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下旬奉京十分动荡,给事中张贞宁弹劾户部侍郎、郎中收受叛王贿赂,圣上震怒,即刻命人审查。未曾想查出来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朝中光是私下收过辽王财帛的便有十余个,户部更是漏得跟筛子似的。就连拨往辽东平叛的款项都敢私自扣下。
这场案件从开始到清算不过短短半月,几乎快要赶上十四年前那场大案了!
这些时日不仅辽东局势紧张,奉京也不太平。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忙得脚不沾地,王嗣年更是连日不曾回府邸。
此时更深露重,夜色浓浓,他还是乘着官轿又来了大音寺。郎中程何半夜都睡不安稳,上官派人来请,他当然只能立马套了身衣裳就来了。
“王大人,这里下官已经里里外外勘察过几遍,除了那支青雀发钗,也再没找出什么别的蛛丝马迹了。”
程何带了人赶过来,才见大人正仔细看着那门框上的血迹。这几日干旱无雨,血迹不曾冲散,他们命人封了这几座禅房,也无人敢进来擦拭,这里十日前是什么样,今日就是什么样。
他想不明白,眼下奉京哪场案子不比这件重要,户部几位官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他们忙得只能睡在刑部值房里。
大音寺这边,他猜着不过是哪位香客引来的仇杀罢了。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是仇杀?”
程何心里一梗,讪讪地笑了笑:“只是,只是猜测。”毕竟什么都还没查出来。
这件事肯定是要给一个交代的。毕竟那日赵老尚书的家眷也在这里,两位小姐受了惊吓,老太太眼下也病了,他们要是拿不出个结果,肯定是不行的。
“赵家那位姑娘审了吗?”
王嗣年已然全无耐心。
程何看出了他的不耐烦,心头颤了两颤:“审问不敢说,毕竟是赵老大人的孙女……不过却是问询了的,她说那日她在茶室休憩,只听见院里一阵响动,便让丫头立刻关了门窗,这才逃了过去。”
“另一位听说吓病了,属下也不敢问。”
他躬身等候了许久,发现上官什么都没说,半天之后才低叱了一句:“荒唐。”
程何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在骂自己,连忙请罪。可是究竟是荒唐什么?
程何不知道,王嗣年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那日是他在茶室,她姐姐找了过来,他才匆忙离开的。
所以赵明宜肯定是跟她姐姐在一处。那为何她不见了,赵明湘却说没看见……若是她关了门窗才躲过去,那另一个女孩儿也应该无事才是。
程何见他阴沉着脸,立马便让人又盘查了一遍。谁知这回却真找着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大人,我们的人在后山的林子里找到一把刀。”程何抹了一把汗,亲自跑了一趟呈上去。
之前没去后山,现在看来那伙人应该是从后山绕道走的,
王嗣年只见程何手上托着一把寒光发亮的刀刃,伸手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许久。心愈发沉了,目光看向漆黑的庭院,淡淡道:“你先回去。”
等刑部的人走后,就只余他跟自己的亲卫了。招了招手。
护卫立即上前。
“我书信一封,你快马赶去广宁,交予赵大人。”他抬头望了望黑洞洞的天,不知道她到底如何了,心一点点沉下去:“一定要快。”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卫曾经走南闯北,方才瞥了一眼大人手中的刀,立刻就认出这是辽东铁骑才有的鹊刀。状似平勾,却是更为短小灵活。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河间……
不过一会儿,他正要回刑部值房,府里的侍从才找到他,说是家中老夫人忽然夜里呕吐,症状颇为严重。他又匆匆回了一趟王家宅邸。
等他到家的时候,大夫已然走了。只说是吃坏了东西。他守了母亲一会儿,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只能在家中歇息。
只是没想到会在路过书房的时候,碰见自己的侄子。
廊下有两盏灯笼,还是很亮的。王颂麒便没有点亮书房的烛火,只是四处翻找着。柜子一一打开,书册也翻得稀里哗啦,最后才从书案最底下的柜子里找出来那支签。
“果然是这样……”他捏着这支签有些颤抖,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
“你在找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又低又沉的声音。
王颂麒吓了一跳,一下子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往后看去,才见叔父阴沉着脸打量他。
“叔父,十日前,你究竟去见谁了?”他虽有些害怕,却还是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说话也不如往日那样恭敬。
王嗣年看着他手里那支签,没有说话。
“您去见六姑娘了,对不对?”他很肯定地道:“我问过马房的小厮跟大音寺的僧人了,寺僧两月前见过你,一次是我见六姑娘那天,还有一天寺里晒经书……你也在那里。”
王嗣年淡淡地看着他。
王颂麒更有底气了:“小厮说你那日快马让人回来取了磁青纸,你给她补了一把伞……”他看着叔父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愈发肯定自己猜对了。那天五姑娘在跟他说话,他亲眼看着那个姑娘拿着那把破了的纸伞往文德殿去。
王嗣年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剖析,却是淡淡地走上前,拿过了他手中的那支签。与十日前寺里搜寻到的那枚钗放在了一起。淡淡地道:“我竟从未发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放完后直起身,站了起来:“你在质疑我吗?”
王颂麒本身是很有底气的,只是这会儿叔父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让他心里一阵发寒:“我,我,”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叔父也是个伪君子……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最正直,最重情不过的人。他知道叔父当年有过一个未婚妻,永州徐家的小姐,叔父很喜欢她,只是她早早就病逝了。往后就再没与谁议过亲。
所有人都说他重情。
可是他怎么能私下去见六小姐呢……
他问过王夫人,母亲说徐家那位小姐最喜欢自己制伞。那叔父看见六小姐的时候,究竟在想着谁呢?
王嗣年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是也最不在乎他如何想,冷冷地道:“是你自己出去,还是我让人请你出去?”
叔父目光十分地冷。
王颂麒心下发寒,双腿都软了:“我,我自己走。”转身出了书房,手还颤抖着,却不忘合上房门。
房内立刻暗了下来,只有清淡的月光照进来。独留王璟神色不明,静静地坐在圈椅上。
当夜,一匹快马出了河间府,直奔辽东而去。
这会儿赵家却是一片死寂。
明湘躲在房里,已经好几日吃不下什么了,每天一睡着就会想起来那天门外的惨叫声。今日只堪堪眯了一小会儿,脑海里就响起赵明宜用力敲门的声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用力抵住门框,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这会儿脑子里都是那天门下流进来的血迹,鲜红的血十分刺目,她想甩脱这番记忆都不行。只能颤抖着问连翘:“她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家里封锁了消息,说她生病,可不见就是不见了。”
“回来也没有用。”她喃喃道。
连翘那日也吓傻了,却是未曾想到五姑娘会抵住门,那可是……六小姐啊。她娘信佛,所以她也信,很怕那些怨鬼缠身的说法:“小姐,要不咱们还是,还是找个地方给六姑娘上两柱香吧。”她害怕啊。
赵明湘忽而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只是自保而已,人各有命,她命不好罢了。”
“我最讨厌她那副不在意什么的样子……她凭什么不在意啊。”赵明湘窝在被子里,整个人都缩着。
赵家这一辈有很多姑娘。从前祖母最疼爱的是三姐明絮,她长得漂亮,也会哄人,当面哄得祖母喜笑颜开……可是她也最会欺负下面的小妹妹,小打小骂什么的,祖母只会说是姐姐在教导她们。
她忍受了很多年。明絮才出嫁。
等祖母开始疼爱她了,她看见小妹明宜在荣安堂小心翼翼,她忽然就感受到了当年姐姐明絮欺负她的感觉。当年她明明是很痛苦的。
可是赵明宜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她为什么不像她一样痛苦!
想着想着,她又用力锤了捶身下的拔步床,依旧不够解气:“我要告诉祖父祖母还有二叔,她根本就不是赵家的姑娘!根本就不是!”
长夜寂静。
王家的侍从赶到广宁的,才发觉现下辽东的局势实在太过紧张。比传回奉京的还要凶险几分。
此时叛王的军队已然围困住广宁城,密密麻麻的士兵看得人眼睛发晕,粮草都进不去,人自然也进不去。侍从只得借助信鸽把消息传了进去。
信鸽落在军务衙门的白墙上。
这会儿人心惶惶,根本无人注意到,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只是匆匆而过。
却是张、刘二人出门办事时发现了它。两人长了个心眼,果真发现信鸽脚下有一张笺,打开看后皆是目露忧色,急忙返回了衙门正厅。
此刻正厅内也是剑拔弩张,气氛幽凝。
“李澧那玩意儿,就不是个东西!早该在刚进城那日就给他了结了,现在哪有这么多事儿。”蓟州总兵官坐在堂下,眼睛微微眯着。这会儿说话已经顾不上好不好听了,反正就是气愤至极。
他们本来已经已经探明了官驿,渡口,粮仓*这些地方的情况,能辖制的都立刻封锁了起来,断了辽王的物资。局势大好。谁知李澧消极应战,大好的局面愣是让人打得面上无光。
备御指挥使面如死灰:“李总兵说带兵前去为辽阳解困,却是一走大半月,辽阳不见解围,广宁形势却是严峻了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有什么好猜的,等此间事了,我非得参他个玩忽职守,背公循私!”
底下还坐着分守东宁参议、佥事,两位参将。面色皆是不好看,甚至是有些隐隐的绝望。都不知晓他们还有没有回去参奏的那一天。若是平叛无功而返,即便活着回去,那也是朝廷的笑柄!
一时微微抬头,只能看向中堂上坐着的那位大人。
“好了,就先这样吧……先解决粮草的事。”赵枢却是没有管别的,只吩咐两位参将死守城门。
“可是进广宁的驿道都被封了,咱们的人也进不来,如何能运送粮草。”备指挥使叹了口气。
赵枢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记得广宁的护城河是与松江水联通的。”眼下虽是旱季,却也不至于行不了船……
座下忽然哗然起来。毕竟谁都没想到护城河一事,立即派人去查看河道是否畅通。
等堂下人都走后,张、刘二人才进来。
赵枢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道:“什么事?”
张士骥看了看刘崇,刘崇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刘崇站了出来:“王大人传了消息过来,河间似乎是出事了……”说罢将手中的信笺呈了上去。
厅内本就寂静,这会儿更是死寂一般,上首之人静静地坐着,只注视着那张小小的笺纸。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听到一道有些微微沙哑的声音:“李澧现在在哪儿……”
刘崇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躬身道:“李大人在辽阳经略衙门。”
李澧名为解围,实则正面避开了叛王,还带走了广宁最有力的兵马,用心不可谓不险恶。所以方才几位参将、佥事才那般愤怒……却也无济于事。
没想到这场战会这么难打。不仅要对付外头的人,还要应付自己人作恶。李澧实在是该死。
“备马……”
刘崇还在想着事情,却见身前坐着的大人已然起身,面色十分阴沉:“我要去一趟辽阳,吩咐备指挥使,余下的事由他主理。”
刘崇面露忧色:“指挥使大人恐怕不敢担此重任。”毕竟眼下情势并不好,这样的担子要接下来,还需几分胆色才行。
还得是赵大人,广宁的官员实在不堪大用。果然是李澧手下培养出来的。
赵枢已然不耐:“你与他说,出了事我来担待。”
张、刘二人皆只得见那位大人的背影.
赵明宜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了。
每日晨间跟晚间会有人送来吃食,中午是没有的。而且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水,根本撑不了一天……恐怕是他们刻意饿着她,让她没有力气跑。
也确实是没有力气了。
她每日都头晕,手被绑了起来,两日就充血发麻,那些人又给她松开了。她有时候能坐起来,却是必须靠着墙壁,不然根本没有力气。
唯有的一个窗子破破烂烂的,微光照了进来,又是一天,已经天亮了。
门‘哐当’一声,被人粗暴地打开。
她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又是昨天那个给她送饭的男人。前些日子都是那些人换着来,这两日却一直是他……她很清楚地知道此人心怀不轨。害怕和恐惧袭了上来,她往床板最尽头缩过去。
“呦,怎么,害怕我。”男人长了一副络腮胡子脸,说话间一直往她身上打量。
那种目光实在令人恶心。
她缩的更紧了:“你,你要干什么?”害怕和惊惧盘桓在心里,她却没有哭……只有她一个人了。不会再像在家中那样,有母亲和兄长帮她。梨月也不在身边。
只有她自己。
男人端了馒头进来,今天却是连水都没有了,大剌剌地往床板上一坐,伸手要去探她。
“你……你别过来。”她偏过了脸,心知肚明他起了什么心思,这会儿胆子再大也红了眼眶:“你绑了我,肯定知道我是谁!你不怕我哥哥找你算账吗?”她红着眼瞪他。
用尽力气把声音喊得最大了。
男人显然是盯了她许多天了,眼见着李总兵暂时没管她,就起了心思,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真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姑娘我跟你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挣扎,还能让自己少受些罪。”男人早就猪油糊了眼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这几日金城公主住在这儿,他远远瞧见过一眼,那真真是国色天香。
那个只能看看,这会儿这杂房里又绑着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这个可跟金城公主不一样,可是能立马摸到手的。
一时顾不得了,放下碗便上了床板上。
赵明宜缩在角落里,眼泪落了下来,挣扎着去推他的手:“等,等等,等晚上吧……现在天亮着,会有人进来的。晚上你把人都支开,就不会有人听见了。”她哭得没有什么声音,显然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既害怕又恐惧。
正巧这时外头又传来旁人呼喊的声音,男人只得停下,低呵了一声‘晦气’。
“行,就晚上吧。”踢了一脚地上的杂物,燥郁地往外走。
赵明宜问能不能中午给她送些吃的,她哭红了眼睛,虽不至于梨花带雨,却是真真的找不出来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男人看得呆住,立马答应下来。
中午果然有人送了一顿丰盛的饭食进来,却是她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吃饱。油津津的肉也努力咽了下去。趁人不注意敲碎了一只瓷碗,撕了裙子的布条缠着一端。捏在了袖子里。
终于到晚间,天已经擦黑了。
不像往日一样,今天晚上庭院里头好像没有人,应该是让那男人支开了。他果然又来了!
“呦,等着爷呐。”络腮胡子男人伸过手来。
“我,我觉得床板太硬了,你能不能找些软被来。”她后退了几步,抱着双臂害怕地看着他:“我的背很疼。”
“哪儿那么多事儿。”他却是脾气上来,不再依她了,说着就要过来。
“啊!”他把她压在墙上。制住了她的左手。
瓷片在她左手里,不断挣扎叫喊着,脱不开手,只是在推搡间摸到了头顶的簪子,用力朝身前之人的脖颈扎去。她没想到她能扎准,手颤抖起来,簪子沾了鲜红的血,顺着簪身流到了她的手上。
“啊!”
那人捂着脖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直直地看着她,却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她双腿发软,捂住了自己的唇,却是很快冷静下来,趁着夜色往外跑去。
平生第一次手上染血。
除了惊惧,她发现还有一点平静。她学会了在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保护自己。
第42章 守着
“快,那边。”
庭院中过了许久才传来火光。
赵明宜隐约听见这座宅子开始嘈杂起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吵嚷声,还有不时隐现的火光。
“快,别让她跑了。”
身前涌过一道道火把。
她心里一紧,用力压着自己的呼吸,转头朝一旁狭小的甬道躲,身体紧贴着凹陷的墙面。好在她身形瘦弱娇小,暂时躲了过去。
甬道再次漆黑一片。
这座宅子她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也很有可能跑不出去。但总要试一试……或许躲进内院呢?她捏着裙角,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唇瓣也咬出了血来。
害怕是肯定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种落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凌辱的感觉,比等死还要难受。
打起精神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宅院的样式,倒更像是一座衙署。规矩齐整,檐上雕刻的是莲花纹,房顶上立坐着狴犴。狴犴是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的象征,通常会砌在官衙。
她心神一凛。
这里莫非就是官衙!
火光若隐若现,这里很快还会有人过来,她心下一横,当机立断往衙署值房跑去。官衙的建造大抵差不多,她去过天津兵备道的官署,就只能赌一次了。
“快去,她在那边儿。”
似乎有人一晃眼看见了她!晃眼的火光眼看就要到跟前来,她已经到了值房,却是一眨眼间。
“唔……”
/:.
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唇,将她拉进了靠东边儿的一间房。
“公主,是个姑娘。”
她耳朵嗡嗡的,房门一下子合上,这时才看见里间的绣凳上坐着一个女子。捂着她的是一个仆妇,见她慢慢地不挣扎了,才松开了手。
赵明宜立刻退到角落里:“你,你们是谁?”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四下还站着几个小丫头,穿着打扮皆是上乘。
而上首那位,她找不出比雍容更适合她的词了……像牡丹花儿一样。娇而不艳,婉约和缓,也不看她,只是温柔地抚摸怀里的小猫。
那猫儿是黑色的,其实并不好看,甚至有一点丑。可是在她手里,好像又硬生生地好看了几分。
“你怎么先问起我来呢?”那女子微微抬起头,其实也在打量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我救了你,应该我问你才对。”
金城看着角落里的女孩儿,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定定地盯着她,看着有点害怕,又强撑着胆子质问她。就算脸上黑乎乎的,也能瞧见她精致秀气的眉眼,无疑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
‘砰砰砰’
是有人在粗暴地敲门。
赵明宜心紧了一下,紧张地看向上首的女子。
金城自然也听见了这粗暴的敲门声,抬眸看向侍女:“告诉李侍卫,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若是非要来也可以,把眼珠子剜了,我便不再追究。”说罢轻呵了一声:“李澧手下的人还是这么蠢……”
侍女应声而去。
赵明宜看向上首的女子,心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你是公主?”
金城笑了笑:“是啊,我是公主,你又是谁呢?”
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很小,似乎还未及笄。漂亮的小脸儿很是稚嫩,有一点警觉,声音柔软,不太像辽地的姑娘。
赵明宜却是很快地想到,陛下并没有在辽地的公主,公主大多在奉京开府……她唯一有印象的,只有前世叛王兵败后,自尽于辽地的那一位。
她是金城公主!
“我,我是,”她心高高地提起来,想说什么,又顿了一会儿:“我是河间府沧州盐山县,赵老尚书的孙女……”一字一句,往日十分顺口的一句话,今天却说得有些艰涩。
她是吗?
金城却是意外地打量了她一下:“哦?那巡抚辽东的那位赵大人,是你兄长了?”
这句话不知道撩动了她哪份心虚,鸦黑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金城何等敏感的人,轻声问道:“不是么?”
恰好此时出去的侍女过来回话,门外的响动却是没有了。立刻安静下来。
赵明宜便没再说话。
侍女端了铜盆过来给她擦脸洗手。而后才请她去里间坐。
这里定是哪处官衙的值房,有些简陋,只是公主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就连黄木椅子都细细放了软垫,桌上有松黄糕,桂花芋乳,还有花生、核桃、红枣一类的干果。
见她盯着桌案,金城招手让她过来:“饿了?”而后将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吃吧。别害怕了,他们不敢闯我这里的。”
赵明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了,拿了一块儿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在吃东西,金城却是在打量她,才见她洗了脸,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身上的衣裙也换了干净的,柔声问她:“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却是不等她回答,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摇摇头:“你跟赵大人,倒是一点都不像。”
赵明宜忽然顿住了,嘴里的糕点也忘了咀嚼。
金城不知有多敏锐。
“他不是你哥哥吧……”她将面前的桂花芋乳又往小姑娘面前推了推。
不远处的蜡烛发出呲啦一声轻响。赵明宜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抬头去看公主。她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面如白玉,娇贵若牡丹,在烛光下更添几分韵味。只是那双眼睛像烟雾一般,好像藏了无尽的愁绪。
她点点头。
金城心下一叹。
“刚才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她摸了摸怀里的猫儿:“天下多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也能坦坦荡荡的,你方才是在逃避什么呢?”
赵明宜的心再一次高高地提了起来:“我,我没有!”
她反驳得太快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异样。
金城却是看了出来,很平静地道:“你喜欢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赵明宜更茫然了……怎么会呢。
“那是他喜欢你?”金城又道。
又是心头一颤,她胸口忽而起伏,抬头看了一眼公主,又很快缩回了目光,低头看着地面。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梦里的画面来……他挑起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的眼睛。
……那样饱含侵略性的目光。
让她太心惊了。
闭了闭眼:“公主,您别再猜了……没有的事。现在不会有,往后也不会!”
其实她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反而更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松软的糕点在口中融化。她忽然就尝不出滋味来了,只微微抬头看向金城。她抚摸那小猫的时候,那样轻柔,就连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是含笑柔和的。这样的公主,为什么会自尽呢。
金城笑了笑,忽而看向桌案上的火烛,看着那团火苗摇摇晃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不过也罢了,只是很想跟你说一番话。”
“若要托付终身,定要找一个疼爱你怜惜你的才好,至于赵大人……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都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去好奇。”金城看着她清澈懵懂的双眼,心顿时沉入谷底,喃喃道:“罢了,你现在不会懂的。”
赵明宜确实不懂。
她怎么会去探究呢……回避还来不及呢。公主身上又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说出这番话?
夜越来越深了。她在公主寝房里睡了一夜,却是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睡得安心。不用再提心吊胆。
只有金城夜半惊醒,才发现窗外有火光。
经略衙门不一会儿便被士兵包抄了起来。
官衙大门的铜钉叮叮咣咣,前门紧闭,就连角门都悄无声息地封死了。值守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过神。
李澧这会儿正在房里搂着他的小妾睡觉,只听见值房的门‘哐’的一声让人踢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铁甲声,正迷迷糊糊睁眼,才让人抓着头发从床上拖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
‘咚’的一声,腰一下子塌在地上,李澧上了年纪,哪儿受得了这个:“狗娘养的,让老子知道是谁非砍了你不可!”
他整个人被拖行在地上,下手的人一点都不手软,抓得还是头发,又快又利落。很快就将他拖到了院里,直接扔在地上。
“大人,人带到了。”兵士声音粗狂,拱手行了一礼。
庭院中立着整个经略衙门的官员。都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有的大着胆子去看地上的李澧。才发现此人眼下着实狼狈。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灰,衣裳也都磨破了。
好歹是辽东总兵……就这样让人扔在地上,实在令人头皮发麻。忍不住去看庭中负手站着的那位。
李澧胸口滔天的怒气无处发泄,正要抬头,却见面前出现一双皂靴,靛青色的衣角,视线往上,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心头顿时一跳。
“啊!”
李澧只觉脖颈一阵窒息。
赵枢半蹲下来,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她在家好好的,你抓她做什么……李大人?”
他说话又淡又轻,目光也是清淡的。可是李澧分明感觉到后衣领要把自己绞断气了:“放,放手。”一边咳嗽,一边不断拍打着身前之人的手腕。却发现怎么都挣脱不开。
李澧只知道他是文官,也知道他在督察院有几分声名,可他没料到此人下手如此狠辣。
“你,你不放,不放开我……怎么能知道她在哪儿。”实在无法了,脸憋得发紫,只能先讨饶。
赵枢的耐心却是已经到极限了,目色阴沉,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来,径直插进了李澧的掌心。
“啊……”惨叫声响彻整座庭院。
“姓赵的,你是朝廷钦定的巡抚,我也是拿了官印的总兵,你我平级,怎能对我下如此狠手!”李澧的趴在地上,掌心就在自己眼前被戳穿,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不说么?”
又是一刀。
院落里立着的其他官员都默契地别过了脸去。
张、刘二人木着脸扫了一圈。其中有多少私下与叛王来往,早就数不清了。眼下正好杀鸡儆猴,省得一个一个来料理。
李澧还未死心,嘶吼道:“广宁的兵马都听命于我,我今晚若出事,此次平叛恐怕就此无望了!你好好掂量掂量。”大喘着粗气,头愈发的晕,耳朵也嗡嗡的。
上回姓赵的用金城公主威胁他。事后他越想越不甘,索性绑了他妹妹,谁想到这厮跟他来这样狠的!
原以为此言能震慑那人两分,谁知他只听见一声低嗤:“是么,李大人。”赵枢说罢看向刘崇。
刘崇见机上前:“李大人,您的四位参将已经带着兵马连夜赶回广宁了……此时正是反围叛王的好时机啊,您却是要错失了。另外松江上游已然开闸放水,济农仓,水次西仓都淹了个干净。您知道的,下游停泊的是辽王殿下的三百艘战船。”
怎么可能只放水呢,自然还有浮木、石块,可想而知会对船体有多大的冲撞。损失不可谓不大。
李澧此刻已然懵了神。他只以为姓赵的已经山穷水尽,正想往辽王殿下那边靠……却是他失算了!
头磕在了地上,泄气般地闭上了眼,喃喃道:“难怪如此……”
难怪那些人能在广宁坐得住,原来都是迷惑他的。
私账还未平呢。
那把刀还插在李澧手掌上,赵枢又轻描淡写地将刀往下压了几分,淡声问道:“我妹妹在哪儿……”只消李澧微微抬头,便能瞧见他阴沉的面色。
可是眼下他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话。
庭院,巷道立刻隐现出火光。
金城命人私下去打探,才知是他连夜赶来。此时窗外天色已然十分沉了,黑漆漆的,却是一点都不安宁。抬手吩咐侍从:“去告诉赵大人,就说赵姑娘在我这儿。请他过来吧。”
长夜寂静。
“蓁蓁,我带你回去。”
赵明宜睡在柔软的床帐里,连日以来的提心吊胆让她心绪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今夜在公主这里却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时间,所以睡得格外沉。
她感受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很温柔的力道……伸手胡乱推拒了两下,嘟囔了两声,又侧过身继续睡了。
金城坐在一旁喝茶,余光却是刚好能瞧见那位小心地将人抱了起来。那样冷清傲气的一个人,也有这样柔和的时候。
她却觉得有些不安。
“你妹妹与你,倒是一点都不像?”她又问出了那句话。
赵枢抱着怀里睡着的女孩儿往外走,沉声道:“她无需与谁相像,只要是她就好了……”说罢看了眼金城:“这次多谢公主。”
“公主往后若有事,赵某不会推辞。”他淡淡地道。
这算是一个承诺了。
金城心惊地看着他。才见这位大人抱着睡着的女孩儿出了离开官衙。他今夜只穿了一身便服,很沉着的靛青色,与他很是相衬。
她第一次发现这人的底色是温柔的……
这样出色的样貌,冷漠的性格,却还有这样的一面。
身后排开的士兵也随即跟上。整座值房又寂静下来,只余几声吱吱呀呀的虫鸣.
“哥哥……我不想喝了。”
马车摇摇晃晃,赵明宜恍然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大哥给她喝的那杯烈酒,好像又入了一遍喉头,径直烧到了胃里,头昏脑胀,身体也热了起来。她只能四处摸寻,寻找一丝凉意解热。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冰冰凉凉的,她寻着凉意贴了过去,柔软的脸颊一下子也凉凉的。
掌心发烫,她热得受不了,晕乎乎地摸索。
她又梦见了那个雪夜,兄长给她倒的那杯酒。这次她却是站了起来,即便心跳如雷,十分紧张,却还是将那杯酒推得远远的。
这一夜睡得格外沉,眼皮很重很重,天昏地暗。直到窗外刺目的光照了进来,径直照在了她的眼睛上,有一点发酸,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微微睁开眼。
她记得她是拉了帘帐的。伸手轻轻地挡住眼睛,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先撑起身坐着,右手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好似握着另一个人。
微微侧过身来,才见那人坐在椅子上,守在她床榻前,眼下有一点青影,似乎是累极了,还未醒来。一手搭在她枕边,就这样任由她抓着。
她记得很久之前在大音寺,她腹痛难忍,他也是这样守着她。
他能这么快找到她……一定很累吧。
低眸打量起他的手来。
她的手细细白白的,刚好能嵌进他的掌心里。手背有一点微刺的感觉,应该是他指腹的薄茧,有点扎人,轻轻动了动,抽出了手来……却是一阵异样的摩挲感。
像是他轻柔地抚摸她。
“醒了……”
帘帐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她心里一个激灵,差点直愣愣地坐了起来,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十足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幸好有帘帐挡着,不然她真的要装死缩回被子里去。
“溪亭哥哥……”她很小声地回应了。
赵枢微微挑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她从不会这么唤他。
却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探进了帘内,赵明宜差点儿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忍住没有往后缩……才发现他是探向了她的额头。
“我发烧了吗?”她也觉得身上有点烫,胡乱摸了摸脖子:“怎么感觉比昨夜还要热。”昨夜她分明觉得很舒服,好像贴着凉凉的冰块。
赵枢瞧见里头隐隐约约的动作,微微别开脸,淡淡地道:“我请过大夫了,一会儿用过饭,我让人给你把药送过来。”
赵明宜躺在床榻上,默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夜的事情。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几分害怕,也有几分冰冷,很小声地告诉他:“我昨夜……好像杀人了。”心沉沉的。
那个人就这样倒在血泊中,她的簪子还在滴血,顺着簪身流到了她的手上。她第一次知道人的血是热的,那样烫,粘腻恶心。想完喉头一阵反胃。
十分难受。
她缩在被子里一团,那么小,悄无声息地流了眼泪,或许是后怕,她又抓了抓他的手,这次却是很用力。似乎是怕她一睁眼,他就离开了似的。
他或许应该抱抱她。
可是这不合规矩。
只能静静地陪着她,沉声道:“蓁蓁,没关系……”
便是她没动手,今日他也会杀了那人的。在他眼里反正都是死人,无甚区别。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上午。她似乎是哭累了,又睡了下去.
辽阳的天气跟河间的不太一样,这里夜间会冷许多。
门外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门,却是月牙笑着走了进来:“小姐,您该喝药了。”她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又去看窗边坐着的小姐。
她这些天病着,整张脸都小了一圈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小姐的脸褪去了几分稚气,变成了那种十分出彩的漂亮,让人眼前发光。
“给我吧。”赵明宜看着她笑着的面容,也有几分欢欣,朝她伸手将药丸接了过来。
月牙是赵枢给她找的小丫头,人很爱笑,已经在她身边待了两天了。
一口气把药喝了,她才听月牙道:“姑娘,您已经在房里待了几天了,不若今天去透透气?”
“好啊。”她放下药碗,很快答应下来:“要去哪里?”她没有来过辽阳,对这里也不太熟悉。
哪知月牙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她只是个小丫头,平日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门口街边的糕点铺子。
她低垂着头用力想了想,将小姐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知道了……我带您去筒子楼看巡抚大人点兵吧!”这样的场面肯定很壮观,小姐病了这么久就该看看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而且她也没看过,往日都是不让去的,可是小姐身份不一样,她一定能进去!
“嗳……”赵明宜就这样被她拉着出了房里。
要说点兵,她却是没见过。河间那样的地方,怎么都不会出现战事的,若不是这次到辽宁,她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瞧见这样的场面。
上了筒子楼,楼上的风实在是大!把她鬓边的碎发都吹散了。
“小姐您看,是大人……”
她扶了扶鬓边的发,远远望去,才见高高的城楼上,有三两道高大的身影。有穿紫衣的,青袍的,三三两两,看不太真切。
赵明宜向来擅长在一群人中找她的哥哥……
他穿着绯红的官袍,腰间束着革带。革带将他的腰线拉得十分显然,又高又挺拔,负手立在城墙上。正与身侧的官员说着什么。
底下是鸣动的鼓声,密密麻麻的士兵。穿戴着盔甲,手握长缨。
她不说话,月牙却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忘了小姐会不会害怕了!这可是要去打仗啊,要死人的!
“小,小姐,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耳边响起嗡嗡的风声,赵明宜看着城楼上那道高大清隽的身影,却是在好奇,他是怎样在辽地这样壮阔荒凉的地方。
成就了一番功勋。
第43章 误闯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城楼下响起长枪跺地的声音,士兵身上穿着铁甲,齐整列在城下,声势浩大,目光迥然。
月牙拉着她躲在筒子楼后头,眼睛也亮亮的,兴奋道:“小姐,您看啊,好多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抬头看了看城楼上,感慨道:“大爷真男人!”
倒是个十分新鲜的词。
赵明宜第一次听旁人这样评价他。
月牙看见小姐盯着她瞧,这才回过身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马上便捂上了嘴:“我,我是说……大爷很厉害。”她憋得脸通红,才支支吾吾地道:“以前李总兵在的时候,将士们的军饷都发不出来,我娘还得给我哥哥送去银钱跟棉衣。”
姓李的自己高床软枕,好酒美婢地享受着,却连士兵们的几分几厘都要克扣。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那,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她忽而问道。
从刘崇那里她隐约知道似乎就是这位李总兵绑了她,大哥连夜赶到了辽阳,把她救了出来。
“当然,我听我娘说,辽地的所有渡口都不能送货行船,那位……似乎是要南下了。”月牙指的是叛王:“大爷这几天都是深夜才睡,我有时候早晨起来给您熬药,还能瞧见书房的烛火亮着。”
她听了微微一愣。
既然他这么忙,为何还每日过来陪她用午食?
抬头往城楼上看去,才见上头只有两道青色的身影,却是有人已经下来了。
月牙缩了缩脖子:“小姐,咱们也走吧。”说话间抿了抿唇,才后知后觉起来害怕:“我带您来筒子楼,大爷会不会不高兴啊……”
她听说直隶的小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辽地的风俗不一样。要是那位爷知晓她把小姐带了出来,岂不是犯大错了!
赵明宜小声跟她道:“没事儿的,他……应该不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隐隐感知到,他对她很包容。只是她还没有摸到这种包容的边界在哪里。
“我们回去吧。”
大哥果然是知晓的,她刚下了筒子楼,刘崇便在高高的石阶下等着她了。躬身喊了声小姐,虚手一指,她才见不远处停着一乘官轿,大哥正负手立在轿前,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月牙对上那道目光,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往小姐身后躲了躲。
赵明宜抿了抿唇,忽而干干地笑了笑,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您,您什么时候下来了。”
他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螺青的宫花。她一紧张就会用敬称,赵枢是知道她的。
就这么一会儿,城楼上又下来两位官员,也是刚至中年的*年纪,下颌蓄了须,过来朝他见礼。
“我先去轿子里吧。”
她先避开了。
他们在不远处商讨着什么,月牙微微掀了帘子去瞧。赵明宜觉着这姑娘是真的纯真,也不拘小节,每日笑呵呵的。想着辽地的姑娘却是与直隶很不一样。
也顺着那道帘子往外瞧去。
她看见大哥绯红的官服,补子上绣的孔雀,腰间革带配着玉石。小时候她总好奇这是什么石头,总想勾一勾那腰带……却是不太敢。
他们说完了,半刻钟后才见兄长往这边过来。
赵枢弯腰也进了官轿,低头便见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
月牙早钻了出去,她看着崇拜这位大人,却也是害怕死了,根本不敢跟他一同坐着。这会儿就只剩赵明宜与他面对面,气氛无端有些凝滞:“我,我就是在想,这是什么石头做的?”
赵枢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了指他腰间。
顿了一会儿,才道:“是和田玉。”
“为什么用和田玉?不能是别的吗?”她眼睛定定地瞧着那圆润的石头。
开始没话找话。
官轿有些摇晃,赵枢只见她眼睛亮亮的,似乎是真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腰间。只是他知道她是在插科打诨,没应她这句话,只说午间带她去瑞福楼吃饭。
她缩了缩脖子,见他面露倦色,便也乖乖坐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陪她用过午食,他又匆忙离开了。
确实就像月牙说的,这几日辽阳有些动荡。大哥也十分忙碌,她只能每日中午的时候匆匆见他一面,便再没别的机会了。
好在月牙陪着她,她也不烦闷。
又过了两天。
这两日刘崇跟张士骥来得更频繁了。上午的时候张士骥还给她带了瑞福楼的栗子糕,是月牙递进来的:“他真是个有趣的人,栗子糕不就是栗子糕吗?他在大爷身边无所不能,却是连个糕点都分不清,总说瑞福楼的点心都长得一个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不是?”
赵明宜笑起来,接过后发现还是热的。让月牙拿出来呈在盘子里,给院里的侍从丫头们分一些。
今日大哥没来陪她用午饭。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形势严峻起来。来往的护卫警备得更严了。
下午的时候她正在写字,却见廊下有一身穿灰布长衫的人往这边走来,竹帘随风而动,她看不真切,便走到了庑廊去,才见匆匆过来的是刘崇。
他远远地停下,就站在了庭院里,额上有汗珠。眼里仿佛有一丝类似于悲痛的情绪,面色发白,朝她行了一礼。
赵明宜心下一沉。
月牙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却是很快回来,沙哑着声道:“小姐,张先生死了……”说罢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仅如此,辽阳发往广宁的兵马也并不顺利。大爷在前厅发了很大的怒火,刘崇实在没办法了,才私自过来请她。
她心里好像也压着一块石头,很重很重。换了身衣裳匆匆便去了前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他的怒火,厅外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门也紧紧地关上,她判断不出来里头有没有旁人,只能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溪亭哥哥?”
无人回应。
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推开门,却只见昏暗的堂室里,静静坐着一个人……眼下已经接近傍晚,堂中一片昏暗,顺着她推开的门映进一束光来,正好打在他的肩膀上。
他微微抬头,在昏暗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色淡漠。
“溪亭哥哥……”
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却是不敢再如往常一般小跑着走过去。因为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丝,或许不应该她感受到的,类似于危险的情绪。那种不带感情的打量。
让她感受到他温柔背后的另一面。深不见底。
赵枢坐在圈椅上,只见不远处的少女讷讷地站着,看着他的时候瑟缩了一下,耳垂上的红石榴的坠子轻轻摇晃,泄露了她眼底的慌张。
“蓁蓁。”他收起眼底的阴翳,忽而直起身,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过来。”
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她在门前忽而笑了起来,眉梢轻挑,软软地道:“刘先生说你在这里,让我来过来看看。”说罢提起裙摆,小跑着走过去,搬了小杌坐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刘崇让你过来的?”赵枢只见她明亮眸子,白净的小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柔软得让人想把她按到怀里。
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张先生死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睛也有些黯淡,微微低了低头:“他上午还给我带了栗子糕。月牙说他都分不清栗子糕跟其他糕点有什么不一样……”
张士骥还那么年轻。她记得他是个很严肃的男人,跟刘崇一样,总是面无表情的。
却会记得月牙托他带一份糕点。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道:“刘先生说您要发兵缙州……”
“是么,他还跟你说了什么。”赵枢轻嗤了一声,身体往后靠,微微仰头靠在椅子上,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他说您是意气用事,广宁情势危急尚未解脱,不该这时候发兵缙州。那是辽王起事的地方。”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却是嵌进了掌心里。
赵枢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膝上托起,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掰开:“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总是掐自己的掌心。弄得嫩白的手掌上全是鲜红的月牙痕,都快要掐出血来。
“哥哥……”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一张白净的小脸紧紧地崩了起来:“能不能不要去缙州。”
他就是在缙州出的事。
声音略带着哭腔。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赵枢长叹了一息,却是将她拉到了跟前,指腹轻轻抹了抹她发红的眼眶,轻轻地笑了笑:“你跟他们一样,都不相信我吗?”
他是笑着的,可赵明宜分明没有从他眼里读出半点笑意。
只有无尽的冰冷与杀意。
“我,我相信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受伤……”她好像一下子稚气起来,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对。什么叫不要受伤?
赵枢却是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抬步往厅外走去:“不要听刘崇的话……他只会吓你。”
赵明宜只看见他的背影。
傍晚的光线十分昏暗,他的背宽而挺拔,拾阶而下,缓慢而从容。
与前世那人的影子,愈来愈重合.
思虑良久,她的心还是定了下来。
他经历的比她多得多了,她应该相信他……
晚上月牙做了桂花芋乳过来,她喝了两口,目光却是定定地看着地面,在这样昏暗的夜里,她终于能静下来面对明湘对她说的话了。
“月牙,如果你发现自己不是父母的女儿,你会怎么办呢?”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恐慌。这件事搁置在她心里已经很多很多日了,却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
月牙是个直性子:“小姐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也没多想,只低头思索了一下:“那我一定要弄清楚我从哪里来的,这样才甘心啊……”
赵明宜顿了一下,很小声地喃喃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想。”
“啊?”月牙没听清她说什么,迷茫地看着她。
赵明宜却苦笑了一下:“没事,你先下去吧。”她心里酸酸涩涩的,头也晕,心里好像压着块石头。捧着芋乳,缩起来将脸埋进胳膊里。
她怕林娉不要她了……
犹豫许久许久。
终于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想去问问兄长。
放下手中芋乳,套了衣裳便往正房去,一路上小跑着,等她到的时候才发现房里还亮着烛火。窗子半开着,里头却是没有人,微微的风吹了进去,只能看到烛火摇曳的影子。
‘吱呀’
门被她轻轻地推了开来,探身往里看去,却是没有看到人。
“溪亭哥哥……”
依旧是无人应答。
她的心开始不自觉地慌了起来,心跳一下一下,又喊了一声,真的确定没人,才四处张望起来。
可是慌里慌张的心依旧没有平定。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他的寝房。犹豫着往里探了两步,才见里头陈设的全貌。
一张书案,两把圈椅,窗边有一张小几……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应该是宅子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视线往里去,才见一张六折屏,屏风往里推了推,能看到里头床的一角。
好像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疑惑地往里走去……很快就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屏上随意搭着的官服,佩绶,绫白的衣料压在绯红的官服下面,依稀能辨认出那是里衣……还有落在地上的白纱中单,镶玉石的革带。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呼吸有点发紧。
转身便想往外走,却是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等回河间,给张士骥的妻儿买间宅子,另置商铺……”赵枢随意擦了擦脖颈上的水珠从屏后走出来。
以为进来的是刘崇,便吩咐了一句。
谁知抬头间,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拘谨地站在窗子边看着他。
第44章 避嫌
或许说是人的本能。
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呼吸发紧。
他身上只随意地套了件寝衣,是绫白的绸缎,衣料光滑而柔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拿着棉巾擦拭脖颈,可是没有擦干净,水珠顺着脖颈滴到了胸膛上。
淌过起伏的肌理,没入寝衣。
衣带没有系紧。
她能看见一截窄瘦的劲腰。
“溪,溪亭哥哥。”她睫毛颤了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忙背过身去。闭上双眼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颊,柔软的双颊烫得吓人。很像发烧时候的那种,由里而外的烫。
就连呼吸都是炽热的。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却是远了,似乎是走到了屏风后去。有衣料的摩擦声,很轻很轻,声音又细又琐碎,她觉得脑子好像被什么塞得满满的,根本控制不住乱想。
“这么晚了……”赵枢终于从屏后出来,一手扣了右衽长衫的衣扣:“找我有什么事?”
窗边的姑娘几乎都要贴到墙上去了。
赵明宜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是此时此刻,方才的画面依旧从脑子里挥之不去,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红润的脸颊还是烫得惊人。
只能胡乱抹了两把脸,吐了一息,才转过身去。
才见他已经坐在墙画下的椅子上了。衣冠体面而齐整。右衽长衫是月白的,领口微深,应该是未来得及擦净的水。正在给她倒茶。
这时候哪有心情喝茶呢……
赵枢甚至不用看她,便知她正慢吞吞向他这边挪……也不催促,就这样坐着等她。
赵明宜终于坐到了他另一侧的椅子上,眼睛只定定地盯着地面,双手捧过桌案上的茶水,三两下就喝光了。她以前沐浴完都会很渴,要喝两杯水才行。可是洗澡的分明不是她,为什么她还这么渴?
“还要么?”赵枢看了她一眼。
“我,我不要了。”她察觉到他的目光。现在只想缩起来,哪还敢要水!
赵枢知晓她尴尬,便也移开了视线,轻啜了一口茶,静等她开口。
赵明宜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莽撞了……现下这么晚,她怎么样都不该来兄长的寝房啊。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又有些尴尬,视线转到了别出去。这间房其实并不大,刘崇找的宅子主要是靠近经略衙门的,便随意了些。
这样密闭的空间,她有点不自在。
坐了一会儿,呼吸终于平定下来了,她微微抬头,问出了这么多日以来像石头一样压在心里的话:“哥哥,我,我是不是不该姓赵啊……”话一出口眼睛便酸了起来。
她甚至认真地想了想,她不该再唤他哥哥了。甚至有一瞬,她都找不出来合适的称呼……他不是她哥哥。还有她刻意逃避的前世,那么复杂,喊什么都是错的。
内室分外安静。
赵枢端起的茶水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送入口中。很快又放下了,转头看着她道:“谁与你说的?”低眸间有一瞬的杀意。
是你说的啊……
赵明宜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起来,唇瓣也干,忍不住地抿了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能告诉我到底是与不是吗?”
“只要告诉我这个就好了。”她情绪有些激动,甚至站了起来,碰倒了桌案上的杯子。桂花清盏在桌上滚动了两圈,‘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非常肯定母亲现在已经知道了。明湘那么讨厌她,只会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到时候母亲会怎么看她呢。
那她又是哪里来的呢?
她站在他身前,背对着光,面庞涨红,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影子在地上不停地摇曳。她情绪显然十分不平静,胸口快速起伏起来,唇瓣咬得没有一点血色,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身世是祖父亲自压下的。
赵枢自觉此刻不应该与她说这个,可是她就这么看着他,没有哭,他却觉得还不如哭出来的好。至少她能宣泄出来。压在心里才是最痛苦的。
“你问我,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他坐在椅子上,烛光昏暗,月白的长衫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温和。
赵明宜忽而觉得他这句话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好像只要她希望是什么样的,他都能把她的身世抹成什么样的。手掌乾坤,颠倒黑白。
只要她高兴。
内室响起一阵呜咽声。她还是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我只是害怕,害怕娘不要我了。如果她不要我了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很轻很小,甚至是没有勇气接受这种可能。
眼前一黑,有人将她按到了怀里。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蓁蓁,不管你姓什么,只要你愿意,你便永远是我妹妹。”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他的地位、身份、财力,足以支撑她不输于赵家姑娘的尊荣。她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担心。
“可是,”她喉咙又干又涩:“母亲会不要我的啊。”
她根本不在乎她是谁的孩子。她只在乎林娉跟兄长。
鼻尖是凛冽好闻的味道,她哭得头都发晕了,只是想到可能会看见林娉冷冷的目光,她就心里发紧,根本不敢回河间。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窗外明月高悬,赵枢叹了口气。将她带去了瑞福楼。
赵明宜眼睛还是肿的,乘着车马到了酒楼下,才见刘崇已经打点好店家,一旁候着的堂倌引他们上去。堂倌见他们夜半出来,出双入对的,男的威严,女的漂亮,楼外候着十数仆从,看着便像是大户人家的夫妻。
“夫人您这边请。”想着便大步往阁楼上去。
刘崇跟在后头眼皮一跳。
什么夫人?哪里来的夫人?这不是只有小姐么。
赵明宜也心里咯噔一下,侧眸看了一眼赵枢,见他面色淡淡的,便也没在意,跟着往阁楼上去。
原是带她吃东西来的。上了一桌子菜,有太/祖烧香菇、烩通印子鱼、芦蒿炒香干、素什锦菜、酥油鲍螺,看得眼睛发晕,另外还有一些糕点,甜汤。后头竟还上了一壶甜酒。
堂倌看了都目瞪口呆。不小心抬了抬头,才见桌案旁的女子眼睛红红的,那位爷一身的威严,却是抬手给她斟起酒来,竟很有几分柔和之色。像是在哄着。
赵枢抬了抬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堂倌随着刘崇一块下了阁楼。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她定定地看着他往她杯子里倒酒。端起来抿了一口,发现是甜的,应该也喝不醉人。便又多喝了两口。
赵枢:“所以是给你倒的。”
他手边只有一盏清茶。
桌上的菜也没什么滋味,她不想吃,只有壶中的甜酒越喝越香。她不知道喝了多少,想着这样的酒也不醉人,谁知到最后她竟都不太能站得稳了。
乘了车轿回府。刘崇在垂花门便停住了脚,赵枢把她送回了内院。
赵明宜走得不太稳,头晕乎乎的,却是非要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问赵枢:“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买一间宅子……买一个小三进,带小园子的。”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样如果林氏不要她了,她还能有住的地方。
赵枢撑着她的后背,让她不至于摔下来,淡淡地道:“可以。”
“那我还可以有及笄礼吗?我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她走得十分地慢,却是不知道有多少愁绪。也并不是多想办这场礼,只是希望还有人在乎她。
“可以。”赵枢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要求。
她笑了起来,转过身来,双颊酡红,抬起头看她:“怎么什么都可以呀,有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晃了晃头,觉得很重,脚下有重影。
也才十四岁的姑娘,穿着鹅黄的裙衫,头上戴了轻巧的莲花步摇,正好是一对儿的,她走动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却是在很认真地等他回答。
赵枢莫名觉得她很可爱。他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赵明宜小心翼翼地挪蹭过去。
“蓁蓁,往后你若成亲,定不要离我太远。”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摸了摸她饱满的后脑勺:“我怕我看顾不到你。”
说罢自己都嗤笑了一声。
他竟也有害怕的东西。说给王嗣年听,他恐怕都会觉得这不像他了。
胳膊忽而被什么抱住了,有一点重量压在臂上,他低头,才见是她挽了上来,双颊红晕未退,头一点一点,似乎要睡过去。
只听她喃喃道:“我不嫁人,我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越说声音越弱。
竟是靠着他睡着了。
转身将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小院。
月牙远远瞧见她的时候还有些吃惊:“小姐怎么,怎么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立马将人扶了下来,抬头便见巡抚大人冷峻的侧脸。又嘱咐她让她晚上给姑娘喂水。事无巨细。
这哪像照顾妹妹!
倒像她哥哥陪着嫂子时的模样,温柔小心。小姐看起来也粘着大爷,根本没有违和感。越想越觉得罪过……大爷看起来那般正经威严的人。
是她想得太龌龊了!
赵枢任由她将人扶了进去。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夹道上一片寂静,耳旁的风柔柔的。他转身往书房走去,却是在转过头时动了动臂膀。
方才被她挽着的地方一阵发麻。
她长大了,各种意义上的。小时候她也会挽着他,却是很瘦的一个姑娘,没什么肉,现在却有了少女的丰盈。
该避嫌了。
第45章 问询
还是去了书房。
指挥佥事跟备指挥使早已得了广宁的奏报,正欣喜着,大步匆匆赶了过来:“松江渡口的船损了大半,叛王暂时无法南下了!张、于两位指挥使带去的人,反抄了梁王围困广宁的兵马,眼下广宁危机已解!”
这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奏报呈了上来。
赵枢简单看了看,却微微皱了眉头,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而后点了点其中一人,沉声道:“你即刻去清点粮草马匹,传令下去,整装行军。”
指挥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您还是要发兵缙州!”心高高地提了起来,高声道:“广宁已传来大好的消息,咱们没必要如此犯险啊!只要拖得足够久,叛王自然无力反击,我们也能功成身退,给朝廷一个交待。”
指挥佥事与蓟州总兵官两两相觑。显然也是觉得如此。
“那你是认为辽王会坐以待毙么。”赵枢沉沉地道。
“这!”指挥使噎了一下,声音立刻弱了下来:“他眼下自顾不暇,应是无力反扑的……”
赵枢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应是……于大人,你做指挥使这么多年,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于指挥心里一梗。却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自古以来,凡有叛乱,大力镇压之下狗急跳墙的不在少数,他到底是有些大意了。想罢也不再出声。
众人散去。独刘崇留了下来,递上了一封信:“是河间王大人送来的。大人说忧及辽东近况,钦天监监正特意测算了这些时日的气候……北方一带已经连月无雨,只是这些时日,怕是有些异变。盼您多警醒堤防。”
赵枢看了一眼信纸,却见刘崇支支吾吾地,沉声道:“有什么便说。”
“冯僚说……小姐在到辽东之前,曾去见过王大人。似乎是因着小姐连日梦魇,放心不下您,所以才去求了王大人,请他与钦天监监正大人说和,这才测算了辽东一带的气候。”刘崇顿了一下,又道:“王大人与小姐……似乎认识。”
这也是冯僚的猜测。那日是他找的马车,车夫自然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几句什么。
赵枢捏着手里的信纸,目色微沉,忽而想起两月前王璟的不对来。
那日他跟隆鄂一道到他府里,却是莫名地说他偏心了……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赵枢觉得赵明宜应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过王璟的。她常在闺阁,平日里都在林氏身边,想来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
刘崇不知,低头道:“我让冯僚去查?”
赵枢却看了他一眼,只道:“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在,王璟便不可能伤害她,识得便也没什么。
刘崇眉心动了动,思衬了好一会儿,心下左右犹豫,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皇上不久前清算户部的官员,刑部、督察院、大理寺连夜侦办,王大人很受陛下嘉奖,陛下似乎有提携之意……”
“那日小姐去见王大人,大人似乎也很是耐心。”
虽然不知道这份耐心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赵大人。
书房无比寂静。
赵枢按下手中的信纸,身体靠着椅子微微后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刘崇心头一紧,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似有不不虞,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属下想说,您不如趁此机会,让小姐与他结亲,彻底拢住王大人……由此一来,咱们与刑部的关系也更为密切。”
王家老太爷是在刑部尚书一职上致仕的,门生下属众多,根基不可谓不深厚。眼下王璟又在侍郎职上,保不齐王家将来又是要出一位尚书的。
友朋虽然可靠,却到底不如结亲来得亲厚。
刘崇知晓大爷疼爱小姐……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他还是大着胆子提出了这个建议。赵大人若能青云直上,他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哪知话音刚落,书房便是一片死寂。
窗子没有合上,一阵风吹了进来,带着尚未消散的暑热,刘崇许久不见回复,微微抬头,才见上首之人面色极冷。忽而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刘崇……你在指教我做事?”赵枢按了按书桌上的镇纸,将其压在了呈书上。语气却是极冷的。
刘崇一瞬间便汗湿了后背:“属下,属下不敢。”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震动,忽然怕了起来。他在想他是不是说错了,可是他又觉得没错,一个姑娘而已,还能有仕途权势要紧?
况且王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虽说王大人曾有过一个未婚妻,还算喜欢,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世上能有几个男人从一而终?大爷未免太过苛刻。
一阵无言。
刘崇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此时已至深夜,门窗大开,暑热逐渐消散,又是一阵微风吹进来,赵枢却莫名觉得燥热。微微仰靠在椅子上,晚间她挽过的手臂忽而又是一阵酥麻。那一点丰满的触感,在此刻无端地清晰,放大。
刘崇的考量其实不无道理。
只是他听后却莫名觉得烦躁。
窗外虫鸣阵阵,十分吵闹,书房丑时末方才熄了烛火.
翌日清晨.
月牙端了铜盆进房去,正打了帘子,才见房里帘帐已然掀开,小姐正坐在榻上,有些愣愣的,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双颊还有一些红润,显然是昨夜的酒意冲了头。
“小姐,您头疼吗?”她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转身到床边去,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嗯了一声,低下头去,面色痛苦,抬头看月牙:“我昨夜几时回来的?”她竟是记得不太清楚了。该记得的想不起来,不该记得的却是不知道有多清晰。
昨夜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
“您是子时一刻回来的。”月牙拿了锦帕来给她擦脸,一边说道:“您还会喝酒呐……我以为直隶的姑娘都不喝酒的。”她似乎是有些新奇。
辽地的习俗的确开放一些。但是直隶也并不是那么的保守的。若是往日,赵明宜一定同她仔细聊上一聊。只是现在真的还陷在昨夜的苦恼中,暂时没有心情了。
她怎么能说,她想一辈子不嫁人陪在他身边这种话呢。也不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
脸上冒着热,她用力捂了捂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前世,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她当然可以说得肆无忌惮。可是……他们后来变成那样。
还是觉得心惊,把头埋在锦被里。
“小姐,您这样会把自己捂晕过去的?”月牙是辽地的小姑娘,总是笑呵呵的,说话也直来直去,眼见姑娘在被子里躲了许久,好奇地凑过身去看:“您到底是怎么了?”从昨夜回来就有些不对劲。
赵明宜想,大哥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疼爱是无疑的,那别的呢……究竟不太清白。
“梨月,帮我准备一份汤吧,我去书房看一看。”她承认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当然又觉得自己不该逃避。
月牙嗳了一声,却是惊诧地察觉到,小姐好似不再唤大人哥哥了……有时说话间,好像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匆匆忙忙地用‘他’代替。倒是有些奇怪。
晨间院里的树木上挂着露水,她带着月牙匆匆穿过夹道,远远见书房门前有往来的官员。而且还不少,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从面色上看不清眼下的情势。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王大人有没有将监正大人的测算传到辽阳呢。他看起来是个很靠谱的人,应该不会忘了吧?
在偏厅等了一会儿,终于书房的人少了,刘崇才过来引她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刘崇好像在回避她的目光。她看过去的时候,他避得十分匆忙。
门‘吱呀’一声开了。
才见赵枢微微抬头,揉了揉眉心,招手让她过去:“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头还疼么?”
她昨晚回去的时候,路上嚷着头疼。他还不知道原来甜酒是会醉人的,倒是在她身上见识了一番。
“不疼了。”她眨了眨眼,捧着食盒站到窗边去,将月牙准备的那份三合汤端了出来:“刘先生说你还未用早饭,我带了这个过来。”
她觉得对他的称呼怎么都不对,烫嘴似的。连带着说话都有些别扭。
赵枢抬眸看她。
在窗边对坐,晨光照了进来,三合汤散发着浓浓的香,还冒着热气。他径直端起来喝了,声音清淡而低沉,问道:“你跟王璟认识?”
赵明宜吓了一跳:“怎,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也无事,只是他昨日送了信过来,说这些时日辽东气候有变。”他三两下便喝完了,抬眸看她,忽而想起昨夜刘崇说的话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赵明宜有一点摸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她思衬了片刻,犹豫着说道:“我与王大人是不久前在大音寺认得的,舅舅送我的伞破了,他说我补伞用的纸不对……后来又亲自帮我。”
“我觉得他是个很柔和的人,温文尔雅。”一点架子都没有。
赵枢默了片刻。
“你觉得他尚可?”他只用了尚可两个字。再多就不能了……从她话语中,能察觉到她对王璟并不排斥,甚至觉得他温和。心底微嗤,朝堂上浸淫多年的人,哪有什么真的和气。
听完后,反而觉着今日天气更加燥热了。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十分躁动。
第46章 教导
她与他对向而坐,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您为什么*问我这个?是不是,我不该与王大人有牵扯?”
大哥与王璟之间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朝堂之上明光暗影,形势瞬息万变,什么都说不定……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前世究竟是王大人背叛了兄长,还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隆鄂隆大人。亦或是另有其人。
这些是她猜不透的。
赵枢见她害怕起来,纵然心中有些连自己都弄不清的异样,却还是按捺了下来:“无事,我不在你身边,有什么事找他也是可以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可以唤王璟一声五哥。
若是从他的辈分的话。
赵明宜点点头。她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想了想,抬眸小声地问他:“我倒是觉得他极好,我还没见过男人这样细致的呢,您是见过我那把伞的,修完后一点痕迹都没有。跟原来一样好看!”她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只是有点可惜,最后还是被猫抓破了。”
赵枢看了她一眼。
其实赵明宜不知道,常年处于监察稽事位置上的人,对人的细微神情会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她说话时睫毛颤得厉害,不时抬头看他,显然问出这句话有别样的目的。
“是么,你既喜欢,那下回我碰见他,请他再给你制一把好了。”他心底浮起一丝异样。
到底没有点破。
赵明宜差点吓得站起来:“不,不用了,怎么好再麻烦王大人呢……”她本就是为了试探他,怎么能真的闹得王璟给她做伞。人家那么大的一个官儿。
太不像话了。
她心跳如鼓,差点吓个半死,说完后许久都未平定下来。
好在很快有侍从来报,经略衙门的官员有事过来请示,赵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如蒙大赦,快速地收拾了桌案的食盒就要走。莫名点了点她:“你先别走,到偏厅等我。”随即出了书房。
“啊?”
很快刘崇过来请她到偏厅去。
她思索半晌,才发觉她根本没有试探出想要的东西来。“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用力拍了拍脑门。
前世他对她的不一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很快到了午间,月牙从厨房端了午食过来,又道了一句:“大爷还在正厅议事,让您先用,就别等他了。”说罢递上了木箸与羹匙。
她让月牙也坐下一道吃。
“小姐,直隶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听说您出生在河间,您在家里吃饭也是这样的……”说罢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桌案上的丰盛的饭菜。
桌上有切得碎碎的明炉烤鸭,烧香菇,酥油鲍螺,还有包儿饭,一道甜点,一份蹄花汤。这对月牙来说已经是十分丰盛了,往常她见都见不到。
赵明宜忽然笑了,摇摇头,没有细说。
这顿饭其实在赵家已经是简单了,她母亲有自己小灶,也愿意给她花银子,想吃什么都行。厨上也随时热着锅炉。她在辽阳吃的东西都算简单的。
所以那天大哥哄她,才带她去瑞福楼。
月牙不知道,却是吃得十分开心,她最喜欢明炉烤鸭,说很有滋味,赵明宜便将一整盘都放到了她面前:“那我让厨上晚上再做一份。”笑得眉眼弯弯的。
她想了一上午都没想清楚,大哥到底为什么把她留了下来。
直到午间他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把她带到经略衙门的武库才明白,他是要教她自保。
“我,我能用这个吗?”她直勾勾地盯着大哥手上的那把弓弩,只听见耳边‘咻’地一声,武库门外的一面标旗应声落下。在空中飘摇了一会儿,径直落到了地上。
赵枢随意看了一眼那标旗,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我教你用。”他带着她的手握住弓弩。
赵明宜却心慌了一瞬,他不会无缘无故带她来这儿的,也不会无缘无故教她用这个,心神一凛,只想到一种可能,立马转过头去看着他:“溪亭哥哥……是不是马上就要有战事了。”她胸前剧烈起伏,脑海中总是前世他重伤的画面。
箭矢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前,很靠近要害处,就差一点点。
赵枢却是笑了笑,将她的头按了回来:“无事,我现在教你,专心一点。”
他身量极高,站在她身后几乎要能把她整个拢住,而且极具压迫感。要是前世就罢了,她肯定是心无旁骛的,可是现在她脑子里不仅都是他重伤的画面,还有他在她耳边清晰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沉稳而有力。
“把箭矢放进箭槽,抵住弓弦。”他托了托她的手,给了两分力,又让她看着门外的标旗:“把弦拉满……”
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声音贴近耳边,原是这样的醇厚而沙哑。
还有一个词,她不知道是不是不该用来形容他,却是盘亘在她脑子半晌都挥之不去。她觉得他很性感…….
是日,给事中刘文柄弹劾辽东巡抚赵大人刻意拖延战事,踯躅不前,又点了此次督察御史王仪风宪不举,行事疏失。此言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只是陛下按中不发,众人纷纷猜疑。
大理寺卿赵攸怀首当上书,条陈长子罪过,在朝堂上当场落泪,似乎是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一时间朝中人心浮动。
王璟方才下了丹陛,便见一身朝服的赵攸怀正在与身旁的官员说着什么。他停了下来,便见赵攸怀也不再与人说话,定定地看着他,意有所地笑道:“王大人倒是重情重义,溪亭有你这样的友人,便是人不在奉京,也当是无后顾之忧的。”
王嗣年方才在朝堂上亲口驳了他的上书,他心下不知有多不痛快,面上却是笑着的。
“赵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有情有义不敢当……除了您,谁还当得起忠义二字呢。”
“你!”赵攸怀心下一梗。他当然听出了王璟的话外之音,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狠毒,连自己的长子都参。
身旁陆陆续续有官员经过,偶有人停下来看他。赵攸怀丢不起这个脸,拂袖而去。
王璟轻呵了一声,径直回了府中。
临近傍晚,这会儿王颂麒方才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远远便瞧见叔父从廊下往东院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想躲开,谁知眼见着就要临近跟前儿,避无可避,这才硬着头皮上前去请安。
“叔父。”躬身行了一礼。
他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他在叔父书房里翻到那支签,猜到了他半月前去见过谁,心中说不清的滋味。但更多的是兴奋!他只觉自己抓到了叔父谦和儒雅的另一面!
十足的伪君子。
他几乎都能肯定,叔父是将六小姐当成了当年与他定亲的徐小姐。她们一般的年纪,徐小姐最爱的是制伞,擅画丹青,六小姐那把青花纸伞他见过。
不知叔父看见她到底是想起了谁!
“你这几日没去书院?”王嗣年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
王颂麒立在一旁,恭敬地答道:“祖母这些日子总是疲倦,母亲让我留下来侍奉。”他头微微低着,却是不敢再提从前的事。
王璟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了书房。
这个侄儿他算是尽心了,只是看来也无大用,便不打算再管。往后能如何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才过了一会儿,侍从来报隆鄂到了他府中。便让人去引他过来。
“你可是个大忙人,这些日子想见都见不着。”隆鄂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下,又使唤他的小厮给自己倒茶。
“说罢,找我有什么事。”王璟挥退了小厮,倒是亲自给他倒起茶来。
隆鄂捻了捻下颌的胡须:“也没别的,只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大音寺出了点事,听闻赵家的姑娘收了惊吓,便来问问你如何了。”
到底是赵溪亭的家眷。他便也上了几分心。
王璟神色暗了暗:“大理寺不是已经判了么,不过是一伙亡命之徒,碰巧撞上了,才扰动了寺里。赵家的姑娘倒是无事,只是受了惊而已。”说罢将斟上的茶水递了过去。
隆鄂接了,抿了一口:“那我倒是放心了。”
顿了一会儿,才见窗外已经天黑了,隆鄂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问他:“听闻你有意调任辽东?李澧勾结乱党,圣上已经命人捉拿了,你要亲自往辽阳去一遭么?”也不知他是想长久待在那儿,还是只是奉命去查李澧,短暂地走一遭。
王璟闻言只是笑了笑:“你从哪里听说的……李总兵的事我确是要亲自走一遭的,只是往后如何,陛下都还未决断,我又怎会知道。”
隆鄂喝了口茶,却是不再言语。
他知道,王璟若是外放,履历上再添一笔,将来六部尚书未必没有他一席。
傍晚的风还带着点儿热气。
下午赵明宜一个人在经略衙门后堂练那把弓弩,赵枢去往前厅议事,直至傍晚才过来瞧她。只见训练场上那枚标旗依然迎风立在架子上。
她穿了身水红色的衣裳,底下是缃色的裙子,细致地绣了海棠花。这样的颜色不白净的姑娘穿是不好看的,她把这身衣裳撑得很漂亮……鸦黑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碧玉的簪子,两对玉兰花钿。
低着头正在鼓捣一枚箭矢。
站在一旁瞧她。
“溪亭哥哥!”赵明宜看见了一旁的影子,很快回过神来,高高地喊了他一声,却没有去找他,而是拿起那把改过的弓弩,对准了场上的标旗,用力将弓弦拉得满满的。
‘咻’地一声!
赵枢眼见那枚标旗落了下来。
他看见她眼睛立时变得亮亮的,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夸赞。
第47章 害怕
“我打下来了!”她握着弓弩,快步往场中的架子旁走过去,将那标气捡起来拿给他看,脸庞红润润地,高声又喊了一遍:“我打下来了,我会用它了。”
她不知道这样小小的一个东西握在手里,原来还能带给她这样大的力量!
如果跟前再有威胁她性命的人,她是不是就能够保护自己了。
赵枢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眼前的姑娘不可置地看着手里的弩机,眼睛里好像有星子一样,又亮又明媚。她从前像一株温室里的海棠花,美丽娇柔,眼下却仿若阳光下伸展的绿枝,有了自信磅礴的生命力,可以拼命往枝头更高处攀去。
空旷的试炼场上响起掌声。
赵明宜还沉浸在弓弩的给她带来的震撼里,却见不远处的兄长静静地看着她,手掌拍了拍,显然是赞赏。天边一轮火红的太阳将落未落,他身姿挺拔,立在余晖之下,如玉的五官那样熟悉,却依然带给了她异常的冲击力。只是更令她更动容的是,他好像在开始引导她,引导她学会保护自己。
“我,我们回去吧。”她抿了抿唇,害羞地笑了笑。
常人要得他一句夸赞很难吧……她只是把标旗打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了。
赵枢却是走过来,将她手里的弓弩拿走,却是飞快地转了个手,甚至还未让她看清怎么换的箭矢,场上最高处的靶子中心便空了。他却已然收了手,淡淡地看像场中。
“蓁蓁,你要记住,若是想好了动手,便一定不能犹豫。”他把短弩放回了她手里,淡淡地看着她:“也一定不能让人把它从你手里夺走。”
他很严肃。如玉的面庞一点笑意都没有。
赵明宜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握紧了弓弩,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很快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专程抽出时间来教她用这样一件东西。刘崇这几日行色匆匆,广宁备指挥使,指挥佥事、蓟州总兵官也立即赶到了辽阳,广宁与蓟州的兵马都即将调往缙州。辽阳城内盘查不停,这些时日偶有动乱,就连经略衙门都不太平。
第二日,兵马调度北上,直逼缙州。
第三日,辽阳城内发生暴动,刺客血洗了经略衙门。蓟州总兵官身受重伤,死了两位指挥佥事。她一直提心吊胆,那夜赵枢回来得极晚,却还是回来看了看她,又匆匆地走了。
第六日,有一伙人闯进了私宅,月牙吓得身体发抖,抱着她不敢出门。护卫很快平定了动乱,只是她们依旧被吓得不轻。那把弓弩自此以后便一直放在她枕边,去哪都带着。
半旬后,就在她以为辽阳城内逐渐安定时,这座宅邸再次不太平起来。夜半树梢上惊起一群飞鸟,她清晰地听见有仆妇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只是一瞬间又没了声响。
月牙‘砰’地一声推开门,脸上都是泪:“小姐,咱们快走吧,叛王的人杀进城里来了,大人……大人正在调度兵马。咱们快走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
赵明宜回过神来,就在月牙往外张望的时候,急忙从枕下找出那把短弩,藏在了宽大的袖子里。拉了月牙就走:“快,我们去正堂!”
谁知出门,才见火光冲天,私宅从前厅一路烧至庭院,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
“怎,怎么办啊。”月牙懵了神,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赵明宜紧紧地拉着她,虽然不至于哭出来,却是也有些慌乱。她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这一个月波折,咬咬牙,正决定穿过还没烧着的长廊去前厅。
却见漫天火光中匆匆走来一人。
他穿着便服,面色极冷,身后跟着好几位指挥使,脸色皆是难看至极。
“溪亭哥哥!”她飞快地跑了过去。抬头看他,却见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无言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用极力压低的声音告诉她:“你一会儿先跟刘崇走,去经略衙门,若是那里也出了事,会有人带你出城。”
赵明宜愣了愣,又看了看后面的几位指挥使,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你不走吗……于大人跟杨大人也不走吗?”她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惧意。
“蓁蓁,你听我说,你先走。”他用力揉了揉她的头,把她从怀里拉出来,认真地告诉她:“你走了我才能安心……你知道吗?”他的手很用力,捏着她的胳膊。赵明宜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点点头,眼眶越来越红,却是抹了眼睛看了刘崇一眼,又抬头:“好,我跟刘先生走……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她真的害怕,唇瓣微微颤抖,手也在抖。
她此行分明经历了很多事。明湘把她从禅房里推了出去,她被李澧绑到了广宁,又从广宁辗转到辽阳,几经波折,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还会心生惧意。
西北临近大门的地方忽而传来哀嚎声,火光更亮了,一直燃到了内院,赵明宜知道不能再拖了,转身跟着刘崇往西南角门走。
‘驾’
刘崇用力甩了鞭子,亲自驾着马车往经略衙门去。却是第一次正眼看这位小姐来。
她没有犹豫,说走就走,刘崇倒是高看她一眼。这样的时候犹豫半刻都是要死人的,她一个姑娘没有害怕,还这般听话利落,不知让他们省了多少心力。
马车快速穿过六街,却见城内也乱了起来,到处都是穿着甲胄的兵士。
“快,那边!”
赵明宜跟月牙躲在车内,只听见外头不断有哀嚎痛苦的声音,还有马蹄踩踏发出的嘶鸣。不知怎的,马车忽然急切地刹停了下来,她们撞在车壁上,紧接着就是刘崇的高喊:“小姐您先去经略衙门,路上有人护着您。”
话一说完,帘子一甩而下。月牙‘啊’了一声,看见了车外的场景,眼泪立马就落了下来:“姑娘,有追兵……”刘崇竟是直接带人将追兵引向南边。
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有人接过了刘崇的手,将马车赶向衙门。
在衙门前接她的是于指挥。当她的脚踏上经略衙门时,才觉得整个人似乎才是真的有了一点实感。于指挥她见过,长了一张含笑的面孔,人很年轻,她莫名有些害怕他。他将她引进了正堂。
“小姐您放心,这里不会有叛王的人的。”他依旧是那张笑面。将她撂在正厅就走了。
诡异的是衙门竟然静悄悄的……分明外头已然乱套了,到处都是兵。
“月牙。”她的牙齿在发抖,说话时声音也在颤,猛地摇头:“不,不对,这里有问题!”她忽而向门边跑过去,用力拉着门框,却发现门外叮呤哐啷,竟是上了锁。
“啊!”月牙吓得喊叫了出来。
“小姐,那位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月牙不敢相信,身后冒出冷汗来,腿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怎么办啊。”
她们竟是直接进了虎穴。
赵明宜过去搂着她,厅内漆黑无比,只有她们两个人,空荡荡的,无比寂静:“没事的,没事的,他会来救我们的。”一边说着,一边无声掉着泪。她也害怕,害怕极了,另一只手用力握着那把弓弩。
衙门本是无比寂静的,只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又喧嚣了起来。紧接着立马便有了刀兵相接的声音,金属碰撞发出呲啦的声响。
不断传来哀嚎。
月牙与她紧紧地抱着,躲在昏暗的角落里,两个人都哭得满脸都是泪,却又不敢出声,只能静悄悄地躲在椅子后。
这时正堂隔扇门上不时有人影晃过,有的‘啊’的一声,竟是直接倒在了门外,鲜血淋漓的手从隔扇上滑下,留下染开了的血迹。月牙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牙齿发抖:“小,小姐……”
赵明宜也吓得缩了一下。
只是她们还未来得及害怕,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门框吱吱呀呀地摇动,竟是有人在开门锁。
“小姐。”月牙咬紧了牙关,掌心紧握,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了。
赵明宜也往后缩了缩,只是门还是‘吱呀’一声开了,她大着胆子抬头,才见面前出现一双皂靴,视线往上,看见一张长着笑面的脸孔。手里握着长刀。
厅内无比昏暗,没有烛火。她与月牙躲在椅子后,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脚步,他却显然还未找见她们。月牙流着泪,却是紧紧地捂住了唇。
赵明宜也在哭,却同样不敢出声,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那把弓弩。
窗外‘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皂靴越来越近,她记得大哥的话,不可犹豫……立即上了箭矢,就在脚步就要逼至眼前!月牙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敢碰她,却是‘砰’地一声,按倒了身旁的花架。瓷瓶落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那人立马看过来。
“啊!”
赵明宜已然叩动了弓弩,只听见那人哀嚎了一声,她正欣喜着,抬头却见到一张染了鲜血的脸,箭矢射在了他肩膀上。那人正举着刀定定地看着她们:“原来在这里……”
说罢扑身便过来。
月牙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抱住了小姐,却在极为绝望之时,听见一声很轻的‘啊’声,正待抬头,却见一身月白的男人,面色极冷地将手覆上了那人的脖子,寒光一闪而过,那人已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脖颈一道红痕,立马渗出血来,紧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血迹。
窗外‘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劈里啪啦的。赵明宜早已吓坏了,紧咬着牙关,身体哆嗦,颤抖着抬头,只见兄长立在不远处,面如冠玉,手里的短匕却正在滴血。正定定地看着她……
“溪亭哥哥……”她吓坏了,第一次不敢看他。
门外忽而传来高声呼喊。
“天子万岁!叛王已诛!”
“天子万岁!叛王已诛!
而他立在门内,于指挥就这样被无声地划破了喉咙。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就像那日大哥发怒,刘崇去请她,她闯进了书房看见的那个人。是他深不见底的另一面。
她会害怕……
第48章 试探
之前庭院里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眼下却是弱了下来,庭院里喊着‘天子万岁!叛王已诛’的士兵也安静了下来。
应是在清理经略衙门的叛王残兵。
赵明宜缩在椅子后面,手用力地握着弓弩,白皙的手不知道在何时沾上了血,也在不停地颤抖着,眼眶发红:“溪亭哥哥……”
却见不远处立着的人,清冷的五官在昏暗中更加冰冷,身形颀长,看了她一眼,忽而半蹲了下来,头微微低着,左手缓缓抬起,捂住了胸前。
“你,你怎么了?”她既害怕又担心,慌忙丢了手里的弓弩,从椅子后出来。想要去扶他,却在碰上他后背的那一刻,感觉到一阵粘腻,张开双手,才见是鲜红的血迹。
她这下就不仅是慌了,脸刷的一下发白,朝外头喊:“快来人呐,快请大夫。”一边扶着他,一边感到心中慌乱。
刘崇很快赶了过来。
庭院中人来人往,她待不住,也进了房里,却是亲眼看见了医者将那半截箭矢从肩胛处取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四位指挥使进来禀报平乱的状况,声音都压得比较低,不至于扰得他头疼,也不至于让上官听不见:“缙州大吉……杨大人与王仪王大人不日便能返回辽阳,估计叛王也没想到,您会在亲自在辽阳城里等着他。”
“您料得不错,今夜大雨,松江渡口的船确实未能烧尽……”
赵明宜小心地站在帘后,刘崇刚好能把她挡住,她全都听见了。
假意发兵缙州,给了辽王错误的信号,辽王果然没按捺住,急匆匆地便赶到了辽阳。殊不知城内早就埋伏了士兵……
两刻中后,几位指挥使也退了下去。她看见帘帐内,大夫正要上药,却是不知为何忽然又出来了,收拾好药箱便往外走。
她站在珠帘后头,想要上前去问问大夫他的情况,这时候帘帐内突然有了声响。
“蓁蓁,你进来。”
刘崇眼皮一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快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捏了捏裙角,挑开珠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方才躲在帘子后,她其实看不清他,眼下进来才看到,大哥的面色竟是十分地苍白……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坐在榻沿上。清冷的眸子微微抬了起来,扫了她一眼。
“你方才在外头说什么……”他闭了闭眼,唇色发白。
赵明宜脑海中,还是他面无表情抹了于指挥脖子的画面,喉头微动,依然没敢上前:“我,我想问问大夫您的伤怎么样了。”她亲眼看着那半截箭矢端在漆盘里拿出来。
她离他十分远,眼帘微微垂着,手捏着裙角,看着便无比紧张。竟是一边害怕他,又一边关心。
“你若想知道,直接问我不是更好?”他抬眸瞧她。
赵明宜察觉到他的打量,那道目光不似往日温和,就像晚间他手里那把短匕,凌厉而散发着寒光。
或者说审视合适一些。
她在害怕他……赵枢却是一阵烦躁。伤口的痛楚一点一点撕咬着他的耐性,他定定地看着她,忽而将手里的棉纱往前送,声音柔和,却是不容拒绝:“你来帮我换吧。”
披着的上衫落了一半到了榻沿上。
露出肩上的伤口。
“啊,啊?”赵明宜眼前发晕,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呼吸发紧:“可,可是我不会啊。”
他的伤口上过一遍药,只是眼下棉巾已然染透了。他要她来换……这怎么行呢。脚步却是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赵枢伸手,将她带了过来:“无事,你做就是了。”
她只好哆哆嗦嗦地接过那棉纱,走到了他身边去。
幽暗的内室不知道有多安静。赵枢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等离得近了,才发觉鼻尖有一阵暗香,很淡很淡,像是栀子花的味道。原有的棉纱逐渐被拆开。
她的衣袖蹭到了他的肩膀。
赵明宜觉得不对。很不对……门外就有军中的大夫,他怎么能叫她缠伤口呢。她是个女孩子,他是哥哥,他待她向来温柔小心,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是因为他看出了她的害怕吗
越想越心惊,她的手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去拿起了新的棉纱。只是漆盘上的棉纱忽而被另一只摁住了,她的手隔着棉巾被他按在手里。
“怎么了?”
她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蓁蓁,那天你来书房给我送汤……是想问我什么?”
寂静的内室响起他温柔而沙哑的声音。……醇厚动听。只是她的世界却一下子停滞住了,脑子嗡嗡的,不太能听得进去。她那天确实是想试探他的,她想知道这个时候,他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有没有到前世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赵枢能察觉到掌心下的手一瞬间发烫起来,因为他有些失血,手掌冰凉,便更衬得她的体温高了。柔软纤细的手就在他掌心里,轻轻摁着。
那样的力道,她根本不用废什么力气就能抽了开来。可是她好像怔住了一般,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又掩饰又慌张。
她手心发汗,竟是有些濡湿了:“溪,溪亭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太懂。”心惊肉跳的感觉依然拂之不去。
何止是不对。她感觉她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纵然再好奇前世,她也不该去试探他。她怎么能犯这样的错呢。
督察院诸位大人皆擅察人心,何况他还是其中佼佼者。辽王兵败在他手上,一点都不冤。
“听不懂么……”赵枢摁着她的手,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将她拉近了些,赵明宜被脑子嗡嗡地就这样被带着走。手心一阵酥麻,她感觉到粗粝的掌心轻轻揉了揉她的。
他把她拉过来要干嘛呢。
长久的安静,每一息都闪过无数猜测。只是唯一肯定的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的,不带任何异样。
赵枢却是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地笑了笑:“罢了,你先回去吧。”
她张了张唇,刻意压着的,向拉满的弓弩一样的情绪,忽然就松了下来。
竟是就这样,不再问了么?
“好,那,那我先出去了……”她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棉纱,顿了一下,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好像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手忙脚乱地放了东西就往外走。
终于在出门的时候想了起来,闭了闭眼,回头道:“我会告诉刘崇,让他请军医来的……您别自己弄,伤口会裂开的。”说罢便没了身影。
只留房内一丝余音。
里间无比寂静,赵枢却是笑了笑,将一旁的棉纱拿了起来,自己随意缠了……当痛感噬咬全身的时候,眼中才闪现一丝清明。
她在试探他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唯一能清楚的是,那一刻她没有把他当哥哥……既不是兄长,那又是什么?
染了血的巾帕扔进了铜盆里,掌心柔软尚有余温.
匆匆忙忙出了里间。
等她站在庑廊下,夜间清凉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赵明宜才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的热意退散了一些。抬头便见雨帘直直地落下,劈里啪啦的,刘崇就候在门口,她请他找了军医进去。
刘崇应了,又看了不远处小跑着过来的月牙,说道:“辽阳的宅子那边……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住是不能了。城里这几日恐怕还得乱几天,经略衙门也不大安全。”说罢顿了顿:“您不如就歇在这边的值房,我让人找了仆妇过来守着,不会有人冲撞了您。”
“这里吗?”她朝四周看了看,有些惊诧。
这里就只有两间值房,一间赵枢用着。那她不就等于歇在他旁边儿?
刘崇是做幕僚的,敏锐地察觉到小姐的反应,竟有些别样的意味。倒像是想避开谁似的。
他吃了上回的亏,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小姐去联姻什么的,实在是戳中了爷的肺管子,这才明白为何他与张士骥刚回河间的时候,冯僚谈起这位小姐,话里话外总是含糊。
恐怕就是望着他踩到爷的逆鳞,想阴他一道。
倒是让他得逞了。
屋外有凉风,顿时清爽了很多,她额头上的细汗也慢慢地被吹散了,点点头道:“好吧,我去喊月牙儿。”她也瞧见了廊下那个匆匆往这边走的姑娘。
刘崇应声退去。
“小姐。”月牙跑了过来,紧张地握住她的袖子。小脸绷着,面*色有些发苦,她还记着晚上她不小心按着了那个花瓶,差点让两人陷入险境,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样的境况,谁都害怕。其实谁也无法过分地去苛责谁。
她揉了揉月牙的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都会过去的!
填饱了肚子。门房却是有侍从远远地喊了月牙一声,月牙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眼睛瞪得大大地,惊诧道:“门外有一行人,都带着帷帽,递了这个进来,说是想见您。”说罢将手里的方方正正的牌子递了上去。
却是一枚腰牌。
上刻龙凤祥云,题了金城二字。是烫金的字体,雍容而有力。
她立刻捏紧了这枚腰牌:“快请她进来!”她在李澧手里救过她,这样的恩情怎么都不能怠慢了。
月牙听说是这位公主,眼睛瞪得更大了,见小姐面露不解,才一边走一边与她说了起来:“您不知道,这位公主在辽东……实在是有名。”
“这是为何?”赵明宜觉得那是一位很温柔的公主。
可是为何月牙的面色却是如此的,似乎是难以言说?
月牙与她说了起来:“这位公主是前朝遗族,自幼养在宫中,却是唯一位有名无实的公主,下降之后没有汤沐邑,跟着夫家在辽阳生活。”换句话说,也没有什么地位。
“后来……”月牙顿了顿,艰难地想了想究竟要不要说,犹豫道:“后来辽王殿下就藩,与这位公主牵扯不清,闹得人尽皆知。驸马死后,王爷就更肆无忌惮了。”
“坊间都说,公主在宫中的时候就勾引了殿下……不清不白的。”其实外头的传言更为难听。什么有悖伦理纲常,目无廉耻,自轻自贱,说什么的都有。
十分难听。
她一边说着,却是未曾注意到一旁的小姐,手轻轻地颤了颤。
第49章 到来
月牙的话无疑在她心里炸开了一层涟漪。
前世她对金城公主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一个称号上,再就是,她自尽后,成了直隶夫人小姐嘴里的谈资。那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她也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也不知道她为何自尽。
现在想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辽王。
“小姐,您怎么了?”月牙说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她的面色有些不对。忙收了话去看她。
赵明宜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去请公主进来吧。”
经略衙门现在依旧很乱,只是明面儿上的脏污都清理干净了,尸体也都抬了出去,血迹冲洗干净,至少能看了。月牙从前是军户的女儿,她说她没见过公主,想亲眼瞧瞧,便大着胆子去请。
赵明宜亲眼见着她进来时惊诧的表情,不消说话都能感受到她的吃惊。这位公主虽空有封号,没什么地位,却是实在的美丽,见过她的人很难不为其惊艳。
“月牙,快去上茶。”她依旧行了礼,将那位公主迎到了上座。
金城摘了帷帽,却是没坐到上首,只在她身边一张椅子坐了,柔声道:“不用大费周章……”她穿着织金撒花缎裙,五官明媚雍容,坐下时轻轻用手压了压裙子。
“公主于我恩义深重,我怎么能不懂礼数呢?”赵明宜笑了笑,问道:“不知您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她心有些发沉。前世这位公主于她不过是个陌生人,听闻她自尽,也只是微微叹息而已。可是眼下她就坐在自己面前,还在李澧手下救过她,这份恩便让她无法坦然地面对那样事情。
金城笑了笑,看了看值房四周,打量了一下:“果然衙门都是一个模样,怪道你那日能找到后堂来,若是你不到后堂,恐怕我也救不了你了。”
“……是以前的时候,大哥带我到过天津兵备道的后衙,我才知道的。”赵明宜解释了一句,只是想到前世那个时候,心里也有些异样。那个时候他喜不喜欢她呢。
她还记得那天她去等他下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庭中槐花落了满地。他在廊下招手喊她过去……
金城顿了一会儿,说话间才步入正题来:“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想求赵大人一件事。不过我似乎听闻他身上有伤,这便才来见你。”
“公主请说。”
“我知道,辽王……现下就在辽阳城的大牢里。”她捏了捏掌心,看向窗外:“我想趁他押解进京之前,见他一面。”
“公主。”赵明宜低低地喊了她一声,思索了一会儿:“他是重罪啊,谁都不能私自见他的,不只是王爷,便是辽王府的亲眷,到时候都是要押往奉京,等候陛下裁决的。”
莫名想起月牙说的话来。
辽王是有妻妾的,他还有世子,膝下还有两位郡主,却还招惹了金城公主。害得她饱受流言蜚语的折磨。当年她的事情甚至传到了河间,传到了奉京去,谁嘴上都能调笑两句。
金城该当是恨他的才对,为什么还想要见他呢。
公主微微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来见赵大人的,只是他如今不便,还希望你能帮我转达。”
眼下天已经黑了。金城没有久待,坐了一会儿说明来意,便匆匆离开了。
檐下还滴着雨水。雨却是停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窝在值房硬硬的床板上,忽然想她为什么要试探兄长。她其实是想知道前世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的,不是吗?可是那天她说王大人温文尔雅,想借此试探一下他,最后也没有看出来什么。反倒让大哥察觉到异样。
再到今天晚上,她看到他无声地抹了于指挥的脖颈。她才意识到她依然是害怕他的。
只是这份害怕藏在了很深处。
只要她把他当哥哥,就不会冒出头来,一旦变了,就不一样了。
她露了异样,大哥今夜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或许他只是玩笑一下,希望她不要恐惧她……可是大哥不知道的是,他碰到她的手时,她是心惊肉跳的。那种不安感无时无刻不包裹着她。
还有金城公主的事。她跟辽王殿下,没有兄妹之实,却是有兄妹之谊的。月牙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她作为外人尚且受不了,何况是公主自己。她这些年定然过得很不好吧。……罔顾纲常,目无廉耻,自轻自贱,承受着泼天的流言蜚语。这是不是她自尽的原因呢。
直至深夜才阖上了眼。
经略衙门却是迎来了另一行人。李总兵勾结乱党,罪过实在是大,他的案子陛下钦定了人过来督办,来得就是这一行人。有刑部侍郎王璟,督察院御史梁棋,马车遥遥停在了衙门口。很快就有三两衙役下去迎接。
“给两位大人请安。”衙役呵呵地笑了笑,躬身道:“早得了消息,赵大人让属下在这儿等您呢,小的这就引您进去。”
梁棋面无表情。王璟却是笑了笑,淡声道:“有劳。”
一路上打量了四处,显而易见这里不久前受过重创,有两处屋顶都烧没了,地上一片黑迹,看着便是烧焦后留下来的。花木什么的就更不必说,都不能看了,只剩七零八落两棵桂树。
衙门四周都有士兵,身上穿着甲胄,神色略显疲惫。
“你们大人可好?”走在夹道上,他忽而问了句。
衙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犹豫了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这真要说起来,也不太好……活捉叛王那会儿,有人放了暗箭,大人身上挨了一道,眼下正在房里歇着呢。”今夜实在凶险,毕竟谁都没料到于指挥还是叛王内应。
因为他可折了不少人。
王璟却是不知这一回事,当下也不问了,走得快了一些。
衙役终于将人引到了地方,开门后便先退了出去。王璟带着梁棋往里走。才闻见屋里一阵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看起来那衙役说得不错。
打了珠帘,才见最里的床榻上靠着一人,眼睛微微阖着,身上只穿着绫白的里衣,肩胛处有一点淡淡的血迹渗了出来。
“听闻你受伤了?”王璟直往里走。
梁棋顺势跟在后头。里头这位是他的直属上官,上官受了伤,他怎么说也得过来问候一句,便跟着见了礼,喊了一声:“大人。”
榻上之人睁开了眼。
衙门才经受过一场血洗,这间干净的值房还是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就是简陋了些。只有床榻,书案,两排柜阁,两张椅子。眼见着赵枢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是疲乏了。
梁棋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请王璟坐下,自己在一旁站着,先禀了这段时日朝中的事情:“户部诸多官员收受辽王私贿,皇上震怒,派人严查,清算了不少人……赵老大人也受了陛下申斥。”赵老太爷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着,他年纪大了,那位甚少有脾气,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怒极了。
“另外,副都御史房大人与大理寺卿赵大人……”说着抬头看了上官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不久前参了您拖延战事,贻误军机。陛下倒是按中不发。”
房鹤名就算了,两位副都御史,不把其中一个按下去怎么能往上升呢,人之常情。可是寺卿大人就有些微妙了,赵大人的父亲,亲手递了参自己长子的折子。
赵枢静静地听了,却是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先下去。
这就更有意思了。这位看着似乎都料到有这样的场面,面上一点惊讶都不曾有。实在淡定。
梁棋躬身告退。独留王璟在里间。
“你这个下属,看起来倒与从前不太一样了。”王嗣年观了梁棋一路,以往总闻他的脾气不好,茅坑里石头一般,脾气又臭又硬,认定了的事谁都无法跟他犟。这会儿看来,也是有几分改观的。
要是放在从前,肯定不会给他拖了椅子来。
赵枢这才直着身体,微微坐了起来,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让他在房鹤名手底下待了两个月,磨练了一番罢了。”
王璟忽而笑了笑:“你想的损招。”
房鹤名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看着便是好说话的,可是只有了解的人才知道,那才是只真的笑面虎。面上好好的,背地里阴人。
梁棋哪见过这样的。一天天的尽吃暗亏了。这一趟下来为人却是圆融了许多。
“我既教不会,便换个人来教他……”
王璟点点头。
赵枢显然是想扶他一把的,只是这样的脾气到底不行。为官的人可以犟,但是不能不懂人情世故,否则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夜深了,也不再聊政事,便说起别的来:“大夫可说你的伤怎么样了?”王璟看了他一眼,只觉他面色十分苍白,这般靠坐在榻上,伤口又渗出了点微微的血迹来。染红了里衣。
“无事,养些日子便好了。”
那就是很严重了。王嗣年是知道他的,想罢点点头:“回去好好养吧,你这趟来辽东……处理得很好。消息很快便能传回奉京,这会儿想必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会很高兴。”
内室寂静了一会儿。
赵枢嗯了一声,侧眸才见王璟看着他,他们对对方都很了解:“你还想问什么?”
今夜刚下过雨,雨虽然停了,却还是滴滴答答的,听着便是屋檐上的水。窗子没有关紧,吹进一阵凉风来,冷风扫过耳畔,王嗣年一下子便冷静了。
到底没问出口。
“……无事,只是在想李澧而已。”他这一行就是为了督办他的案子的。
很快出了门。
值房里燃着烛火,蜡烛还是匆忙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不是特别好,点着后不时会发出呲啦的声音,
昏暗的光映照着王璟离去的身影。
他话到底有没有说尽,赵枢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靠在床榻上,身体微微后仰,却是想起晚上的事来。她看见他杀了于东崖,眼底尽是惧意。
她是个女孩儿,没见过这样事。害怕才是正常的。可是也是他第一次心里空落落的。
她怎么能害怕他呢。
所以才按了她的手,借着那日她异样的试探,想把她抓回到身边来。他发现,她在试探他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把她抓在身边,不能害怕他。
还有方才王璟的欲言又止。
他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这种感觉很不好。
第50章 簪花
辽东捷讯传至京师不过才半日。
圣上十分高兴,立刻命人拟诏,封赏此次平叛有功的官员。
明湘正在房里做着针线,正听见门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立即回了头,问道:“怎么样,找到她了吗?”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好。
连翘面色有些发白,摇摇头:“不是六小姐的消息,是辽东传来的……大爷平叛得力,陛下嘉奖,正派了司礼监的黄大监过来,眼下正在前厅呢。三位老爷都在听诏,太爷进了宫,至于六小姐……暂时还没消息。”
明湘松了口气:“不是她就好。”千万别找到啊。
“二叔已经把婶娘关了起来,为什么只关了起来呢,混淆赵家血脉,这可是大事。”明湘喃喃道:“相宁分明都招了,那个接生的婆子也找到了,证据齐全……二叔应该休妻才对啊,怎么能这么纵容那个女人呢。”她摇着头,只觉得头无比地疼。
若是叔父不休妻,对林氏还有几分情分。
到时候林娉缓过来,还想把六妹找回来的话,那她把她推出去的事一定会被说出来的。她身上有污点,若是让人知道了,她要怎么嫁进王家呢。
还有,六妹既不是叔父的,那又是谁的呢?为什么那天二房闹得那么大,整个赵家都知道,二叔还打了婶娘,最后这件事却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呢。连翘说是那天看见了祖父身边的管事何进。
心越来越沉。
“连翘,我们去前厅看看吧……”她许久未出过门了,半月前她把六妹的身世捅了出来,自那以后便没再敢出去。她第一次那样怕林氏的眼神,那样冰冷,吓得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知道六妹不是赵家的血脉,还是因为那天六妹失踪,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婶娘才这样恨她。
或许都有吧。
还有大哥,他若回来,发现六妹不见了,会不会发怒呢……
换了身缃色的长裙,出了三院,正走到堂屋后,才听见前头有人说话。有一行身着锦衣的人候在一旁,为首之人穿着绣飞鱼的服饰,声音尖细。她在堂屋后站着,见两旁游廊没有来人,这才驻足听了起来。
只见那穿着飞鱼服的太监道:“也没什么……若要说封赏,那可就大了。此次平叛的官员里,广宁备指挥使升了都指挥佥事,两位辽阳的佥事大人,一位调任辽东都司下辖的卫所,还有一位调去了蓟州担任守备。”
又听她伯父问道:“还有呢?”
“还有此次朝廷派遣的三位大人,御史大人王仪也能准备准备往上挪一挪了,陛下点了他做按察司副使。另外学士大人杨贺昌进了礼部,在尚书大人手下待几年,恐怕不会止步于此。”
似乎又换了一道声音。
是她父亲:“那赵大人呢?陛下可有言语?”
顿时没了声儿。明湘正猜测着,才听到那人说:“赵大人在广宁、辽阳的功绩十分出色,陛下很看重……至于升任一事,陛下还在斟酌。”
“您跟老尚书就等着吧,准是好消息。”那太监似乎笑了笑。声音有些尖。
很快前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又安静了下来。人应该都走了。
她正愣神,才听见跟前有微微的影子压了下来,抬头正好看见叔父从这边走过,正看着她:“湘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赵攸筠淡淡地道。
明湘只见她叔父眼底都是青影,显然是因为那件事乱了心神,喊了他一声叔父,问道:“不知道六妹妹找着没有……我与她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不过她也实在是可恶,都不是我们家的姑娘,婶娘还骗了您这么多年。”看了一眼叔父的神色,顿了顿。
她本来还想说,都不知道是婶娘与谁的野种。
却是看到叔父神色阴翳,一下子便住了口。
“行了,你先下去,不该问的别问。也别随意到前厅来,这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赵攸筠面色极为难看,甩甩袖子便走了。
却是到了赵攸怀的书房。
推开门走了进去,便见两个丫头给他大哥垂着背,赵攸怀闭眼坐在椅子上,神情也不甚愉悦。他知道,徐氏马上就要生了,这个时候长子却在辽东立了功勋,想必心里十分复杂。
自己还一团乱麻,他暂时管不了那些事。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问赵攸怀:“相宁跟那个接生婆子为什么忽然就暴毙了?我找到那个婆子的时候她已经都招了,林娉当年是早产,蓁蓁却是足月的孩子,她不是我的女儿我已经十分确定。可是为什么一夜之间知情的人都暴毙了呢?”
这太诡异了。
他甚至都查不出来,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是林娉跟别人的生的?他有几分猜测,到底是不是傅蕴笙?还是底下人偷天换日……若是如此,他真正的女儿又在哪里?
赵大老爷喝了口茶,睨了他一眼:“这件事你应该去问弟妹……”这是赵家的丑事。
“我若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会在这里焦头烂额了。”赵攸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是实在静不下心,重重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椅子,将大老爷的桌案都震得颤动了几分。
不过一会儿,三老爷也到了。却是拿着仵作的验状过来,递给了赵攸筠:“下人说相宁是晚上起夜,天黑没看清脚下,踩空才栽到池子里的。那个婆子是第二天一早让人发现悬梁自尽,没救过来才死的。”一早一晚,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些都是三老爷私下找了仵作来验的。甚至都不敢报官。
这样的丑闻,传出去了谁面上都不好看。何况那个侄女儿眼下失踪,生死未知。
反正是一团乱麻。
“二哥,我看你是该休妻的。”三老爷冷冷地道:“不管怎么样,混淆家族血脉都是大事,你若轻拿轻放,岂不是打自家的脸面。亲自在自己头顶上扣上一顶不明不白的帽子。”
大老爷也看着他。却是没说话,显然也是认同。
赵攸筠脑子都快炸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拂袖而去。又去了关着林娉的跨院。
这一个月以来,二院失了主母的管束,已然是有些乱了。譬如眼下,他刚到正房,丫鬟见他阴沉着脸过来,照面儿都不敢打飞快地跑了。庭院扫洒也不如往日勤便,地上总有落叶,堆久了看得人心情烦躁。
他不知怎得心里堵着一口就是散不开,背着手在站廊下,面色沉了下来,吼了一句:“人呢,都死了吗?连院子都不会打扫了?”
一旁的耳房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两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拿了扫帚开始清扫。
院里没有女主人说话,整个都是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活人气儿。若是往日他进来,偶尔还能看到林娉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看着女儿在院里荡秋千。他就是再不好的心情回了院里也能好起来。
他沉着脸站了一会儿,忽而有一侍从走了进来。赵攸筠看着他,说不清眼下什么滋味,只问道:“找着了吗?可有伤着……”
侍从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没有……咱们也不敢大肆宣扬出去,只说是找逃奴。锦州的吴桥,东光,故城三县都找过了,沧州也搜了两三遍,都没有找到什么踪迹。只怕那伙贼人是早有预谋的,小姐说不定已经不在河间府了。”
赵攸筠的心更沉了,怒道:“继续找。”
便不是他的女儿,也是从赵家府邸里出去的。不管是劫到了哪里去,都是在打赵家的脸面。又补了一句:“只要找到贼人,不用回禀我,也不管是谁的人,格杀勿论。”
侍从领命出去。
他这才进了房内。
门是上了锁的,一旁有仆妇看着,都是他的人。林娉的身边的丫鬟婆子都送到了庄子里看管起来,这院里已经没有她的人了,畅通无阻。
门窗都封了,里头阴暗暗的。他打了帘子往里走,才见屏风后一道纤弱的身影。她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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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不肯说吗?”赵攸筠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没有了:“她是不是傅蕴笙的女儿……有人说你在父亲寿筵那日见过他,是与不是?”只要想到林娉可能背着他与曾经的旧人来往,他便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怎么都散不去。
他是赵家二爷。傅蕴笙便是升的再快,也是寒门出来的,怎么比得上赵家的底蕴呢。他有什么好,竟让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林娉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声音沙哑,竟是都快要听不清她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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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找到了吗?”
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
“我在问你,她到底是你跟谁的女儿?”赵攸筠已然怒极,却是拼命压着:“只要你承认是傅蕴笙的,我便派人去找她,不管生死都会给你找回来。”他已经坚信是姓傅的了,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么多年,林娉如何不知道他。他怀疑她跟傅蕴笙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从那年她回母家探亲偶然碰见他起,赵攸筠就一天都没有放下过疑心。只是她没有察觉罢了。
拖着病体坐了起来,靠坐在床榻上,头甚至有一瞬间发晕,都看不清眼前有什么了。
“你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与他纠葛不清吗?”她声音很弱很弱,眼下一片青影,唇色发白:“好,那我承认就好了,她就是我跟傅大人的女儿……”苍白着脸,忽而抬头看他:“可以了吗?你可以派人去找她了吧。”
“你……”手悄无声息地握紧。
分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可是真的得到了,又莫名地窒息,竟是抬起手来,想要打她。
林娉抬着头,就这么看着他的手:“你要打我吗?你打啊……”她眼睛并无惧意。这么多年,早就足够她看清一个人了。不抱期望,就不会觉得失望。
手到底没落下。拂袖而去:“我不会帮你找她的,又不是我的女儿……让傅蕴笙去找吧。”气得连那人的名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房里传来压低的呜咽声。
守门的婆子听了一阵儿,心里一紧,还是尽职尽责地将房门锁了起来.
清晨露珠儿挂上了枝梢。
月牙端了铜盆进来,正将盆放到了木架上,往里看去,才见帘帐已经挂了起来。小姐竟然已经坐在了妆台上,自己梳起头来。面色有些苍白。
拧了帕子走过去:“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起来了。”
天其实还不太亮,有点昏暗。昨夜衙里似乎有什么人过来,虽然来得静,却还是能听出来。今早才见院里停了几台官轿,看着倒像是朝廷的人。
接过帕子擦了脸。赵明宜却不知要如何说。
她昨夜做了噩梦,梦见母亲喊她的名字,摸了摸她的脸。她想要伏在母亲怀里,林娉却走了,竟是不想抱她……
捂着脸坐在椅子上,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
月牙知道她的有心事,当下也不扰她了,接过了木梳给他挽起发来。她也不会梳什么繁复的样式,只将头发挽了起来,插上碧玉簪子。这里条件太简陋,也没别的什么了。便拉着小姐到了衙署后堂去。
那里已经荒了很久,从前是堆放杂物的地方,除了一条供人穿过前衙的长廊,也没什么别的了。眼下是早晨,应该也不会有人经过,便拉着小姐往那里去。
赵明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跟着去了。
才见后堂凌乱的墙根处长着一株半人高的西府海棠。已经开花了,浓淡相宜的粉色,像桃花的颜色,却又更淡一些。月牙低声道:“这是昨儿晚上瞧见的,才发现呢。衙门那天烧得那样厉害,前头只零散地留了两棵桂花树,枝子也都折的差不多了,光秃秃的。”
“没想到它长在后堂,今早开得这样好。”
月牙笑了起来,提起裙摆就要去给她摘:“我给您摘了簪在头上吧,一定好看。”她看出她有心事,簪花只是希望小姐能不要总想着那些,能开心一些。
后堂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似乎是姑娘家的说话声。
刘崇正引着王璟往前衙去,正专心地走着,却见这位大人不知怎的停了下来,竟是转过头来看向那几间荒废的堂屋处。他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见竟是两个姑娘。
一个穿着浅蓝的衣裳,正说着话,提了裙摆便要去墙根处摘那丛花。
另一个身量纤细些,穿着交领绣梅花的衣裳,底下是苍葭色的裙子,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开始只是站着,后来却是伸了手去扶另一个,仰头笑了起来,喊那丫头小心点儿。
没过一会儿,那丫头下来了,将手上淡色的海棠簪到了女孩儿挽起的头发上。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在这样一簇开得繁茂的海棠底下站着,竟是美得让人觉得十分美好。
“大人……”
刘崇回过身来,竟是很低地喊了一声。
王璟却是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转头与他道:“行了,走吧。”负手往前衙走去。
殊不知方才梁棋就跟在后头。也要穿过长廊,却见前头的侍郎大人忽而停了下来,似乎在看着什么。上下有别,他想等这位大人先过去,便也停了下来。目光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才知道王大人在看什么。
两个姑娘。在海棠花底下。互相簪着花。
这位大人的目光,他总觉着含着些别样的意味。
等前头人走了,他才匆匆而过。
前衙里两位指挥使才回禀过事情,从厅中出来,梁棋紧接着进去,才见上首坐着他的上官。一旁还有他的同僚王仪。王仪穿着青袍官服,朝他点了点头。他也立即回了礼。
倒让王仪有几分诧异。毕竟梁棋在督察院的名声,可是很有几分大的。又臭又硬。
眼下看着倒是有几分不一样了。
赵枢身上有伤,今日却是勉强坐了起来,先听了两位指挥使回禀清剿事宜。后又见了王璟。他走后才有空见王仪、梁棋两人。
梁棋此次到地方,主要是协助王璟督察李澧的案子。他清查的是总兵府的财帛,田产,还有下人,庄户。先禀了昨夜连夜清查的一些东西,后顿了顿,说话间竟有些犹豫。
还是说了出来:“……总兵府有位姓陈的姨夫人,听说很得李大人喜欢。地位不亚于李太太。”
赵枢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是示意他往下说的意思。
梁棋道:“陈夫人有位胞弟,不久前向总兵大人献上了三千亩田产,这是肯定要清查的。”治罪都是轻的,又道:“这位夫人昨夜使了人过来……送了些东西。”这些都没什么,重点是后面的。
“宫里有位陈贵嫔……”七拐八拐的关系。
赵枢便知晓了,随手拿了一旁桌案上的茶,问他:“送了什么?”
梁棋道:“田产。”依然是三千亩。
没人知道他看见那张地契的时候有多心惊。辽东这样的地方,常年不受朝廷管控,李澧手里掌着兵,又与辽王勾结。就这样一个姨夫人的小舅子,都能贪这么多。可见辽东遍地是蛀虫。可是也是这样的人,靠着七拐八绕的裙带关系,他还得忌惮。
他是御史,督察百官是他的职责。清查地方也是他的职责。若是从前,他定然是不管不顾,非要查办陈家的。可是在房鹤名手底下待了两个月,他发觉为官并不是这样简单。刚正不阿不错,可是他定然不得长久。迟早折在这御史的位置上。
他头脑发麻,实在觉得棘手,才来请示上官。
赵枢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不来问我,最好是接了……抬几分手。”要压一个御史,*宫里的贵人肯定是够了。
梁棋抬头,才见上官给他倒了杯茶,神色淡漠:“只是你既来问我了,我便告诉你,将私贿封存留证,直接查办就好。”
王仪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这两位看似是上下,实则却是师生了。聊这些竟是一点都不避讳他。他也听明白了。若是梁棋只有他自己,最好就是接了这三千亩田产,将这件事掩过去。免得得罪了陛下的枕边人。
若是赵大人压着,那便没什么了。只要梁棋处置得当,呈上罪证,不仅能把这件事办的漂亮,恐怕贵嫔娘娘也得吃上一亏。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一道出了门。
梁棋只觉王仪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异样,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竟是摸了摸,问道:“王大人,怎么了?”
王仪怎么好说他羡慕他。刚进都察院便能遇见这样的上官提携。他却熬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来辽东的机会。梁棋却是轻易就跟着王璟过来了。
这里头没有赵大人的授意,他是一点都不信的。
看了看沉沉的天,淡笑了一声:“没什么,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