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棠西篇


    ◎你觉得呢◎


    那夜过后,差不多过了小半月的时间,郁离没再做过噩梦。


    如常的上午,先是来检查的医生,扒着眼皮拿手电筒照了下,虹膜正常,半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医生问郁离眼睛有没有不舒服,语气耐心细致,还带着些小小的遗憾叹息。


    她眼睛没有一分神采,坐在一边一动不动时,整个人像是尊瓷做的。


    郁离摇头,之前在江家时,江喻烟也请了医生来看眼睛,甚至还有心理医生,不过没多大效果。


    所以在雁城,她同样不抱希望。


    医生摇着头走了,再次敲门进来的,是阿呆。


    阿呆,“棠”字去掉盖头,随意取的名字。


    郁离叫了十几天了,棠西想装下去,她也不戳穿,总归是有什么目的,但她已经知道了,有了防范,只冷眼旁观。


    “小姐,出去走走吗?”


    阿呆说天气很好,天空是澄明的蓝,宛如水洗般,一望无际。


    是雁城雨季里难得的晴天。


    郁离侧脸朝着她的方向,听她声音里的嘶哑,微微有些出神。


    “阿呆,你没有事要做吗?”


    她问她,朝着她的方向,连脚尖都挪了一点,要很正式的谈话。


    “我的事就是陪您。”


    阿呆肃正道,她是不会说情话的,碍于身份限制,连和郁离一起坐的资格都没有。


    雁城是冷秋,房子里开了空调,快三十度,仍觉得不暖和。


    郁离低了脑袋,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团成一团,继续问她:“那你之前呢?我来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她要刨根问底,摆明了不想出去。


    阿呆也看出她的想法,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在一边剥着,一边想着措辞。


    好一会儿,看着手里剥了一半皮的橘子,才说:“买水果的。”


    说完,又想到了专业术语,补充了一句:“负责采购。”


    算是个冷笑话,一下子就戳到郁离的笑点。


    她歪在沙发上,脑袋靠在抱枕上,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


    只好抓着抱枕将脸埋进去,肩膀颤颤着,连脚趾都要抓地了。


    “阿呆,你帮我把电视打开好不好?”


    她控制得很好,说是小腿抽筋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指使着阿呆做事。


    声音轻轻的,像是飘下来的雪,说了许多,阿呆只听得见她前面那句抽筋了。


    “需要我帮你按一下吗?”


    她凑过来,半蹲在沙发前,想要摸上郁离的小腿。


    她想的好简单的,只是怕郁离疼。


    “不,不用了,已经好了。”


    郁离能感受到的,属于阿呆的气息立刻变重了,山一样压过来,惊得她立马缩了腿。


    她不应该找那个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笑的,这样一来,先前还算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就打破了。


    变得僵硬,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剥好的橘子对半分放回果盘里,阿呆尝了一瓣,酸涩感烧到胃里。


    “小姐,您为什么……”


    她想问出来的,问她和阿呆那么好,为什么不肯理会棠西,明明,先来的是棠西才对。


    可接着,郁离打断了她,她好像没听到那句话,眯着眼靠在抱枕上,语气轻缓柔和地问她:“阿呆,你不念书了吗?”


    阿呆怔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眼里,读书时很费时的一件事,她的路不在读书上。


    “没有,读完高中就回来了。”


    “真可惜。”郁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阿呆:“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读书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郁离微微睁开了些眼,眼睫颤了颤,不知为何,说话时嗓音也有些哑。


    “我从前也蛮傻的,一直觉得读书能改变命运,所以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努力,同学寒暑假出去玩,我就在家里学。先把上学期的作业做完,再预习新学期的课程,没有一天松懈的时候,每次考试成绩都能稳进前三。”


    说着说着,好像时光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们窝在老小区几十平的房子里,奖状贴了满墙,妈妈下了班在厨房里忙活,她就在房间里学习。


    那种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她从抱枕里抬起头,脸上表情很淡,偏偏能看出来疲惫,拉着尾音说:“其实那样好累的。”


    郁离继续说,嘴角扯了点讥讽笑意,面向阿呆:“阿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她努力了十二年,四千二百十二天,都白费了。


    其实她说话很平,可那些话无论何时听了,都觉得难过。


    阿呆是知道的,她从前还生气过郁离的未来规划里没有她。


    她知道啊,东林大学医学院,郁离的梦想。


    都成了泡影。


    她不敢接话,尽管不是她造成的,可那些事里,也有她的参与。


    只好颤着声拙劣地转移了话题,慌乱从果盘中拿出那个剥好的酸橘子递到郁离手心里。


    “吃个水果吧……”


    最暴烈的雪迎着炽热太阳落在头顶,手摸过去,连湿润都不曾留下,指尖一片干涩。


    郁离垂眼,安静接了过来,掰开一瓣放进嘴里,酸地眼泪都掉下来。


    “阿呆,酸。”


    她咀嚼着酸橘子,眼泪一颗颗落下来,珍珠一样从白皙脸颊滑下。


    郁离想,是橘子太酸了,只是吞咽就觉得痛苦,所以才哭了,不是别的。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吐出来吧,我接着呢。”


    阿呆最着急她的啊,完全没注意到递过去的是橘子,看见她哭,什么都顾不得,连声音都不装了,摊平手放到她嘴边要她吐出来。


    也不嫌恶心,入了嘴的东西吐出来多难看啊。


    偏偏她做得出来。


    听到她的声音,郁离一瞬停顿下来,抬手摸着她递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吐出一半咬开的。


    掌心触感是真的,湿润粘腻,发涩发酸的橘子仿佛穿肠毒药,落到手上,一下子就疼起来,连心的疼。


    偏偏她还握着阿呆的手,于是疼变成了另一种感觉,发热发烫,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掌心接住了眼泪,无数雪花融化在滚烫的皮肤上,成了一汪水。


    她要收回手的,要将手心里的橘子丢到垃圾桶离去,再给郁离抽几张纸巾擦眼泪。


    她计划好的,可郁离不放手。


    她紧攥着阿呆的手,滚烫的、炽热的、冰冷的、温良的,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都随着酸橘子吐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她望着她的方向,那双眼睛里空荡荡的,一点风也没有。


    就好像,她的眼睛里,没有阿呆,也没有棠西一样。


    阿呆,不——该说棠西了。


    棠西忽然觉得头顶的雪大了好多,是暴雪,雪花鹅毛大,刀子般锋利,一点点割在她脸上。


    不疼的,心里感觉堵住了,要喘不过气,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艰涩开口,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她自以为伪装得很好。但在郁离看来其实很拙劣,连着急之下吐出的本音她都没有注意到。


    阿呆从身体里消失了呀,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着郁离静静坐上一整天,随意扯着闲天,说雁城的风景,天气晴还是雨,都不太可能了。


    只好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再躺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那么静静再躺十几天,她就得把郁离送回云港去。


    怎么会甘心呢。


    “一开始。”


    郁离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气味她好熟悉的,第一面的时候,不止是棠西,郁离也在第一面就认出了她啊。


    “我听见你的声音,嗅到了你的味道,棠西,我能认出来你。”


    就像两道注定纠缠在一起的风,无论什么形态,都能辨认出来。


    她们的手还在一起,交叠着握紧,是郁离先用的力。


    她不想再那么下去了,眼睛坏掉之后,日子总是一样的无聊。


    日复一日,摸着冰冷墙壁熬过时间,无论是在云港还是雁城,都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棠西。


    她在云港时并不快乐,江喻烟对她是责任,江暮忱对她则带着轻蔑的厌恶,至于那个小侄女,郁离讨厌她。


    她的爱恨分明得很,尽管别人拿她的爱恨一点也不当回事。


    在郁离这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会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来。


    所以对阿呆那样,也不是不喜欢。


    掌心上摊开的手颤抖着,聚到手心的泪摇晃着荡出水纹,水液随着滑下,从掌根淌到腕间,郁离能感觉到。


    她施加了些力道,托住棠西颤在不停的手,很轻很轻地问她,像是索取一个承诺,一个从生到死的承诺。


    “棠西,你还在骗我吗?”


    棠西没说,她眼望着郁离,忽然觉得暴雪小了些,雪花一片片落在脑袋上,轻而又轻,像是一只手抚摸着发顶,一点也不难受了。


    她往前靠近一点,维持着半蹲下来的姿势,仰望着郁离,望着她空茫眼睛里流淌下来的晶莹眼泪,小心又谨慎地问她:“你还……讨厌我吗?”


    她话说完,郁离便笑了,宛如春风化雨,一气儿将那些阴郁都踢开。


    她*没明说,托着棠西的手也放下来,反问她:


    “你觉得呢?”


    102棠西篇终


    ◎她们天生契合,早该如此◎


    棠西一点也感受不到。


    就像她当年藏在心里的喜欢,棠西也是觉不出的。


    她是个相当迟钝的人,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唯一敏锐的也只是日复一日在实践里训练出的对危险降临的感知力。


    所以完全不敢赌啊,要是猜错了,更加难堪。


    “小离,我不知道。”


    她实话实说,完全不敢看郁离那张嵌着泪珠的小脸,那双眼睛里头亮晶晶的,人还笑着,像是晨起时葳蕤绽放的夏花,又害怕是转瞬即逝的幻梦。


    棠西唯一的勇敢便是把人从云港带到雁城,她答应了江喻烟,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要治好郁离的。


    否则,她得把人送回去。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在郁离眼里是什么怪样子,所以一个月根本不可能。


    她治不好她的。


    可偏偏不甘心,想永远留住她,哪怕永远那么卑微下去。


    所以这些天,她把郁离说的那些刺话都撇到脑后去,只当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听也听不懂,只盯着她微微发白的唇,想着要多喂她喝点水,多吃点饭。


    后来又想,还是买支润唇膏吧,果香型的,温和不刺激。


    她话说完好一会儿,郁离忽然从沙发上跌了下来。


    一尾鱼一般从沙发软垫上滑落,好巧不巧,跌到她身边。


    她还流着泪,眼光闪烁着漂亮水花,脸上显出很急的模样,手顺着膝头接触的地方往上抬手,从腰身摸到肩膀再到面颊。


    她快摸遍棠西全身了。


    好似燎着火,相贴的地方立刻滚烫起来,棠西动作轻轻往后挪,完全看不出郁离想干什么,只觉得再那么下去会发生很不好的事。


    她胸口燃了一团火,害怕再靠近几寸,火焰就会灼伤郁离。


    “别。”


    她后退一点,郁离就小幅度的往前一点,她空出的一只手按住棠西的大腿,另外一只手在她脸上摩挲。


    手心触碰到大腿的一瞬间,棠西浑身毛孔都僵住,差点忘了呼吸。


    她想截住郁离乱摸的手的,但一只手心里存着那半个酸橘子,只能用另一只手碰她。


    她没再动作,只是问:“小离,你想做什么?”


    她眼神暗了下来,克制又压抑着往后仰着身体,直到后腰撞到茶几,退无可退。


    郁离摇了下头,耳尖随着微微晃动的发丝露出来,薄薄的耳垂红了一片,透着光,像只渗着血的白玉。


    棠西望着那片耳垂莫名吞咽了一下,喉中无物,她却觉得,心里一下子就空起来,连同胃袋也一起灼热发烫,想真正吃点什么,来抚平那种痛苦。


    郁离的手摊开沿着身体曲线贴合在她大腿上,另一只手则沿着脸颊向下,摸着瘦削的颌骨点在她发干发涩的唇瓣上。


    有什么东西在四年的沉默里一气爆发出来,是棠西自己送上来的。


    “这样,还不知道吗?”


    她声音很轻,小小一团窝在棠西跟前,身体无限拉长,随着她的后仰一步步接近,动作暗示很是明显。


    窗外忽然炸了一个响雷,房子里头,灯光忽然暗下来。


    天光迅速晦暗,雨丝垂坠下来,不一会儿就成了倾盆大雨。


    她们在安全又温暖的房子里,雨不会落到身上,风也不会吹开衣服。


    棠西却觉得,外头的雨好像打在了身上,像某种助燃剂,胸口的火一下子窜起来,再怎么也压制不下去了。


    “小离,不后悔吗?”


    她哑了声,那张在下属面前冷静自持的脸忽然变了个模样,眼睛眨啊眨。


    房子里灯火忽闪,她的脸色明灭,有暗光闪烁。


    “阿呆。”


    郁离突然唤了一声,不是棠西,而是阿呆。


    她是故意的,无论是棠西还是郁离,她们都很清楚。


    沙发到茶几的空位就那么一点,挤了两个人,肩碰着肩,腰贴着腰,连膝头都要挤在她大腿中间,她们亲密无间,如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蛇类相互依偎,躯体鳞片紧紧挨到一起,偏偏她叫了阿呆。


    声音悦耳,咬字些许黏糊,不是棠西,是阿呆。


    棠西忽然明白,什么是冷血动物。


    阿呆,“棠”字去掉盖头,一个临时杜撰出来的小角色,雁城里长大的孩子,连个姓都没有,却成了郁离刺过来的又一把刀。


    是她,亲自铸就的一把刀。


    是她的一部分,刀刃锋利,被郁离柔软无骨的小手握住刀柄,转而刺入她胸口。


    在她以为自己会迎来日出时,那把刀一点情面也不留,噗呲一声,插入无防备的血肉中。


    “你要杀了我吗?”


    棠西身上的火突然就灭了,她仰着头,过肩发垂到茶几上,眼光黯淡着,映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她眼中吊灯不再明亮,是冷冰冰的器物,一如郁离眼中的她。


    偏偏心存着些侥幸,也许只是口误。


    “不。”


    郁离抬手摸着她的耳垂,笑着说:“杀人是犯法的。”


    她是故意的,她们都知道。


    所以她一遍遍的亲近她,一遍遍的在她耳边重复着阿呆这个名字,都是为了报复她。


    她是没长大的孩子,是时光永远暂停的疯子,是无害的瞎子。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她捏紧了棠西的耳垂,身体贴上来,脸颊很亲密地挨到她脖颈处,循着血管里流动着的血液的声音,轻轻咬了下去。


    她想那么做好久了,从第一天开始,那晚见到棠西,她们紧紧相拥的时候,就想咬一口了。


    棠西发出一声闷喘:“唔——”


    “是你自己送上来的,对不对?”


    她一遍遍说着那些爱恨,说阿呆,说喜欢阿呆,讨厌棠西。


    看呐,她也疯了,不是待在雁城的这几个月,也不是在江家的那四年,是更早之前,独自一个人困在无边际的黑暗里时,她就疯了。


    “你知道吗?阿呆。”


    湿热的吻落在棠西僵硬的躯体上,郁离整个人都攀到她身上,像条无毒的水蛇,软着声和她说话。


    “第一天夜里,我努力想要解开身上的绳索……”


    她吻着棠西的身体,从耳垂到眼睑,是超乎寻常的热情。


    偏偏嗓音柔着,像是拿着童话书给人讲故事的漂亮姐姐,每一个字都刻在棠西心里。


    于是在漫天的亲吻里她终于知道,郁离到底遭遇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呼之欲出,痛苦的、沉默着,像是溺水的无辜旅人,一味地抓住身边可以够到的一切。


    郁离很清醒,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抓一条绳子而已。


    “你没有骗我的,对吗?”


    绳索悬在头顶,棠西一只手虚虚环在她腰上,一点回应也不给的。


    她大概在震惊,或许是在思索,眼前的郁离和她心里装了四年的郁离出入太大了,她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面。


    “阿呆。”


    她不回应,郁离只好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阿呆、阿呆、阿呆……


    “你不会再骗我,对不对?”


    怀里的女孩精神接近于崩溃了,棠西感受得出来。


    外面暴雨瓢泼,她觉得心里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浑身都湿漉漉的,有只手抓上来,试图引诱她一起沉沦。


    某种意义上她们是同一类人,一旦握住什么东西,死也不会松手。


    棠西昂着头,为了不让脏东西碰到郁离,那只手高高抬起,掌心泪水滑落,顺着手腕蜿蜒到肩背上,一片冰冷。


    一如她的心。


    “小离,你病了。”


    她克制地很,想要推开郁离,去洗个手,然后把她送到房间里。


    棠西想,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醒来,世界又会恢复成她们熟悉的样子。


    “你不爱我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郁离的亲吻炽热,几乎吻过她脖颈脸颊每一处地方,唯独有一片地方,她避之不及。


    “所以你是骗我的吗?”


    最后一句,近乎嘶哑绝望的喊声,顷刻间被窗外轰鸣雷声掩盖住。


    炸开的白色闪电里,她在哭,脸上却含着笑,唇角不断上扬。


    棠西望着她疯癫的面容,忽然怔愣住。


    她是爱她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的爱永恒不变。


    所以才没办法回应,她病了,她不能趁人之危。


    可后来,忽然就想明白了,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卑劣自私的灵魂困在浓稠的黑夜里无处挣脱,棠西于她而言,是四年里唯一窥得的天光。


    所以一旦抓住,那副安静到死寂的皮囊立刻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只剩下郁离,快要将心都送上来的郁离。


    棠西无法想象那些个日夜里不见天光的郁离该有多恐惧绝望。


    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只好拥紧了郁离,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着:“没有,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是盲眼的姑娘,是她存在心尖上的明月。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她早就发烂发臭,是死水里捞出来的一截枯木,摆在展柜里供人观赏,一旦真正触碰到,就会发现她枝丫脆的要命,轻轻一碰,只剩下点可怜的木屑。


    这样的她,也值得人费尽心力去欺骗吗?


    郁离也无法确定了。


    但她愿意相信棠西,她是她四年死水生活里唯一的微澜啊。


    “棠西,”


    她再度唤回棠西的名字,轻轻在齿间捻着,好似在念一个很好的人的名字。


    “你要是骗我的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按住她心口,掌心下是滚烫心脏,她想,棠西要是再骗她的话……


    她是会用刀的,切菜和杀人是一样的。


    放完狠话,棠西拥她更紧,贴着她的唇说:“不会的,我爱你。”


    ——我爱你


    像一句了不得的咒语,一说出来,人就不是自己了。


    郁离捧着棠西的脸,不顾一切吻上棠西发干发涩的唇瓣,紧紧拥住她的肩膀,下了死力气咬住她柔软的唇。


    远方天空雷声轰鸣,闪电映着郁离那张苍白疯癫的脸,连同额上鲜红的胎记,以及眼里的空茫。


    女鬼一样。


    那一刻,棠西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都要被剖开了。


    她该拿茶几上细长的水果刀塞到郁离手上,叫她沿着皮肉生剖开胸膛,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心放到她手心里。


    毫无疑问,她是爱她的,所以任由她死咬住唇瓣,她的牙尖了好多,足够利到咬破皮肉。


    血线顺着揉在一起的唇瓣淌下来的时候,谁也没停下。


    她们是两道分不开的风,无论什么形态,总会纠缠到一起。


    无论是爱是恨,棠西想,都不重要了。


    郁离拿她当救命稻草一样。


    郁离快要坠下去了,数不清的噩梦堆在细弱肩膀上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原本只是想一个人安静着承受的,谁知道突然有一天,会遇到棠西呢。


    她想,她可以攥住她。


    后来又想,她应该攥住她。


    最后,她必须攥住她!


    是棠西自找的,是她的报应。


    是棠西的错。


    汹涌情绪倾泄般炸开,都被那个人默默接住。


    大概是夜半,窗外风雨将歇。


    房子内一片黑沉,郁离趴在棠西身上舔舐着她唇角的伤口,小猫一样收敛着爪子安抚着主人。


    她忍不住想叫她阿呆,两个字在喉间荡了好久,还是没说出口。


    “你想回云港吗?”


    棠西这样问她,嗓音嘶哑着,喉间也是一片干涩。


    其实事后该说些更亲密的话,说你爱我,说你离不开我,说我们亲密无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但她们不能。


    郁离不喜欢她,她只是在很恰好的时候撞了上去。


    无比幸运,成了她的情绪接口。


    郁离停下动作,半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看她。


    她脸颊上好大一个牙印,蹭了不少血上去,显得鬼魅极了。


    “你想我回去吗?你是不是……”


    她一点安全感没有,恨不得要挂在棠西身上。


    “不想,我想和你每天都待在一起。”


    结实手臂环着怀中人的腰肢,她们相拥而眠,彼此胸膛紧贴,能听到最为赤忱真实的心跳声。


    棠西想,这样很好了。


    郁离想,这样不算坏。


    她们天生契合,早就该如此。


    哪怕无爱。


    所以,最后还是留在了雁城。


    至于什么云港啊什么江家啊什么江喻烟啊,那是什么啊,唔,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和地方呢。


    【作者有话说】


    江喻烟:混蛋啊棠西!把我妹还回来!


    杜钰然篇


    103杜钰然篇


    ◎我是来道歉的◎


    这里其实只是狭窄的墙角,郁离小小一个团在那儿,不该被发现才对。


    可偏偏那人叫出了声,她知道郁离,一下子就喊出了她的名字,疑惑与笃定是三七开。


    紧接着,她又叫了一声。


    如平底起惊雷,一下子就将地上穿着单薄白裙的女孩给吓住了。


    郁离反应了好一会儿,小指攥着裙摆很是紧张,她没想起来是谁。


    混沌的脑子久久缓不过来,直到脚步声更近了些。


    靴子踩在碎叶上不断朝她靠近,仔细听的话,来人似乎也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要和她呼应。


    于是刻意遗忘的记忆慢慢复原,她想了起来。


    那首歌是她曾经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里的插曲,而那部电影则是她粉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明星的第一部电影。


    她脱粉四年了都,谁能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呢。


    郁离一下子就记起来了对方是谁。


    杜钰然——声名鹊起的影后,近些年转做幕后成了制片人,手底下依旧部部精品,是电影圈里的口碑保障。


    郁离记得的,杜钰然,她无比虚幻瑰丽又大放异彩的——“太阳”。


    “您是?”


    她颤颤出声,歪着脑袋装着疑惑,手扶着墙面站起身,整个人笼在阴影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乡遇故知吗,还是……更坏一些的。


    另一场利用欺骗堆积成的友情交换?


    就像曾经一样。


    郁离不知道,只是出于本能,脚步朝着杜钰然的反方向挪了些,连身体都因紧张僵硬着。


    “你不记得我了?”


    杜钰然注意到了她的紧张,她停在原地,半米远的距离,眼光打量着郁离,试图推断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家。


    “抱歉。”


    夜风拂过,郁离穿着单薄得很,垂到小腿的裙摆被风吹起来,她用手掩下去,轻轻回了杜钰然两个字。


    她微微仰头,放到腿上的手本能攥住的裙角,另一只手摸着墙壁要往前走,越过杜钰然回到安全的房子里去。


    “你……眼睛怎么了?”


    杜钰然并没有纠结过多郁离为什么不记得她,她是个精益求精的演员,很自然地注意到郁离僵硬的肢体反应和她小心往前迈的步子。


    继而想到,郁离的眼睛可能出了问题。


    她演过这类角色的,盲女嘛,眼睛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电影里唯一的依靠是一只拉布拉多导盲犬。


    算起来,她们有四年不见了,中间发生了好多事,单说她自己,从一个演员变成了制片人,偶尔在看得上的导演的作品里客串一个不重要的配角,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算得上闲适自得随心所欲。


    只是,郁离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家,眼睛怎么出的问题呢?


    杜钰然对郁离始终是愧疚的,她见证了一颗真心因她而被践踏。


    分别那晚,郁离蹲在地上哭的那样伤心,还要对她强颜欢笑,说是沙子迷了眼睛。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再也忘不掉那天夜里她笑着哭的模样,她不断颤动着的唇角和眼角淌下的泪滴,宛如一尊瓷,已经刻烟吸肺。


    以至于,在脚步迈上这条路看到尽头女孩的一瞬间,神思倏尔恍惚,好似进了梦中,看到了四年前的郁离。


    所以情不自禁叫出了声,再走近些,才发觉梦中人是眼前人,多不可思议。


    郁离摇头,当她是个迷路的陌生人,肩膀紧贴着墙,脚步不停,甚至好心为她指了路:“您往后走就能出去了。”


    她的住所是单向道,只有一条路能走。


    杜钰然到了这里,只是意外而已。


    郁离想,意外就该掐死在萌芽之时。


    杜钰然并不傻,看得出郁离对她的排斥,她看得出来她脸上的抗拒,也分得清楚她是对陌生人天然的害怕,还是已经认出了她……身体本能的“紧急避险”。


    她是优秀的演员,在一段情景里演员面部的每一寸肌肉该是怎样的走向是演员的精修课。


    毫不意外,郁离并不适合做演员。


    她演的很是拙劣,对陌生人的第一反应一眼假,唯有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抗拒最真实。


    一时间,杜钰然也不知道是要继续上前,还是伪装体面后退一步踩上郁离刻意赶人示出的台阶一走了之,当从来没看到过她。


    坦白讲,杜钰然三十岁了,早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也过了不成熟到想要模仿小姑娘的怯懦惊惶来演好一部戏的阶段。


    所以在郁离惴惴不安地摸索着要回去时,杜钰然的内心也在挣扎。


    那件事暴露之后,她坦白一切之后,羞愤难当的女孩当即拉黑删除一条龙,对她发来的好友申请视而不见。


    她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郁离被发疯的棠西按在身下一阵动作,也不知道她大着胆子夜奔又被棠念意逮住,成了另外一个人笼中的鸟雀。


    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而且,以她的身份她的位置,怎么都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偏偏,杜钰然心头生出一个小小的芽,两瓣豆芽大小的叶奋力顶开坚实的泥土,说她想知道。


    四年里不是没有试图联系过郁离,逢年过节发的祝福就是证据,当然,换来的只是一串红色感叹号。


    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上心,在自己践踏了对方的真心以后。


    多怪啊。


    但也不得不说,有时候人就是贱骨头,非要失去了才知道什么叫难过。


    所以,她突然不想放郁离离开了,至少,也要把逢年过节用来送祝福的微信给加回去。


    “我是来道歉的。”


    她突然拉住郁离的手腕,挡住了她往前走的路,语气真诚自然,仿佛不是出来散心,而是经过了主人允许,特意来做这件事的。


    郁离的手腕细细一截,很轻易地就能圈在拇指和食指间,杜钰然虚虚握住,眼底瞬间暗了下来。


    她瘦了好多啊,整个人比起四年前还要薄,快成纸片人了,好似风一吹,人就能被吹走一样。


    杜钰然握过来,指腹温暖,郁离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闪躲。


    那是她避之不及的人,是一辈子要防范的陷阱。


    可当她如此熟稔说是来道歉的时候,郁离不由得顿住,连刻意摆出来的陌生感都荡然无存。


    她都快忘了杜钰然了,哪里还能想到众星捧月的影后还能记得她一个小角色,特意在四年之后,找上门来道歉呢。


    104杜钰然篇


    ◎她不喜欢,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到底是拿了大满贯最佳女主演的影后,即便做了两年幕后,演技依旧无可指摘。


    杜钰然轻握着郁离手腕,压住指腹试图摩挲的想法,语态微微低了些,连郁离看不到的眼角眉梢也垂着,同她说:“我找了你好久,之前在棠家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当面道歉。郁离,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眼前是纯然的黑,郁离微仰面,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听到过这种话。


    也是杜钰然说的。


    大概三年前,杜钰然的电影《默》上映,宣传很到位,连她这样不常出门的人也能听到一耳朵。


    还是宋姨说的,她和几个老闺蜜赶潮流一起去看了那部电影,说在电影院里哭得不行。


    郁离那时候还没有忘记杜钰然,她记得很清楚,包括那部主角是聋哑人的电影。


    所以在一个很安静的雨天,她听了那部好评如潮的电影,一小时五十分钟,她一动不动。


    像是场迟来的凌迟,电影里杜钰然的说话方式是她所熟悉的,是那个夜里,她刻意在郁离面前模仿的语调。


    唯唯诺诺的,连音量都刻意控制在那个范围里,主角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样说话的。


    电影结尾,主角终于找到了她的亲人,依旧是那幅语气,小心又可怜的说“我找了你们很久……”。


    当时,她听完那部电影,推开窗,迎着斜雨细风,一个人怅然了好久。


    就好像,喜欢了很久的东西,像是天上的月亮,海底的珊瑚,某一天你看到她,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于是渐渐歇了喜欢的心思。


    再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得知她的消息,忽然发现,她从根上烂掉了。


    当时什么感觉啊,就觉得不值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好像她的喜欢,从杜钰然第一部电影就开始的孺慕,都错付了般的难堪。


    她的每一部电影,都是那样的吗?


    每一个人设都是从别人身上模仿来的吗?


    说实话,其实她的不喜欢和脱粉对于众星捧月拿奖拿到手软的影后来说如同阳光下的尘埃微粒,存在不过霎那,没有人会在意。


    人们常说,爱上杜钰然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因为她太优秀,恐怖的天赋型选手,哪怕带着玩票的心态拍电影也能获得观众和电影协会的认可。


    所以啊,郁离凭什么值得她找了四年来轻描淡写道一个歉呢?


    “你对每一个‘郁离’都会这样说吗?”


    郁离垂眸,眼中再也没了先前的那股小心和怯懦,连伪装成陌生人也不肯了,脸朝着杜钰然的方向,听着她一如既往平稳的呼吸声,淡淡开口。


    她的回答超出了杜影后的意料,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攥住了郁离的手腕,指腹收紧,拦在她腕线上。


    自然而然的,她摸到了郁离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细弱、却不容许忽视。


    在看不见的地方,那棵野草已经变成了一株藤蔓,根茎扎实,枝叶茂盛,哪怕她看起来分外脆弱,轻轻一扯,便能从攀缘的墙体上扯下来。


    “郁离,你误会了。”


    杜钰然想解释的,这么些年她只对她心怀内疚,可手一摸到纤细藤蔓立刻被刺了一下。


    郁离抬手甩开杜钰然的触碰,她站上台阶,身后是半开的房门,她随时可以回去。


    可她不肯,心里突然就窜出来好大一团火气,四年时间足够养成一个黑粉,她冷冷地拆穿杜钰然的虚伪假面:


    “杜女士,你是来参加江晚舟的生日宴会的吧。”


    黑暗中,郁离听到对方的呼吸突然沉住,她抬眸,知道自己猜对了,练唇角染了讽笑。


    其实不难猜的。


    江家在云港势力极大,江晚舟的生日会嘛,名流们一定会来,自然也包括功成名就的杜影后。


    “我说对了,对吗。杜女士?”


    像是猫抓老鼠,某一瞬间,郁离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她在杜钰然跟前居然可以游刃有余地指出她的漏洞,甚至加以嘲讽。


    果然,时间会改变一切。


    这里没了小粉丝和大偶像,只剩下杜女士和江小姐。


    她们地位平等,没有仰视,同样也不需要刻意怜悯的俯身。


    可惜,杜钰然并不是只任由宰割的老鼠。


    她突然笑出了声,那双下垂的狗狗眼里闪烁着异常兴奋的情绪,如同空手而归的猎人端着猎枪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只找不到家的小鹿。


    “郁离,四年不见,你变了好多。”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如同天神不轻易吐露的夸赞,叫郁离觉得几分异样来。


    郁离后退一步,手摸上把手,脚尖微微朝着门里,一面想着,在她的预期里,不该是这样的。


    猫抓老鼠的游戏里,老鼠只会瑟瑟发抖着跑回洞里,绝不会当着猫的面笑成那样……


    她们说……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杜钰然扫见郁离后退的动作,她眼中笑意更甚,跟着迈上台阶,不由分说挽上郁离的手臂。


    “亲爱的盲眼小姐,我送你回去,如何?”


    她对郁离的抗拒视若无睹,强硬着将人带进了房子里。


    “不……放开我。”相比之下,郁离的挣扎微弱许多,她是一株藤蔓,再怎么柔韧,也得依靠着墙面才能向上生长不是。


    宋姨送了蛋糕之后就离开了,这里鲜少人来,瞎眼小姐的呼喊融进风里,散到无人处,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啊,郁离不该那样嘲讽杜钰然的,她不该为了心头的气将影后的假面揭下来,让她没了脸面。


    哪怕周围没有人,可被那样揭穿,杜钰然还是觉得不好看。


    人被按在沙发上的时候,郁离正处在极度屈辱以及愤怒之中。


    她从来没想到杜钰然会有这样的一面,她强硬地攥扯着郁离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随之,毫不留情的将她甩在沙发上。


    她似乎也同样愤怒,那双平日里显得平和温柔的狗狗眼如今俯视着沙发上试探挣扎起身的郁离,暴君般将人按了回去。


    “你住在这里,对吗?”


    她单腿跪在沙发上,一只手按住郁离的手腕抬到头顶,整个人都压迫住她。


    什么来道歉来要微信啊,其实都是假的,也就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再眨眼时,又是另一个想法。


    郁离突然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清楚那颗太阳。


    她们距离太远了,看得清的只是太阳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平和无害实力优秀的影后,而非是杜家做事无所顾忌随性而为的二世祖杜钰然。


    哪怕年岁渐长,她骨子里的恶劣也不会变。


    杜钰然,她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最开始碰到她的那天。倾盆大雨里,她不顾一切跑进她的伞里,那时候,第一眼撞进那双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狗狗眼里时,她就应该看清了啊。


    “别碰我。”


    郁离仰着面,眼前黑蒙蒙的,完全不知道杜钰然那双眼睛在哪儿盯着她看。


    她说话声音很虚,恐吓一点也不起效果。


    杜钰然笑着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猜测。


    “你是江家那个从不出门的小姐,对吗?”


    看呐,猫和老鼠调转了角色,杜钰然笑得格外放肆,拨弄着爪子下的老鼠,一点一点将郁离的面纱揭开。


    “你会和江喻烟说吗?我欺负你了,按在沙发上,欺负得好可怜。”


    她看郁离看得很透,包括她依旧卑劣的内心。


    人性总是不会变的,哪怕她瞎了两只眼。


    郁离不会。


    甚至于,她根本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脸皮薄的很啊,而且看起来,她也没多信任那位江家主。


    否则,这会儿该喊姐姐来救她了。


    郁离选择性地忽视掉她的话,那颗惊怵发颤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根本不知道杜钰然想做什么,只好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句话好像是一个收束咒语,杜影后忽然停住。


    “唔……好问题。”


    她声音柔下来,连压着郁离的手都松了力,收腿坐在沙发上,单手撑着脸,似乎是思考,好像自己也不明白。


    “我说了,是来道歉的。”


    真是来道歉的,看到郁离的一瞬间,心里就想起来那个电话。


    她知道啊,小情侣发生了什么。


    那些刻意压制依旧明显的哭泣喘息,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只是给她留了些体面,不愿意提起而已。


    而且,杜钰然眯起眼眸,她觉得画家好友的话其实挺对的,确实——


    “叫得很娇”


    手上束缚消失,郁离试图坐起来,又被杜钰然轻飘飘地按下去。


    “对不起。”


    她动作着,顺手拿起一边的抱枕塞在郁离的脑袋底下,这样的环境里,格外轻松地吐出了那三个字。


    好像只是在说早上好,又或者是你吃了吗一样。


    一点诚意也看不出。


    郁离仰面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她完全不认识旁边的这个人。


    她展露在公众面前优雅大方的优秀演员形象,四年前她在郁离跟前有意展露的亲和力,以及如今猫抓老鼠般的恶劣模样,又或者,是她那十几部电影里的角色人设,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郁离侧身,面朝沙发里,是变相的面壁。


    归根结底,是自我逃避。


    她不想和杜钰然待在一起。


    她总是有一种逃不掉的感觉,好像自己跑了好多年,转头一看,杜钰然就跟在身后。


    她撑着那把伞,那么大雨里,只跟着她走。


    郁离闭上眼。


    那种被掌控着命运的感觉,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


    105杜钰然篇


    ◎是因为她◎


    杜钰然是百变影后,旁人永远猜不透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好像她将郁离按进沙发里,面子被落下来生着气,转眼间就能心平气和跟郁离说一句对不起。


    好像说了那句话,她的心就会变成晶莹剔透的水晶心,羽毛一样轻,能上善人进的天堂。


    云港的秋天多雨,且时间多在夜里。


    积雨云成片出现在天边,压得低低的,连闪烁着的星星都害怕地闭上了眼。


    风一吹过,如针线般细密的雨丝便斜斜落了下来,落到地上,好半天才能打湿一片地。


    门半开着,有凉风涌进来,裹挟着些微的水汽扑到人脸上,于是房子里的人才知道原来下了雨。


    “郁离,面朝那边的话,是拒绝原谅我吗?”


    杜钰然轻笑着开口,抬手将郁离垂落到膝头的裙摆整理下来,动作轻柔细致,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好似完全不在意。


    和郁离想的根本不一样。


    她闯进了一片迷雾中,无论往哪走都走不出去,无论哪一个方向,都能撞上杜钰然。


    她只好维持着面朝里的姿势,拒绝沟通,拒绝一切。从一开始,她就拒绝了这个世界。


    但她小小的抗拒对杜钰然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她是随心惯了的,有意要戳弄郁离,要她理会自己。


    幼稚得很,和小学时的坏学生扯前排女生的头发没两样。


    影后纤长的手指从郁离理好的裙摆边缘戳到她瘦削的脊背,再到她撇在耳后的几缕黑发。


    痒意如丝般爬过,郁离僵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头发被勾缠着绕到指缝里,一边缠一边说着四年里的事,仿佛真是*故友重逢,一杯茶几盘糕点坐下能聊到凌晨。


    “你看我那部电影了吗?觉得怎么样?”


    “那部电影有你的参与,得了奖,我还在领奖台上感谢过你。”


    “哦,你那时候眼睛是好的吗?”


    “我后来那几部电影你看了吗?”


    说了好多,她的电影,她拍摄时剧组的趣事,以及她拿到的奖项,和她如今的荣耀。


    已经是挂满墙的奖杯和名头,旁人提起时是满脸的崇拜艳羡,而杜钰然说起来,好像只是一次散步路过的野花野草,随处可见,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稀奇。


    但她是希望郁离给些反应的,说她的成就她的电影她如今在娱乐圈绝对的影后地位,说到后来,忽然有些厌倦了。


    郁离一点反应都没有给她,她面朝着沙发里,由着她细软的发丝被杜钰然牵着攥着,连轻轻的“啊”声都没有出现。


    杜钰然停了口,垂眸去看郁离落在阴影里的小巧侧脸,问她:“你不喜欢我讲这些吗?”


    “……”


    郁离不说话。


    事情变得不那么有趣了,杜钰然眸色冷淡下来,指尖收紧了力道,声音更柔:


    “你现在喜欢我叫你什么?郁离?小离?阿郁?还是……”


    她刻意拉长了调子,有意将那个称呼放到最后。


    “……小粉丝?”


    在关系还没有那么坏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叫她,小粉丝、小粉丝……


    仿佛犹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郁离从来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这个她最开始让窃喜不已的称呼会成为她忍耐到极点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那么叫我。”


    她忽然出声,冷冷的,连同杜钰然指尖缠绕着的发丝也扯回来。


    郁离和她划清界限,她撑着手肘从沙发上起身,有意提了音量:


    “杜女士,我和你的关系没那么好。请你出去!”


    她下了逐客令,叫她杜女士,才从沙发上坐起来脚还没下地,肩膀就被握住了。


    干燥的、温暖的,流通着滚烫血液的身躯毫无预兆地拥了上来,连味道都是熟悉的。


    在郁离还没有忘掉杜钰然之前,黑暗中的某一瞬间,她好像也能闻到那个味道,淡淡的香,盈着暖意,好似是四月初生的太阳照射到身上。


    郁离抬手想要推开的,因为春天的暖阳一点也不适合初秋的夜雨。


    她只觉得冷。


    从心底渗到四肢百骸的冷。


    杜钰然将脑袋搁在她肩窝上,拖着长音朝她装可怜:


    “外面在下雨,你忍心我这样淋着雨出去吗?”


    末了,她又添了一句:“亲爱的郁小姐。”


    她有一把好嗓子,无论用什么语气都不会觉得刺耳。


    而且,想要拥抱的理由有很多,有些时候杜钰然也说不清楚,是由心而为,毕竟郁离的话好过分,她叫她杜女士,当她是一个不甚熟悉的人来看,而非是怀揣着热爱连跟她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偶像。


    前后差别太大了,杜钰然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不适应。


    而郁离只觉得厌烦,好像忽然梦回了四年前,也是雨天。


    那时候的杜钰然借口是那把折叠伞,那么这次呢,她又想用什么当借口?


    她推着杜钰然,不想沾染上她的温度,于是道:“你有完没完了,我都说了叫你走!你是听不懂话吗?!”


    她是真的生气,四年里没跟人用这样冲的语气说过话,杜钰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声音大了些,但还不够大,不足以震慑到杜钰然。


    她是只更为强壮的藤,不需要仰仗墙体向上攀缘,某次路过,瞧见几年前的野草也成了藤,有意缠上去,要逗一逗她。


    “看来是真的讨厌我啊。”


    杜钰然唇角勾起些弧度,像是满月后的芽,皎白月华渡到郁离身上,到最后,只剩下空荡回音。


    她们僵持着,一个想逃开,另一个不想放手,那么抱在一起,像是耐心的园丁为玫瑰拔除她茎杆上的刺。


    这时,宋姨走了进来。


    突然下雨,她是来看郁离的,不想却看见这样一副画面,眼睛顿时瞪的老大。


    宋姨平时也看电视的,她是看过这位影后作品的,先前还跟郁离说起过那部电影《默》,记得她那张明星脸,自然也是能认出来她的。


    同时,她也知道杜钰然是江家的客人,只是看见她和郁离那样亲密地搂抱在一起,难免不会多想些什么。


    她收伞的声音不小,脚步声有意放轻依旧能叫郁离听见。


    知道宋姨回来,郁离心头忽然轻了口气,因为不用再一个人面对杜钰然了。


    “宋姨?”


    她唤了一声,无神的眼睛朝着宋姨的方向看过去,手撑着胸口想推开杜钰然。


    这回推开的很容易。


    又或者说,与其是她推的,不如说是杜钰然顺势放开了她。


    “您好,我是郁离的朋友杜钰然。”


    她站起来,礼貌又客气地要同宋姨握手,主动介绍起她们的关系——朋友。


    朋友也分很多种的,见了一面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的叫朋友,彼此讨厌到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她们讨厌对方,这样的两个人见了面也说是朋友。


    郁离没纠正杜钰然,她只是觉得很疲惫,想上楼休息。站起身整理了下揉乱了的衣角,轻轻对宋姨说:“宋姨,我要上楼,过来扶我一下吧。”


    其实她自己也可以上去的,房子里各处摆设家具在哪里已经了熟于心,不需要麻烦宋姨。


    她只是不想让宋姨和杜钰然说话,更阴暗一点,她想要杜钰然一个人淋着雨回去。


    “好嘞。”


    宋姨答应很快,眼睛隐晦地在郁离和杜钰然身上来回打转,她阅历深,凡事打眼一看心里基本就明白了,本能觉得两个人是闹了别扭。


    但细想又不对,她照顾郁离四年了,从来没见过她的朋友来江家看过她。


    而且,她在郁离面前提起过杜钰然的,要是关系很好的朋友的话,肯定会说认识的。


    所以,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朋友”,哪怕她是家喻户晓的影后明星,宋姨也还是要防备的。


    她温笑着说:“杜小姐,外边雨下大了,我就不留您了。”


    杜钰然也笑,很是和气,“是不凑巧,宋姨,我过几天再来拜访。”


    简单客套几句含蓄着赶了客,宋姨扶着郁离上了楼,进了房间,瞧见她先前放在床头柜子上的一碟点心蛋糕原封不动在哪摆着,不由得叹了口气,语气关切却是责备:“您又不吃,这样下去胃会不好受的。”


    郁离摇头,细声说吃不下。


    她眼睛朝着阳台,愣了几秒,转头问宋姨外面雨下的大吗,又问她江晚舟的生日会办得怎么样。


    该是很好的,和当年简明月的是同一级别,社会名流都得来庆贺一番才是。


    不然,她不会遇到杜钰然。


    宋姨在江家待着有些年头了,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郁离不说,她也刻意越过杜钰然这号人。


    “您也该去的。”


    宋姨提起今夜那场宴会,不由得有些遗憾。


    要是她的盲眼小姐也去参加就好了。


    和其她人说说话,或者和家主跳支舞,又或者只是坐在角落里吃些点心,人处在那样的环境里,哪怕眼睛看不到,也能用心感受到周围的热闹温暖,连心情都会好上许多。


    “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宋姨,你是知道的。”


    郁离和宋姨说话时总是细声细气的,她喜欢宋姨,她是个很好的长辈,虽然有时候也会严苛,但都是为了她好。


    宋姨留下的时间不长,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端着蛋糕临出门时,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句:“夜里下雨起风,您别去阳台了,有事就喊我。”


    郁离小鸡啄米般点头,听见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人顿时卸了气,仰面躺进柔软的被褥里。


    房间的灯没关,亮堂堂地照着每一个角落。


    郁离面朝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一直不舒服,闷闷地,好像被人拿海绵堵住了,一点血液也不流通。


    其实想也知道。


    今夜的唯一变数就是杜钰然。


    是因为她。


    106杜钰然篇


    ◎她该恨她◎


    “初秋,港城,我见到了杜钰然——也不算是见,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温度,我想我该讨厌她的,我应该恨她。”


    深夜,郁离拿着手机录下这段话,这是她的日记,是目盲之后的另一种记录方式。


    其实今天发生了挺多事的,郁离记了今天是江晚舟的生日,记了有一片梧桐叶落在她阳台里,记了断断续续的夜雨。最后,才提到杜钰然。


    她不愿意多提起杜钰然的,可是到最后,说完了那些话之后,停顿几秒,不自主想起了杜钰然的名字。


    她身上是有种力量的,总能叫人将心神落在她身上,从刚认识时便是如此。


    郁离是最知道的,从她第一眼看到那部电影里的背着吉他的金发叛逆女孩再也挪不开眼时,她就知道那个当时尚且青涩的演员未来一定会是大魔王般的存在。


    所以,郁离总在日记里写杜钰然,用一个简单的“太阳”代替她的姓名,好似有了杜钰然,她晦暗的天空就会阳光灿烂一样。


    后半段,郁离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手握着手机,想她是不是说了错话。


    她该恨她吗?


    她微不足道的那点子恨,真的算恨吗?


    郁离觉得她所有的情绪都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箱子里,浪卷潮涌,一遍遍拍打着箱体,始终是没有结果的。


    她只好求助于不存在的人,哪怕注定不会得到回应,不敢让更多人知道,声音细弱着,一遍又一遍念着:


    “……妈妈,我应该怎么办呢。”


    ——


    夜里果然和宋姨说的一样,起了好大的风,呼啸着嘶吼着,连同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泛黄叶片也一起裹挟着狂舞。


    郁离躺在床上,人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是躺在勉强暖热的被子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怪梦。


    梦的最后,还梦到了好久不见的阿婆。


    阿婆把打掉的山楂捡回去,用帕子擦干净递到她手上,嘶哑老迈的声音叫她快吃,说果子甜,小孩吃了变聪明。


    郁离不会再相信了,她知道山楂是很酸的东西,也知道阿婆对她是很坏的,所以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


    只是眨眼的功夫,梦就碎了。


    人从床上醒过来,木愣愣的状态下能听见外头鸟儿啼叫的清脆声音,好似自然界的可爱小生灵在向人类宣告今天又是一个惠风和畅的美好日子。


    郁离摸了下额头,和从前一样,冷汗淋漓。


    又是新的一天。


    郁离想,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无论是窗外的鸟叫,打开窗户时吹来的微风,还是电视里播放的每日新闻,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重复了一千多遍的事,再怎么新奇有趣也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


    上午,医生准时上门拜访。


    是位全国有名的心理医生,如常的谈话,说是治疗,郁离觉不出什么,只是在医生问她今天怎么样的时候回答一个好字。


    时间磋磨得很快,医生离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下午。


    郁离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手指摸着厚重盲文书上的奇特字符时,听到有人敲了下门。


    是江喻烟特有的打招呼方式,郁离也知道的,所以她连头也不曾抬起,继续看书。


    江喻烟已经习惯了她这副丧气样子,自顾自走到郁离跟前坐下,抬眼打量着这个妹妹,眸中忧色些许转瞬又遁入虚空。


    她对郁离是有些愧疚在心里的,毕竟那件事确实是她的不应该。所以一直将她养在江家,怕她出去无法生存,将她精细养着,饶是如此,人还是瘦了一圈。


    “上午许医生跟我说了,你不肯吃药,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抬手拿了茶几上的苹果啃了一口,随意问道。


    “没有用。”


    郁离合上手中的书,面朝着江喻烟的方向,轻轻摇了下头。


    “那些药都是有副作用的,对精神不大好,我不想吃。”


    她一直是这样封闭自己的状态,旁人走进不了一点,哪怕是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宋姨,郁离待她,总还是有些礼貌的疏离。


    为此,江暮忱背地里还说过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在江家白吃白喝了四年,到了跟前,连一声招呼也不打。


    郁离其实知道的,她不愿意和旁人接触,也不愿意敞开心扉,每天待在这里,听春天花开,夏天蝉鸣,心里早就疲惫不已。


    “吃药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江喻烟还想劝劝的,关怀道:“你的眼睛是心理原因,小离,吃了药眼睛才会好。”


    逻辑一点也不通。


    郁离垂着脸,手指去摸书的扉页,还没摸到作者的简介呢,手心忽然被塞了一张微硬的卡纸。


    她抬头,有些好奇地轻捏着卡纸,问江喻烟:“是什么?”


    “话剧门票,”江喻烟笑眯眯地啃了一口苹果,继续道:“杜钰然的话剧,后天在云港大剧院演出,送了几张票过来,这是最后一张。”


    她这样说,意思很明显。


    “家里没人喜欢看话剧,你也不喜欢的话咱们家就没有人能去给影后捧场了。”


    郁离安静听着,想说她也不要,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指已经捏紧了那张卡纸。


    江喻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想不想去随你,一场话剧而已,”她将郁离下意识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该留给她一点缓冲时间,悠悠哉哉地起身,要走时有意提点道:“小离,心里不要有负担。”


    脚步声渐渐远去,郁离捏着门票的手骤然松开,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只是本能反应,想拒绝时,江喻烟已经走了。


    郁离不由得去想,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是在听到“杜钰然”这三个字之后吗。


    那么一瞬间,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郁离整个人都愣住了。


    轻贴在手心里的卡纸悄悄滑落下去,风吹过去,门票飘悠着往前移了一寸。


    她没发现,专心想着那个问题。


    到底恨不恨。


    为什么一听见杜钰然的名字,心里就会那么紧张呢?


    她费了好些神也没想明白,只是一想到杜钰然心里就会有些颤动,像是石子投入平静水面泛起的波纹涟漪,一圈又一圈,扰得她不得安宁。


    后来还是想算了吧。


    昨天见了一面就当是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是做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梦,梦醒了,就该忘了。


    继续维持着以往的平静人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郁离这样安抚住自己些微躁动的灵魂,抽出几分心神去摸手心的门票,想着要不就给宋姨吧。


    毕竟按照杜钰然如今在影视界的地位而言,她的话剧演出门票该是一票难求的,不能白白浪费掉。


    然而手心却扑了个空,握紧时,里头皮肉相贴蕴出几分粘腻手汗,并没有卡纸的质感。


    那一刻,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慌张,从沙发上往地板上摸,一寸寸的找,膝头跪下去两只手摸寻着可能的地方,没有找到。


    眼睛拼命地眨啊眨啊,眼前依旧是黑色的,混沌未开化的颜色将她笼罩在里面,以至于连一张小小的门票都找不到。


    意识到她根本找不到时,巨大的无力感倏尔涌上心头,连细眉都耷拉下来。


    她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什么事也做不好,连一张门票也握不住。


    宋姨打扫完房间从楼上下来时便看见郁离格外颓丧地瘫坐到地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一样。


    “您怎么坐地上啊?多凉,快起来啊。”


    她心里也跟着慌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要扶着郁离起来,腰弯下去,蓦然看见郁离眼睑下将落未落的泪。


    珍珠一样,整个人像是个失去灵魂的娃娃,脆弱又无助。


    “宋姨,门票不见了。”


    郁离坐在地上没动,好半响才吐出一句来,却是说一张门票。


    宋姨明白的,她知道郁离看不见,知道她自暴自弃,也知道她觉得自己没用。


    她看不见,所以心思要比寻常人敏感许多,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惶黯然。


    “在这呢,没丢,门票在这呢。”


    那张门票其实没丢,就躺在茶几上,仿佛在和她开一个玩笑。


    正常人一眼便能看见的东西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找得到。


    所以不容易啊。


    所以,在宋姨将门票塞到她手上时,郁离遵循着本能,再度捏紧了卡纸。


    她想,她要去的。


    无论话剧是不是杜钰然主演的,她都要去看一看。


    ——


    云港靠海,车子驶过港口,能听见轮渡启航时的汽笛声。


    在车内听不清楚,郁离抬手摸索着,要打开点车窗。


    司机是有眼色的,通过车内后视镜看见后座郁离的动作,左手按了一下,后座车窗立刻降了下来。


    “谢谢。”


    郁离朝她道了谢,将脸转向侧面,汽笛声果然清楚,随之而来的还有些更为嘈杂的声音,郁离撑着下巴,都听了进去。


    其实还想听一听外面的声音,她好久没出来过,不知道云港究竟是什么样子。


    当时眼睛好的时候只是匆匆看过一眼,巨大的城市塔矗立在市中心,想也知道有多繁华。


    107杜钰然篇


    ◎恨和爱交织到一处◎


    车子停在剧院外,司机撑开伞为郁离拉开车门轻声提醒:“小姐,到了。”


    小雨滴滴地落,郁离捏住那张门票,借着司机的力下了车,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


    宽大的镜片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尖细的下巴和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


    担心自己的打扮不大好看,郁离指间扣住镜框有些不安地询问司机:


    “这样,会不会太奇怪了?”


    其实完全不需要担心,她的眼睛并不是空洞洞的两个框,除了无神没有光彩外,和正常的眼睛没有区别,而且也戴了墨镜,旁人一点也不看出。


    “没有,您这样刚好。”


    司机将她送到剧院里,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交接过来,看了眼郁离捏着手心的票,将她领到了座位上。


    话剧还没开场,观众们陆续落座,郁离能感觉到身边也坐了人,听声音像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正欢快地讨论起这场话剧的主演。


    是杜钰然。


    她们是杜钰然的粉丝,说自从杜钰然转做制片人之后出现在公众前的次数就一减再减,连电影都没演过几部。粉丝如饥似渴地盼着杜钰然的最新动态,以至于这场连官方宣发都很少的话剧蹲点抢票的人超乎寻常的多,所以她们抢到了票几乎要开心地睡不着觉,盼星星盼月亮才等到今天,只为了杜钰然。


    她们多大了?有二十了吗?


    郁离在一边默默听,默默想。


    大学生是什么样的呢?和高中时老师说的一样吗?最轻松,最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连课都可以不去上?


    她们的话好多,能从杜钰然的漂亮长相说到她入圈以来就避而不谈的家庭背景,总之,每一句都是关于杜钰然。


    郁离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吵闹,她喜欢听她们聊天,天南地北地闲扯着,如果对象不是杜钰然就更好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们的话题一转,突然从星光闪闪的杜钰然转到了她身上。


    “欸——我听说这种话剧都会有一些关系好的明星来看,你说,旁边这个戴墨镜的妹妹是不是啊?”


    先提到郁离的女生压低了声音同旁边的同伴咬耳朵,满是好奇。


    “不知道啊,不过剧院里戴墨镜确实怪怪的哈。”


    两道谨慎又八卦的目光悄摸摸落在郁离身上,她不自然地直了腰背,听到那些无端议论,本来想否认的,可是后来想想,没必要。


    她没必要主动和杜钰然沾上关系,这不过是女孩子的猜测而已。


    郁离安静坐了片刻,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直没停。


    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座椅扶手,想着回去后要不要沿着港口走一走。


    当是散心好了,比起吃那些控制精神的药物,她更愿意在薄雾的雨中漫步。


    偏偏女孩子们很是主动活泼,刻意凑过来,很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妹妹你是来看杜钰然的吗?”


    大概是为了印证她们的猜测,身边是不是坐了一个明星或者是杜钰然亲友之类的。


    郁离被她们吓了一跳,指尖敲击声停住,顿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我是来看这场话剧的。”


    来看话剧的,而非是杜钰然。


    她表述得很清楚。


    郁离以为自己这样说她们会识趣坐回去,没想到她们好奇心旺盛,不得到满足不会退缩。


    “妹妹,剧院里戴墨镜可是会破坏观感的哦。”


    “这样吗……抱歉。”


    郁离几分惶然,以为是自己破坏了她们的观看体验,匆匆摘下墨镜,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转向搭话的女生,温声询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


    真相往往和自以为的猜测相悖。


    女生尴尬极了,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和郁离解释着缘由。


    她们没有坏心的,郁离心里清楚,所以只是安慰几句,却没再戴回墨镜。


    话剧很快开场,大幕拉开,角色登场。


    女孩子认真看着她们的偶像,郁离手撑着脸,脸上表情起伏波动并不大。


    她来之前做过功课的,知道话剧讲的是什么,一对有情人明明相爱却因为世俗阻碍和阶级差距成了阴差阳错的仇人……


    讲的是爱和恨如同两根藤蔓般死死纠缠彼此绞杀的关系,探讨的是阶级错位之下的爱情悲剧。


    “我不能爱你,你忘了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那些血泪都白流了吗?”


    杜钰然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剧院里,声音理智又坚定,细听之下却有几分颤抖,是面对深爱之人想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挣扎。


    台词偏西式,兼具哲理与反思的长篇对白很是抓耳。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演员还是剧情来看,都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但郁离想离开了。


    某一刻,她忽然觉得台上正在说话的就是杜钰然,而非是由她扮演的角色。


    她说我不能爱你,后来又说我恨你。


    她的演戏一如既往的好,说台词时情绪到位,尤其是面对另一位主角时,爱与恨交织的复杂情绪由她演出来时几乎令一旁的女孩子们尖叫出声。


    她们爱她,因为她不仅是大满贯影后,也是出色的制片人;即是出身神秘的天赋怪,也是容貌顶级的娱圈顶流。


    其实喜欢是最浮于表面的东西。


    郁离曾经也是。


    只是后来她接触到了华丽外表下真实的内里,知道她也和普通人一样,也有一颗欲望铸就的凡心,并非是她想象中的天使。


    所以滤镜破灭,喜欢成了场笑话。


    她起身,将放在包里的墨镜拿出来重新戴上。


    江喻烟提前打了招呼,而且工作人员也特别关注着这位盲人。


    郁离离开座位的一瞬间,等候在一边的工作人员立刻扶了上去,体贴询问:“女士您是要去洗手间吗?”


    “不是,我要出去。”


    郁离摇头,身后演员说着台词,和她的座位挨着的女孩子们看着她离开,低头小声议论了几句,又将注意力放回话剧上。


    三个小时的话剧,司机大概也没想到郁离会中途离场。


    司机不在,郁离只好在剧院大厅等候。


    随意挨着处靠墙的位置倚着,等着时间到了司机过来领人。


    其实出来一趟还是不方便的,郁离想,以后还是尽量少出门。


    又或者,她的眼睛还会好起来吗?能看到清楚的物体,不是漆黑的一片,也不是梦里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怪物吗?


    她得了PTSD。


    心理医生说她的创伤阴影极大,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获救,也不敢相信她再次走入光明的世界。


    她心里的小人始终困在那些天里,无尽的黑暗笼罩其中,手腕脚腕上紧紧束缚的绳索将她的眼睛也勒坏了。


    郁离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在做噩梦,整夜整夜的失眠,抗拒吃药,抵触和外界的接触。


    医生说她不配合治疗,郁离却觉得,她并没有生病。


    是医生误诊了,郁离想。


    可后来,眼睛确实是看不见的,一点痕迹也没有。


    ——


    人一慢下来就容易想多。


    尤其是在这里,杜钰然的话剧还在演着,她说着台词,口齿清晰感情充沛,郁离甚至能幻听她说爱的声音。


    于是相当没有出息的,也很自然地又想起杜钰然来。


    时光过得那么快,一眨眼就是四年。


    杜钰然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呢,还和原来一样吗?或者细微处变了些样子,比如头发,比如气质。


    不自觉想了许多,都是杜钰然。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郁离慢慢蹲下来,抬手捂住脸,后悔起来。


    她不该来的,当时就该把票给宋姨。


    可心底细浪慢慢拍打着海岸,一遍又一遍,留下些东西,亮闪闪的。捡起来一看,都是些细碎的记忆片段,她和杜钰然的。


    是真心喜欢过的,所以遭了骗也不觉得是对方的错,是天上掉馅饼,她被砸蒙了,没看到后面跟着根线。


    所以恨也是真心实意的,可要说起来具体恨她什么,郁离依旧是没有头绪的。


    是恨她无所顾忌地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打乱,恨她一句对不起可以那么轻松地说出来,还是别的呢?


    恨和别的东西掺杂到一起,一点也不纯粹。


    她如死水一般平淡至极的生活,原本该缩在角落过活一辈子的,可偏偏……偏偏又被杜钰然敲出浪来,好似好大一个石头投进去,溅起的水花半人高,一下子就将郁离的鞋给弄湿了。


    而且,她明明快忘了的。


    忘掉杜钰然这个人,忘掉她的欺骗和深藏在心底的喜欢,只在某一天后,偶尔听起这个人的名字,心里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样多好啊。


    她不该在江晚舟的生日宴那晚下楼的。


    ——


    三个小时的话剧结束,也不见司机出现。


    郁离摸着墙站起来,观剧结束的观众从身边擦肩而过,和同伴讨论着卡司阵容和喜欢的情节。


    人声嘈杂,郁离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去,心里一点方向感也没有。


    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群,她身处其中,和从前一样,格格不入。


    “小姐,迷路了吗?”


    恰在此时,一只手不由分说挽了过来,说话声腔调偏向西式的华丽,是郁离熟悉的,她两个小时前才听过的,女主演的声音。


    那只手顺着手臂握在她腕间,指尖渡来些暖热温度,只一瞬间,郁离便怔住了。


    杜钰然已经换下了戏服,穿着简单的便服,口罩帽子齐全,再加上此时已经临近十点,大家急着赶末班地铁,匆匆出门,并没有注意到她。


    【作者有话说】


    预警一下,大概率be或者开放式结局


    108杜钰然篇


    ◎要修正错误啊◎


    “一个人来的吗?”


    杜钰然问郁离,指骨卡在她手腕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


    “司机送我过来的。”


    郁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淡些,她挣开杜钰然的手,对她刻意做出的亲昵相当不满。


    “她马上过来了,杜女士如果没有其它事就请离开。”


    她下了逐客令,但杜钰然脸皮厚。


    “她还没来呢,而且,这里人快走光了,你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害怕吗?”


    杜钰然笑着抚平她衣摆上的褶皱,压低了声音刻意道:“郁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云港的剧院夜里是不开放的。听说啊,这里晚上不太平。”


    她越说越玄,连声音都飘渺起来,郁离不自然地皱了下眉,想捂住耳朵,“别说了,我不怕那些的。”


    她强装镇定,可还是被杜钰然牵着鼻子走。


    她说剧院的前身是一处戏院,有位名角因为爱而不得在阁楼里吊死了,从此之后,人们总会在夜里听到些飘飘悠悠的唱戏声,更有甚至,还能在大空地里看到一截甩动的深红水袖……


    郁离越听越害怕,好像穿着戏服甩着水袖的名角就在一边盯着她们。


    忽然,一阵风吹过,轻柔冰冷的水袖贴到脸上,触感无比真实,郁离立刻毛骨悚然起来。


    但转瞬,杜钰然温暖的掌心立刻取代了那点子冷,她在捉弄她。


    “别闹了!你幼不幼稚!”


    意识到这点的郁离心头火猛起,一巴掌拍掉了杜钰然捏住她脸颊的手。


    杜钰然讪笑一声,郁离用的力气不小,她手背微微泛起红,随意甩了两下,无所谓道:“行吧,那我先走了。郁小姐,下次见。”


    郁离不理会她,她手背到身后掌心贴住墙,听见哒哒的脚步声自耳边响起,又逐渐远去。


    “唔,要关灯了。”


    只剩下风中传来的轻喃声。


    似乎又只剩下郁离一个人了,杜钰然走后,周围静悄悄的,不复先前散场时的热闹,连脚步声都没有出现。


    剧院的大堂很空旷,风一吹,四处都回荡着幽幽的风声,似是黑暗中那种东西的低泣,叫郁离不寒而栗。


    她是害怕那些东西的,无论是直接或者是间接的恐喝,还是似是而非的幽泣,总是能让她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东西。


    她实在恐慌,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不自觉就想到了杜钰然说的那个故事。


    仔细听听,风声中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尖细又婉转……


    而且,关灯了。


    这里只有郁离一个人。


    又好像有许多“人”。


    “有人吗?”


    郁离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手摸过去,空荡荡一片。


    没有人回应她,只剩下她的声音回荡在大堂里,更添几分鬼魅。


    “杜钰然?”


    郁离又叫了一遍,几乎是本能想要求助。


    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尤其是关灯之后。


    她期望着杜钰然并没有走远,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能过来把她领出去。


    如果——她有那么好心的话。


    “嗯?落了只小猫在这里?”


    忽然,熟悉的嗓音拖着懒散调子在附*近响了起来,杜钰然又回来了!


    “杜钰然!”


    这个名字此刻变成了安全感的代名词,郁离瞬间觉得风中的戏曲声消失了,周围的恐怖氛围一下子就解除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想朝她跑过去。


    “郁小姐居然需要我吗?我还以为你的司机来了呢。”


    杜钰然轻飘飘阴阳怪气了几句,但却是朝着她的方向来的。


    哒哒的脚步声再度靠近,似是一盏看不见的灯,灯火葳蕤,随着她的前进将四下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驱散。


    “杜钰然……”


    郁离快哭了,她向着杜钰然的方向跑过去,连自己看不见都忘记了,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想离她近一点。


    “慢点,要跌了。”


    杜钰然稳稳接住郁离差点要跌倒的身体,口头说教一句,忽而又想起什么,问郁离:“你不是说不害怕吗?”


    她是故意这样问的,郁离再清楚不过了。


    性格恶劣的大人总是这样捉弄小孩。


    “我们出去吧,这里关灯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关门了?”


    她避而不答,催促着杜钰然带她出去,司机不知道去哪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牵着我的手,这儿距离出口挺远的,你要是中途不见了我可不负责。”


    杜钰然有意吓她,偏偏郁离也经不起吓,胆子小得很,话音还未落地,她身体就靠过来,很是急切地去碰杜钰然的手,好不容易碰到了立刻牵住,用的力好大,相贴的皮肤间滚烫一片,连手汗都快捂出来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


    “当然。不过你怎么不叫我杜女士了?之前不是叫得挺顺的吗?”


    “……杜钰然,别说话了行吗。”


    她们紧紧牵着手,宛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从灯火通明的剧院大堂走出去。


    偏偏两颗心不是一起的,是熟悉的陌生人,郁离以为,她们出了剧院之后就会各奔东西,各回各家。


    云港的雨还在下,细如丝的雨伴着风吹过来,扑到身上,寒意叫郁离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她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免疫力低了好多,往往不注意时就会得些小病。


    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郁离松开牵着杜钰然的手,想着跟她礼貌道声谢就彻底了断。


    她在这儿等司机过来,回江家,然后和杜钰然再也不见。


    她们的生活轨迹本就不该相交,今天只是一场错误。


    她要修正错误。


    郁离朝着一边挪了下,觉得她们的距离足够远,才抬头对着杜钰然的方向说:“今天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等司机来……”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一只棒球帽就盖在了脑袋上,接着,宽大的外套也披在了身上,雨水的潮气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出来怎么不多穿一点?”杜钰然略含责备的话于耳畔响起,她完全不在意郁离刚刚说的话,只是抬手将披在郁离身上的外套拢了下,动作自然,仿佛已经排练了很多次。


    郁离一时之间愣住了。


    独属于杜钰然的味道将她紧紧包裹住,暖香如同一池水,她身陷其中,怎么也爬不回岸上,连已经平复都心跳都开始加速,咚咚咚的,怎么也忽视不了。


    “不用,我没那么脆弱。”


    她想将衣服脱还给杜钰然,心里既然决定不再有瓜葛了,那就连随口的关心不能要。


    杜钰然却制住她的动作,她声音低了几度,说:“你就那么抗拒我吗?连我的衣服都嫌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多了。”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但郁离不能明说,毕竟杜钰然是好意。


    109杜钰然篇终


    ◎我恨你——我爱你◎


    好多事情都不能明说,好似摊开讲了,人情就散了。


    从前大家都注重这个东西,因为各家挨的近,总会有需要别人帮忙的难处。


    短短几秒的时间过去,郁离突然觉得或许说开了对她们才好。


    这样无休止的纠缠根本没必要的。


    冷风吹过来,郁离站在原地,斜斜的雨丝被宽大的帽沿挡住,她忽而后退了一步,面朝着杜钰然的方向说:


    “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想的很简单,不想和杜钰然再那么下去了,她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现在、以后也该是这样。


    她长呼出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捏在掌心里,鼓着气对杜钰然开口:


    “杜钰然,杜影后,我原谅你了。”


    “今天晚上的事谢谢你,你就当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好不好?”


    她的话好轻啊,随着风扑倒脸上时已经不大真切了。


    杜钰然眸子微沉了下,仰头望了眼漆黑的天,雨下的不大,雨丝冰冰凉凉落到脸上,几滴凑巧砸进眼睛里,她本能闭了下眼,本就低的声音冷冷的,成了夜雨,说:


    “如果我说不呢?”


    “你是江家的三小姐,我记性好得很,不可能忘记。


    所以我拒绝……”


    她的话只说一半,进了雨的眼睛缓了一会儿后慢慢睁开,灯下泛着微微的红。


    冷不丁的,郁离打了个喷嚏。


    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想她在念她的名字,念了至少十遍,才叫她打了那个喷嚏。


    “我不想的,杜……女士,”郁离捂住口鼻,声音闷闷地传过去,杜钰然往前一步,才能听清楚。


    她要和她切割,全名也不叫了,又叫回了杜女士。


    杜钰然偏不如她的愿。


    “你不想什么?不想我靠近?还是不想我拆穿你?”


    杜钰然脚步慢慢往前,一步又一步,快要踩上郁离的心尖尖上。


    “郁离,你还是…”


    最后一步,她踩上台阶,忽然扯住郁离身上她的外衣衣领,灯光兜头罩下,那双狗狗眼忽然变了样子,温和暖色褪去,只剩下浓烈的恶劣兴味。


    “——天真。”


    郁离被她拽得踉跄了下,眼前黑漆漆的没有方向,只好顺着杜钰然的力道倒。


    她不明白杜钰然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快要倒下,耳边风声撕扯着,眼前是砖石地板还是淋漓雨水都分不清,总归摔到地上都是一个疼法。


    无所谓的。


    就像她的生活,注定困在黑暗中连挣扎都做不到,怎么样都没有多余的选项。


    她做好准备要倒下的,手臂要抬起护住头脸,连眼睛都闭上。


    偏偏一只手将她拦住,所有的准备都成了无用功。


    那只手横在她腰上,力道很大地将她往杜钰然那边带。


    脑袋撞上柔软的胸脯,一瞬回弹,下一秒就被按住腰肢往她怀里送。


    整个过程里,郁离只能被动接受着杜钰然,哪怕她突然将她推开,郁离也只能无措跌进雨水里。


    她是绝对的弱势,无论是身体还是她们之间的气势地位。


    又是一阵风吹过,本该渐凉的身体却因为和杜钰然紧紧贴在一起而变得滚烫起来,她要推开的,但那只手臂钳在她腰上,像是固定在墙面上的螺丝,郁离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她根本看不懂杜钰然想做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那么亲密的动作,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她。


    明明该是两条平行线的,为什么非要相交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不好吗?


    杜钰然一直等待郁离停住动作才开口,像是主人将炸了毛的小猫按住,等它冷静下来才要开口训斥几句。


    然而叫人意想不到的是,杜钰然手指点在她额头,随意散漫道:


    “我突然发现,你挺适合演戏的。”


    她微微眯起眼眸,光下闪过一点暗色,继续说:“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郁离,你真的是个瞎子吗?”


    说话时她俯身,抬手将郁离散乱的发丝拢在手心,指腹擦着她耳垂掠过,似是有意,连声音都压低了不少,轻飘飘吐出一个大秘密。


    而对此,郁离选择避而不答。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挣扎着,细伶手腕撑在杜钰然肩膀上使劲推了几下,抗拒的意思很明显。


    杜钰然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眼光低垂着绕着郁离眼珠滚了几圈,看到两颗蒙了尘的珠子,黑漆漆的,认真盯着一个地方看时会叫人有一种被缠上的阴冷感。


    关于人性,关于郁离,她是很了解的。


    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的卑劣伪善,知道她沁到骨子里的软弱,同样也会看出她如今的表里不一。


    “这个时候,还要继续和我演下去吗?”


    她轻抚上郁离的额头,手指按着那块不甚明显的胎记轻轻揉着。


    “我说了我听不……”


    郁离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声音提高了些,后仰着要远离她,却被女人攥着腰肢牢牢定在原处。


    “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演出的,你想看见我,对吗?”


    杜钰然的嗓音似乎带着魔力,轻而易举将郁离的声音盖住,她循循善诱着,要将郁离的心剖开。


    穿着冰冷白大褂的医生拿着锋利的手术刀,一下一下,将她不再鲜红滚烫的心一片片切开摆在桌面上,供人观赏嘲弄。


    那一刻,郁离是那样的感觉。


    “不……”


    “再次见到我,你真的觉得痛苦吗?”


    “你想见我,想听见我的声音,想要我的拥抱,甚至是更多,我说得对吗?”


    “郁离,你瞎了眼,但你心里看得很清楚,对吗。”


    “郁小姐,你真的——恨我吗?”


    她像个传教者,一句又一句,刻意低压的嗓音蕴含着某种力量,刀子一片片割着发黑腐烂的心脏。


    到最后,郁离捂着心口,连呼吸都窒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别说了……求你。”


    她们啊,是同样的卑劣坏心。


    从前那扇窗封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发现。


    现在,杜钰然打开了那扇窗,乌鸦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扇动着翅膀飞出去,只剩下那女孩蜷缩在屋子里。


    听见窗户打开的声音,她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无害的天真面孔,唇角却弯起,弧度渐大,几乎要咧到耳根。


    郁离也是这样,她低着头,冰冷手指握住杜钰然圈在她腰上的手臂,试图从她身体上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


    “我恨你。”


    她说。


    有时候恨真的挺难说的,爱到最后是恨,讨厌至极也是恨,死仇是恨,生别也有恨。


    郁离对杜钰然,也是恨。


    是喜欢到浓烈后无处发泄逐渐扭曲成的恨。


    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


    郁离恨她,是恨她既然要骗自己为什么不彻底一点,为什么最后还要告诉她真相。


    继而又恨,她那一点慈悲的善良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呢。


    好似大灾之年财主指缝间露下去的几粒米,充饥不够,她捧着那些米粒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恨上财主为何不将整把米都给她。


    所以啊,她恨杜钰然。


    恨她为什么不再多施舍一些注视,恨她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又恨她为什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我恨你。”


    她又重复一遍。


    杜钰然没给反应,她的眼睛好像要发炎了似的痒起来,刚刚滴进去的雨水起了作用,她想,也许该找把要睡觉的医生朋友抓起来开点药。


    又或者是别的,眼睛不舒服地眨啊眨,有雨水滑到纤长的睫毛上,几滴而已。


    “你在听吗?”


    郁离攥紧了她的手臂,安全感接近于无,一定要确定杜钰然知道这件事——她恨她。


    “再说一遍吧。”


    杜钰然眨了眨眼皮,轻轻掀开郁离的帽子,风随之而来,将她方才为郁离理好的发丝吹乱。


    风中,有人低低叹了声气。


    “我说我恨你。”


    “要跟我走吗?”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又一同落下,迎着杜钰然翘起的唇角,郁离再度怔愣出神,手下力气没收着,将杜钰然的手臂抓出两道深痕。


    她想,为什么呢。


    她捏着门票来看杜钰然的话剧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迎着车窗外咸涩的海风,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是杜钰然啊,是她开始恨的杜钰然,是她喜欢了好久的杜钰然,她想见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温度……


    她一出现,好像世界重新有了色彩。


    郁离心里只想着杜钰然。


    那是藏在心底埋在几十米深的土层下的秘密。


    她最没出息了,哪怕是那样,也还是喜欢她。


    所以不能被别人发现,只敢在心里一遍遍念着,看话剧时,满脑子都杜钰然的声音和旁边女孩子讨论她的话语。


    她们说杜钰然的电影里最喜欢的是那个聋哑女生,希望她多拍几部电视剧,还说了和她有cp感的演员,她又拿了什么奖,客串的作品评分有多高……


    她都记住了。


    可是最后说出口的只能是恨。


    “你想待在那个地方过一辈子吗?身边只有一个阿姨陪着,等阿姨老了,会有新人来照顾你,那是个陌生的姑娘,她脾气不好,对你也不好,但你没办法和人说。


    你的姐姐对你也不好,包括你的侄女,她已经在心里认定了自己是未来的家主,她想把你赶出去,毕竟你们相处不多,你占了江家的位置,分财产时还要多给你一份,她不愿意啊。”


    杜钰然又在恐喝她,拿她最害怕的东西,先前是鬼,这次是孤独。


    谁愿意一个人孤独到死啊。


    “别说了。”


    郁离紧攥着她手臂的手骤然松开,好似情绪铺垫到位,于是不管不顾起来。


    下一秒,清楚的巴掌声在雨夜里突兀响起,惊得路边的路灯闪烁几下,暖色光黯淡住,不敢再看。


    郁离扇了她一耳光。


    杜钰然被打得偏过脸,巴掌印在雨中慢慢显露出来,沿着脸颊往四下蔓延出红色,打得好狠啊,能看出来有多恨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一点也不好看了。


    她淋了好大一阵雨,头发丝黏到脸上,又被甩了一巴掌,站在雨里,也不捂住那半张脸,两只手就那么垂下来,好半响才歪着脑袋死盯住郁离,沉哑道:“你是故意报复吗,因为我说中了,从一开始就是,对吗。”


    郁离做好了被惩罚的准备,她放下手,一言不发。


    “现在,小猫,告诉我,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等你那位永远不会来的司机。”


    杜钰然着实大度,她不计较郁离扇她巴掌,反而给了她两个选择。


    人当久了总是想养只不听话的小猫,尤其是这只几年前就看中的小猫。


    她的笼子清清楚楚,一点也不遮掩。


    郁离是知道她的啊,她清楚知道在剧院里的所谓名角夜戏不过是杜钰然编造的谎话,她知道剧院没有关灯,知道自己身处光明的地界,不会有鬼扑上来,而杜钰然就在不远处等着看她惊恐,看她害怕到求助她,这是她的恶趣味。


    所以她如她所愿。


    就像现在,她知道杜钰然不过是一时兴起,她的热情高涨,连笼子都是随意编的。


    她都知道。


    可面对杜钰然时,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在云港有房子吗?”


    没有的话,就算了吧。


    司机没来的话她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她都准备要走了,摸着黑攥着包带一路淋着雨走回去,偏偏这时,杜钰然扣住她的手腕,她声音很沉也很烫,说:“我有,你来吗?”


    她问来吗


    好沉重的问题啊。


    郁离垂下眼,觉得手腕也烫起来,胸口鼓噪着,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沉默良久,她轻轻说:“雨下大了。”


    雨下大了,该回家或者找一个躲雨的地方。


    她看不见的,只好给杜钰然牵着上了车,沿路开着,到了地方,又被牵着下了车。


    进了门,彻底成了只猫,蜷在沙发里,主人想起她时就抱一抱,想不起来时就安静待着。


    是她自愿的。


    比起江家的日子,她更喜欢杜钰然一些。


    也许日子再久一点,她的眼睛会慢慢好起来,到时候能再看见,可以做她喜欢的事,重新高考还是开一家小店,都可以的。


    齐雪篇


    110齐雪篇


    ◎我会是你的眼睛◎


    命运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偏偏又不能忽视住。


    人们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说实话,齐雪是不相信的。


    但有时候,又不得不相信。


    恰如此时,在云港江家,命运叫她从满是假笑利益往来拜高踩低的名利场离开,命运叫她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往前走。


    路的尽头是一栋亮着灯的二层小楼,楼下墙角里蹲着个人。


    那人小小一团蹲在角落里,仰面望着无尽的天,齐雪也仰头,从浓密的枝叶缝隙里窥见几颗闪烁着的星子。


    不知名的歌谣轻轻响起,伴着柔和至极的风飘到她耳朵里。


    那一刻,齐雪心头阵阵悸动,连身后嘈杂都忘却了。


    命运还是眷顾她的啊。


    一场可来可不来的宴会,给她送来了多大的惊喜啊。


    那人她是认得的,她最熟悉的,她最渴求的,降临在了眼前。


    咫尺距离,抬手便能够到。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情不自禁叫出了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甚至连曾经得不到回音的名字都有了回响。


    那人被她惊得慌了神,她蹲在地上,裙摆垂顺地落到地上,几分惊颤。


    她好像认不出来齐雪了,眼光黯淡住,脸上满是茫然惶然,张着嘴,是要说话,可齐雪等了许久,也不见郁离出声。


    她只好蹲过去,单膝跪在她面前,想要去抓握郁离微微发颤的手心。


    好像这样,她才有那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是我啊,齐雪。小离,你认不出我了吗?”


    她好激动啊,连声音都颤抖着,像是一条蜿蜒起伏的曲线,要连接到郁离的耳膜上,让她喊她的名字,知道她是齐雪。


    “齐雪?”


    郁离慢慢将脸转向齐雪的位置,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声音轻轻的,又细又弱,在喊她的名字,齐雪怎么听都听不够。


    “是我,是我。小离,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而她心里期待盼望的久别重逢泪眼相望并没有出现。


    郁离的眉头凝成了一个井字,她冷冷盯着齐雪,纤长的睫毛急急颤着,那双眼睛里灰蒙蒙的,没有水雾,也没有烟霞。


    “小离?”


    齐雪去抓郁离的手,那样软的手紧握在手心里,偏偏是冰冷一片的。她两只手捂着,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也许是云港的气候导致的,齐雪一直觉得这里不是宜居城市,太湿太热,待久了人会出问题的。


    “齐雪?”


    郁离木木盯着她,耳畔舞会的音乐声早就模糊,她由着齐雪将她的手抓在手心,一点反应都给不了。


    算是故友重逢,两个人该抱头痛哭才是。


    可偏偏她做不到。


    齐雪反应好大的,她说她找了她好久,她好激动好惊喜,郁离眼望着她,只看见一片茫茫的黑暗。


    黑暗里有什么呢,郁离想,齐雪身上好温暖啊,让她忍不住靠近,可黑暗里什么也没有,温度是假的,齐雪也是假的。


    “对不起啊,我好像忘了齐雪是谁了。”


    郁离慢慢抽回手,她扶着墙壁站起来,白裙子沾了泥点,随着晚风飘荡。


    她当这是一场梦,摸着墙要往回走,也许回到床上梦才会醒。


    四年不见,齐雪应该过得很好才对,她是那个人唯一的孩子,是那么大一个风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郁离听说过的,北城的风家,势力地位和图南市的棠家一样。


    所以当年她被风楂带走后选择删了她,是很明智的选择。


    也许郁离在风楂眼里,是拖油瓶,是没用软弱的废物,这样的她和齐雪一起,会让她被笑话的。


    只是,夜深时郁离也会想,她真的有那么难堪一无是处吗?


    她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办法改变呢?


    被放弃就是她的命运吗?


    “小离,你说什么?”


    听见她说忘记,齐雪第一个反应就是拉住她,完全不敢相信。


    这是第二次她忘掉她了。


    她真的是个不值得记住的人吗?


    “小离,你别走啊,你是不是骗我的?”


    那一刻整颗心都为之震颤,齐雪勾住郁离的手指,她往前走,她就跟过去,一步也不落下。


    万分害怕只要一放手,郁离就跑掉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是齐雪啊,住在你楼下的齐阿婆家的孙女,我们一起长大的啊……怎么会……怎么会忘掉我呢,小离,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请你不要这样。”


    郁离停下步子,连头也不回,声音冷冷淡淡的叫她放手。


    “对不起……那么久不来见你,你一定是生我气了对不对?我不是故意的,小离,我找不到你……”


    她想解释的,到了北城之后她被要求一切电子设备都不准碰,她被管控起来,因为北林湾那个项目白白让出去一半给棠家,家族里的老人们很生气。


    所以被罚着跪了小半年的祠堂,对着那些老祖宗的牌位忏悔时,她想的不是对不起风家的各位祖宗,而是对不起郁离。


    她的年少轻狂并没有匹配上足够的实力,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郁离走向棠念意。


    她心尖上的女孩一定受了好多苦,而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中间不是没找过,可查到简家之后,郁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来。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了,没有用的。”


    郁离的心肠渐渐硬起来,她推开门迈着步子要进去。


    她其实一点也不怪齐雪,只是觉得自己这幅样子不好看,她心里别扭得很,不想要齐雪知道她瞎了眼。


    她要面子的,从前在棠西那受了委屈也是不肯让齐雪知道的。


    “为什么……你总得让我知道……”


    齐雪好卑微啊,连挺直的背都弯下来,近乎哀求地牵着郁离的裙角,求她别走,求她别忘了自己,也别不理她。


    这样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玩,真的。


    “没什么要说的。”


    郁离轻轻道。


    她要走,裙摆上的阻力却不叫她走。


    郁离怔了下。


    忽而,她蹲下来,细眉蹙着朝齐雪的方向看过去。


    她也求她:“你走吧,别再来了。”


    小楼里灯火明亮得很,照在外面,给门口的两个人都渡了层虚焦的柔光。


    于是齐雪终于看清了郁离灰蒙蒙的眼睛,天上繁星点点,一点也映不到那双眼睛里去。


    她分明在看齐雪,又好像没有。


    似乎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内里纷杂又细致的线条全都没有,空洞洞的,就那么望着她的方向,


    “小离,”


    齐雪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她声音艰涩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下意识去抚郁离的眼睛,手指落在她眼下,一点点往上挪,直到遮住整只眼睛。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的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她有好多话要说啊,都藏在心里,堵在喉口,最后说出去的只是一句对不起。


    她是知道郁离的,她一定是不想要她知道她过得不好,所以才说那些话。


    “你疼不疼啊?”


    她快哭了,干净嗓音揉杂着细微颤意,手也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好像要将郁离的脸描画进心口,一辈子也忘不了一样。


    郁离瞒不住的,就像她想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一样,她想瞒住的事情也会被齐雪发现。


    齐雪知道了,她看在眼里,可她只是问了郁离疼不疼。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夜里,郁离跟她说她做了别人的情人,棠念意好厉害,只手遮天的存在,她们不会有好下场,可齐雪却说,她不怕。


    又或者再往前一点,老小区的楼梯上,齐雪说,那我也要把你一起拉下去——我们要一起掉下去。


    郁离想,她的心得再硬一点才行。


    可齐雪只是说了句话,她整个人都软得不像话了,想靠在她肩膀上,想跟她说她好疼啊,想说她好害怕。


    她好依赖她啊,已经成了本能,所以在这个很讨厌的日子里遇到齐雪她开心得快找不到北了,可她一点也没让齐雪知道。


    这些年里,她唯一做得好的就是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


    高兴或是痛苦,都藏在平淡至极的面孔下。


    然而是齐雪,面前的人是齐雪。


    她的手摸在郁离脸上好温柔啊。


    郁离想,她可以跟她坦白,在齐雪面前觉得难堪什么的,其实也不是很需要在意的事。


    她都发现了,所以,也没必要在隐瞒下去。


    “齐雪,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郁离抬头,那双眼睛眨啊眨的,微微笑着,连语调都拖长了些,像是在跟朋友炫耀好东西。


    像小时候她得了块糖果,小短腿巴巴地跑到齐雪跟前捧着给她看。


    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一样,她们可以回到四年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郁离觉得说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人身上的别扭和小刺都被摘掉了,清清爽爽的,可同时又添了些不安和忐忑。


    她好想知道齐雪是什么反应,想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是担忧心疼多一点还是别的多一点呢。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的,她很清楚齐雪是什么样的,但心底还是有些颤。


    因为她从来没有被谁很郑重的说过在意,她是随时可以抛弃的planB,交换利益随意取乐什么的,就是她对于那些人的作用。


    “没关系的,我会是你的眼睛。”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温热躯体紧靠过来,她被按着脑袋压在她肩上,只能听见细微的风声在耳边擦过。


    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比她想象中还要庄严郑重的承诺。


    她说,我会是你的眼睛。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