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太阳温和而不刺眼,差不多就要开春了。
年后的时候,傅大人请了卫指挥使夫人前来,林家便开始准备婚期了。这场婚宴备得十分热闹,林娉这么含蓄的人在这几天都被人调笑得不愿出门了。索性关起门来做针线,一切事务请托林大夫人来办。
赵明宜闲着也是闲着,便也帮忙绣了起来。只是她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针脚太粗了,看得晗音直皱眉。扔了手里的绣绷去教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把线再分得细些。”
她跟着姐姐说得又做了一遍,好歹好看多了,笑道:“还真是这样。”
林娉看了两个女儿,却是有些忧心忡忡。前几日晗音过来找她,说想要一笔银子给许凌还债。没直说要小女儿的嫁妆,却也是这个意思了……可当年晗音出嫁的时候已经带走了给她的那份。剩下的一半就该是蓁蓁的。
赵明宜察觉出了母亲的欲言又止。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低着头去缝那鸳鸯的眼睛,低声道:“姐姐,你遇到困难了吗?”
赵晗音眉心一颤,猛地去看母亲,才见林娉没有看她。便知是母亲跟妹妹说的,手颤了颤,说道:“是你姐夫……他出了点事。”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母亲告诉我了。”赵明宜抬头看了看她,才见她的脸已经红了,无意为难这位姐姐,说道:“你如果需要,便拿去吧。”
晗音心中一震。
却见妹妹看着她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第一,让姐夫给我写一张字据,这不是白白给许家的,是要还的。”
“第二,找人领着姐夫继续往赌场去,他动摇一次,便找人打他一次。若是林家叔伯不教,你也不让他改,以后自会有人让他吃苦头的。”她一边缝着那鸳鸯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
“我!我找人打他!”赵晗音听了有些诧异:“这怎么行,哪有妻子找人打丈夫的!”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林氏这回却骂她了:“你现在不打,以后难道要闹的家破人亡再打么!”
“我。”晗音一时语塞。
很快倒是也想明白了。商量好对策,天就要晚了,两人一道从林氏房里出来。
园子里的树木早就抽了芽,新鲜嫩绿的芽尖儿看得人心情都好了起来。赵晗音看了看这明媚的春光,却是有些心酸,转头看赵明宜,哑声道:“多谢你。”
她想的是母亲能不能偷偷地挪一笔银子给她。
没想到妹妹直接给了。
她当然知道赵明宜要的那份字据不过是威吓许凌的。让他知道钱不能白给,没人再会给他托底。妹妹兴许也没要她还。
赵明宜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并不亲近晗音,可是她是林氏唯一有血缘的女儿了。
“姐姐,以后若是有机会,你多多来陪陪母亲吧。”晗音从前亲近父亲,林娉其实是有些伤心的。这段时日她住在林家陪着,林娉显而易见的开心。她希望母亲能高兴。
身前的人儿已经走了。
赵晗音的心情却是有些沉重。她总觉得她与妹妹之间的疏离,好像很难再弥补了。
三月底傅家派人来过了礼,傅蕴笙亲自来了一趟,林娉请他在花厅喝茶。说了一会儿话,她才问了自己日夜思虑的事:“我听说今年有几个很出色的进士,你在朝堂上比我了解得多,不知有没有品行好的,帮我留意一番。”
她前些日子托了嫂嫂,也见了几个年轻人,都觉得不太合适。
“你要给蓁蓁定亲么?”傅蕴笙端了手边的茶,笑着道:“是有几个很不错的,算得上十分出色了,陛下甚至亲自点了两个进翰林,出入答对都带着。”
这是从前几科举子都没有的殊荣。
林娉听了来了兴趣:“哦?是谁?”
傅蕴笙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心知能从科考中脱颖而出的都是人中龙凤,眼中掩饰不住的赞叹:“一个是从云州来的,倒是有些偏僻了,不过为人很端正,十分稳重。”不仅如此,就连殿试答对都很老练。
北边外族进犯,陛下头疼了两个月。当即便用了这个难题进行策对。
“他答得怎么样?”林娉起了好奇心。
傅蕴笙并没有用好或不好一类的词形容,而是道:“在陛下心里,应该是满分的答案了。”
这意味就很深了。
说明此人不仅才学出众,见识广博,更重要的是会揣摩圣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一个才将将弱冠的学子。
林娉因此上了心。
傅蕴笙看出来了,思衬了一番,说道:“过些日子王家有一场婚宴,那位翰林与王家有些渊源,想必也会到场……你若有意,不如到时候我带着静轩静瑶,还有蓁蓁一道前往。让她见上一见。”
“好啊,不过也不拘这个,若是有别的合适的公子也可以让她看一看,还得要他们两厢情愿才行。”她思虑着,内心盘算起来要不要让大哥陪着去一遭。她跟傅蕴笙到底还没成亲。
若不是她的身份不太适合回沧州,说不定她都要自己去了。
“好了,别想那些了,就由我带着她吧。”傅蕴笙倒是不管那么多,三下五除二就这么决定了。
赵明宜以为母亲是打发她回沧州查铺面上的账,顺带着将表兄与静瑶妹妹带去看看沧州的风物,很爽快就答应了。只是她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傅大人带着他们。
林娉给她收拾东西,笑道:“你别拘谨,就当他是带着你们几个去玩儿的。开心一点就好了。”她希望女儿多见些人,尤其是优秀的年轻人,说不定跟那位的那份心的就淡了。只能祈盼如此。
四月初便动身了。
静瑶一路上都很高兴,她从没出过锦州,就连离得近的沧州也没去过。静轩表哥反而更沉稳,一路上都在笑静瑶。
到了沧州后他们住的是傅蕴笙的私宅。他是个很开明的大家长。也不拘束他们,随他们在沧州玩闹了几天。
瀛海河的船都坐了两三遍!
直到四月初六这日,这位大人忽然说带他们去看一场婚宴。林静瑶更高兴了,连忙问是哪家人的,新娘子又是哪里人?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傅蕴笙笑了笑,反而没有说得那般清楚。
转眼又过了两日。等赵明宜到了王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来的是王家的婚宴。想起她及笄礼那天那位大人无声到访,她莫名一阵心慌,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引他们到花厅去了。
只是一场婚宴而已。也没什么的。
她安慰自己。
“姐姐,王家是不是很厉害的人家。”林静瑶牵着姐姐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只觉这里到处都大得大人。景致也好。看得出主人家很有涵养。
其实赵家也是的。她点了点头,默默地想着。
父亲叔伯那一辈,大哥已经将人换了一遍血。四叔父五叔父已经调回京了。还有今年高中的承翎哥哥,也拔尖了起来。大哥很清楚独木难支的道理。
“我们先去那边坐吧。”静瑶小一些,她便紧紧地带着她。
傅蕴笙已然见到了王璟。从前在朝堂上相见也不过是匆匆几面而已,也并无很是相熟。不过正三品通政使的面子王璟还是要给的,敬了他一杯酒,说道:“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的婚宴很是低调。请的同僚也不过三三两两而已。大多是家中的亲眷,还有女方的亲眷。
傅蕴笙笑道:“不过是来讨一杯酒喝而已,侍郎大人难道不欢迎我么?”也举了杯子,很给面子地碰了一碰:“我这次来,除了喝你的喜酒外,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笑得亲和。
他知道王璟娶的是谁。张皇后的内侄女,国舅爷的女儿。算是一桩很完美的政治联姻。
王璟含笑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开口。
傅蕴笙:“也没什么,不过是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出色的小友……我家里有个姑娘,也算文静可爱,想请大人帮忙牵个线不是。”他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哦,不知是你家哪个姑娘?含章今日就在席上,你与我说,我派人把他引到偏厅去就是了。”
傅蕴笙并不遮遮掩掩:“你也知道,我发妻亡故,如今又与人定了一桩亲事。说起来你肯定也认得,出自锦州林家,或许你的几位嫂嫂见过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不知是不是傅蕴笙的错觉。他总觉得身前这位笑容淡了淡。
“原是从前赵家的姑娘,既是她,也无需废那么多功夫了。我亲自命人去请她就是了。”王璟敛了敛神色,淡淡地道。
而花厅内,赵明宜早已让人引至偏厅。
仆妇说有人要见她。她其实心中早就起疑了,前些日子听说母亲托了舅母要给他相看人家,只是最后没成。想必今天过来也是母亲的意思。路上才想明白,要往回走已是来不及了。
“姑娘,就是这儿了,您进去吧。”仆妇在厅外停了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明宜喉咙有些干涩:“是,是谁在里面?”她想好了托辞,若是能早些知道是谁,到时候她应付起来也会从容些。
仆妇笑了笑:“您进去就知道了。”
她先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门内一道低沉的喊进的声音。
便是再迟钝她都能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手心直冒冷汗,转身便想走,只是偏厅的门忽然就被打开了,传来烛火明亮柔和的光:“怎么,都走到这里了,还是不敢进来吗?”
“我,我走错了,该回席上了。”赵明宜听见身后的声音,心慌的感觉一阵高过一阵。竟是想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王璟倒是温和地笑了笑:“那也算有缘,前些时日我在林家走错了,你说要给我指路。”声音顿了顿,更有些低沉了:“今日在我家,我的宴席上……一会我会亲自告诉你怎么回去的。”
他看了她一眼。只见眼前的姑娘背对着他。她梳了素心髻,头上戴了素雅的通草花,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前几日见她,却还是觉得她眉间有一点稚气。
傅蕴笙形容的没错。文静可爱这个词,放在她身上实在是太合适了。
赵明宜只能转过身来。她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更慌,这里毕竟是王家。微微抬起头瞧他,想在挣扎一番,只是在看见他身上那身红色的吉服时愣住了。
王璟掸了掸这身衣服,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道:“过来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很快便将你送回席上。”
不容分说地先进去了。
现下是傍晚,厅内点了烛火,这里四下都没有人,她一个人乱走肯定是走不回去的。手心早就汗湿了,到处望了望,只能认命地走了进去。
“你说的,很快就让我回去。”她不敢坐,只站着,定定地望着他。
王璟给她倒了杯花茶,转身递给她:“我记得你喜欢喝这个……”他也不坐,就着烛火看她,说道:“你哥哥喜欢喝茶,尤喜欢龙井。我还命人给他搜罗过好几次。”
她听他提起哥哥,还是放下了一点戒心,坐了下来:“我知道……您找我过来,就是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吗?”她把茶捧在手心里,并不敢喝。而且这话太莽撞,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唇瓣咬得发白。
王璟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庭中的暮色:“也不是。”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你叫过来。”他微微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尝出来的却是苦味。
厅内很安静很安静。王璟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白皙的面旁在厅内昏黄的烛火下显得稚嫩而温柔。
他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候的样子。
“你的小名叫蓁蓁对吗?”他问道。
听见他这么问,赵明宜反而愈发紧张,捧着茶杯的手发紧,提醒道:“王大人,您逾越了。”
她都快坐不下去了。
好像从一点朦胧中窥探到了什么。
要她怎么回答呢。
王璟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在上首坐了下来,坐了许久。手边的茶水也渐渐地凉了,桌案上红色的喜烛烧出呲啦一声刺耳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终于道:“你回去吧。”
很守信地给她指了路:“出门往左,过了游廊之后,会有人带你回去的。”
她掐着手心的手忽然就松了,心头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觉得很不真实。也很惶恐。
起身给他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出去了。只是在跨出厅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
“小姑娘,那天在寺里你说你要谢我的。”
“你食言了……”
第92章 知晓
王璟的话尤言在耳。
她忽然想明白了那天在四合巷的宅子里,兄长分明不在,他却依然到访。
他不是去见大哥的。而是去见她的。
她忽然有些无措,可是又想不明白。
出了门往游廊走,那里果然候着一个穿蓝褂的仆妇,看见她过来后便引着她往花厅的方向去。曲曲折折的游廊一眼望不到头。
赵明宜走了两步,心里好像还是有些说不开,忽而转身看向那仆妇:“你帮我给大人带句话吧。”
那仆妇显然是王璟的人,受过训练的的:“您要我帮您带什么?”
“就说,谢礼我终究是不能给了,若是下次有机会,便由我兄长代劳吧。”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想欠他什么。也不敢。
那样的人物,或许对她有过一点不一样。可能是心动,也可能是新鲜。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仆妇张了张嘴,有些惊诧。但也没说什么,只送她往外走。
游廊曲折蜿蜒,正过了几道洞门,却是在临近穿堂的时候听见庭中有兴高采烈的呼声,好似在为着什么喝彩。月下的堂中立了四面屏风,将露天的中庭围了起来,供今日过来贺喜的人吃酒。
“姑娘,别怕,咱们从旁边儿过去就行了。他们看不见咱们。”仆妇也未曾想此处竟也设了一处宴席。或许是前来恭贺的人太多,厅里坐席摆不开,才弄到了这里来。
赵明宜脚步未停,提着裙摆看着脚下的路。只是那高昂的声音容不得她听不见。
“好诗!今天咱们也算听见了赵公子的笔下气度!”
“这算什么,我看你是不曾见过咱们探花郎殿试文章,那才是字字珠玑!”
“你见过?你若见过不如念来我们听听?”
“欸,这我哪有这个本事!咱们孟大人眼下就在这儿呢,何不让他写来给你们看看?”
“真是蠢材,说不得你还是读书人呢。我记得孟大人论的敬天勤民,我来给你们写!”
折屏内吵吵嚷嚷的,有人甚至为此争吵了起来。都是很年轻的声音,各个都有一股精神气儿,让人心情都不禁也跟着高昂起来。
仆妇听了两句,却见身前的姑娘好像僵住了一般。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打眼一瞧,才见那姑娘额头细细密密的汗,唇瓣发白,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动。转头看向她时想要说什么,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论这个题。怎么会是这个呢。头脑发晕,眼前模模糊糊的。
“哎呀,姑娘,您怎么了,可别吓我!”仆妇连忙扶着她。只是还未上手,却见那姑娘似乎站不稳了,要去扶那高几。
“姑娘!”仆妇一时间惊慌失措,手都在抖。将人托了起来。
折屏后高声论道的一众人也都听了出来,外头似乎有个姑娘经过。有人调笑是来瞧孟翰林的。只因今日婚宴,假借走错路来瞧她的姑娘,已经不知有几个了。翩翩清正的公子,实在惹人动心。
“含章,你得去看看啊。”
赵明宜勉强站了起来,抬头却见到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先是不耐,再是错愕。
“怎么是你?”他让身后一群作怪的同年推了出来。正对上一双涩然的眼睛,还有些许说不清的悲凉。
她忍不住了,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张口却是十分地沙哑:“我走错了,你们继续吧。”说完还未顾及头晕,转身便走。她本想保持从容端庄的姿态,可奈何她心态已经不稳了。脚步凌乱,转身便是泪。
仆妇见她状态不对,一拍大腿,马上跟了过去:“定是春寒料峭,晚上冻病了。”
侍郎大人说不得要大发雷霆!
孟蹊伸出去的手落在了空中。
身后果然传来一阵调笑声:“你们看,我就知道是这样,就是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
赵明宜脚步匆匆行走在廊下,冷风毫不留情地刮在她脸上。她用力地抹了抹脸,却抓到一手的泪。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人,十成十的幸运了。否则老天爷怎么会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既然给了她,就不要再给另一个人了啊……
仆妇在身后追她,不住地喊着:“姑娘。”
赵明宜却听不见似的,忙足了劲儿地走,头脑都混沌了。
前世在少得可怜的温存的时候,她曾听他讲过他科考时候的事。兴许是真的十分意气,含蓄如他也忍不住怀念
“蓁蓁,我殿上论得是法度,这个核心够端正,但是不够对。我该论敬天勤民。”他目光发亮,却满是遗憾。
她道:“可是你已经很厉害了!”
他只是笑笑:“那不一样。”
敬天勤民啊……
“姑娘。”仆从见她一边走一边抹泪,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您别哭啊,我立刻让人去唤傅大人。”
“不用了,你只要派人与他说一声就是,我先回去了。”她心中止不住地悲恫,疼得她缩了起来。
马车遥遥驶离王家。
从王家出来后她便开始吐,胃中翻江倒海,却是根本没有在沧州停留,而是托着颤颤巍巍的手留了一封信,让梨月等傅大人回来后交给他。
支着最后一点力气唤了冯僚过来:“我病了,很难受很难受。我想去找兄长,你能不能帮我。”
这是在夜里啊,冯僚看见她苍白如纸的样子,差点吓个半死。这会儿不说去找大爷,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舍了命也得去摘啊。
四下散了人马去安排:“您要什么时候走,明儿一早还是下午?”
“现在。”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冯僚手一抖,饶是从前多镇定一个人,现在也是真慌了。怕她真出什么事,立马便让人去安排。甚至连夜让人放了信鸽出去。
沧州与蓟州三日的路程,硬是让冯僚半日就赶上了。
赵枢的骑卫营在天津静海县接的她,他将人从马车里抱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怀里的姑娘已经高烧不止了。
“哥哥。”赵明宜甚至没看清那人的眼睛。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她认定那就是他。
颤抖着眼睫扑向他怀里。用滚烫的额头去蹭他的下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小声道:“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唇瓣念得发白,眼睛都红了。意识模糊不清。
赵枢不明缘由,神色冷得吓人,看向冯僚:“还不快去请大夫。”
眼下已经是清晨了。静海县在沧州与蓟州之间,是接她最近的地方。
大夫来得很快。看过后开了药,说是风寒加上惊悸所至,需要静养。
他挥退了房里的人,坐在榻沿上看着她。确是对上一双莹润含泪的眼睛。她还没有睡。
伸手去抓他的手:“我梦到你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在大音寺,她本能地在最脆弱的时候去寻他的怀抱。
将她带进了怀里,怀里的姑娘去抱她的腰,伏在他腿上。惹得坐着的人僵直了一顺。去摸她的头发:“你都敢这样过来找我,还不肯跟我说你的心事吗?”
她闭眼。薄如蝉翼的眼睫轻轻颤动。
赵枢的脾气其实并不好,只是对着她有耐心而已。可是今天也不免破功了,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转了过来,按到了床榻上:“虽然你病着,但我也是要罚你的。”唇齿覆上了她柔软的耳垂,这可不是温存,是真的动了气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样跑来见我……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吗。”
这哪是惩罚。
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诱惑。
“呜……”难耐地哼出了声来。额头止不住的细汗,顺着白皙如玉的脖颈落了下来,径直没入了凌乱的衣襟内。她的衣裳也在这时候弄得凌乱了,领口松敞,露出大片白得晃眼的肌肤。
赵枢也不能让她白白吃亏。索性自己也解了上裳,只着一身绫白的里衣,俯身到她耳边:“大夫说你的病是寒性的,要出汗才行,你现在也没有力气,那就我来代劳吧。”
赵明宜虽有些混沌,脑子却还余几分清醒,瞪大了眼睛:“你!”
说着就要俯身。
比她肌肤还要烫的唇落在身上,发间,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你,你不能……”话还未出口,唇瓣便让人堵住了。
他也真是有意思,一边亲一边去拢她的衣服,手指翻飞却是将她的领口拢紧了,白皙的皮肤一点都没露出来。
可是她热啊……
又伸手去扯。
“你扯什么。”赵枢压着她的手反剪到了身后,唇轻轻蹭了蹭她的眼睛:“再扯下去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一边亲她,一边松开了按着她的手:“你扯吧。”
又让人进退两难了。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顿时泄了气,诺诺地道:“你在欺负我……”
她生着病,脸红扑扑的。说话也小声。看着可怜极了。
“我不欺负你,我喜欢你。”
他从前是极为爱惜她的。今天却失控了,根本不吃她这套。将她的手往唇边放,使了力道咬她白白嫩嫩的手。
柔软滚烫的唇舌与坚硬的牙齿一道用力,她感觉仿佛整个身体都掌控在他手里了。
“你别……”
更难耐了。
折腾了好一阵,她累得浑身冒汗。却是精神了很多,身上也有力气了。反而是他精神头不太好。
揽着她的肩膀,坐在榻沿静静地养神。
佛家说得不错。色/.欲确实伤身。他还没碰她,自己先伤着了。
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圣人。
第93章 出息
赵枢提前知会了指挥使一声,把她带到了天津卫养病。指挥使诚惶诚恐,要请他到宅邸去,赵枢未应,径直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宅子里。
养病就要有养病的样子。
这几日她都没办法出门,只能在庭院里走动走动。精神依旧不大好。
这日在中庭,冯僚终于在心惊胆颤中等来了主子的传讯。这是他在到锦州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已经快大半年了,这位年轻的主子早已大变了样。
“爷。”他拱手。
赵枢负着手立在庭中,问了他几句话。都是关于赵明宜在锦州与沧州的事情。
冯僚直冒冷汗:“姑娘很好,在锦州的时候偶尔会与林姑娘出游。只是前几日夫人不知为何,让傅大人带着小姐与林姑娘一道往沧州去。王大人前几日婚宴,姑娘也到了,回来便有些不舒服。说想过来见您。”
实在是有些奇怪。
赵枢听了,冷峻的面容忽而变了变。
“爷”冯僚心中打鼓。
昨夜姑娘状态实在有些不好。冯僚亲眼见着她在扶着木栏要想吐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
赵枢沉默许久。半晌才道:“你去查查那夜在王家她见过谁,说了什么话。一会过来回禀我,要快些。”
转身回了房里,赵明宜还在喝药,精神看着却是好很多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挥退了一旁的丫头:“蓁蓁,日子不是你这么过的,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你说我是不是早些向夫人提亲才好。”
卷了袖子给她喂药。
她缩在被子里,眼神有些迷茫,小声道:“再等等吧……”
她得弄清楚一些事情。那人究竟何时回来的,他会不会做什么呢,若是他要做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她该如何料理这些事情。
“哥哥,我有些事情,你不知晓的。”她抓了抓被子,心口有些喘不上来气。
赵枢道:“我知道,你要现在跟我说吗?”
赵明宜忽然想起来在锦州的时候,他临别前留的那封信。他说她眉间有绪,问她待他日语时,可愿与他一叙。
可是她要怎么说得出口。说她曾与他人有过多年姻缘,说她曾与旁人同床共枕,有过子嗣。还有那等轮回重生之事,要她怎么解释得清楚。
她抿着唇,缩进了被子里。
赵枢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坐到了榻沿上,哄着她睡去。
过了两刻钟后,里头的人睡着了。他才出房门,冯僚已经在外头等了些时候了。
“查清楚了。夫人前些日子与傅大人说话,似乎有为姑娘选一位夫婿的意思,看中的便是今科的举子孟翰林。傅大人请王大人牵线,只是中程不知道为何,王大人请姑娘过去说了会话……”说到这,冯僚早就冒冷汗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大约两刻钟后,王大人命人将姑娘送回了宴上,姑娘中途遇见宴上的宾客。”
他抬头去瞧眼前的主子。
只见那位神色冷得吓人,面无表情地道:“他们说了什么。”
冯僚更艰难了。
“王大人问了姑娘的小名……”还有他最后说的那番*话,说姑娘要谢他的,可是食言了。冯僚一一道来,又道:“后来在中庭碰见席上的宾客,那伙年轻人实在太无礼,说姑娘是来瞧那位翰林的。”
说得仔仔细细,无一遗漏。
他的脸色更冷了:“行了,你先下去。”
回到房里,才见她已经醒了,眼睛睁着正定定地瞧他:“我都听见了,你是故意让我听见的。”他这人真有意思,派人查她,还要让她听见。
赵枢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愿告诉我,我就只能查了。也该让你知道。”便是夫妻也是要有分寸的。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继续睡吧。”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抓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揉着。目光却有些晦暗不明。
她本就困,方才醒了一遭。真的信了他的话闭上了眼。
只是才过一会儿,模模糊糊间,有人按了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咬着牙道:“赵明宜,你真行……”他去咬她的耳垂,含在口中,不轻不重地咬着,问道:“我不查,你会跟我说吗?”
“啊……”
耳垂上濡湿的感觉直冲头顶,心都酥麻了起来。
“我知道你迟早会查……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将她散落的头发拂到一边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倾身去亲她:“这怎么一样,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你懂吗?”他俯身。
滚烫的呼吸打在她没有任何衣料遮挡的脖子上。她倒吸了一口气,肩膀忍不住地缩了缩。
差不多半个时辰,又罚了她一遍。
她回过神来,又气又恼:“这不公平!”
他认得干脆:“那换你来罚我?”
……
天津卫这边暖意融融,春夜烂漫。沧州却是一片阴霾,乌云漫天了。
席宴散去,有一人身着圆领青袍,独自坐在空寂无人的庭中饮茶。
其实他不爱喝茶的。只是从前房中夜话,他总是听见那个姑娘说她有位好茶的长兄,他喜欢各色的的茶叶,尤喜产自杭州一带的龙井,味道醇厚甘甜。
她似乎很爱重那位,两人无话可说的时候,她便会自己找话头。说得最多的就是他。
后来他不高兴。她便说得少了。
只是家中依然常备茶叶。时日长了,他慢慢地也喝了起来,成了习惯。
胸口不知为何有些喘不上气来。
转身往王家东院去了。
书房外守着的人拱了拱手:“翰林。”
“大人在吗?”他负着手,垂眸问了一句。
下人正感慨这位新科进士清隽的容貌,闻言道了一声:“在,宾客已经散了,大人说先在书房散散酒气再回房。”这可是新婚夜呢,五爷这般也是疼人。
“是么。”孟蹊当即进去见王璟。
他是这里的熟客了。院里各处也算熟悉。旁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赵明宜为何会从那条走廊出来,这分明不是她回内厅的路。
那条路唯有去王璟那里是最方便的。
她跟王璟何时有瓜葛了。
内心说不出的烦闷,正走进去,才见书案后坐着的人在看书,还是枯燥乏味的古志。心中更升腾起一阵说不清的燥郁。
这不是他新婚之夜么。看什么古志!
书房内响起一道清隽的嗓音:“大人。”
“你来了。”王璟放下手中的书,显然也是兴致缺缺,很快就撂下了,自给他倒了一盏茶,说道:“陛下近来看中陈王殿下,那个孩子从前不显,这半年来倒是有些脱颖而出的意思了。”
皇上膝下没有皇子。宫里养着七八位宗室之子,若是最终真的要到那一辈,肯定就是要从这几个宗室里头挑的。
皇后娘娘宫里养着禹王殿下。那位殿下生下来就没了爹娘,陛下原是很喜欢的。只是后来陈王世子起势,风头有了变化。
孟蹊喝了口茶,说道:“皇上的身子骨愈发地不好了,皇后娘娘虽悉心照料,也还是难如从前了。”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王璟嗯了一声。
两个人坐了许久。
一个想问赵明宜的事情,一个在消磨时间。一时都没起身。
“您今日新婚,还是早些回去吧。”孟蹊还是没问出口。
已经不需再问了。
走出书房的时候,冷风拂在身上一点都不让人清醒,反而让人更燥郁了。她为什么会认识王璟的呢。前世与她有瓜葛的分明是他,怎么今生就变了。怎么就是王璟呢。
心中愠意更甚。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妒火中烧。
为什么不能像原来一样呢。
可是本就是不一样的。她不是前世的蓁蓁,没有那些记忆,似乎……也很好。
只是他的心为什么会痛呢。
晚间的时候,一封信件从天津卫连夜送往了锦州,径直送到了林夫人的手上。
张妈妈拿着门房送过来的信,手都在颤,递给了林娉:“那位看来是知道了……您打算怎么办?”实在是有些不好,她们这边在给人张罗相看的事,不过一个晚上那边就知道了。还连夜递了信过来。
林娉接了信件,心也忍不住颤颤。有些担忧。
拆完信后长叹了口气:“罢,蓁蓁是个女孩儿,我尚能约束。那位我可怎么敢呢。”
说得现实一些。赵枢能给她的,比她这个母亲能给她的,只多不少。
“走一步看一步罢。”
而天津卫这边,赵明宜养了两日身体,感觉好很多,也该是时候回锦州了。出去走了两圈,问侍从兄长在哪,侍从说在见蓟州过来的两位大人。
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实还是因着她罢。让人两边跑,很是不好。
等赵枢过来看她的时候,她便说了:“我该回去了,耽误了你许多日……”北边还不平定,她却如此莽撞,不管不顾的。
赵枢道:“无事,你病了我在蓟州更担心。”
晚上宴客,喝了点酒,他忍不住地松了松领口,仰靠在榻沿上。
她坐在一旁闻见一点淡淡的酒气,有一点疑惑……他很少沾酒的。今天怎么了?
侧过身去,俯身问他。却让人抱了个满怀。
赵枢让她爬在自己胸口上,抬了抬她的下巴,清冷俊美的面容此刻染了些别的味道,他问她:“你与那位翰林是怎么回事?”王璟的的事他全程都是知道的。
且十分清楚她无意。
可另一位呢。
何至于让她病了还要来找他,那么可怜的样子,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那人让她受过什么委屈。
赵明宜心猛地一跳,原以为已经事情已经翻篇了,哪知道旧事重提。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没,没什么事。不过是从前见过两面罢了。”她睫毛颤了颤。心知不能再说下去了,亲了亲他的下巴,捧着他俊美的脸,勇敢地道:“你说要换我来惩罚你的。”
他挑眉。
豁。
出息了。
自然地摊开双手,做了投降状,戏谑道:“那你来吧,我不动。”
她握了握手,鼓起勇气去解他的领口。
第94章 孩子
她胆子又变大了。
赵枢一把将她的手按住,放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顺带着将她带进怀里:“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愿意让我知道?”
她听着他的心跳,只觉得心慌,闭了闭眼:“哥哥,能不能不要再问了。”声音小得可怜。
至少要等她把那个人的事弄清楚才行。若是他无意与她有什么瓜葛,那便皆大欢喜。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让大哥知道这件事。
若是那人带着目的而来……
抓了抓他的衣领,总觉得心中的慌乱无法排解。
赵枢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该相信我的。纵然是你将天捅个窟窿出来,我也会想办法替你周全……既然你暂时不想让我知道,那便不知道吧。”
“赵明宜,你还不太了解我。”他淡淡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离开我,知道么?”
一路走来,他踽踽独行,也有无数孤寂的时候。
她的心更慌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胸口堵得慌:“我知道,我不会的。”
马上就是春夏之交了,天气渐渐转暖。她也开始准备回锦州的事宜。
窗外蝉鸣声渐重,赵枢从中堂往里走,才见她仰头盯着庭院里头树上的雀儿出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你可愿跟我回蓟州?”
赵明宜回头,便见他高大的身影将她拢住了。
她笑道:“不行啊,母亲肯定已经知道什么了。我想她可能本就不同意,我若还跟你走,不是更不好了吗。”
“是么?”赵枢抚了抚她的鬓发:“我已经书信一封给夫人,不会有什么。”
她心头一跳:“那也不成,我还是要回去的。”
赵枢嗯了一声。却是看向庭中。
五月初回的锦州,她坐上马车的时候掀了帘子往车架外望,只看见兄长冷峻的神色,只是见到她的时候还略带着点笑意。
她直觉他猜出了点什么。
冯僚在路上与她道:“北边境况不大好,大人连日处理奏报,已经多日未合眼了。且朝中境况也不是很妙,您或许不知道,国舅爷荐到督察院的几位大人……多次弹劾北地官员。”其实明里暗里都在指责赵家。
这会儿国舅爷的女儿又嫁到了王家。
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眼下已经能看出几分端倪了。
她心中一震:“所以王家与赵家已经划清界限了吗?”难怪那日王家婚宴,承翎哥哥未曾到往。
冯僚说是。
她喘不上气来,猜到前世兄长入狱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与冯僚一字一句道:“先生,能不能托您一件事。您马上掉头往蓟州去,告诉大哥,不可给王家留下把柄。若有的话……”她顿了顿:“要立刻铲除。”
冯僚心神一凛,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却还是调转马头去了。
话递到蓟州的时候,总督府一点都不平静。地上跪了一众官员,坐上的辽东巡抚、蓟州巡抚面色也极为不好看。
朔羯据于北地,膘肥马壮,擅长马上作战,移动迅速。且眼下已经过了冬季,他们已然积蓄了庞大的力量。对付起来就更难了。
诸位属官很快退下,冯僚瞅准了时机这才进去。将小姐说与他的话转呈了一遍。
赵枢立在案前,抚了抚桌上溅出的墨迹:“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冯僚拱手退了出去。却是在转头间便瞧见许久未曾出现的周述真。他带着大批人马,在料峭的寒夜中出了府门。
黑衣蒙面,腰间佩刀,都是练家子冯僚心惊了一下。
夜里宫灯静寂,皇帝听黄太监念完了奏报,眉头不禁也皱了起来。殿下立着的男人立时察觉出了什么,却是没有出声。
皇帝得了一位很合他心意的探花,这些日子常带在身边,冷眼看了几日,倒是对答从容,不卑不亢。一时间更满意了。就连一甲前两位都忘得干干净净。
“北地吃了一场败仗,手里却是俘了一批朔羯的俘虏。蓟州送来消息,问朕该如何处置,你怎么看?”皇帝抬了抬眼。
孟蹊不过犹豫般瞬,便拱手道:“依微臣,不如将俘虏分成两批,妇女稚子送还,男子皆需斩杀。”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报,笑出了声。
“怎么,朕损兵折将,还得优待朔羯的女人孩子?”他冷嗤一声。
若是其他人,这会儿早就腿软跪下了。
殿下的人却不卑不亢地站着,思衬了片刻,继续道:“朝廷折损兵将自然心痛,只是不能与送还俘虏等同一回事。将朔羯的妇女稚子送还,一为彰显陛下胸怀,昭示朝廷气度。杀朔羯将士,则为我朝立威,威慑羯人。”
“再者,微臣还认为,比起轻易将人放归北地草原,不如将其先留在蓟州,由蓟州的官员选派人对其行教化之责。待稚子长成,再将其放还朔羯,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内殿十分安静。倒茶的黄太监退下之时,不禁瞧了眼这位新科探花。忍不住惊叹。
此人生得一副绝好的样貌,还有才华,陛下喜欢一点都不让人奇怪。
而且他知道,探花这番话说到陛下心坎儿里去了。就像那天殿试答对一样。
皇帝采纳了他的想法。坐了一会儿,终于松快了些,笑着问起他那日在王家婚宴上发生的事来:“听说那天去瞧你的姑娘很多,傅卿还托了王璟牵线,似乎有意让你做他的女婿。”有些调笑的意味。
“如何,可有看中的?若是没有,朕记得宗室里还有几位待嫁的姑娘,若有意朕便为你们赐婚。”皇帝说这话的时候眉目舒展,似乎是玩笑之言。可也多少有几分真的意思。
孟蹊忽而想起赵明宜来。
原来是王璟给他牵的线。可是她那天看起来很惊慌,似乎根本不知道要见的是她。
惊慌得有些失常了。
“陛下,微臣心中暂无此念,况……臣心中已经有人了。”他躬了躬身,不知道为何,心中闪过的还是那个姑娘惊慌失措的面庞。
皇帝笑了笑,也没有强求。
从殿中退下的时候,廊下的小太监送了把伞过来,笑道:“翰林,下雨了,您路上小心些。”小太监面上带着笑,只是脸生,显然也是特特找了机会来看他的。
都说今科探花天人之姿。
谁都想来瞧瞧。
孟蹊接过,道了声‘有劳’。撑开伞行往宫道走去。
小太监眼见着那身影离去,‘啧’了一声,心道这样的人物,莫说陛下,谁见了都要宽容几分罢。
带着点凉意的雨打在脸上,孟蹊想起方才小太监看见他的表情,不免想起了另一个人。赵明宜也喜欢看着他,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她坐在窗下绣花样,其实也没绣两针,她不喜欢那个,更多的时候都用来看他了。
而他坐在床沿上看书,只要抬起头,她便会立马缩回去。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样的时候其实很少很少。因为他不常宿在上院。
可是那样的场景在他脑海里又清晰得可怕。
“我看你,你不高兴了吗?”他记得那时候她放下了手中的绣绷,垂在身侧的手抓着他的一角,有些紧张。她的眼睛像黑葡萄似的,看着他的时候又清又亮。他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欢喜。
宫道上积了些水,脚踩在石砖上会发出溅起水声。
他是怎么答得呢。
他好像没有回答,只觉得心头有些燥热,根本应付不了她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匆匆离开了。
之后又是一个半月没有踏入她的房门。
回到家中,夜色已然深了。与前世不一样,他今生以极快的速度获取了圣上的青睐,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他去结交旁人了,而是有人明里暗里拉拢他,宅邸财帛,侍从丫鬟,皆送上了门来。不再需要他费心。
唯有李迎州是最大的变数,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都撵不走。
好比现在,他回来晚了,李迎州就是困得要死也要出来看他一眼:“你是路上让狗拖住了么,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他衣裳也没套,打着哈欠眯着眼瞧他。
孟蹊将他的头按回了房里:“你管得太宽了。”
径直走入房中。
沉睡之时,好似听见窗外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房檐上十分地响。恍惚见床边红烛缭绕,有人过来喊他:“含章,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公事很忙……”
她坐在床边,撑着脸看他,嘀嘀咕咕道:“你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却是没有怨怼,只是想他来看她。
他睡在外书房,没想到她会过来找他。
已经是深秋了,外头冷得吓人。抬眸瞧她的时候,只见她脸颊红红的。只能是风吹的。
“你来干什么。”他冷着脸。
却好像听到自己硬邦邦的心肠融化的声音。
面无表情将她带到了床上,让侍女又添了一床棉被。便是不睡一床被子她也是开心的,靠着他的肩头说今天听见的趣事:“我看见承翎哥哥的妻子了,成婚那日没细看,我不知道原来这么漂亮。六嫂嫂说她已经有孕了……”顿了顿,应该是皱起了眉头:“可是她看起来那么瘦,也没有肚子,怎么就怀孩子了呢。”
“六嫂嫂说女人要是怀了孩子,肚子会像吹气一样鼓起来。她那么瘦,肚子大了怎么受得了呢。”她依旧嘀嘀咕咕的,好像有点害怕,抓紧了他的衣角。
他那时候已经闭上了眼,装作睡了的样子。
心里却在想,她比承翎的妻子还要瘦呢。若是有了孩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被他打住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过成了这个样子,日后不知会有多少龌龊。怎么会有孩子呢。不该有的。
第95章 相通
回了锦州之后,赵明宜立刻让梨月招了冯僚过来:“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查他从云州到京师之后所有的事情,务必尽详尽细。而且……不要告诉哥哥。”
“姑娘您要查谁?”冯僚低了低眸,未曾应答后半句。显然也是在思衬。
她后背冒冷汗,问道:“您能不能先答应我?”她怎么敢让他知道呢。若是她有能力处置这件事,她便千万个不愿意再沾染前世的事情,更不愿意让大哥知道。那对她来说太残忍。
冯僚坐了许久:“好吧,您先说,我去帮您查。”
又坐了半刻钟。
出了院门,冯僚依然疑惑,姑娘为何会对一位翰林如此熟悉,甚至是提前调查过的样子。若是提前查过,又为何还要他再查一遍。
且不能让赵大人知晓。
六月已然十分地热了。这月底的时候北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边境情状逐渐稳定下来,朔羯频频败退,已经许久不曾有力气动弹了。
这月黄太监颁旨了两道旨意。一道诏令北地官员入京述职,陛下宴赏。一道下给翰林院,选一位翰林官为禹王殿下授课,陪侍左右。
李迎州刚得知同窗入了禹王殿下府邸的时候,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多少年才能面见这样的贵人,面见陛下。
他在逗鸟的时候还玩笑了一句:“是不是等我下次科考的时候,还能沾上你的光,庇我一庇。”
“成啊,只要你能中举。”那人立在门窗大敞的书房内。
语气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李迎州吓得差点手一抖,捏死手里的鸽子:“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孟蹊见他跳脚,也不说话了。随他去。
若是算上前世,他确实有资格说那样的话。论擢升,不出三年,他便该压过王璟了。王璟对他算得上不错,可是怎么够呢,他还想要爬得更高。
窗外是李迎州喋喋不休的声音,还有嘶哑的蝉鸣。
他搁下笔,忽然望向窗外。
“含章,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自上回你从王家回来后便不对劲。”李迎州这些时日,总是见着他夜半挑灯。也不做什么,只是仰靠着休息。
为何不去床榻上歇息呢。还是说睡不着。
孟蹊身边也只有李迎州能说话了。他本不想答,又提起了笔,笔墨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墨迹:“迎州,这些时日我总是梦见一个人。”
“是谁?”
“我的妻子。”
李迎州这回是真的手抖,手中的鸽子让他差点捏死:“胡说,你都还没娶陈婉,哪来的妻子!你莫不是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都忘了自己是打哪来的吧!”
孟蹊忽然不说了。
“你就当我得了失心疯罢。”搁下笔,换了身衣裳,又出了门。
独留李迎州一人在原地怔愣。
孟蹊独自往鸿胪寺去。路上下起了雨,他没带伞,到寺中的时候衣裳已然半湿了。他随意掸了掸,便往值房走去,路上却碰见了赵承翎。
两人只是擦肩而过。
孟蹊却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窒,扶着值房的隔扇喘起气来。
李迎州说得不错。自那夜在王家之后,他就变了,他脑海中总是会闪现出她的身影。看到与她有关的人,心口忍不住地发痛。
那天她为什么会那样恐慌呢。
她从没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含章,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扶你。”一位堂官经过,见他不对劲,立时走了过来。将他扶到值房中坐着了,又给倒了一杯茶:“听说陛下总是宣你,想必你身上压力也重大,平日里该好好休息才是。”
他以为是年轻人太过敬畏天颜,担惊受怕,弄坏了身体。
“无事。”孟蹊喝了茶,应答过后,便去准备为禹王殿下授课。
不过两日时间,冯僚便过来给姑娘传话:“确是从云州来的,除了他父亲早年出过一点事,别的都无甚异处。科考中举后也无任得意之举,举止谦逊,陛下亲点了入翰林供职,似乎很是喜欢。”
“值得一说的是,那位翰林殿试答对的时候,陛下询问过关于北边战事的看法……”要知道这等要事是轻易不会出现在殿试中的,举子在科考前都是一心读书,军国大事只能从书本与草野中窥知一二,如何能有胆色在陛下面前妄论。
在这等情况下,那位还能答得如此出色,不说别的,便是能力与胆识,便是值得肯定的。
又说了一些别的:“那位翰林与刑部的王大人走得十分近,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的公子,关系似乎也不错。”
听到这里,赵明宜已然确定了九分。心下有些慌乱。
若按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来推断,王璟极有可能是前世向陛下弹劾她哥哥的人。她知道,那个人同样也知道,那他此生特意接近王璟,又是意欲何为?
“我知道了,多谢您。”她挥手让冯僚下去,独自一人在房内坐着。伸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新鲜空气涌了进来,她深深地呼了口气。
转眼很快便入夏了。
禹王殿下曾是世子的时候,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颇有些骄纵。这日忽然傲慢地问起先生的出身来:“翰林,你从哪里来?父亲在何处供职?”
“殿下,这是微臣的私事。况您还未回答我方才问的问题。”
“问一下怎么了?还不能问了?我观先生博学,却是出身差了些……我已然贵极,便是不学这些也没什么的,将来自有我的去处。便如你这样的人,就是学得再多,也只能为我驱使。”禹王殿下小小年纪,早就明白了这世间行事的规则。
就连皇后娘娘有时都隐隐捧着他。究其根本,他早就懂了。
孟蹊却是不明白,若是陈王世子没有亡故,这位小殿下究竟还会不会按照前世的轨迹登基。他并不是他心中最合适辅佐的人选。
“殿下,您自然贵极,只是您该当明白,您的任何归处都是需要人为您铺路的。您若把人当仆从下人驱使,便不会得到衷心而有能力的人辅佐。同样,您若谦逊好问,能听得进旁人的劝谏,自然会有人心甘情愿为您平路。”他并不把这位小殿下方才的话放在心里。
若是不合适,抛舍便是。
宫中还有很多宗室子。
禹王小殿下好歹听进去了一点,悄悄地坐直了,与他的先生说起别的来:“我听说您殿试做过一篇文章,可以拿来给我讲一讲么,我想听听皇伯父喜欢的文章是什么样的。”
还知道在这宫里需得讨好谁。
孟蹊道:“殿下若想听,我给您讲便是。”
这篇文章,前世今生他已经不知道在心里构思多少遍了。前世是遗憾,他论错了道,殿试并不算很出色,堪堪与赵承翎平齐。今生则是执念了,很多事他都想要重新来过,每一步都该走得更完满。
“先生,我听不明白……”禹王尚小,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他根本不懂敬天勤民是什么。
为何要敬天呢,他们虽是宗室,可与皇子也不差什么,天下有什么值得他们敬畏的。只有旁人敬畏他们的份!
勤民就更不懂了。在他看来,百姓这两个字就很陌生,他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身上的绫罗,头上的玉冠,还有桌上的海味山镇来自民间,其他的便不懂了。只是一群供养他的人罢了,何须以他们为重?
孟蹊见他听不明白,便也不打算再讲。天色渐暗,已经快到这位殿下下学的时间了。
“您先回去吧,等您再大些,我再给您讲。”他合上了书册。
小殿下下了学,宗学中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窗外飘着雨,他来时肩上淋湿的一片已经干了,不留一点痕迹。他想起前世有一回,也是这样的一个小雨夜,她来外书房找他。
夫妻难得平和的时候。
他在书房的床榻上给她腾了半边位置,她靠在他肩膀上,跟他说起一天的趣事。后来他也讲起这次科考,说起这篇文章。
“我不懂敬天是为何,可是身为天子,怎么能不重视百姓呢。我们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来自于他们,若只是因为我们短暂地身居高位,便轻视这些得到的东西,那才是真的忘本。”她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天真的稚气。或许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便也大着胆子论起皇上来。
他问她为何会如此想。
“什么为何会如此想?若是我不这样想,还能是怎么样的呢?”她在烛火尽熄的夜里反问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人是别样的想法。
当然有的。
便如今日的禹王小殿下,他便不懂得惜民的道理。
那时他不以为意,只认为像她这样养在锦绣堆里的贵女,根本不懂得最底层百姓的苦楚,只是为了讨他欢心而已。
他又说他原论的是法度,后来她便听不懂了。听不懂也还是想拉着他说话:“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而已……”黑夜里有一只冰凉的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睡不着了。
什么也不说,只将她的手拉进了自己的被子里,放在掌心握着。
那天晚上她很高兴。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声音砸进耳朵里,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雨幕中枝叶飘摇,孤独而寂静。他忽然摸了摸脸,才发现脸上一片湿意。
敬天勤民……
心里有一根弦忽然就松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贯穿了起来,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蹭’地一下起身,桌上的书都撞落了也没管,匆匆往外走。
“欸,含章,下着雨呢!”
宗学的另一位翰林见了,差点吓一跳,却见那位根本没听见似的,冒着大雨往外走!
【若是他的故人,也回来了呢……】
第96章 夜至
下了两天的雨,天也是阴阴的,看得人心里发慌。
梨月正关了窗子,支摘窗落下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她似乎听见身后‘嘶’的一声,回过头才发现姑娘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指尖上涌出血迹来。
“哎呀,您别动,我去给您拿药。”
用棉布包了手指,梨月见姑娘还盯着那一点血迹,有一点慌:“小姐,要不别绣了,您歇吧。”
“不用了,我再坐一会儿,你先去睡吧。”赵明宜看了看窗外,心里忍不住地慌神,手里绣给母亲的枕套也染上了一点红:“我得拿线遮了,可不能给母亲,这个还是留给我自己吧。”
林氏很快就离开林家了,她想给母亲赶出两对儿绣牡丹的枕套来。也算尽一尽心意。
梨月很快下去了。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前世这几日,刚好就是母亲去上香的时候,雨会越来越大,很多山岭多的地方都坍塌了。她放下手中的绣绷往窗边走去,支开一条缝儿,刚一打开就是一道惊雷。
惨白的光闪过眼睛,她忍不住地心头一颤。心口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梨月听从姑娘的,早已上了床,耳朵却是一直听着屏风后的响动。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床边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梨月,我跟你睡吧。”她心慌得厉害,钻进了屏后的这张小床。
梨月顺势让了半边出来,将她抱住了:“您睡吧,不用害怕,我在旁边儿呢。”她直觉小姐这几日在为什么心慌,只是猜不出来是什么。
六月下旬,大小凌河同时涨汛,也波及到了锦州。林氏立马指了管事婆子往各处农庄商铺去。
赵明宜跟着母亲在临近宁远卫的一处庄子上。这里淹了大半,很多地方都出了事,还死了几位庄户。林娉怕继续下去会出大乱子,亲自来了一趟,还把女儿带了过来。
她知道母亲是想教会她如何处置这样的事。
先安置了农*户,再清点受灾的田产,拨了钱粮下去,她都一一跟着学会了。林娉很高兴,只是她也累,晚上便发起了烧,她只能跟张妈妈一道先把她哄睡了。然后自去处理那些事。
等所有的事安排好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正摘了耳环要去洗脸,身后梨月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方才庄头说外头来了一行官家人,都是刚从凌河过来的,想借住一晚。”
闻言,赵明宜的手忽然一抖。耳环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官家人?”她问了一句。
梨月道:“是去凌河视汛的。”
不知道为何,梨月看见姑娘的怔愣了一下,低身去捡耳环的手都在抖。
“不要吵醒母亲。去找庄户娘子看看哪里有合适的空屋子,安置一下吧。”她吩咐道。
梨月很快去了。
赵明宜一如既往地洗漱、换衣,只是在身后门敲响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猛地跳动了一下,差点蹦到了嗓子眼上。
“什么人?”她将烛台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往门边去。耳边是阵阵惊雷声!
门随着风声在晃动,烛火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一个人影来。她吓了一跳,刚要喊人,电光火石间门一下子开了,那人立刻捂住她的嘴,背着隔扇将门堵上,吹灭了她手里的烛火。
“唔……”
烛台‘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门外立刻有人过来:“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喊了好几声,婆子有些狐疑,都要进去了。才听见门内传来小姐的声音:“我没事,只是烛台倒了,你先下去吧。让梨月也歇下吧,不用过来我这里了。”
婆子‘欸’了一声,应声而去。
却是没听出门内,小姐微弱的声音中隐含的一丝颤意。
“是你……”黑暗中,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呼吸愈发急促。
烛台依旧在地上,她吓了一跳,不敢去捡。而他则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手里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在抗拒他,心脏似乎有一瞬间地抽痛。
“你放开我吧,我不会喊的。把人喊来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很快冷静下来,也松了挣扎地按在他臂间的手。
身上的力道一下子就松了。
她低头去摸索地上的烛台,只是她看不见,摸了许多遍,直到一人沉默着将一个木制的雕刻了花纹的东西递给了她。她愣了一下,辨认出这是烛台,接过后便去找火折子。
房内重新点亮。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只见脚下一道瘦雅的影子,似乎是在看她,又别过了头去。影子把他的动作暴露得一览无余。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立着。窗外是瓢泼的大雨。
一时无言。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终于,那站着的人动了一下。震天响的雷声与屋内无声的寂静合在一块儿,竟是有些让人心都冷了。他望了望那桌案旁的姑娘,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既回来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为什么要帮他的父亲。
为什么不阻拦他的仕途。
这是恨他,还是已经无爱也无恨呢。
喉头滞涩,竟是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赵明宜却在他在他顿住的那一刻,从漆盘中拿了一个杯子,手还是有些微微的颤抖,却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孟蹊,从前种种,是我年少无知。我做的不对的,已经得到报应了……”
“我不欠你的。”
“我们两清了。”
她喝了一口茶,只听见耳边有很轻的风声。
心如刀绞是什么感觉,他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
“两清……”他冷笑了一声,走到窗边开了办扇窗,冷雨夹杂着冷风灌进鼻尖的时候,他才喘过气来。心脏好像凌迟一般,有什么堵着,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处,用利刃一下一下地往里捅。
他忽然便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抬起她的下巴,迫得她只能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你与他说你喜欢我的!”
脸上一凉,好像有什么落在了她手背上。
他咬着牙,压抑着声。
“赵明宜。”
“这对我不公平。”
“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你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吗。”他手在抖,只是强压着,不希望她看出来。
记得刚回来的时候,他第一次给她递信,用的是左手。后来想想可笑,只觉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又怎么认得出他的字迹来。
又害怕有那一点点可能,怕她能认出来。怕她还是她。
赵明宜不明白他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他不应该高兴吗。不应该庆幸能重活一世,这一世没有她的纠缠,他会快活很多。不再如从前那样住在冷冰冰的,还有一个不喜欢的妻子的家中。
他可以娶他的青梅竹马。
陈婉不会嫁给她那个丈夫,她可以跟他好好生活。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事情吗。
“你疯了!”她是坐着的,只觉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猛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出来,沉声道:“你知道吗,我去过辽东,在那里我杀过一个人……”
“你若过来,我也会杀了你的。”
孟蹊看着那枚锐利的簪子,反而笑了笑,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好让那簪子对着心口。青色的衣料逐渐变深,染到了领口处。
疼痛感压迫到身体各处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你就当我疯了吧。”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为什么不能是陈婉,是别人。
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公平。
这些情绪都太陌生了。他也想不明白为何知道她也回来后,会那样的高兴。他想得很清楚的。他要回来,他要快一点坐上六部主位,他要扶一位世子登基,他要报复那个人,让他也尝一尝求死不能的滋味。
唯独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她。
赵明宜见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雨,那股强烈的心慌的感觉依然没有放下,反而愈来愈烈。
“我只是想改变那个错误。”她喃喃道。
孟蹊:“你觉得你喜欢我,是错的吗?”
他坐在椅子上,这是夏日的天,却仿佛坠入冰窖一般冷。
“不是吗?”
“我喜欢你,给你带来了困扰,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一直是我在强求。”
她说话就像前世的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柔软而轻,以至于有时候会让他产生一种,她在哄着他的错觉。他从罪臣之子的身份翻身,到顺利科考,再到刑部尚书,这条路上也只有她这么哄着他。
窗外的雨轻了一些。
她又开口了。
“孟蹊……”
“嗯。”
“我曾经是个很天真的人。”
“天真地觉得,我会一直很快乐地长大,会遇到一个我喜欢,并且爱我的人。他会娶我,我们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我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
她张了张口,却不曾说这句话,只道:“我不是个记仇的人……曾经的事情,或许再过些日子,我就忘记了。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什么……”
所以都忘了吧。
他觉得她还不如不开口。
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别过了头去。想借着窗外的雨声盖过她的声音。
徒劳而已。
“我是来视汛的,凌河汛期将至,我兴许要带着堂官再次叨扰些日子。”他淡淡地道。
赵明宜只觉白费口舌,气道:“你根本就没听我说的话!”
他好像听不见似的,兀自起身,关上了窗子,转身道:“下着雨,你别贪凉,早些睡吧。”他心脏痛得厉害,不想她气,可是又注定会让她生气,只能装作听不见。
至少看见她了。
至少她还能生气勃勃跟他发脾气。
已经很好了。
第97章 亲密
凌河分为大凌河跟小凌河,大凌河流经北直隶以及山东布政司,而小凌河主要经过建昌、锦州以及松山堡等地。
昨夜一行人便是刚从大凌河视讯过来。一位翰林,两位工部的堂官,以及三四侍从。
林氏昨夜有些发烧,今晨刚好些,便听见张妈妈过来回禀了这事,稍稍坐了起来,说道:“也没什么,这么大的雨,又是去视汛的,咱们给人家行个方便也好。”
张妈妈又说:“那几人除了一位工部的堂官,其他人看着都很年轻,尤其是那个翰林,模样真是好极了!”
“我见过的模样好的多了。”林氏不信张妈妈的话。等收拾过后,才亲去看望了一番。
等真的见过,那才是真的没话说了。
带着张妈妈出门的时候还呢喃着:“模样怪不错,还谦逊……也不知道跟傅蕴笙口中的那位翰林比谁更胜一筹。”又叹了口气。
张妈妈知道她在愁什么。不敢说话。
中午的时候,赵明宜把田庄中受灾的庄户,家中有伤亡的,单独列了个名册出来,交给梨月,让她去母亲那里支一笔银子:“若是母亲不得空,找张妈妈也行。”
终于等得空坐下来,她才听见门外小丫头的声音:“姑娘,有您的信。”
是从蓟州寄过来的。她拆开看了,才知蓟州上层官员已经回了京师。从信送到的时间来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
赵枢的信与他冷淡的性格是一样的。与面对面说话时候的温存不同,实为正经。她又想他了,提笔回了一封。
她每每有信件寄出的时候,下午便有驿馆的人来拿。
今日有雨,一时也不知会不会来人,便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驿差风雨无阻。她便让梨月封了个银封。
“我看大势不妙,这雨下个没完。”工部的那位堂官正跟翰林出来查看雨势,谁曾想就这么说句话的功夫便在廊下拐角处撞了人,脚边落下一封信来。
堂官将那信捡了起来,疑惑地‘欸’了一声,却又很快将东西还给了驿差:“抱歉。”
驿差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没有弄脏,这才说了声没事。急匆匆便走了。
人一走,堂官便猛地拍了下大腿,说道:“也不知这家的姑娘什么来头,我见那信件蜡封处用的是官印,那来得看着便像个官差!来头不小啊!”时下能将私人信件附在官家文书中传递的委实太少太少。
何况一个姑娘呢。
这位堂官也是有意思的,傍晚的时候才回来,悄声与他道:“我算是弄清楚了!这姑娘是蓟州赵侯爷的妹妹……也不是妹妹,听说家里有些龌龊。”又不便说了。只是不觉这有什么。
是谁家的姑娘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位大人认这位姑娘的帐。
孟蹊原是不知这同僚还有绕舌的潜质:“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不告诉我!”堂官气得跳脚。这几日大雨,大凌河一带算是走遍了,脚上的鞋磨破了两双。把他累个半死。
打定主意以后再有这样的差事,便想办法推了。可推也得有门路。
堂官看了眼身侧的翰林,只觉他那张脸实在晃眼,一时有些踯躅:“含章,这样的姑娘,背靠蓟州,家里还有母族留下来的产业,你就一点都不心动?”他视汛半旬,深知背后有人的重要性,内心动摇。
孟蹊看了他一眼,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你别做错事。”
说是如此,内心难言的晦涩。他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
堂官笑了笑:“欸,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总得试试。
接下来的两日,孟蹊算是知道了何为大献殷勤。晨间的时候,出门便见那位工部的同僚在陪着林夫人说话,似乎是说到了那位夫人高兴的事,中午还留了饭。
下午又见着他在廊下等她,雨天编了个轻巧的花篮儿送去。她笑了一下。
堂官也跟着笑。
晚上的时候他将堂官锁在了屋里。
“他对你的心思,你看不明白吗。接了他的东西,他会以为你对他有意。”他说不清什么滋味,向来守礼的人也开始不管不顾起来,就站在窗下跟她说话。
“你怎么过来了?”她吓一大跳。连忙出去,将他推到了房侧一处花障后:“你不要再来了,让人看见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就像前世那样么。她的姐姐将她喜欢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赵枢压着他。
他只能娶她。
胸中憋着一口气。
“有什么后果?”他说话也平静了许多:“会比你接他的花篮后果还严重吗?”
他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乱说,我没有要那位官人的东西!”她要气死了,脑子都要气糊涂了。她从没发现这人还有这样的本事,前世平平淡淡过了那么多年,怎么今生每一次见面都能把她气晕过去。
孟蹊还是在意那堂官。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赵明宜觉得不能只她一个人受气,仰头道:“便是我接了又如何,我已经及笄,正当芳龄,如何受不起旁人的钦慕?还是你认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要我离你的同僚远一点!”
她觉得他应该讨厌她透了。
可是为什么又要来纠缠呢。
他眼见着她别过脸去,脸都气红了。他顿觉自己做得冲动,回来之后从未如此冲动过。也慢慢平心静气下来:“我没有那个意思……”
赵明宜只觉头顶的声音缓而轻,好像妥协一般。
他年轻的时候就很板正,跟梁棋有一点像。可是他从云州那样偏僻的地方走出来,比梁棋更多几分韧性,不怕苦不怕累,像视汛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也愿意去做。
他其实连她当年为什么喜欢他都不知道吧。
“算了……”她叹了口气:“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与王家走得近,还有张济崖的公子……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若要伤害我身边的人,便是朝廷命官,我也是要买你的命的。”她面色也发冷,一字一句。
孟蹊听见她的话,昏沉了一瞬,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眼里再没了光彩,也不再会对他笑。从前他漠视的东西,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你要买我的命吗?”他负着手,声音晦涩又沙哑:“那你要承受得住后果的。”
“你说什么?”她猛地抬头,根本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最在乎谁?你母亲?她已经被你救下来了……那那个人呢,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他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负在身后的手却一点点收紧:“你该知道,他那样位置的人,做过不知道多少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想要善终是很难的,蓁蓁。”
他很少唤她的小名。
或者说几乎没有。
今日这两个字念在口中,反而尽是苦味。
赵明宜眼前有一瞬间地发黑:“你住口!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想起当初赵枢杀了副都御史房鹤名,悄无声息……可那只是她所知道的,冰山一角而已。唇瓣发白。
“你看,你知道些什么吧。”他看见她害怕的样子,肩膀都在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在想,他若要留住她,是不是只能用伤害她的方式。
她疼,他也好过不到哪去。
“你太多事不知道了。你若要买我的命,我等着你就是。”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都不明亮了。吓得失了神采,脸色发白。
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等人走后,她才失了力地扶着白墙,腿脚发软。
‘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是她第二次听见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是她出嫁后的第二年,京师动乱,赵枢亲口跟她说的。说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却心惊肉跳。
以至于她记了一辈子。
“不会的……不会的。”她呢喃着摇头,心慌地感觉却挥之不去,头像要裂开了一般地疼。
傍晚天边依然乌云阵阵,雷雨不停。孟蹊回到房里的时候,那被锁在屋里的堂官气得过来按他的肩膀,却是没料到这看起来文弱的探花郎反手便制住了他。
“你干什么?”
堂官气笑了:“你说干什么?好哇你,我从前觉得你孤高,清心寡欲之辈,昨儿才问你对人家姑娘动没动心思,你不答,我便以为你没有。哪成想你今天跟我来这一套!”翻了个白眼,直看向门锁。
孟蹊道:“你既知道她背后是谁,便该知道不可能。”
“我不可能!你就有可能?”堂官本来也不觉得行,只是被人当面指出来,面子挂不住。气得翻白眼:“你这人,端得一副清高自傲的样子,怎么可能懂得讨姑娘家喜欢?”
堂官也只是犟嘴,心知就凭着他这张脸,再难搞的脾气也不会没有姑娘喜欢。
那人不听他说了。自转过了身去倒茶。
堂官气得仰倒,也去倒茶。却是在转头间,看见窗外一行蓑衣斗笠之人进了庄子,吓得连忙去拍同僚的肩膀:“你快看,你快看,我莫不是眼花了,怎么瞧见那群人配着刀呢!”又擦了擦眼睛。
大群带着刀的侍卫,中间之人玄衣锦带,极具威严,看得人眼睛发晕。
孟蹊站了起来,却是今生第一次直面这位赵侯爷。
他或许还得尊一声,舅兄.
房里的门忽然开了,雨夜漆黑一片,只有梨月手里的烛火亮着,在地上投出一片影。她小心翼翼地瞧着身前的人,压着声儿道:“姑娘睡了,晚上的时候说头疼,我煮了点安神汤,喝完就歇下了。”
赵枢挥了挥手。
梨月将烛台放在高几上,退了出去。
他走到床边,微微掀了帘帐,才见里头的姑娘窝在被子里,似乎睡得很是不安稳,额头一层细汗。坐在榻沿上,摸了摸她的头,手里的姑娘不安地动了动,眼睫止不住地颤,口中呢喃着什么。
“蓁蓁。”他低唤了一声。
人没醒,红润的唇微微张了张。他俯下身去……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额头有一阵微麻的感觉,好像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在抚摸她,她梦见了什么,不住地摇头,低唤出声。眼前若有若无的光闪现,她觉得眼睛有一点痛,睁开眼才发现床边高大的身影。
眼睛睁开了又闭上,再睁开。
好像怕这是幻觉似的,试探性地伸手去摸他的手臂:“哥哥……”
“梦见了什么这么害怕,说给我听听。”赵枢也不顾什么分寸了,将她连带着薄被一块儿捞了起来,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光洁的皮肤有一阵微刺的酥麻感。
她探手去摸他的下巴,有一点泛青了。有点扎人。
可是她觉得很舒服。又去蹭了蹭他:“什么时候到的,我都不知道……早知道我就不睡了,等你回来。”她眼眶都红了,天知道她有多惊喜。
因为那个人的话,她担惊受怕一晚上。眼下他回来了,又高兴。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她都没有力气了。
赵枢摸了摸她的手,却觉得有点凉,索性握在了手里:“刚到,过来看看你。还是把你吵醒了。”鼻尖是姑娘家柔软的馨香,连夜奔波的疲惫也没有了。
“没事的,下次你过来,直接把我喊醒吧。”白天有母亲陪着,到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便总是想念他。
赵枢抱着她坐了一会儿,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他方才回了房中。
回来得有些许匆忙。
点了烛火后,侍从送了水进来,又出去了。门开的声音在夜里那样清晰,他听见了也没有回头,自洗了脸,转身便见那姑娘已经穿戴齐整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好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她自己跑过来,也怨不得他了。三两步走上前,挑起了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是一个略带缱绻的亲吻。细密又绵长。
他极有耐心地挑起她的情绪,指尖托着她的下巴,慢慢抬高……许久不亲她,她连换气都不会了。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赵枢一时无言。只笑了一声:“看来我要多回来,你才不会忘了。”
若放在往常,她是要脸红的。今天却喜欢他地厉害,根本顾不得羞恼,仰头又去寻他:“你再亲亲我吧。”
这样祈求的语气让他差点心头激荡了一下。
将她抱去了一旁的几案上,解了两颗领扣,俯下身去。
“啊……”她吓了一大跳。眼睛湿润润的,像受惊的小鹿一样。
他看不得她这样的眼神,抬手遮了,又去亲,根本不打算放过她。这种事早晚都得教,明日也好今日也好,只要她高兴,只要她受得住,他便有耐心给她最好的体验。
亲吻为什么让人感到幸福呢。
她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将他的衣领抓得皱巴巴的。如此显然地察觉到他在取悦她。
呼吸越来越重,头脑昏沉,她觉得她要溺毙在这样温水里了。
终于能喘口气儿……
脸红的不像话,支支吾吾地问他:“怎么还有这样儿的呢。”怎么还能把舌头伸进别人嘴里!
她肩膀都在抖。脚趾蜷缩,方才那阵的威力太大了,余韵尚在。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低头红脸。
头顶传来一阵笑意。
“你坐一会儿吧。”他转身要走。
她急了,以为他回来只有那么片刻,去拉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赵枢将她的头掰了过来:“我去洗澡。”
“啊……”
身前的姑娘讷讷地松了手,规矩地坐了回去,头也不乱摆,眼睛也不乱瞧了。乖巧且拘谨。
他看到她耳根红了。
“你坐会儿吧,很快。”他转身就走。再留下去这个澡怕是洗不成了。
又怎么抱她呢。
窗外瓢泼大雨。
她脑子懵了,缩了缩身子,从案上坐起来,想听一会儿雨。以掩盖内心的燥热与情动。
可是见鬼的是,她依然能从噼里啪啦的的雨声中,分辨出净室的水声。
耳朵从来没这么灵敏过。
她没有那些缠绵柔密的经验,却是知道最后一步是要怎么做的。赤裸的身体,坦诚相见,极尽亲密。
可是前世的她不喜欢房事。会很痛。
净室的珠帘发出一声响动,她微微抬头,才见他一身绫白暗纹长衫,清贵雅正。手里拿了一张锦帕,随意地擦了擦脖颈上的水珠。
又扔了过来抱她。
“欸……”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抓住他的胳膊。
他抱着她坐在窗下,指尖挑动她的发丝,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你的丫头说你晚上头疼,这是怎么了。”怀里的人乖极了,靠在他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胳膊,是一个极具依赖性的姿势。他也顺势揽住了她,换了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
晚上的惊吓还未过去。
她的心又沉了下来,心口抽疼,却还是要强装微笑:“也没什么……就是下雨,风吹着了,才头疼的。你别担心。”
耳边是他的心跳声。
她在听他的心跳。
赵枢何尝不是在听她的。
快得已经有些异常了。
只是她不说,他也不便问。他知道她是个有秘密的姑娘……
他摸了摸她的耳朵,说道:“蓁蓁,若有一天你发现有些事你解决不了,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不要害怕。”他怀里的人,有时候娇娇软软的,就像寻常人家的妹妹一般。
可是有时候又冷静清醒,沉默地像个大人。他总觉得她有时候是伤心的。却找不出缘由。
“哥哥。”她声音忽然就沙哑了,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转身去抱他的腰,将他的领口都蹭开了,祈求道:“你再亲亲我吧。”
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若是真的按那人所说的,她到底要怎么办呢。把他杀了也无济于事。未来的事瞬息万变,不可捉摸。
她今晚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阴影里,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可好像又抓不住一般。
赵枢心念动了动,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将她打横抱起,带到了内室去。她在急切地索求爱,而他也不打算压抑着她,解了领口随她上了手。
青色的帘帐落下。
她的手伸进了他的领口。
赵枢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她喝醉酒之后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你快松开我吧……”她的手让人钳制住了,根本伸不进去。可是此刻她又迫切地想要一些东西,能够承接住她低落的情绪的东西。眼眶都红了。
赵枢觉得此刻缺一杯酒。
第98章 疏散
帘帐外点了烛灯。
只是里面依旧是昏暗的。什么都像隔着一层,让人看不真切。
“哥哥……”她的脸贴在他脖颈上,鼻间都是他干净而凛冽的味道。许是刚洗过澡,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湿气,贴着很舒服。她抱着他的腰静静地坐着,手忽然去抓他的袖子。
却摸到了他的手。
“你要什么?”他贴着她的鬓发问她。
“我,我想抓着你的衣裳。”她的手热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他的胸膛愈发滚烫,连带着腰也是。有些烫手,她想换个地方抓。
头顶一阵低笑。
他当真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衣摆上:“那你抓吧。”
终于有了着力点,她又高兴了,转头换了个面去贴他。耳边就是他的呼吸。已经把他的领口完全蹭开了。
方才情绪上来,昏了头竟想把手探进去。眼下倒是容易了,她却没了这个胆子,只能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我送你回去吧。”赵枢想笑她。又怕她恼羞成怒,只含笑去摸她的头。
她怎么不知他语气中的戏谑之意,炸了毛般地别过了脸:“我不回去!”她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感觉永远都不会腻烦。过日子应该也是这样的,两情相悦的人才能过到一起去。便是什么都不做,靠在一起也是高兴的。
前世她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也不能说不懂。只是那个人,从来没有给过她接纳她的机会。
“哥哥,我遇到了一点棘手的事情。”她第一次说起这个事情,却是抬了抬头,去看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并无异样,才继续道:“等我解决了这件事,你就跟母亲说我们的事吧。”
她坐起身来,正对着他的姿势,俯身去搂他的脖子。
赵枢顺势将她搂在怀里:“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她愣了。
她可以跟他说吗。
在她心里,这是一个需要永远埋在心里的秘密。最好谁都不说。轮回之论太过荒唐,她跟前人的事更是一笔糊涂账……若她还是他的妹妹,说便说了。
可是他们有了这样一层关系。若是说了,这件事会不会变成两个人之间的刺呢。
前世陈婉进府的时候,她百般告诉自己无需在乎。可是真的到了那天,她的心还是像针扎了一般的难受。
若是他知道她跟那人有过这样的关系……
“哥哥,我可以不说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搂着他脖颈的手有些发紧,害怕地缩了缩。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只希望他不要再追问。
他果真不问了。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放在身侧,俯身去吻她:“你睡吧,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等她睡着后,赵枢把她送回了房里。却是招来了冯僚,吩咐道:“你去查查,姑娘这些时日见过谁。”
她眉间总有愁绪。睡着了也不安稳。
冯僚应声去做,只是有些疑惑,爷为何要他查一个名字。听起来不像是姓名,反而更像是长辈取的字。
他做事向来利落。一早便回来了,回禀之时事无巨细。后背隐隐有些发汗。
只听见上首茶盏搁置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僚出门前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发现那位爷的脸色并不好看。
后半夜的时候十分地不安稳。赵明宜总觉得雨势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不受控制似的。醒来后睡不着,喊来梨月。
“姑娘,怎么了?”
“你帮我去母亲那里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中慌乱,压都压不下去。
只是梨月前脚刚走,后脚又回来了,急匆匆地:“姑娘!姑娘咱们快走,河堤要垮了,洪水马上要倒灌进来了!”
“什么!”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起来套了衣裳便走:“那母亲呢?娘那里可有人照看?”她还发着烧呢。
梨月已然十分焦灼:“夫人那里有张妈妈,我看见那位翰林也往那里去了!”她拉了姑娘便往外走,才见庄中何止大雨倾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水已经到膝上了!
“快跑!洪水要来了!”
“往上游走!去东岭!”
夜里有人举起了火把,人影攒动,淌着水就要出庄子。嘴里还高喊着什么,淌着水就要出庄子。
“蓁蓁,我命人去找夫人。你跟我走。”赵枢从房里出来,只看了庭中,便已然断定此次雨水马上要演变成灾了。
她怎么能自己走:“可是我娘发着烧呢!我要去找她!”
水位越来越高了,她眼睁睁地瞧见有的农户消失在水中,后背顿时发凉。前世根本没有这*场灾祸啊!朝廷一点都不知晓。
还是说这次天灾让人瞒了下来!
赵枢也不说什么了,径直将她打横抱起:“你听我的,夫人会没事的,你们一起走反而拖累时间。”他说话不及不徐,纵使强硬,也好歹让她感受到一丝心安。
从前在辽东的时候她也碰到过这样的境况。经略衙门大火,他让她先走。
眼下不是能犹豫的时候。说不得还要拖累林氏。
她不纠结了,决定相信他:“我们去哪儿?”
“去东岭,那里地势高,长干寺也在那边。”
他带来的人率先疏散了人群,在前头举起火把带路。水已经淹到膝盖往上了。路上不仅有林家的庄户,还有附近村庄的涌出来的人。人头攒动。
天灾的时候没有王法,她看见路上有人哄抢财物。有些胆子大的,想赚一笔横财,目光对上了他们。
侍从果断亮了刀。
赵枢并不是好性的人。他将她送到长干寺安置好后,便匆匆离开了。周述真守着她,她看不见林氏的身影,一时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
“姑娘别担心,冯先生去接夫人了,不会有事。”他很笃定。
她心下稍安,可是依然有些心慌:“那哥哥呢,这么大的雨,他要去哪儿?”
周述真握着刀,低声道:“您不知道,锦州早该泄洪的,只是有些人坐着底下的位置,都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他看了看往长干寺涌的人:“这次是您在锦州……我们若没回来,恐怕就要出事了。”
洪水已经滔天。
小凌河一带的官员这会儿怕是还在床上!
大爷发了怒,或许就连小姐都没看出来。那些人今晚肯定是逃不过去了。
梨月刚去寺里的厨房熬了碗姜汤,正到禅室外,说话间意外地兴奋起来:“姑娘!姑娘!夫人回来了!”
“娘!”赵明宜听了梨月的话,慌忙往外走去,才见寺内夹道中一行人匆匆走来。其中茜衣长簪的不是林氏又是谁,心下的大石头立马落了地,眼眶有些发红:“母亲……”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林娉揽着她的肩膀,叹道:“幸好你姐姐回了永州,不然也得遭这份罪。”
“我让人给您熬药。”她扶着林氏往里走。目光一转,除却冯僚以及他带着的侍从外,竟还瞧见了另一个人。他实在很好认,虽穿了斗笠蓑衣,气质却是不同的。
林娉这才想起来:“蓁蓁,这是孟大人,他早早便察觉了水势不对,过来请我派人去通知庄户……我出来得也早,多亏了他。”冯僚接到她的时候其实也早,水位还不过小腿。
只是他更早而已。
林娉不知他为何如此慌张。匆忙过来时,身上已经湿透了,只说‘没事就好’。
孟蹊看见她往这边看过来,顿时别过脸去,转身朝林氏拱手:“夫人,凌河大水,我还有公事在身,先走一步。”
林娉顿时不好留他了。只能看着他往寺外走。
“娘,我们先进去吧。”她扶着林氏往里走,只是神色却复杂起来。吩咐人去熬药,看着母亲睡下后她才出了禅室。只见庭中噼里啪啦的大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意头。
长干寺的地势很高,不断有人涌进来。
禅室不够,人便拥堵在大殿,躺在地上,靠着立柱。不断有孩子的哭声。她招来周述真:“我这里还有一间禅室,女人跟孩子可以挤一挤,也方便些,你帮我安排一下吧。”她去跟林氏睡。
周述真觉得不必如此。杯水车薪。
她抿了抿唇:“还是去吧,绵薄之力而已。”
晚上林娉头疼又犯了,她吓了一大跳,醒来后便一直守着,等她渐渐睡去。天快要亮了,她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扶着帘帐站稳了,这时候也睡不着了。
悄悄开了门。从东岭往下看去,只见地势低洼处,大片白茫茫的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这时候私下都很安静,几乎没有人什么人。她猛地回头,汗毛都竖了起来:“谁在那里?”
回头才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看着与她相同的方向:“你不知道吧……就连我也不知道,锦州原来都淹了大半,朝廷还无一人知晓。”他嘲讽地笑了笑。
前世根本无人听说过这场洪水。
只能是底下人联合瞒了下来。
“你去疏散人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衣衫。靛青的棉布衣料,吸了水会很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很瘦,高高的,兀自地摘了斗笠拿在手上,看着东岭之下白茫茫的水。
昨夜她看到工部那几位堂官了。占了三四间禅室,拥炉烤火。
他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有心的翰林。
“我让人去给你找身衣裳。”她转身,却是让一只手紧紧地拉了回来。
“不用了。”孟蹊看着她娇小的身形就在自己跟前,心中说不出感觉:“天马上要亮了,你先回去,寺里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身边没有人不要出来。”
她觉得他抓着她的手发紧,不自在地挣扎起来。
“蓁蓁。”他喉头干涩起来,声音晦涩而沙哑。看着她湿漉漉的鬓发,很想帮她别到耳后去。只是她肯定是要抗拒的。
他要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是错的。
只能松开了手:“你回去吧,不用给我送衣裳,我还有事,马上……”他正说要走,却是在松开的那一瞬间,瞧见她白皙纤细的腕子上一道痕迹。像红梅一般的痕迹。
他是个男人,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赵明宜一下子慌了,将衣袖匆匆往下拽,抬头觑了他一眼:“你不要那我就回去了,娘那里我替她谢谢你,就这样吧。”只能寄希望于他没有看见。
她走得慌忙。
却不知身后的人眼睛一片猩红,无声地笑了笑。笑出了泪来。
回到禅室的时候林氏已经醒了,她给她喂姜汤,说话的时候说起那位翰林。她只能附和地说了几句蒙混过去。
第99章 害怕
将人安置在长干寺后,赵枢连夜到了锦州官署里。
侍从前方清道。杂役窝在门房里正烤火,忽然听见门前‘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砸门声。不一会儿门就翻到在地。
“什么人?”役从高喝。
“你说什么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杂役只见雨幕下黑压压的蓑衣斗笠,杀气腾腾。刀扣在腰间,像是随时要往外拔的样子,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身子抖若筛糠,伏在地上,却见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落在眼前。
长干寺的人从昨夜开始便越来越多,到了后半程,周述真已然不让她们再出来了。人多了心也杂,起歹念的不少。遭殃的多是女人跟孩子。
“有些人忒没脸了,大半夜跑出去钻女人的帐子,让人打出来还嘴硬!”梨月刚从厨房回来,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恨咱们人少,要走开去寻那几个混账东西还真不容易。”
林夫人喝了药,也叹气:“大灾的时候就是这样……”
赵明宜也忧心,她此刻也是万万不敢离开林氏的。这种时候根本玩笑不得。她见过六年后那场天灾,人还还活着,却只要染了病,就得抓去烧了。有时候人没病也莫名其妙地没了。
大灾面前没有礼法。
“娘,您再睡会儿吧。”她扶着林氏歇下。
天亮的时候,她才终于听见消息,锦州洪水一事已经上报给了朝廷。马上会有人前来调度。
很快,长干寺也涌来大批官兵,将寺内拥堵的人群疏散了。闹事一律拖了出去,寺里这才又恢复了秩序。
“姑娘,爷回来了。”梨月从门边探出半边身子:“不过我觉着,爷似乎很生气,面色不大好,卫指挥使大人跟知州大人也过来了。”脸色其实都不大好看。
那两位不知做了什么,来长干寺的路上面如菜色。身上蓑衣也穿得歪歪扭扭,官帽衣裳几乎都淋湿了,看着很是狼狈。
“听说昨夜雨水淹到了锦州城,官衙却只留了一个小吏办差。”梨月一边说一边倒水:“卫指挥使大人还在床上睡大觉……爷让人把指挥使大人府里的床搬了出来,让他在露天的庭院里睡。”
赵明宜讶然:“难怪。”
难怪赵枢会如此生气。这已经不是办差不力的事了。这是根本没顾百姓跟底下人的死活。
他们在临时腾出来的一间禅房议事。
她进去的时候,指挥使跟知州大人才出来,撞见之时颇有些尴尬。
赵枢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凝视庭中的绿松,实在算不得好心情。
“哥哥。”
他见她过来,面色终于和缓了些,伸手把她带到身边。
周述真把门关上了。
“你这两日应该也睡不好,只是没办法了。一时半会这里也安顿不下来。”他把她带到怀里,周身却依然带着肃杀之气,显然是动了大怒。
“这件事是不是很麻烦?”她总觉得近来有些不安。可能是她知道的事情太少了,还有孟蹊对她说的话,无一不在让她心慌。
赵枢的结局是什么呢?
若是那个人没有诓骗她,那她该怎么样避免这样的命运。
“麻烦也算不上,好在发现得及时。”他摸了摸她的手,柔软而温热,一时抓在手里不想松开。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中发冷,手一下子也冷了起来。缩进了袖子里。小声道:“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锦州属于辽东都司,便间接在赵枢辖下。出了这样的事底下人若是瞒了下来,可想而知是埋下了多大一个隐患!
天灾报上去便只是天灾。不报便是人祸了!
她脸色煞白。
赵枢原本还有几分怒气,眼下却是消得差不多了。她实在可爱。为他生气、害怕的时候更是生动。
“别担心,我会料理好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将人带进了怀里,柔声道:“你跟夫人这几日小心一些,身边最好不要离了人。我若有空你也可以过来我这里。”
好不容易回来,却不能陪她。也算他的不是了。
这句话在她心里滚了一圈儿,好像品出点别的意味来。
有点夫妻的味道了。
“好。”
这件事查得很快。原先方有洪灾意头的时候,卫指挥使要下调令安排人马转移,知州听后不觉会有灾情,便延误着没有泄洪。没想到一觉起来,水都淹到自个儿脚底下了。
卫指挥使底下一位参将便出主意,只道水情尚且可控,不如瞒下来再做打算。
这位参将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朝廷很快派人下来调度。事情有了解决之法,长干寺拥堵的人也少了许多。卫指挥使这几日战战兢兢,几乎没合过眼。他太清楚自己手底下那位参将的下场了。
锦州的上层官员一时齐聚长干寺,工部那几位堂官都吓一跳,缩着不敢出来。孟蹊也几日没出现了。
要不是他不知情,赵明宜还要以为这件事是他策划的。
可是没过两日,他又出现了。应该是视汛才回来,身上那身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是那副清风明月的样子。不见丝毫狼狈。
本以为他会沉寂一段时间。不管他要做什么,对她也好,对赵枢也好,应该暂时都不会产生威胁。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人并不按常理出牌!
她发现他常会在寺内与兄长擦肩而过。且经常都是在她能看得到的情况下,特意停下来跟赵枢说几句话。
或许也没说什么,可就是惹得她心急火燎。
这天大哥去见卫指挥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支开梨月去禅室找他。
“你去见他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她胸中数不清的怒火,想到千万个可能,最终却只汇聚到了一点上:“我告诉过你,我们两清了!你不该再介入我的生活!你也不该去见他!”
她比她想象的要激动。
孟蹊看着她愈发变红的眼睛,心里终于肯定了什么,手握得发紧:“所以你的手,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做的。”
这是陈述的语气。
几乎已经是肯定了。
雨早就停了。长干寺没有受到洪水侵袭,还是一派祥和模样。并且因着雨水的润泽,寺中的树木都长得更茂盛了。将这件禅房掩映其中,遮得严严实实。
她怔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孟蹊沉默着将她的手抬了起来,举给她自己看:“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做?”
赵侯的妹妹,当年在天津卫的时候便是千娇百宠的。何人敢犯下这样的混账事!
赵明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沉默了。
他也沉默。甚至不看去看那痕迹。
白皙的腕子上,一抹红痕宛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依然不曾消解,足可见当时做下的时候有多情热。
他双目腥红,声音晦涩而沙哑,问她:“是你愿意的,还是他逼迫的你?”
她不答。
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却还是想要亲口听她说。几乎已经是哀求的语气了:“你告诉我……”
“跟你没有关系!”
她抬起眼眸,又说了一遍:“翰林,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要再去见他,我们之间此生清清白白,也没有任何恩怨!不要让我怨你!”她眼眶都红了,这几天提心吊胆,睡也睡不着。心慌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她。
她的神情实在是害怕极了。孟蹊甚至不敢想她是为什么害怕。
其实对她来最省心省力的办法是让赵枢来对付他。可是她没有,反而无比地惧怕,连他跟那个人说上几句话都会心慌。
“你已经喜欢上他了吗?”他握紧的手忽然就松了。垂眸去看她,心像刀割一般:“你怕我告诉他我跟你的事?你怕我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细节?”
“还是更怕我与他说我跟你……”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整间禅室。
她唇色惨白:“你住口!”
手心发麻,她把自己打疼了。孟蹊却反而好像不似方才那般沉默,微微笑了笑:“蓁蓁……你怎么了,你既喜欢他,为什么又不自信了呢?”
“是对你自己不自信,还是对他不自信?”他长叹了一息,面上笑着,心口却在作痛:“我若告诉他,你怕这件事演变成他心里的刺对吗?你也在害怕吧。其实你心里知道,你们之间,兄妹关系才是最长久的。一旦超过了这层关系,往后你们会如何,便是不能掌控的事了。”
他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刀一样把她的心剖了开来。
“你说完了吗?”她手在发抖,眼眶红得吓人,却是根本无力反驳:“你若说完了,我就先走了。”
从前总觉得他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实在不至于死。可是这一刻,她已经在心里构思是否可能买他的性命了。
手落在门框上,正要开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听见身后十分低沉的声音:“赵蓁蓁……”
长久的沉默。
她不听了,开门就走。
反而是他张了张口,那句话始终没能说出来。
赵明宜,对不住。
眼下已经是初夏了,她刚出去,却是觉得雨后的风像冬天一样寒冷。身上还是春衫,明明是能御寒的,只是她依然觉得有些冷。
独自找了个地方坐了许久。等泛红的眼睛逐渐如常,她才敢去禅室找赵枢。
他几日未曾合眼,眼下正靠在躺椅上。一条腿微微曲这,一手搭在另一条腿上,身边有一小寺童在给他扇风。
她接过了扇子:“我来吧。”
坐在了一旁,手轻轻动了动,慢慢地扇了起来。
第100章 逼问
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细细地打量他。
方才下过一场大雨,窗外的风吹进来都是凉爽的。可是她却觉得冷,忍不住地缩了缩脖子,后背出冷汗。
“你方才去哪儿了。”
“啊”扇子转眼到了另一人手中,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要站起来。
才发现眼前的人已经醒了。正坐起身来,没有看她,反而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团扇。
“我有一点事情……”她不太会撒谎,说话时甚至没有注意到指尖正无措地抓着衣裳的一角。若是从前,她这么说,他必也不会再追问。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不打算放过她。
沉默良久。
“是么,你不告诉我你去见谁了吗?”他忽而扔了手里的扇子,径直走到案边倒了盏茶,目光看向窗外。声音有些冷淡。
他已经知晓了吗!
闻言,她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抓着衣裳的手指忽地一松,低下了头。浑身脱了力一般。声音弱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哥哥知道了。”
他不肯定也不否认。只声音有些冷。
“冯僚已经带人过去……你去见他究竟是为何,我可以听他说,也可以听你说。”他负着手看向窗外,无声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地道:“但是蓁蓁,你若愿意告诉我。”
“我可以只听你说。”
他的目光委实算不得温和。
甚至有些冷。
她心口一跳,身体颤抖起来,深知或许不用等到她开口。他便可以撬开那个人的口舌。
只是他还在等她。
她唇瓣发白,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我若说我跟他没有什么呢……”
没有人愿意去想起曾经那些不太好的事,尤其是其间还夹杂着许多不堪。她的心像被刀一片一片地割了开来:“我只是想改变那个错误。”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要支撑不住了,不同于面对那个人时的激动与愤怒。
她此时只有哀默。
如果说出来了,她会不会失去他呢。或者就算没有失去,又会不会在两人心里埋下裂痕。
闭了闭眼。
“哥哥说过我有秘密,只是你不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有时候我总会做梦,梦见我来时已经过完了一生。那一生实在是很不堪,我失去了我的母亲,嫁给了一个不会爱我的人……到最后连性命也丢了。”她不想哭,却莫名觉得脸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手背上。
“是你送我出的嫁,你送我到了云州。”她声音越来越沙哑:“他那天很晚都没有来,我只等到了你……”
他听她说话。
一字一句,从她出阁前到婚后。啜泣声也逐渐盈满了整间禅室。
他眉目霜寒。
“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可是那天王家婚宴,我看出来了……他,他。他认得我,他什么都知道。他比我知道的多。”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死死地咬住了唇瓣,口中尝到了腥甜的味道:“他接近王璟,还有指挥使张大人……还说,”
话未说完,她便已经感觉到腿脚发软了。
赵枢:“还说什么?”
她猛地抬头,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又低下了头去:“他说你不能善终。”
又是一阵良久的默然。
赵明宜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后背额头都是汗,沾湿了她的鬓角,眼里早没了泪,只是有些空洞洞的。
“你去哪儿?”她见身前的人放下茶盏,起身便往外走去。一时又心慌了起来,抓着他的衣袖不敢放开。她怕放开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赵枢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拿了下来。
禅室变成了一片死寂。
她失了力地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地面。
冯僚已经将人带到了大殿的地室中,门前脚步声响起,他恭敬地开了门,行礼后方道:“工部的那几个人不在,无人看见。”
赵枢径直进了地室。
此处漆黑一片,四方各立着几许侍从,壁上挂着油灯。饶是如此,依旧一片昏暗。只听得气息沉厚的脚步声。
中间椅子上绑了一人,蒙上了眼,正用力挣扎着。
“翰林,我若是你,此时便该伏气屏息,韬光养晦才是。”赵枢打量了他一瞬,转动着手中的扳指,目中闪现一丝杀意。
坐上之人苦苦挣扎着,要说什么。冯僚看了主子一眼,上前将人蒙着的黑布摘了下来。
他又不挣扎了,坐着静静地喘息,明知深陷险境却还是笑了:“是么,原来是赵侯是这么想的!”仍然在喘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
地室空空荡荡,壁上的油灯微明微暗。
冯僚侯在门外,只见那位爷面色如常,只是神色十分地冷。他不知道里头这人跟那位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只记得姑娘让人查他,这件事正好是他经的手。
“爷,此人要如何处置。”
赵枢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杀意依然未曾消退:“上一遍刑……报丧吧。”
冯僚神色一凛。却是没想到那位爷的又看了过来。
“冯僚,我是不是说过,她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敢对她阳奉阴违,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他说话时不疾不徐,却是含着十足的威慑力。
冯僚当即便跪了下来:“属下,属下……”
他当即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从前揣摩惯了这位爷的意思,后来又揣摩小姐的意思,自作聪明了一回,独独没算准爷对姑娘的意思!
“属下去领罚。”他后背一身冷汗。
上头未应。
他面色惨白了起来。
锦州这几日雾蒙蒙的,尤其是东岭的长干寺,烟云缭绕在青山之间,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本该让人心情舒畅。
可是赵明宜的心情注定好不起来。她脸红红的,夺了梨月手里的杯盏,眼眶泛红:“你不能给我吗,我保证就最后一杯,喝完再也不喝了。”她心痛得厉害,怎么都压不下去。
也幸好她有这么个毛病。碰了酒就会忘记所有的事。
若是明日早晨起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该多好。
“姑娘,您不能再喝了,我,我真的不能给您……”梨月急得团团转,忙跺了跺脚:“您若依然还要,我就要去请大爷了!”声音不止拔高了一个度!
谁知这招今日不管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祖宗夺了酒壶,扬了扬手:“你去吧,你去把他请来……”她双颊绯红,靠在桌案上,呢喃道:“我倒希望他来呢。”
“您,您……”窗外又下起了雨来。梨月看了看姑娘难受的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一横,正决定出去请人,谁知门前忽然有了响动。一袭长青色衣摆映入眼帘。
“大爷。”梨月大喜。
“你在说什么?梨月你又在诓骗我了,你都骗我多少回了。”
梨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疑惑姑娘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要倒茶,门前立着的那位却忽然摆了摆手,她只好退出去。
禅房内又安静了下来。
“我就知道……”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意识已经快要不清醒了,却还是强撑着想要再喝一点。喝多了就能睡得久一点。
“你知道什么?”房内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她忽然吓了一激灵,猛地抬起了头来,转身仰头看去,才见是那道高高的身影,只是他面色并不如往日柔和。此刻走过身来,抬起她的下巴,问道:“喝了多少?”
柔软的脸颊让他捏住了。腮帮子发疼。
她晃了晃头,挣扎了一下,仰头蒙住了眼睛,又睁了开来:“怎么是你呢,我莫不是在做梦?”
他差点给她气笑了。
手上力道大了两分:“你再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又凑近了些,正巧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又别过了头去。第一次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可恨,抬着她的下巴道:“你不回自己的住处,还在我这里,弄得我这里满是酒气……你存心要气我是不是?”
他是真的动了气。目光都冷了几分。
可她眼下是个醉鬼,醉鬼是不会看人脸色的。反而去扒拉他的腰,要去抱他,啜泣道:“是你不理我的!你生我的气,把我扔下就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赵枢反而笑了。酒真是个好东西,还能让人倒打一耙:“行,你要在我这里也可以。”他将她打横抱起,顺带拿了案上的玉壶。
将她放到禅室的躺椅上:“那你就得听我的。”
她对上眼前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一个激灵就要坐起来,简直就是下意识地:“我,我不喝了,我要走了。”
他目光暗了暗。钳制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侧,冷声道:“赵明宜,你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几乎是咬着牙的。他甚少这样,今天也算为她破了例。
她耳畔一阵颤栗,酒醒了大半!
这也是她也是第一次喝醉了还能马上清醒的。
“我,我不知道……”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被钳制住的手一阵发烫,几乎能感受到他克制的怒火。
她眼神还不太清明,却已经能答他的话了。正好应了他的意。
“你不知道,那你先想想吧。”他仰头灌了口酒,用力地钳住了她的双手,俯身渡给她。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要偏过头,却让他按了回来。
唇齿研磨。
那酒一点一点喂完了,他问他:“现在知道了吗?”
她双颊酡红,唇瓣一阵发麻:“我,我不知道。”眼圈也泛红了。他是在气什么呢,是气她跟那个人的事吗?可是她又不敢说出来。只能犟着。
“那你再想想。”他不放过她,俯身。
这回是真的吓着了,她咬着唇,眼眶闪着泪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酒。
扶着她的脸看向他。
身下的人眼睛像含了一汪水,脸红了,鼻子也红了:“你在气我不信你……”
手上的禁锢一下子消失了。
她哭了出来。
有人将她搂到了怀里,用力地拥着,细细安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