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淑妃


    萧长瑜最后还是被萧长晋拦了下来。


    萧长晋反应快, 当即让自己的心腹控制住了场面,除了虞夫人的死,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传出去。


    虞夫人死在宴会之上, 虞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告到人皇那里。


    萧长晋安顿好了孩子,安抚了太子妃。


    再回到萧长瑜跟前的时候,还未及说话, 萧长瑜已经站起身,面上平静,“我去找父皇认错。”


    虞夫人固然有罪, 但动用私刑仍是他的不对。


    萧长晋将他按回座椅上。


    “你就在这。来人——”


    萧长晋对赶来的侍卫道:“守好这里, 别让六殿下出去。”


    萧长瑜错愕地看他,不敢相信道:“为什么?!”


    “人是我杀的,为什么不让我去?”


    为什么?因为虞家势大, 太子派系内部盘根错节, 关系复杂,此事不仅是小皇孙被谋害,不仅仅是死了一个人那么简单,还会变成太子党内部的博弈,涉及到西海, 还涉及到……


    萧长晋带着深意看了萧长容一眼。


    如果虞夫人说的是真的,即使半真半假……都涉及到了皇族密辛, 甚至有可能是父皇过往的逆鳞。


    长瑜还这么小,如何应对得来。


    萧长容嘴唇蠕动, 他知道萧长晋听见了虞夫人的话,他还是想说点什么,至少解释一下不是他听见的那样。


    萧长晋看穿他的意图, 抬手制止他,停顿一会,才有几分冷淡地道:“我还要去宫里,有什么话,待回来再说吧。”


    他往门外走去,萧长容却还是出声喊道:“兄长——”


    萧长晋停下脚步,脚上好像习武时绑了沙袋一样沉重。


    萧长容在他背后,沙哑开口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和父亲发乎情止乎礼,是父皇成全才放他们出宫去的。”


    萧长晋低低笑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敦厚宽和的太子殿下始终是那样平和,好像在问今天的天气如何,“你是在她过世后才跟着父皇回来的?你进宫那年多大?十三?十四?”


    萧长容张了张嘴,这一回没能发出声音,他明白兄长的意思,兄长只比他大五岁,他进宫时多大,母亲就陪伴了他多少年。


    萧长晋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


    从来从来那个人就没有人回来看过他。


    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信。


    所以那年白帆高悬,少不更事的孩子跪在灵堂里宛如天塌一样的脆弱与难过,这些年拼命想要成为已故母亲的骄傲,代替母亲站在父亲眼中,又算什么。


    算一厢情愿算自以为是。


    他走出去,总是挺直的肩背似乎垮了些,却依旧维持着良好的仪态。


    萧长瑜仓惶地抬头望向二哥,萧长容感受到他的视线,低下头来摸了摸他的头,眼眸垂着。


    萧长瑜只是没有细细了解与参与现今的朝局,但不是没有判断力:“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不是给太子哥哥和二哥添麻烦了。


    萧长容:“没有,做错事的不是你,我们都没错。”


    他蹲下身来,叮嘱道:“听太子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听话。”


    萧长瑜茫然地看着他离开,原地发怔了一会,喃喃道:“哥哥们是把我当傻子吗?”


    他拢了拢衣袖,行至门口,侍卫们拦住他的去向。


    萧长瑜未开口,侍卫却莫名有些怵,他们都是太子的心腹,太子严禁他们议论今日之事,但面对六殿下,心里还是忍不住回想当时情形,而且不知为何,这样站在这里的六殿下身上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萧长瑜隔着太子的人手吩咐自己被拦得远远的手下:“去一趟淑妃娘娘那,就说虞家祸端,请她帮帮太子。”


    听到六殿下不是要出去,近处的侍卫们松了一口气。


    萧长瑜一脚跨出门,目不斜视,两边侍卫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来,欲拦却在试图拦截的一瞬间意识模糊软倒在门口。


    虞家进宫面圣,当着人皇陛下的面发难,太子直言虞夫人谋害小皇孙,有人证在,他一时激愤刀斩凶手,虞家说他口说无凭,但底气。


    双方争执之中,二皇子赶到,他并不知道太子已经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一刻他和太子维护萧长瑜的心是一样的。


    萧长晋反应很快,避免其他人生疑,赶在萧长容话音刚落时便斥责道:“孤的过错孤自会承担责任,你来替孤认什么错。”


    萧长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却与萧长晋争了起来,摇头道:“兄长不必维护于我。”


    他俩争论一番,倒是把人皇气笑了,“怎么不说是你们两个一起做的,两个人够用吗?要不要三个?怎么不得凑个三人成行?”


    原意是反讽,结果侍卫总管通报,六皇子得了允许进来殿里,一跪下就又是一番一模一样的认错说辞。


    萧颂服气了。


    这帮孩子闯祸之前就不能先通个气吗?!


    他将其他人屏退,内殿里只留下三个令人恨铁不成钢的皇子。


    所有人都在猜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皇会如何说教训斥他们,亦或者暴怒惩罚。


    但其实比想象中的场景温和许多,人皇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撬蚌壳一样的心情,从孩子们懂事之后就很少会有了。


    “虞夫人谋害小皇孙是真的?”


    “真的。”这点倒是没人撒谎。


    但是问到人是谁杀的就变成了不一样的说辞。


    萧颂拿上硬邦邦的戒尺,从龙榻上起身,一手掂着戒尺。


    “谁干的?说实话。”


    “儿臣。”


    “儿臣。”


    “我。”


    三个异口同声,气的萧颂把戒尺举了起来。


    戒尺在手心留下红红一道印记。


    “手,伸出来。”


    “……”


    萧长晋和萧长容各挨了一下,轮到萧长瑜,他把手缩了缩,被萧颂瞪了一眼,又底气不是很足地瞪了回去,软软的。


    萧颂:“?”


    萧长瑜:“我没撒谎,不要挨打。”


    萧颂手里的戒尺都凶了起来。


    连弹弓打中个鸟都能吓哭,你有那个胆子杀人?


    可他回过头去,萧长晋正紧紧拧着眉,萧长容欲言又止,三个孩子的表现清楚告诉他,萧长瑜确实没撒谎。


    “为什么?“


    萧长瑜抿着唇。


    是因为虞家想要对小皇孙不利吗?


    不是。


    因为太子哥哥。


    因为曾经没能留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萧长瑜心头纵横的伤疤,陈年日久,腐烂风化。


    萧长瑜不说,萧长晋代他说了,“是为了我。”


    他说:“父皇,母后当年真的没有死吗?”


    “二弟,也是母后的孩子吗?”


    “母后她……”


    萧颂怔了下。


    回忆里扑面而来的旧事如潮水涌来。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萧长晋回得很坦然,似乎笃定了父皇会反驳,“因为虞夫人说母后和暗卫私通。”


    “荒谬!”萧颂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他好像被气得忘了方才在讨论什么,怒道,“谁说的!她人在哪!”


    和现在一比,方才的生气似乎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萧长瑜言简意赅地提醒怒意上头的父皇:“死了,我砍的。”


    萧颂:“……”


    萧颂陷入了沉默,他又转回到龙榻上坐下,好半晌,缓缓开口,向萧长晋道出了当年的事。


    “别怨你母后,慕家势大,她也是迫于无奈,但她从来都很爱你。”


    萧长晋听完全程,淡淡应了声,撩起衣袍跪下。


    “儿臣想辞去太子之位,请父皇成全。”


    父皇没有当场给他回应,淑妃来了。


    淑妃和先皇后都出自慕家,但淑妃却一向低调,在后宫这么多年,很少会主动做些什么。


    她拿着一个木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萧颂桌面上。


    每一样,全是虞家通敌西海的证据,铁证如山。


    萧颂良久不言。


    西海藏的如此深,他作为人皇都毫无察觉,淑妃却能拿出如此多的铁证。


    淑妃道:“请陛下彻查虞家。”


    萧颂:“准备多久了?”


    淑妃笑笑,转头瞧了一眼太子:“不多,也就七八年吧。”


    从她的小侄子想要迎娶他的心上人,虞家不受宠的小姑娘开始。


    “陛下也知道,臣妾当年是为何进宫。”


    她只是没有存在感,但不代表不存在。


    有她在,谁也休想动姐姐的孩子一根头发。


    第62章 第 62 章 没疯,也不是胡言乱语……


    就是可惜了, 淑妃想,时间还是不够,邱氏那边的线她还没查完, 她在宫里, 很多事情做起来都不方便。


    淑妃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萧颂这一天好像要把从前的事情都回忆个遍。淑妃在宫中行事总是很低调,和太子的关系没有那么熟络亲近, 但只要涉及太子的事情,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有淑妃的影子。


    太子能解决的事情她远远看着由他历练,太子可能解决不了的事情她提前兜底。


    老四老五这两个亲生的孩子, 都不见她如此上心。


    当年先皇后慕云绯死后, 慕家意图再送一位嫡女入宫,情势所迫,萧颂不得不答应, 但人选却是他自己定下的, 并非慕家选好的嫡女,而是慕家旁支一位并不受重视的女子,也就是如今的淑妃慕挽。


    淑妃的入宫原因很简单,“报恩。”她当年跪在萧颂面前这样说。


    她既不忠于慕家,也不贪恋权势, 她只是受过嫡姐慕云绯的一点恩惠,想替她照看留在人世的孩子。


    萧颂曾于信中向离宫的慕云绯提过慕挽的事, 慕云绯确实帮过慕挽一点,但其实不觉得自己对慕挽有多大的恩情。她不赞同慕挽入宫, 但慕挽本性良善是真的,她既然下了决心,慕家又势必要有一人入宫, 这个人是慕挽的话,会更好。


    淑妃进宫这么多年,当年一句“报恩”的真假萧颂还是了解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指着萧长瑜对淑妃道:“杀人的是老六。”不是太子。


    淑妃:“臣妾知道。”她来之前,六皇子派来的人已经把事情给她说过了,但此事虞家针对的是太子,并非虞夫人邱氏之死那么简单。


    有些后患,还是尽早除了的好。


    “臣妾就是来替六殿下喊冤的,虞家通敌叛国诛九族亦不为过,六殿下砍得好。”


    萧颂心说,当他不知道她是为谁出气呢?


    不过淑妃其实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又道:“虞家乃太子妃母族,太子是储君,未来的一国之君,若今日不彻查虞家邱家,来日必留祸患,请陛下明察。”


    萧颂:“你操心这么多,旁人还未必领情,他方才可是亲口说要辞去太子之位。”


    淑妃一愣,看向萧长晋。


    萧长晋是铁了心,冲淑妃一礼,又缓缓叩首,言辞恳切,没有半分含糊迟疑,“请父皇成全。”


    淑妃当即否道:“不可,此时废太子另立,世人难免不会以为是受了通敌的虞家牵连,人言可畏,你日后如何自处。”


    萧颂为淑妃的话震惊:“依你所言,过段时间风平浪静难道就可以了?!”重点难道不是这个太子之位?是他说当就当说不当就不当的吗?


    淑妃安抚:“陛下息怒。臣妾只是觉得,太子殿下一向行事稳重,提出请辞太子之位必定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萧颂冷嗤一声,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朕自有决断。”


    “证据朕会派人移交大理寺彻查,主审……”萧颂顿了下,对淑妃道,“老四主审。”


    淑妃求之不得,欣喜道:“多谢陛下。”


    “老六擅用私刑,禁足自省半年,其他人都回去休息。”


    萧颂把他们打发走,萧长瑜留在最末,等所有人离开后复又跪下:“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单独跟父皇说。”


    萧颂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什么虞家通敌,刀斩命妇,太子请辞,都在他接受范围内,但……


    “你……你……?”萧颂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就像他从未想过皇位会传给老大之外的其他人一样,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他想他平安清闲一生的幺子有一天会站出来说他真的坐到了他的这个位置。


    “儿臣没疯,也不是胡言乱语,父皇若不信,可以任意考校儿臣。”


    这种最难令人相信的说辞,有时候说出来反而会平添两分可信度,萧颂信了三分,与他一来一往考校,在萧长瑜对答如流中又信了几分,以他对萧长瑜的了解,这些都不是他现在水平能够达到的。


    萧颂略一沉思:“所以前段时间多出来的那颗天命星是你……?”


    萧长瑜:“是吧。”


    萧颂语气迫切了些:“说详细些,天命星是怎么落在你身上的?”天命星一代只会有一颗,原天命星陨落,要等新任人皇的登基后在后辈之中才会诞生新的天命星,萧长瑜是怎么做到的?


    萧长瑜说得艰涩:“当时……只剩下我和三哥,中洲很乱,我和三哥谁继位都不能服众,雪溪族长临终前只有我在,所以把传承托付于我,三哥说他或许可以入通天塔一试。”


    他本想让传承留给三哥,让三哥继位,但是萧长泽那时抱着雪溪族长的尸体,已存死志,闻言也只是摸了摸萧长瑜的头,说了句,“听话。”然后站在通天塔下冲他遥遥挥手,说,“长瑜,以后中洲就交给你了。”


    萧颂脑子“嗡”地一声。


    只剩两个孩子。


    确实还有个办法,皇室还可以入玄天塔血祭生求,求来一颗盛世平安的天命星。


    “他……他进通天塔了?”


    神祭只去通天塔前两层,血祭要去十六层,鎏金台上大小三百二十一只玉碗,须得全部以血填满,玉碗连通塔内塔外,本质上是旧历时人们用来祈求万物之主显灵的一种大阵,新历之后稍加调整,是守护神明给中洲留下的庇护。


    一个人的血全放干了也不可能填满三百二十一只玉碗。


    唯有放血却又不放干,源源不断将血放出,凭借意志在濒死线上挣扎着活下去,循环往复直至填满玉碗。


    有记载以来,还从未有人成功过。


    萧长瑜:“他成功了,我亲眼看到的。”


    白玉雕砌的通天塔塔身上总是留不下岁月的痕迹,光洁崭新,那天破天荒地,在石壁上淌下了暗红的颜色,塔顶笼罩着五彩祥云,带着漂亮的微光,是万物之主认可的证明。


    那天之后,中洲就有了新的天命星。


    萧颂冷静过后,继续问道:“你现在同朕说这许多,是为了什么?”


    萧长瑜:“儿臣自诩有几分真才实学,想要同兄长争一争这储君之位,斗胆求父皇给这个机会。”


    萧颂气笑了,储君之位还有这么大张旗鼓摆在明面上争的?真不是变相在逼他同意太子所请?


    “朕要是不给呢?”


    萧长瑜:“那儿臣就背地里偷偷给兄长使绊子。”


    萧颂信他就怪了,不咸不淡道,“重生之说荒诞无稽,朕还没说是否相信,你过来批个折子给朕瞧瞧。”


    就这样,本该在重华宫禁足的萧长瑜,连着两月都在御书房给父皇批奏折,仿着父皇的笔迹。


    “怎么?朕这个问题很难,终于把你问住了?”


    萧颂见他久不开口,又问一遍,萧长瑜中断了回忆,松开了不自觉抿着的唇,回答道:“父皇问儿臣,淑妃娘娘为何帮我,这个问题问得对,但又不完全对。”


    “淑妃娘娘并非是为了帮我,她更在意的是兄长,替儿臣求情只是顺带。”


    萧颂略一扬眉,又听萧长瑜接着道:“至于儿臣为什么说这个问题对,是因为淑妃娘娘确实是我叫来的。”


    而他和淑妃的目的一致,所以淑妃帮太子其实就是在帮他。


    后半句萧长瑜没有说出来,他点到为止,萧颂听出来了也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评价了句,“能找对帮手也是一种能力。”


    萧颂没再问了,萧长瑜就低下头去,重新执笔闷头批起奏折来,仿着父皇的笔迹。


    ……


    东宫这段时间始终闭门谢客,却也并非没有客人。


    淑妃娘娘怀里抱着小皇孙,逗得小皇孙咯咯直笑。


    太子妃虞燕柳忧心忡忡地望着亭中人,太子和二皇子坐在那里,二殿下已经在东宫住了月余,虞燕柳虽然被邱氏谋害小皇孙的事情吓到,有些后怕,但好在孩子无事,眼下她更担心萧长晋。


    见到宿雪溪,淑妃和太子妃皆福了福身,宿雪溪回礼,对淑妃道:“娘娘也在。”


    “是啊,来看看小皇孙。”淑妃说着来看小皇孙,视线却落在太子妃身上。


    两个孩子都不容易,她能帮一点是一点。


    “雪溪族长是来找太子的吧,快去吧,亭中凉爽,太阳毒辣,我和燕柳也要回屋去了。”


    亭中正在交谈的萧长晋和萧长容都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我说过了,我并不怨恨你什么,你也不必觉得愧疚。”


    “兄长为人霁月光风,不会心生怨恨,我信,但是你心绪难平,心中有话,我在这里等着,你何时问,我便何时答。”


    萧长晋:“我怎么不知我有话问你?”


    萧长容答得就有些许无赖了:“我说了我在等啊。”


    萧长容总是有一种明明很认真却总让人曲解的特质在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武将都这样,萧长晋一口气被他吊的上不去下不来:“你到底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萧长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我以为兄长其实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你有这个时间在我这,不如去宫里看看小六,他……”萧长晋瞥他一眼,余光看见缓步往亭中而来的宿雪溪,起身相迎。


    第63章 第 63 章 取下来,丑


    宿雪溪同太子寒暄几句。


    大概是萧长容来东宫住着的这个月果真形影不离地跟着萧长晋, 当下见萧长容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萧长晋直接道:“二弟……暂且回避吧。”


    放在平时,这种明显有事需要回避的场合, 萧长容第一时间就会找借口离开。


    他显然很想说什么, 最后又憋了回去。


    萧长晋对着他离开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前后的反差让一旁看着的宿雪溪忍不住笑了下。


    太子殿下在外人面前很少会有这种松懈的时候。


    萧长晋回过头来,在宿雪溪的笑意中有些不太自在, 好在尴尬只是一瞬,“族长见笑了。”


    宿雪溪:“哪里,两月不见, 殿下如今看上去反而自在了许多。”


    萧长晋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 随后失笑摇头,“还是族长慧眼。”


    他引宿雪溪入座,“想必族长已经都知道了,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担心我, 我跟所有人都解释过了,没有人相信。”


    “长容自殿上对峙之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同是有着上辈子记忆的二殿下,知道兄长最后的结局是自刎而死,如何能不担心。


    萧长晋大概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亭边人工湖上吹来几缕风, 带着一点清凉,吹散了不少夏日带来的燥热。


    宿雪溪道:“殿下也没有真的赶二殿下走。”


    解释没用, 萧长晋没有强逼谁去相信,而是默许萧长容留下, 用行动告诉他。


    “不是吗?”宿雪溪道。


    萧长晋颇有几分感怀:“长容的身份确实令我吃惊,得知真相的时候确实也怨过。”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换了谁都不会觉得好受。


    “但是最令我惊讶的是母后。”


    其实他和族长并不能算是知交,这样交心的谈话很难想象发生在他们之间, 但萧长晋也说不出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就这样自然地同说出了口。


    大概也是因为族长的目光和神色真的很温柔,其中并不掺杂什么同情怜悯与小心翼翼。


    “我印象里母后不是这样的。”


    她总是很喜欢看书,一些经史子集,寝宫里点着浅淡的熏香,桌上摆着进贡的葡萄上沾着水珠,萧长晋给她行礼的时候,她会笑盈盈地抱他在身边边坐下,喂一粒葡萄然后把书倾过来两人一起看,遇到艰涩难懂的词句便逐字逐句地解释给萧长晋听。


    她掌管后宫,后宫里的规矩总是很严明,偶尔遇到宫人犯错情有可原时,总是按宫规处置,私下里又会派人接济,在宫宴上祭典上……始终端庄得体,所以她其实很受爱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


    萧长晋幼时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过她失态,只有在绣花的时候她偶尔会失神,指尖捏着绣针,久久地也不下针。


    “我从前总想,如果我也能像母后那样就好了,我应该像母后一样。”


    如果要说母后去世之后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大概就是被评判太子德不配位。


    但那天他忽然发现,其实他弄错了,很多事情并非对错可以衡量,规矩也不是评判一切的标杆。


    只做众人眼中完美的太子,和在可控程度之内,像母后一样卸下身上的枷锁,相比之下,后者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合适的选择。


    萧长晋:“如果母后知道,会支持我的。”


    宿雪溪:“看来殿下是确定要辞去东宫之位了。”


    萧长晋:“族长也是来劝我的吗?”


    宿雪溪否了,“实不相瞒,”他说,“我是替六殿下来的。”


    萧长晋正了正神色,萧长瑜这两个月一直在禁足中,本该在重华宫,他却听闻长瑜一直被父皇暗中带在身边,听宿雪溪这般说,估摸着他九成是从宫里过来,便问道:“长瑜可还好?”


    “劳殿下记挂了,一切都好。”


    “陛下替我寻了个差事,给六殿下做个半路师傅。”


    “今日我来,一来是想问问殿下的想法,既然殿下心意已决,便替六殿下向他的兄长讨个人情。”


    “六殿下初涉朝堂,殿下觉得如今的朝堂局势,他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萧长晋十分意外:“我以为会是长泽。”


    提到萧长泽,宿雪溪弯了下眼睛,“不会,长泽志不在此。”


    萧长晋不由得怔了下,神思被带偏了一瞬,在想老三真的很有福气。


    “小六聪慧,很有韧性,想要获得支持,缺的只是时间。”刚好,他要辞太子之位,也该同亲信们交代一番。


    他虽辞太子之位,但朝中势力仍在,大部分亲信他是有把握说服的,小六有他的支持,能更顺一些。


    宿雪溪觉得很难得:“‘聪慧’这个词,不常听到大家用在六殿下身上。”


    “我若说长泽……”萧长晋顿了下,一个同样不常用在萧长泽身上的词在他嘴边转了两圈又咽回去,萧长泽如何,雪溪族长比他清楚。


    “月妃娘娘还是过分谨慎了。”萧长晋道。


    **


    萧长泽忙了一天,回到府里才得知午后宫里送来了圣旨。


    他拿着圣旨一字一字地读过去,好像不认字了。


    “父皇这是何意?我听管家说父皇还召见你了?”


    雪溪面前桌子上摆着白瓷花瓶,含苞欲放的各色花枝零散摆在桌面上,他好像跟萧长泽学了个不太好的习惯,但确实心情不错。


    一一剪好花枝,剪掉冗余的枝叶,再插进盛好清水的花瓶里。


    “嗯,陛下知道了长瑜的事情,让我给长瑜担个师傅的名。”


    萧长泽跟着他缓下来,坐到一旁,拨了拨桌上的花枝,挑了一枝水蓝色的花,三两下就薅秃了叶子:“为何?长瑜还需要学什么?”


    雪溪垂眸挑花:“是在为长瑜铺路。”


    萧长泽把花别在雪溪耳侧,在雪溪闲闲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拿花的手,手里的花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忙得很,最后干脆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


    雪溪:“……”


    “取下来,丑。”


    萧长泽干巴巴道:“哦。”


    “真的丑吗?”配雪溪其实挺好看的,雪溪配什么颜色都好看。


    雪溪不答,冲他摊开手,萧长泽把花放在他掌心,没过脑子地问道:“铺什么路?”


    雪溪把那一株蓝花插在了正中央,抽走了原本大红色的凤凰花,换了周围星星点点的小花衬托着,相得益彰。


    他把今日之事同萧长泽说了,“我从东宫走后给陛下回了话,看陛下的意思,应当是默许了。”


    第64章 第 64 章 谁知道是不是新婚之后都……


    那日之后, 又过几日,东宫不再闭门谢客,太子拜访了他的几位心腹朝臣。


    休沐多日未曾路面的二皇子殿下去军营练兵去了。


    四殿下主审的谋害小皇孙一案告一段落, 从虞夫人邱氏和她的嬷嬷, 到虞家邱家,还牵连出两个朝臣宗族,通敌西海罪证确凿, 秉呈人皇后,被一一处置。


    西海野心昭昭,朝野震惊。


    一众朝臣在朝会上对此事各抒己见, 想法大同小异, 基本都是要对西海加强警惕,早做应对。


    散朝后,得人皇授意, 丞相牵头, 联络各部重臣,秘密草拟了一份对西海之事的应对之策。


    递交之后人皇细细读过一遍,不甚满意,与丞相逐字逐条议修改方向。


    丞相回去之后带着人连夜修改,结果人皇还是不怎么满意。


    丞相又把内阁几位元老请来一道参谋, 中途有一位元老隐晦透露一句,陛下似乎已经授意各方开始暗中行动了。


    方案尚未完工, 明白此事紧要的丞相捏了把汗,赶工后再次递交, 人皇只粗粗读过一遍就放在了一旁,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诸位爱卿辛苦了。”


    丞相福至心灵, 委婉试探询问递了个台阶。


    人皇陛下难得犹豫一番,最后还是将案头上的一份奏疏给了丞相。


    工整规矩的簪花小楷,笔锋中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锋利之感,同样是应对之策,这份奏疏条分缕析,内容细致到内政外交、市井九流、朝堂后宫、前线后援等等,无一不是周到犀利,直切要害。


    丞相和各部重臣捧着那份奏疏互相传阅,连连惊奇称赞,询问陛下是出自一人之手?是何人所写?


    人皇陛下笑而不语。


    次日,朝臣们发现,他们递上去的奏折上朱批笔迹换了,很是掀起了一阵朝堂风浪,但又没有持续太久,看过奏疏的朝廷重臣们心照不宣,隐隐有所预感。


    只不过,翻遍六位皇子从前的字迹,也没找到一个相似的,六皇子的字倒是有些像,可惜缺了点风骨。


    三皇子府的日子依旧平静如常,一次意外,雪溪最近又多了一项新的爱好。


    制香。


    其实最开始不是想要制香,而是萧长泽从五弟那里淘来了一些稀罕的小物件。


    五皇子萧长祁就喜欢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萧长瑜还没有被禁足的时候送了他一条狼狗,很大只的,有点凶,但是对主人很听话,听说这种大型犬都通人性,萧长祁挺喜欢的,起名金岁,这几个月去哪都喜欢带着。


    萧长祁送萧长泽那些小物件时,他的桌面还有一个黑黑硬硬的物什摆着,方块状,带着点浅淡的香味,应当是什么香料。


    萧长泽以为这个也是送他的,拿起来闻了闻,夸说挺好闻的。


    萧长祁解释说是从一位远行客商那里得来的,据说是块香料,但是拿回来当天金岁凑上去舔了下,当场就发了狂,五六个侍卫上去险些没摁住,萧长祁还没来得及细研究,如果三哥喜欢可以拿回去,但是最好还是让香坊有经验的师傅来鉴别一下其中成分。


    夜里萧长泽拿回去给雪溪看了,雪溪不懂香料,有些好奇研究一会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就暂时放下了。


    入夜时下了雨,暴雨来又急又快,雨花打进了开着的窗里,落在桌上,沾湿了那香块,萧长泽没在意,只关了门窗,又用帕子给那香块吸了吸水,连桌子上的雨水一并擦了去。


    而后本打算就着雨声念一段闲书哄雪溪入睡的萧长泽,不知怎么的就放纵了自己,直把雪溪折腾到天明,被扯坏的衣服随意扔在地上,不像样子。


    前世萧长泽也不是没有过这种胡来的时候,初成婚的时候互相还不是特别了解还会矜持克制一点,虽然折腾到后半夜的话论程度怎么也算不上多克制。成婚两个月那会把雪溪的脾气摸准了七八分,发现雪溪从不在这种事情上拒绝他,直接领着人去郊外山顶的温泉别院避暑,在门上落了锁不许人打扰,整三日才取钥匙放雪溪手心。


    雪溪盯着自己雪白的腕上缠着的红绸带子眼前还有些模糊,随便动一下脚踝上绑着的铃铛就叮当响几声,他握着钥匙还有些疑惑,半晌才勾了下萧长泽脖子,带着几分倦意把额头抵着他颈窝靠了下。


    那钥匙大约是没拿住,顺着萧长泽衣领滑进了衣服里带来一阵凉意,好生让萧长泽忐忑了一番。


    而后才听见雪溪低声笑了下,道:“三殿下真是。”


    好似撒娇又没有娇气的意味,好似埋怨又不见生气,意味不明的寥寥几个字,只让萧长泽听出了摸不到底线的纵容。


    他自诩不是个细心的人,却也没漏掉,雪溪真没问他要过钥匙,连锁都没在意过。


    雨声一夜未停,萧长泽听了一夜的暧昧的雨声,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大概比五弟的狼狗还要疯,好像回到了温泉别院那几日,如果不是府上下人来问今日还上朝去吗,这雨大概要接着下。


    雪溪阖着眼睛,唇色是被反复蹂躏过的水红色,身上压着个人,侧脸还陷在柔软的被子里。


    萧长泽视线缓慢移动,脑子有点木。


    脖子、肩膀、手腕、后背、腰侧、大腿、小腿、脚踝……


    雪溪肤色真的浅。


    然后萧长泽发现自己好像仍旧意犹未尽地想要更多。


    他捂了下脸。


    我是疯了吗?他想。


    闻到手上一丝熟悉的香气,比他拿着香块闻的时候要浓烈许多,捻了下指尖,身体给了不受控制的反应。


    雪溪眼睫微动,睁开眼睛,手掌贴在萧长泽腰间,神情看上去有些疑惑,声音有些哑,“你今日告假了?”


    萧长泽五指插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眼睛,“没有,今天不去了,也不做别的,你睡一会。”


    经过一夜,香料的作用弱了很多。


    萧长泽哄他再睡一会,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撩起床幔下床,径直走到桌前,一把抓起桌上香块,怒气冲冲扔出了窗外,关窗的时候力气没收住,发出“哐当”一声响。


    雪溪听见声音,最后还是起身,撩开床幔往声音的方向看了眼。


    萧长泽光组织语言组织了半晌,可惜没想出合适的话,选择坐到雪溪边上,让雪溪靠着自己躺着。


    雪溪浅浅笑了声,“我还以为……”


    萧长泽:“嗯?”


    雪溪只说了半句,枕着他的腿又睡了。


    萧长泽好奇后半句,又怕打扰雪溪休息只能暂时按下。


    雪溪把香块捡回来,找了香坊师傅研究,在香坊师傅的解释下对香料萌生了一些兴趣,要了些制香调香的书回来看。


    萧长泽捣乱获得雪溪的关注,如愿追问到了雪溪早上未尽的后半句。


    他诚恳地说:“我以为你十辈子没碰过我了。”


    萧长泽:“……”萧长泽咬了咬牙,总觉得雪溪想的应该是他重生之后憋得太久了。


    雪溪点了点他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点的刚好是萧长泽咬牙的位置,他道:“谁知道是不是新婚之后都要来这么一遭。”


    萧长泽一愣,心跟着像被温水泡化了一样。


    是他们重来一次依旧不想更改的过去。


    他拨了拨雪溪侧脸散落着柔软的额发,别在他耳后,半开玩笑道:“那不还得再来两天。”


    雪溪眼睫下意识颤了下,而后闲闲抬眼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判断他说的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但认真或者玩笑他又都无所谓,他靠了过来,他总是很喜欢贴着萧长泽颈窝的位置,无论是对向坐着的时候还是同向坐着的时候。


    萧长泽又喜欢让他坐在自己腿间,雪溪个子并不矮,但这样的姿势足够萧长泽从后面环抱着雪溪的腰时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还方便各种小动作。


    可以摸到雪溪的腰,也可以方便地一根根捏到雪溪的手指,还可以嗅到他发间的清香。


    他再次学会放任自己的贪心,想把人融进骨血里才满足,怎么亲昵都不够。


    雪溪拇指指尖抵着萧长泽的手心,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他享受萧长泽各样的亲密,会让他有种从前从来不会有的踏实感,被接住,被死死抓在手心里的感觉。


    生死不弃于人间。


    萧长泽爱他。


    他知道。


    第65章 第 65 章 他打你了???


    临近九月, 柳闻南带柳陈笙到三皇子府上来拜访,府上管家引路到水榭来,宿雪溪正在调香。


    因为有了经验, 怕再制出什么奇怪的不得了的味道, 雪溪选在了四面可以开着门窗透风的水榭里,桌上分类摆着各种晾干的香材,研钵旁边是瓶瓶罐罐, 是他对着香料配方装着磨好的香粉。


    “你现在也有心思养花了。”柳闻南从府门口到内院,一路过来种着各种花花草草,枝头争奇斗艳千姿百态。


    柳陈笙在外面看花看得两眼放光, 主要是因为瞧见其间好几株花都是稀有少见的草药, 心头痒痒的。


    “快坐,长泽养的。”宿雪溪笑道,“我还在学。”


    柳闻南连着几个月要么在占星要么在面见人皇, 也没闲着, 有日子没见宿雪溪,乍一听不带姓的“长泽”两个字从宿雪溪嘴里说出来,眼白在眼睛里飞了一趟,克制地收敛了一下在宿雪溪跟前蛐蛐萧长泽的心。


    三皇子殿下这段时间在外的名声口碑有所好转,但是对柳闻南来说, 宿雪溪成婚,始终还是让他意难平。


    不过柳闻南也不至于把自己憋得太难受, 他坐下来,道:“你还跟他谦虚上了, 养个花有什么难,不就埋土里浇浇水。”


    此话一出,宿雪溪还没说什么, 先换来酷爱种草药的小侄子的白眼,柳闻南眼尖,跟着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什么眼神。”


    柳陈笙:“早就说了种花是有讲究的!你养了多少了就不能总结点经验吗。”


    柳陈笙自小占星术天赋十分出众,家人对他寄予厚望,结果半途迷上了医术,闹着要学医,和家里闹得很僵,他爹软的硬的都上了,怎么都说不通,最后气的要把人逐出家门,差一点点,就要逐出家谱了。


    柳闻南当时是家主,是在他堂兄准备把柳陈笙从族谱里除名时得知的此事。


    他闻讯赶来,当中调和,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养。柳陈笙脾气倔得很,被老爹打了好几顿也不松口,柳闻南那时比他大不了几岁,自己也没养过孩子,把人带回去,思来想去反复斟酌,最后给柳陈笙在家里开了一方药圃,但要他养好伤才给他。


    学学看吧,万一呢。


    柳陈笙本来就对这些感兴趣,学起来很快,但柳闻南就不了。为了用行动表示对柳陈笙的支持,他也跟着埋了个种子,结果半年过去,柳陈笙的药圃里药草都开花了,柳闻南的还没发芽。


    后来他又问柳陈笙要了株苗,已经有大半年,柳陈笙那时就没有了最初那个抵触的劲,安安心心在一边学医一边学占星,听到小叔的要求本来想说他不用这样了,最后还是挑了株长得最好也最好照顾的药草,最漂亮的花盆载好给柳陈笙摆在屋里。


    结果柳闻南堪比植物杀手,养来养去养的叶子卷曲,根茎黑黑的烂在地里。


    柳陈笙眸光青幽幽的,柳闻南有点心虚,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浇水了啊。”


    柳陈笙十分心痛,并决定从那之后再也不分给他养任何一株,柳闻南非要养,柳陈笙就从野地里挖野草给他养。


    柳陈笙认为受到了蔑视,很有骨气地放弃了这项技术,但仍旧固执的认为浇浇水就行。


    柳闻南:“帮谁说话呢。”


    柳陈笙“哼”了他一声,给小叔留了点面子。


    “这是什么?你最近在研究什么好东西?”柳闻南坐了下来,没再讨论什么种花,随手拿起一个瓶子,打开来,一点瓜果的淡淡清香,不太明显。


    宿雪溪:“小四合香,要点来闻一下吗?”


    他说着,伸手接过了柳闻南手里的香。


    柳闻南无意中注意到他手腕上一整圈尚未全然消退的红痕,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什么?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宿雪溪有些尴尬地抽了抽手,奈何柳闻南不肯松手,只好把衣袖往前扯了扯,遮住印记,道:“不是……”


    柳闻南掀起袖子来,入眼就是斑驳的痕迹,没有过任何情事经验的且未氏族长来回检查了两遍,大怒道:“是不是萧长泽干的,他居然敢虐待你?!”


    宿雪溪:“……”


    和好友谈论这个话题显然超出了宿雪溪游刃有余的范畴之内,他不太自然地解释道:“不是,他没有,你误会了。”


    柳闻南哪里会听,他看到宿雪溪脖子上被衣领盖住的印子,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火气正上头没有细想,扒拉了下宿雪溪的衣领,露出斑斑点点的红痕,“他不会还掐你脖子——”


    萧长泽有没有掐宿雪溪脖子,柳闻南不知道,但他现在好像真的被掐脖子了,他也不是真傻,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这些痕迹是怎么来的,脸色蹭一下涨红,像个烫熟的番茄。


    给宿雪溪把衣领往上拽了拽,柳闻南看天看地看左看右,“那个……哈哈……你点个香吧。”


    宿雪溪低头点香。


    柳闻南坐回原位,低头抠了抠手指,脑子里循环着四个大字——“我是蠢吗”。


    柳陈笙两手托着腮在安静的氛围里忽然笑出了声,又在两个大人怀疑的眼神齐齐看过来的时候,一脸单纯地问:“小叔,你害怕三皇子啊。”


    柳闻南瞪了他一眼。


    柳陈笙:“那你为什么不帮雪溪哥哥?”


    柳闻南:“叫叔叔,差辈了。”


    柳陈笙撇了撇嘴。


    宿雪溪还算熟练地点了香,清甜的香味飘了出来。


    柳闻南吨吨灌了五杯茶,等脸上的热度退下去了,才开口说了来意,“今年神祭,人皇要我随行,我接下来要准备很多东西,顾不上,让小胖子在你这住上一段时间,等——”


    他顿了下,看了眼柳陈笙,“不用特别照顾,给口吃的别饿死了就行。”


    柳陈笙:“……”


    柳陈笙用一种“你在说什么屁话,我不是你最爱的小侄子了吗”的眼神谴责着他。


    柳闻南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宿雪溪自然是没问题,他道:“西院那边空着,我让管家领他过去。”


    柳陈笙跟着管家走了,柳闻南起身,“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我得回去了。”


    宿雪溪跟着起身送他,柳闻南边走边道:“他虽然能说,但是其实有点闷,也不怎么爱出门,如果可以的话,偶尔跟他说说话,放他出去玩玩,有点路痴最好让人跟着。”


    “他的行李没带多少,但我要离开不止一天两天,一会让人把他那些药杵,罗盘什么的送过来。”


    “前阵子堂兄传信说奶奶病了,我这边脱不开身,放他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这几天看他自己一个人把几封家书翻来覆去的看,偷偷抹眼泪,好在早上有信说奶奶已经见好,我估摸着他肯定得回个信,你府上要是方便,让门房帮着寄一下吧。”


    “以往都是我帮着寄,他自己写肯定倔得不肯写给他爹,但不留他爹的名恐怕送不到家里,他也就是嘴硬,要是真这样,你帮着套个封,落个柳家的名,省的收不着回信又得难受。”


    “之前六皇子在我们那住了段时间,俩人玩得挺好的,上个月小笙听说他被禁足在宫里了,跟我念叨了很多次,人皇任你为六皇子师傅了,你要是能见着六皇子,带两句话回来给他,见不着……见不着就随便编点哄骗他两句吧,省的他天天惦记。”


    柳闻南絮絮说了很多话,两人停在了门口,他好像还有很多没有交代完。说多了也嫌自己啰嗦,但又忍不住,“臭小子也不知道在哪学坏了,知道的比我还多。”


    宿雪溪以拳抵唇掩了下笑意,柳闻南注意到他在笑,“你还笑!那臭小子明显是听出来了故意挤兑我呢。”


    宿雪溪:“好啦,好啦。”


    柳闻南:“惹急了我一本春宫图拍他脸上。”


    宿雪溪被他粗犷发言震到吭吭咳两声,柳闻南视线落在他身上又移开,有点发飘,又有点烦。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那么点事,也就那么回事,“萧长泽真没有什么变态倾向吧?”


    宿雪溪:“……”


    柳闻南又烦了,他在这杞人忧天什么,雪溪这样的,换了是他,只怕比萧长泽还……不是,这个假设不成立。


    他摆摆手,“当我没问。”


    啊哎烦死了。


    他是不是真缺个夫人。


    他到底当时在想什么,脑子全是水。


    搞得他都想娶个夫人了。


    宿雪溪好像读懂了他在想什么:“没考虑过婚事吗?”


    柳闻南:“我哪有那个心思,养柳陈笙一个还不够吗。”


    “他跟我自己亲生的也没差了。”


    且未氏家主没有活过三十的,他都后继有人了,还成婚去祸害旁人做什么。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柳陈笙心里又得攒多少心思。


    “不说了,走了。”


    宿雪溪目送他离开,回身往府里走,在大门后瞧见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小矮个。


    柳陈笙手扶着墙,手指抠着墙皮,耷拉着眉眼,“小叔真啰嗦。”


    宿雪溪揉了揉他的头。


    柳闻南不太会养花,但把孩子养的很好。


    第66章 第 66 章 神祭


    萧长泽这几天每天回府脑子里就装一件事情, 雪溪刚从外面回来,就被萧长泽按着坐下。


    “新鲜的。”萧长泽扒了荔枝皮,一颗晶莹剔透带着汁水的荔枝塞到雪溪唇边。


    咬了下塞进嘴里的荔枝, 饱满多汁的果肉在他嘴里被咬出汁水, 雪溪道:“是挺新鲜的,一会让人送一点去西院给小笙尝尝。”


    萧长泽:“送过了。”


    萧长泽的手指按在他下唇上,雪溪把果核吐在他手心。


    萧长泽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兴奋, 像狼看见肉。


    一直知道萧长泽有点这方面的趣味,好长时间没见他这么放肆,雪溪还有点不太习惯, 他别开视线, “你快要把我养成人偶了。”


    “怎么会。”萧长泽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他的嘴唇,捏着他下巴凑上去尝了尝自己亲手剥好的荔枝有多甜。


    萧长泽的奇怪倾向不止这些,还包括沐浴时不许雪溪自己脱衣服, 非要把他拘在怀里, 像拆什么包装一样慢条斯理地扯他的衣带,脱个衣服像剥石榴一样慢。


    雪溪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推了推他:“你再这样,我要睡着了,一会你得帮我洗。”


    萧长泽:“求之不得。”


    “……随你。”


    雪溪索性闭上眼睛, 洗完澡被穿上衣服,抱回床上, 一个时辰后他又重新回到浴池。


    他浸在水里打了个呵欠,觉得中间去床上这一趟意义好像也不大。


    萧长泽又开始给他擦头发, 待会可能还要再梳一会,萧长泽的手指很好看,指尖从头发里划过的时候很舒服。


    雪溪枕在萧长泽腿上睡着了。


    **


    神祭是中洲一年一度的大事。


    今年神祭之先, 却还有另一件朝野上下震惊的事情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太子于朝上请辞东宫之位,朝野上下震动。


    但议论之余,其实又没有太多意外。


    中洲这一代的几位皇子和历代都不太一样,萧氏皇族并非新历之后就被认定的皇室,原本新历后掌皇室权利的皇族因为不得民心的暴政内斗而倾覆,后来萧氏先祖继位后,家训中一条便是兄友弟恭,和睦而处。


    想法是好的,可惜身处皇室中,表面再怎么谦恭友爱,也很难做到没有勾心斗角彼此防备。


    毕竟,一代只会出一颗天命星,天命星陨落,就是能者居之,天命星只是天命的最优选,不等同于帝星,真正野心勃勃的皇子总能给自己九五之尊的梦寻一条出路。


    但这一代……其实这一代的几位皇子按常理论是很容易内斗的。


    先皇后去世留下一个嫡长子,如日中天的宠妃膝下两个皇子,还有一个家族权势滔天的淑妃同样两个皇子,再加一个多少年一直被人怀疑是民间私生子如今手握兵权的二皇子。


    很难想象,这么多年下来,除了自幼便承继太子之位的萧长晋,余下人在朝中的党羽势力甚至比不过在沸水锅里滚过的鸡毛。


    二皇子……二皇子军功累累,是在武将中很有威望,但是如此这般有威望的二皇子凡是休沐就潇洒的不见人影。


    就这样,现在连皇长子也撂挑子不干了。


    怎一个难字了得啊。


    散朝之后,便有朝臣想到了奏折上不同笔迹的朱批,估摸着是人皇早就知道大皇子有辞去东宫之位的心,所以提早开始培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皇子,明里暗里开始打听着。


    二皇子?闲了一个多月确实开始做事了。


    三皇子?最近风评确实有所好转,在朝堂上也时常能见到。


    四皇子?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还主审了虞家通敌叛国的大案子。


    五皇子?天天混迹在街头坊市里,收藏的东西都快够开上十家藏品店了,玩物丧志不行。


    六皇子?更别提了,跟五皇子一样爱玩的年纪,课业都跟不上,还在禁足。


    唉。


    不管朝臣们私下里如何议论,神祭如期而至,按流程,人皇会携一众皇子和四位族长一同入朝暮双塔祭拜,仪式繁复,祭拜结束大约要一整天,今年皇子中和往常的区别大概就是六皇子,萧颂没带萧长瑜,因为禁足期限未过,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


    二皇子是收养的,并无真正的皇室血脉,虽然名义上有资格入塔,但他一向是不去的,今年也是一样。


    四族族长中鬼族和魔族没什么变动,鬼族虽然选了代族长,但师海寻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参加神祭,他没敢跟其他人说,其实他一开始就想自己去,但也知道好友们是担心他,好在人皇陛下的话也能让大家更放心一些,他也算有所交代。


    至于代族长,师海寻不是个喜欢让人尴尬的人,他把鬼族事务暂时都交给了代族长处理,自己着实清闲了好一段时间。


    牧云经过这段时间和仙族的磨合,在仙族族人中也获得了不少的支持与肯定。


    而妖族明面上没有变动,实际谢明栖已经十几年没有登过朝暮双塔了,不过这倒没什么影响。


    虽然十几年与妖族断联,但他行事风格周到,做事密不透风,加上谢灵如从前就一直在模仿他,换回身份后没有出现过什么额外的波澜。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至于私下,一族之长总归要有能镇得住手下人的手段。


    谢灵如卸下了族长职,过得比以前轻松许多。


    神祭前一天,薛玄特意来找过宿雪溪。


    倒不是什么紧要事,谢灵如不肯回妖族,这两个月一直在魔族住着,他任族长的时候一直刻意模仿兄长从前打理妖族时的行事作风,但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拘谨性子,恢复身份之后更是没什么拘束,又加上跟薛玄多年交情,也不用藏着掖着什么,放松本性过得十分自在。


    他是自在了,薛玄叹了口气,“我起初怕他无聊,给他开了藏书楼的禁制。”


    谢灵如对修为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魔族的藏书对妖族的修炼本应没什么效用,薛玄最初给他打开禁制也只是让他闲着去看个乐趣。


    没有想到,谢灵如在融会贯通这方面竟然也有着惊人的天赋。


    他还真对着魔族的修炼之法悟到了提升自己修为的可行之法。


    这也就算了,“我才发现藏书楼里少了一本禁术书。”薛玄说着揉了下眉心,有些无奈,他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眉宇间总带着多少病气,还凝着几分愁绪。“不知道他拿走多久了。”


    小兔子蔫巴巴地缩在他怀里,好像在打瞌睡,耳朵也垂下来,他无意识摸了摸兔子。


    “你要是有空,帮忙探探口风。”


    别人未必知道,薛玄最清楚,谢灵如骨子里是有些疯的,顶着谢明栖的身份时他总会收敛许多,现在恢复身份无所顾忌。


    “一本书就算丢了也不妨事,我只怕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宿雪溪应了下来。


    谢灵如今年和他一样不用去参加神祭,宿雪溪便趁着神祭这日,把谢灵如邀到府上来玩。


    灵如先前笃定玄天塔迟早会倒,应当是知道一些玄天塔有关的密辛,这其中一定涉及到了各族的某些利益,所以会联系到妖祸,甚至是仙族。


    这密辛其实并不能算紧要的事,玄天塔地下镇压万鬼,怨气达到一定程度,会倒也是意料之中,而仙族,宿雪溪和柳闻南筹谋七年,嫁给萧长泽就是为了破局以平衡仙族气运,仙族至今还平稳无事,上辈子到死仙族都没有遇上大灾祸,说明他们所做的并非无用功。


    灵如先前心里残存着对妖族的积怨,没能打消上辈子那拉妖族给谢明栖陪葬的想法,因此不肯说。


    没想到今日却主动提了起来。


    临近正午,谢灵如跟宿雪溪用过午膳后,闲散安逸地坐着,没有任何铺垫地提起了玄天塔的密辛。


    “玄天塔的建立原本是为了镇压万鬼之怨,通天塔沟通万物之主,玄天塔内则是有四族守护神明驻守,沟通的是守护神明的力量,这力量一面用来压制塔下的万鬼,另一方面用于庇护各族。”


    “神明的力量一直在消耗,而每年神祭,神明的力量都会有所增强,但这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当塔下万鬼之怨严重神明力量过多倾注于塔下,对各族的庇护就会减弱,各族承担的天灾就会增多。”


    这不难理解,顾此失彼,神明的力量虽强,但神界人间只靠朝暮双塔连接,所能给予人间的力量并不是无穷尽的。


    宿雪溪:“所以这几年各族频频受灾,其实是玄天塔下万鬼之怨越来越强的缘故?”


    谢灵如支着下巴说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慵懒的劲,卸下族长职后,规矩仪态都没了束缚,他想如何便如何。


    今日悬在耳朵上的耳坠是一个倒扣的小碗,纯金的,内里刻着“福”字,寓意扣住福气。


    “鬼怨不除,玄天塔早晚有倒的一天,各族的祸端也不可避免。”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忽而一笑:“我给你的结婚贺礼还在吗?”


    宿雪溪顿了顿,“在的。”


    谢灵如点头,不怎么在意地说:“不在也没事,让他们自求多福。”


    宿雪溪敏锐地发觉他话里有话,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灵如不答,“师海寻给你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吧?我跟他说过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宿雪溪:“琉璃指骨。”


    谢灵如满意地点点头,歪着脑袋,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随意绘了一个有些复杂的图案,看着很像个倒着的七芒星。


    在快要完笔的时候,宿雪溪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有些不太好的直觉,“灵如。”


    “别怕,我没事的。”谢灵如划下最后一笔,“我只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让谢明栖有机会从我眼前消失。”


    桌上的图案亮起幽幽的光。


    谢灵如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神就不同了。


    薛玄看清对面坐着的宿雪溪,环顾四周明显不是玄天塔内的景象,脸色瞬间变了。


    正在此时,外面匆匆跑来人,大惊失色:“主上!不好了!”


    “神祭还没结束,玄天塔塔门忽然关了,打不开!人皇皇子们还有族长们,都还在里面!”


    第67章 第 67 章 好大一个烂摊子


    桌上白瓷的茶盏咕噜滚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茶水撒了一地。


    玄天塔不可能无故封锁。


    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从雪溪脑海中掠过,人皇为什么笃定师海寻入玄天塔无事?


    萧长泽说的,人皇上辈子把一身福缘散到了哪里?


    柳闻南为什么把柳陈笙送到了他这里, 真的是前段时间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


    谢灵如——宿雪溪的目光锁在对面——又为什么一定要把薛玄换出来?


    薛玄恨恨咬牙, 三皇子府离玄天塔有小半日的路程,而且玄天塔塔门已封,他赶不上。


    “他是怎么知道的, ”薛玄不用问,就已经把眼下的情形弄清楚明白,可他想不通, “连我都是入塔后才知道人皇要做什么, 灵如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怎么回事?”宿雪溪问。


    薛玄:“陛下要借神祭的机会,引神明之力,解决玄天塔下万鬼之怨的祸患。”


    封住塔门, 可以最大限度, 维持与神明之间的沟通,获得源源不断的神明之力。


    但……


    “太冒险了……”宿雪溪喃道。


    封住塔门,维持与神明之间的沟通,与直面神明之境无异,这样确实大概率能解决鬼怨, 可这需要时间,三天?五天?七天?


    在塔内处于风暴中心的人, 以凡人之躯在直面神明之境和万鬼之怨的境地下,要怎么保证平安无事地出来。


    宿雪溪手有点抖。


    他沉默起身, 从架子上翻出了他和萧长泽新婚时收到的新婚贺礼。


    一样一样摆在桌面上。


    妖鉴。


    附魔尺。


    琉璃指骨。


    还有白梨星佩,柳闻南!别人不知道人皇要做什么,柳闻南一定知道, 把柳陈笙送到他这里,一句话也没透露,真是好样的。


    “这可真是……”宿雪溪低声道,“好大一个烂摊子。”


    当时只觉得是朋友们商量好的,考虑他的处境赠与他的底气,没有想过还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玄天塔下鬼怨是影响民心不能透露的密辛,而略略知晓玄天塔鬼怨内情的人,知道他如此想法势必会反对,所以人皇没有跟任何人透露,事先也没有暴露任何苗头。


    朝堂百官不知道,四族族众不清楚。


    人皇带着他们是孤注一掷了,留下后方残局压在他身上。


    宿雪溪径直把妖鉴和附魔尺推到薛玄跟前。


    薛玄:“干什么?”


    宿雪溪反问:“你说呢?”


    灵如都把他换出来了,薛玄顶着灵如的脸,妖族和魔族自然要交给他去稳定。


    难不成还真让他一个人统辖四族发号施令吗?


    薛玄:“……”


    感受到宿雪溪浓浓的怨气,薛玄解释了一句道:“是灵如提议的,我和师海寻觉得他的主意好,才送你这个的。”


    说完觉得太过生硬,又道:“回头再给你补个其他的新婚贺礼。”


    宿雪溪不咸不淡:“哦。”不影响他又把两样信物往薛玄那边推了推。


    薛玄:“……”魔族族长这辈子没这么心虚过!


    薛玄抓过信物:“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分工明确后,宿雪溪抓起余下两样信物,起身和他并肩向外走去,吩咐手下人去叫上西院的柳陈笙。


    “文武百官如何?”


    来报信的人回话道:“仍在玄天塔外候着,但人群骚动不止。”


    “六皇子还在宫里。”宿雪溪语速很快,但有条不紊地吩咐道,“陛下既然有此一着,就一定会给六殿下留信物,去通知六殿下,我在城外等他。”


    “再去个人,叫上鬼族的代族长,请他出面,召玄天塔外族人回族。”


    “二殿下在哪?”


    手下人不知,只能摇头,宿雪溪道:“三队人,分别去二皇子府、北营、重华宫找,找到人就说,请他带兵封锁玄天塔周围,塔门重开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指尖汇聚仙力,宿雪溪在空中汇聚两封印信,一封发往仙族族中,给留守族中的风使甘松,要他稳住尚未外出的族人,另一封发往玄天塔外,给前往神祭的雨使绛夏,要他务必说服长老,不可轻举妄动。


    宿雪溪赶到城外,不多时,萧长瑜就到了,看得出来相当匆忙,脸上还带着一道不小心蹭上去的朱笔墨痕,“二哥在我那,已经去调兵了。”


    同他一道来的还有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一身便装,策马而来,倒是和平素的印象不同,“陛下给我留了一道册封太子,由太子监国的圣旨。”


    宿雪溪点了点头,一夹马腹,来不及叙旧:“好,详细的路上说吧。”


    第68章 第 68 章 哎,唉


    一行四人各自都骑着马, 淑妃虽然久居深宫,但是骑上马也是毫不逊色。


    萧长瑜这个年纪时虽然功课确实不怎么好,但是成日里跟二哥在一起, 在骑马射箭这些方面也是有些心得的。


    唯一糟糕的只有柳陈笙。


    柳家是占星世家, 柳闻南又不指望柳陈笙做个将军,在武学上对的要求约等于无,上辈子处于辅佐萧长瑜的需要, 在这方面下了一番苦功夫。


    但这辈子这个岁数,十四岁的他骑马会是会,但是真骑不明白。


    没过多久就被前面三个人甩远了。


    宿雪溪和萧长瑜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他一眼, 柳陈笙有点懊恼地道:“你们先走。”


    薛玄走得比宿雪溪要早, 鬼族那位代族长比他还要早,不过并不奇怪,鬼族两幅形态, 如影如雾的鬼身形态像风一样。


    只是这位代族长稳定人心的能力看上去很是一般, 犹犹豫豫踟蹰不定,看着玄天塔的方向,面上尽是溢于言表的担忧和忐忑,更加深了族人的恐慌。薛玄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看着言语商议间,鬼族竟有长老试图要上塔前查探情况。


    好在代族长还算拎得清, 及时拦住长老,往四周看, 应当是知道不能贸然行事。


    薛玄收回视线,走向魔族族众聚集的位置,谢灵如先是在迷雾之森魔族驻地住了一段时间, 后又在帝京魔族驻地住了两月有余,薛玄给他在魔族留的权限很大,魔族人对谢灵如已经可以算相当熟悉,因此看到他来,族人自动分列两旁,给他留出路来,很是尊重。


    大概也正因为族人如此态度,薛玄走进族人中间时,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在长老跟前停下,用他平日的风格同几位长老道:“神祭中止,大长老带五名精卫留下留意动向,人族需要支援随时通知。”


    “二长老领人回迷雾之森,加派三倍人手守地脉溢口,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辅以法阵着手镇压平息。”如果妖祸源头与地脉之下的不明力量相通,薛玄望了一眼玄天塔的方向,很难保证与塔下鬼怨全无联系。最好不要,但还是以防万一。


    没有疾言厉色,语调甚至仿佛带着一点病气的缓慢,但字字句句实在凌厉逼人,让人心神凛然一震,不自觉地信服,“余下人撤回魔族驻地,来参加神祭的诸位都是我魔族肱骨,轻重缓急是非对错都拎得清,我不想听到有任何浑水摸鱼蛊惑族众的事情发生。”


    族人异口同声应了声,迅速果决地执行了下去。


    离薛玄离得最近的大长老和二长老对视一眼,对这风格感到熟悉,有点疑惑,又为族人的高效率感到沉默,主要这不是他们族长啊!这位是妖族族长的双生弟弟啊!啊!


    二长老摇了摇头,谢灵如和族长关系亲密,风格相似也说不好。


    大长老面上镇定内心有点慌地捋了一下胡须,藏书阁丢了本禁术书啊!他犹豫半天没有完成捋胡须的动作,最后收了手,试探道:“族长?”


    薛玄正在心中思虑,闻言头也不抬,“说。”


    大长老:“……”


    二长老:“……”


    薛玄怔了下,一面抬头一面摸索着打算将袖中附魔尺拿出来,大长老痛心疾首:“族长!虽然谢小公子的天赋出众,您也不能为了讨人欢心允他修禁术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玄对魔族的掌控力高的吓人,无论是族人还是长老皆唯他命是从,在族中事务上几乎没有人会跟他有分歧,他是天生的领导者,而他所带领的魔族人,把信念刻在了骨子里,上辈子面对暴动的地脉溢口没有一个逃兵,所有人奋不顾身几近灭族。


    上下一心。


    在被族长认可的谢灵如出现的时候,连信物都不需要出示,族众没有任何质疑之声。


    但……正事之外,这帮上了年纪的老头嘴真的有点碎。


    薛玄捏了捏眉心,“我没——”


    二长老“啊”了一声,颇为遗憾道:“老夫还以为是什么夫妻相呢。”


    薛玄把附魔尺拿出来拍在二长老胸口。


    二长老碎碎念:“现在演也来不及了。”


    他拿着附魔尺瞧了瞧,露出一丝会意的笑,跟大长老道:“定情信物呢。”


    大长老压低声音:“族长,塔中什么情形?”


    薛玄:“做好我们的事,不必过分忧虑。”塔外帮不上忙,该来的躲不掉,他们能做的就是不让塔内人为塔外分心。


    大长老点点头,指着族长一侧耳朵上坠着的纯金倒扣福字小碗,纠正二长老道:“附魔尺算什么定情信物,这才是,族长亲手做的呢。”


    二长老恍然,“你不早说,早点上妖族给族长提亲。”


    薛玄被他们聒噪的头疼:“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别给我乱传!”


    “哎呀哎呀,年轻人,急了急了。迷雾之森之事紧要,老夫先退下了。”二长老奉还附魔尺,领着人施施然走了。


    大长老抄着袖子,神神秘秘高深莫测的笑着转头去点人留守塔下了。


    薛玄:“……”


    没浪费多少口舌,魔族行动果决迅速,薛玄又拿着妖鉴走向了妖族所在位置。


    谢明栖给谢灵如翻案的时候,处理了妖族的大长老,顺带把妖族高层一并清洗了。薛玄拿着妖鉴,虽然还是换来了几句质疑,但是好在并不难化解。


    轻烟长老,妖族族长的心腹,多少知道一些关于谢明栖谢灵如身份内情,其余人都各自领命去了,轻烟长老鬼鬼祟祟凑了过来,“族长。”


    薛玄在魔族那边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抬眼看她,没有应声。


    他不应,轻烟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道:“您……”


    她张了张口又叹气,“您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兄弟能在一处了,族长真的很想你回去的,结果您在魔族一呆就是两个月。”


    “明明两族信物都有,刚刚为什么先去魔族那边啊。”轻烟不满地道,“避嫌也不必如此吧。”


    薛玄不便多说,只得道:“不是避嫌。”


    轻烟显然和谢灵如相当熟悉,虽然一口一个“您”,但比旁人少了许多的距离感:“知道知道。”


    “从小到大的,自己一口一个病秧子,别人说不得半句,真是的,魔族族长知道吗?”


    她又叹了口气,真情实意为谢灵如忧心烦恼着,“魔族族长那身子骨,您看上他什么呀,谁知道能不能经得住族长的怒火呢,万一伤了病了,您又得受累天天惦记着。”


    魔族族长有点沉默。


    他舔了下上颚,半晌后抿唇,生生忍住了笑意。


    灵如有随身带留影珠的习惯,这可不能怪他。


    被卖得这么彻底,想看灵如的反应。


    宿雪溪的印信到的比薛玄还早,绛夏收信后便第一时间向长老们转达了宿雪溪的意思,即便卸任族长,宿雪溪在族中包括在长老们这里,仍旧有着相当的分量。


    是以宿雪溪一行人赶到玄天塔下时,四族之中,仙、妖、魔三族已然陆续撤走。


    鬼族的代族长执行力虽差,宿雪溪到后,其他三族撤走,他探究的目光落在鬼族这位代族长身上,巧的是这位代族长也刚好在看宿雪溪。


    两人对上视线,这位代族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坚定硬气了一回,不多时,鬼族同样撤走,留下零星几人守在这里。


    而骚动的人族朝臣一边,淑妃带着六皇子萧长瑜,阔步走近了众人视野之中。


    宿雪溪这位名义上的师傅,落后几步,停在了朝臣聚集之末,遥遥看着淑妃娘娘打开了圣旨。


    挺直的脊背和掷地有声的话音,一时让人模糊了她曾经久居深宫低调行事的印象。


    她将宣读完的圣旨交给丞相,“陛下御笔亲书,国玺盖之,真伪不必本宫多言。”


    她的目光扫过前排重臣,指尖柔柔擦去萧长瑜脸颊上的朱砂印,“诸位大人都看过六殿下的朱批,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但细数下来这段日子诸多细节,又无一错漏矛盾不合理之处,来的甚至不是月妃娘娘,足见陛下周到。


    其间有人回头望了眼宿雪溪,音量不大但足以让大家听到的话:“难怪陛下忽然下旨为六殿下择师。”


    众人恍然。


    丞相只有一处不明,“娘娘,陛下可是早就预料到此情此景?”如此看来,禁足六殿下半年似乎也是有深意。


    淑妃尚未回音,齐整的行军队伍自远处奔袭而来,二皇子殿下萧长容率兵赶来,一来便将玄天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消化完六殿下被册封太子的事实的丞相和众臣大惊失色。


    二殿下这是要逼宫造反不成?!


    “二殿下——”丞相的质问刚刚脱口,尚未说完,萧长容已经走近前来,毫不犹豫,撩起袍子来半跪下去,“臣萧长容参见太子殿下!”


    丞相悄悄抹了把额头冷汗。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重重砸回肚子里。


    哎,唉。


    皇子们感情是好啊。


    第69章 第 69 章 因为做不到


    丞相这后半句是吞回去了, 却还有没吞回去的朝臣,大无畏地站了出来,“二殿下这是做什么!陛下尚在塔中, 你要逼宫不成!”


    朝臣间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窃窃私语声响起。


    有的是在问:“二殿下莫非真的是陛下在宫外……?”


    “就算真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也入不了宗祠啊。”


    “但他手握兵权……”


    更多的是在问:“二殿下刚刚说什么?”


    “他是不是在拜见太子殿下?我听错了吗?章大人在问什么?”


    “他不是在拜见太子殿下吗?”


    淑妃娘娘吸了半口气又呼出去,白眼翻到一半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但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句,“蠢货。”


    逼得最低调的淑妃娘娘都骂人了。


    有人拽了拽出言的章大人,耳语一番, 涨红了脸的章大人磕磕巴巴道了句“听错了”又飞快退了回去。


    不怪朝臣误会, 实在萧长容带兵浩浩荡荡杀气腾腾而来,威慑力十足。


    萧长瑜扶了下萧长容:“二哥请起。”


    “诸位大人心系社稷,虽是误会一场, 却可见风骨。”


    “开国志记中有载, 玄天塔神祭以获神明护佑之力,神祭未止而塔门紧扣,谓之神力源源不绝之赐福也。”


    “国师提前算出了今年神祭会有所不同,但并不知其中细节,无法判断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以父皇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未免人心惶惶故而并未拿到朝堂上细说, 再加上前段时间四哥调查西海叛党一案刚刚告一段落,是否有漏网之鱼尚未可知, 诸位大人定能理解父皇的良苦用心。”


    春风拂面般三言两语替朝臣缓解了尴尬,萧长瑜解释了下眼前的僵局,巧妙把人皇涉险之事囫囵圆了过去, 安抚朝臣的同时紧接着又把硕大一顶通敌的帽子悬在了头顶上,稍微有点脑子的朝臣都知道不能在此时公然提出异议,这帽子谁出声扣谁头上。


    不提前段时间清洗西海叛党有多惨烈,朝臣们心里都有一杆忠君爱国的秤,西海叛党触怒的不仅是人皇。


    没有朝臣出声,这倒是让萧长瑜高看了他们一点。


    他望了一眼玄天塔的方向,少年尚未变声的嗓音清如流溪,却带着跨越时间的沉稳:“朝暮双塔的于我中洲的分量不必多言,西海早有异心,难保不会在此时有所行动,中洲此时正是最需要各位大人的时候,还请各位务必枕戈待旦,安稳朝局以迎父皇和族长们归来。”


    “长瑜资历尚浅,父皇虽书了册封圣旨,原不该在此时加封,但我既然受了就会挑起这担子,情势如此诸位大人想必比我更拎得清,今日之后,在朝政上有异议尽管指出,其他的,就只等父皇出来,否则……”


    他稍作停顿,视线缓慢从一众朝臣身上扫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了可调三军的虎符,随手交给一旁的萧长容,语气轻飘飘的,却再无人敢轻视,“休怪孤不留情面。”


    恩威并施,软硬兼具,丞相忽又想起了当时那篇无懈可击的完美奏疏,如今再看究竟出自哪位皇子之手当是没有歧义了。


    底下有朝臣咽了咽口水。


    瞎子都看出来了,原来六皇子殿下在大皇子辞去东宫之位前竟是一直是在藏拙。


    之后便是萧长瑜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各人要做的事情,朝臣们该做事的做事,该撤走的撤走。


    淑妃娘娘盯着萧长瑜上下打量,带着一点重新认识的目光,“我原本打算过来替你撑个场子,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月妃把你藏的也太好了,本宫都信了。”


    萧长瑜年少时从不缺长辈关心,登基后万人之上执政二十余年,但还是头一次体验这种号令百官转头又被当小崽子哄的架势,难得的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又莫名让他心里泛着酸酸涩涩的欣喜。


    淑妃:“既然这样,本宫就先回宫了,这里交给你们,能行?”


    萧长瑜足以应付,他道:“娘娘放心,长瑜能的。”


    宿雪溪在原地没有动,他脑海里几个画面一闪而过,很快,想要回忆却无从回忆,但那一情形留给他的感觉仍然残存。


    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呢……


    送走淑妃娘娘,萧长瑜在宿雪溪跟前站定,微微仰脸,“没给师父丢人吧。”


    师父的夸奖,也想要。


    方才一直被宿雪溪捕捉的画面忽然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脸庞,“不会给皇嫂丢人的。”


    像是一把钥匙,尘封的记忆如潮水铺开。


    他留给萧长瑜的传承是一缕残魂,那缕残魂保有的记忆里也多是萧长瑜的身影。


    萧长瑜执政二十余年,细算下来,初时是最忙的时候,但基本每天晚上都会跟他学到深夜,后来渐渐得心应手,仍旧会每天抽出一段时间来待在他这里,学什么都好,什么都学。


    宿雪溪见过他压力大到崩溃哭鼻子哭到鼻尖眼睛红彤彤,仍然擦擦鼻涕接着要学,也见过他思念亲人坐在他身旁眉目低落,一声声喊皇嫂。


    可惜他的残魂里没有留下太多的情感,没有太多安慰的话语说给萧长瑜听。


    也可惜,那时的他擅长的东西里,缺了一点生活的痕迹。


    如果是这辈子,或许他可以教教萧长瑜烹茶养花,陪他练练投壶,研磨一下香粉……身份调换也好,萧长瑜对这些应该比他更熟。


    萧长瑜久没有等到宿雪溪的反应,缩了缩脖子,是太幼稚了点。


    宿雪溪却在此时摸了摸他的头,很轻的,“没给皇嫂丢人。”


    萧长瑜:“……”哎呀,干嘛呀。


    萧长瑜摸了摸鼻尖,以为他在说刚刚重生时的那句皇嫂,“我不是……我那时就是……”


    宿雪溪:“很棒,从来没丢过人。”


    萧长瑜眼睛一亮,宿雪溪点点头,给他肯定的答案,“刚刚忽然想起来。”


    萧长瑜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眼里雾蒙蒙的,“那是,我是最棒的弟子。”


    “父皇他们……”萧长瑜还是有些担忧,“会没事的吧?”


    宿雪溪的表情算不上好,但他道:“别担心。”


    人皇不算托大,他承诺师海寻会无事,以他的实力和几位族长联手,想要全身而退并非不可能。


    只是……


    宿雪溪轻轻呼了口气,对萧长瑜道,“去忙吧。”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萧长瑜,送走他后,宿雪溪仍在原处。


    他指尖微动,仙力无声凝聚汇成了预言之术。


    一片空茫。


    再看。


    再看。


    ……


    一丝血迹从嘴角渗出。


    他收了预言术。


    罢了。


    一回身,柳陈笙不知何时到了,正站在身后一米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满了不安。


    半晌,他嗫嚅道:“看不到吗?”


    宿雪溪摇了摇头,安慰他道:“不是代表他们会有事,而是因为神明不在天理预言之列,无从窥视。”


    柳陈笙仍旧有些惶惶:“那你为什么还要施展预言之术?”


    “因为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他追问。


    “做不到始终理智。”


    “为什么做不到?明明你看起来一直很冷静啊,大家都很冷静。”柳陈笙不明白。


    出事时,宿雪溪就有条不紊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了,不只是他,还有六皇子,还有谢公子,柳陈笙骑马慢一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非常有秩序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冷静。


    “因为人心。”宿雪溪说。


    “神明为世间法则公允,尚且有怜悯众生之心。”


    “凡人有心,情生忧怖。”


    关心则乱。


    第70章 第 70 章 雾色


    等待玄天塔塔门重开是个漫长煎熬的过程。


    其实也就几日时间。


    但这短短几日,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着。


    神明神力过多倾注于玄天塔下,顾此失彼,塔外各族各有麻烦, 首当其冲的就是妖族几年来一直没能根除的妖祸, 频率又开始增加,规模不小。


    玄天塔塔门闭后第二天夜里,地脉溢口忽然暴动, 迷雾之森驻扎的魔族人全都感受到了狂暴的灵力,所幸地脉溢口处已经设下了法阵,不仅锁住了地脉溢口没有移位, 同时也疏导了其中部分力量, 再加上魔族这次从一开始就派了相当数量的族人在守着,应对及时,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是苦了薛玄, 妖族魔族两头奔忙。


    不过也没苦多久, 他把宿雪溪拽去帮忙了。


    反正鬼族有代族长,不用他们操心。仙族一直平安无事,虽然薛玄不知道为什么,但仙族确实一直平安无事。


    第三日凌晨,鬼族忽有族人失控, 和妖祸不同,失控的鬼族族人并不伤人, 神智仍存,但体内鬼气却不受控制的逸散, 化作森森黑雾。


    鬼族代族长带着鬼族长老们也是忙碌着。


    仙族牧云不在,宿雪溪也没有插手族内事务,除了那天刚出事时交代甘松和绛夏的印信, 余下的甘松来问,宿雪溪也只是让他们和长老商议着来。


    几位长老们只当他是过分恪守规矩,联姻后退了族长实权就不再越线,对此是生气又惋惜。


    绛夏算是心思最为细腻的,至第五日,他来了宿雪溪这里。


    不太会同族长寒暄,也鲜少会和族长说说笑笑,绛夏本想缓和下气氛再说来意,却发现他们过去总是习惯于精简直接地同族长沟通,于是坐在这里想不到合适的开场白竟显得有些木讷。


    宿雪溪指尖点点桌子,温和一如既往:“怎么了?”


    绛夏定了定心神:“属下有一事想问。”


    宿雪溪示意他问。


    绛夏:“族长,妖族、魔族、鬼族之祸,是不是与玄天塔塔门关闭有关?”


    宿雪溪:“不必担心,都会结束的。”


    宿雪溪什么都没有透露,可绛夏总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族长,为什么仙族至今平安无事?”


    宿雪溪笑了笑:“怎么会有这么一问,仙族无事难道不好吗?”


    绛夏:“您被赐婚三皇子之后,原本也是想过退婚的吧?属下记得人皇后来单独在占星台召见了您……”


    是什么事情需要在占星台上说?


    是什么事情可以重要到让族长放弃族长身份,委身下嫁人族皇子。


    为什么曾经对族中事务那般上心的族长,卸下族长职务之后,遇到新任族长不在的时候,竟能狠得下心半分不肯再沾手。


    绛夏:“族学里有一课,讲‘运’,气运,一人之气运,与一族之气运。”


    “那堂课,属下学得最好。当时学堂先生说,一族之气运是众人气运所汇集,不完全由一人决定,但人与人的权重不同,对一族气运的影响就不同。”


    “后来属下不懂‘权重’,请教学堂先生,他解释完,说也巧了,当时的族中确实有一个人的权重,足以左右族中运势,只是这种情况几百年都未必有一回。”


    绛夏说这话时,目光始终追随宿雪溪,以期从他脸上看到一点不一样的反应。


    但宿雪溪没有,他淡淡道:“嗯,然后呢?”


    绛夏心头隐痛,他既觉悲愤又感到无能为力的沮丧:“我找沉舟长老算过,妖族、魔族、鬼族的气运这几日都在降,魔族的气运下降从魔雨时开始,妖族从妖祸生,鬼族从他们代族长择选出来那日起,而我们仙族……”


    宿雪溪关注的重点却和绛夏说的不一样,为什么鬼族是代族长择选那日?


    难道不是鬼气不受控时开始吗?


    绛夏仍在说:“仙族从人皇赐婚开始。”失去了命定族长,换了的新任族长无从超越宿雪溪的分量,当时谁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可如今长老测算的结果显示,仙族正因为此,生躲过了灾殃。


    宿雪溪已经在回忆师海寻同他说过的话,代族长确实过了清祭台,但师海寻也说过疑点,水清却沸,这真的是正常的吗?


    当时他们都没有在意,现在却让宿雪溪不得不在意。


    宿雪溪左思右想,最后抬手书一道印信传至玄天塔附近,询问塔下可有异动。


    绛夏:“族长!”


    绛夏:“您有没有在听属下说。”


    宿雪溪颇有些无奈,他拍了拍绛夏的肩膀,绛夏说出这么许多就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来龙去脉,如今赐婚的目的也达到了,事已成定局,也不是一定要瞒着。


    他道:“我在听。但无论如何,至少族人免受横祸是真的。”


    绛夏确定了心中猜想,眉头跟着就愁苦了起来。


    宿雪溪好笑道:“我和三皇子相处和睦也是真的。”


    绛夏满眼心疼:“您……唉……”


    宿雪溪又拍了绛夏肩膀两下,安慰人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无意把自己和萧长泽的私事拿出来宣讲。


    为仙族是他身为族长的职责,这一点他不后悔,他始终认为这是他该做的。


    萧长泽是他得到的意外的惊喜,但情爱是两个人的事,他不喜欢过分摊开来任无关之人去品评议论。


    值与不值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标准。


    “好了好了,没你想的那么糟。我还有别事要忙,回去忙你的吧。”


    “今日所言你自己知道便好,就不要说与他人听了。”


    绛夏一脸欲言又止地走了,那道询问的印信收到了回复,信上说一切如常。


    宿雪溪还是不放心,打算再往玄天塔去看一眼,他这几日都没有回三皇子府,毕竟还要帮薛玄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没有一直留在玄天塔下,而是在离玄天塔不远的一处驿站中。


    若是有事,驿站过去也算方便。


    要动身的时候,住隔壁的柳陈笙也不知道怎么听见的动静,不声不响就冒了出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宿雪溪带上了他。


    萧长瑜和萧长容都在,塔下重重守卫。


    夜色渐深,远山如墨。


    近处却逐渐漫起了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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