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的时候,王璟派人稍了封信过来,信上只有一个字:可。
玉书探了头过来看,忍不住嘟囔:“这又是个什么人,说话就一个字,不清不楚的,还要人猜。”他看了眼案前坐着的男人,只见他已然疲惫地闭上了眼,唇瓣发白。
吓一大跳。忙去房里找了药出来。
“我就说让你不要出门,这下好了,你要疼死了,我就没人管了!”他手忙脚乱,拿药的手直哆嗦。他也想不明白,怎的这人那天回来后一身的雪,像是在哪里跌了一跤似的,回来后便发烧。
发烧还喊着谁人的名字,他听也听不清楚。那天已然把他吓个不清,今天更是又差点吓死。
孟蹊看着少年给他喂药:“我说过,我给你银子,你想去哪去哪,别再跟着我了。”他闭眼。
曾经也有一个人爱管着他。
玉书说:“我在长干寺后山长大,身边只有一个爷爷。后来他走了,这世上就我一个。我看你在沧州也是一个人,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我做个伴。”
“你又一身的伤,我还能照顾你呢!”
“不过话说,你怎么弄成这样的?我看你诗书礼义皆通,府中又有扈从相随,想必也是有些底气的。何至于弄成这样?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孟蹊再也忍不了了:“你闭嘴!说完了就出去!”
‘砰’
桌案上的砚台应声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吧玉书吓一大跳。
“欸,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别动气,我走,我走就是了!”拿起案上的药盒子,一溜儿跑了。
独留室内人闭着眼喘息。伤口痛得要让人失去神智。
那个人说得对,他回来的每一步都走错了。太过感情用事,他看见她便心痛,从前在云州的每时每刻都像印在他脑海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他本该韬光养晦,曲身蛰伏。
本该斩断过往,一心前程。
按断了手中的笔,他笑着笑着,手背上忽而晕湿了。
晚间之时,王家扈从忽然过来请他。他去见王璟的时候,才见他桌面上压着一封信,已然拆了开来,他坐着的时候的确很有几年后的气势。孟蹊有时是服气他的。
“你说得对,陛下如今意识糊涂,现在是下手的最好时机。”王璟将手边的信递给了他。
“一个月后是天家校猎之时,皇上身子骨不行,不会出席,护卫会有所松动。宗室几位殿下,世子都会前往西郊,朝中官员也会同行。陈家会暗中排布好人手。”
“到时是生是死,就看那位殿下的命了。”
孟蹊接了那封信。看了眼王璟,发现他说此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跟赵枢还真是同一类人。当年辽王死在姓赵的手里,如今陈王的命又握在了陈家王家的手上,轻易决定人的生死,这种感觉应该很让人迷失吧。
“这件事,我要你暗中盯着,不可有一丝错漏。不然陈家发怒,我也保不了你。”王璟如今是信任他的。
他未置一言。转身便想要离开。
而在门边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孟蹊冷嗤一声。这便是他们这类人惯用的手法了。先委以重任,又要打压,最后许诺好处。
他面色如常,倒是认真想了一下:“我要向您要一个人……”
冬日的风雪实在是大。寒风吹在身上,是冷到了骨子里的。
孟蹊也觉得身上冷。
长街上空空荡荡,身边往来几个玩耍的孩童,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过了。
头顶一棵柿子树,只剩下枯枝,忽然落下来三两只乌鸦,叫得让人瘆得慌。
他想,就算陈王死了,他也不能从他身边要回她吧。
光死一个陈王怎么行。
三朝回门的时刻,赵枢带着妻子回了傅家。她从前一日晚上便开始高兴,自己亲自准备了回门的礼,看了一遍又一遍,都点清楚了才睡得觉。
回家后,傅蕴笙请赵枢往前厅喝茶。
林娉把女儿带回了房里。
母女两个人说话。
林娉跟她说了一些事情:“我从前便有些担心你……你的身子骨太不好了些,只要入了秋手脚就是冰凉的,还是得再调理着才行。他可有跟你说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娘说得太直白。
直把她说懵了:“没,没有。我们刚成亲呢,哪就那么快了。”
一边看她娘做一件里衣服。绫缎的料子,做得极其服帖,她探头去瞧:“这是做给叔叔的?”
转移话题太过明显。
“你别打岔,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最好先缓个一年半载的……”林娉思虑良久,跟她道:“他年长你一些,心中必是有章程的,你跟他一块儿的时候问问他才好。”
她低了低头,叹道:“您别操心这个,我们心里有主意的。”
林娉看这傻孩子,心知她是没想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晚上在傅家住了一夜,她坐在妆台前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母亲好像话里有话。似乎有什么没跟她细说。
净室传来水声,她坐着梳头,想着想着才觉头顶压下一道影:“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赵枢把她抱了起来,径直坐在了椅子上。两个人都才沐浴完,她身上是茉莉花的味道,浓淡相宜。他手臂微动,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娘今天中午跟我说了会儿话。”她坐在他怀里,几乎马上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灼热。
赵枢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什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没有开口,任凭他抓着自己的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被他抓在手里,轻柔地摩挲着。他半垂着眸,神色柔和。
“母亲说我身体不行……若要有孩子,还得缓缓才好。她说你心里肯定有数,让我问问你。”靠在他肩头,还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水气。干净清冽的味道。
赵枢还以为是什么。
他好笑地搂着她。
赵明宜不懂他为什么笑,耳根有些红了:“怎么你也笑我。我出来的时候张妈妈也笑我。”
“没事,这跟你没关系。岳母在借你的口点我呢……”他几乎立马便明白了林氏的意思,只是怀里的人好像没有转过弯儿来。她好像在这方面十分的迟钝。
夫妻暂时不考虑子嗣的话,行房的时候便得有些忌讳。
他低头跟她说:“你暂时不宜有孕,我多注意些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其实有没有孩子,也无甚要紧的。
“蓁蓁,你喜欢孩子吗?”他亲了亲她鬓边的发,沉声问道。
她靠在他怀里,心中难得沉思了起来。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没有想过:“我不知道……”不过转念想想,她便通透了,仰头道:“如果是我与你的孩子,我肯定是欢喜的。你这么好,我又喜欢你……”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头顶那道目光愈发地柔和起来。
这话与示爱又有何异。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是莫名觉得热了起来。……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你,你,”倒是不脸红了,换成了红脖子。
赵枢看着她一片白皙如玉的脖颈一点点变红,这样子怎么能让人不想欺负她。径直将人打横抱起来,带到了里间去:“我们回房里说。”
这样不受控制的情动还是头一回。
她缩在他怀里,只觉抱着她的那双手有些发紧。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我们不可以的……”她抬头便见他高挺的鼻梁,五官在明烛下很是温柔,心头不免悸动。
上了床榻,他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知道。”
翻身压了过来。
“知道你……唔。”
他也的确有分寸,不过是把她亲得喘不过来气罢了。然后四平八稳地去了净室。
回到蓟州的时候,已经快要年关了。这算是她跟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赵明宜想她应该给他准备些什么才好。又想起那天母亲做的里衣,深思熟虑的片刻,有些拿不准主意。
她的手艺不太好,肯定不如绣娘做的精湛。
梨月在一旁儿看着她纠结,捂着嘴笑道:“您可别担心这个了,这种事儿只讲究个情意。您做就好了,到时候爷穿在身上,保不齐高兴呢!”
梨月这张嘴惯会哄人!
她被哄着找不着北了,当下便让人拿了簸箩来,对着窗子的明光穿针线。又让人去裁料子。
他说得对,过往的事情,她应该都淡忘了才好。
这样平静又安宁的日子,怎么能不让人幸福。她又怎么会记得前世种种冷人心肠的事情。
过往事,从此抛却。
只是偶尔对着庭中的鹅毛大雪,她不免想起前世在永州那个雪夜。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压下所有的情绪,放她回永州的呢。她不懂前世的他,诸多遗憾,根本来不及弥补。
雪落下的声音很轻,周围一片寂静。她想得多了,甚至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她身侧了。随手解了披风递给身后的侍从。
赵枢看了眼庭院,说道:“你喜欢坐在这里看雪,不如明日我让刘崇在院中栽些冬日繁茂的花木。”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放下手里的簸箩去抱他……
赵枢轻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忽然黏人起来了。”旋即也抱她,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她贴了贴他的脸,指尖摸了摸他的下巴,声音又小又轻。
“我就是想你了。”
第112章 夫妻
夜里烛火摇曳,赵枢告诉她过几日刘崇会把府中的一应事务交给她,以后就由她来接手。
“管家的话我可以,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我怕做不好。”她睡在里侧,有点困了,只是还想跟他说说话。他还有公事,婚期过后便不能在府里这般陪着她了。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做不好。”他向来是以鼓励为主的,微微笑了笑,把她搂在怀里:“我身边只有你,你得学会才是,不用太担心,刘崇会教你的。”
“再说了,你还有我呢。”
她垂了垂眸,转身抱了他的腰:“你信任我,那我就好好学,不会给你丢脸的。”
蓟州是边镇,往北有虎视眈眈的朔羯,自来都是屯兵布防的要地。牵连着整个辽东的局势。她怕她不能处置好府里的一应事务,给他拖后腿了。
可是也正如他所说,她在他身边,总要学会才是。才不至于受底下人蒙蔽。
“夫君……”她往他身边靠了靠。
赵枢嗯了一声。
她抬眸看他的眼睛,只见一片深邃,问道:“你这么温柔,在下属面前也是这样的吗?我好像都没见你动过气……”
这是什么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她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至少是温柔的,我有时候有点迟钝……你能担待我。嫁人后,做你的夫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成熟一点。”
“这算什么。”他轻轻笑了笑。把她拢到了怀里,叹道:“爱你是我的本分。”
“我是你的丈夫……你可以冲我撒娇,冲我笑,也可以有小脾气。这些从前可以做的,没道理你做了我的夫人反而不能,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我怕你会累。”她去抓他的手。
细细地描摹他掌心的纹路。
赵枢低头看着她。
她穿了身嫣红色的里衣,发丝落下来了,垂在耳边,枕上。指尖圈圈点点,认真地摸他的手,看他掌心的纹路。眸子很亮,在烛火下像一簇小火苗,安静地依偎在他身侧。
“我不会累。”他拢了她的手,收在掌心里。
紧接着翻身压了过来,俯身,带着她的手放在肩膀:“你听我的话,可能也要担待我一些……”
……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便起来了。也没吵醒她,外间有丫头端了水进来。都是受过训练的,走起路来听不见什么声音,轻巧安静。
蒙亮的光线探了进来。
赵明宜借着帘帐的遮挡看他。
他今天要去督师衙门。身上换了直领常服,腰间束着革带,长身玉立,气质是极好极好的。他从前的脾性是冷淡居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更温和了。
她拿帘帐掩了,却是不知那道视线有多么的明显。
直勾勾的。
赵枢换了公服,也没立时就走,反而折返了回来,掀开帘帐瞧她。看着没有醒,眼皮却是动了动,他被她逗笑了,径直把她从被窝里捞了出来:“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既要看我,何不光明正大的看。”
她睫毛一直在抖,想装都装不下去。
“谁说我在看你……我在看窗外,看今天有没有下雪呢。要是下大雪,刘先生跑一趟还是很麻烦的。”
赵枢沉吟片刻,捏了捏她的脸:“你心疼他,你不心疼你夫君我。我也是要上衙门的。”他好笑。
“哎呀。”她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依偎到他怀里,用力地蹭了蹭。
嘴硬罢了。怎么会不心疼呢。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替你看过了,今天的雪不大,只是昨夜下得大了些,夹道上的雪还没扫干净。你别出门,等着刘崇过来就行了。”
她好像一只猫,一大早便被他顺了毛。高高兴兴地起来送他。
站在门廊下,她给他系斗篷:“我晚些时候让厨房炖鸽子汤,等你回来。不要太晚,会炖老的。”指尖在他袖口上流连。
赵枢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
心下喟叹,按着她在怀里道:“那你等我回来……”
缱绻的尾音,让人听了脸红。
刘崇是在午后过来的。带着四个管事,一并带过来的还有账房的账册。从前大人并未娶妻,所以内院的账跟外院都是一块儿做的,没有刻意区分。
如今却不行了。
内院的一应事务都该交到夫人手中。
“这是内院库房的钥匙,一共三把,都在您这里了。若要支出银子物品什么的,往后都得过了您的手才行。府里的产业很复杂,爷吩咐过,您可以慢慢熟悉,不用着急。”刘崇交了钥匙,心里反而更沉重了起来。
夫人身边有万青。到时候肯定是要帮衬夫人的。
他接了手,自己就要往后退一退了。
“我知道,昨日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她看见刘崇一直在喝茶,心里也猜到他的想法:“这么多年辛苦先生了,只是我刚来,很多事还不清楚明白,恐怕有些事还得讨教您才是。”
刘崇是书房的人,该有的礼遇还是要有的。
她不能一上来就寒了人的心。
刘崇果真话又多了起来,给她介绍起府里的事情:“从前内院只有一位主子,所以服侍的人不多,后来往锦州下聘,爷让属下又添置了一些人……”
说了许久,又道起账房来。
“如今是我在管着,四位管事,您可以添一位进来,以后就听您的差遣。若是您下午有空,也可以看看属下拿来的账册,过一遍手您就熟悉了。”
下午下起了大雪,她确实也没有出门,让梨月点了灯火起来看账。
蓟州是军事重镇,内外都不可掉以轻心,她必须对家里的事情一清二楚才行。
只是她于一笔帐目始终有些不解,差人唤了管事的来问询:“家中并无那么多铜铁器具,为何这项会有如此大一笔支出,我记得府里只有银楼,似乎不做铜铁生意。”
前代盐铁是官营的,只是到了这一朝,官署对铁业有所放松。允许私人冶炼经营。
管事看了眼那笔账目,吓得手一哆嗦:“这,这是京师隆大人家的生意。”有些战战兢兢地:“蓟州有铁矿,且多山林草木,燃料充足,隆大人多年前便在这里设了冶炼场所,专做农具铜鼎等物。后来大人到任,便将产业交给了赵家打理,也算给隆大人行了个方便。”
“原来是这样……”
管事连连点头,吓出一身汗来。
这笔帐本该删减掉的。
赵明宜让他下去,又看了一会儿,才去厨下盯着灶上的鸽子汤。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赵枢从官衙回来,刚至仪门便看见刘崇匆匆过来,回禀了今天的事:“是我的疏忽,让夫人看见了那笔账,管事掩了过去,说是隆大人手里的生意。夫人看起来也信了。”
他怎么敢说这笔银子是用来打造兵器的。
赵枢听完顿了片刻,冷声道:“你做事何时如此不利落了,我看你该好好反省一下。”
“是属下的过失。”刘崇吓一大跳,心也悬了起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枢本不欲与他在这时计较,吩咐道:“以后给夫人过目的东西,你都再过一遍,该抹的东西都抹干净了。”
“是。”
刘崇应声退下。
进了内院,方至厅中,果然闻见浓郁的鸽子汤的味道。他的妻子正站在桌前,用汤匙轻轻尝了一口碗中的汤。氤氲的热气把她的脸蒸红了,偏头看见他过来,面上绽开一丝笑:“我还说呢,我都叮嘱过让你早些回来了,你肯定不会诓骗我的。”
他走了进来。
她走过去替他解了斗篷,闻见他身上风雪的气息。
“你嘱咐了那么多遍,我自然是要早些回来的。”他面上带着笑,手上冰凉,便没有去拉她的手。径直坐在了桌前。
她高兴:“我给你盛汤……”话也没有停歇:“这是厨下的妈妈教我做的,我炖了很久,用了些你喜欢的香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拿了一个白瓷碗在手里,亲自给他盛。
有些烫,她忍不住地换了只手。
赵*枢先她接了过来:“我来。”
坐在一块儿用饭。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满怀期待。
赵枢尝了一口,没有说话。
“怎,怎么样?”她见他没有皱眉,也没有说话,一时摸不准自己的手艺。在想自己是不是盐放多了,或者做得太清淡了。
她脸被蒸得起了一层薄晕,鼻子也有一点红,眼睛清澈明亮,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点紧张。赵枢觉得她可爱极了,把她带到怀里:“很不错,有蓟州的味道。”
她呆愣了一下,用力地捶打他的手臂:“那你不说话!又在逗弄我了!”
“你可爱我才逗你的。”他笑着喝汤,也没有否认自己的行径。
却把她说得脸红了。
“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说我了……让人听见不像话。”从前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文静可爱便罢了。可是现在她嫁了人,这样说多少有些不稳重。似乎不太好。
手里的汤很快见了底。
赵枢把她揽坐在怀里:“听见就听见了,我如今还抱着你,这也不像话吗?”他看见她红了耳根,逗弄她的心思愈发浓厚了,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蓁蓁,我们是夫妻……关起门来亲热有什么不对。”
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脖颈上。
让她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红晕。
“这,这……”她抓着他的手臂,竟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在他灼热的目光下妥协了下来。
他便更肆无忌惮了。就这样揽着她吃完了这顿饭。
还让她也吃饱了。
第113章 贵客
冬雪天的日子很是宁静。
她坐起来点了点明天要去看的铺子,窗外风雪都渐渐小了,这才想起来上床歇息。
脱外衣的时候,榻上那道目光实在不容忽视。她顶着那道视线拿了身水红色的里衣,躲到屏风后去换了,好半晌才出来。
“先别熄火,让我看看你。”
赵明宜吓一大跳,正站在烛台前,却从身后让人拥住了,抱了个满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很是好闻,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有些硬邦邦的,她心肝儿都在颤:“不,不是天天都看我吗,怎么还看不够呢。”
拢着她腰的手有些热。
他嗯了一声。
紧接着不说话了,低头去嗅她身上的味道。问她是不是换了香。
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耳侧,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是玫瑰花,晚上洗澡的时候梨月放在水里的。”她有些紧张,贴着他的后背也渐渐地热了起来:“会很浓吗?”
“怎么会,很好闻。”
赵枢本想摸摸她的脸,只是想了想后,却将手落在了她耳后敏感的地方。
引得她皮肤一阵颤栗。
同床共枕也有许多日了,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手心有些发麻。
赵枢见她明白过来,微微笑了笑,绕过她将她烛台的灯芯又挑亮了些,从身后拢着她的手道:“这烛火留着吧……你前几日都闭着眼睛,也没好好看过我。”
这是什么话……
红烛下的姑娘羞红了脸:“你乱说,是你想看我吧。”
他嗯了一声,根本不否认。
“不,不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亮着烛火怎么行,那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吗。她脸上染了一层薄晕,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绣鞋,手心有些发紧。
他也不催促,探手去摸她的耳垂。
粗粝的指腹划过细细软软的地方,她肩头忍不住动了动,心间有些发痒,好像蚂蚁爬过。腰间拢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热,她觉得很快就要把她烫伤了。
她不说话,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烛火忽地摇曳了一下。赵枢把她抱了起来,径直走向床榻,将人放下后很快落了帘帐。俯身压了过来。
他向来习惯先亲耳后。
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我,我还没答应呢。”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她心尖儿都颤栗起来,忍不住地仰了仰脖颈,伸手推拒他。只是不过三两下的轻抚,她的手便放了下来,感官跟着他走。
她害羞。
赵枢知道。
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可是有时候也得有人主动添一把火。
他比较渴望,他也希望她能渴望。所以这把火就由他来添了。
房里响起让人脸红心跳的亲吻声。把她都听脸红了。
脖子间细痒的感觉一路从身上蔓延到脚底,她忍不住蜷缩了脚趾,不受控地往他怀里贴。热热的脸颊贴上了他更灼热的胸膛,额头细密的汗珠蹭在了他胸前。
她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呼吸乱了。
他会亲她,时常在还未开始时便把她弄得脱了力。前几日她没有了力气不能继续,他也只会笑她,不会强求。
今天却是都乱了。
窗外风雪渐渐地大了,能听见风吹动廊下竹帘的声音。
她额头已经汗湿了,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任由身后的人拥着,闭着眼靠在他怀里。脖颈后的喘息有些重,把她的心肝儿惊得一颤一颤。汗水淋漓。
余韵犹在。
身上热热的,被他抱着很舒服。
“我刚才好像咬你了……”她缩了缩脖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动了口。那分明是愉悦到了极点的时候,她怎么会控制不住地要咬他呢。一点都不正经。
一只宽大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他问她要不要看看伤口。
身后的声音醇厚而沙哑,她敏感地感觉到不对劲,脸上泛红:“还是,还是明天再看吧……我下回不会这样了。”
她一定控制好自己。
赵枢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一片滚烫,伸手把她拢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红帐内看人跟在外头是不一样的。她在他怀里,整个人就像一朵初初绽开的桃花,偏偏她又容易害羞,让人想逗弄都怕把她吓了。他心里一片发软,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问她高不高兴。
“你又在欺负我了。”她被他的手带着搂上了他的腰。
这要她怎么回答。
高兴,他下回还来。
不高兴,这不诚实。
赵枢低头看她,发现她皱着眉,这样的问法算是把她愁坏了。眼见着她闭上了眼,用力往他怀里钻。一句话也不说。
他终于笑了出来,伸手去揉她的发顶。
好半会儿才抱她去净室。回来后终于熄了烛火,这时候她也有些力气了,贴着他要跟他说话:“我今天查账发现库房有一笔银子没看明白,不知道是支到哪里去了,我喊了管事的过来,管事说这是隆大人手里的生意。咱们家还跟隆大人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赵枢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不是隆鄂的,是他族里其他人的产业。”这话也不算骗她,蓟州的两座冶铁场都挂名在隆家底下,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账目上的往来都是套用周转的名义借给他的。
今朝官员不许营商,他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那这个我要管吗,冶铁的事我也不懂。”她问得诚恳,怕自己弄出了乱子。
赵枢:“不用,你把刘崇交给你的账理清楚就好,剩下的我来料理。”
她答应了。
可是依旧觉得奇怪:“若是借予隆家临时周转,也该有回账的记录才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笔孤零零的支出,反倒不像是借,更像是赵家参与了冶炼场的经营。
她越问,想得就越细。
赵枢深知不能让她再想下去了,堵了她的嘴,探手去揉她的腰:“你若不想睡……”
她身体忽然僵硬,埋头在他颈间:“我有点困。”
几乎是立刻阖了眼。
一个时辰后,她终于睡着了。赵枢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换了衣裳往外走。廊下早已有人在等候,刘崇拎着灯笼,眼见着风雪下一人行来,低了低眉,说道:“夫人能看见的账目我都删减干净了,这样的疏忽属下保证不会再有。”
算是把他吓个半死。
赵枢点点头,径直出了府。
马车在夜色中驶向郊外,在靠近梨木台山附近的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此处位于深山之中,树木繁密,遮天蔽日,平日里都是阴阴的。只有晚上响动才大了起来。
周述真带着侍从,排开的人一字燃了火把。
马蹄声动,赵枢出来后便见一脸笑的隆泰走了过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回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当日叛王留下的冶炼所有两处还没有销毁,当年底下有人瞒了下来,也没有报上去。如今这一所已经能用了,只是工匠还不够,能打兵器的人都在官家。咱们若是撬了人,难免引人怀疑。”
刘崇跟在身后,不免也四处盯了盯。
高大的竖炉矗立在各处,都是用砖石砌成的,火把照亮之处隐约还能瞧见比火更亮的烈焰喷涌而出。
椭圆的炉缸,底下有‘火沟’,一并工作着的还有两侧的鼓风口。站了一会儿身上已然发汗。
这样的竖炉越往里走越多。
不免让人心惊。
赵枢走了一段,终于在一座炉缸前站定,看着底下的工匠动作。
隆泰让人拿了把今日工艺才完毕的刀刃过来,递给面前的人瞧:“您看,这是我们的工艺,刀刃是锋利,只是常有断面,这样的刀拿出来用会有缺陷,容易卷刃。这是很致命的。”
赵枢看了眼周述真。
周述真随即亮了自己的刀。
两把刀放在一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断面暂时先不管,工匠的事我来解决。”赵枢沉思片刻,看向他道:“我只问你一句,冶炼所的兵器现在能不能量产?”
刘崇见主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便知他很关心这个问题。
上前道:“蓟州铜铁矿产丰富,梨木台的燃料也充足,实在不行也能从密云暗中调了煤过来,若是工艺的问题能解决,广造是可以的。”
隆泰闻言,眼皮子跳了跳。
赵枢不管他们底下有什么动作,他只看结果:“过些日子我会让人送工匠过来,你们看着办。”
马车随即打道回府。
府邸一派寂静,各处都灭了灯,他回房后掀开帘帐,发现里侧的人已经睡熟了。
他探手将她捞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她。
脸颊有些痒,她睡得熟了,哼哼两声。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他正看着他:“你怎么起来了,天亮了吗?”还没睡醒,说话带着鼻音。
他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天没亮,你睡吧。”
她贴着他的掌心,还没有清醒,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在想什么,快上来吧,床上很暖和。”她想要他抱着她。
赵枢脱了外衣去搂她。发现她阖着眼又睡了。脸颊贴着他的手,睡得很沉。
他没有抽开手,任由她枕着。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他在想,这么早娶她究竟对不对。国舅爷与凤座上那位迟早是要把京师翻个天的,京城什么时候乱起来还犹未可知,他布局太早,这趟浑水就是不想淌也得淌了。
“我会护着你的,不要怕。”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鬓发。
将人搂在怀里,抱着她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床上的人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的。身侧的人还未醒,赵明宜却是早早地醒了。
她昨夜恍惚听见有人跟她说话,已经很晚了。如今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打帘子的声音,梨月探了头进来,欲言又止。
她悄声从他身上爬了下去,套了衣裳去外间,低声问道:“怎么了?”
梨月皱了皱眉,说道:“刘先生过来了,咱们府里来了位贵客……”
贵客?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称为督师府的贵客,却是思衬了一下,让梨月先上茶,她进去唤他。
第114章 陈王
进去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清淡的余温。她将帘帐挂了起来,听见屏后有换衣服的声音,起身去寻他。
“谁过来了?”赵枢正在换衣裳,靛青色交领长衫,系了衣带便探手去拿屏上搭着的革带。见她过来反而不急着穿了,把她拉到身边拥着,嗅了嗅她长发上的香气。
她垂了垂眸,忍不住想躲。
他的气息太霸道了些。
“是梨月,她说刘先生过来了,府里来了位贵客,我也不知道是谁。”赵明宜接过他手上的革带,亲自给他束了。
细长的指尖在腰间翻飞。
她知道他在低头看她,系好后忍不住地去拥他的腰:“你别看我了……你一看我,我连要说什么都要忘了。要是有要紧事该怎么办?”
赵枢面上带着笑:“你说,我不看你了。”
这时候又正经了。
“刘先生说府里来了位贵客,我不知道是谁,一会儿你去了派个人给我吱一声儿,我好想想该怎么招待才是。不能失了礼数。”她现在不是在闺阁,内院的事她也要学着安排。
说完话,她才唤了人进来服侍她梳妆。
而赵枢则往外院去。刘崇早就候在垂花门前了。见那位爷过来,遥遥行了一礼。
赵枢点点头:“谁过来了?”负手过了垂花门。
刘崇立刻便跟上,一边说道:“是陈王殿下,带着内宫的侍卫,身边还有两个太监。气冲冲地来了府上,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坐着,说要等您过来。”
这位殿下年岁也不大,平日里都是一副很老成的样子。今日却不一样,似乎是有什么把他得罪狠了,整个人都闷闷的。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还未进花厅,果真顺着厅内的窗子看到那个少年。坐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下人来来往往也不在意,默着声儿的样子有几分让人心疼。
“先生!”
朱宁玉看见了他,眼睛在那一霎那间就亮了起来。只他还记得那人的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在激动的那一瞬间站了起来,又很快正了正神色,端正地坐好了。
等赵枢进来,他才拱手行了半礼,喊了句先生。
“臣是不是说过,殿下不可轻易出宫,你如今也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没有坐下,看着朱宁玉低头。厅外便是排开的侍卫,一并在门边的还有两个身着便服的太监。
朱宁玉听了,猛地抬头道:“我没有忘,我都记得!”
他声音又弱了下来:“只是您不知道,我在宫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娘娘明面上善待我,暗地里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皇伯父从前看重我,只他如今卧病在床,也没有精力约束娘娘了……”
他撸起了衣袖,一直强撑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崩塌:“您看,前儿我打碎了娘娘的琉璃盏,她找了个由头关我进暴室,这些伤都是李全打的,他说我不配跟堂兄争,让我早些认清自己。”
李全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我写了一篇好的文章,堂兄直接拿走了去给皇伯父看,说是他写的。又翻了我的出来,说我是抄他的。娘娘跟国舅说我品行不端,让人上折子请求伯父斥责我。”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皇伯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年眼中充满了委屈。也满是迷茫。
赵枢看见他手上的伤,目光也不由得冷了下来。
面上却是不显。
“你过来我这里可有人知晓?”他坐了下来。
朱宁玉点头:“母亲的忌辰正逢皇伯父病重,我无法离宫,前几日太后娘娘准了我到永宁行宫祭拜。”他刚从行宫出来便直奔蓟州,一刻都没有停歇。
那能平安无事到他这里也算是他命大了。
赵枢道:“你休息几日,冬猎之前我送你回宫。”他很快也要赶往京师一趟,朱宁玉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朱宁玉一听能在这里休息,高兴起来,只是想了想才道:“我在这里会不会不合适……”
一个看起来即将失势的宗亲王爷,在蓟州这样的军事重镇,简直就像活靶子。明晃晃地告诉众人他跟臣下有牵连。
“你这时候知道想了,来的时候怎么不思量清楚?”赵枢看了他一眼,语气有几分严厉。
朱宁玉低下了头。
“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的。”
御座上那位好好的时候没人敢放朱宁玉出来。如今那位不好了,立刻便松了口,不说别有用心他是一点都不信的。
他也不敢这时候放他一个人回去。
赵枢吩咐刘崇:“传出消息,殿下心忧皇上病情,途经蓟州清音寺偶遇主持讲经,心有所动,特留下抄写经书呈供佛祖,为陛下祈福。不用特意声张,传出去就行了。”
刘崇应声而去。
不过一会儿,门廊下果然有个丫头匆匆过来,进门正见夫人在梳妆,笑着行了个礼。把刘先生交待她说的说清楚了:“是京师过来的,高文邠高大学士的公子……如今在花厅呢,刘先生说他兴许要在我们府里下榻,会待几日。”
“高大人家的?”赵明宜有些困惑。
那刘崇为何说是一位贵客呢。
高文邠的公子却也贵重,在蓟州却也实在称不上贵客。她应了下来,让梨月派人去灶上看着,顺带去问问那位小公子身边的侍从,看看有什么忌口的或是不喜欢的。
梳好发髻,换了身衣裳便往花厅去。
她看见厅外排开的侍从,路过的时候只觉有人盯着她,抬眸便见两个面容白净的男子守在门前。两人抬手拦了她,正要盘问。
正疑惑着,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少年音:“大胆,还不让开,这位是夫人!”
少年声音有些沙哑,只是依然宏亮有气势。
赵明宜顺着隔扇往里望去,正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十分的内敛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很有气势。只是这双眼睛的主任却令她有几分惊慌。
这哪里是高大人的公子。
分明是宗室的殿下!
她在沧州大音寺遇见过。
少年看见她也有几分怔愣。朱宁玉只知道先生娶了妻,却是害怕冒犯,不敢多问。他记得她。放下手中的伤药迎了上来,喊了句夫人。
赵明宜笑了笑,回了一礼。
朱宁玉有些不自在,顿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今日不休沐,所以先走了……我在这儿要叨扰夫人了。”他抿了抿唇,后面便不知说什么了。
他不便表明身份,自然就是有顾虑的。她便也不戳破。
还是个孩子。手里的伤药放下了,袖子却没撸下来,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另一只手上的布巾缠得歪歪扭扭。
她看着皱了皱眉,有些心惊:“这是怎么弄的,不该这样上药才是。你这样绑着,血气不通,过几日淤血会更重的。”他不疼吗?
“我让人去给你请大夫。”她要唤梨月。
朱宁玉不让,他不喜旁人近身,对待宫外的人都小心翼翼。也不想麻烦她,自己硬是上好了。
她问了他的饮食,最怕他有什么忌口的东西,都一一问清楚了。朱宁玉对她没有隐瞒,说得很清楚。后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以为她要走,却见她找了剪子又折了回来,皱着眉把他好不容易缠好的纱巾剪了。
“你这样不行,晚上你的手淤血就更重了,到时候你想抬都抬不起来。”
“不用,它自己会好的。”
朱宁玉看着她使剪子,差点跳了起来。
赵明宜才发现他对这东西特别敏感,心中立马有了猜测:“你的伤,是剪子剪得吗?”
朱宁玉沉默,按捺下心里的惊慌,又坐了回去,沉声道:“多谢夫人,我不动了,你继续吧。”他安静地坐着的时候,真的当得起天潢贵胄四个字,金堆玉砌出来的人,睫毛底下压着的是数不清的惶恐不安。
她见他沉默,心知自己是猜对了。
心口一缩。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
朱宁玉睫毛颤了颤。忍住了没缩手。
下午的时候她让人做了荷叶鸡,盯着时候往灶下走了一趟,谁知道朱宁玉在廊下看见了,也跟了上来。他闻见了香味,只是他没有那么感兴趣,只是跟着她,看看这个女子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高少爷跟着跟着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她中午安排了精细的饭食,没想到他没什么胃口。
“没什么,我想看看蓟州的荷叶鸡是怎么做的,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吧。”
他沉默。
不知要怎么说。
难道要他说他想看看这位夫人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先生喜欢吗?
在他心里先生是很难亲近的人。
朱宁玉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娶妻。
“荷叶鸡的做法都是一样的,你若好奇蓟州的风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别的。”
朱宁玉见她笑盈盈的,一时愣了神,只好跟着她去。
傍晚的时候她给朱宁玉换了药,大片的青紫,还有凝痂的伤口,她忍不住问他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朱宁玉却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夫人还是上药吧,多谢您了。”心中难免抽颤了一下。
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从前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关心他。后来就没有了。
她的手法熟练了很多。
晚上府里各处都点了烛火,门前亮起了灯笼,飘忽的灯影儿重重叠叠,分外好看。马车迎着前门的石狮子停了下来,赵枢回府后方问起朱宁玉的情状来。
她给他脱了外衣,说道:“他一个小孩子,手臂怎么会弄成那样,我看了都吓一跳。”
“而且他似乎很不习惯身旁有人,明明有侍从在门边候着,他还要自己上药,弄淤血了也不管。”她觉得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很执拗。
赵枢嗯了一声,换了身轻便的长衫,坐到窗下喝起茶来。
“他谨慎惯了,这是好事。”
可是既然谨慎,为何又让她上药呢。
她思虑着那些疤痕,忽然想起一件别的事来,走上前拉开他的手臂,依偎到他怀里:“你一定要小心,京师肯定马上就要乱了,那个时候……”她顿了顿,总觉得前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那个时候我在云州,听说京师出了事,宗室有两位世子在冬猎的时候落了马,死伤皆有,我不知道陈王殿下是不是也卷进去了。”
“你一定要小心。”她倚靠在他肩上,心跳止不住地变快。
赵枢将她揽进了怀里,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
冬猎是什么样的,应该没人比那个人知道得更清楚了。
她知道赵枢要用他把控局势,只是她依然忍不住地心慌。
孟蹊那个人,心思很深沉。
她从来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115章 兴致
朱宁玉是个很内敛的孩子。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更多时候都是端着的,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他现在年岁还小,做出来有几分刻意。
可是现在已经能从他身上窥见以后的样子了。
天潢贵胄,浑然天成的气质。
“夫人的字写得有些勉强了,您跟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打您的手心吗?”他绷着脸,静静地看着这位师母列的采买单子,白皙秀气的面庞皱了起来。
厅中落下墨的女子有些讶然:“这怎么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打过你吗?”她小时候写的字拿给兄长看,原先离得远的时候他也就看两眼,不发表任何意见。后来关系近了,他每回都接过来看上好一会儿,虽也会皱眉,却是都将她写得好的地方圈点出来,总是夸赞居多。
他也会打人手心吗?
朱宁玉很难得地露出一个艰难的表情,憋了半天才道:“也没有,先生当然是教导为主。”
怎么会不打,他现在想起那段日子都直皱眉头。
那个时候赵大人年纪是十分地轻,又刚从翰林院出来,教导他的方式跟温和没有半点关系,字写得不端正了,文章有了不好的句子,他都是直接打的。打完跟他说应该怎么改正,让他重新一遍又一遍地来过。
虽也折磨人,却让他在短短两年进学的时间,积累了深厚的功底。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先生也不总是严厉的。
“那先生有教过夫人书法么,您知不知道,先生的隶书写得很好,我现在写的就是他教我的。皇伯父在这方面夸奖过我很多次。”当然也很严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实在是苦不堪言。
赵明宜看出来了。
这孩子的目光很有几分晦涩,从前想必在她那位手里吃过些苦头。
“也教过的,我也练了很久,只是我学不来这种书法,后来临的是卫夫人。”
朱宁玉终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先生是个铁面无情的人,他们都是一样的。
见他又高兴地过来看她吩咐人采买,赵明宜这才知道她应该没有说什么伤害到他的话。小孩子看似老成持重,有时候却在某些事上格外地执拗。
下午的时候他跟着她去查看衣料铺子,从长山路跟到十二街。
“你若是累了,不如就先回府吧。”她见他的脸冻得通红,想也知道他不适应这里寒冷的气候。毕竟她刚来的时候也着实有些不适应。
“我不累,我跟着您去吧。”他很执拗。
赵明宜没再去查看铺子了,专心招待起他来,给他买了糖葫芦,带他去瀛海河边看冻湖里的鱼。
“真稀奇,这冰层这么厚,这鱼还能活得好好的。”他跟着她去了许多地方,终于流露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好奇。
“冰是很冷的,只是很厚的冰层下水温不会太冷。冰面隔绝了地上的冷气。”
河边还有人捕鱼。
她也招来了侍从,让人开了冰面,凿冰下网。
朱宁玉看着那深厚的冰层就这么被凿开了一个冰眼,霎时瞪大了眼睛,眸光中闪现着跃跃欲试的亮光。一下午收获颇丰,他问她晚上能不能邀请先生一起吃烤鱼:“还是夫人去请吧,我是客人……”
“当然可以。”她答应得很痛快,微微笑了笑:“只是殿下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呢?”从朱宁玉不让侍从跟得太近也能看出来,他是个不爱身边有人的人。或许更喜欢独自一人。
可是他愿意让她上药。
朱宁玉正拧干衣袖。闻言愣了一下,用力地甩了甩袖子,回答得很让人不着头脑。
“夫人跟先生在一起,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她拧了拧眉,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
朱宁玉紧接着道:“夫人与赵大人朝夕相处……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困惑。先生其实是个很难亲近的人。”他是位严师,也是个谨正端严的人,待人客气而疏离。还是说得轻了……从前是冷淡到了骨子里的。
他只是想亲近他而已。
他想看看先生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她会做什么,说什么样的话,试图从她的言语行动中剖析出他尊敬的那个人喜欢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话,朱宁玉的骄傲不允许他说出来。
“夫人,我们回去吧,今天我很高兴。”他抚平了衣袖,又端正了面容。转眼间又是那位金堆玉砌的贵气公子。
可是他话里未尽的意思,赵明宜听懂了。
“好,我们回去吧。”
又赶了一架马车,看着朱宁玉进去后,招手让万青送一套干净的外衫过来。让他送去给朱宁玉。
从瀛海河抓来的鱼都送进了厨房。应那孩子的意思,她让人做了烤鱼,晚上在花厅摆宴。
傍晚的时候赵枢回来,竟意外地在房里看见了她。他回来换身衣裳,只见那姑娘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看着便是时时盯着隔扇的样子。只能是在等他了。
他挑了挑眉,走上前去倒了杯茶。
抬手喝了。笑着问她:“在等我么?”
紧接着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拥进了怀里,问她有没有想他。
真是……
她很容易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脸红,垂着眼不去看他:“小公子今日收获了两条大鱼,说想请你吃烤鱼宴。”
赵枢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你跟他何时这么这么熟了,也才两日,你跟我当初都是废了许多力气才在一处的。”他说着就要去吻她,俯身的时候让她来不及有一点反应。
湿热带着情欲的吻让她*的身子一下瘫软了下来。
“别……”
天还没黑呢。
一会儿还要去花厅吃饭,她怕得要死,连忙推拒他。
“不急,晚一些也没事。”他托住她瘫软的身子,猜到她的担心什么,低身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抱着她进了净室。
有人送了水进来,里头氤氲着雾气,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她眼睛霎时蒙上一层水气,软着声儿哀求他。
“听我的话……”他将她的手按向两边,俯下身来。
她哆哆嗦嗦的。在这样紧迫的时间,她身体反而绷得更紧。
“你今天做了什么?”他哄着她软下./身来,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摸了摸她湿透的额发,让她温热的脸庞贴着自己。
她现在哪有心情说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搂着他的脖子,哭出来的声儿自己听着都不像话。
“我列了冬日的采货单子……”她说一个字便要觉身上要散了,用力地抓他的后背。
他好像不会痛似的。
抵着她的额头:“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公子说我的字写得有些勉强,问我你从前会不会打我的手心。”她脚底根本没有着落,好像踩在云端似的,根本来不及思量自己说的话,只想尽快把这阵承受不住的浪潮敷衍过去。
却不知那人更来了兴致。
“哦?那你是怎么答的?”
他掌心贴着她的脸,把她按向自己,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我不记得了……你问这多么多,我也想不起来啊!”她好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刚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转头又想贴着他的掌心。根本忍不住。
赵枢挑起了她的兴致,忽然又停了下来。
“……那你下回可以说我打了你的手心了。”教她写字的时候定是不会的。现在倒是可以。
这怎么行!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湿润得不像话。赵枢有些不忍心欺负她。
“那下回吧。”
待他帮她收拾好,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已经要不是自己的了。为何不直接断了好,留她这般不上不下苦得紧。
朱宁玉第一次请自己的先生吃烤鱼。
他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身衣裳,一一在身上比对了许久,又问身边的太监:“这件宝蓝的如何,会不会显得太过老成?”
他本来小小年纪心智就成熟,何来显得老成一说。
太监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这正配您呢,您上身试试就知道了。
“这不好,靛青的如何?会不会太庄重。”只是吃个饭而已。
“怎么会,您穿正合适呢。”
朱宁玉却摇摇头,很绝情地扔了:“还是玉白的好,先生喜欢这个颜色。”
得,前头口水都废干了也抵不过这一句!
太监又忙前忙后地给换了。
蓟州的督师府其实并不合朱宁玉的意。这里太寒冷了些,他又在宫里待过,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奢华,只觉得这府里太过简朴。他深觉这样的府邸配不上他最尊敬的人。
花厅早已上好了菜肴。
鱼肉的鲜香从窗户、隔扇飘到了庭院里去。他刚在回廊的时候就已经闻见了。
“先生可有过来!”他大步往里去,兴许是太过高兴,珠帘子让他甩得老高,直打在了他手背上。把他疼得‘嘶’了一声。
抬眸便见桌前穿青白右衽领袍的男人。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明眸善睐,眼中有一点很微妙的疼爱之意。她伸手招了他过来。
“先生,夫人。”他拱手。
这顿饭也吃得很是微妙。
他看到自己案前摆了酒。这是赵枢从前绝不许他碰的东西。
心中好像意识到今晚要发生什么。
果然,饭食刚刚完毕,那位他跟了很久的夫人忽然起身要走。
“你们说话吧,我让人去给你们煮姜汤,喝完暖暖身子才好。”她笑着让人把桌案上的菜食撤了下去,只留了桌上的酒,很快便离开了。
朱宁玉很想在这时候挽留她。
因为她在的时候,先生对他不会那般严肃。
厅中安静下来,候着的丫头仆妇都一一撤了下去。朱宁玉感觉到院中武人的脚步声,气息浑沉。不用他出去,就知道这院中肯定已然布满了侍卫。
有些事,今晚定是要摊开了讲的。
第116章 喜欢
朱宁玉现在都还记得与第一次与这位老师说话的场景。
内书房宗室子弟众多,他只是里面毫不起眼的一个。母妃病体难愈,他想出宫探望,便思量着在沐佛节时给太后娘娘献上一尊小玉佛,借以寻找机会请求恩典。
后来被堂兄发现,兄长暗中讥讽他巧言令色。太后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年岁比朱鹤堂小太多,一时间慌了手脚,想送又不敢送,只怕弄巧成拙。那段时日一边忧心母妃病情,一边害怕自己把东西送了出去触怒太后。一时游移不定。
“先生,我这样做是错的吗?”他拿着手里那尊母妃命人偷偷送给他的玉佛,眼中全然都是迷茫。
“旁人说你是错的,你就不信自己了?”
那时候的赵大人也很年轻,是个很年轻且内敛的翰林。他问他:“就算是错的,你就不愿意试试了吗?”
他摇头:“我想见母妃,这尊玉佛我一定要送给太后娘娘的!”
“那就可以了,你就去做吧,听别人的话多了,自己永远都不能做决定。”
先生放下手里的书册,饶过他径直走了。
朱宁玉后来当然得偿所愿。
只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尊玉佛先生让人换了,最终献上去的是一尊陶土塑就的小佛。他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太后娘娘金尊玉贵一辈子,见过的珍稀之物数不胜数,如何会注意到他这小小一尊玉佛。
泥塑的才好。
摆在神龛上,全了太后娘娘慈悲简朴的名声。
窗外风雪声越来越大,他挥退了身边的太监,门窗紧闭,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默许久,朱宁玉再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件事。心中艰涩,却还是坚定地抬起头,沉声道:“先生,您得帮我。”
国舅爷,陈皇后,朱鹤堂。群狼环伺。
宫内局势于他来说已是死局。
他捏着手里的杯子,少年白皙的手攥出了青筋来,再一次说道:“您得帮我。”
若是门外两个太监此刻在这里,恐怕早就吓得哆嗦了。这种事本就是求人的!哪能这样理所当然,不容拒绝的语气!这不是得罪人么!
只是桌案的那头,坐姿优雅的男人显然并不介意他的冒犯。
他看了这个少年人一眼,微微笑了笑:“你就是这样跟自己的老师说话的?”
朱宁玉默声道:“您不喜欢不自信的人。”
“我在内书房八年,得大儒教导,皇伯父又亲自教了我两年,还有您……我该相信我有那个能力抢夺那个位置。”他握紧了手,呼吸发紧。
朱宁玉终于将放在心里,只能在深夜对自己的说的话,痛快地说了出来!
“我该相信,我不比朱鹤堂差。”
“他四书没有我学得好,他看不起为他做事的太监,儒生,他也不懂土地制度,赋税徭役,民生疾苦。这些我都懂,我也尊重为我谋事的人,我知道这都还不够!但是迄今为止,我已经有了相信自己的能力。”
“您说过,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
掌权者不自信,何以服人?
他比他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赵枢定定地看着这个目光迥然的少年,目光看向窗外,淡淡地道:“你这些年的成长,比我想象的要快。可能你也猜到了什么。”
“我确实有意扶持于你。”
“你也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朱宁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听到自己胸腔剧烈的震动,一下一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想问为什么是自己。
可是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儿,又匆忙缩了回去。不敢问出口了。
其实更多的,是立场问题吧。陈家势大,只要朱鹤堂坐到了御座上去,垂帘之下是陈家的主子娘娘,那这个朝堂早晚都会变成陈家的。届时姻亲连着姻亲,根系不断渗透,内里发黑是迟早的事!
他端正神色,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了,起身斟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您从前不让我喝酒,我从来都听您的话。只是今日之后我知道,您再也不会让我听您的了。我已经能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辨别……谢您多年教导。”
“我敬您。”
他端了酒杯,眉目坚毅,仰头一饮而尽。
早就是大人的样子了。
赵枢碰了碰他的杯子,第一次让自己的杯沿低了两分。
他回来的时候,正房的烛火还没有熄。进了里间才看见她正忙活着扇什么,手里拿着把扇子,走近了才闻见浓浓的姜汤的味道。她背对着他,撑着脑袋等他,头一点一点的。
赵枢不知道在身后看了她多久。
只记得她纤细的背影,静静地坐着,给一碗滚烫的姜汤扇扇子。
“你坐在这里,汤是不烫了,可你也是要着凉的。”
赵明宜只听见耳边柔和的嗓音,头重重的点了一下,差点儿磕桌子上。幸好他及时拖住了,又接了她手里的扇子,把她拉到怀里来:“困了?”
她怎么会说自己困了。
扇扇子把自己扇睡着了,那也太丢人。
她摇头,闭着眼靠在他肩上:“我不困呀,我等你回来。”她想,他要是喝了酒,明天肯定是要头痛的。原先也困,怕他忘了喝,索性就坐着等他了。
怎么会不困。
头都要点到桌子上了。
赵枢看了她好一会儿,随手端了案上的汤碗,一口饮尽了。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去。
“我,我腰疼……”她只觉抱着自己的手臂无比地烫,以为他又要,缩了缩手想要推拒。
赵枢把她放在了床上:“我不来,你睡吧。”落下帘帐给她按起腰来。
温暖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推着。
她想起方才的反应,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垂眸红了脸,小声道:“我以为你下午没有尽兴。”若晚上再来一回,她可万万承受不住了。
赵枢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摸了摸她嫣红的耳垂:“……做这种事得你高兴才好。”
他又怎么知道她不高兴呢。
她躺在床上,微微抬眸,不知怎么的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又像被烫着了似的忽然缩了回来,低垂着眸,指尖扣动着身下的衾单。
他给她按着腰,忽而把她抱了起来,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
“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没有。”
“真的没有?”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手抵在了他胸前,想了想才去搂他:“我,我喜欢你。”她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声音小得快要让人听不见了。
喜欢什么?
头顶响起柔和的笑声。
她脸更红了,明知他并非取笑她,却还是让他笑红了脸,松开手埋到了被子里去。整个人缩成一团,脸热手心也热:“你今天别跟我说话了……”
可是今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连恼他都不舍得太久。
赵枢心头发软,把她连带着锦被捞到怀里来,叹道:“你是我的宝贝……”声音愈发缱绻了,带着一点沙哑。
她在被子里红成了虾子,头脑也开始发热,好像炸开了一样。
却是红着脸从被子里出来,钻到他怀里去。
那点子情热的气恼一下子散了干净。
翌日早晨,朱宁玉早早地就过来,他太过高兴,向来稳重的少年也有睡不着的一天。精神抖擞地过来,想要在先生上衙前给他请安。
赵明宜听见门外的响动,差点吓得坐了起来。
“殿下来了,你,你快起来。”
男人还伏在她身上,听见窗外的少年音,第一次觉得孩子可以晚点要。
“他不敢进来……”他先安抚她。
房里的声音悉悉索索的,朱宁玉听不真切,小心地又敲了两声。梨月刚从侧间出来,看见这祖宗在敲门,吓得魂都飞了:“小爷,现在还早呢……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朱宁玉的眼睛真诚又热切:“我来给先生请安!”
梨月结结巴巴的,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场面。恭恭敬敬地请他到了花厅去。
朱宁玉等了一会儿,天光已经大亮了,正百无聊赖地坐着,抬头便见一个穿绒白小袄的女子走了进来,面庞白皙秀丽,仔细看还带着一点健康的红润。
身后紧接着一道挺拔清隽的影子。
“夫人。”
“先生。”
他一一拱手。
赵枢问了他近来习武的情况。
“马术不曾落下,只是我的弓箭有些不太好,武师傅说我骨头太过僵硬,练起来会很不容易。”他说完心里有些忐忑,侧头去看一旁的夫人。
只见她笑着看着他:“既然是先天的,勉强不来,精进旁的也是一样的。”
赵枢拂了拂手上的茶。
他不会驳她的面子,自也暂时放过了他,又问起读书上的事来。
朱宁玉一一答着,心里竟有一种奇异的慰贴。
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慌忙灌了口茶压了下去。
蓟州风雪正盛,京师也不遑多让。
朱鹤堂早就在宫里急得坐不住了,早早起来又问了一遍朱宁玉有没有回来:“他那个人,我就知道是心思不正的!见鬼的为皇伯父祈福,我看是去拉拢朝臣去了吧!看我不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陈王殿下还在清音寺。
话音未落,耳边翁得一声,一只掌心大小的瓷碗擦着耳朵边儿砸了下来。
“滚,别来烦我!告诉内书房的师傅,我今天病了,去不了了!”
太监嘴上都快燎泡了。
正要劝解,却听见门外宫娥打帘子的声音,一道轻缓的脚步应声而来:“殿下这是在置什么气,你有这功夫,不如多在陛下床前侍奉着,也好过跟一个看不见的人着恼。”
看不见的朱宁玉正在蓟州苦哈哈地练弓箭。
朱鹤堂摔了杯子,抬眸便见那穿着绯红官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得拱手喊了句先生。
王璟摸了摸他的头:“你脾气不该这么大,修身养性我便不要求你了,只你不该连内书房都不去。皇上才病重,你便如此行事,生怕让人抓不住你的把柄吗?”
这算什么把柄!
朱鹤堂张了张嘴,刚想说他有国舅护着……
只是对上那双威严的眸子,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却是根本不在意。
王璟见他低头,以为他知错了,便也没再多说:“陈王殿下那边您担心什么呢,娘娘自会处理好的,再不济还有臣……”
太监端来椅子,他没有坐:“我还有事,只是来看看你。”
“另外,冬猎马上要到了,娘娘这几天身上不舒服,殿下最好去照看着,就别去骊山了……”他摩挲了下手掌,低头沉思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独留朱鹤堂恼怒。
“娘娘不舒服应该找太医,把我留着有什么用,为何不让我去冬猎!”
第117章 担心
王家中堂内却是一派凝肃。
孟蹊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旁的瓷青的茶盅。面容凝重。
门‘吱呀’一声。一穿着讲究的管事的低着声儿走了进来,面上陪着笑:“您说要找一个唤莹儿的丫头,我翻了府里的名册,却也是真的没找着。不过您说手上烫了块儿鳞疤的我倒是找着一个!”天知道他寻见的时候松了多大一口气。
孟蹊捏着茶盖的手忽地收紧。
“是么,人呢。”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语气中愠怒。
管事吓一哆嗦:“在,在门外呢,我唤她进来。”
门开了又合上,走进来一个穿绿色小袄的丫头。看着干练,被唤到这里来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依然不慌不忙,低声喊了句:“公子。”
坐上的人终于抬头。
目光扫视过来。
丫头忽觉身上一阵冰凉,下意识地抬了抬头:“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这丫头脸尖尖的,皮肤白皙,睁大着眼睛看着他。垂着的手背上赫然一片鳞状的疤痕。不是前世那个陈婉祈求他买下来的丫头又是谁!
孟蹊凝视着她,不过两息时间,便觉喉头腥甜之气涌了出来。
他捏着手里的杯盏,手上握出青筋,凝声问:“你是谁的丫头,在哪里伺候?”
莹儿在书房做事,也算见过些世面,只是今日依然感觉到这堂中刺骨的冷意,身子有些打颤:“奴婢是五爷的人,在书房伺候笔墨,您。”
这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丫头后背开始冒出了冷汗来:“您,您问这个干什么,是奴婢有什么冒犯之处吗?”
她知道这位公子是五爷礼重的人,是万万不敢得罪他的!
莹儿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已经在孟蹊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她攥着手指,后背的汗珠顺着脊背落了下来,眼看着这位公子面色惨白起来,苍白的手忽而捂向胸口,那长长的指节攥得发白。
“公,公子……您怎么了!”莹儿吓个半死,连忙想要出去唤人。
不妨却让一只手攥住了。
“你要出去,今日我就向你家主子把你讨了回去!”孟蹊的声音冷得吓人。说完这句话,喉头腥甜之气反而更浓重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心口像被针扎了千百道口子,痛得难以抑制。
莹儿‘砰’地跪了下来,不断地喘着粗气,吓得魂飞魄散。
孟蹊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唇上的血迹,低头凝视这个丫头,看了好半晌,才自嘲般地笑了笑。
前世他投靠王璟,选择倚靠着陈国舅一脉,万万没想到是引狼入室,让他被自己表妹蒙蔽,与外人勾结,害他的妻子丢了性命!真是天大一个笑话。
堂中的响动立刻惊动了门外的人。管事进来见那位公子苍白着面色,脸上面无表情,刚要询问,转头便瞧见这地上一大片血迹,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啊!”
王璟从宫中匆匆回来。
脚步匆忙,廊下跟着他疾步的大夫道:“从前的伤慢慢养着也就好了!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成这样儿了!心绪不平,胸中积郁之气散不去,这是短寿之兆啊!”
“若是不好好将养,恐怕这情状还要坏下去。”
“这可怎么是好!”
王璟愈听愈是烦躁,脚步忽顿扯了大夫的衣领:“我管你用什么方法,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就给我看顾好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唯你试问!”
大夫吓得一哆嗦,心都提了起来:“是,是。”
匆忙来到客院。推门进去的时候,王璟忽而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忽然就不好了,我听说你今日招了我的一个丫鬟过来,可是有人对你不敬?”那刺骨的冷意只持续了一瞬间,那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模样。王璟便忽略了心中的那股异样。
孟蹊道:“没什么,这丫头跟我也算有缘。不如把她给我吧。”
这算是他第一次跟他要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
“行,你想要她,我过两日遣她去你府上。”他向来很痛快。
他又问了他的病情。病榻上的人也一一答了。似乎并未有什么一场。
王璟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难以掌控的感觉来。
“半月后锦衣卫统筹安排冬猎的事情,是指挥使张继崖在主持,他要控制住骊山,并且掌控京师的动向,必须要有京城的布防图,这个你必须给我。”
京师布防从来都是机密。掌握在兵部手里。
他拿不到。
可是这个年轻人却能将布控图纸画出来一半,可见在他所说的前世里,也是个狠角色。
“你要的我自然会给你。”孟蹊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指节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握得发白:“只是你要记得,事成之后我要一个人,你不能伤害她……”
王璟问他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希望你记得今天对我说的话。我有能力帮你成事,自然也有能力毁了这些东西,你不要出尔反尔。”
王璟只见他侧了侧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后背好像发寒一般,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勉强压了下去:“行,我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
门下的丫头打了帘子,他出去的时候一阵冷风灌在了身上。王璟深吸一口气,想起方才那个年轻人的面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掌控。
京师下了场大雪,高家门前匆匆走过来两个侍从模样的人。默不作声地进了高大学士的府邸,将手里的信件交给了高文邠。
“侯爷说他希望您能想办法,从军器局也好,内府兵仗局也罢,从中调出一些工匠出来。请您务必尽心。”
高文邠在烛火下拆了信件,心中思量许久,有些为难,说道:“兵仗局归内府管着,我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军器局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工部的地盘,工匠都是登记入册的,少一个都要掉脑袋。”
赵侯爷真是云淡风轻地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谁知侍从反而笑了笑,提醒道:“军器局里头挖人指定是不成的,可外头无人管,您想想办法,总能成事的。”
外头……
高文邠眼皮子一跳。
“你是说牢狱里的犯人……”
侍从笑而不语。
景元年间工部有位官员犯了大错,私自将官家营造的兵器卖给了南方一个匪寇,那件事闹得太大,皇帝甚至审理都不想,将此事牵连的一众人都押解入狱。包括其中营造兵器的匠人,有些知情有些不知,都一一抓了进去。
高文邠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侧头看着那侍从:“你家大人思量得都这么周全了,我自然是要给他办的。”
这事儿豁出去也得给他办。
风雪将歇未歇,这夜赵枢依旧很晚回来。回房的时候才见里间的烛火未熄。
帘帐却是落下了……
“怎么还没睡?”他抬手拂了帘子,只见赵明宜睡在他的位置上,眼睛微微阖着,却没有睡着。
听见声音正抬眸望了过来。
赵明宜见他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坐起身用力地搂他的腰,声音有些发颤:“我做噩梦了……”
本来打算去净室,这会儿她身子微微颤抖地伏在他怀里,微动的脚步立时收了回来。
解了外衣去抱她。
“梦见什么了?说给我听听吧……”他把她搂在怀里,掌心托着她的后背,用她最有安全感的姿势抱着她。热热的身子刚从锦被里出来,他察觉到她瑟缩了一下。忙拿了锦被给她裹上。
她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红红的。顿了一会儿,反而不说了。
“为什么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呢……你去哪里了。”她声音发软,说话间带着一点颤意:“我有点害怕。”倾身去搂他的脖子。
怀里的身子一直在发颤。
他知道她这是担心了,拥她更紧:“我有一点事……不太好。你还是不要知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京师马上要乱了对不对?你要扶持陈王,让朱宁玉坐上那个位置。”她手脚冰凉,害怕极了:“可是陈王,他前世是死了的!”
这便是她方才梦见的。
“冬猎的时候,坠马而死。”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想起那幕血腥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一定不能受伤,我会害怕……”她眼眶红红的,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心口却一下子发酸,呜咽一声又埋回了他颈间,闷闷地道:“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你说我是你的宝贝……”
“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才行。”
赵枢听见她的话,眉色先是凝重,而后许久又柔和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当然是我捧在手心里的……”怎么舍得丢下呢。
房里私话许久,他很快安抚了她。
从净室出来后,才上床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能帮你什么吗?”她贴着他的下巴,害怕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却还是想着有没有什么她能帮他做的,哪怕一点点也好。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倒还真有一件事……”
她眼中疲惫一扫而光,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道:“是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温暖的掌心忽然抚了抚她的脸:“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这个世上算不到的事太多了。
“不是有你保护我吗?”她贴着他的掌心。
“况且你教过我用弓弩,我也会保护自己的。”
赵枢嗯了一声,用力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赵明宜不知道,便是保护严密如赵枢,也是会害怕的。她是他的软肋,戳一下都疼,再小心翼翼都会觉得不够。
第118章 柔软
凛冬无情,风雪压弯了宫中大片的梅花树。
朱鹤堂脚步匆匆,正从坤宁宫出来,迎面便撞见一行宫人,有两个头上戴着兜帽,他心中疑惑,又折返过来:“你们是谁,见了本殿下竟然不露出面容,宫里的规矩何时这样不堪了!”
为首的太监他认识,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
头戴兜帽的两人动了动。
为首的太监心虚,立马呵了呵腰,往前挡了两步,将那两人罩住了:“禹王殿下,这是奴婢的徒弟,前些日子在外办差冻伤了脸,还没好全乎呢,不敢吓着宫里的贵人。”
朱鹤堂狐疑:“冻伤了脸!我管你是怎么样,也不该在宫里遮遮掩掩的。快摘下来!不然本殿下立马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
太监腿脚都在打颤,脑子转冒烟儿了都没想出办法让这小祖宗松口。
好在这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女子:“殿下,您怎么还没回去?若您现在不想回,不如再给娘娘念念书吧,娘娘近来身子不好,您多陪陪她。”
朱鹤堂一下子就炸了。
“不行,我,我还得回去做老师布置的课业呢,我,我先回去了。”脚步生风,走得飞快!
宫人将太监一行人迎了进去,进宫后才将大殿紧闭。太监打了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国舅爷,娘娘在里边儿等您呢,您进去就是了。”
陈国舅嗯了一声,摘了身上的斗篷扔给一旁的宫人,进去才见殿中的凤椅上坐着的女人。
“你不会教孩子,怎么把他教成这个样子,听见你病了反而躲得远远的。将来要他听我们的,还不知要废多少力气!”陈国舅说话毫不客气。
皇后也有些病容,讷讷地喊了声父亲:“他本来就是这样……再说,我若让人把他教得太好,将来不也是隐患吗?”
“这样就好了,莽撞一点,心思浅一点,将来朝堂才能稳稳地掌控在父亲手里。”
陈国舅:“这个先不说了,暂时也不重要。我现在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红锦的盒子,递给皇后:“你把皇上的药换了,换成这个。记住,你得避开黄荣,那个老货我暂时还拉拢不过来,你得小心他。”
红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皇后吓了一跳:“父亲!”
“你,你要干什么!”她毕竟还是陈国舅的女儿,看见这东西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忽然惊惧起来:“您要我把皇上的药换了,这,这是弑君!”
陈国舅道:“放心,这只是让陛下昏迷的药……不会闹出大事的。”
“我的女儿,皇后娘娘,你要想清楚,只有父亲坐在了最高的位置上,你才能安安稳稳的。朱鹤堂年纪还小,根本不足为惧,到时我扶你垂帘,前朝后宫都掌握在我们父女手中。”
陈国舅回了府中。凛冬的天气刺骨的阴冷。
他抬脚便进了书房,门前侍从禀报他:“五爷过来了……”
王璟立在窗下,这次他过来,是将京师布防图送过来的。等陈国舅落座后,他便将东西递了上去:“我命人核实了两处地方,这张图纸是对的,您这下没有后顾之忧了。”
这可是此次谋事最关键的东西!
陈国舅眼前一亮,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好啊,好,难为你费心。”
只是他又记起来什么,*抬眸道:“我记得你府里有个幕僚,人很厉害,这图是他挖出来的吧,你把他送到我这里来。”
陈国舅近来接连除掉了宗室两位世子,除了朱宁玉外,剩下的都不足为惧了。都是王璟给他出的计谋。这个女婿近来行事愈发老辣了,与从前温和谨慎的行事之风一点都不一样。
想来那个幕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王璟眼皮子一跳:“还是个年轻人,行事不稳重,怎么敢把他送到您身边来。若是办错了差事,也是我的大过。”
这下他终于知道那个年轻人身上,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了。
很危险的感觉。很不好受。
他怎么敢让一个对未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的人,脱离自己的手心。
陈国舅眯了眯眼睛:“我很喜欢他,你把他送来就是了,年轻算什么,只要得用,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他是西北大将出身,即便上了年纪,说话也依然有足够的威严。
王璟无法,只能应下。
只是正在他要退下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
“还有,陈王那个孩子,决计是留不得了,冬猎前必须解决掉他。高文邠蠢蠢欲动,我看他是有异心了,也不知道他联合了多少人要与我作对……你帮我查清楚。”
王璟垂眸。
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的,不能有任何差错,冬猎之后很多事就该尘埃落定了。至于要查清背后靠拢陈王的人,这根本不用他查,赵枢有多少势力,陈王背后就有多少。
陈国舅只看到了高文邠,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好。”
腊月底的时候,高文邠忽然雇了一个商队北上,径直往蓟州去。不过三日便到了,途中跑死了不知多少马匹。
工匠送到冶炼所,隆泰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六个技艺纯熟的老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的,这批匠人立马便解了蓟州的燃眉之急。缸炉连夜烧了起来。
朱宁玉第一次进冶炼所的时候,跟隆泰方才看见匠人的表情的一样的。只他内敛些,不管多么震惊都放在心里,凝肃着脸站在最前面,听隆泰给他介绍这里打的兵器。
没错,他站在最前面。
他的先生反而不知何时隐退在了他的身后,只是看着他,必要时提点。
“先生,这些兵器,打得太慢了。我快没有时间了。”他有些沉默。在隆泰走后,才对身后之人露出少年的脆弱。根本不复方才在人前的稳重威严。
“殿下,是你的心不定。”赵枢负着手,目光看向燃着熊熊火光的缸炉。
朱宁玉垂眸,默声道:“您说得是。”
“只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我怕我若输了,也要连累他们丧命。还有您……”赵大人为他所谋甚多,他不敢想若是他败给了朱鹤堂,先生会不会对他失望。
先前有多意气,如今就有多沮丧。
身上的担子太重,他终于有了一丝恐惧。
赵枢并不责怪他,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人,年岁太轻,没有经历过太多事。
他也没有让他停歇,当夜便摆了鸿门宴,把蓟州总兵张荣寿请了过来。朱宁玉得单独去见他。
赵明宜准备的席面,她盯着仆妇送进了厅中,很快便见赵枢出来。他今日闲适得紧,只穿了身青白的右衽领袍,束了玉冠,五官在傍晚淡淡的明光下格外优越。
他伸手招她过来,虚揽着她的肩:“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准备席面而已。”她肩膀有一点热,是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不自觉地抿了抿。
她还是会因为他的触碰而感到轻颤。
把他的手拉了下来,伸手去挽着他,仰头道:“殿下可以收服张大人吗?他毕竟太小,而张大人已经为官二十载……”
“蓁蓁,你小看陈王了。”他停了下来,笑看着她:“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赵明宜注意到他的称呼。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不再询问。
倒是她又想起了别的,攀附上他的胳膊,问道:“你都是这样吗?”语气中带着笑。
“什么样?”
“这样相信自己?你说你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跟他走在夹道上,两个人静静地走着,身后跟着的人都离得远了几分,默契地都不去打扰。
赵枢看着她笑起来甜甜的,一时心软,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是。我也不是圣人。”
她更好奇了:“那你什么时候会不信自己呢?”
赵枢停下来,忽而淡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俯身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其实不确定你能不能接受我。”那时他的心情并不如表面的那般平和。
就如他所说的那般。
她若不喜欢,他那样的冒犯,便已经算罪孽深重了。或许往后连兄妹都做不成。
赵明宜脸上的却一下子淡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忽而仰头去抱他。
“怎么了……”赵枢摸了摸她的头。不知她的情绪为何一下子不对了。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我身上不信自己呢。
赵明宜想问出这句话,却是不敢。
他那样好,跟他在一起以来,她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爱护。这是一种很不一样的体验,就像把她重新养了一遍,洗去了前世所有的尘土与疲惫。
“没什么,你应该早点爱我的。”
前世太晚了。
她要回头都已经来不及了。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许久才带她回到正房。
不过他又很快离开了。
朱宁玉面上带着笑,意气风发地往他书房里去。
赵枢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知道他差不多成了。只他并没有夸赞,面色反而凝重,将底下人递上来的信给朱宁玉:“准备一下吧,你即刻返京。陈家坐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皇伯父的病怎么一下就这样了!”朱宁玉吓了一大跳,方才的喜悦已然荡然无存。
面色也变得凝重。
他很快冷静下来:“我马上回去,不能给言官落下把柄。”
只是此行定然凶险无比,他能不能在皇后跟国舅爷手里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吩咐完刘崇准备朱宁玉回京的事宜。差不多天已经黑了。
赵枢回房的时候才觉里间燥热。暖和得有些不正常了。
“傍晚张家命人送了些瓜果过来,夫人想吃,只天气冷,那些东西冻手,便让人生了炭火。”本就是有地龙的,如今又烧了炭,不热才是怪事。
甫一进门,他便瞧见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个姑娘。她已经换了身衣裳,湘色的小袄,底下是柔软的棉布裙子,垂了一点在地上。偏她还不觉,正拿银匙子吃碗里的瓜果。
他好笑地走了进去,坐在她身侧,给自己倒了杯茶。
“屋里烧着地龙,你又吃这个,是要上火的。”
赵明宜没有这个觉悟,手里的银匙依然拿着不放,微微抬头看他,小声道:“我想吃。”
行。
“那你吃吧。”他看着她,柔软的面颊在屋里蒸得红润起来。不想拘着她。
西瓜在冬天是很金贵的东西。朱宁玉收服了张荣寿,想来精明如他,是在借着讨好他夫人,变相地讨好朱宁玉了。他见她吃得开心,也不想扫她的兴。
他坐起身来,起身解领扣,问她瓜甜不甜。
她还没察觉到危险,点着头欢道:“甜。”眼睛笑得弯弯的。
看来是很好吃了。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走到她身后:“那你给我尝尝吧。”
白净的碗里还躺着十几块儿鲜红的瓜果,她察觉到他俯身在她耳侧,已经靠她很近了。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捏了捏手里的银匙,偏头去喂他。
谁知刚转过头,便觉赵枢抬了抬她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下来。
“唔……”
他怎么能这样!
他的吻向来很温柔。道一句柔情似水也不为过。只他是很强势的,不太容她拒绝,压着她的后脑往更深处去去。
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
“我去洗澡,你等我。”他喘着粗气,放开她,抬手解了领扣便往净室去。颀长的身形从背后看依然是从容的,只她从他的吻中感受到他的呼吸其实已经乱了。
成亲有些日子了,他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可太清楚了。
心高高地漾了起来,手里的瓜好像也没那么吸引人了,不过她还是抓紧吃了两口,很快放到了一边去。起身去侧间换了身里衣。
挑来挑去,她还是拿了个浓艳的颜色。因他说她很白,穿这个会好看。
时间长久下来,她已经能体会到滋味了。
赵枢回来的时候,便见她穿了身嫣红的衣裳,跟方才已经不一样了。坐在床榻边假模假样的看书。
白皙如玉的颈子在烛火下更是显眼。
他目光暗了暗,从容地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捞了过来,又顺手把她手里的书扔到了床尾,俯身在她耳畔道:“我今天很想你……你多担待些。”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很危险的样子。
她整个人都在他怀里,肩膀微缩:“怎,怎么担待。”
他伸手去揽她的细腰。没有说话。
赵明宜只觉腰间微微颤栗,她的心好像一汪水一样漾了开来,喉头有些发紧。勇敢地起身去搂他的脖子:“那,那我担待就好了,你不要欺负我。”
她丝毫不知道这话落在男人耳朵里是什么样的。
“好。”
赵明宜涉世太浅,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欺负是什么样的。
“你别,你别亲了……”她缩在他怀里,脖颈一阵发麻。感官却是全都被他的手掌带着走了。
赵枢问她的脚上为何有一道疤痕。
伸手握在掌心里,白皙而秀气。
若是旁处就罢了,她现在脸上一片薄红,想缩回来却不能:“是之前茶杯的碎片扎的……你,你不是说不欺负我吗?”她都快要哭了。温暖干燥的掌心贴着她,她羞得钻进了被子里去。
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也会这样!
赵枢把她捞了出来,要她看着。
“我喜欢你……别哭了。”
她呼吸早就不稳当了,哭得脸上染了一层桃花色。赵枢亲了亲她粉白秀气的指尖,哄着她软下身来:“你这样不会高兴的,我教你……"
事实证明,男人若有心让自己的枕边人欢乐,那是十万分能办到的。
他总是亲她的耳后根处。
不急不缓,却能轻易挑起她的情绪。
房里一片柔情蜜意,屋外的小丫头悄声到外间来添茶水,只听见里头低低的呜咽声,还有大爷不断安抚的声音。那样温柔的语调,又是在这样儿的时候,让人听了不免也红了脸。
匆忙退了出去。
等到深夜,房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感受他身上的余韵。
她呼吸依旧热,微微喘着,抬眸去看他。
他却比她从容,倚靠在床头看着她,伸手去摸她温热的脸:“怎么了……”
她又缩了回去,攀附着他紧实的手臂,只觉在他身边很安心。
“没事,我就是高兴。”她微微地笑起来,去贴他的掌心。
赵枢觉得这个时候的她好像格外柔软,像个一颗糖就能哄走的小姑娘。非常容易满足。
他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拢进怀里。
“你睡吧,我抱着你。”
翌日的时候,她这才知道他昨夜为何那般了。宫中传了旨意来,要朱宁玉马上回宫,为陛下侍疾。
她给他戴了梁官,晨间看着他的时候有些怔愣:“陛下的病当真那般严重了吗?”
赵枢把她楼进怀里:“你别想了……”
他没告诉她,他猜测是有人动了手脚的。这件事涉及太深,他不想她想太多。
朱宁玉要走了。
那离赵枢回京师也不远了。
她的心又止不住地慌了起来。
刘崇安排好车马后,朱宁玉很快过来辞行。
他是个金堆玉砌的少年,刚来的时候还有些寡言,如今确是熟悉了很多,叫她夫人的时候是笑着的。眉头会舒展开来。
她临行前又给他换了一次药,叮嘱他要小心:“莫要太相信别人,谨慎为上,吃的用的要仔细才好。”
“还有,最好不要骑马。”她心口缩了缩,很怕这个少年再如前世那般。
朱宁玉一一应了:“我都知道。”心里头确是软和了几分。
先生喜欢刚硬些的人。从前他总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他会娶一个如此柔软的女子。
如今看来,他好像有些懂了。
第119章 杀手
孟蹊到陈家的时候,抬头见到那巍峨耸立的石狮子,在黄昏夕阳映照之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陈家的确耀极一时。前世这时的他,连进到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皇后垂帘,国舅掌控西北军政。他想不明白,赵枢是怎么在朱宁玉死后,还能将陈家弄个半死不活。
王璟死在他手里,他也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度过残生。他在想要不是赵明宜死在这场政斗里,那人是不是能赢到最后。
心下微嗤。
侍从见这位公子看着天边的夕阳出神,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那一声嗤笑中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公子,您进去吧,国舅爷在书房等您。”侍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家内院便如同它外头看见的那样,奢华贵气。很多东西目光轻轻一扫,便知是逾制了。这还只是能看见的。
书房果然坐着一个身着紫色交领长袍的男人。看起来上了些年纪,鬓边已然有些花白了,听见门开的声音也没有抬头,正俯身看着案上的一张图纸。
赫然是出自他手的那张布防图。
“我是谁你该知道了。”陈国舅忽而开了口,好半晌才抬头,锐利的眼睛直直的扫了过去,说道:“我这里不养庸人,你若有能力,我自当给你高官厚禄。若是个无能之辈,你也最好早些有自知之明,自己回去,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孟蹊前世在刑部多年,最不怵的就是这样打量的目光,淡声道:“我是否无能,往后您自有定夺。”
“你倒是可以。”
陈国舅挺满意这样的回答,他点点头。
“你给的图纸我看了,我就不问你是哪里来的,你能拿到是你的本事,我只看结果。”他放下手中的竹管笔,递给眼前的年轻人:“依你看,我该在哪些地方安插人手,才能保证娘娘掌权之时,无人敢跳出来置喙半分。”
陈国舅说得含蓄了。
皇后只是他掌控朝堂的一部分,怎么会有实权。他要的是逼立太子那日,京师没有人敢与他抗衡。
孟蹊接过他手里的笔,顿了许久,直到墨都滴了下来,都未曾落笔。
反而笑了笑,将那笔管扔了:“您都布置了吧,三大门,四市六坊,太极殿,您都得安插人手。”
若是旁人这样说,陈国舅早就该掀桌子了。如今却眯了眯眼睛,仰头靠在太师椅上。
“我若有这么多人,我就不立太子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孟蹊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他太了解赵枢。但凡京师落了哪出布防,到最后那处肯定就是要出岔子的。他太聪明,陈家防不胜防,何不从一开始就杜绝这个隐患。哪怕各处安插的人少些,也足以给陈国舅留出反应的时间。
何况朱宁玉这时候还没死。
他头脑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心头一窒,忽而问道:“陈王殿下可有去过蓟州?”他心头恐慌起来。
陈国舅说他从永宁行宫回来,在蓟州耽搁了几日。
孟蹊心头滞涩:“那您不能再等到冬猎的时候动手了!已经晚了!陈王母族无人,高大学士怎么敢把宝压在他身上,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恐怕那位殿下已经将辽东的势力收入囊中了!”
陈国舅拧起眉头。眼睛眯了起来。
“你说得可是属实?若有半个字有假,我可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实不实您派人去查证。”
孟蹊眼眸冰冷:“现在,就现在,只有这次机会。您立刻派人去截杀他。”
等到冬猎的时候,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踢踏的马蹄迅速往蓟州方向而去,沿途溅起阵阵飞雪!
“驾!”
蓟州往京师的路就那么一条,朱宁玉刚至通州城郊,赢面便被溅了一身飞雪。
“尔等何人,胆敢拦贵人车架!还不速速让开!”太监高呵,却见眼前一众打扮若普通猎户一般的男人眼中闪过杀意,捏着缰绳的手一下发紧,转头高喝道:“快走!是刺客!保护殿下!”
“噗……”
太监话还未说完,心口一痛,低头便见一支箭羽正中胸前。
“咻——”
“保护殿下!”
“快掉头!走!”
朱宁玉见势不对,立刻弃了马车翻身上马,手中缰绳用力甩了下来,快速往密林一侧疾驰而去!身后部分侍从留下断后,其余紧跟而上,飞奔疾驰起来。
胆敢在回京路上刺杀他的,出了陈家还有谁!
朱宁玉眼中充血,缰绳摔得发狠:“贼杀才,若我今日能过了这鬼门关,看我如何治你这老匹夫!”
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从不说这些粗鄙之言,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陈王殿下,你逃不了了,纵然你出了这密林,也还有天罗地网等着你!束手就擒你还能走得体面些!”
“驾!”
箭矢如云,身后侍从纷纷倒下。受惊的马儿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惊起林中群群飞鸟。
果真是天罗地网。
窗外雪忽然大了起来,风雪吹得窗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赵明宜坐在窗下,忽然感觉身子有些发寒,转身跟梨月道:“等明日天亮了,你找了人来把这窗子重新封一遍吧,我怎么总觉得发冷呢。”
梨月疑惑地动了动那窗子。
“没有呀,这是好的,明纸没有破。”她有些疑惑。
“是不是屋里地龙不够暖和,不如我让下人烧得再热些。”她说着就要转身。
赵明宜没有阻拦她。只是那阵发冷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是怎么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心慌了起来。她坐在窗边,心口像压着什么似的,让人喘不过气。
只是梨月走了没一会儿,刘崇却过来了,就站在廊下,面容说不清的冷峻。见她出来,才拱手行了一礼,眼中悲恫低头间手还有有些轻颤。
“夫人,陈王殿下在通州遇刺。”
“身亡了。”
赵明宜手中的暖炉‘砰’地一声落了下来,在安静的院中发出一声巨响。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手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声音发抖:“怎,怎么会这样……不是,不是,”不是在冬猎时候出的事吗。
脑海中忽然蹦出那个金尊玉贵的少年,笑着喊她夫人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夫人,是侯爷让我来告诉您的。”
“您……”
刘崇还待说什么,却见廊下匆匆行来一人,青白右衽长袍,身上披了鼠灰色的大氅,面容冷得吓人。他便没说了,眼见着大人将夫人带回了房里。躬身退下。
她脑子发懵,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扶了她的男人:“哥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明明加派了人手的。只要朱宁玉到了顺天,隆鄂就会在那里接他。护送他回京。
眼眶发红。
她已经很少这么喊他了。多是在她不安,需要倚靠的时候。
赵枢眼眸中从未有过的冰冷,伸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蓁蓁,你听我说,局势有变,我要马上回京师。我本想让刘崇过来与你说,只我不放心,还是我亲自与你说吧。”
“你记住,只要我有事,你立刻回锦州找傅蕴笙。他是我的人,跟我所有的事都没有关系,他能护住你。”
“我不回去,我等你回来……”她听见这话,心更慌了,急得站了起来。眼中含泪。
赵枢把她按了回去:“你听我说,你必须走。你平安我才能安心,知道么?”
他探手从她脖颈中捞出那枚用细绳坠着的私印,看着她道:“会用这个吗?”
她点头。
“会用就好,万青可信,你可以听他的。”
他看着她稚嫩的面容,心中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万一真的有事,你拿着这个去找宫里的人,陛下的掌印大太监黄荣。”
“他欠我一个人情,会帮你的。”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眼睛忽然热了起来,落下泪来,固执道:“我不找他,我只要你……”
傻话。
赵枢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拥着她:“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要我要谁……”
蓟州大雪,压弯了庭院中的树木。天边飞鸟发出‘咕咕’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发寒。
安抚好她后,赵枢立刻回了书房。刘崇早就等着了,将手里的锦帕递了上去:“是陈王殿下的冠珠,落在悬崖边,我们的人只找到这个。”
帕子平摊开来,放在桌案上。
沾着血迹的珠子在烛火下亮得瘆人。
赵枢盯着那冠珠看了好一会儿,面容冷得吓人,定定地看着他:“你就给我看这个么。”
“杀手呢,人没有找到,尸体总是有的。你没有调查清楚?”
“你若不会做事可以换个人来做。”
刘崇心神一凛,额头冒汗:“那些人做得很干净,属下还在查。”
砚台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房内一片死寂。
深夜,督师府门前的灯笼让人挑暗了些。张荣寿头上戴着兜帽,悄无声息地入了府。进了书房只觉里头气息低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手里有多少人。”赵枢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看向张荣寿。
张荣寿摘了兜帽,提着心道:“你要做什么?现在局势有变,我们不应该先动手。”
“张大人,陈王在通州出事,你觉得这柄刀悬在你跟我头上,多久才会斩下来。”
张荣寿从未听过这位这样严肃的语气。身体瞬间僵硬。
“大约三万兵马。”
“我能调动的,就是这些了。”
风雪夜,蓟州城门连夜打开,一行人轻装简行,先行出了蓟州城。
第120章 恨意
窗外火光冲天,影影绰绰,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护卫。
她立在廊下,看着赵枢跟张荣寿吩咐着什么,刘崇在庭中清点人手。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好似一夕之间冒出来似的,都是强壮精悍的武卫,腰间配着长刀。
周述真也换了长刀。
他其实惯短器,只是短具限制颇多。一旦换了长的刀刃,就该是有极险的时候了。
“陈家在西北根基深厚,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在暗中调兵了,我们只能比他快。”赵枢看着庭中举着火把的武卫,心中也并不很有成算。只他知道,必须赶在皇帝不省人事之前,掌控住京师半边局势。
否则等陈国舅的人手将朝中官员蚕食殆尽,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了。
“我们怎么快?西北积雪浅,行军肯定比我们迅速。况且殿下那边……只找到冠珠,要是王爷真的没了,咱们做的这些还有什么用?”
张荣寿心中惴惴。
赵枢冷冷地嗤笑一声:“你以为就算没了朱宁玉,陈家就会放过蓟州么?”
“咱们这位国舅爷在兵权上尝到了甜头,辽东在他眼里只是还待收入囊中的私宅罢了。只要他上了位,你这个总兵坐不坐得住还得另说。”
张荣寿闻言,心中凉了大半。
他怎么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是因为这样才选择跟着朱宁玉搏一把。谁知会出这样的大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张荣寿第一次赌这么大的,手还是有些抖:“咱们手里也有兵马,只要绞杀了陈凤年,就算坐上去的是朱鹤堂,咱们也不怕。”
想明白了,终于才镇定下来。
赵枢看了他一眼,见他摆平了心态,才道:“我会传信给高文邠,让他稳住陈家。我们这边不能再拖了……”南下的河面并没有完全冰封,陆路不行就走水路。
就看谁快了。
庭院中白茫茫一片都是雪。赵明宜不敢睡。
她太害怕了,根本没想到原来前世京师那场动乱是这样的凶险。她那时在云州,刚刚新婚,没人敢把这件事说给她听。大哥也不跟她说。
直到最后,京中传来朱鹤堂立太子的消息,她才隐约知道这件事对大哥是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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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与她说这些。
哪怕再凶险。
里间传来打帘子的声音,她背对着烛火,安静地躺在里侧,心跳一下比一下快。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把她从里侧捞了出来,抱在怀里。
他用紧实的手臂把她禁锢在怀中,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柔声道:“怎么了,担心我?”
怀里的人不吱声。
他俯身亲她的眼睫。
长长的柔软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忍不住地眨了眨眼睛,心中泛起说不清的酸涩,抬手去搂他的脖子:“你为什么总是不跟我说你的事呢……如果你跟我说就好了。”
如果前世她不是一无所知,那今生很多事她就能帮他避免了。
她喉头发紧,心头像是压着什么,很想哭:“你总不告诉我,我会害怕的。我会担心。”用力地把头埋到他脖颈间,声音有些发抖。
赵枢长叹一息。
把她搂得更紧。
这要他如何跟她说呢。
“蓁蓁,有些事你知道得太多,我就不能把你摘干净了,知道吗?”他希望她永远在她怀里健康快乐。这件事是很难的。他的处境注定会让她也受到波折。
哪知这句话却让她着了恼!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从他颈间探出头来,仰着脸看着她,眼眶也是红的:“我已经嫁给你了!你做的任何事都跟我有关系,怎么能把我摘干净!”
“我也不要你把我摘出去……”
她呼吸起伏,眼泪在眶中打转儿,仰着头不让它落下来。
赵枢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泪立马就绷不住了,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埋头道:“我愿意跟你承受一切后果的……”
她有时候有些傻气。
他抱着坐了许久,才将她放回到床榻上去。自己则侧身撑在迎枕上,把她往怀里拉,让她靠着自己。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是白皙的鹅蛋形小脸,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闪发亮。像只顺了毛的猫儿,会翘着尾巴攀附他的手臂。
不高兴的时候眼里就像含了一汪水。抿着眼睑,谁也不看,有时候能把自己脸憋红了。
就好比现在。
“还在生我的气?”他抓了她的手,捏着她粉白的指尖亲了亲。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手上,让人心里都软了。
她偏头靠在他怀里,更不看他,心却已经偏向他了:“你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吧……”她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我知道你明早就走,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你放心。”
她主动靠了过去,抱紧了他的腰,问了方才一直想问的事:“陈王殿下他,真的死了吗?”她声音微微颤抖。
一来她知道朱宁玉是赵枢多年心血。那个孩子没了,要让人怎么接受呢。
再则,那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少年,有时虽端着王爷的体统,却也会敬重地喊她夫人。跟着她出入上下,笑起来的时候也会有几分孩子气。
赵枢沉默了片刻,忽而放开了她,仰靠在迎枕上。
她见他沉默,手轻轻颤了颤,翻身去抱他。
不敢再问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她便察觉到身侧的动静。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起身了。她也不再睡,走到屏风前帮他穿衣。
青白的右衽领袍,这是他惯喜的颜色。她环过他的腰身去帮他束革带,动作很慢很慢,怎么都束不好,手也发抖。
赵枢握了握她的手,才发现是冰凉的。
“你在担心吗?”他把她搂紧怀里,掌心抚摸她的头,声音放得柔和。面容也柔和下来,问她:“你快过生辰了吧?”
“嗯,我是正月的生日。”她点头,声音闷闷的。
“那等我回来替你过生辰。”
他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革带,自己动手束了。
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头顶一个发旋,乖巧地站在远处,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捏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乖,等我。”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俯身抱了抱她。
很快*出了房门。
蓟州风雪依然很大,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冬天。前世这个时候,她是在云州孟家过的,那里有温泉,十分地暖和。可是她一点都不迷恋温暖的南方。
她喜欢他在的地方。
赵枢走后,府里变得无比地平静。张荣寿的夫人偶尔请她过去喝茶,有时跟她聊一聊蓟州的风物,倒是个很和蔼的夫人。只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能静得下心来。
坐在暖阁里,张夫人问她:“你是不是担心赵侯爷?”说话间也有几分叹息。张夫人面上也带着愁容,拧着眉道:“他们男人的事情,总是大过了天去,却是不知道我们在家中也是备受煎熬的。”
她苦笑:“夫人看起来也不太好?”
“谁不担心呢?”张夫人叹气。
她觉得也还好。她并不觉得他想要做的事太危险。如果赵枢因为娶了她而不敢动手,那就不是前世那个赵侯爷了。
不管危不危险,不管他有没有娶她,参与夺位这件事他都是要做的。这是他的野心。
想明白后,她忽然就轻松起来,笑道:“他还说等正月回来给我过生辰呢。”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没有食言过。
张夫人笑着给她添茶:“你们夫妻感情倒好……不像我家那位,总是让我生气。”
说着嗔怪的话,听着却是有情的。
感情又何尝不好呢。
今年京师格外地冷,一直下着大雪。宫里办差的小太监在廊下冻得直呵气。正在太极宫前蹭着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一点炭火气儿,小太监正高兴着,抬头却见皇后主子的鸾驾往这边过来。
“皇后娘娘驾到——”
镶金砌玉的轿子落了下来。陈皇后面上带着一点病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太监:“皇上今日可曾用过药?”
“回娘娘,早晨刚用过一回,中午得用完饭才成呢。”
“皇上中午用的什么?”
“只喝了点山药熬制的粥,万岁说口中发苦,就什么都用不下了。”太监回道。
陈皇后心下了然。走进去殿内往里探了探,摸了摸皇帝的手:“陛下,您该用药了……”她使了眼色给一旁的宫女。
掌印大太监黄荣今日不在,也无人敢拦她。宫女将手里的红丸换了进去,悄声退下。
皇帝面色蜡黄,喘着气睁开眼:“是你啊……”
“臣妾不在,您总是忘用药。”陈皇后隐在袖中的手其实有些抖,她害怕极了,总觉得陈国舅给她的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是说这只是让人昏迷的药么?
为什么皇帝的身子败落得如此之快。
殿内烧着炭火,她的手脚却是冰凉的。
皇帝碰到了他的手背,眼睛忽然眯了起来:“皇后近日为朕的病忧心,莫不是也病了,该请太医瞧瞧才是。”他说话已经需要喘气了。从年初他不放在心上的咳疾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只不知究竟是不是她。
“陛下养好身子才是,怎么担心起臣妾来了。”陈皇后虽与他为夫妻,却是从始至终都畏惧这个男人。说话间都带着点颤意。
“皇后有心了。”
这句话听在榻边坐着的女人耳朵里,却总不是滋味。
可是她已经选择了陈家,断不能回头了!
坚定地把药盒中的红丸给皇帝送服。
皇后走后,殿内忽然又响起一道疾驰而来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个身着绣金线掐丝蟒袍的男人,鬓边也有些发白了,急匆匆地,进来便跪在地上,面色悲恫。
“陛下,陈王殿下遇刺,在通州……”
“身故了。”
黄荣伏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一个头。
地上的人头都还没抬,便听见床榻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皇帝很快‘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俯在床榻边,喘着粗气道:“是谁!”
“是谁干的!”
皇帝心中怒火早已滔天。他膝下没有子嗣,朱宁玉父族母族皆无人后,他放下心来,亲自教养了两年。是谁这么看不惯他!
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敢动手!
“给我查,查出来夷三族!朕还没死呢!”说着便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黄荣抬头的间隙,便见皇帝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吓个半死,高喊道:“快来人呐,快请太医!请太医!”
宫里不太平,宫外却是祥和了。
陈国舅看见手里的奏报,高兴抚掌:“朱宁玉死了,这下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等我的亲兵抵达京师,这京城就在我的掌控之中,皇后主内,我在外朝,陈家要在我手上走到顶点了!”
“你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你回去想想想要什么,我能给的自然会给你,我比王璟能给你的还多。”
宫内也传来消息,皇帝听见陈王遇刺的消息,忽然呕了血。身体更差了。
陈国舅实在是高兴。
孟蹊站在一旁,心中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在想那个人的反应,到底是蛰伏在蓟州,韬光养晦,还是会下决心赌这最后一把,直接上京师来。
他忽然就想不清楚了。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杀了王璟,想要赵枢的命。他们一个前世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用他妻子的性命当作筹码引姓赵的南下!一个今生把她从他身边生生地夺走,让他的身体变成如今这个破败的样子!
怎么能令人不恨!
他身上的伤每日每夜都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痛,要他怎么放下心中的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