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找到夏澍!”


    电影散场,人依旧没到。


    范莳雨点开打车软件,打算喊辆车回家。


    雨还在下,附近的车子很难打,她加了足足50块小费才有车子接单,还是从八公里外开过来。地图上的路况已经堵成黑红色,车子像条被冻僵的蛇似的一动不动。


    于是又在寒风侵入的大厅里等了半个小时,出租车才姗姗来迟。她一钻进车里就缩在后座发抖,司机看了她一眼,冷嘲热讽:“我最佩服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大冬天还能穿短裙,今天这天气我穿羽绒服都打哆嗦,真是要风度不要命。”


    搁在平时她立刻就伶牙俐齿地反驳回去了,可是她现在很冷,心里也难受,一团棉花哽在喉咙里,一张口就得哭出来。


    似乎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眶,司机发动车子,嘟囔道:“说一句还不乐意了,现在的孩子就是矫情。”


    沿途的高架桥出了车祸,车子一路堵塞,回到家后已经八点钟。朱女士今天有个商务接待,要陪客户吃晚饭,还没回来,老范正好也有一台紧急手术,两个小时前就在家庭群里说得到凌晨两点多到家。


    家里空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范莳雨把自己扔进热水里泡了很久,整个人才活过来。然后拿起手机,又给夏澍发了条消息:【你怎么了?】


    发送键按下去,消息像石沉大海。


    【范10雨:不管发生了什么,至少说句话吧?今天天气那么差,我冻得差点感冒,你知道吗?为什么约好了却不来?为什么丢我一个人在电影院?你们男生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都这样……】


    字越打越多,眼泪也跟着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雾。她看着那串带着戾气的质问,忽然间觉得没意思极了。


    那段话删干净后,范莳雨关掉手机,回到卧室里,闷头钻进被窝。


    ……


    范莳雨坠入了一个灰蒙蒙的梦。


    梦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雨丝像被扯散的银线,斜斜地织满天空。车子的雨刷有节奏地摇摆着,像是时钟在走针。


    她在开车,宽阔笔直的马路上时不时有车子穿梭而过,车轮卷起水花四溅。


    电话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是范小姐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SC.tech公司的负责人。有件事情比较突然,需要和您核实一下。范小姐,您和夏澍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下周结婚,他应该和公司提过婚假申请,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一瞬。


    【您现在在开车吗?】


    【对。】


    【麻烦您找个地方,把车子停好。不着急。】


    画面一转,依旧是阴雨天,她像一根戳进泥土里的铅笔一样,直挺挺地站在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房间很安静,只有刚才在电话里的男人和她。男人衣冠楚楚,系着领带,有些内疚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而她淋了场大雨赶来,浑身湿透,头发和衣角都


    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您的未婚夫是我司最有刻苦也最有天赋的员工,失去他是整个行业的损失,也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后面的话,范莳雨没听清。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盖着白布的床上,指尖抖得厉害,却还是一点点伸过去,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是那张熟悉的脸。


    他脸色很白,冰柜的寒气让他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眉毛上还挂着细小的冰碴。可眉眼的轮廓还是她熟悉的模样,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唇,连睡着时习惯性蹙起的眉峰,都和从前无数个清晨一样。


    范莳雨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夏澍的脸颊,好冰。


    没有任何活气的、深入骨髓的冰。


    仅仅那一下,她忽然就崩溃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从胸腔里撕裂出一丝号哭的声音。男人慌张地将她扶起来,可她已经没了力气,不一会儿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一群白大褂从门外进来,像是被风吹进来的雪花,四面八方地淋了她满身满头……


    镜头接着一晃,画面变成了这次朱女士和老范,两个人攥着她的手,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囡囡。爸爸妈妈会永远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朱女士老了,老范的个头又矮了些。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扭头看了眼窗户,玻璃上映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


    那个女人看起来是她,但又不像她,因为她瘦得皮包骨,领口松垮地挂在肩上,两条腿细得像根芦苇。


    【夏澍呢?】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


    【囡囡,夏澍他……】


    画面再次如瓷片般破碎。


    命运翻脸无情,在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只给她两个字的关键词——夏澍。她的脑袋,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她的血液都在呐喊着这个名字,因为没有回应而疼痛不已。眼前的场景时而变成阴雨天,时而是冷冰冰的太平间,时而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她坐在驾驶座握着手机,手机里的模糊的声音说“夏澍”。


    她站在太平间门前,打着领带西装革履的人愧疚地说“夏澍”。


    她坐在病床上,朱女士和老范不敢说出“夏澍”。


    她回到陌生的家中,沉默地看着洁白的婚纱,烧掉的一张张照片,清空的手机相册和他的牙刷,他的衣服,他的身份证,他爱穿的登山鞋,他意气风发的毕业照,他一切的一切。记忆的碎片像刀子一样贯穿了梦中的自己,每一处伤口都痛不欲生,皮开肉绽,鲜血在地板上蜿蜒着、拼凑着,最后凝成那两个字:夏澍。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两个字宛如魔咒,在梦里无限循环。她想尖叫,想捂住耳朵,可喉咙像被堵住,只能任由这两个字在胸腔里冲撞、嘶吼,把她的灵魂撕成一片一片。


    夏澍。


    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夏澍……


    “找到夏澍!”


    范莳雨蓦地睁开了眼睛。


    ……


    卧室的大门紧锁着,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范莳雨从床上爬起来,刚一落地,腿就一阵酸软,直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可她似乎没察觉到疼痛,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大步冲向房门,“吱呀”一声拧开,客厅的灯光顿时倾斜而入,朱女士结束了饭局已经回家,刚刚回到家中。


    “你这是怎么了?”朱女士看到她这副模样,吓得眉头紧皱:“做噩梦了?”


    小姑娘满脸都是泪痕,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我的手机呢?”


    “在沙发上。”


    范莳雨跑过去,立刻去把手机开机,手指发抖地打开夏澍的微信对话框,点了三次才拨通了微信电话。


    “怎么了,你下午不是和小树去看电影了吗?你俩吵架了?”


    朱女士看她一边发抖一边打电话,焦急地凑过来。然而电话没有打通,范莳雨立刻又拨了回去。


    一次,两次,三次……来回拨了十来遍,听筒里始终只有冰冷的忙音。


    “为什么不接?”她喃喃自语,眼眶红得厉害:”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囡囡,你看着妈妈。”朱女士轻轻扳过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湿意,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到底出什么事了?跟妈妈说,啊?”


    “我要找到夏澍……”她看着妈妈,声音无助而痛苦:“我做了个噩梦,我梦到……很恐怖的事情……妈妈,我想见他,我想见到他……”


    朱女士满脸惊愕,可没等她说什么,微信电话突然接通了。


    范莳雨立刻抓起手机:“喂?夏澍?你在哪儿?”


    “我不是夏澍……”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段……我是他表弟。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在浦金医院这里,现在可能不方便……”


    话未说完,通话便突然断了。


    “扑通”一声,手机从范莳雨颤抖的手里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梦里的冰冷与现实的慌张猛地绞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分辨,那种皮开肉绽的痛苦再次袭来,她几乎有些眩晕。


    朱女士听到了对话内容,神情也凝重起来。


    “囡囡……”


    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她看到了范莳雨脸上挂着的泪珠。朱婉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要是担心的话,我送你去浦金。”


    范莳雨看着妈妈,像一只无助的小鸟。


    “妈妈……我不敢去。”


    她怕,怕真的像梦里那样,慌里慌张地赶到医院后,看到的是她承受不起的结局。


    朱婉深吸一口气,伸手把女儿揽在怀里,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脑袋。


    “妈妈陪你去,别怕。”


    ……


    浦金医院,急诊部。


    段旭阳看着没电关机的手机,神情有些焦躁。


    晚上九点多,医院急诊人头攒动,家属的哭喊声、医生的指令声、仪器的滴答声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旭阳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觉。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妈妈这几天其实和他交代过少打游戏,因为老段送货时疲劳驾驶,车子撞到了绿化带,保险公司拒赔。这下子货送不成,车子也撞坏了,老段一天到晚借酒消愁,正憋着邪火无处发泄。


    于是寒假这几天,他和夏澍都尽量避开他,免得引起他的注意。


    夏澍其实还好,他现在隔一天去一趟兼职,天天早出晚归,碰面的机会很小。而他在家里就比较惨,连上个厕所都得听一听外面的动静,生怕和老段迎面撞上。


    但是今天似乎特别倒霉,下午的时候段超就已经醉醺醺的了,拎着啤酒瓶在客厅看电视。他打游戏打得正酣,一时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打算上厕所。


    正好撞上醉醺醺老段。


    老段喝多了酒,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中年老男人,而是这个家的天王老子,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都是手掌里的蝼蚁,轻轻一捏就能被他捏死。


    他打量着自己这个吃得像猪,学习成绩稀烂的儿子,心里“噌”地升起一股怒火,酒气熏天地骂道:“在家待了一整天连门都不出!你瞧瞧你什么样!满脑子流猪油,废物一头!”


    段旭阳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一缩,正好让段超看到了房间里的电脑屏。上面的游戏界面还没来得及退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好啊!老子累死累活在外头挣钱,你就知道打游戏!”段超怒火从烧,眼睛瞪得通红,手里拿着墨绿色的酒瓶子就朝段旭阳脑门子上招呼。段旭阳是个灵活的胖子,他抱头鼠窜,比地鼠还难打,不一会儿就累的他老子气喘吁吁。


    “躲?你还敢躲?你个小棺材分不清谁是老子谁是孙子!”


    “我不躲脑


    袋都要开花了!我又不是傻子!”


    一个被酒精麻痹大脑动作迟缓,一个溜到了餐桌开始蛇皮走位,父子俩演起了荆轲刺秦王,一时半会都没察觉到夏澍从房间里走了过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拿着伞正准备出门。段旭阳看到他后,立刻指着他尖叫起来:“夏澍还早恋呢!你怎么不打他?我成绩差怎么了?我至少没谈恋爱!他才是该打的那个!”


    段超闻言,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像一头斗牛似的转过身。


    夏澍原本已经走到玄关,脚步一顿,一股被摄住的阴森感笼罩住了他。


    “你说什么?”


    “我都看到了!他写在日记里的,他有喜欢的女生,他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人家!都是他自己写日记本上的!爸你怎么不打他?你凭什么只打我!”


    段旭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又尖又急。段超被吵得耳朵嗡嗡,怒吼一声:“给老子闭嘴!”


    段旭阳吓得噤了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男人直勾勾地盯着玄关处的少年,一字一顿道:“你早恋了?”


    夏澍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看了眼段旭阳。


    那次偷钱的时候,他果然偷翻了抽屉里的日记。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揭发出来。


    “我出去兼职。”


    “你他X下午四点去兼什么职?还打扮成这样?”老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怒吼一声:“都他X的把老子当傻子!你们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一个个要登天了!真有能耐!都比老子有能耐!”


    话音落地,突然听到椅子‘吱呀’一响,原来是段旭阳打算偷偷溜回次卧,却因为太胖不小心剐蹭到了椅子。老段立刻青筋暴起地拽住他的领子,把他硬生生拽到了跟前来,举起酒瓶子就朝段旭阳脑门上招呼。段旭阳吓得像杀猪一样惨叫:“表哥,表哥救我!杀人了!杀人了!”


    离脑门还有一公分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夏澍从玄关处冲了过来,拼尽全力地拦住了段超的胳膊。男人暴怒,让他滚开,夏澍咬紧牙,死不松手。


    段旭阳吓得直发抖,脑门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子,跟淋了一场雨似的。


    段超没想到一个半大孩子能拦住自己,挣了几下没挣开,突然像疯了似的破口大骂。骂他有娘生没娘养,骂他狼心狗肺白眼狼,骂他天煞孤星客死父母怎么不和他爹妈死到一起去,骂他害得自己撞了车保险也不赔钱,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他失败的人生,他被人瞧不起的工作,他戒不掉的酒瘾,都是夏澍来他们家害得。


    最后骂着骂着,他好像累了,两眼发直地松开了段旭阳的衣领子。段旭阳吓得直哆嗦,连滚带爬地钻到夏澍背后。少年张开手,护着他,也慢慢松开了段超的胳膊。


    段超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在了地上,拎着酒瓶子,看着地上的影子发呆。


    “你要出去吗哥?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出去哥,我……我一个在家害怕……”


    夏澍没有理会,看了眼时间,已经四点半了,过去准要迟到。


    可还没等他转身,突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两个人便看到了一副骇人的场景——那个啤酒瓶被段超用自己的脑袋爆开,殷红的血正从额角的伤口喷射四溅,瞬间就糊住了半张脸,他却毫无知觉似的,坐在满地闪着寒光的玻璃渣里,手里还攥着半截破酒瓶,断口锋利如刀。


    下一秒,老段摇摇晃晃地起身,脚步平静又带着一股疯意,朝两个人走了过来。


    他们距离极近,段超人高马大,走了两步就来到跟前,阴影将两个少年完全罩住。


    无处可躲。


    玻璃瓶锋利如刀刃,卷着呼呼的风声,朝二人扎了下来。


    夏澍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将段旭阳挡在身后,抬起手臂护住脑袋,只听“噗嗤”一声——


    黏腻、清晰。


    玻璃刃破开皮肉的声音。


    第32章 病房(加更)范莳雨便朝他跑了过来。……


    满地的血。


    段旭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有他老子脑袋里流出来的,有他表哥胳膊里流出来的,像有生命一样在瓷砖上汇合,变成一汪铁锈味的湖泊,连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腥气。


    玻璃碎渣扎进了夏澍的胳膊里,不出几秒钟,整条袖子瞬间被血水染透,滴滴答答地往下垂着血水。他脸色苍白,强忍着痛道:“快叫救护车……”


    “啊?”段旭阳呆呆地张着嘴:“救、救护车怎么叫?我没叫过,要不你来吧……”


    话未说完,失血过多的段超突然“咚”地一声倒地,重重砸在了二人的脚边。


    救护车来得很快。


    刺耳的鸣笛声鸣像是贴着耳朵炸开,吵得人头昏脑胀。医护人员手脚利索地把三个人都带上了车。


    段超伤得最重,额角的伤口混着摔倒时磕出的新伤,血糊得满脸都是。一上车医护人员就开始翻他的眼皮,给他量血压血氧。夏澍的意识还算清醒,只是玻璃伤到了血管,胳膊的出血量很大,现在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暂时止住了血,下了车就被带去了急诊室。


    “你是他们两个人的家属吗?”医生拦住段旭阳,急声问。


    段旭阳吓得缩起脖子,怯怯地点点头:“我是,但是我不懂……都是我妈……”


    “那你妈妈呢?赶紧让她过来,你爸爸的伤势比较严重,可能要做手术,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一听到要做手术,段旭阳整个人都傻了,连忙掏出手机,给他妈打电话。


    结果一摸兜,兜里装着的竟然是夏澍的手机。


    他手机落在侧卧了,刚才是用夏澍的手机打的120,估计顺手给带过来了……


    他妈今天去保险公司营业部闹事,举着横幅坐在营业厅前,说是要坐一天一夜才回家,现在估计人还没回来。段旭阳绞尽脑汁地回忆起妈妈的手机号,给她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四五声,每次快要接通时又被狠狠摁断。就这样打了五六次才接通,段旭阳还没开口,就先听了一通极其恶毒的咒骂。


    他不敢吭声,好一会儿才弱弱开口:“妈……是我。”


    那边顿了顿,咒骂停了。


    “哎哟,旭阳,咋是你啊,我看着备注是那个小兔崽子!”


    “家里出事儿了,妈,你快点儿来医院……”


    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段旭阳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医院的瓷砖上,像一坨肉粽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


    冬天日落得很快,两个人都脱离危险的时候,窗外早已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段母跑上跑下给段超办好手续。他这一摔,摔得中度脑出血,得住院观察。办完住院后,卡里的钱顿时捉襟见肘,她一时间悲从心来,抱着心肝儿子两个人在病房里抽抽嗒嗒。


    哭到后来,护士推门进来,皱着眉提醒她们小声些,说是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段母这才勉强收住哭声,只好搂着宝贝儿子,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哑着嗓子问他:“饿不饿?妈去给你弄点吃的。”


    已经是晚上了,段旭阳这才发现自己没吃东西,他老实巴交地说说想吃麦当劳,段母立刻揍了他一巴掌:“你爹刚缴完住院费,咱们家已经没钱了!还吃什么麦当劳!”


    “是你问我的,我咋知道!”


    “我回家蒸好米饭,带点咸菜过来,凑合吃点。”段母叹了口气,转而又忿忿:“今天这事儿我饶不了那小兔崽子,要不是他刺激老段,能把咱们害成这样?我就知道那小兔崽子不安好心!自打他住进咱们家,就没安生过一天!”


    “可要不是我哥……”


    要不是夏澍护着他,他的脑袋早被开瓢了。


    可他妈的表情太难看,段旭阳后面的话只好憋回肚子里。段母见他这怂样,气得又往他背上甩了一巴掌,往地上淬了一口:“我呸!你也是个没眼珠子的白眼狼,被外人卖了


    还给人数钱!”


    骂完,她挎着皱巴巴的包,嘴里依旧嘟囔着难听话,噔噔噔地走了。段旭阳无故挨了两巴掌,心里难受,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是蠢,可再蠢也看出来爹妈不待见自己这个表哥,所以他就顺杆子爬使劲欺负他,因为夏澍样样都好,长得好,学习好,性格也好,除了他们家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这份优秀像面镜子,照得他处处难堪。他嫉妒得发疯,有时候甚至会恨他,恨他那么优秀衬托得他蠢笨如猪,恨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自己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所以他偷他的钱,翻他的日记,倒掉他的晚饭,这种小小的恶意,让他尝到一丝扭曲的满足。


    可是他真的无可救药吗?


    段旭阳抬起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老段冲过来那一瞬间,如果换成是他站在前面,他会像夏澍那样,明明可以躲开却依旧把对方护在身后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不会。他大概会吓得瘫在地上,甚至可能把夏澍往前推。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老鼠,窥视着光明,胆怯又嫉妒,满脑子都是丑恶的念头。


    ……


    段旭阳坐了一会儿,觉得人来人往的大厅很无聊,便回了他老爹病房。刚进去,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声,催命似得响个不停,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夏澍的手机。刚刚没注意,被他忘在病房里了。


    他点了接听,一个急得带上哭腔的女声立刻响起:“夏澍?你在哪儿?”


    “我不是夏澍,我是段……”顿了顿,他换了个说法:“我是他表弟。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在浦金医院这里,现在可能不方便……”


    不知是否是错觉,听到医院的瞬间,那边陷入了一片空白,连急促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结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手机突然“嘟”地一声自动挂断,屏幕一片漆黑。


    没电了……


    他拿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夏澍,跟他说一声有人找他。可脚刚动了一下,又顿住了。


    去哪儿找呢?


    他这才猛地意识到,从救护车开进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把人抬下来开始,他就再没见过夏澍了。


    ……


    医生交待完忌口和注意事项后,便着急忙慌地冲去另一个担架。


    急诊室外的救护车鸣笛声就没断过,此起彼伏地在夜空中炸开。貌似是城郊高速出了连环车祸——雨雪天路太滑,一辆小轿车没刹住,先是追尾,接着又失控撞到了护栏上,车上连司机带乘客一共五个人,包括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孩,全都被拉到了浦金医院。


    夏澍坐在清创室门口的长椅上,能看见推床从眼前匆匆掠过,一张接一张,铺着的白色床单被血浸得通红,有的上面还沾着碎玻璃和泥雪,看得人后脖颈发麻。


    于是,本来护士已经拿着纱布过来给他他包扎了,急促的脚步声又突然打乱了一切。


    “准备抢救!副驾已经失血性休克了!”


    副驾驶伤势很重,半变身子被挤变形,人推进来的时候脸已经成了紫色。所有医护都争分夺秒地去帮忙抢救了,夏澍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突然发现自己是伤势最轻的一个。


    护士只好先帮他简单止血包扎了一下,让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等,像是没有尽头。


    等终于轮到他进清创室,清创、包扎再缝合,一条流程结束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抬眼望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中,月亮挂得很高,清辉冷冷地洒在湿润的窗台上,像铺了层碎银。


    已经很晚了。


    小雨应该走了吧?


    她应该不会在那里傻乎乎地等他。


    他垂下眼睛,看着地上地瓷砖泛着头顶的白炽灯光,像是刀锋最薄的边缘,散发出冰冷无情的苦味。


    伤口很痛,但是他心里更难受。今天气温那么低,又下雨又下雪,他能想象得出范莳雨在电影院里孤零零的样子。她等着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自己,从期待到焦急,最后只剩心灰意冷。


    他一定让她很失望吧?言而无信,薄情寡义,真的该恨透他才对。


    小雨,不要吹冷风,不要等他,不要感冒。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边地默念。


    来到了住院部后,刚一进去就遇到了慌张跑下来的段旭阳。段旭阳看到他,嘴巴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句话都没憋出来,怯怯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夏澍一把拦住他:“姑父在哪个病房?”


    “1603。”顿了顿,段旭阳又道:“你的手机没电了,刚才有个电话来找你,是个女孩子,挺急的,我去给你借个充电宝。”


    夏澍愣了愣。


    “你接了?”


    心脏陡然跳动起来,段旭阳没有敢看他的神色,一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我接了。我说你在浦金,不方便。”


    “我的手机呢?”


    “在病房里……”


    话未说完,身旁的少年便快步走开了,段旭阳眨巴眨巴眼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继续往大门外走去。


    夏澍从电梯出来便直奔1603,进去后,手机正好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他一把抓起,转身就去护士台。


    “请问有手机充电线吗?”


    “充电线?我看看啊……”


    他的手机是老式的,充电口也是很常见,不一会儿护士便找到了一根借给他。充上电的瞬间,屏幕“嗡”地亮起,十几个未接电话和微信消息瞬间井喷而出。


    微信、短信、电话……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全都是来自范莳雨。


    小雨真的在等他。


    怎么那么傻?电影开始了他还没来,直接把他臭骂一顿拉黑就好了,为什么九点多还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他?他值得吗?他凭什么?


    手机震动了半分钟才停歇,最后一条消息是五分钟前,她在微信上问他在哪个病房。


    夏澍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回复:【在1603】


    【范10雨:好,我马上就到。】


    那一瞬间,夏澍是疑惑的,他不知道这个“马上就到”究竟是多“马上”?他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9:45,已经已经很晚了。


    两分钟后,“叮——”地一声,护士台对面的电梯门开了。


    冷冰冰的电梯门向两侧打开,一个身影顿时从里面冲了出来。她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鸟一样冲向1603,夏澍从护士台里走出来,轻声道:“小雨。”


    小姑娘蓦地刹住脚步。


    白炽灯安静地洒下惨白的光辉,将每个人都照得病态憔悴。可是她转身以后,那双干净的眼睛,明亮得让他心头一颤。


    下一秒,范莳雨便朝他跑了过来。


    像音速小炮弹,像俯冲的小海鸟,本以为会一头扎进他怀里,可她却在他跟前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的脸,豆大的眼泪沉甸甸地撑着眼眶,马上就要掉,却偏偏没有掉。


    “夏澍……”


    “怎么啦?”


    “夏澍夏澍……”


    “我在。”


    她急切地打量着他,上上下下,哪里都不放过。最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又摸了摸他的脸,像是要确定面前的人是真实存在一样。


    他没说话,微微俯下身,方便她触摸。两个少年人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像是两只在冬天相互依偎的小鸟。


    她的视线很沉,比眼底的眼泪还要沉,像是一片悲伤的海域,将他一瞬间便淹没在海底。他不知道她那种无端的悲伤来自哪里,但是他不敢言语,生怕一说话,她就像幻觉一样消散了。


    她不能走。


    他不愿她走。


    “你的手怎么了?”她这才发现他被包扎好的胳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这里也不是合适说话的地方,夏澍正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道刺耳尖利的女声响起:“夏澍,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姑父不省人事,你倒好,竟然还敢溜出来勾三搭四!”


    少年猛地转身,将范莳雨护在身后。可范莳雨还是看到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那女人一脸横肉,恶狠狠地剜着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这难道就是夏澍的姑妈?他难道就是跟这种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范莳雨


    脸一沉,顿时怒火从烧,大大方方地从夏澍身后走了出来。瞧这俩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姑妈轻蔑地冷笑一声:“成天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小姑娘鬼混,我看你和你死鬼爹一个德行!”


    “姑妈!”


    “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小姑娘?”


    少年的怒喝声和一道熟悉响亮的声音一同响起。


    三个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护士台对面的电梯刚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商务套裙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妆容精致,气场强大且沉稳,面无表情地在段母面前站定。


    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


    朱婉平静却带着压迫感的声音响起:“你刚才对我女儿说的话,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讲一遍?”


    第33章 安抚少年垂下头,轻轻用额头抵住了她……


    段家一家三口都是壮硕的胖子,体型上占尽优势。可朱女士就瘦瘦的一条,往人面前一站,硬是把小山一样的段母压得矮了一截。


    女人向来跋扈惯了,能撒泼打滚就不讲理,不知为何一看到朱婉的脸,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她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大半。


    “我、我说什么了,你别污蔑人!”


    朱女士冷笑一声:“那行,这走廊里可是有监控的,要是你刚才真的对我女儿污言秽语,要是录下来了,咱们直接法庭上见。我有的是手段和时间跟你耗,就怕这事儿闹不大,我这手段没处使。”


    “法、法庭?”段母顿时吓愣了,眼神在朱婉和范莳雨之间慌乱地打转。这小姑娘看不出来有多富贵,但是这女的背的包,和她送货的商场老板娘背的一样,是个她连价签都不敢看的牌子。


    她最怕老板娘那种人,因为她见识过老板娘的手段,要钱不要命,遇到小流氓闹事儿,直接两手各拿两把长砍刀舞得虎虎生风,把社会小青年吓得屁滚尿流。


    两个人的包一摸一样。


    段母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是周围零零星星地围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她一时间下不来台,嘴硬道:“就、就算我嘴快,也是为了小姑娘好!你看到监控就知道了,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小姑娘家家的,不检点,以后还怎么嫁人!”


    说完这话,她心里竟还有些得意。姑娘家的名声是最金贵的,她是好心提醒她家小姑娘呢,你要是再闹下去,可是不识好人心了!


    结果还没等她得意起来,朱婉像听到了什么糟心的东西一样,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养女儿,并不是要她嫁人的。”她一字一顿道:“她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有任何后果,我给她兜着。谁要是说三道四,不好意思,先跟我的律师谈吧。”


    说罢,她掏丢出一张名片。那张名片“啪”地落在段母手中油腻腻的饭盒上,像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刚好,印有事务所logo的背面朝上。


    【复阳律师事务所】


    全国鼎鼎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


    ……


    朱女士比范莳雨晚了几分钟上来,因为看到旁边有个不错的粤菜馆子,打包了点夜宵回来。


    她一开始本来只想买两笼虾饺垫垫肚子,但一想到范莳雨爱吃点心,不小心就买多了,现在一看幸好买得足,两个小孩分着吃刚刚好。


    三个人从住院部出来后,雨雪已经停了,便在花园里找了个凉亭避避风。朱女士让两个小孩先坐下吃东西,自己去凉亭外给老范打电话,简单说下今晚的情况。


    范莳雨挨着夏澍坐下,闷声不吭,少年顿时有几分局促。


    并不是她挨得太紧,而是她的眼神,从她妈妈走开起,她就一直盯着他,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东西。他鼓起勇气看向她,谁料撞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


    “小雨,你没事吧?”他怕姑妈那些难听话刺到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内疚:“抱歉,我不知道姑妈也在医院,早知不会让你遇到她的……”


    范莳雨却撇了撇嘴,吸了吸鼻子,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没事,那些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其实,我在来之前做了个噩梦,我梦到你出事了。”


    夏澍愣了愣。


    “可你真的出事了。”她看着他被包扎的左手,指尖探过去,似乎想碰,又怕他疼,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少年忍不住喉咙发紧,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痛,只是皮外伤。”


    “骗人。”


    “真的,医生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伤到神经,也没伤到大血管,万幸。”


    他本想安慰她,谁知道话一说出口,范莳雨的眼泪又漫了上来,她心痛得不得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能让你伤成这样?下午没能来电影院,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看来是躲不过了。


    夏澍轻轻叹了口气,把下午的事捡要紧的跟她说了。范莳雨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听到段父发疯时气得直咬牙,听到夏澍被玻璃划伤时倒吸一口凉气,等他说完,她却突然沉默了,像座被冻住的石雕,半天都没动弹。


    似乎不该和她说这么多,她生活得那么无忧无虑。


    少年懊恼道:“抱歉,忍不住都告诉你了。”


    小姑娘摇摇头,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他没受伤的那只手的指尖。


    陌生的温热瞬间漫上来,像微弱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夏澍猛地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又骤然松开,咚咚的跳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疼不疼啊?”


    沙哑的声音。


    少年摇摇头:“不疼。”


    “骗人。看着都痛死了。”


    她的指尖又往前挪了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凉,大概是在医院待久了。她便用掌心裹住他的指尖,试图焐热它。


    夏澍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喉结滚了滚,低声安抚:“真的不痛,我吃了止痛片的。”


    都吃止痛片了,还不痛。


    这个人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但至少,人看起来没有事,能说话,能回应她,比梦里那个盖着白布、一动不动的身影好上千万倍。如果那噩梦成了真,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今晚。


    想到梦中的场景,她忽然抬起头,湿润的眼睛看着他,蒙着层薄薄的、悲伤的水汽:“夏澍,好好活着,就算再难再痛,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顿了顿,指尖更紧地攥住他,像是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似的:“你是我非常珍惜、非常在意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夏澍缓缓睁大了眼睛。


    少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无需说什么。少女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


    月光融融,夜色浓浓,周遭的喧嚣都隔在了远处。在不起眼的花园凉亭里,少年垂下头,轻轻用额头抵住了她的脑袋,小动物一般蹭了蹭。


    像安抚,像依赖,像全然交付自己的气味,来回报对方掏心掏肺的信任。


    而她也像小动物一样湿漉漉地看着他,两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缠在一起,奇异地熨帖着彼此的心跳,让她胸腔里翻涌的慌乱慢慢消散。


    夏澍轻轻抬起没有受伤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动作温柔而轻缓。


    “没事了,小雨,已经都没事了。”


    已经够了。


    他心想。


    在她出现以前,这的确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夜晚之一。姑父的闹剧,胳膊上的伤口,姑妈的刻薄,还有对她的亏欠和担忧,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


    当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红着眼眶从电梯里冲出来,第一眼就望向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夜晚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尽管它是一个血腥的、冷酷的、雨雪交织的冬夜,如同我的人生。


    但你是温暖的。


    ……


    两个人像两只小虫子一样挨在一起,直到朱女士打完电话回来,这俩黏黏糊糊的小朋友才一下子分开。


    “点心都凉了,再不吃没得吃了啊。”


    她在范莳雨身边坐下,两个人立刻紧张成小鹌鹑,连范莳雨都缩了缩脖子。可是朱女士并没有说什么,打开工作邮箱,开始看工作邮件。


    范莳雨舒了口气,麻溜地拆开饭店外送袋,把一份份点心端了出来。


    朱女士向来出手大方,这一次也一样,打包了足足六七样点心,有她爱吃的牛肉炒河粉、红米肠和萝卜糕,还冒着热气,十分诱人。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如今一放松下来,肚子果然非常饿,两个人竟然风卷残云把这满满两大包的点心全都吃光。最后还有一大份虫草乌鸡汤,也分着喝了个干净。


    就这样吃饱喝足,俩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碰在一起,像两只碰头的小蚂蚁。


    朱女士看到两个小朋友吃完了点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小孩子,能吃能喝就没多大事。


    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夏澍两眼。


    长得倒蛮好看,眉眼很干净,鼻梁高挺,难得一见的清俊漂亮。个头已经蹿得挺高,只是身板还单薄,但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一样,等再过几年,成熟了,身子也结实了,肯定是个宽肩长腿的衣架子。


    这次的眼光还不错。


    比那个油头粉面的吴什么好多了。


    夏澍自然是注意到了朱婉打量的目光,对方也毫不避讳,只能硬着头皮任她观察。不过她的意思他也能猜到,所以也没有躲闪,坦然地、大大方方地给她看。


    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人品可以,学习应该也不错,貌似是明远的,潜力股,未来可期。


    能在那种家庭里长大,是个正常人已经不错了。


    现在看来,那家人应该是祖坟冒青烟才对。可惜不珍惜,明珠蒙尘。


    不过,明珠到底是明珠,发光发亮也只是时间问题。她在职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看人一向很准。


    范小雨这次眼光的确不错,这孩子未来不长歪的话,她这一关算是过了。


    ……


    那天晚上,雨停了之后天上都是星星,两个人把肚子填饱后,又呆了一会儿才回去。


    朱女士送夏澍回家。


    范莳雨第一次看到夏澍住的小区,和申城很多老房子一样,只是他们这边的环境更差一点。朱女士把车停在附近,范莳雨下车,送他回去。


    “其实不用送我,我没事的。”


    “要送。”小姑娘坚持:“我得看着你好好地回到家才行。”


    夏澍无奈,只能带她进了小区。


    小区里的绿化很少,因此路灯没有遮挡,还算明亮。只是里面很多积水,夏澍见她穿得白球鞋,步子走得很慢,小心地带着她绕过水坑。


    “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出去住啊?”小姑娘看了眼周围糟心的环境,忍不住开口:“他们这样对你,其实你自己住更舒服一点。”


    “考虑过,不过申城的房租很贵,我打算再攒攒钱,攒够了就立刻搬出去。”


    “那你还差多少?”


    少年说上个暑假攒的钱都买了电脑,现在手里剩的也不多,等高二下学期竞赛结果出来了,前三名都有奖金。到时候就可以考虑搬出来了。


    范莳雨一听,比他还高兴,给他打气:“你一定行!拿到金奖后我陪你一起看房,我砍价可厉害了!”


    “能到决赛的都是全国各地的尖子生,我其实也没有多大把握,尽力就好。”


    夏澍说着,脚步在一栋黑漆漆的单元楼前停住。楼道里没有一盏灯亮着,像个沉默的黑洞,他没再往前带,范莳雨也很有眼色地停了下来,仰起头看着他。


    月光刚好落在他脸上,把眉骨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鼻梁挺直,唇色很淡。


    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啊。


    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


    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


    夜风卷着楼下垃圾桶的馊味吹过来,夏澍往她身边挡了挡,低声道:“回去吧,楼道里黑。”


    小姑娘点点头,没动弹,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


    温柔的热度瞬间从她的掌心,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难过的时候,特别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因为有一种被疼爱的感觉,”小姑娘轻轻开口:“其实我初中成绩还不错,中考没考好,那个暑假很低沉。老范就走到我跟前,安慰我说‘小雨,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的。走过了人生的低谷,下一阶段就都是上坡路了。’别放弃,夏澍,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相信你。”


    他眨了眨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一切都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


    人生的起起伏伏,其实都无所谓,他只在乎范莳雨。


    这句话埋在他心里,从初中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被人知晓过。没想到今天被段旭阳发现了。幸好他在日记里没有写人名的习惯,不然这份感情,怕是要以一种更不体面的方式公之于众。


    他不敢想今天的姑妈知道他暗恋的人是范莳雨后,会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他也不敢想,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后,会是什么表情。


    暗恋会抽光人的底气,哪怕是现在,两个人之间的暧昧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纱,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敢确定她的心意是否和自己一样,还是出于友情的仗义。


    可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哪怕只能做她口中的“朋友”——


    他都已经无法失去她了。


    第34章 平行时空我们两个的缘分太浅了。……


    夏澍在初一那年从江川转学到申城,作为插班生,重读了初一。


    初三上学期,市里组织联考,所有的学生打散在不同的考场。


    夏澍分到了在市区的德修中学,之前没有来过,考试当天提前来了一会儿适应环境。考场里全都是紧张兮兮的考生,不少人还在捂住耳朵背知识点。


    他不紧张,就是肚子有点饿。


    昨晚没能吃饱,早上又生怕迟到,只匆匆吃了一点白粥和咸菜,本来路上还想买个茶叶蛋,但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所剩无几,想了想还是算了。


    少年起身,拿起水杯,打算往肚子里灌点水。


    外面不知不觉落起了雨。


    德修中学的绿化很好,透过水房的大玻璃窗望出去,满眼都是沁人的苍翠,雨水打在叶片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看着便觉得清爽。


    淅淅沥沥的阵雨从天而降,将树叶洗得干净发亮,叶尖儿勾着晶莹的水珠,坠落在地,打湿了小径上浑圆的鹅卵石。


    饿得有些发慌,少年趴在窗边,胳膊肘支着窗台。


    最近他长身体,个子长得快,肚子也像个填不满的窟窿,总觉得饿得发虚,只能靠拼命灌水稍微压一压。


    饮水机“呜呜咽咽”地轰鸣,遮不住少女匆忙的脚步声。


    “范莳雨,你跑那么快干嘛!”有人在下面喊。


    一抹蓝白相间的身影倏地闯入视线,穿着德修校服的少女扭过头,一边伸手遮雨,一边朗声大笑道:“我腿长呀!”


    说罢,她已经转过身,像只灵敏的小兔,踮着脚踩过积水的鹅卵石路,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那一瞬间,夏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脑海里便已经留下一抹明艳的身影——外面的雨和风都被按下暂停键,她的身影也被暂停在了绿荫路上。因奔跑而飞扬的发丝,明亮的眼睛,殷红的嘴唇,漂亮得像高级商场橱柜里的洋娃娃,少年人身上的活力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宛如一只矫健的小海鸟,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对比多么鲜明啊,夏澍。


    饿着肚子虚弱的少年和在雨中奔跑欢笑的少女,他们的人生第一次存在交叉点,只是她没有抬头注意到他,他却站在高处,将她人生中短暂寻常的一幕看得真切,让她的身影像盛夏暴雨一样猝不及防地淋在他的心头,留下一片潮湿的、抹不去的痕迹。


    应该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夏澍心想。申城那么大,十几条地铁线,七八个大城


    区,大多数人只是萍水相逢。


    那时候的夏澍,最希望的不是考第一,而是吃一顿饱饭。


    那时候的范莳雨忙着和舞蹈社的朋友冒雨赶去排练,为放假前的文艺演出做最后的准备。


    可故事一般就是这样开始的:盛夏的雨天,枝繁叶茂的校园,青春正好的少年少女,藏着无数尚未说出口的喜怒哀乐。


    他们那么年轻,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那么纯粹,喜欢一个人就是单纯的喜欢。


    哪怕是在下雨天的匆匆一瞥,也能念念不忘地记在心里,那么多日日夜夜。


    ……


    夏澍一个寒假都在养伤,范莳雨没有喊他出来玩,两个人就在手机上聊得热火朝天。


    她很关心他的伤势,每天都要问有没有痛,有没有发炎,有没有觉得痒。觉得痒应该就快好了,那是身体在修复伤口。


    夏澍也不厌其烦地和她汇报。


    伤口需要定期换药,他一般都是自己去,有一次实在是拗不过她,就让她跟着了。结果一看到那凶残狰狞的伤口,小姑娘就“唰”地红了眼眶,一旁的医生打趣她:“你男朋友都没喊疼,你倒先哭上了。”


    两人的脸同时烧了起来,刚想解释,医生就开始消毒,痛得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身旁的小姑娘不忍心看,别过了脸。


    自从那日从噩梦里惊醒,范莳雨就知道,自己对夏澍的感情不一样了。


    之前可能还只是边界模糊的悸动,但自己已经为了他患得患失成了这副模样,再看不清这颗心,她就真是个傻子了。


    只是她从前也暗恋过别的男孩子,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但是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心动得那么彻底,彻底到她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要凑过去,和他挨得越近越好。


    她是粘人精,朱女士无数次这么说过。


    小时候粘妈妈,生怕她第二天出差,睡觉都要抱着朱婉的胳膊。更小的时候粘她的一个小狗玩具,只要一拿开她就要嗷嗷大哭,闹得鸡犬不宁。现在她又粘上了夏澍,只是两个人不是情侣关系,她所有的肢体接触都必须老老实实地保持在友情的范围内。


    所以,高中生夏澍喜不喜欢她呢?


    ——不知道,他好像对谁都这么好。


    他有对她很特别吗?


    ——好像有,但用友情也解释得通。


    范莳雨越想越糊涂,时而觉得他们两情相悦,时而又觉得自己一头热。毕竟吴朔的前车之鉴还在,范小雨,你可上点心吧。


    无论如何,夏澍的胳膊还没恢复好,他又在准备人工智能大赛,眼下显然不是分心想这些的时候。范莳雨只好把自己的心思压下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高考结束后她就要一举把夏澍拿下,在此之前她也得变得同样优秀才行。


    于是,一个整寒假,范莳雨都老老实实坐在家里,提前写完了寒假作业。朱女士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范说囡囡终于长大了,两个人把范莳雨夸得找不到东西南北,小姑娘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直到某一天晚上,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弹出一条短信。


    来自那个久违的号码。


    彼时小姑娘正坐在沙发上,电视上放着联欢晚会的重播,歌舞声热热闹闹的,她正在一口一个炫着砂糖橘,老范和朱女士在厨房准备晚饭,抽油烟机的嗡鸣混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把这个夜晚衬得格外温馨。


    手机突然“嗡”地震动了一下,她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小品,咯咯傻乐着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神秘号码:「你梦到的不是梦境,而是事实。准确来说,是我这个时空的事实。」


    神秘号码:「夏澍是因为急性心梗走的,就在我们要举办婚礼的一周前。」


    ……


    小时候,范莳雨陪着朱女士和老范看过不少狗血电视剧,里面的男女主经历生死别离前,都会配上一段凄婉动人的背景音乐,死亡更是唯美得不像话,好几个机位的慢镜头来慢放垂下的手和合上的眼睛,像是把悲伤揉成橡皮泥,一点点抻开、拉长,非要赚足观众的眼泪才肯罢休。


    那时候她信了,以为死亡就该是这样的:有足够的时间告别,有烘托气氛的音乐,连最后一个眼神都能藏进千言万语。


    但实际上,死亡是一记耳光,把你扇懵之后,再把人活生生从你的生命里连根拔起。


    那的确是个阴雨天。饱胀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地堆积在天上,像是一大袋水泥。


    她刚刚结束出差,飞机落地停稳后,就给他发了条微信:“晚上我回家吃饭哦~想吃你做的糖醋小排。”


    很快收到他的回复,附带一个笑脸表情:“好,今晚我早点下班,给你接风洗尘。”


    她对着屏幕弯了弯唇,想象着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心里软得不可思议。结果再次见到他,是在太平间那盏惨白的灯下。


    这位一周后就要成为她的丈夫的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就这么仓促地离开了。


    ……


    范莳雨曾经想象过,那个时空的小雨和夏澍的相处场景,她能察觉到未来的自己很爱他,这种爱强大到可以穿越平行时空,传递到这个世界的尚且年幼的她手中。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范莳雨盯着短信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像被卷入一场无声的漩涡。密密麻麻的字句在眼前旋转,她却像个局外人,明明心被攥得生疼,却又有种不真切的抽离感。


    医生也没能给到具体的死亡原因。只是模糊地提了句他的身体底子很差,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良,后来去了科技公司担任要职,长年累月的加班、无休止的项目进度,早已在他体内埋下隐患。


    「他的这份工作压力很大,在我出差回来的前,他的同事说他为了赶项目进度熬好几个通宵,可能是收到了我的消息后心情太激动,心脏没有缓过来……」


    「所以小雨,他其实是活生生累死的,为了顺利休婚假而拼命工作,拼到把命都丢了。可是后来谁也没记得他,他的工位不久后又搬来了新人。他的同事也不怎么记得他了。你说,人为什么会这么苦呢?是不是我早点认识他,他就不会这么死掉了。我一直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地问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拯救他,为什么让他最靠近幸福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很多人在埋怨公司,埋怨这个辛苦的行业,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热爱,所以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项目里。我无法怪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因为我不给他发那条微信,他就不会激动……」


    范莳雨:「不是你的错。这种意外最不希望发生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可能,就是,我们两个的缘分太浅了。」


    最后那句话让范莳雨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个梦;可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小雨,那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


    她能设身处地地理解那种痛苦,她尚且没有和夏澍走到结婚的地步,在梦中已经痛苦至极,更别说未来的自己了。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没什么转折点,也不是一个大圆满结局。我回复的有点晚,因为我需要停药,才


    能想起来那段记忆。希望你能看懂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大概是不会再看第二次了。」


    范莳雨:「你在吃什么药?精神科的药吗?」


    「嗯。」


    范莳雨:「为什么一开始要瞒着我呢?」


    「因为我太愧疚了。」对方的回复隔了几秒才跳出来,每个字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对不起范小雨,我没能变成令你骄傲的大人。我承受不住这种痛苦,身体和精神都垮掉了,如果不是爸爸妈妈一直陪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你放心,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朱女士和老范保证,也向你保证,会努力活下去,直到我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范莳雨:「不要跟我道歉。」


    范莳雨:「我现在只想抱抱你。」


    这个世上,她爱的人很多,比如朱女士和老范,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那个平行时空的范莳雨,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所以只能去找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承担。她不介意,也不抗拒,因为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不管未来的范莳雨是什么样子,瘦到不到八十斤、嶙峋得只剩皮包骨也好,不得不服用精神药物才能勉强生活也好,困在失去爱人的痛苦里走不出来也好,哪怕变得不再好看,成为自己最害怕的“丑八怪”,她都坦然接受,那也是她,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活生生的自己。


    范莳雨指尖发颤,在对话框里迅速敲下一行字:「范莳雨,这世上除了朱女士、老范、你的夏澍,最爱你的人还有我。」


    对面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对方这次再次消失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回复。


    「我知道。」


    未来的小雨又打下一行字。


    「所以,另一个时空的范小雨,一定要比我幸福。」


    第35章 火锅“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申城的寒假很短,一眨眼就开学了。


    开学后就是高二下学期了,高三近在咫尺,一向佛系的昭立中学都卷了起来,一开学就来了场摸底考,考得大家哀嚎不断,头昏脑胀。


    刘茗月自从上次把老刘气得吃救心丸后,老实了好一阵子,又看了夏澍的数学笔记,这次成绩出来后竟然进步了不少,数学成绩直接窜到79分,差一点点就上80了。


    “卧槽!我这辈子也能考出这种分数,真的假的啊啊啊……”


    摸底考卷子不算简单,但这次两个小姑娘考得都还不错。范莳雨稳定在了年级七八十名,刘茗月考了年级130多名,两个人为了庆祝,放学后立刻冲向学校附近的小吃街。


    刚在奶茶店坐下,刘茗月就又打开她的分数截图大呼小叫:“夏同学真是神了,老师上课讲的我一点都听不懂,他的笔记本怎么一看就会呢?我觉得他以后开教培机构肯定赚钱!”


    “有那么聪明的脑袋干啥都赚钱。”范莳雨习惯地接了一嘴,又顿了顿,吸管戳了戳杯底的芋泥:“不过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确实,太拼了也不好,不然赚的钱最后又给医院了,不划算。”


    说到夏澍,刘茗月突然间想起什么:“对了,啥时候你把夏澍喊出来呗,咱们一起吃个饭,就当我感谢他帮我提分。”


    “最近可能不行。他胳膊受伤了,估计不方便。”


    “啊?夏神胳膊受伤了?啥时候啊,严不严重?”


    “已经在恢复了,刚放寒假那时候的事儿。”


    刘茗月原本有点担心,一听这话,立刻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哟,你俩寒假没少联系吧?是不是背着我好上了?嗯?”


    范莳雨脸一红,这次破天荒地没否认,含糊其辞:“胡说什么呢,明年就高考了,谁有心思搞这些。”


    刘茗月明显不信。


    她和范莳雨打小就认识,这个人一脸红她就能猜出来七七八八,故意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果然,范莳雨抿了抿嘴唇,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大家都在低头玩手机,她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我打算高考后告白。”


    刘茗月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啊!?”


    范莳雨是个爱恨干脆的小姑娘,分手了就不回头,喜欢了就去追,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她勇敢争取过。


    刘茗月其实有点羡慕她这一点。


    她对周子源也有点好感,但一想到对方是明远的学霸,性格又那么爽朗,肯定很受女孩子欢迎,心里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老刘没有给她太多安全感,她在数落里长大,不知道自己有哪里拿得出手。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范莳雨,叹了口气:“真好,我觉得你俩一定能成。你长得那么好看,夏澍除非眼瞎才会拒绝你。”


    范莳雨红了红脸:“不确定呢,谁能说得清以后的事儿。”


    “唉,也是。”


    “不过该争取的事情还是要争取。你想啊,要是错过了,说不定会后悔一辈子呢,”她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刘茗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最后刘茗月还是决定要请夏澍吃饭,还考虑到他一只手不方便,建议把周子源也带上。


    【明月月:你觉得这个理由合适吗?周子源会不会来啊?】


    【范10雨:问题不大,你打算请什么?】


    【明月月:不知道,要么去吃火锅?夏同学用筷子不方便,正好周子源帮他夹菜,多符合逻辑。】


    【范10雨:emmmm,我先问一嘴。】


    事实证明,人一揣着小九九就容易想太多,范莳雨刚刚把刘茗月请客的消息发给夏澍,那边两分钟后就回复:好,周子源也会来。


    周子源一看到请客吃火锅立刻就答应了,甚至都没仔细看消息。


    范莳雨把好消息告诉了刘茗月,刘茗月心花怒放,撺掇着她拉了个小群。范莳雨拉了夏澍和刘茗月,夏澍又拉了周子源,刘茗月立刻把火锅店地址和预约时间甩了进去,顺手把群名改为了“火锅海陆突击队”。


    【周子源:哦嚯,这么霸气吗刘老板?】


    【明月月:必须霸气。感谢三位老板捧场。】


    【周子源:客气客气,主打一个蹭吃蹭喝。】


    【夏澍:谢谢:)】


    【明月月:别别别,夏学霸,多亏了您的笔记我才能进步,这次吃饭您坐主座,我给您倒茶!】


    【范10雨:对的,别跟她客气,这次她成绩进步她爹给了她一大笔进步奖金,这次纯肉局,只点贵的。】


    【明月月:?】


    【明月月:为了可持续发展和贯彻长期主义原则,请各位老板手下留情~】


    火锅店预约的时间是周六,中午的时间段,人不算多,给了他们一个靠窗的好位置。范莳雨习惯性地早到了十分钟,结果服务员告诉她已经有人来了。


    是夏澍。


    少年安静地坐在四人桌前,一只手上还缠着浅色的绷带,乖乖地垂在身侧。听到动静,他扭过头,看到她时眼睛弯了弯,声音清清爽爽:“小雨。”


    “怎么来这么早呀?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到的呢。”


    “我担心出门不方便,就提前出发了。”


    范莳雨看了眼他胳膊上的纱布,关心地问:“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晚上还痛吗?”


    “好的差不多了,不痛了。”


    这个人一直都这么说,好像在安慰她。范莳雨不相信:“下次换药我还和你一起。”


    夏澍叹了口气:“真的快好了。”


    她上次跟着去换药,他自己还没喊痛,她先红了眼眶,害得后面他自己去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医护总调侃他女朋友怎么没来。


    误会好像越来越深了。


    范莳雨这回特别轴,说什么都要跟着,还说一定要亲眼看到伤口愈合安然无恙才放心,不然她就大晚上蹲他窗户底下守着。夏澍正拿她没辙,便看到周子源和刘茗月双双前后脚进来了。


    周子源大大方方地跟俩人打了招呼,刘茗月红着脸,不知道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四个人落座,俩小姑娘坐在一起,周子源顺势坐在夏澍旁边。自从学农以后,四个人还是第一次见,这次都没穿校服,感觉距离都拉进了不少。


    点好菜后,先上了锅底,为了照顾不吃辣的刘茗月和夏澍,锅底选的是鸳鸯的,一半是辣锅,一半是骨汤,味道都很香。


    “小料是自助的哈,去后面打就行。”


    服务员指了指身后。刘茗月兴冲冲地跟范莳雨道:“要不我们俩先去打?我想试试韭菜花酱。”


    没等范莳雨回答,周子源突然开口:“咱俩先去吧,正好都坐外面。”


    刘茗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乖乖


    应了声“哦”。他俩确实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起身更方便些。


    “夏澍,你要吃什么小料?我帮你打呗。”


    “麻酱就好。”


    “好嘞。走吧茗月。”


    少年说罢起身,高大的个头像一堵墙一样在刘茗月面前拔地而起。刘茗月矜持地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看到好朋友那没出息的样子,范莳雨笑了笑。


    火锅里的汤底开始咕嘟冒泡,牛油香漫过来,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范莳雨状似随意地朝夏澍偏过头,问:“周子源有喜欢的人没?别误会哈,我帮茗月打听一下。”


    夏澍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应该没有,不过我也不确定。具体的,可能要问他自己。”


    “唔,那茗月应该还有戏。”


    刘茗月长得也不错,五官很清秀,就是脑回路有些异于常人,很多男生一开始看她五官清秀,以为是个文静的小姑娘,结果一接触下来往往被她丰富的内心世界所震撼,滋生的那点暧昧好感顿时无影无踪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母胎单身。


    “那你呢?”


    红油“咕噜”冒了个泡泡,少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范莳雨一愣:“嗯?”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


    另一边,刘茗月紧张又激动地跟在周子源身后,来到小料台。


    刘茗月吃油碟,周子源吃麻酱,两个人专心致志地打着小料,彼此都没说话。


    沉默之中,心跳声总是有点明显。


    她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向身侧的少年,小麦色的皮肤健康又紧致,个头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看着就结实。长相虽然没有夏澍那样一眼惊艳,但放在普通人中算是周正的。


    想得正入神,周子源突然往她这边贴了贴,俯下身子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喊过来吗?”


    “为、为什么?”


    “给他俩独处空间啊,”周子源冲火锅那边抬了抬下巴,眼神里带着点“你怎么这么笨”的笑意:“我觉得他们两个,挺有戏。”


    好家伙,你也嗑上了。


    刘茗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我也觉得。美女配帅哥,看着就登对。”


    俩人说着,不约而同地朝身后的座位瞥去,留在桌子上的俩人不知什么坐到了一排,范莳雨正低头跟夏澍说着什么,两颗圆圆的脑袋挨得极近。刘茗月激动得往自己的碟子里加了一大勺的小米辣:“妈呀,这还不亲上?”


    事情没那么简单。周子源忧心忡忡地摇摇头:“其实前几天有女生跟夏澍告白来着。”


    刘茗月杀心四起:“谁?谁那么大胆子敢拆我CP?”


    “胆子大的女生可多了去了,那家伙长得好性格好,经常收情书,当然他也都没答应。”周子源啧啧摇头:“所以,咱俩得多给他们留独处的机会。日久生情这招最好使。”


    刘茗月深以为然。


    打完小料,俩人回去,点的菜上了不少,整张桌子都铺得玲琅满目。范莳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头拌着刘茗月给她打的油碟。


    刘茗月坐下的时候挤眉弄眼,调侃道:“哎哟,脸都红了,你俩刚才干啥见不得人的?”


    夏澍替她回答:“刚才上菜的时候,水珠不小心溅到我的袖子上了,小雨帮我擦了擦。”


    嘎嘎,现在擦袖子,以后擦身子。


    刘茗月和周子源交换了一个暗潮汹涌的眼神。


    锅底很快就开始冒泡泡,周子源负责下菜,范莳雨负责捞菜,刘茗月负责吃。夏澍伤的是左手,右手用筷子还算利索,范莳雨本来想帮他夹菜,看他自己也能应付得过来,便没有再多此一举。


    后面下了虾滑,筷子不好夹,范莳雨用公筷从清汤锅里捞了一只,夹给了夏澍。


    “哝,吃点虾。”


    周子源本来也要给他夹虾滑,见状筷子立刻在半空中拐了个弯,落在了刘茗月碗里:“这个给你。”


    刘茗月吃得头也不抬,忙里偷闲地倒了个谢。


    夏澍也弯了弯唇角:“谢谢。”


    少年乖乖把虾滑吃掉,吃得很香。范莳雨顿时很有成就感。只是她忙着给别人分菜,自己倒没有夹多少,就在这时,夏澍拿起红汤锅里的漏勺,舀了一勺子牛肉,递到她面前。


    “夹点菜吧。”


    小姑娘被热腾腾的水汽蒸得脸颊红红,眼疾手快地夹了几片烫熟的牛肉,放进小碗里。然后夏澍又给她捞了一勺胡萝卜和山药片。


    小姑娘不爱吃胡萝卜,不想夹,筷子躲躲闪闪,夏澍温声道:“锅底的味道重,胡萝卜都被煮透了。尝尝看,别挑食。”


    话音落下,范莳雨迅速夹起一片胡萝卜,送进嘴里,耳朵红得像小番茄。


    “怎么样?”


    “唔,确实还可以。”她闷头吃着,没敢抬头看对面的目光:“的确没胡萝卜的味道了。”


    一旁的刘茗月和周子源:……


    就这还不谈吗,二位?!


    吃到最后,桌上的菜见了底,两个男生的胃口都很大,负责收尾,两个小姑娘吃饱喝足,一起去上厕所。


    刘茗月在去厕所的途中和她分享了重要情报:“周子源刚才跟我透露,前几天有人去夏澍班里找他表白。”


    范莳雨正在拨弄刘海,闻言手一顿:“哦。他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说现在就想好好学习,暂时不想谈恋爱这些事。”


    范莳雨抿了抿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不过周子源还说了,夏澍在他们学校还蛮受欢迎的。你要是对他有意思,不如先下手为强。”


    范莳雨闷声道:“他都说了要专心学习,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他?万一到时候早恋影响了他高考,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倒也是。”刘茗月叹了口气。


    上完厕所,两个人一起回去。这家火锅店在商场里面,上厕所的时候要途经一个电玩城,范莳雨往里面好奇地瞥了一眼,突然止住脚步。


    “咋了?”刘茗月跟着停了下来。


    “我有个主意。”范莳雨道。


    ……


    与此同时,两位男生已经完成扫尾工作,夏澍因为胳膊不方便,吃得慢条斯理,所以桌上剩下的半盘肥牛和最后几片午餐肉,大半都进了周子源的肚子。


    周子源摸着肚子往后一仰,撑得想打嗝。


    “其实我觉得吧,”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范莳雨好像也对你有点意思。”


    夏澍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吗?她给你夹菜,看你的眼神也不一样。”


    “比如?”


    周子源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


    夏澍没有回应他,眼神注视着桌子上稀奇古怪的木纹,脑海里突然想起来那两个人去打小料时,他鼓起勇气问的那个问题。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她,但那一瞬间,那个问题就脱口而出了,仿佛是一个完美的时机。


    “之前学农的时候,我们有天晚上玩了真心话大冒险。她被问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不记得?”夏澍缓缓道:“有人问她,现场有没有她喜欢的人。”


    周子源回忆了一下,确实有印象。


    “好像记得,她当时说的啥?没有?”


    “嗯。”夏澍点点头:“我其实刚刚也问了她这个问题。”


    周子源“嗖”地坐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她怎么说?”


    夏澍的脸上露出十分罕见的疑惑的神情:“她说,‘秘密’。”


    她喜欢的人,是个秘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一听到这个答案,他整个人都愣了愣,一颗心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周子源也沉默了一瞬,认真分析:“这不也没否认嘛。我觉得她可能是害羞?或者故意钓你?”


    “你确定吗?”夏澍抬眸看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这句话让周子源立刻丧失信心。因为每次考完试他和夏澍对数学答案,俩人一有不一样的地


    方,他就会据理力争。而夏澍总会这样平静地看着他,问一句“你确定吗?”


    他一开始会说,我确定。


    后来夏澍一次次拿了数学满分,他的答案就变成了标准答案。两个人后来再对答案的时候,遇到不一致的地方,周子源已经放弃抵抗,直接在心里默默扣掉那一题的分数。


    因此他形成了条件反射,整个人哑口无言。


    “不确定。”少年叹了口气,挠着后脑勺:“我也没谈过恋爱啊,搞不懂她们脑子里在想什么……”


    这一次,两个少年难得产生了共鸣,并肩坐在渐渐冷掉的火锅前,蔫蔫的样子像两只被丢在角落的巨大玩偶。


    不一会儿,两个去上厕所的小姑娘姗姗来迟。范莳雨手里拿着两只钥匙扣,一个粉的,一个蓝色的,看起来是情侣款。她兴高采烈地坐下,把钥匙扣举起来,晃了晃:“猜猜我们刚刚干什么去了?”


    周子源:“上厕所呗。”


    夏澍:“电玩城?”


    范莳雨点点头:“刚好看到有咕咕和噜噜的IP娃娃机,就进去抓了一把,结果一下子抓到两个。”


    咕咕和噜噜是韩国的一个漫画IP,咕咕是粉色的小狗,噜噜是蓝色的小鲸鱼,这两个看起来不搭噶的生物是一对海陆情侣,连载的治愈系漫画火遍了全球。


    范莳雨抓到的钥匙扣还是很火的款式,她自己把粉色留了下来,另一只蓝色孤零零地被她拿在手中。


    她看向刘茗月:“茗月,你要这个蓝色的吗?”


    刘茗月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要,蓝色的给男生比较好吧。”


    范莳雨的目光在对面两个男生身上流连了一下。周子源好像有了点印象,正眯着眼想凑近看清楚,脚尖突然被人狠狠踩了一下,他痛得“嘶嘶”叫。


    识相点,别说话。


    刘茗月疯狂地给他使眼色。


    范莳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地问夏澍:“夏澍,要不给你吧?挂书包上就行。”


    很多人把这个情侣款钥匙扣挂在书包上面,一人一只,像藏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她其实有点紧张,怕夏澍拒绝她,毕竟明眼人一看就是知道是情侣款,太暧昧。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蓝色鲸鱼上,打量了一眼,看样子似乎没听说过这个IP。范莳雨正心里没底,谁知他已经伸出手,接了过去:“谢了。”


    第36章 水族馆他们就这样并肩走着,真的很像……


    后来,夏澍很听话地把钥匙扣挂在了书包上。周子源给范莳雨发了微信,说一上午有至少四五个女生过来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个钥匙扣哪里来的。


    范莳雨心里有些小得意,问他怎么回答的。


    周子源感慨了句他回复的很巧妙。怎么个巧妙法呢?


    夏澍说,是朋友送的。


    明远的女生都是聪明人,基本上问到这里就不再继续打听了。但也有一两个不甘心的,不依不饶地问朋友是谁。


    “你不认识。”夏澍说。


    范莳雨听到这个答复,栽倒到床上哈哈大笑,她觉得夏澍还是挺幽默的,虽然他可能是很认真地回复,但意外起到了一个冷笑话的效果。


    笑够了,小姑娘又找到当事人的微信,问他:【听说你把钥匙扣挂在了书包上?】


    夏澍很快回复:【嗯。】


    【夏澍:图片.jpg】


    范莳雨点开图片,果然看到那只蓝色的小鲸鱼挂在他的书包上,傻乎乎的豆豆眼对着镜头,憨态可掬。范莳雨傻笑,也拍了下自己的那只粉色的钥匙扣发过去。


    她发的是一段视频。夏澍点开后,屏幕里先探出只圆滚滚的粉色小狗。小姑娘捏起小狗尖尖的尾巴,让它对着镜头摇来摇去,甜甜的声音传来:“你好呀,我是咕咕,我好想噜噜呀,这个周末要不要见一面?”


    夏澍失笑,回复:【好。周末下午你想去哪儿?】


    【范10雨:要不去水族馆?下午的票还会便宜点呢。】


    申城有家很大的水族馆,里面不仅有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还有好几家咖啡厅、餐厅,是情侣约会的胜地。范莳雨心里直打鼓,希望他别多想,又希望他能多想。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暗搓搓地试探过后,既害怕他一眼识破,假装云淡风轻。又怕他真没什么反应,把这当成再寻常不过的邀约。


    幸好隔着手机屏幕,她看不到夏澍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一个“OK”的表情包。


    范莳雨盯着那个表情包看了半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范10雨:那下午13:30场馆入口见?】


    【夏澍:好。到时候见。】


    ……


    周六晚上,范莳雨翻箱倒柜地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都挑了出来,床上横七竖八全是她乱扔的衣服。有连衣裙,有短裙,有牛仔裤,也有很短很辣的热裤。她的衣服特别多,家里特地给她打通了整面墙做衣柜,就这还塞不下。


    小姑娘看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山,苦恼地叹了口气。


    没有衣服穿……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次可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她必须得打扮的漂漂亮亮,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出错。但越是在意,她就越选不出衣服,只好把朱女士喊过来,让她给点意见。


    朱女士是公司的公关部经理,经常出席各类的晚会、活动,对穿搭妆容向来有自己的一套讲究。推门进来看到满床乱糟糟的衣服,她便啧啧摇头。


    “你瞧瞧你,衣服随手丢,到时候皱巴巴的怎么能穿出去?再好的衣服也掉档次了。”


    她把焦头烂额的小姑娘轰到一旁,在柜子里挑挑选选,拿出一件白色的泡泡袖连衣裙。


    范莳雨长相精致洋气,适合穿有设计感的衣服。她的头发也又厚又多,穿泡泡袖能够调整头肩比例,整个人看起来轻盈可爱。这个裙子的长度也是适中,刚好露出她最漂亮笔直的小腿。最外层的裙子缝了一层质感很好的水光纱,在水族馆那种灯光昏暗的环境下,会像闪烁出水波一样的光泽。


    这条裙子还是她在日本买的,很淑女,平时都想不起来穿,被朱女士翻出来后,范莳雨也眼前一亮,决定就是它了。


    朱女士:“稍微收拾一下就行,你们又不是谈恋爱,别让人家小树误会。”


    范莳雨:“我知道嘛,但是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呀。”


    朱女士“哼”了一声:“都没谈上恋爱算哪门子约会。”


    范莳雨撇撇嘴:“我倒是想,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嘛。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


    真谈恋爱了,朱女士和老范也不见得高兴。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她到底是个学生,暑假一过她就是高三,夏澍更是要冲刺顶尖名校,俩人肩上的学习压力早就够重了,哪有闲心谈情说爱。


    更何况,她也不确定夏澍对自己是什么意思。


    唉,真愁人啊。


    很快到了第二天早上,范莳雨依旧早早起来,洗头洗澡又化妆。她这次贴了假睫毛,整个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神,腮红也用了新的,是很显气色的嫩粉色,轻轻扫一层,


    本就胶原蛋白充沛的脸颊立刻就像皮薄多汁水蜜桃,水灵白嫩得不得了。


    穿上昨天选好的裙子,又给头发编了个低麻花辫,垂在肩头,小姑娘看着镜子里恬静温柔的小人儿,整个人都看傻了。


    这绝对是她化妆最成功的一次。


    太漂亮了,太好看了,范莳雨啊,你则那么这么会长?自己瞧着都瞧不够。


    她臭美地拿出手机,对着镜子卡擦卡擦地自拍。还不忘记同步发给刘茗月,刘茗月立刻回了一个眼冒红心的表情包。


    【明月月:和我结婚!!】


    【明月月:我反水了!我不嗑了!你只能和我结婚!!快把夏澍踹掉和我在一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老婆,我的蒙娜丽莎,我要一个筋斗翻到你家把你从窗户掠走私奔!!】


    【范10雨:你疯了……】


    【范10雨:小心我给600号打电话把你送过去。】


    600号是申城很有名的精神病院,刘茗月见状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表情包,痛斥她重色轻友,喜新厌旧,直到范莳雨答应请她喝奶茶才变得正常点。


    【范10雨:我给你发张全身照,你看看可以吗?】


    【范莳雨:图片□□g】


    【范10雨:我第一次穿这条裙子。正面我觉得OK,侧面、背面你仔细看看。】


    【明月月:可以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我的姐妹,你这么美身材这么好要是再怀疑自己,我可要揍你了。】


    【范10雨:嘿嘿,我知道了。爱你~】


    于是,小姑娘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顶着正午的大太阳,从家里出发了。


    水族馆在市中心,从她家坐地铁过去大概四十分钟。俩人约好一点半,按照她不迟到的原则,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一点十五分到地方。


    结果刚走到大门前,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人影,周围还围了两个打扮很精致的女生,拿着手机好像在要联系方式。


    范莳雨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不爽,快步走了过去,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到这么早呀?”


    声音很甜,比平时还要清脆,听得少年一怔,一转身就看到那张白皙漂亮的小脸。不知为何,她今天非常漂亮,简直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步。


    要联系方式的两个女生看到范莳雨后,也下意识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惊艳。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


    “我们以为你单身呢,抱歉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女孩子脸皮薄,见状立刻快步走了,俩人还互相推搡了彼此一把,似乎是觉得太尴尬。范莳雨看到这一幕,刚刚的小别扭顿时烟消云赛,促狭地看向身侧的少年:“可以呀夏同学,走到哪儿都有人要微信,蓝颜祸水。我没影响到你的桃花运吧?”


    夏澍瞥了她一眼,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在她脑门上一敲,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别胡说。”


    被敲了脑门的小姑娘立刻见好就收,捂着额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今天夏澍也好好收拾了一番,头发蓬蓬松松,似乎用发胶抓了几下,露出了白皙的脑门,衬得原本清秀的五官多了几分利落的英俊,眉眼的轮廓在自然光下愈发立体分明。再加上他的出众的身高,长腿窄腰的衣架子身材,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都穿出清清爽爽的少年气,不引人注目才怪呢。


    范莳雨一边跟他走,一边偷偷打量着他,总觉得他好像变结实了,不像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那么瘦,脸上有了点肉,身子板也厚实了点,虽然整个人看下来还是偏清俊的。


    而且他们就这样并肩走着,真的很像情侣。


    会被人当成情侣的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姑娘便心脏乱跳,忍不住又低头看两个人的手臂,挨得确很近,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手背。


    他身上的白茶的香气也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整个人好似被他轻轻笼罩住,圈入他的领土一样。


    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她抬手悄悄摸了摸,热得像个小暖炉。幸好不一会儿就到了入口初,检票员扫了下二人的电子票,让两个人进去了。


    这个水族馆应该算是申城小孩的童年回忆,小时候范莳雨就和爸妈一起来过,小学春游的时候又全班一起来了一次。后来申城又盖了好几个游乐园,顾客渐渐就少了,一度显得有些落寞。


    仔细一想,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了。范莳雨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还挺新的,应该是翻新了一次。


    虽然被其他游乐园分流,但在一个人口爆炸的大都市,周末的人流量也不可小觑。这家水族馆最近也蹭热度,搞了个网红打卡点,是一个很高很长的扶梯,电梯四周就是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罩,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海洋鱼类游来游去,很出片。


    电梯缓缓下行,夏澍站在她上一级台阶上,叮嘱她抓紧扶手。


    周围人挤得满满当当,前后都站着人,两人几乎是肩贴着肩。范莳雨感觉自己像被圈在他身前的小角落里,后背离他的胸膛只有几厘米,连他呼吸的频率都能隐约感觉到。她含糊地“唔”了一声,脊背挺得笔直,活像在站军姿。


    前面就是一对小情侣,趁机嘻嘻哈哈地抱成一团,男生还把女生往怀里带了带。对比之下,他们俩在狭窄的扶梯上刻意保持着距离,显得格格不入了。


    不知道夏澍尴不尴尬,她有点不自在。但是能和他挨这么近,其实也蛮不错的。


    正胡思乱想,前面的女生“哇”了一声,指了指头顶。范莳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几只巨大的魔鬼鱼正贴着透明玻璃顶游过,扁平的身体展开来,像是一张印度飞饼。


    “好大啊……”她忍不住小声感叹,眼睛瞪得圆圆的。


    “嗯,是蝠鲼。”夏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笑意,“它们性格很温顺。”


    周围的光源顿时被遮住不少,大家都兴奋地掏出手机,开始拍照,一时间安静的室内变得嘈杂起来。


    夏澍不得不微微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要我帮你拍张照吗?”


    范莳雨心头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朝后扭过头。


    昏暗的淡蓝色灯光漫在他脸上,睫毛被染成浅浅的蓝,少年漂亮的眉眼像是浸了水,清润得让人移不开眼。那双乌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怔然的面容。范莳雨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离得好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眼底的自己,感觉到他呼吸时轻轻拂过脸颊的气流。


    她一时间忘了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落在他的嘴唇上。唇瓣不算厚,却有着好看的弧度,这种弧度的嘴唇亲上去,应该会像新鲜花瓣那样柔软……


    “哎呀!”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站在夏澍上方的女生正在背过身拍照,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后趔趄了一步。她男朋友眼疾手快地把人拽了过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夏澍一下。


    少年立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身侧的扶手,但依旧难敌惯性,坚硬的肩膀直直地撞向了范莳雨的脑门。只听一声闷响,小姑娘“嗷”地一声,伸手捂住了脑袋。


    “对不起啊!”那对情侣听到了惨叫声,立刻探过脑袋:“你们没事吧?”


    夏澍没有理会。


    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好朋友的边界感,伸手捧住了小姑娘的脑袋:“小雨,对不起,撞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精心打理的刘海,露出一片红扑扑的印记,看起来有点可怜。他内疚地皱起眉:“痛不痛?”


    范莳雨本来觉得还好,毕竟脑门还挺结实的。但是看他这么关切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矫情,脑门好像真的挺痛的。


    “有一点点痛。”她哼哼。


    “对不起,小雨。”他又道歉了,冰凉的指尖轻轻在泛红的皮肤上碰了碰。


    范莳雨也不忍心再逗他,又补了句:“不过还好啦,也没有撞太狠,我的脑门坚强着呢。只是没想到你还挺硬的。”


    这句话像颗被人随手一丢的小石子,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两秒。


    第37章 情愫熟透“其实今天有件事情,我想亲……


    水族馆咖啡厅内。


    范莳雨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内心十分绝望。


    好社死。


    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种话,周围的人都震惊地朝他们看了过


    来。夏澍的脸颊红得像被蒸汽熏过,耳根更是红透了,两个人下了电梯后,立刻默契且迅速地钻进了最近的咖啡店。


    到了店里,气氛依旧尴尬得能结冰。谁也没敢看谁,一个人去买咖啡,另一个人去找座位。


    夏澍去买咖啡。他刚才撞到了她,说要请客。范莳雨没心思和他客套,红着脸点点头,找了个最犄角旮旯的桌子坐下。


    一坐下,刚才社死的一幕就在脑海里重演了。


    在自己喜欢的男孩子面前脱口而出黄段子,是什么体验?她这下子终于清楚了,是一种羞愤得想撞墙的感觉。


    她真不是故意的,可明年就满十八了,班里男生平时插科打诨荤素不忌,那些没遮拦的话听得多了,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更何况她们这一代人从小就跟互联网一起长大,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看少女漫了,刘茗月更不用说,又看又写,经常写完就丢给她看,还得逼她点评几句。所以,范莳雨其实也不算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


    甚至算得上“理论很系统”——老范和朱女士小学的时候就给她上过生理卫生课了。


    可懂是一回事,大庭广众之下说漏嘴又是另一回事。那瞬间的尴尬,简直像被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范莳雨把脸埋得更深,叹了口气:可怜的小树,被她无辜牵连了……


    这边,小姑娘做了三次深呼吸,把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正好看到夏澍端着两杯冰美式走了过来。他的神情似乎也平静了,脸颊上的红潮已经褪去,脚步不缓不慢,只是耳尖还残留着一点淡粉。


    然而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一个没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夏澍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差点破功,加快脚步走过来,把其中一杯咖啡塞到她手里。


    “好了,喝点东西吧。”


    范莳雨脸蛋红红地抬起头,把咖啡拿了过来,抬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我们扯平了。”


    “什么扯平?”


    “你撞到我,我害你尴尬。”


    夏澍沉默了一瞬。


    “好。那这件事情就翻篇吧。”


    翻篇了,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开口,专心致志地喝咖啡。这咖啡也太好喝,喝的人头也不抬,不一会儿冰冰凉凉的液体都进了肚。


    范莳雨其实一直在偷看夏澍。


    没办法,人就坐在自己跟前,心里总跟猫挠似的想看他,根本控制不住。但有好几次她都被夏澍抓了个正着,两个人四目相对,立刻又像烫到了似的弹开视线,假装忙碌地看向别处。


    可总是忍不住呀,她被他这样吸引着,像相吸的磁铁一样,总是下意识就看过去了。他长得那么好看,今天又露出了额头,和平时的夏澍有那么一些不一样,变得特别的清爽利索。不有这么一张漂亮出众的脸,自然什么发型都hold住。


    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夏澍的耳朵又悄悄红了。他凑过来,低声问她:“我今天的样子很奇怪吗?”


    “没有呀。”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似的,指尖却不自觉地碰了碰头发。


    她一直在打量他,让他有些窘迫。因为周子源听说他们周末去水族馆,很是豪爽地把必杀技给了他——一瓶男士发胶。


    说是只要稍微抓一抓头发,女生就会很喜欢。


    他半信半疑地试了,对着镜子抓了好几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此刻被她看得心头发慌,顿时自我怀疑起来:真的很奇怪吗?


    实在是忍不住,他问出口了。


    可范莳雨很自然地说并不奇怪,他又松了口气。


    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少年们的心思总是过分细腻,不仅仅是女生,男生也是一样。无限放大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在对方眼里落得半分不好。这种生涩的、酸涩的情感,在日后会被社会的抽打折磨中消耗殆尽,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尚且年轻,对爱情充满了赤诚天真的期待。


    喝完咖啡后,两个人都缓了过来,决定继续逛。


    一张门票要一百多块,这还是打了折的价格,说什么都要在闭馆前把主要的景点都逛了。俩人来之前就做好了攻略,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先去排队最多的虎鲸馆。


    水族馆有三只虎鲸,都养的圆头圆脑胖乎乎的。一群人趴在巨大的展缸前,等着虎鲸赏脸游过来。


    范莳雨的运气还不错,她趴在玻璃前等了一会儿,那只最小的虎鲸宝宝就游到了她面前,好奇地长着嘴巴,打量着她。


    她紧张兮兮地没敢动弹,对身侧的夏澍道:“你觉得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夏澍:“可能是肚子饿。”


    范莳雨:“这说明我秀色可餐。”


    少年笑了笑,侧过头认真地打量了她几秒。


    嗯,的确,很漂亮。


    刚才她去厕所,出来的时候好几个男孩子都在偷偷看她,有一个似乎还想来搭讪,身边的好哥们撺掇他去要手机号。幸好她直接走到了他身边,小鸟似的嘀嘀咕咕地抱怨厕所排队人多。而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声音稍微大了点,说:“没关系,人多我也等你。”


    “可我怕你等太久嘛。”


    “一点都不久。”


    那个男生肯定听到了,当即就泄了气,和好哥们耸耸肩,离开了。


    所以说,范莳雨同学。


    看着和小虎鲸互动的小姑娘,少年的心声轻轻地在心底回荡着,他默默地说,我好像也影响了你桃花运。


    你看,这才叫扯平。


    我们都扯平了。


    ……


    水族馆下午六点钟闭馆。两个人把几个主要的场馆都逛了,走了两万多步竟一点不觉得累。


    少年人体力好,身边又有喜欢的人,钻进灯光昏暗的场馆里,趁着光线稀疏偷偷打量着对方一眼,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哪儿会觉得疲惫呢?


    更何况,两个人这样走在一起,谁看了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情侣。


    小姑娘抱着这种隐秘的想法,心里乐开了花。


    她今天又对夏澍了解了一些。比如说他有点害怕鲨鱼,看到鲨鱼游过来的时候,身子会绷紧;不喜欢动物表演,本来下午还有海豚演出,他在听到广播后微微皱眉,非常谨慎地问她,要不要去看?她说不想看的时候,整个人松了口气。


    这个水族馆的环境相较于国内的其他地方,实际上已经好了很多,但是肯定不能和浩瀚无垠的海洋相比。她在看虎鲸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成年虎鲸的漠然和抗拒。所以从始至终,只有好奇的小虎鲸过来和观众互动。


    “还能再去最后一个地方,你想去哪儿?”


    夏澍看了眼时间,五点半,还有半小时闭馆。小姑娘想找个就近的地方,四周扫了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母馆。


    “要么去看水母吧。”


    夏澍点点头。


    水母馆的人不多,空间也不大,馆内正中央是几条巨大的圆形大水槽,里头是好几条拖着长长的裙摆的海刺水母,随着水箱的灯光变换着或红或紫的颜色。


    周围还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水缸,里面的水母各式各样。有的非常小,成群结队地在水缸里乱窜,像天上飘的雪花片子。有的很大只,却没有触手,看起来像一顶没有伞柄的雨伞。


    夏澍的脚步停在一个巨大的水箱前。


    里面是一只红色的黄金刺水母,有毒,长长的触手上遍布着血管般纤细的红色,游动的时候几十条触手像是挥舞着血管般在水中翻转、缠绕、律动,如烟似雾,如梦如幻,看着艳丽得有几分诡异。


    他看得很仔细,眉眼被水箱的灯光照亮,身子似乎已经与昏暗的场馆融为一体。范莳雨站在他对面,从水母游动的缝隙中,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脸。


    隔着透明的玻璃水箱和变换的灯带,水母的触手时而隔绝着两人的面庞,让她的视线有了躲藏之处。


    心里那一点点的悸动,在光怪陆离的水母馆中被放大。


    她是喜欢他的。


    情不知所起,并非是现在,应该是更早的时候。或许是在学农那次,他扳掉电闸,带她从活动室里逃出来。他们共同奔跑在深秋的夜风中,微凉的秋意将她的情愫吹得熟透,从枝头掉了下来。


    她再次抬头,夏澍也刚好看过来,两个人隔着透明的玻璃展缸,目光在水母翕动的掠影中相撞。


    这时,场馆内响起了广播提醒。


    【尊敬的顾客,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申城水族馆即将闭馆,我们将在五分钟后停止检票。已经进入馆内的游客,请您合理安排参观时间,按照指示路线有序参观,并向出口方向行进……】


    随即,是一段悠扬的音乐声。沙哑的女声低低哼唱着英文歌,是那首pluton曾在演唱会唱过的曲子。


    「SoI’mlisteningfortheweathertopredictthecomingday


    我听天气预报,希望预测来日的天气。


    Leaveallthoughtofexpectationtotheweatherman


    把一切希望寄于天气预报员


    Noitdoesn’treallymatterwhatitishehastosay


    事实上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Causetomorrowskeeponblowinginfromsomewhere


    因为明天总会到来……」


    水母缓缓游动,像是脱离了时间,陷入一场色彩缤纷的平行时空。少女无端想起,那个秋日的晚上,他们也曾一起听过这首歌。她也是这样盛装打扮,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那时候的自己,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如今的自己,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他的眉眼,他温柔的神色,他看着水母游动时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一切,她都如此喜欢。


    他呢?他喜欢自己吗?也会和她一样,在某个瞬间被同样的悸动攫住吗?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有多想把心意说出口,因为喜欢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胸膛,几乎要从这副之躯破壳而出。


    “小雨。”


    水母馆里的灯突然熄灭,黑暗涌来的瞬间,夏澍突然开口。


    “其实今天有件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你。”


    扑通——


    心脏的欢跳声。


    如同雀跃的孩子,紧张而又期待,她声音微颤:“什、什么事?”


    脚步声在黑暗中靠近。夏澍走到她面前,离得比刚才更近了些,疏朗清隽的眉眼里盛着细碎的光,让少女下意识屏住呼吸。


    “我的人工智能项目,进入决赛了。”


    第38章 摔伤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是他们亲昵的……


    决赛就在高二下半学期,获得金牌就能拿到保送名额。


    这个奖项的含金量可想而知,很多参赛的人都是竞赛班的苗子,要么参加过集训,要么从小就学过编程,像夏澍这种自学成才不多,进入决赛的更是只有他一个。


    他肯定有天分。


    很多人会这么想。但只有范莳雨知道,他为了这个比赛,几乎牺牲掉所有的休息时间在那台二手电脑上敲敲打打,不断提高项目的完成率,最终把识别精准度提升到高得吓人的程度,才能从竞争激烈的复赛中脱颖而出,挤进更为残酷的决赛圈。


    所以一听到这个好消息,范莳雨几乎立刻把心里旖旎的小心思忘了个干净,整个人都跳起来欢呼。


    她真为他感到高兴!


    就算不能去竞赛班又能怎样,就算被人千方百计地阻挠又能怎样?


    他本就是这样卓尔不群的少年,前途注定一片光明,璀璨生辉!


    靠自己,夏澍依旧能走出一条路来。


    夏澍看到她兴奋的样子,也忍不住笑,问她怎么反应那么大?她在黑暗里,仿佛多了几分胆量,像是撒娇一样:“我为你开心呀,不行?我认识这么厉害的学霸,我骄傲,也不行?”


    行,当然行,少年连说了三个行。


    他们在黑暗中相视而笑,身旁的展缸发出红彤彤的光芒,宛如火焰一样,将两颗心烤的炙热。最后,范莳雨还是忍不住,食指指尖碰了碰他的没受伤的那只胳膊。


    “怎么了?”声音很温柔。


    “沾沾学霸之气,保佑我也变聪明点。”


    夏澍勾起唇角,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让她沾。范莳雨到底有贼心没贼胆,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触碰到他温热的体温后,立刻又面红耳赤,摸了两下就缩回手。


    “感觉聪明了吗?”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问。


    小姑娘哼了一声,故意逗他:“不知道。不过小臂摸着挺结实的,你以后的女朋友应该会很满意。”


    黑暗给他的神情打了层掩护,夏澍深深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会满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有女朋友呢?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都是女生,我肯定能理解的呀。要是我肯定……”


    要是我肯定每天都要挂在你胳膊上,还要把脸埋在你香香的颈窝里蹭来蹭去,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黏在你身上。


    她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差点把心声说出来,心脏后知后觉地砰砰直跳。


    夏澍看她看得目不转睛,但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把这个问题跳过了。


    然后,又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你觉得吴朔呢?”


    “吴朔?”范莳雨迷茫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提起来吴朔了?


    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解释,但是张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有点喜欢皮肤接触,激动的时候总有种要扑上来的错觉。那她之前和吴朔谈恋爱,会不会也是如此?


    ——会不会也这样触碰着他的胳膊,圆溜溜的眼睛里灌满他的身影,冲他笑得又傻又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心里就有些乱,那个问题没经思索便脱口而出。没想到小姑娘的反应竟是下意识的厌恶,光是听到那个名字,她就立刻拧紧了眉头。


    “你是在拿自己和他比吗?”范莳雨神情严肃地摇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他跟你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简直是云泥之别。在我心里,你是云朵,他就是烂泥巴。你是香小兔他是臭毛毛虫,你是漂亮水母他是丑陋大海鳗……”


    小姑娘越说越起劲,到最后自己先绷不住,咧嘴傻乐,笑成了一朵明媚的小花。说着说着,还不知不觉地凑到了他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瞳仁里,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


    少年饶是心性沉稳,此刻也被这直白热烈的夸奖烘得发软,忍不住抬手,搓了搓她的头顶。


    范莳雨乖极了,一动不动地让他摸。


    “最重要的,你是夏澍呀,你是独一无二的,我不许你跟任何人比较。”


    或许是气氛太浓郁,这句话就嘀嘀咕咕地冒了出来,轻得像小鱼吐泡泡。少年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说什么,眉眼温柔地弯了弯。


    寄人篱下的小孩,最怕的就是被人当成累赘。他在姑妈家束手束脚,受尽冷眼,活得像一片潮湿沉默的青苔。可竟然也有人觉得他独一无二,无法比较。


    夏澍,你怎么这么幸运,遇到了这么好的小姑娘呢?


    他心潮澎湃,却又非常克制,揉了揉她的头发后将她脸颊旁的碎发


    别到耳后,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白嫩的脸颊。


    温热,微凉,是少女的皮肤。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是他们亲昵的红线。


    但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足以让今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


    于是,这次“约会”对两个人来说都还不错。


    在地铁站分别前,两个人脸颊都泛着微红的余韵,有几分不舍。不过他们太紧张,只在意自己看起来是否镇静,要是仔细观察一下对方,便能轻易看出来对方的心理素质也八斤八两。


    说到底,还是太青涩。


    青春期的暗恋,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要戳破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光是偷看对方一眼,就心跳如雷了,告白那还了得,不得刮风下雨掉冰雹!


    但是回到家里,房门一关,心里的满足感和喜悦就喷涌而出。


    小姑娘往床上一扑,接连打了好几个滚。


    今天可真开心。夏澍进了人工智能大赛总决赛,她也被摸摸头了,分开的时候,夏澍的心情也很好,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开心,她也开心。


    范莳雨脸颊红扑扑,身上热腾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依稀还能回忆起那种触感。


    她好喜欢被人摸脑袋呀,也好喜欢抱抱,单是这种事情必须得和喜欢的人做,比如夏澍,比如朱女士和老范,她真想永远黏着他们,她喜欢他们喜欢得不得了。


    小姑娘在被窝里乱打滚,头发很快就变成了鸡窝头。似乎想起什么,她抓起手机,打开了短信页面。


    范莳雨:「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神秘号码:「什么问题?」


    范莳雨:「夏澍跟我说他参加了一个全国人工智能比赛,已经晋级到决赛。他最终拿了几等奖呀?有没有保送大学?」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几分钟,才回复:「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没有印象,夏澍也从来没有提及过。」


    范莳雨纳闷,怎么会呢?他这么看重这个比赛,甚至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应该是很重要的比赛才对呀。难道说最终没有获奖?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升起,就被她否定了。夏澍可是明远的第一,明远的教育水平放眼全国都是顶尖,怎么会连名次都没拿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范莳雨:「你能不能再想一想?他要是能拿奖,就能保送了,这个比赛事关前途,所以我才来问你。」


    神秘号码:「我当然知道。你让我想一想吧,或许的确有这件事,只是我忘了。」


    四月,逐渐靠近盛夏,白昼变长,晚自习的上课铃响罢,天空才逐渐染上朦胧的夜色。


    明远的教学楼在黑暗中像一颗巨大的红色甲壳虫,里头灯火通明,学生们都埋着头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班主任老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脚步匆忙,径直来到夏澍桌前,轻轻叹了口气:“夏澍,跟我出来一下。”


    坐在不远处的周子源下意识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夏澍正在做一张数学卷子,闻言动作一滞,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他愣了两秒,才缓缓放下笔,起身跟在老许身后走出教室。


    那支黑色的水笔应该是没有放好,在桌子滚了滚,掉在了地上,“啪嗒”一响。


    少年已经走远,没有听到。身旁的同学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笔尖,无人在意。于是那支水笔便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它的主人将其捡起。


    可是等了一晚上,夏澍都没有再回来。


    ……


    熟悉的医院。


    和姑父住院时一样的夜色,只不过那时候还是冬天,现在是初夏;那次坐在救护车里的是老段,今天晚上是段旭阳。


    夏澍麻木地从电梯里出来,寻找着505病房。一路上,很多人在走廊里晃动,有的是神情焦急的家属,有的是穿着病号服,吊着水的病人,他们像虫子一样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蠕动着,对这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习以为常。


    到了505后,他拧开门,最先听到的是姑妈凄怆的哭声。


    “我到底是造了哪门子孽啊!你爹刚出事,你又摔断了腿!你说说你,啊?非得去打什么球!你这都要期中考了,可咋办?你的成绩可咋办啊!”


    病床上的段旭阳脸色惨白,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像一只滑稽的皮影。


    听到动静后,俩人转过身来,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疲惫。


    “夏澍来了,快。”姑妈立刻起身,抬起手在眼睛上用力抹了把眼泪,把他拽到病床前:“你班主任跟你说了吧?你弟打篮球不小心摔了腿,医生说得好好休息一个月。这一个月他不能去学校,得在家学习,成绩可不能落下,你就帮他补补课,行不行?”


    段旭阳没有看他,一扯被子,把胖脸埋在了雪白的被单里,一声不吭。


    “我这边实在是没空,你姑父年前摔倒脑袋,现在后遗症还没好,经常得来复查,我白天得去送货晚上还得照顾你姑父,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俩来用,是吧?你从小也和旭阳一起长大,跟他亲哥没啥两样,现在旭阳腿脚不方便,你除了帮他补补课,平时也在家照顾照顾他,这腿骨折啊可是得好好修养,不然骨头长不好走路都没法走……”


    面前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生平第一次对他和和气气的,夏澍还有些不适应,无言地抿了抿嘴唇。


    刚才老许找他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隐隐的预感,应该是家里出了事。


    他所谓的家,也就是姑妈家。姑父本来就摔坏了脑袋,在家休养着,那无非就是姑妈或者段旭阳。果然,一到外面,老许就说段旭阳在学校打篮球,摔断了大腿,现在在医院急诊室,家里让他立刻过去。


    那时候天才刚刚暗下来,没有那么漆黑,但是老许的脸色跟锅底似的。说完这句话,夏澍没有转身就走,他等了等,果然又听老许问:“你那个人工智能大赛决赛是在几号?”


    “下周六。”夏澍道:“还没找您请假。”


    “不用请了,你姑妈给你请了。”老许没好气道:“她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让你不要去学校了专门照顾你弟弟。我不太清楚你家的情况,这个假我也暂时没批,你先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吧。虽然家里出了事请几天假无可厚非,但是你这个比赛也很重要,最好两边都别耽误,知道吗?”


    这句话在少年心里回荡了很久,直到他下了地铁,来到病房前,脑海里还是那句“她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一个月,他不能去学校,更别说去北津了,那场准备许久的比赛,也彻底成了泡影。


    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为什么总是这样草率地对待他的人生?


    见少年不吭声,姑妈终于耐心耗尽,挤压了一整天的恶气悉数爆发出来,语气陡然变得尖利刺耳:“你聋了还是哑巴了?从刚才起进到屋里,旭阳躺在病床上,你连句问候都没有,我们家养你这么大,给你吃给你穿,就养出个这样的白眼狼?!”


    女人的声音像把匕首,轻易就刺破了空气,引得病床上的其他人频频侧目。夏澍看着有些恼火的姑妈,语气清淡:“你给许老师打电话请假了,是吗?”


    姑妈心虚地一顿,继而又理所当然道:“你姑父人还没


    好,旭阳又这样,你不留在家里帮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累死?再说了,你才高二,学习哪有家里的事重要?一个月而已,耽误不了你什么!”


    病床上的段旭阳听到这段话,突然伸手捂住耳朵,蒙在被子底下无声地颤抖着。


    夏澍冷冷道:“平时可以,下周六我要去参加一个比赛,那天再找个人帮忙。”


    “什么?下周六?”姑妈瞪大了眼睛:“那天你姑父得去医院复查,我不在家,你也不在,谁来照顾旭阳?护工可是按小时收费的,我可请不起!”


    “护工的钱我可以出,”夏澍的声音很冷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但那两天,我必须要出去。”


    “你……!”


    女人像个子弹似的一步冲到少年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瞪大了眼睛,被眼泪糊过的眼睫毛湿答答地皱成一团,像一堆脏兮兮的海草。


    “我告诉你啊夏澍,现在是这个家最难的时候,你姑父要人照顾,你弟弟也离不开人,你这个时候敢跑,就是要逼死我!你就是要我死,知道吗?”


    第39章 服从性测试范莳雨没有睡好觉,夏澍也……


    这世上残忍的手段很多,姑妈这一家人惯会用的是服从性测试。


    小时候,夏澍实际上是个活泼的性格,长得好看,又乖巧,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爸妈也疼他,也是个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孩。


    那时候的他以为,人生哪儿有那么多烦恼,天永远是蓝的,雨永远会停,爸爸会准时在六点半下班回到家里,把菜都备好,等在高中教书的妈妈下了晚自习回家。


    一家三口人齐了,家里的厨房则开始叮叮当当作响,烟火气烧起来,饭菜也烧起来。小夏澍早早在学校写完作业,趁机打开电视看两集动画片。


    他的童年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会伴着绚烂的晚霞回到家里,他为了看会儿电视在学校里着急忙慌地写完作业,吃饭的时候爸爸会问他最近功课能不能跟得上,妈妈会说班里调皮的学生今天又把女孩子欺负哭了,夏澍,你可不能这样,对女孩子一定要温柔有礼貌。


    “咱们家小树要做小绅士。”妈妈道:“一定要与人为善,不能欺负弱小,明白吗?”


    与人为善。


    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但是重量却足以摧毁一个孩子的脊梁。刚被姑妈收养的时候,他还不懂这个人世间的险恶,也不明白寄人篱下的规则。吃了个馒头换来一阵痛打,这还不够,周末姑父开着新车带着家里人和他去郊区的公园,路上段旭阳说要吃烤肠,就在路边停下。


    这时候,姑妈问,夏澍,你要不要吃烤肠啊?


    烤肠烤得焦焦的,香喷喷的,小孩子怎么能不嘴馋?


    但是脸上的巴掌还痛着,他想起那个馒头,摇了摇头。


    但是最后,他还是和段旭阳一起下了车。一根烤肠一元钱,段旭阳要了两根,把其中一根给了他,说要请客。


    小夏澍始料未及,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从他手里把烤肠接了过去。


    “咱们就在这里吃完吧,吃完再上车,我爸不准我们在车上吃东西。”表弟道:“我去拿几张抽纸过来。”


    小夏澍点点头,乖乖地捏着烤肠,坐在摊子边等他,看着胖乎乎的表弟跑到了车子上,然后上车,关上了车门。


    车子随即启动了。


    段旭阳降下车窗,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冲夏澍做了个鬼脸。小夏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去追车子,这时候烤肠摊的老板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嚷嚷道:“你还没给钱呢!不能走!”


    夏澍慌乱地指了指车子,那老板说:“小胖子就给我一块钱,买的他自己的,你的这根他没给钱!”


    “我、我没钱……”小夏澍把烤肠递过去:“不要了可以吗?”


    烤肠摊老板凶神恶煞地骂道:“你都吃过了怎么退?还要不要做生意了?钱呢,给钱!一块钱!一毛都不能少!”


    或许是老板的动静太大,或许是小夏澍脸色惨白的模样太过可怜,最后有路人看不过去,替他把钱付了。然而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去很远很远,正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夏澍拼命地在后面追,一边使劲迈着小短腿跑,一边不停地流眼泪。


    小小的身影在车流入住的马路上奋力奔跑着,胸口像是吞了刀子,火辣辣的痛。他跑啊跑,跑得红灯变了绿灯,车子就在他眼前又开走了。段旭阳的脸贴在后车窗上,对他吐舌头,挤眼镜,大声喊:“我们不要你了夏澍!我们不要你啦!再见!”


    这段记忆在很久之后一直是他的梦魇,被人丢弃在路边的感觉,被烤肠摊老板恶狠狠攥住衣领的感觉,风灌进肺里痛得几乎要爆炸的感觉,他永生难忘,永生不忘。


    后来车子靠路边停下,到底还是让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姑妈冷笑着,问他以后还敢不敢不听话?


    再不听话,就这样把他丢了,不要他了,看他在申城投奔谁去。


    所以,人生啊,所谓的人生,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服从性测试,对痛苦的麻木,对苦难的麻木,让他学会了逆来顺受。他变得沉默,不能对别人冷漠,只能让自己沉默。因为他妈妈说,要善良,要温柔,要对这个世界保持美好的信仰。


    那个被丢在车外的小孩,那个吃了馒头被甩巴掌的小孩,那个脆弱的失去爸妈的小孩,就这样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温柔却痛苦的少年。


    痛苦。


    好痛苦。


    从病房里走出去的夏澍,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了一下。他不得不扶着走廊的窗户,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


    四月份的风还算凉爽,再过不久,到了夏天,风也是闷热混沌的了。


    缓和些许后,他打开手机,发了条微信。


    【夏澍:小雨,你在忙吗?】


    【范10雨:没有呀,怎么啦?】


    其实也没怎么,少年沉默了一瞬,看起头,看着天际那轮清泠泠的月亮,心想。


    只是突然间,很想你。


    很想那个把我当作独一无二的你。


    ……


    不对劲。


    范莳雨看着夏澍回的那句【没事】,几乎要把屏幕盯出个洞来。


    夏澍这个人比较内向,所以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几乎都是她开的头,夏澍一句一句地回应。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找她。


    而且现在都快晚上十二点了,这个人怎么还不睡觉?


    小姑娘本来已经睡了,晚上喝牛奶喝多了,起来上了个厕所,幸好瞄了眼手机,及时发现了夏澍发来的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


    她隐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又回复:【你怎么还不睡呀,都这么晚了,明天还得上课呢。】


    【夏澍:抱歉,我没看到时间。打扰到你了吧?】


    【夏澍:没什么事情,你先休息吧。】


    【范10雨:还好,我也才刚刚躺床上。你好像不太对劲啊夏同学,是不是因为那个决赛压力太大呀?】


    【夏澍:嗯,我有点紧张。】


    没想到是因为比赛的事儿。


    范莳雨随口一扯,还真被她猜中了,没想到明远一中的学霸也会紧张,也正常,学霸也是人嘛!


    【范10雨:正常正常,这可是全国性的比赛,人工智能的天才基本上都在决赛圈了,是个人都有压力。】


    【范10雨:但是夏澍,你很厉害,相信自己。你是我认识的最最最厉害的最聪明的人了。你能进这个决赛,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天赋。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夏澍:谢谢你,小雨。】


    【范10雨:当然,我还是祝你拿到第一名!可以保送多爽啊!不用高考多爽啊!】


    【夏澍:好,那我加油。】


    【范10雨:自信点,你肯定是第一!在我心里你就是最棒的!】


    她越说越激动,还给他发了一个表情包——一只跳啦啦队操的小狗,在屏幕里上蹿下跳,好不活泼。


    站在窗边的少年忍不住轻轻扬起唇角。


    还真是像她。


    但是很奇怪,明明隔着手机屏幕和遥远的距离,只是看到她发过来的这些文字,刚刚那些鲜血淋漓的痛苦


    ,似乎都消散不见了。


    另一边,结束对话后,范莳雨关掉微信,打算继续睡觉。


    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夏澍承认是因为比赛压力大,但是上周末他们还一起去水族馆呢,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呀,总不能过了两天突然间就被比赛压力击垮了吧?


    夏澍这个人心思很细腻,只要是他打算憋在心里的事,基本上不会说出口。她顿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给他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


    要不现在打回去?


    正这么想着,手机突然“嗡”地震动一下,一条新短信发了过来。


    神秘号码:「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人工智能大赛,我想了想,找到了一些线索。」


    神秘号码:「夏澍的确没有跟我提及过这个比赛,所以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并不清楚最终名次是多少。那天跟你聊完后我回去找了一下夏澍的一些遗物,发现他在日记本里提到过这个比赛。」


    范莳雨:「日记本?」


    神秘号码:「哦,我忘了告诉你,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本我都留了下来,这也是我能够告诉你很多线索的原因。」


    范莳雨:「那关于这个比赛,他的日记里是怎么写的?」


    神秘号码:「他进了决赛。」


    没错。


    神秘号码:「但是他最后弃赛了,所以没有拿到任何名次。」


    范莳雨一愣,瞬间睡意全无,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可能吧?这个比赛他很重视啊!」


    他热爱编程,热爱人工智能,甚至辛辛苦苦攒钱都要买一台二手电脑,这些都被她看在眼里,所以他其实很认真地在准备比赛,希望能在权威的舞台上得到认可,取得一个好成绩。


    可什么叫“弃赛”?


    好不容易拿到决赛准入资格,怎么会放弃?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秘号码:「原因我也不清楚。他没有写太多,但我感觉应该有苦衷。小雨,这一页日记字数很少,我猜他很难过。人很难过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表达欲的,我经历过那种钻心剜骨的痛,我知道文字承载不了的痛苦是什么感觉。」


    神秘号码:「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谢谢你告诉我。我真的无数次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他,为什么我们相爱的那么晚,他留给我的时间那么少,少得让我痛不欲生。所以小雨,你多幸运,你真的让我好羡慕。」


    范莳雨:「我该怎么做?」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果然直觉是对的,夏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没有去成决赛。


    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周二,决赛就是下周六,他今天莫名其妙来找自己,难道就是在今天出的事?


    那一定是很突然、很重大的变故。


    神秘号码:「如果还来得及,请帮帮他。」


    神秘号码:「小雨,拜托你了。我已经无力回天,我希望这个时空的你们,比我们幸福。」


    ……


    那个晚上,范莳雨没有睡好觉,夏澍也同样没有睡好觉。


    老段晚上头痛欲裂,姑妈大半夜又被召回家伺候他,段旭阳这边只能让夏澍留下来照料,于是第二天也没有去上学。


    后来,班主任老许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后,沉默了很久,还是给他批了假。


    少年握住手机的手有些无力,指尖颤抖着,像是在抉择什么。


    段旭阳的情况比想象中的差。


    大腿骨折,痛得人根本无法忍受,止痛药的作用过去后,那么大一个人在被子里哭得呜呜咽咽,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看不下去,大晚上坐起来好几回,一脸焦躁地盯着被窝里哭泣的少年。


    夏澍无奈,只能也起来安慰他,但越安慰,段旭阳越哭,说他这辈子完了,他要是成了瘸子,不如死了算了,本来就胖,没有女生喜欢他,这下子腿也不灵了,他以后连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到底还是个初中小孩,晚上又容易多愁善感,夏澍没有多说什么,给他盖好被子,让他先别多想,好好睡觉。


    段旭阳盯着他,缝一样的眼睛里泪光点点。


    “哥,你别走,我害怕。”


    “我不走。我就在你旁边守着。”


    “我怕,哥,我真的怕,你别丢下我,以前的事都对不起。”段旭阳哽咽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个晚上,夏澍就在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道歉中度过了。段旭阳很少喊他哥,那个晚上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喊他了。


    第二天一早,照顾完老公的姑妈又紧赶慢赶地来照顾儿子,这个50多岁的中年女人又多了不少白头发,给宝贝儿子带了热腾腾的包子和茶叶蛋,让他趁热吃。


    段旭阳接过包子,把其中肉馅的递给夏澍,说哥,你也吃点。


    夏澍没有吃。


    他一夜未进食,肚子竟然也不饿,只是有些疲惫。看到姑妈过来后,跟她说想回家,换一身干净衣服。


    “回去就顺便把午饭做好带过来,”姑妈把包子往段旭阳的方向推了推,生怕香味被夏澍闻到似的:“我告诉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别再想去参加什么竞赛。你的身份证我给你收起来了,这个月,你就老老实实照顾你弟弟,哪儿都别想去。”


    夏澍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病房门前,站了许久,然后才点点头,转身离开。


    凌晨六点钟,第一班地铁,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这座繁华的城市还未苏醒,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耳畔边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很聒噪,好像一根根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里。


    他宛如行尸走肉,在清晨的薄雾中踽行。


    小区里的路太过熟悉,这具身体记得很清楚,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单元楼下。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候在单元楼门口的小姑娘抬起头,正好与那双麻木而疲惫的眼睛撞了满怀。


    第40章 我陪你决赛很重要,你一定要参加。……


    是在做梦吗?


    还是她,真的在自己面前?


    晨风吹过,带着露水的湿润,稍稍吹散了眼前的薄雾。少女的眉眼在熹微的天光里愈发清晰。夏澍一步步走过去,声音沙哑地问:“一大清早怎么就过来了?”


    范莳雨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眼神中透着点倦意,可年轻的脸庞依旧清俊,只是那股平日里的清爽利落,被一层掩不住的疲惫轻轻覆住了。她抿了抿唇:“你昨晚没回家,是吗?”


    “在医院,段旭阳的腿骨折了,我照顾了他一晚。”


    “人没事吧?”


    “没事。”


    范莳雨沉默了片刻,又说了句“辛苦了”。


    可是她起了个大早过来,并不是跟他说这句客套话的。她努力地从他脸上寻找答案,但是这个人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像一堵死死合上的大门,连条缝隙都不肯露出来。


    “昨天晚上你给我发微信,感觉不太对劲,我有点担心,所以一早我就过来了,”她低声道:“本来想跟你说一声,但是怕耽误你休息。总觉得你好像有事想跟我说,对不对?”


    夏澍避开她的目光,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挤出一丝笑来:“没什么事,就是晚上在医院陪床,有点闷,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他不想让她掺和进来,尤其是跟姑妈一家子相关的事,又温声说:“我没事,马上要上学了,你赶紧回去吧。记得吃点早饭。”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楼里走。衣角却被人一扯,范莳雨下意识拦住了他。


    虽然他语气很轻松,像没


    事人一样,但是下周就是决赛了,段旭阳这个时候出事儿,他家里能让他去吗?她用脚趾头想一想都明白是啥事。


    他不肯说,她难道就猜不出来?


    “夏澍,是不是人工智能比赛的事儿?”她问道。


    一抹惊讶掺杂着无奈从他眼中闪过,她几乎可以肯定猜中了。夏澍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低头看了眼楼道里贴满小广告的白墙。


    墙皮已经斑驳,脏污,没有丁点完好的地方。


    多讽刺啊,像他的人生。


    范莳雨没有松开手,她明白自己一松手,他就不会再跟自己说了,稍微用力地拽了拽。少年这才转过身,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松手吧。我们去买点早饭。”


    小姑娘这才放过了他的衣服。


    夏澍也没吃早饭,准确来说晚饭也没吃,现在也饿了。他去小去附近的包子店买了几只肉包子,一人一杯豆浆,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这里是老旧街道,附近没啥公园,只有一处很小的儿童游乐场,里面有两个秋千、一个滑滑梯,平时也没啥小孩过来玩。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饭。


    早上六点半,太阳刚在东边露出点轮廓,把天染成一片朦胧的雾白。偶尔有人路过,有的是晨跑,有的是遛狗,他们都没看过来,这是个藏在灌木绿化带后面的清净角落。


    夏澍没有再隐瞒,把姑妈藏起他身份证、擅自给他请假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范莳雨。


    小姑娘听完,当即皱起眉,只觉得身边的人已经变成了困在高塔里的莴苣公主,气鼓鼓道:“你比赛也就一个周末啊,能耽误啥事?你帮你表弟补课,还照顾他,这些还不够吗,凭啥断送你的前途?”


    这哪儿是亲人,仇人都未必做得这么绝!


    小姑娘气得脸颊鼓鼓,像极了手里的肉包子,夏澍看着,忍不住勾了下唇角,她立刻瞪了过来:“你还笑!”


    范莳雨往包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又狠狠地嚼:“我现在只希望我有辆车把你绑了一路押送去北津。”


    她眼里的急切和心疼都毫不掩饰,昨晚那椎心泣血的痛苦似乎消弭了不少,少年反而沉静下来,安慰起她:“我再想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是没有身份证怎么办呢?去北津要么坐高铁,要么坐飞机,都得用身份证的。


    小姑娘说一不二地掏出手机,在网上搜了搜,搜出来用临时身份证坐高铁,高铁站内都有专门开证明的窗口。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主要问题是,姑妈不让他走,是因为姑父身体也不好,人到现在还不利索,经常脑袋疼,在床上一躺就躺大半天。姑妈白天去送货,下了班还得伺候他吃饭洗澡,确实分不出精力去照顾段旭阳了。


    这几天段旭阳就出院了,要是请上门的护工,价格非常昂贵,一天就得快300,两天就是600块,姑妈绝对不会出这个钱。而他自己一个月生活费还没600,硬掏也掏不出来。


    真难啊,他的生活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所以姑妈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让他来照顾,一分钱也不用花。他的前途大概还没有这600块钱重要。


    钱、钱、钱!


    在申城这种地方,没有钱,生活寸步难行。没有钱,让人变得面目可憎。没有钱,让一个大好前程的少年,抛不下良心,只能委屈求全。


    好像只能这样了。


    虽然和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哪儿来的路呢?天上掉下600块给段旭阳请护工吗?关键是,即使真捡到了600块,姑妈就肯放人了吗?


    她不会。


    她可以使唤免费的,凭啥要掏钱?她有自己的宝贝儿子,凭啥要在乎别人小孩的前途呢?


    夏澍心想,这个世道的确是这样的。逆来顺受,他生活在一个逆来顺受的世界上,他必须要经历更多的痛苦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就在这时,身侧突然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夏澍一愣,便看到范莳雨不知什么时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站在他面前,一脸严肃道:“我有个主意,有点疯狂,你要听吗?”


    秋千有点矮,坐在上面和她讲话,得仰着头。他看到晨曦洒在她肩头,好似轻轻薄薄一层流沙。


    “什么主意?”


    “周五晚上我提前打好车在到你们小区门口等着,你们家不是在一楼吗?直接翻墙出去,我在门口接应你,然后直接送你去高铁站。”


    夏澍摇摇头:“我有过这么想法,但是那天她陪姑父去复查,一定会把家里的大门锁上,不会让我出去半步。大门的钥匙都在她手里。”


    “那翻窗户?”


    “窗户都安了防盗窗。”


    “那只能去偷钥匙……”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就立刻摇摇头:“不行不行,不能带你走歪门邪道,我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能让姑妈放人的办法,好像都是歪门邪道,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一个大活人给营救出来。她想得出神,两条秀眉紧蹙着,看起来又可爱又滑稽。夏澍静静地看着她为自己犯愁,心脏又酸又胀。


    还是把她牵扯进来了。


    夏澍望着范莳雨烦恼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总让她为自己担心,时间长了,她会不会也觉得心累?朋友本该是互相支撑的,可他却一直在单方面索取。


    所以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觉得疲惫,转头离开?


    那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感受过这种温暖了,再次回到没有她的生活里,他还能适应吗?


    “小雨。”


    少女一怔,回过神来:“嗯?”


    “快七点了,去上学吧。”


    “你呢?今天起就不去了?”


    “嗯,一个月的假,从今天起。”


    小姑娘撇撇嘴,望着面前的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难受。


    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看他这幅模样,就是无路可走逆来顺受了。也是,他要是这的能狠心丢下段旭阳不管,他还是夏澍吗?


    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是温柔的。


    因此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被姑妈的操劳困住,被表弟痛苦的呻吟声和恳求的眼泪困住,硬生生地放弃自己付出了巨大心血才入围的总决赛。


    范莳雨攥紧了手里的早餐塑料袋,指节微微发白。她已经知道了另一个时空的比赛结局,知道他的遗憾和放弃时无法言语的痛苦。


    所以这个世界的夏澍,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


    早上时间紧,范莳雨直接打了个车。


    车子在等红灯,导航显示还得五分钟才能到。夏澍没走,陪她站在路边,风里带着点早饭摊飘来的油条香气,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回家先休息一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范莳雨看着他眼睑的乌青,关切道:“今天还要去医院陪护?”


    少年“嗯”了一声,点点头。


    “辛苦了。”她轻声说。


    “不辛苦。”他答得很快。


    “骗人。”


    她撅了一下嘴,低下头,伸出小拇指勾了勾他的胳膊,指甲在他胳膊上划出一到浅浅的印儿,像只拿爪子试探主人的小猫。


    夏澍歪着脑袋,看着她。


    当着他的面,她的小拇指依旧不安分,又划了一道。


    于是他只能把那根手指捉住,放回她身侧,清了清嗓子。


    “刚从医院回来,衣服不干净,抱不了你。”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猜到的?”


    他还会读心了?


    少年浅浅挽起唇角,没有说什么。


    不一会儿,车子来了,她钻上车,隔着车窗朝他挥了挥手,两人就此作别。师傅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便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朝着学校的方向赶去。


    坐在后座上,小姑娘掏出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头像,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串文字,点击发送。


    正在过马路回家的少年手机嗡地震动,收到了那条消息。


    点开后,是一段简短的文字。


    【范10雨:夏澍,决赛很重要,你一定要参加。不妥协,不放弃,我陪你。】


    不要妥协。


    不要放弃。


    不要向命运低头。


    生活是什么狗屁,非得把人折磨的遍体鳞伤,让意气风发的少年学会低头,才能突显本质的深刻吗?不,从现在起,绝不让步。


    因为他现


    在,已经不再孤立无援。


    手机上那行字虽然不长,却沉甸甸的,裹着少女滚烫的善意和笃定的鼓励,让他忍不住驻足,指尖反复摩挲着屏幕。


    暮春的清晨,微风拂过,路边的玉兰花树簌簌作响,低垂的枝桠仿佛在凝视着他。


    就在刚刚一个小时前,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如此残酷,却已经习惯着这种被命运刁难的生活。


    可是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变了。


    如果有她在自己身边。


    这一次,他是不是可以,为自己争一次?


    ……


    这一天对范莳雨来说也很漫长。光是一个早晨就发生了无数的事情,等到她放学回到家后,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吃完晚饭就开始打哈欠了。


    本来是要提前睡的,正打算去洗澡,朱女士下班回来了。


    最近他们公司发布年度业绩,请了不少媒体宣传,她是公关经理,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一周都在和媒体高层吃饭、酬谢。今天也一样,她从饭局回来,表情很是疲惫。


    “喝酒了吗?”老范连忙问道:“我准备好蜂蜜水了,喝一点吧。”


    “嗯。好。”


    朱女士把包丢在沙发上,人也躺在沙发上:“囡囡呢?早上起那么早,睡了没?”


    范莳雨“蹬蹬蹬”从卫生间跑出来:“没呢没呢,正打算洗澡。”


    小姑娘软软香香,钻进妈妈怀里,就是一只热烘烘的小狗。朱女士心都要化了,抬起一只手搓她的脑壳:“下周我们在北津那个主题公园办活动,是亲子类的,可以带家属,你想不想去?”


    “主题公园?是那个魔法世界吗?”


    魔法世界是北津刚刚建好的一个大型的游乐园,全世界除了英国、美国,就只有北津有了。今年年初刚对外营业,门票就火到一票难求,周边民宿价格飙到两三千一晚,订单更是排到了半年后。


    能拿到一张门票可真不容易,范莳雨立刻点头如啄米:“我去我去!是几号呀?需不需要我请假?”


    朱女士摇摇头:“不用请假。请假我就不带你去了,周五晚上的飞机,放学后直接去机场,不耽误你上课。”


    怀里的小人猛地一顿:“下周五?”


    “嗯,有别的安排?”


    小姑娘立刻摇摇头,往妈妈的肩头一趴,用脑壳蹭了蹭朱女士的颈窝,黏糊糊地撒起娇来。


    “没有别的安排,就是我能不能周五晚上自己过去呀?我想坐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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