,抬眸对着半空说道。
也不知这是从何处升起的勇气。
“今日?”谁知,墙外的人却犹疑了,“可是明华公主今日在东猎场围猎……”
闻言,晏昭低下了头,忍不住笑了。
——自己倒也太过心急。
“若你想今日去也未尝不可,大不了我……”墙外人听见了她的笑声,似乎误解了什么,语调急促了起来。
“不用,”晏昭唇角含笑,似乎都能想象出赵珩此时的表情,“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一定是那副耷拉着眉眼,眸中一片秋水盈盈的模样。
“那、那昭昭你要不要去瓦舍玩?听说新来了个皮影班子,可有意思了。”
赵珩像是生怕她失望,又连忙补充道。
晏昭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真的?那我去府门口接你?”墙外人高兴得声调都变了。
她看着面前这堵净白的墙,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赵珩,要不我从这里翻出去吧?”
若绕去府门口,母亲定会知道,少不了会叫人来嘱咐些话,这一来二去,便又耽搁了些时间。
更何况,她是真的想试试从晏府中翻墙出去。
“啊?”赵珩显然是被这句话惊住了,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晏昭的这一想法,“……好,千万小心些,我在这边接着你。”
晏昭先是打量了下四周,规划着自己该如何爬上去。
她一脚踏上窗台,反手搭着窗棂中的镂空,用力一蹬,成功攀上了墙边。
只是……此刻她两脚悬空,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赵珩,我、好像爬不上来了。”
话音刚落下,她就听见墙那边传来了动静。
只是一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只手。
墙头处,青年指节寸寸收紧,稍一用力——
一张落拓锋艳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赵珩半身撑在墙头,朝她伸出手来。
“抓住我。”
那人黑袍银带,束起的发于身前微微一荡。
眉似弯月,目如朗星,观猿臂蜂腰难画,恰秋水赤心却浅。
晏昭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这墙头的寒风里似乎夹杂着些许清冽的香气。
她握上了面前的那只修长手掌,下一刻,便被一股力道直直拉了上去。
腰间顺势被覆上了一道温热触感。
赵珩一把将人揽在自己怀中,转身利落地翻下了墙去。
晏昭下意识攀上了他的肩。
——直到脚尖碰触到了地面,她这才慢慢松开。
她抬眸望去,青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好玩吗?”赵珩拢了拢胳膊,将怀中人搂地更紧了。
晏昭避开了他的目光,从这炙热的怀中逃出。
“走吧,不是要去看皮影戏吗?”她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慌忙催促道.
瓦舍内人声鼎沸,皮影戏台前已经围满了看客。
赵珩展臂护着晏昭挤到了前排,指尖擦过她的耳侧,又迅速收回,耳根微红。
台上唱的是一出《西征记应谷关》。
《西征记》一戏讲的是镇西军击败突厥兵的故事,而应谷关,正是她身旁这位少将军一战成名的地方——
永昌八年,在应谷关下,赵珩率五百人马,于乱战中深入敌阵,射杀特勤阿史那衮斤,又于中腹切断突厥大军,帮助镇西军拿下了此役的胜利。
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开始怀疑起这戏是否是他特意选的。
赵珩见到台上场景也是一愣,他察觉到了身侧的目光,连忙解释道:“这、这……我也不知道演的是这一出。”
这时,台上正演到精彩时候,那纸画墨勾的“小将军”于马上一跃,展臂拉弓。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唱词一响,台下纷纷喝起好来。
只是转瞬之间,又有风沙四起,敌军围困而上,“小将军”却被包围其中无法脱身。
乐声渐弱,鼓点又急,台下的看客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万箭飞射而出,“小将军”于箭雨中前后躲避,却仍有四五支箭插入了他的前胸后背之处。
晏昭一时看入了神。
她轻轻问道:“赵珩,你当时伤得很重吧。”
“什么?”身边人没能听清她的话,转过头问了一句。
少女慢慢抬起头,眸中清澈见底。
“还疼吗?那些伤?”
听见这句话,赵珩一下子愣住了。
喉结微微一滚,他眨了眨眼,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半晌后,他垂着眸子,低低地说道:“从前不疼的。因为哪怕再疼,只要想到回京就能见到她,心里便痛快了。”
声音中带着些哑意,慢慢向下坠去。
晏昭心内一动,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的心上人吗?”
赵珩抬起头,只是望着她,却不说话。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逐渐败下阵来,只能慌忙地转过头,假装继续看着台上的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的耳边传来了一句轻轻的——
“是,一位故人。”
第63章 见玉如见我(掉马2)他伸手揽过少女……
待皮影戏结束,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赵珩将她送回了晏府——
当然还是那堵墙外。
他磨蹭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晏昭。
借着月光,晏昭将那物捧在手心细看着。
是一只木雕的小雀,雀身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昭”字。
“我、我自己刻的,不太像。”青年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晏昭将小雀收入袖中,仰起脸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赵珩一时呆住,随即耳尖处便染上了红意。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手揽住了她的腰:“我送你进去。”
下一刻,晏昭只觉得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后,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然站在了院内。
她退开一步,看了看四周,只觉有些好笑。
“明日辰时,我来接你。”赵珩立于月下,郑重道。
“好。”
她笑着答应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昭洗漱好后,便叫沉光拿来了骑装。
“小姐,要哪件?”沉光一边朝着衣柜走去,一边问道。
“唔……朱红的不行,跟官袍差不多,太败兴了,就那身笋绿的吧,看着轻快。”她沉吟了一会儿,便草草决定了。
眼看着快到了约好的时间,晏昭先是差人与母亲通报了一声,而后便坐在屋内等着门房那头的消息了。
辰时一到,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雪信匆匆推门而入,匀了匀气道:“赵将军来了。”
她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晏昭今日带了沉光出门。
赵珩从前见过春草几面,难保他不会起疑心,于是晏昭尽量不让雪信出现在他的面前。
门口处,身着赤红团领袍的挺拔青年一手扶着鞍,而另一只手中像是握着些什么东西。
他身后还有一亲兵,手里正牵着匹顶好的乌骓。
晏昭眼前一亮。
她快步上前,笑问道:“说替我选的好马呢?可带来了?”
赵珩扭过头,示意亲兵将马儿牵来:“喏,从陇西带回的关外烈马。”
那乌骓踏着步走到她的面前,摇头打了个响鼻。
晏昭抬手试探性摸了摸,谁料这马竟然顺势低下头,在她掌中蹭了蹭。
赵珩见状笑道:“看来它很喜欢你。”
她接过马缰,翻身而上。
“赵将军,我先走一步了!”
少女握着缰绳,一声高喝,便驭马疾驰而走,朝着东边去了。
赵珩垂首低笑了几下,便也上马跟了过去.
晨雾稍散,东猎场地上的雪比起前几天化去了不少,晏昭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上,远眺而去——
洁白的雪色中,偶露出了些许松叶的青绿,这青白相错着的蔚然画卷,正顺着山脉走势蜿蜒而去,直到天色的尽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尽是冷冽和辽远的山林气息。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声响。
赵珩策马追上来,停在了她的身侧。
“如何?”他笑问道,紧接着递过来了一个油纸包,“方才看*见街边有煎堆摊,便买了两个。”
晏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其中的煎堆还在冒着热气儿。
她咬了一口,酥脆的外壳和粘糯的内馅一同在齿间化开。
“嗯,好吃。”晏昭点了点头。
冬日时节,山间的野兽大多藏在了林子深处,倒也增加了不少狩猎难度。
她屏住了呼吸,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十数步之外,一只灰褐色皮毛的野兔正伏于雪地之中,时不时抖着毛茸的耳朵。
“要不打赌?”赵珩忽然贴着她耳侧低语道,“若能中,后日我在云水舍做东,请你喝茶。”
晏昭抿唇拉弓,却在松弦的瞬间微微颤了下手。
箭矢擦过兔耳钉入雪地,受惊的野兔瞬间弹跳起来,慌乱间朝着远处奔走而去。
她沉心静气,再拉一弓——
飞射而出的白羽箭尖啸着穿过野兔的身体,将其钉在了树干上。
晏昭回首望向赵珩解释着:“这不算,第一回没中。”
赵珩表情玩味,突然挑眉轻笑道:“你莫不是故意的吧?”
她轻哼了一声,却也不语。
赵珩走上前去将箭矢拔出,提着兔耳往回走。
“可惜,这皮子破了。”他拎着兔子看了看,对晏昭道,“不过这身灰皮倒也不算什么,下回替你猎只雪狐。”
“好啊,不过下回叫上我,我可以自己猎。”少女持弓立于原地,昂首笑道。
赵珩将兔子塞入鞍袋,再抬首时却凝住了目光。
晏昭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之间不远处有一只长尾雉鸡正昂首踱步。那赤金与蓝绿色的羽毛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霎是扎眼。
赵珩缓缓抽箭,然弓弦绷紧的细微声响似乎惊动了它,那雉鸡迅速扭了扭头。
就在它振翅欲飞的刹那——
“嗖——”
箭矢穿透了雉鸡的胸膛,赤红的血喷洒在了雪地中,一时明烈灼眼。
“好箭法!”
晏昭高声赞叹了起来。
“运气不错。”赵珩笑着淡淡说道,他走过去取回了猎物,“不若烤来吃吧,就是在野地里炊鸡才有意思呢。”
她回忆起了从前赵珩烤制的山鸡……
“甚妙!在哪儿烤?”
晏昭立刻附和道。
他指了指前方道:“前面应该有条小溪——但愿没结冰。再捡些柴来,便能烤了。”
幸运的是,那小溪上虽然漂浮着些许碎冰,却尚未完全封冻。赵珩的亲兵手脚麻利地捡来干枝,在溪边的石滩上垒起了柴堆。
生起火后,他们用带来的锅具化开血水煮沸,浇烫在鸡身上。
晏昭蹲在一旁,看赵珩处理那只雉鸡。
他拔毛的手法极利落——拇指抵着羽根一捻,那已经被烫软的毛便脱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在脚边垒成了个“羽毛小丘”。
赵珩将光溜溜的鸡放入溪水中又冲洗了几番,将其表面的血水洗去,随后便用树枝穿过鸡身,将准备好的调料抹匀后,便放在了柴堆上开始烤制。
没过多久,雉鸡表面就被烤出了金黄色的光泽,些许油脂低落,让火堆“噼啪”地爆响了几声。
香气逐渐弥散开来,晏昭蹲在一旁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赵珩伸手撕了一块鸡肉递给她:“尝尝?”
晏昭双手捧过,一边哈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外皮焦脆,内里紧实。虽说不上鲜嫩,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尤其是在雪地里,这一口热乎乎的烤鸡,在她心里要胜过福泰斋的招牌烧鸡。
“如何?”赵珩笑问道。
晏昭忙不迭地点头:“好吃,手艺没变。”
……
这话出口之后,她的动作一顿。
脑后本能地一阵麻痒,这才觉出几分不对来。
对面人的神色逐渐凝滞,望向她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疑惑:“从前……你吃过我做的烤鸡吗?”
晏昭下意识垂眸,轻声解释道:“我听尤婵说过,你手艺不错。”
片刻后,赵珩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笑着继续道:“原来如此。”
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赵珩的下一句话却又令她心神一动。
“不过我观你骑术箭术皆是不俗,在江南是何人教导?”他像是随口一问,“若有机会,不妨与我引荐一番。”
晏昭隐于袖中的指尖掐入了掌心里。
“……是舅父寻来的一个武夫,我只知道叫他周师父,旁的便不知道了。”她只能装作镇定,浅笑着应答。
赵珩点了点头,倒也并不是太在意的模样。
晏昭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吃烤鸡,只简单应付了两口便罢,剩下的全被赵珩拆吃入腹了。
她突然捂住心口,好似有些不适。
“怎么了?”赵珩连忙上前问道。
少女唇色发白,看起来确实带了几分虚弱,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闷痛……前段时间落水后留下的毛病,太医开了药,说痛的时候吃一粒便可。”
“药呢?”青年面上浮出了些许焦急。
晏昭顿了顿,垂眸道:“今日出来得急……未曾待在身上。”
“那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他伸手揽过少女的腰,便想将人抱起。
晏昭心下一惊,连连推拒:“不用了,府里的车就在山下,正好我的丫鬟也在那儿,我自己下去便可。”
“这怎么……至少让我将你送下山。”赵珩退让了一步,但却坚持要将她送到山下。
见状,她也只能点头同意。
“那便麻烦赵将军了。”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晏昭远远便看见了自家马车,她转身朝赵珩行了一礼,却被他托住了。
“都说了几次了,莫要如此生分。”赵珩看着她,眸中盛满了担忧之色。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抬头笑了笑。
在晏昭转身走远,即将上车的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了声音——
“昭昭,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无相尤。”
那只踩上矮踏的脚突然顿住了。
她沉吟半晌,突然回过了头。
晏昭大步朝着赵珩走去,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坠玉。
“淮元,这是我先前在玉华阁买下打算送与你的。方才差点便忘了。”她将坠玉放在了赵珩的手心,慢慢说道,“便当是你多次帮我的回礼。”
还没等赵珩反应过来,她匆忙又丢下一句话——
“……见玉如见我。”
便又快步离开了。
直到那马车驶动后渐渐远去,留在视线中的只剩下了两道车辙,赵珩这才慢慢收拢了手掌,将那玉坠放至心口中,口中喃喃:
“见玉如见我,见玉如见我……”
他慢慢跪坐于雪地之中,面上神情似哭似笑。
我就知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不会认错的……
第64章 小字切莫对旁人动心,吾会心痛。……
回府后,晏昭依旧有些心神不宁。
她离开得如此之快的原因也是怕看见赵珩的反应。
既担心他知道,又担心他不知道。
她换下衣服,躺在榻上放空。
实在不想继续瞒下去了。
就这样对赵珩坦白也好,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反应……吧?
晏昭拉过一旁脱下的斗篷蒙在脸上。
也不知自己今日之举是对是错。
正在这自怨自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
自己、好像、约了许辞容明日在为溪楼用膳……
她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完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而另一边的善平司狱台中,刑房的灯火彻夜亮着。
周奉月手中捧着些卷册匆匆走出,大步朝着判事堂而去。
只是尚未进门,她便发现堂外正站着几个眼生的武卫。
副官快步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道:“右使来了。”
周奉月眸色一凝。
她缓下脚步,气度从容地走入屋内。
桌案后,善平司右使李全然正随手翻看着桌上的书卷。
周奉月垂下眸子,浅笑着拱手行礼:“不知何事敢劳烦李大人深夜前来左部?”
李全然掀起眼帘淡淡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听说周大人最近正忙于杨思仁一案?”
“不错。”她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答道。
“杨思仁渎乱朝纲、迫害下民、贩运干禁的罪名已然是铁证如山,周大人还在查些什么?”李全然语意沉沉,直截了当地说道,“过段时间便是年关了。这案子不可再拖,早日将招册呈上去,也好叫大家过个好年。”
周奉月点了点头。
“大人说的是。然杨思仁一案牵扯众多,还有些细微之处尚未查清,待供状俱全,我自会上报陛下。”
她语气不卑不亢,却叫李全然吃了个软钉子。
李全然从桌后走来,在经过周奉月的时候,偏头低声道:“近来冬时料峭,周大人也保重些身体,切莫劳累受寒。”
周奉月微微垂眸:“多谢李大人关心。”
“……”
待人走后,周奉月吩咐侍从关上门。她快步走到桌边,摸索了片刻,自桌下的暗格中取出来一封密函。
随后,她走到书柜旁,弯下腰用食指勾住了墙角处的一个小圆环,轻轻拉动——
高大厚重的书柜后,赫然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小门。
周奉月将密函藏于怀中,弯腰走入了门内.
云散雾开,又是一夜过去,京城的天逐渐亮了。
晏昭从迷蒙中醒来,只觉得一阵头疼。
想到今日还要去和许辞容一同用膳,她更是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额角。
她半倚在床上,不愿从暖融融的被窝里出来。
“雪信。”
晏昭懒声唤道。
门口处很快探出了一个脑袋。
“小姐醒啦?今日穿什么衣裳?”她眨了眨眼问道。
晏昭沉吟半晌,下了决定:“那件佛头青的缎袍吧……对了,将祖母上回给我的羽锦裘衣拿出来。过了这时候便穿不了了。”
没过一会儿,雪信便将衣裳都取了出来,走到近前开始替她梳妆。
待一切都准备好,她刚要出门,天空却突然飘起了细雪。
晏昭只得又返回屋内取了把伞来。
主仆二人匆匆走到门口上了马车,朝着为溪楼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地方,晏昭有意朝三楼望了望,却看不出厢房中是否已经有人了。
见着雪信在一旁撑开了伞,她便歇了心思,只得快步走入了门中。
为溪楼一共三层,哪怕是落雪时节,一楼大堂中依旧人满为患。甫一踏入,各类香气便扑面而来,堂中摆着戏台,正有乐女捧着琵琶坐于其上,俯首抬袖间,玲珑的乐声便于这堂中环绕不散。
伙计一看见她,便连忙上前道:“晏小姐,这边请。”
晏昭略一颔首,抬步跟着他朝楼上走去。
厢房的四角都通了烟道,因此里头自是暖融融一片。她绕过屏风,看见那人正临窗而坐,于小炉上煮着茶。
“雪天路滑,我还当晏大人不来了。”
他慢慢转过头,笑着说道。
晏昭走到对面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既已错过正宴,又怎好再次失约。”
他静静看着她,絮声道:“是用去岁特意收起来的梅花雪煮的……想到那时情景,便觉这年岁如白驹过隙。去年我尚未考取功名,不过一介书生罢了。”
晏昭喝茶的动作一顿,状似漫不经心地接过话头:“倒要多谢许大人慷慨,叫我也品一品这难得之雪。”
许辞容却并未在意,只是继续说着:“当时我正借宿于城外莲花观中,这一坛子雪便也埋在了观中的老树之下。前几日欲前去挖出,这才得知莲花观已经被善平司封了。”
闻言,她点了点头:“确是如此,莲花观与神仙药一案有关,旬月前便已经封了。”
窗缝被冷风吹开了些,带进来了些许凉意。
“我听说,还找到了一具尸首?”
青年一展广袖,抬手往炉中添了些炭火,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是。”
晏昭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只简略答了一个字。
许辞容微微抬眸,长睫颤了颤:“可知道是何人?”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急风,将未合严实的窗吹得左右摇晃,晏昭起身将其关了起来。
再次坐下后,她抿了一口茶,说出了那个名字:“童玉君。”
“咔——”
许辞容手一颤,茶盏磕在了桌边,抖落出些许水液来。
“怎么了?”
晏昭明知故问。
青年神色中透出了些许落寞,他双眸失神,慌忙擦拭着沾染上茶渍的袖摆。
“无事……”
晏昭转了转眸子,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便起身走到主桌旁。
见那桌上已布好了四色攒盒,她从中夹起一块莲花酥送入口中。
“雪信,叫伙计传菜吧。”
她微微提高了些声音,朝着屏风外唤道。
“是。”
——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许辞容的异样。
片刻后,数个伙计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色菜肴,不一会儿便将这偌大的主桌铺满了。
晏昭出声招呼道:“许大人,今日可是补给你的升迁宴,快来尝尝。”
许辞容这才从窗边的茶炉旁起身。
他走到桌边,先是被那雪霞羹吸引了视线。
盛着羹汤的碗盏旁点缀着几根漂亮的雉鸡尾羽。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眸看向了对面:“听闻昨日昭昭和赵将军一同去了东郊猎场?可曾猎得何物?”
晏昭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她抿了抿唇,指尖抵在筷子上,微微泛起了白。
他是如何得知……
“我只猎了一只野兔,便叫淮元带走了。”
“淮元?”那清俊文雅的青年微微眯起了眸子,“是赵将军的小字?没想到昭昭与其已如此亲近了。”
他唇角含笑,似乎并未有什么不虞。
“可是我每日耳边听得的却是‘许大人’。”
语调轻轻,尾音却深重。
只是曾与他相识多年的晏昭如何不知晓,这般模样,便已是他心情不快的表现了。
“可是……”晏昭面带犹疑,不知如何回答。
“先前与你说过我的小字,莫非不记得了?”许辞容出言反问道。
说过吗?
晏昭努力在脑海中回想着。
她倒是知道他的小字,但却拿不准“晏昭”该不该知道。
他与晏昭说过吗?
“那日在府中……就是我生病留宿的那日,我应该与你说过。”
对面人笑意盈盈,像是在帮她回忆。
然而晏昭额头的冷汗都快滴落下来了。
那日……
纷杂而旖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莫非是自己忘了?
“灵佑。”她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倏然抬眸道,“是不是?”
许辞容望着她,唇角的笑容更盛。
“对,许灵佑。”
羹汤的热气氤氲,一时模糊了视线,晏昭便也错过了青年眼底的波澜。
她转开话题:“听说杨思仁案的卷宗已经上交至中书省了?”
“这般扫兴。”许辞容轻笑,漫声道,“说是提至中书省,其实是交于圣上了。此案事关重大,无人敢沾手。”
她垂下眸子,心中暗惊。
竟如此之快?
尚且未听说杨思仁攀咬出焦家的风声,怎么就将卷宗送至上头了?
还是说,这只是周奉月与那位的障眼法?
“好了,不说那些事了。”对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可是为溪楼的招牌,尝尝?”
许辞容为她盛了些炙羊肉,递来的时候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多谢许……灵佑。”
她咽下了即将说出的话,连忙改口道.
这一顿饭总算是提心吊胆地吃完了。
晏昭匆忙回到了府中,却仍在思考方才席间的对话。
从前她自诩了解许辞容,可如今一看……
感觉自己才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人。
她疲惫地躺在榻上,感觉比在狱台值守了一夜还要累。
也不知南珠郡主的案子何时才能水落石出,她有点想回善平司了。
晏昭正想着这事,门口便传来了动静。
绿云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小姐,门外来了个人说要将这个给您。”她一边将盒子递给晏昭,一边说道,“说是善平司来的,门房不敢怠慢,就将东西传给了我。”
善平司?
晏昭带着些疑惑接过盒子,伸手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个小纸片。
……似乎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将纸片取出,捻开一看——
「送蛊一次后,蛊毒便下一重,此后不会再有疼痛之感。
但也切莫对旁人动心,吾会心痛。」
她立刻将纸片拢在了手心。
“没什么,司中的一些事务。”她朝绿云笑了笑,便起身往桌旁走去。
转过身的那一刻,晏昭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些咬牙切齿的恼意来。
姜辞水这个……
惯会浑说的下流人。
第65章 上香那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迫……
她将纸片放于炭盆中焚尽,忽听得身后绿云的一声惊呼。
“小姐,这盒中……”
晏昭转过身看去,却发现那小盒竟然还有一层暗格。
那盒底微微翘起,露出了里头的些许莹白。
她快步走近,伸手拉开。
——数颗圆滚润泽的珍珠填满了这小小的盒底。
晏昭看着那珍珠,不敢抬头,只是低声解释着:“……约莫是先前破案之功的赏赐。”
她迅速将盒子盖上,放入了箱柜中。
这时候,沉光突然从门外进来,走到晏昭跟前道:“方才老夫人身边的丹若来过,说是将近年关,来年正又赶上公子试恩科,便想着去喜宁寺上柱香,图个安心。老夫人的意思是明日便去,这才吩咐丹若来与小姐通传一声。”
晏昭点了点头:“那明日你和雪信随我一道去吧,衣裳便选素净的些的,莫冲撞了。”
“是。”
待丫鬟们都退下后,她这才叹了一口气。
身为道家子弟却要去佛寺上香……也不知祖师爷会不会怪罪自己。
她默默念了几声忏悔文。
“……愿赐慈悲,赦除罪业。”.
转日,晏昭早早便醒来开始梳妆,只因晏老夫人说了,拜佛要早去,才显得心诚。
不过好在祖母不止折腾了她一个,晏夫人、晏诤也得一同前去。
若不是晏惟今日有小朝会,估摸着他也得随行。
夜雪初歇,今日竟难得放了晴。等马车出了城去,晏昭坐在车中撩起帘子朝外看去,路边的小摊上冒着丝丝的热气,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恍然间似乎看见了一个粗布衣袍的小道姑,虽然两颊被冻得微红,却笑意盈盈地与来客介绍着自己担子中的货物。
那小道姑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与她相望一笑。
只是很快,马车便逐渐驶离远去。晏昭忍不住探出头去往回望,却再无法在熙攘的人群中再捕捉到那个身影了。
她有些怅然地坐了回来。
手中的暖炉正尽职尽责地往她掌心送去热意,她抬手贴了贴自己的脸。
相府千金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皲裂瘃冻。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晏昭先下了车,随后走到老夫人的车前搀扶着她走了下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素缎面的斗篷,乌发仅用一只白玉簪挽起,倒自有一份清雅气质。
“这雪怕是还要下。”晏老夫人抬头望了望天色,慢声道,“快些上去吧。”
众人便顺着石阶慢慢朝上走去。
晏昭走在偏后的位置,她眼尖地瞧见山路不远处似乎还停着几辆马车。
车侧面的纹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焦家的。
自焦元正卷入谋害郡主的案子里后,焦家女眷便频频前往寺庙道观。
许是想求个平安。
——却只怕都是些无用功。
晏昭回过头,专注于脚下的台阶。
布下那场局的是姜辞水。
焦元正是被选定的替罪羊,以他的心机手段,不会留下破绽。
更何况……周奉月正愁没有理由捉焦家的短呢,这下算是正好给她递上了把柄。
就算人不是焦元正杀的,这罪名他也逃不掉。
焦家这些香火,怕是白敬了。
就在她思索的这一会儿,喜宁寺的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
晏老夫人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与迎上来的住持说着话,晏昭等人便陪侍在一侧,静静候着。
“阿弥陀佛。”主持喧了一句佛号,微微颔首道,“老夫人最近身子可好?”
晏老夫人双手合十回以一礼:“尚可,今日这不是来还愿了吗?”
晏昭站在后头好奇地四下望着。
她还没来过佛寺呢。
只是透过不远处的影壁,她好似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焦训之?
她也在这儿?
只是那身影一闪而过,却不知去往何处了。
这会儿功夫,晏老夫人和主持的寒暄也到了尾声。
老夫人答应下,这回会再捐上些香油钱。
那主持慢慢笑了两声,退至了一旁:“既如此,贫僧便不多打扰了,诸位自便。”
晏昭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跟着其他人先去了宝殿中供奉香火。
只是看着老夫人等人跪在佛像下默默祈愿的虔诚模样,她不禁后退了两步。
晏昭走到晏夫人身边低声道:“母亲,我……”
晏夫人似乎知道她的为难之处,朝着老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忙嘱咐着她:“你便先去外头吧,这儿有我呢。”
“是,多谢娘。”她如逢大赦,立刻轻步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后,晏昭百无聊赖地四下转悠着。
只是当她走到侧殿的拐角处时,又在前方不远处的回廊中看见了像是焦训之的身影。
她忍不住抬步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走得极快,没过多久她便跟丢了。
晏昭四下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香堂。
莫不是进了这里?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过去看看。
晏昭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香堂并不大,一眼便能观之全貌。
堂中两侧摆放着数排灯烛,正对门的这面是一处供台,上头摆着一个牌位。
她走近了些,努力辨认着牌位上的字。
「大梁故襄国恭顺王妃白氏之神位」
襄王妃?
那不是……
“谁?”
正当她惊疑不定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问声。
晏昭回过头,清越矜贵的襄亲王世子身披鹤氅,眉目冷峻,正直直望向她。
“世子安好。”她屈膝行礼,掩下了眸中的慌乱之色。
“晏昭?”殷长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她直起身,微垂着头,低声解释着:“臣女陪祖母前来上香,却不小心迷了路……”
“迷路?”他冷哼一声,“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晏昭心下微微一沉。
在旁人看来,钰世子是最疏淡冷漠的性子,一般不轻易与人争执。不过她却知道这副清冷面皮下,藏着的是压抑多年的阴暗疯狂。
——早逝的生母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臣女不知这里是王妃故地,无意冲撞,还望世子恕罪。”
她语调慌张,像是完全不知所措了。
下一刻,晏昭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头。
殷长钰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眸子里满是轻蔑与恼怒。
“恕罪?若真冲撞了母亲,十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只是他看着这张脸,却逐渐恍惚了神色。
……太像了。
为何连眼睛,甚至眼神都如此相像?
虽知道眼前人是右相千金,晏惟的女儿,他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力道,缩了缩手指。
指尖从晏昭的脖颈和下巴连接处划过,带起了一阵麻痒。
正在他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香堂外突然传来了动静。
——“够了!我听够这些话了!”
是焦训之的声音!
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晏昭一时没想太多,伸手一把握住殷长钰的手腕,拉着他便藏到了香台后头。
台前垂下的帐帘正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
“你在做什么?”
殷长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问道。
她听见有人进了门,情急之下直接伸手覆上了殷长钰的唇。
“唔?!!”
掌心处似乎有柔软的东西滑动了几下,她一咬牙,捂得更紧了。
“……这样只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焦训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你父亲他毕竟也是为了我们焦家着想。”
另有一道妇人的声音,应该是焦夫人。
焦训之冷哼一声无不嘲讽地道:“我们?……大哥入狱,珉玉现在生死难料,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他为谁着想了?他只为自己着想。”
焦夫人闻言也急了,提高声音道:“你怎么能如此说自己的父亲?”
“母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焦训之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完了,全完了,现在我们全家人就是在等死!”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谁说的,”焦夫人厉声喝道,“莫说这些丧气话。你父亲他一定自有打算。”
“打算……打算?”
焦训之突然笑了,语气中满是嘲讽:“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就是让我嫁给殷长钰吗?”
闻言,香台后的两人皆是一愣。
晏昭看了看身旁人的反应,却见他也是一脸怔然。
“中秋那日,我故意与东阳县主的马车相撞,就是为了能拖延着直到去不成宫宴……”焦训之突然冷声说起了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父亲告诉我,殷长钰被下了药,我只要恰时赶到那里,便能与他牵扯上关系。”
“他、他叫你这么做?”焦夫人似乎对此也并不知情,语气中带着震惊。
“对。”焦训之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是讲着不相干的人,“但是我叫人将他送去了别的偏殿。”
掌中人挣扎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但晏昭丝毫不敢偏头去看他的神情。
毕竟这件事……她其实也挺心虚的。
“那就好、那就好。”焦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借着下药与人合欢,就算成功嫁入王府,定也是遭人厌弃的结局。
“好?”焦训之的话里带了些嘲弄,“过段时间说不准都要人头落地了,有什么好的。”
她丢下了一句:“宁愿我不是他焦泓的女儿。”
紧接着,又一阵脚步声响起,只不过这回是朝着门外去的。
帐帘后,晏昭的额角慢慢滑落了一滴冷汗。
她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没敢变化,直到外头彻底没了声响,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第66章 泼茶口唇间偶然漏出了一两声呢喃……
她没敢往旁边看,蹑手蹑脚地想要偷偷溜走——
却被人一下子扯住了袖摆。
“跑什么?刚才不是还敢主动拉着我吗?”
青年带着些冷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晏昭脚步一顿。
她转过身,垂眸道:“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世子,还望恕罪。”
“嗬。”那人轻笑了一声,“又要我恕罪?晏小姐……不,晏大人身为朝廷官员,却怎又屡屡犯禁呢?”
她低着头,一时未语。
片刻后,少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沉声道:“臣女愿受责罚。”
只是间她态度和顺,殷长钰却又没了兴致。
“滚远些,莫要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他摆了摆手,有些不耐地转过头去。
“……”
“是,多谢世子。”
晏昭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礼,这才小步退出了门外。
甫一踏出香堂的门,她便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处。
心下暗自将殷长钰骂了个彻底。
他是亲王世子,但自己不也是丞相千金吗?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原本以为是清冷淡漠,却实则是如此不通人情。
等晏昭回到主殿前,这边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她悄悄地并入众人之间,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
晏诤注意到了她,悄悄偏头眨了眨眼。
晏昭回以一个浅笑,并朝他做着口型:“阿兄为我秘之。”
那温润青年点了点头.
香堂外,桑青匆忙赶来。
殷长钰睨了他一眼,冷声问道:“怎么才来?”
桑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后山的雪有些化了,车轮陷在了湿泥里头……”
“行了,”殷长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回去查一查,中秋宫宴那晚,我、我…后来所在的那处偏殿可有人进出过?”
“这……”侍从的面上露出了些许为难之色。
毕竟是宫中,真要查起来,可不是简单的事。
“怎么,不能查?”青年半眯起眸子,低声问道。
“能、能查。”闻言,桑青忙不迭地点头应是,“这就去,小的这就去查。”
阶上,青年立于原地,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
只是却抓了一个空。
他这才想起,玉君送的香牌已经被自己弄丢了。
殷长钰慢慢躬下身子,他的心口处突然泛起细密的疼来.
晏昭刚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府中,天空便又飘起了细雪。
她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打算在房间里看一下午的书。
屋内银丝炭烧得正旺,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雪又大了起来,簌簌地打在窗外,竟有几分安心之感。
“小姐,这斗篷上如何破了一处?”
雪信从屏风后走来,手中捧着她今日穿的那件素缎斗篷。
而斗篷的下摆上赫然有了*一处扎眼的破损。
晏昭眨了眨眼。
——莫不是被何物勾破了?
“许是上车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若是补不了便丢了吧。”她摆了摆手道。
这件斗篷样式过于素净,若不是要陪老夫人去什么佛寺,她也不会叫雪信将其翻找出来。
“对了,叫门房替我去送个信。”晏昭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几句话,封好了交给雪信,“送到姚府上。”
雪信接过信来,刚要转身出门,却又被叫住了。
“还有,”晏昭补充道,“提前告诉他们备好马车,明日我要出门。”
“是。”
……
雪信走后,她便重新回到了榻上继续看书。
不知又过了多久,待后颈处传来了轻微的酸痛感,晏昭这才合上了手中的书卷,站起了身来。
没想到此时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
沉光和绿云轻手轻脚地端来食盒,将饭菜布在暖桌之上。
晏昭简单吃了两口梅花汤饼,并一些清淡的菜色,便放下了筷子。
“都撤了吧。”她对着丫鬟们吩咐道。
又简单洗漱一番后,晏昭更换了寝衣,熄灯睡下。
半梦半醒间,窗外好似传来了一些声响。
她立刻清醒了过来,警觉地抽出匕首。
随着窗户慢慢被推开,一道人影倏然翻入了房内。
迎着月光与冷风,他发尾轻扬,衣摆飘动,又倏然转身回首,眸似寒星,面如冠玉。
恰是霜封清人骨,寒流月下仙。
他与晏昭目光相触的那一刻,霎时眼尾飞红,快步上前将人搂入了怀中。
“昭昭……”
沈净秋将脸埋入晏昭的颈窝,身体是冷的,吐息却是滚烫的。
“我梦到……七月初九那日了。”
七月初九?
……是童玉君离世的那天。
“我害怕,我怕这只是一场梦,我怕这都是假的。”
青年声音颤抖,带了些泪意:“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晏昭慢慢伸出手反抱住他。
她能感受到身前人的颤栗与惊恐。
说到底……这件事是她理亏。
“我不是在这儿吗?”她偏过头,嘴唇轻轻擦过沈净秋的侧脸,“冬奴,看着我。”
那人抬起头,眼眶通红。
“我在这儿,我是童玉君,也是晏昭。”她捧着这张梨花带雨的美人面,认真说道,“这不是梦。”
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身前人猛地低头深深吻了下来。
他像是对待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又想急切地掠夺,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却又不忍用力,怕不小心便会将其碰碎。
冰冷的衣衫逐渐被体温暖透,晏昭像是被嵌在了这个滚烫的怀抱中,支撑身体的不是双腿,而是身后的两只臂膀。
喉间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直直烧至心口,叫她不由得颤了颤身子,拼命后仰想要逃开这个无止境的吻。
这种挣扎换来的却是更猛烈的禁锢。
身后的手掌逐渐从背上移到后颈,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向前压来。
无法逃脱。
她似陷入了一个迷乱的梦中……甚至有片刻的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身处何时。
“昭昭……”
口唇间偶然漏出了一两声呢喃。沈净秋不厌其烦地唤着她,仿佛这样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青年后颈处那双属于少女的手臂,逐渐失了力,只能搭在身前人的肩上随着动作轻轻.荡着。
…….
待夜云四散,大雪初歇。
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再有两天便是除夕。
云水舍的雅座里,四角的烟道将室内熏得一片温暖,却又叫人感到些闷热。
殷长钰咳了两声,走到一旁轻轻推开了窗。
他无意间往楼下扫了眼,却正巧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人。
少女今日披了一件鼠灰色的裘衣,更衬得眉目清淡贵气。她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侍女,随后快步走入了门内。
“怎么了?”姜辞水见他神色有异,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殷长钰眸色微动,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无事。”
与姜辞水相识这么些年,他多少倒也了解些此人的脾性。
看似对谁都笑脸相待,却是个冷情到骨子里的人,但是他提起“晏昭”时的神态,却与旁人有着细微的不同。
——姜辞水动心了。
而若叫这人察觉出自己与他这位心上人的什么苗头……纵然只是浅淡的交集,他也定会心生不满。
虽说自己倒也不惧,但为免麻烦,还是遮掩一二为妙。
“是吗?”红衣青年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观你今日怎么有些心神不宁?”
殷长钰斜睨了他一眼,刚要开口,突然听得外头有人道:
“镇西军就驻扎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这么长时间下来也没有个要走的意思,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下意识与姜辞水对视了一眼。
这话……
不过赵家倒霉,倒是快事一件。
于是二人都继续坐下喝茶,没有要前去制止的意思。
外头的议论并未停止,甚至还提高了声音:“我听闻城西有几块地,都被赵家占了。掠夺民财,如此猖狂,难道陛下都不管吗?”
“啪——”
似是杯盘掷地碎裂后的声响。
随后,有清越铿锵之声响起:“一派胡言!”
听见这道声音后,雅座内的两人皆是下意识一顿。
正巧此时窗外的冷风将竹帘微微吹起,露出那少女的一半身姿。
“且不说城西那三十亩‘民田’是户部批给阵亡将士的抚恤庄,就单论大军驻扎一事——镇西军大营离城三十里,按《军制》本该如此,并无出格之处。你平日里可曾读书?满腹空文也敢在此乱嚼舌根,倒不怕惹人笑话。”
此言一出,姜辞水率先笑出了声:“好伶俐的口舌。”
堂中,那书生已涨红了脸:“你一介女流,懂什么《军制》,赵家——”
“你是陇西人士吧,”晏昭看了看眼前人的装束打扮继续道,“你知道陇西的黄沙地里埋葬了多少镇西军的将士吗?如今你尚有命在此高谈阔论,不心念镇西军的恩德倒也罢了,还出言侮辱赵将军,简直不配为陇西人。”
“这位姑娘说的不错。”
这时,一旁的茶座中又走出来一人,他先是对着晏昭行了一礼,随后继续道:“我也是陇西人士。在我们那儿,哪家不曾受过镇西军的恩惠?若是没有赵将军,突厥人怕是早就破关而入了。”
周围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我家便在城西那处,那三十亩田本就是荒地,前些年朝廷派人来将那田地都买下了,根本就不是民田。”
“赵老将军戎马一生,几度生死,没想到如今却被这等人诬陷。”
……
随着议论声越来越大,那书生似乎是终于忍受不了了,他垂着头,两拳紧握,眸子发红。
突然,他回身拿起炉子上正煮着的热茶,一边大骂一边朝晏昭泼去——
“驴毬日的泼贱货!”
这刹那间,谁都没来得及反应。
第67章 定亲摔入了一个溢满香气的怀抱里。……
只是一旁那最先站出来称自己也是“陇西人士”的男子,立刻一个箭步挡在了晏昭身前。
滚烫的茶水并着茶壶一同狠狠砸在了他的背上。
这电光火石之间,而还没等晏昭反应过来,突然又被来自后方的劲力扯着,摔入了一个溢满香气的怀抱里。
她看见身后人展臂间,好像从袖中飞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只是那东西非常细小,倒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背倚着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两下,这人开了口。
“蠢笨如猪而又气量狭小。”
“我要是你,早就找个结实的房梁吊死了。”
姜辞水语调轻慢,但说出的话却盈满了恶意。
“你们、你们合起伙儿来——”
那人面色通红,似乎快要失去理智。
危急之时,突然有三五府兵冲入了堂内,上前来便将那快要失控之人反手捆缚住。
“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敢动用私刑?!!”书生疾言厉色地大喊道。
——“私刑?”
竹帘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冰冷疏淡的声音。
白袍缓带的青年一手撩帘,慢步走了出来:“本府持陛下亲赐金批令箭,凡有冲撞者,可当场缉拿。如何算得你口中的‘私刑’?”
他又对着府兵道:“此人咆哮仪仗,已犯不敬之条,即刻收系,听候发落。”
“是!”
“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你们……!”
那书生依旧挣扎着发出怒吼,但他又如何能搏地过数名府兵?叫骂声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
而晏昭未曾给予其任何目光,反应过来后,她立刻扶起了为她挡下滚烫茶水的那人。
“足下可还好?”
他艰难地站起声,低声道:“还好,应该没什么大碍。”
晏昭转头看向姜辞水——
这也是姜辞水出现后,她看来的第一眼。
“姜世子,可否帮忙将这位公子送去医馆?”
姜辞水微微挑眉,答应了下来。
“当然可以。”他凑上前,在晏昭耳边轻声道,“只是昭昭又该如何感谢我?”
晏昭冷下了神色。
她同样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世子莫要忘了,焦元正尚未被定罪,而我总会有办法将你拖进来的。”
那容色艳丽的青年不怒反笑,他漫声道:“将我拖进来……好动听的话。”
尾音在他唇舌间打着颤,慢慢钻入晏昭的耳中。
姜辞水直起身子,朝外头摆了摆手。
“把这位……公子,送去最近的医馆,一定要嘱咐大夫用最好的药,没治好你们不准离开。”他对着自己的侍卫道。
“是!”
姜辞水回过头,朝着晏昭眨了眨眼。
而晏昭则未曾理会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雅座中。
姚珣被方才的一幕惊住了,半晌还没回过神来。
“阿昭,你真是……”她怔怔道,“……英勇。”
像是已经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刚才的场景了。
“我不过说了几句话罢了。”晏昭拿起已经凉透的茶灌了一口,“替我挡茶的那位公子才是英勇呢。”
“是啊,也太危险了,若不是有那人……”姚珣有些后怕地拍了拍她的手。
“算了,不提这事了。”晏昭望了望四周,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我们换一处说话吧。”
姚珣看起来也是心有余悸,便连忙答应了.
另一边,姜辞水和殷长钰也离开了云水舍。
回程的马车上,红衣青年把玩着一颗足有拇指般大小的圆润珍珠,漫不经心道:“我倒要多谢世子解围。”
殷长钰倚在一边闭目养神:“顺手罢了。”
“对了,”姜辞水眸色渐深,轻声道,“上回我与世子说的那事……?”
这时,车帘被吹起一角,冷风扑面,殷长钰睁开了眼。
“把你那恶心东西拿得离我远些。以后莫要再提。”
闻言,对面人笑了笑,便低头不语了。
马车在襄亲王府前停下的时候,车内便只剩了殷长钰一人。
他走进府内后,便快步朝着自己的院子而去。
刚踏进远门,殷长钰便扯住一旁的小厮问道:“桑青是否回来?”
“回世子,桑统领正在屋内候着世子,说是有事要报。”小厮一板一眼道。
听闻此话,他立刻转身大步往房间走去。
推开门,桑青果然正坐在桌旁。
见殷长钰回来,他立刻起身,侍立在侧。
“如何?”殷长钰语气急切。
“回世子,”他从怀内取出一份帖子来,拱手禀报道,“中秋宫宴时,那偏殿是作女客更衣之用,当日一共便只有六人曾出入过。”
殷长钰展开那文帖,屏住呼吸看去——
最后一个进出过偏殿的人……
右仆射晏惟之女,晏昭。
视线触到这一行字的时候,霎时间他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那日在偏殿中,究竟是幻觉,还是有人装作不知,肆意哄骗他?
晏昭。
文帖从手中滑落,殷长钰像是脱了力一般,跌坐于身后的榻上。
如果真是她。
如果真是她……
那今日,姜辞水还敢当着他的面去抱她……
他竟然听那贱人在自己面前百般念叨却不觉,还叫桑青支些银子好让他做东请‘心上人’喝茶。
殷长钰抖着手厉声道:“查,去查!玉君到底是何日离世的,玉君到底是怎么死的!”
闻言,桑青苦着脸低声道:“世子,这……这些事都在大理寺手里攥着呢,要如何查起?”
“大理寺?”
这三个字好似又戳中了殷长钰,他突然想起——
“沈净秋是大理寺少卿吧?查,他近日可否与晏家有往来,尤其是与晏小姐。”
“是。”桑青连忙点头应下。
如若晏昭真的就是玉君,那沈净秋一定知道.
晏府的早晨一般都十分宁静。
府中未曾要求晨昏定省,大多数时候,晏昭晨起后都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顺便吃些茶点热汤。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沉光匆匆走入,递来了一封密函。
“门房说是善平司送来的。”
听见这句话,她立刻打起了精神。
晏昭拿着密函走入屋内,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南珠郡主一案已结,贼犯焦元正供状画押,伏罪无违,俟岭南使者至同验。
案实已清,阁下可于正月初五复职。
另附密奏副本一函,须焚讫。」
晏昭看见其中内容时,不由得一愣。
焦元正认罪了?
下一刻,她就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件事经不得深查。
若是继续查下去,说不准就能摸到焦家与神仙药相关的证据。
焦泓这是弃车保帅。
晏昭将文书放于炭炉中焚毁,走出门去下意识吩咐道:“备马,我要去善平司。”
只是雪信却欲言又止。
“小姐忘了?今日是除夕,夫人说午间要一同吃团圆饭的。”
她愣了下,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转眼便已是年关。
“瞧我,差点便忘了这事。”晏昭低头苦笑了两声,又慢慢坐了回去,“那便算了。”.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更要热闹许多。
何均文带着何絮来早早便来了,而在京城孤身一人的许辞容也在老师的邀请下,应约来到了晏府。
门廊里搭上了彩棚,小厮侍女们来往奔忙着,挂着桃符、幡胜,并一些金银八宝。
晏昭坐在堂屋内陪母亲说着话。
“这是你回来的第一个年头,若今日过得顺,往后便日日都顺了。”晏夫人抚着她的手,絮絮说道,“晚间守岁时,记得要喝一口娘为你留的椒柏酒,如此才可岁岁安康。”
晏昭笑着应下:“知道了,多谢娘。”
这时候,迎兰从外头走来,低声通传道:“夫人、小姐,前厅午宴已经摆好了,老爷吩咐人来催了。”
晏夫人点了点头,沉声回道:“知道了,这便去了。”
她起身,挽住晏昭的手,往外走去。
“今日你父亲,还将小许大人请来一同过除夕。他一个人在京城,就算留在自己府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晏夫人一边拍着她的手一边道。
小许大人?
许辞容?
她又继续说道:“小许大人也算是少年登瀛,千里骐骥,只是犹芝兰玉树,恨不生于吾阶庭。”
闻言,晏昭眨了眨眼。
母亲这话里话外……
“昭昭啊,你虽已入了仕途,但这亲事也不可总是拖延,就算不急于一时,也该上眼挑一挑了。”
晏夫人笑呵呵地嘱咐着她。
晏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以沉默应对。
正巧,这时候也快到了地方,算是解了她眼前之困。
虽说只是午宴,却设了整整十八道,晏昭在母亲下首坐下,面前摆着砌香葡萄、白缠桃条等数盘凉食。
过了片刻,待晏惟和晏老夫人都落了座,这午宴才算正式开始。
侍女们端上热菜,席间开始响起了交谈声。
“……前几日已经定下了,约的明年的婚期。”
晏昭本在埋头吃菜,听见这一句话立刻抬起了脑袋来。
婚期?
谁?
“是吗?那可是好事。”晏夫人有些惊讶,但立刻又笑开了,“文氏家底干净,倒算个好人家。”
晏昭偏头望向何絮来。
身着粉红短袄的少女垂着眸子,两颊微红。
她悄悄凑过去问:“什么意思?你要成亲了?”
何絮来斜睨了她一眼,嗔怒着道:“上回来我分明与你提过,你根本不认真听我说话。”
晏昭连连道歉:“是我不好……真的定下了?”
“这哪儿有假的?”何絮来抿了抿唇,带着些羞涩之意,“庚帖都换过了。”
她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坐直了身子。
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不适之感。
第68章 除夕她本不该,对他动心。……
午膳结束后,何絮来拉着晏昭去投壶,输的人得吃一枚酸果子。
结果几场下来,酸果盘里被何絮来吃了个干净。
她捂着嘴含糊道:“不玩了不玩了!”
晏昭笑着打趣她:“是不能玩了,再投下去我们家的酸果儿都要被你吃光了。”
“你尽会取笑我!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找姨母打络子。”她愤愤道。
晏昭将手中的轻箭放下,应和道:“好哇,正好清净清净。”
“你!”闻言,何絮来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随后转身便大步离开了。
她不由得暗笑了两声。
真是不经逗。
正在她打算躲进暖阁内歇息片刻时,身后却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知我能否试试?”
晏昭转过头,青衣文士立于光下粲然一笑。
“小许大人。”
她故意这么叫着。
许辞容轻车熟路地取过箭来,随手一掷——
轻箭稳稳落入壶耳之中。
他转过头,浅笑道:“可得三筹否?”
只是见他进得如此轻松,晏昭倒是被激起了些好胜心。
她起身从箭囊中取出一支。
自己的箭术可是师从赵珩——也算是与投壶之技相通,哪能被他一个文弱书生比下去?
晏昭沉息片刻,举手掷出——
亦中壶耳。
复贯而为叠骁——应算六筹。
她朝许辞容望了一眼,眸子里满是挑衅。
那青衣文客依旧面色从容,又拾来一箭,信手抛出。
晏昭死死盯着,只见那竹箭轻击于壶耳之上,震颤间将原本的两支箭尽数弹落,后又稳稳落入其中。
——此为“凤穿花”。
她震惊之余,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此技难度极大,需专门练习“捻转”手腕。
青年的手极为漂亮。手腕处被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住,隐约可见凸起的骨骼线条,而手掌清瘦手指细长,指尖圆润、骨节分明。
在她的注视中,那只手微微蜷起。
这一动,叫晏昭立刻收回了目光。
“你赢了。”
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没想到许辞容竟如此精通投壶一道。
青年温润一笑,望着她道:“那便罚昭昭陪我一同守岁吧。”
嗯?
晏昭有些不解:“今晚不是大家都在一起守岁吗?”
“是。但原本是‘大家一起’,”他将那散落于地上的竹箭拾起,放回到箭囊中,“和‘我们一起’是不一样的。”
晏昭撇了撇唇,不懂他纠结于这细微处的差别有何意义。
“行,反正也没差别。”
她就权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对了,我倒有一事想问你。”她突然想起,眼前这人正是个打听消息的好人选。
许辞容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南珠郡主的案子结得如此之快,莫非有什么内情?”晏昭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那青衣文士挑了挑眉:“这不是归善平司所管吗,小晏大人还要来问我?”
他总有办法将收到的调侃还击回来。
“不说算了。”晏昭扭过头,不再看他。
“内情倒是不算……”果然,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声音,“只是将要入京来的岭南使者一行中,有一个精通蛊毒的巫医。”
听闻此话,晏昭心头一跳。
岭南那头莫非怀疑郡主是死于蛊毒?
但是焦元正自小在京城长大,绝无可能会精于此道。
……也就是说,他们怀疑的另有其人。
“今日可是除夕,昭昭难道还要与我聊这些无趣之事吗?”
许辞容的声音将她从纷杂的思绪中拉回。
她眨了眨眼,用完了人便准备开溜:“絮来方才说给我准备了桂花酥酪,再不去怕是要凉了……”
晏昭带着些歉意笑了笑:“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管许辞容是否回答,转身便快步离开了这处地方.
下午时分,她又在在暖阁里与母亲和何絮来闲话了一会儿,便挡不住困意来袭,回院子里小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就已经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晏昭挠挠头,只感觉才吃完午宴没多久,腹中还尚饱。
不过她也只能乖乖起身,更衣出门前往主院。
晚上的守岁宴自然要比午宴更高出一格,单是冷食便摆了一桌。
晏昭偷偷数了数,足足有十二道。
酥胡桃、糖松子儿、青梅甘露饼、缠蜂儿莲花酥、肉干炸脯……
她从前在庙会上都没见过这么多种点心冷食。
待众人都入座之后,晏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打开后,里头是满满一盒胶牙饧。
她先给晏昭喂了一粒。
胶糖入口,直粘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般才好,”晏夫人笑道,“粘齿固牙,岁岁安康。”
晏昭一边捂着嘴,一边从盒中拾起一粒——
转身便喂给了何絮来。
“唔——”
何絮来以手掩面,袖子后,俏脸皱在了一处。
看她也被粘得无法开口,晏昭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糖简直太适合喂给何絮来了。
好叫她少说些话。
“新年甜如饴,”这时,坐在主位上的晏惟突然出声道,他眉目和缓,眼带笑意,“也给我一颗吧,愿诤儿、昭昭、絮来,都能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他日克成栋梁之器。”
说罢,他也嚼入了一颗胶牙饧。
“灵佑,你也吃一颗吧,图个吉利。”晏惟还不忘嘱咐许辞容。
/:.
“是。”
青年顺从地接下胶糖,送入了口中。
坐在对面的晏昭则是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
青年嚼了两下后便为不可察地偏了偏头。
——似乎在暗自使力。
她偷偷笑了。
在胶牙饧面前,没人能保持从容。
随着热菜上桌,众人渐渐也放开了些,谈笑声盈满了花厅。
晏昭略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安静坐在桌边听着旁人讲话。
直到时辰渐晚,菜肴都被撤下,但是众人还是得留在这处继续守岁。
晏昭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外头透气。
回廊中坠着走马灯,偶有凉风吹过,灯下的穗子随风摇晃,煞是好看。
不远处廊角的老梅伸进来几根枝桠,梅香顺着廊道一路飘远。
她斜倚柱旁,闭目轻嗅着。
莲花观中也有一片梅林,就在她单房的不远处。那间破败漏风的房间唯一的好处便是冬日里能日日嗅到梅香。
只是本是她一人独享的梅林,后来却又被分出了一半。
观内来了个借住的穷书生,师兄们便把他打发到了这里。
一日夜里,她在单薄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冻得睡不着,却听见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于是便披着外衣悄悄走了出去。
借着月光,她看见有一人正立于梅树之下,用鹅羽扫着梅花上的雪。
听见脚步声,那人抬头朝这边望来。
“你在做什么?”她问。
书生笑了笑,解释道:“此为梅上雪水,来年可做煮茶之用。”
她却只觉得此人甚是奇怪。
如此冷的夜里,穿着单薄地搜集什么梅上雪……
她裹紧了外衣,转身离开了。
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倒有心思琢磨这种风雅之事,怪哉怪哉。
纵生了一副好容色,却可惜是个傻的。
只是当时的她却不知道,短短数年时间,那个只能借住在莲花观最偏僻角落里的穷书生,已经高中状元,升任中书舍人了。
这梅香与当年相似,只是不知道那人是否也与当时一般了。
她走近了些,伸手捻下一些雪沫。
“这梅上新雪,不若收于瓶中,来年可做煮茶之用。”
身后有人缓步走来,慢声道。
晏昭一时顿住了动作。
相似的话,相同的人,却叫她心中升起了一股难言之感。
她转过身,垂眸道:“灵佑真是好兴致,可惜我不懂品茶,这梅上雪便都留于你吧。”
只是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许辞容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青年难得卸下了那一副温和的笑脸,露出了些脆弱与怅然来。
他定定地看过来,好似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片刻后,许辞容然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抱歉,我……应该是饮了太多椒柏酒。”
“无妨。”晏昭语调平静,只是又悄悄后退了两步,“夜风寒凉,许大人采雪是莫要受了寒。我便先回去了。”
她朝许辞容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只是蜷在袖中的指尖却已然掐入了掌心之中.
晏昭回到了正厅,众人仍聚在一处说着话。
她在何絮来身旁坐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过了一会儿后,许辞容也走了进来。
纵使此时已快至夜半,但四周仍十分热闹,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倒也曾问过那位沈大人,不过却被拒绝了。”
沈大人?
沈净秋?
晏昭立刻竖起了耳朵。
“沈少卿那般性子,倒也正常。”晏惟抿了一口茶道。
随后,这个话题变被何均文一句“父亲这些年身体也不太好……这次来京城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请到好大夫”给盖过了。
在转头间,她与许辞容的视线偶一交错,又倏然分开。
……
往年除夕,童玉君不是与许辞容一同在观中赏月就是陪沈净秋于灯下守岁——
因为唯他们二人除夕只有自己一个人过。
殷长钰自然不用多说,作为襄亲王世子,是要与他父亲一同进宫守岁的,他就算想要来找童玉君都没办法脱身;而赵珩与家人关系和睦,除夕夜自然也必须留在府内。
许辞容和沈净秋,一个是孤身在京城,一个是全家只剩了他一人。
沈净秋是后者。
至于其中内情,晏昭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小时便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偌大的府中只剩下了祖母和幼小的他。而在沈净秋十岁的。时候,他的祖母也去世了。
自此之后,全天下,他再无亲人。
所以……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在她面前那么容易患得患失,那么脆弱而又忧虑的冬奴,在这样一个代表团圆的夜里,会不会触景生情,会不会黯然神伤?
她低下头,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该想他的。
她本不该,对他动心。
第69章 许沈修罗场2许辞容,我真想杀了你。……
日月互易,风走云移,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去快些。
这两日晏昭不停地奔赴于各种宴席之间,将从前吃过的、没吃过的全都尝了个遍。
一转眼,今日已是正月初四,明天就得去善平司点卯了。
她坐在院中,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便问沉光:“今日可是有客登门?”
“小姐,初四是各府官员拜贺的日子,这不全涌来咱们家了嘛。”沉光在一旁解释着。
这时,绿云突然从门外进来,神神秘秘道:“你们可知谁来了?”
晏昭递给她一块炸脯,笑问道:“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是赵老将军!”绿云压低声音,语调里是藏不住的惊诧,“从前可没听说过咱们老爷和镇西将军有来往。”
“是啊,”沉光也点了点头,附和道,“赵将军怎么会突然登门拜访?”
唯有晏昭,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果干。
她怎么……感觉不会是好事呢?
她站起身,望了她们二人一眼,“要不我们去前头看看?”
沉光与绿云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应下:“是。”.
今日一早,晏府门前便已车马纷至。晏惟的同党官员以及众多门生都纷纷登门拜贺,携礼而至,管事们在门房处唱名,礼单堆了半尺高,金银物器、绫罗绸缎、珍贵药材……端得是玲琅满目。
众人皆谈笑风生之际,忽闻一声“镇西大将军到——”
霎时,厅内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
这里坐着的大多是清流文官,自与武将没什么私下交情,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这一出到底是何意思。
有几人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晏惟。
晏惟依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赵老将军穿着一身绛紫团领袍,虎步生风,衣摆随之而动。
他大步走入堂内,身后两名亲兵抬着贺礼——是一口沉甸甸的檀木箱子。
“晏大人,前几日在东郊猎场,幸得晏小姐相救,否则犬子怕是难有命在,今日特来谢礼。”赵钪拱手道。
匆匆赶到偏厅中的晏昭一来便听见了这话,不由得一头雾水。
我救了赵珩?
在东郊猎场?
那头,晏惟立刻起身下*座:“赵将军言重了,中郎将如此好身手,又何须小女相救,怕是有所误会。”
赵钪哈哈一笑,摇头笑道:“晏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英雄再勇,也有落难之时,那小子都与我说了,晏大人就莫要再推辞……不过薄礼一副,不成敬意。”
他伸手一招,后面的亲兵立刻打开了箱子。
箱中放着一把上好的犀角弓。
而那弓的一侧,还摆着一支簇新的红翎箭。
雕镂的花窗后,晏昭的瞳孔猛然一缩。
良缘如矢,必有中的。
赵珩……
堂中,晏惟见了箱中之物,却也毫不惊燥,他眸光微动,只是婉言道:“赵将军厚爱,只是小女尚在善平司任职,怕是无福消受这等利器。”
赵钪笑意不减,继续道:“送出去的礼哪能有收回来的道理,这弓晏大人便收下吧,就当是今日逢节,图个吉利。”
晏惟走到那箱子旁边,将那支红翎箭取了出来。
他将箭递还给赵钪,语气不卑不亢:“赵将军盛情,那晏某便收下这弓。只是,这支箭还是还与将军吧。”
赵钪打量了晏惟两眼,这才伸手接过,随后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行,那我回去还将这东西还给那小子,下回叫他自己来送。”
晏惟笑而不语,只命人奉茶。
众人正寒暄间,忽而又有高声唱喝传来:
“大理寺沈少卿到——”
于是,厅内又是骤然一静。
沈净秋向来独来独往,从未与朝中其他官员有过私下交情,今日竟登门晏府?
而偏厅中的晏昭差点一个没站稳,将手边的花瓶推倒——
还好沉光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瓶身。
沈净秋一身水蓝色宽袖长袍,手中并无礼盒,只持一卷书册。他缓步踏入厅内,朝晏惟拱手一礼:“晏大人。”
晏惟亦是一怔,随即笑道:“沈少卿今日怎有闲暇登门?”
那青年淡淡开口:“下官新得一册《雨间杂记》孤本,恰闻晏大人对锡山老人甚是喜爱,便特意前来送与大人。”
“原来如此,”晏惟不愧是久经官场,如今竟还能保持一派从容的模样,温言笑道,“多谢沈少卿挂怀。”
他唤来身边长随,给沈净秋看座奉茶。
“不用,”青年推辞道,“只是为送书而来,既已送到,那我也不多打扰了。”
随后,他与厅中其余人简单寒暄后,便离开了此处。
晏昭立刻转身跟了出去。
在前院东侧的回廊中,她追上了沈净秋。
“冬奴。”
晏昭远远站定,轻唤了一声。
那青年回过头,先是一怔,随后大步朝着她走来。
在回廊的角落里,沈净秋伸手抱住了她。
“昭昭……”
晏昭低声在他耳边道:“前几日不是刚见过?”
“但我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青年闷闷地回答着,将脸埋入她的颈窝,“想要天天都能见到你。”
只是这时,他突然发现少女的后颈上有一处刺目的红痕。
沈净秋瞬间冷下了面色。
他身子微僵,突然顿住。
“怎么了?”晏昭察觉出了身前人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青年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伸手抚上,用拇指慢慢摩挲着那处印记。
直到有更深的红意将其覆盖。
“对了昭昭,”他低声道,“小心些何均文,我怀疑他和焦泓有私下来往。”
闻言,晏昭立刻抬起了头。
“可是查到什么了?”
沈净秋眸色渐深,蹙着眉道:“当年差不多时候,何均文也在京中备考,并且时常出没于风月之地。应该就是那时,他与林妙意珠胎暗结。
他将手移到晏昭的脸侧,继续道:“容月为其亲女,当时欲要害你,一定也是经过他的授意。”
晏昭微微偏过头,心下微动。
容月洒在那衣服上的可是神仙药。既如此,何均文定然已经投靠焦家。
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沉吟半晌,晏昭抬起头,在青年的唇角印下一吻。
“我知晓了,多谢冬奴。”
下一刻,面前人玉白的肤上瞬间浮出了红意。
——腰际的手臂圈得更紧了。
沈净秋失神地低下头,蹭了蹭她的侧脸。
“昭昭……”
“好了,”晏昭伸手推开了他,“你快些回去吧,若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闻言,那青年微微抿起了唇。
被人撞见?
叫那姓许的贱人撞见才好。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沈净秋面上却依然是十分乖巧的模样。
“好。”他眸中一片温柔之色,“年后善平司怕是有大动作,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
“嗯。”晏昭笑着应下了.
与晏昭分开后,沈净秋便恢复了那副冷肃面容,大步朝着府外走去。
好巧不巧,他正与欲前往晏惟书房的许辞容碰上了。
一青一蓝两道身影静静立于小径之中。
沈净秋率先开口道:“还未恭贺许大人升迁之喜。”
对面那人瞥来一眼,面色似笑非笑。
“沈少卿言重了。某资质平平,又不善逢迎,多赖老师提拔。”他漫声说着,话语间隐隐带着些深意。
闻言,沈净秋藏于袖中的手掌慢慢蜷起。
他抬步上前,冷声道:“何必在我面前装得这幅清风霁月的模样。”
“嗬,”许辞容也一改清雅淡然的神态,压低了眉眼嘲弄道,“沈少卿怕是管的有些太宽了吧,我是何模样,与你何干?玉君……”
“你也配提玉君的名字?!”沈净秋瞬间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先前都有外人在,不便言语。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便将话说清楚——那日打马长街的时候,你可知道玉君还在等你?她说你中了状元就会回去娶她,所以她一直枯守在屋里……可是你在哪?在琼林宴上,在丞相府里。
我看着玉君那副落寞模样……许辞容,我真想杀了你。”
他步步逼近,眼尾逐渐泛起了红:“玉君离世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从来没在乎过她,只是拿她当做一个烦闷之时的消遣!”
沈净秋越骂越起劲,瞬间想到了方才晏昭后颈的红痕。
“骗了玉君还不够,连晏小姐你也……呃——”
许辞容冷着脸抬手,随后利落地挥出了一拳。
“一个勾引玉君的贱人……”他半眯起眼,轻蔑地看过去,“我和她之间的事,何须你来置喙?”
沈净秋一时怒急,反身与许辞容扭打在了一处。
几回合下来,许辞容一时不察,被掐住脖子抵在了墙边。
“嗬,”他像是丝毫不在意喉间的桎梏,不怒反笑,“我与玉君可是定过终身的,你算什么?没名没份的东西罢了。”
“你——”
就在事态即将失控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瞬间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去给赵珩送个信,叫他下回小心些,莫要再像今日一般张扬了。”
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声。
“他若再这么不小心,日后我便不与他再来往了。”
“是,小姐。”
……
一时间,小径中的两人神色莫名。
赵珩?
沈净秋将这名字于齿间嚼了一个来回,心中生出了些暗恨来。
又是何处冒出来的贱人。
焦灼的氛围被打破,两人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让开。”
许辞容一把推开身前人,伸手抚上被掐出红痕的脖颈,冷哼了一声,大步离开了此地。
沈净秋则是闭了闭眼,平复好气息后,便面色阴沉地朝晏府大门走去。
不过他平日里便是冷硬肃然的作风,因此倒也没什么人觉得有何处不对。
第70章 中计了若死一起死,若活一起活。
正月初五,善平司新年开印。
晏昭早早便到了红案组的院子里,只是尚未将自己桌上落的灰尘擦尽,便被高丹荣拉着一同前往了判事堂。
路上,高丹荣神神秘秘地道:“左使传话来,叫我们点过卯便过去。”
晏昭想到沈净秋昨日说的“善平司会有大动作”,不禁心头一动。
莫不是……与焦家有关?
她们二人赶到时,其余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周奉月命武卫关上门,随后从袖中取出来一封密令。
“前天夜里,焦府有了动静。”她望着面前的十数人,慢声道,“有几名府卫夙夜出城,进了城郊的一处庄子里。随后,里头抬出了十多口箱子,四人一抬,东西不轻。”
她踱步着,走在众人之间,声音冷厉沉肃:“这是陛下的谕令,可直入庄户,查办罪臣。今晚夜袭,请诸位务必小心,如果事成,便能叫焦家再无翻身之地。”
这一段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晏昭的耳畔炸响,她瞪大眼睛望向身旁的高丹荣。
夜袭?今晚?
高丹荣朝她使了个眼色。
莫慌。
“图芦。”周奉月突然转头道。
“属下在。”
那红袍女官上前一步,拱手应声。
“今晚之事,便交给你了。”她伸手拍了拍图芦的右肩,随后将那密令交给了她。
图芦垂着头,语调铿锵有力:“是!”
……
待离开判事堂,晏昭的还尚未反应过来。
她凑到高丹荣身侧问:“我们今晚要夜探焦家的庄子?”
“是。”高丹荣点了点头,解释道,“不过我等不必在前方冲杀,待武卫们将里头的人都制住,我们进去搜查线索便可。”
听见这句话,晏昭稍稍放下心来。
若是要与府卫相斗,她怕自己仅一个照面就会被打得倒地不起。
随后,刚走入红案组的院子,她们又被图芦叫了去。
桌案上正摊着一张城郊地图,图芦提笔在上面圈画着。
“这便是今晚我们要去的地方。”她用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那个墨圈道。
晏昭仔细辨认着方位,发现这里好像离镇西军大营不远。
朝北再去八里地,约莫便能见到前锋营的营门了。
“到时候所有人分为两部,一部跟着我自前门进入,另一部绕去西侧——这里有一处偏门。”图芦抬眸看向她们,继续道,“晏昭、罗静衣随我一部,高丹荣、卢问韫、杜妙音为另一部,由高丹荣持首。”
“是。”
众人皆沉声应道。
“以烟火为号,见火光则速攻。”
“是!”.
为了不引人察觉,红案组众人在城门关闭之前便悄悄出了城去。
她们分散着守在各处,等待夜色降临。
晏昭伪作书生打扮,坐于路边的茶摊旁。
她浅啜着杯中的茗茶,暗暗注意着路上往来的人。
其中有两名劲衣人引起了她注意。
她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们了。
第一次,是在城门口,不过他们是站在入城队伍中的。
第二次,是她刚刚在茶摊坐下来的时候,这二天骑着马,朝着前方飞驰。
第三次,便是现在。
他们反向而来,走的是回城的路。
此时已接近傍晚,也快到了晏昭要出发的时候。
她起身望着那二人骑马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浮出一丝不安。
焦家难道真的已是穷途末路了吗?
飞使如此频繁来往……今日的夜袭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晏昭带着十数名武卫,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不久之后,图芦和罗静衣也都赶到此地。
图芦对着武卫首领吩咐道:“方才我去看过了,庄前庄后都有人把手。先遣两三名弩手暗伏于草间,见我烟火号令后,将庄外的守卫清理了,再叫武卫们破门入内。”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首领正了神色,立刻领命而去。
其余人则继续藏于林间等候。
直到黑水一般的夜色淹没了天地,晏昭的腿蹲得一阵阵发麻的时候,图芦这才终于开口道:“记清楚,进去后以证物为重,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是!”
漆黑的夜色中,晏昭只能勉强靠着前方罗静衣腰间玉带上的那一点闪光来辨认行进的方向。
不知在林中一脚浅一脚深地走了多久,视线中终于出现了点点火光。
那处农庄就在前方不远处。
图芦打了个手势,示意武卫先上前。
晏昭和罗静衣并排蹲在后面,忍不住互相挽住了手。
只有在对方的掌心中,似乎才能汲取到一丝温度与力量。
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武卫们差不多已经到了位置,图芦从怀中掏出烟火折子,对着天空拉动了尾部的引线。
随即,弩箭的破空之声响起——
不过,却是朝着她们射来的。
“趴下!”
图芦一声厉喝,立刻转身将罗静衣与晏昭扑倒在地。
一只弩箭擦着晏昭的发顶钉入旁边的树干中,她瞬间感到后脊一麻。
“中计了!”
图芦随口骂了一句,然后拉着她们二人便往回跑。
不远处,厮杀声渐起,明明灭灭的火光来回晃动,像是不停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
黑暗中,她们三人狂奔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身后人闷哼了一声。
随后,便传来了重物到底的声响。
晏昭连忙刹住脚步,回头望去——
图芦倒在地上,后背处正插着一只弩箭。
她方才就中箭了!
晏昭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只见她的面色已经是惨白一片,连眸光都有些涣散了。
她抬起头,正撞上罗静衣慌张无措的目光。
怎么办?
晏昭急急喘着气,疯狂在脑中默念——
不要慌,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偶有灵光一现,她猛然抬眸,想起了早些时候看到的那副地图。
镇西军大营离这里不远,可以找赵珩相助!
她问罗静衣:“你可知晓镇西军大营在何处?”
罗静衣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晏昭立刻做下了决定:“你去大营报信,叫他们立刻带人来支援。”
“那你呢?”罗静衣下意识反问道。
“我留在这儿,图大人受了伤,我背着她走。”她面色沉静,淡然说道。
若此次夜袭真是中了计中之计,那焦家定还有后手。
说不准,追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所以,离开此地前往镇西军大营报信的人,才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
晏昭见罗静衣还在犹豫,便伸手撕下衣袍下摆,将图芦背上,用撕下的布条把自己和她捆在了一起。
她咬牙站起身,对着罗静衣喝道:“快去!你若能快一步,我们便多一分生机。”
月光下,罗静衣眸色微动,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北面而去。
而晏昭,则是背着身后人,走入了更深的树林中。
她们走不快,肯定会被追兵追上,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藏起来。
只要能藏到支援到来,便能得救。
黑夜中,她含住一口气往前走着。
尽管是冬日天气,晏昭的额角却时不时淌下颗颗汗珠来。
汗水顺着脸颊从下巴处滑落,打湿了衣领。
而衣领则很快变得潮湿冰冷,随着走动的幅度贴上她的脖颈,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晏昭…别管我了…”
肩头上,图芦虚弱地开口道。
“别管我…快跑…”
晏昭咬了咬牙,又紧了紧胸前的绑带。
“大人,省些力气吧。为你,也为我。”她喘着气回答着,“我不可能把你丢下的。若死一起死,若活一起活。”
身后人苦笑了一声:“你是右相千金,连陛下对你都多有赏识。何必与我一起死在这儿。”
“那你呢?”晏昭反问,“虽然不知道大人是何家世,但能成为丹枢丞,定也是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吧。”
她沉着声音继续道:“吾等皆为同种人品,并无高低之分。你是我的上官,也是我的友人。今日一同从善平司出发,便要一同回去。”
正说着,晏昭突然发现不远处好像有一个被藤蔓遮掩着的山洞。
她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拨开表面的藤蔓,里头果然别有洞天。
她将图芦从身上放下,靠在了一边,随后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大人,我要将多余的弩箭砍断,忍住疼切莫乱动。”
她对着图芦道。
“好。”
接着透过藤蔓的一点月光,晏昭将匕首抵在了弩箭之上。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劈砍了下去。
身下人狠狠一颤,握在她小腿上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晏昭连忙将人扶起。
“大人,没事吧?”
图芦低低咳了两声:“没事。”
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片刻后,晏昭便发现,自己手上的血竟然不是鲜红色。
而是一种偏暗的紫红。
这箭上有毒?!
“怎么了?”
图芦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
晏昭将手收入袖中,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没事。”
还是不要告诉她吧……
也许不知道,还能撑得久一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晏昭的内心也越来越急躁。
她眼睁睁看着图芦渐渐发起了高热,又渐渐失去了意识。
“大人,大人?”她伸手轻拍着图芦的侧脸。
而就在此时,山洞外竟然传来了声响。
晏昭立刻警觉了起来,将图芦安放好之后,便手持匕首守在了洞边。
“……那边搜了没?”
“顺着这里往前,她们跑不远。”
……
不是援兵。
她的心头一凉。
脚步声渐渐近了。
晏昭屏住了呼吸,藏在洞边一动也不敢动。
“唔——”
然而此刻,图芦却发出了一声类似梦呓般的动静。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