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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撞见


    梁棋当日没接那张地契。却不知陈家人离开时将这东西搁置在了他值房的花架上。


    这样的东西寻常人不敢沾手,是以就这样好端端地放了半日。等他回来的时候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前衙的方向,当场便唤了主事过来将贿证封存。


    赵枢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底下人连夜便肃清了叛王余部。辽阳顿时清净了不少。


    经略衙门也重新恢复了肃穆。


    时至巳时,上午的天还是阴阴的,王嗣年才从衙门里出来,便见门前立着数架马车,身着盔甲的士兵将里头的人抬了出来放到软舆上,打眼一瞧,才见是从缙州匆匆赶回的杨贺昌。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问刚进来的侍从。


    侍从道:“杨大人从缙州往松江去了一遭,昨夜大雨,叛王南下的船没烧尽,余下的人马杀回了城里……杨大人前去救急,这才受了重伤。”说罢又顿了顿,低声道:“幸好杨大人走了这一趟,否则昨夜辽阳也困不住叛王的兵马。”


    到时候他们就是饺子里头的那把馅儿,让人一包,前功尽弃。


    侍从想着,仍心有余悸。


    天还是沉沉的。


    王璟这才想起来不久前他往辽东送的那封信。钦天监测得不错。赵枢也没有松惫。一切都是刚刚好……


    点点头,吩咐人小心照料,便往平胡角楼去了。那里正是关押李澧的地方。


    牢房里响起金属锁链的声音,门‘啪’地一声开了,他往里去,才见昏暗的牢房里披头散发地坐着一人,面上沾了尘土,倚靠在墙根上,手掌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神情麻木地靠坐着。


    瞧见他进来,才神情微动,勉强抬起了头来。


    “我说是谁……原是王大人。”他冷笑了一声。


    王璟走到了他跟前去,蹲下身,凝视着他道:“你我同科的进士,我也是没想到,经年再见会是这样的场景。”他看着狼狈不堪的李澧,又站起身来:“陛下命我来督办你的案子,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自己一片狼藉,身前之人却衣冠体面,李澧嘴唇颤了颤,冷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大风迷了眼睛罢了。”眼睛勉强抬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他道:“你们交情不浅吧,来查我,想必不会给我留个全尸……”


    王嗣年冷冷地笑了笑。


    “你胆子也是够大,还敢去河间劫人。”看了看他掌心的两个血窟窿,便知赵溪亭是下了狠手的。倒是用不着他护着了。


    李澧嘴唇抖了抖,仰头笑了起来,却是忽然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记得事不关己的事,你是向来不过问的。怎么,我绑了人家的妹妹,你倒动怒了?”


    “你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李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嘴上也不饶人起来。


    王璟知道他的激他,心里到底有些异样,面上却依然淡淡的:“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呵。”李澧冷笑了一声,面上有点痒,想伸手去挠挠,掌心一阵刺痛,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是动不了了。又是一阵颓唐。看向王璟道:“赵大人此程,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微微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呐,我与你是同年,都是比他先一科的进士……如今他却是要压在你头上了。”


    “我是无所谓,马上就要杀头的人了。”他笑得意味深长:“王大人却是还有很长的路啊……当年在奉京茶楼里,我听说你跟赵大人还是同乡,都是河间沧州人氏。”


    “从前人说起沧州,那必是要提一句你王璟的名讳。这才多少年……你竟也落到了这等地步。”李澧笑得意味深长。


    牢房里很是昏暗,他面色又有些发黑,笑起来竟是让人瘆得慌。身后的衙役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是何用意,王璟怎会不知。负在身后的手默不作声地捻了衣角,淡色道:“这种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挑拨离间,我倒是低估你的心性了。”


    拂袖而去。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衙役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声:“李总兵,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都阶下之囚了,还敢说这个?”


    李澧面色阴沉地看着那衙役。气得咬牙切齿。


    他如何不能说?王璟若是当真那般光风霁月,行事磊落,便不会把赵溪亭当初送来的那个探子捏在手里了。既是朋友,拿人把柄算什么呢?


    他不说出来,便是盼着这两人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只要有那一天,姓赵的也得落得跟他一样粉身碎骨的下场,他才能报前日断掌之痛!


    衙役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的狂笑声,吓了一大跳,又啐了一口:“这狗官,进了牢房也不消停!”


    辽阳城很快整肃,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也渐渐地有了人气。辽东与直隶不一样,这里六月还不算太热,花儿却开得好,几日前城中几乎都算烧了个便,眼下各处城根角落里,已经有了野生的丁香开了。


    赵明宜坐在房里,手里正拿着公主的那枚的腰牌愣神。一旁的月牙在给她做牛乳茶:“小姐,您可别嫌弃我,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这样金贵的东西……”笑了笑,端到她手边来:“要是不好喝,您就给我喝吧,也别浪费了。”


    赵明宜接了,也笑了:“我尝尝。”喝了一口。


    很淡的牛奶味。应该是放了东西冲调,不会太腥膻。月牙见她喝了一大口,很是高兴:“您不知道,咱们衙门后有户人家家里有母羊,我本来想用羊奶做的。只是前头有位主事大人给了我一样东西,要我送去给大爷,我手里还拿着芽茶,爷随口问了一句……”


    说罢瞪大了眼睛:“我才知道您不能喝羊奶!”


    喝完要起疹子的。


    她吓了一大跳,才去找了牛乳来换了。


    赵明宜却好像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月牙愣了一下,说道:“是赵大人啊……”她看着小姐,才见她捧着乳茶,低了低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听见的时候其实也有些诧异,大爷那等人,竟还记得这个。


    赵明宜却是低着头,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她有一次回赵家,那是祖父过寿的时候了。筵席上她一直没吃东西,也不喜欢听明湘说她在王家的事,便先回房了。后来孟蹊也回了房,手里端了个冰碗,里头是渍了糖的果子,还有奶白的甜饮。


    他说是大哥让人给她送的。


    她很高兴,接过了手里来,谁知他看了她一会儿,又不让她喝了。后来她知道那里头有羊奶。


    她一直以为大哥不知道她不能喝这个。可是现在看,大哥既是知道的,便肯定不会给她拿这个来……孟蹊给她喝这个,又说是大哥送的。


    图什么呢。


    难道还能希望她因为这个记恨上兄长……实在不可能,那也太幼稚了。都不像他。


    月牙在一旁坐了一会儿,看着小姐手里一直捏着那枚牙牌,便与她说起金城公主的事情来:“我原来不知道,公主竟然是那样美丽的人。那些人说话也实在太恶毒,我觉着他们都说错了,分明是辽王风流寡恩,逼迫的公主……”可是辽阳城里的人为什么都只拿公主调笑呢,那也太不公平了。


    衙门不似官宅后院,常有主事侍从往这边来,她们坐在窗下总能看到庭中有人经过。赵明宜有些不习惯。


    “月牙?”她心念一动,忽而喊了她一声。


    一旁的姑娘停下了话语,忽而看向了她:“嗯?”


    赵明宜心下一震。好像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公主与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口跳得快了一些,却是强压下去,摇摇头道:“没事……你做的羊乳茶很好。”


    月牙才见她似乎是有心事:“小姐您在说什么?我做的是牛乳茶啊。”


    窗下小声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赵明宜一直在找机会,想与兄长说公主相托的事。只是午间的时候他在见王仪与梁棋两位大人,她便没找着机会,等到下午又有两位指挥使过来,便又搁置了。


    傍晚时分月牙才与她说,刘崇过来请她过去。


    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


    两处值房实在近,她只要穿过庑廊就能走到,正低着头想该要如何说公主的事,未想却正好遇见从兄长那里出来的人……是王璟。


    他穿得是常服,绯红的,衣服上绣了补子。


    值房外种的都是桂花树。前些日子烧了一些,又折断许多,七零八落只剩下两棵还开花的,枝叶也还算茂盛。


    另一间值房里,门窗大开着,梁棋正在回禀陈家的事情,正说到清查的庄铺,田产:“陈家与李家的产业都是连结的,几乎分不开,陈家的赌坊也是李大人罩着的,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说到激愤处,梁棋的手甚至攥了起来。


    赵枢坐在窗下,淡淡地听着。手边放了一盏清茶。


    梁棋有一点很好。


    他十分的年轻,还有一股热血。虽然脾气不怎么样


    梁棋又想起那夜陈家来人,心一阵发梗:“出手就是三千亩的田产,真是好大的手笔。这样的人……”咬着牙站了起来,视线掠过庭中,却是愣了,话也没说下去。眼睛直直地望向庭中庑廊处。


    房里忽然就寂静了下来。赵枢微微抬头。


    才见梁棋面色有几分古怪,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庭中。支支吾吾的。


    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去……


    窗外桂花香气逼人,只见繁茂鲜绿的枝叶掩映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站了一个娇小的女孩儿。他似乎说了什么,逗得那姑娘笑了,头上簪的海棠花摇摇欲坠。


    梁棋认出来那是谁,小心翼翼地去看上官的面色。


    后背一阵发凉。


    第52章 不安


    桂树下站着十分养眼的两个人。


    那女孩儿好看,花儿一般的年纪,就像乌黑的发髻上簪的那朵海棠花,笑起来灵动极了。身旁站着的那个,不是王大人又是谁……梁棋眼皮忽然一跳,只觉房里气氛很有几分凝滞。


    上官一语不发,却是也看向那边。


    缩了缩脖子,梁棋只觉这屋里有几分冷意。躬身道:“大人,我这便去一趟陈家……”在房鹤名手底下待了两个月,对一些直觉上的东西愈发敏锐了。


    直觉告诉他,他现在不该久留。


    果不其然。上官甚至都未看他一眼,只抬了抬手。


    梁棋立时行了一礼,走得飞快!出门的时候还往廊下瞥了一眼,只见那姑娘站在桂花树下,桂花香气袭人,衬得那对壁人十分的登对。


    正想着,心中忽然‘呸’了一声。他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都这般想,也不知道赵大人看见,到底是一番什么心情。摇了摇头,很有眼色地走了另一条道。


    避开了那边,匆匆从值房外的荒凉小径走了。


    前夜下了雨,雨下得很大,树上的桂花打下来一茬,今早又开了一茬,赵明宜盯着绣鞋边的残花,身前是一位算不得熟悉的大人。她有几分拘束,却还是笑了笑,说道:“您可见不着它了,它在家里呢。小霸王似的,踩翻了我四个花瓶。”


    她方才笑,是因着提起了那只猫。它把王璟给她补好的那把伞划烂了,实在该打。


    王嗣年看着她头上簪着的海棠,花瓣儿白里透粉,上头隐约还有几分露气,笑了笑,说道:“既是如此,你把它捉来给我吧……我替你教好它。”他负着手,说话时看着她。


    赵明宜忽而就不笑了。


    她抿了抿唇:“它太淘气了,养在兄长那里呢,有机会您一定能看见。”她觉得有几分奇怪,也说不上来,小声道:“我该走了。”


    脚下是桂树的残花。


    她就站在他跟前,穿了身湖蓝的衣裳,底下是茜色的裙子,袖子上绣了精巧的梅花。发髻上只有一根碧玉的簪子,许是因为这样,她的丫头才带着她去折后堂的花罢。


    粉白的海棠簪得不太牢固,在发髻间松松地勾着。摇摇欲坠。


    他往前一步,微微地抬起了手。


    “您干什么?”赵明宜正要走,却是看见他近了一些,立刻后退了两步。“如果大人没有什么事,我便先走了,兄长在等着我呢。”她欠了欠身,拂了一礼。


    很快离开。


    廊下只剩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慢慢地远了。


    方才离开,月牙往不远处的值房瞧了一眼,忽而缩了缩脖子,靠近赵明宜道:“小姐,我好像看见大爷了……他看见您了。”靠得很近很近,说得也很小声。


    “啊?”赵明宜听罢,顺着月牙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静静坐着一人。白衣绫里,面如冠玉,一手微微撑在窗边,神色淡淡,就这般看着这边。


    她忽然就想往回走。脚步都动了。


    “哎呀小姐,您怕什么,怎么刚来就往回走呐。大爷这么忙,要等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月牙记得公主那日过来,似乎是有事相求。


    小姐这两日一直盯着那枚玉牌,应该就是在找机会往爷那里走一遭。


    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往回走呢。月牙便拉了小姐的袖子,赵明宜这才缓过神来,正要说什么,才见不远处静静坐着的人,忽而与她招了招手。


    月牙高兴极了:“小姐您看,大爷这会儿有空呢,您快进去啊!”她根本没感受到身边的小姐很有几分退缩的意思。


    赵明宜那面儿的房间是朝阳的,白日里能晒着太阳,这边却是阴面,乍一走进去,会感觉到一阵凉意。她站在门边往里探去,只见大哥坐在窗边,身侧桌案上有一盏清茶,还微微冒着热气。


    袖子里那枚玉牌有些硬,她用力抓了抓,走了进去。


    “大哥。”小声地喊了一声。


    赵枢抬眼看她,淡声道:“遇见王璟了?”


    “嗯,我说我的猫把他给我补的伞抓了。王大人竟说要我把猫捉给他,他能把它教好呢……”走到了靠窗的另一边椅子坐下,与他就隔着一臂的距离,笑笑道:“他人真有趣,一点都不像叔父他们。”


    赵枢面色依旧苍白,闻言扯了扯唇:“是么,你觉得他有趣?”他动了动受伤的那一边肩膀。


    剧烈的疼痛由肩胛传至全身。他微微吸了口气,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赵明宜好似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一些不对,却还是如实道:“我从未见过如王大人这般的,他好有意思,那么大的官儿,竟然还会补伞,这样精巧的活计做得一丝不苟……”


    房内忽然寂静下来。


    赵枢未曾搭话。


    赵明宜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一点微微的凝滞感。悄没声儿地抬头去瞧他,只见赵枢面色淡淡地坐在支摘窗底下,菱格的窗子将光线遮挡了一部分,却还是有清淡的明光照进来,透过菱格,打在他半张脸上。五官棱角分明,清冷如玉。


    毫不客气地说,他的容貌是她见过最出色的。


    “哥哥我找你有事……”她凑近了些。


    赵枢端了身侧的那盏茶,喝了一口:“嗯。”


    肩胛骨的伤处撕裂一般地疼,好像总有哪处不痛快。


    她心又大了起来,站起身到他身边去,他是坐着的,她便微微弯了弯腰去询问他:“我见到金城公主了……就是昨夜,公主说她想见辽王一面。”


    官场上迎来逢往,除了金钱、权力,最容易软人骨头的就是女人了。


    赵枢见过不少美人,瀛海楼的玉流足够妩媚了,不久前李澧用来招待他的那个丫头也自有一番风情。只是他从未觉得有哪个姑娘能用可爱来形容的。


    此刻妹妹微微弯着腰,半俯着身,用说悄悄话的姿势告诉他这件事。


    赵明宜无疑是可爱的。


    刚放下的茶盏又端了起来,他指尖摩挲了白玉的盏壁,思衬了片刻,淡声道:“她想见,我便吩咐刘崇一声,到时候引她过去就行了。”


    “可是,那可是叛王啊……”赵明宜瞪大了眼睛,问道:“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呢?”这样的人在押解进京之前,旁人是不能随意见到的。他身为此次平叛钦定的官员,若是将人带进了角楼大牢里,让人捏住了把柄。


    参一本都是轻的。


    赵枢轻轻笑了笑:“无事。”他看见妹妹弯着腰,就站在他身侧,乌黑发髻上的海棠花将落未落。他忽而伸过手去。


    赵明宜愣了一下,却是没躲。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看着她。


    发间的海棠花落到了他手上。


    她才瞧见,默不作声地摸了摸头:“原是这个,怪道方才王大人也一直瞧着我,倒是有些失礼了。”他应是想帮他她把花重新簪好的吧。她却往后退了。


    不过这是正常的。


    该说的事说完了,她却没走,站起了身又回到椅子上坐着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哥哥,我娘怎么样了……”她一直不敢问。明湘其实没有说明白,她不仅不是父亲的孩子,更不是母亲的。


    她为什么知道呢……抬了抬头,看向窗下的男人。


    他前世将这件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心便一直是疼的。她不知道母亲离世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怨她。怪她占了六小姐的位置,享受了她的疼爱,过着本该属于她的女儿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过问林娉的事。


    赵枢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有心事。这句话应该在她心里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现在才说出来,应该就是忍不住了。


    默了片刻:“我会让人照顾好她,你不用担心。”他看着她低着头,发间碧玉的簪子也低了几分。


    赵明宜终于点点头。


    他应该什么都知道的。也应该默认这件事是明湘告诉的她。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其实是他亲口告诉的她,还是在那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夜里,他把她抱回了寝房。


    他说她从来都不是他妹妹。


    说完后又给她灌了酒。最烈的烧刀子,哪怕只有半杯,也足够她人事不知了。第二天醒来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又做回了那个温柔又冰冷的哥哥。界限分明。


    为什么会用这么矛盾的两个词来形容他呢,她也说不上来。


    值房就那么大,赵枢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在看着他呢。柔软乖巧的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别扭了,有时不敢看他,有时又巴巴地凑上来亲近他,那天她提起王璟,很显然是有些别的意思。


    他那么擅长揣摩人心,却到底不知她那天究竟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所以他后来亲自问她……她说她听不懂。


    其实只要他再问两句,便能轻易知道答案。只是她显然不愿意让他知道。


    那便罢了。


    “哥哥,你知道我的出身吗?”她心里很乱,胡思乱想,什么都有,这个从前从不好奇的事也从心底最深处浮了上来:“我还有家人吗?”


    这个姑娘太懵懂了。无意间漏了底。


    有人察觉到她不是赵攸筠的孩子很正常。毕竟月份摆在那儿。可是能知道她不是林娉的女儿的人,可以说少之又少。


    赵枢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菱格窗边的姑娘握着双手,有些拘谨地坐着。她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总有些时候不太安宁,坐立不安。


    这个姑娘很没有安全感。


    第53章 念书


    “蓁蓁,这件事等祖父来告诉你吧。”赵枢看着她坐在身侧,双手放在膝上,却是不停地拧着衣角,将衣角捏得皱了起来。坐立不安。


    他抚了扶肩胛处的伤。


    赵明宜不知道为什么要祖父来告诉她,难道是祖父把她带到赵家的吗?她不明白,却是没有再问。她现在更害怕的是母亲,林娉会不会讨厌她,就像梦里那样,用冰冰冷冷的目光看着她。


    又低下了头。


    赵枢忍着肩上的伤,给她倒了一杯茶,告诉她:“再过两日,我们就该走了。等回河间,我送你去见你母亲……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若是你愿意,等我述职后,你跟我走。”


    赵枢看了眼手里的海棠花,粉白的瓣儿还带着露气,看着便是刚摘下来不久的。娇艳欲滴。拿在手里捻动着。


    他不禁想,赵明宜为何会这样没有安全感。


    是他给的还不够吗。


    或是比起他来,她更在乎林氏。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窗外。桂花落了很多在地上,她方才从那边过,踩着了许多,眼下走进了房里,也依然有一点很淡的香味。


    要说的事说完了。离开的时候问了问他的伤:“大夫说箭矢扎得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哥哥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疼?”她想起那日仍心有余悸。算起来这辈子真是比前世波折了。


    赵枢闻言,看了她一眼,本想说无事。却是顿了顿,转念道:“夜里疼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赵明宜微微蹬了蹬眼睛,想了想,说道:“我让月牙儿到城里多找几个大夫罢,兴许那天那个大夫不够厉害呢?”她也是急了,都没深想。


    随军的大夫怎会没点本事。


    赵枢顿了一会儿,沉声道:“晚些时候你过来给我念书罢。”


    “好呀……”赵明宜觉着大哥向来是很强大可靠的人,可是今天就连他都说疼,那一定是疼得很厉害了,说不定夜里都不能睡。不能睡太痛苦了,她被李澧绑到总兵府的时候也是连夜不敢睡,她觉着那几天像过了好几个月一般。


    “哥哥想听什么书?”忽然有事可以忙活起来,她方才低落的情绪一下子便没了:“也不知道这衙门里有什么书可看,我一会儿去问问刘先生。”


    赵枢喝了一口茶,却是没再搭话。


    用过晚饭,她果然去找了刘崇。刘崇不知她要找些什么样的:“经略衙门前些日子烧了不少地方,不过倒是还有个存放卷宗案册的地方,兴许那里还有些书,我带您去找罢。”


    赵明宜在那里翻腾了两刻中,发现都是卷宗一类的,便问刘崇:“没有了吗?”


    月牙也在翻找,听见小姐没有找到的想要的,却是想起来不久前自家嫂嫂拿回来一本书,说是从茶楼说书先生那里得的,便给小姐说了。


    “现在外头还有些乱,书铺都不敢开,您都没地儿买去……不如我回去给您拿罢,很快的。”月牙拍了拍胸脯,像是在给她做保证。


    赵明宜想,既然是说书先生那儿得的,那应当很有意思了。说不准是什么山川志怪一类的。应当不会烦闷。


    她答应了下来。


    晚上值房都点起了烛火,大哥房里也亮起了灯。她站在门口,就等月牙过来了。


    廊下想起轻快的脚步声,还有一点微弱的光,打眼一瞧,才见是月牙走了过来。她面上带着笑,将灯笼放在了廊下的横椅上,从袖中将那本卷起的书拿了出来:“小姐您瞧,就是这个呢……嫂嫂给我的。”说话轻快极了。


    只是月牙不识字,她不认得那蓝本线装的书上写得什么。


    回家的时候嫂嫂问她要书做什么,甚至还有些诧异。她说是小姐要的……嫂嫂一脸的意味深长,很快就去给她找。


    她们俩站在门口,房内微光透过菱格的窗子映了出来。赵明宜眼见着她将那本书翻出来的时候,便觉有些不对劲,眉心直跳,等拿到手里了才发觉,这哪是什么山川志怪……


    这是牡丹亭。


    来不及说什么,这时候偏偏刘崇已经禀完了事走出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姐,爷知道您过来了,请您进去呢。”


    他也是才知道姑娘傍晚的时候为什么找他要书。原是大人伤口疼,晚上歇不好,小姐这才过来给大爷念书。


    怪道那日他提议让小姐与王家联姻,爷会不高兴。这样贴心的姑娘,估计舍不得。


    赵明宜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我马上去。”将手里的书悄声地背到了身后。


    月牙看着有些奇怪。小姐为什么要把书背到身后呢?


    两个人都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衙门不是私宅,不似宅子里装潢精致,这里头很是简单,进门正对的是一张桌案,两旁各置一把圈椅,一般用来招待人喝茶。左边转一下,再往里去,便是内室了。


    “哥哥……”她喊了一声。才瞧见里间置了一张躺椅。


    他靠坐在椅子上,身侧桌案上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很有几分温润的意思。可是分明很多人都怕他,譬如刘崇,冯僚,还有她父亲,还有广宁的那两位指挥使,王仪王大人……他们都敬着他。


    赵枢睁开了眼,微微吸了口气,坐了起来:“你来了。”


    他其实是见她心绪不宁,怕她忧思过重,才想给她找点事做。她也确实是好多了,不再像白日的时候担忧这担忧那……却是换他烦恼了。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她小跑了两步,快步走到他跟前。只是那书卷在袖子里,不太好意思拿出来……这种书,她怎么好拿出来。


    赵枢却问她要念什么。


    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把袖子里卷成卷的书册拿了出来,坐在了那张躺椅旁的小杌上。


    赵枢才见那双细白的手下压着的是什么。


    眼皮跳了跳,淡色道:“无事,你读吧。”看见她拘谨地坐着,便知她是有些尴尬。猜便是旁人给她找的,她事先不知道罢了……否则怎会就这样轻易地拿到他跟前来。


    真念啊……


    赵明宜握了握指尖,捧着书的手一阵发麻。


    这样的时候越不说话反而尴尬,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横了心展开了书,随手翻了一页,小声地念了出来。


    这个她是看过的,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故事。有一回偶然从母亲压箱底的柜子里翻了出来,那应该是林氏还在闺阁的时候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的,后来她去找一枚簪子,翻箱倒柜给拿了出来。偷偷地看了。


    时候有些久了,细的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好似看过。


    官家小姐杜丽娘因梦遇见了书生柳梦梅,喜欢上了他,却因相思成疾而死,葬在了梅花树下。柳进京赶考在梅花庵中与丽娘相遇,人鬼生情……


    她的声音柔软轻巧,念这样的闲书也十分认真,一字一句的,很像曾经在家学念书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想找个地方缩进去了。


    “蓁蓁……”他听了一会儿,耳边全然是她婉转的声音。她方才念到一处,赵枢却是打断了。


    这本书他没看过,却是第一日到广宁的时候,李澧招待他,点了一折牡丹亭……关乎情爱的,总不过是那些,情肠百转,你来我往。


    听见他唤她,赵明宜忽而抬了头:“哥哥,怎么了……”她其实也有点心虚。


    月牙怎么就给她找了这个来。


    “夜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念书便罢,他总觉得把她拘过来给他念这个。


    有些欺负人了。


    衙门的蜡烛受了些潮气,都不怎么好了,烛火有些昏暗。她在灯下的眉眼十分清晰,淡淡的远山眉,额头光洁饱满,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小巧的红石榴坠子垂在耳侧。


    随着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晃动。


    “哥哥……”她看了他一眼,将那书随手放下了:“你还疼吗?要不我再陪你待一会儿吧。”她坐得直直地,手撑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陪着能止疼吗?”*赵枢笑了一下。


    醇厚而微微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来。赵明宜心中微动:“这肯定不能的呀……我又不是大夫。”她怎么能止疼呢。


    赵枢指尖动了动,点了点手边的椅子,微微笑了:“你先回去罢,早些歇息。”


    原是想给她找点事做,没想到她会找错了书……


    赵明宜抚平了裙子,很快便出去了。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刘崇过来给他换药,不能忘了。絮絮叨叨的,小姑娘话也多了起来,不像白日里那般情绪低落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内一瞬间便安静下来。


    赵枢看了眼身侧的桌案,那本书还静静地放在那儿,看了一眼,又拿了起来,翻了两页后便搁到一边了。仰靠在躺椅上。


    耳边依然是她的声音。


    他仰靠在椅子上,眼微微闭着。


    方才随手翻了两页,好在她没念下去。翻过去又是另一段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


    房内无比安静。这边是阴面,有些阴凉,方才她在的时候还不显,眼下人走了,房里好似一下就清冷了起来。很微妙的难耐。


    不过一会儿,门外忽而响起一些声音。


    原是刘崇开了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伞。打眼瞧去,才见大人仰靠在椅子上,眼睛阖着,似乎是在小憩,他往里走去,回禀道:“二夫人那边,属下已经接出来了。”


    “傅大人连夜去了私宅,似乎很是挂念。”


    房里很是寂静。


    赵枢始终未睁开眼,只嗯了一声,吩咐道:“好好照顾夫人……”


    窗外的雨更大了。


    第54章 第54章


    月牙才听小姐说那是一本什么书后,才深觉自己闯了大祸。


    “姑娘!”她捂着脸,整张脸都红了,憋得胀红:“我去给您偷回来罢,那样的书……怎么能留在大爷那里呢。”


    大爷那样清冷如玉的人,她想象不到小姐给他念着个,是会什么的神情。


    赵明宜才想起来她自己两手空空地就回来了,那书忘了拿,心里顿时一紧,本想安慰自己,念都念了也没什么。只是挣扎一阵后,还是握紧了手,悄声喊了月牙儿:“要不你去哥哥那里,帮我把它拿回来罢。”


    月牙自觉闯了祸,应得十分快,当下就去了。


    两刻钟后,这丫头便抱着手里蓝皮的线装书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小声告诉她:“小姐,爷歇下了,我偷偷拿回来的,您别担心!”说得十分壮烈。


    方才进去爷房里的时候差点儿吓破了胆儿。


    赵明宜拍了拍她的肩:“好姑娘,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将书接过来,随手翻了两页,眉头又皱了起来。


    又吓了月牙一跳:“小姐怎么了,不会是我拿错了罢。”她不识字啊。


    殊不知赵明宜神色十分古怪,用力咬着红唇,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没有,你没拿错。是我错了……”她应该硬着头皮走掉的,怎么还把这书拿了出来,当着他的面读呢。


    她方才瞧见自己在哥哥那里随手翻的两页,其实只消她再往后念一念,就很不合时宜了。


    什么……把云鬓点,红松翠偏。小姐休要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光是看着,就头昏脑热了起来,整个人好像在蒸炉里过了一边似的。月牙还不停地在一旁问她这本书写得怎么样,十分的好奇,说她嫂嫂不大识字儿,原是她哥哥夜里回来会念予她听。


    赵明宜如何不知。


    这几页都要翻得起毛边了,难怪她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后头去。


    “月牙,你拿回家去吧。”赵明宜咬了咬唇,耳根已经红得发烫,将书递给了月牙,转头就去床上趴下了。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她这两天不太想见人了。


    还好他没看到后面是什么。


    今天夜里下了雨,风呼啦哗啦地在外头刮,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平静下来,终于不再去想那本书了。沉沉地睡去。


    晚上起了大风,将窗子刮得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另一间值房的窗却是大开的,用横木支了起来,好在没有被风垂下来。


    里间却不太平静。


    房里留了半截蜡烛,快要燃尽了,也无人刻意去吹灭它,就这么燃着。不时有风吹进来,倒映出的影子摇摇曳曳。白日很有几分燥热,眼下下了场雨,热气本该消解下来。


    却是没有。


    已经深夜了。


    天上轰隆一声,发出震天的响声,连带着将房里的烛台也吹倒了。屏后人忽然坐起了身来。


    “爷,怎么了?”门外守着的是周述真,听见声音立时开门走了进来。现下还在辽地,叛王旧党短时间内剿不干净,所以经略衙门里到处都守着士兵。


    烛台吹倒了,仅凭着窗外的月光只能瞧见一道隽秀的身影,身姿挺拔,仰靠在床榻上,向他拂了拂手:“无事,你下去吧。”


    周述真又退了下去。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赵枢却是支起了身,捂了捂肩胛处的伤口,将身上的薄被掀了开来。底下有一片濡湿了。他很清楚这是什么,径直坐了起来,走到床边的红木架子上,就着铜盆中的凉水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覆在脸上的时候,心底的火也没降下来。


    人应该正视自己的欲望。他也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有冲动。只是今夜却是来得有些突然了。他耳边频频响起那道念书的声音,柔婉吟哦,与当初李澧点的那折子戏重合了起来。


    面无表情地擦净了手。


    房里很快又静了下去。


    第二天赵明宜早早就起来了,月牙端了铜盆过来给她洗脸,一边拧了帕子一边说道:“今日辽阳两位指挥使过来了,说是咱们过不了多久就得回京,想给爷践别,夜里去郁香楼喝酒呢。”


    月牙说完之后面色有些不自然。


    “郁香楼怎么了?”她接过了帕子自己抹了脸,又递给了月牙,好奇地问道。


    月牙才道:“郁香楼可不仅是喝酒的地方,它里边儿还有赌场、还有姑娘呢。我哥哥有时去了,我嫂嫂就生气,不给他进屋子,话也不说。”


    赵明宜听完默了默。她当然知道有些酒楼会兼值这样的营生。


    “那哥哥说了去吗?”她用梳子梳了发尾,低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晓得王仪、梁棋、两位大人推不开,已经答应了,还有……”月牙仔细想了想:“还有两位佥事大人,侍郎大人不清楚。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月牙顿了顿,小声道:“您不知道,去那儿的男人无非就那么两样事儿,要么赌,要么看姑娘,总跑不开的。我嫂嫂都讨厌死我哥哥去那儿了,回回都要吵。”


    她不知道赵明宜心里也有些怪怪的。


    梳着发尾……却是想不出来他去郁香楼那种地方的样子。


    官场上难免的吧。迎来逢往,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她记得很久以前,大哥还跟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去过瀛海楼,那里其实也跟郁香楼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她没去过,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样子。


    早晨月牙送了早食过来。衙门还未修检,她们便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子,她正要坐下来,却见庑廊不远处走来一人。白衣款款,清冷如玉,辽地之行后,他的气质愈发温柔从容了。


    “哥哥。”她笑了起来,让月牙再去搬一张椅子。


    往日她们俩都是一块儿吃的。今日大爷过来,月牙心里紧张,不敢多待,很快就离开了。


    “哥哥怎么来了,你的伤还好么?”她好奇地看向他的肩膀。没看见渗出血迹来,才放了心。赵枢坐在另一侧,看着她喝粥,忽而也有了胃口,让人添了副筷子。


    这样的宁静的时候其实不多。任何时候只要她在他身边乖乖的,他就会觉得心里有一块是满的。


    他倒了盏清茶,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往日忙于公务,他也少于见她,唯有借着用饭的空挡来瞧瞧。


    赵明宜忽然想起了月牙与她的说的话,心里不知怎的有一些奇怪,咬了一口肉馅儿的包子,微微抬眸瞧他:“哥哥,你今夜要跟两位指挥使大人去喝花酒吗?”


    她嘴里还有东西,小口小口地嚼着,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神十分清澈,却是问出这样让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的话。口中的茶,滋味顿时涩了起来:“你听谁说的,喝什么花酒……”想必是月牙那个丫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辽地的姑娘确实爽利,聊这样的事也不遮遮掩掩。可就是太爽利了,把赵明宜也带得一点不忌讳。


    “你不是要去郁香楼吗?那里跟瀛海楼是一样的,我听月牙说有赌场,还有漂亮的姑娘……”她又咬了一口包子,实在想象不出来大哥怀里搂着旁人的滋味。他也会抱人家女孩儿吗?


    小桌她坐着刚刚好,赵枢却是有些勉强了。他身量高,体态挺拔,一身月白的便服,在这样清晨枝梢儿还挂着露珠的时候坐在这廊下,很有几分清贵公子的意思。好看得不得了。


    只不过他不爱说话,面色总是冷冷的。


    又抬眸瞧了他一眼。他去郁香楼喝酒的话,会不会要姑娘陪着呢……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婉约清秀的,还是风情婀娜的?他这样清冷的人,又会不会迷于怀中软语温香,说起情话来呢……


    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咬着口中的包子,顿时觉得没滋味起来。


    “吃饱了?”他看了她一眼,只见桌案上只少了半个肉馅儿的包子,粥喝了几口。别的就没再动过了。


    赵明宜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包子好像有点苦苦的,是不是厨娘放了什么调味儿的东西?可是谁家做包子放有苦味的调料啊,又不是熬药材。


    赵枢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的事来。


    耳边是她念书时柔软的吟哦声。放下了手里的清茶,问她:“你想去吗?我让人给你备身衣裳……你兴许没过去,见识见识也好。”


    对面的姑娘立刻看了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凑近了些看他:“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没什么不能去的。”他看了她一眼。很喜欢她眼睛亮亮的时候,像盛了星子一般,会冲他说话。


    他知道她常拘束在闺阁,那他便带她去看那些在闺阁里不会让她见识到的东西。


    其实也不打算去的。做不过就是那些场面上聊的东西,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只是今夜要带个姑娘去郁香楼里,他还是上心了几分,命刘崇打探好楼里有什么适合女孩儿玩儿的,又让人备了套少年人的衣裳。


    傍晚的时候刘崇过来了一趟,说是都准备妥当了。只是还有一桩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声:“下午的时候王大人回了指挥使大人,今夜这场宴也会到场。”这着实很奇怪。


    王大人这些时候分明忙得脚不沾地,也没这么快赶回奉京,他们却是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场饯别宴王大人竟然有空到场。他向来是事无巨细的人,便多提了一嘴。


    谁知上首的大人却是没再说话。好半晌才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赵枢看了眼窗外纷纷落下的桂花。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涌起一阵很难言喻的异样来。


    王嗣年了解他,便如他了解王璟一般。


    他并不愿意去想那一丝可能。


    第55章 第55章


    辽地大军还未班师,皇帝便已经命人在奉天殿赐宴。足见圣心有多愉悦。


    赵老大人端坐在席上,四周同僚皆过来敬酒,感慨他底下又出了位这样出色的后辈。为什么说又呢,上一位还是当年名满京师的陆大人,这位老大人的学生……只是为人太过刚直,走错了路,跟错了人。落得一个不太好的下场。


    好在这对师生分道扬镳也快,事情并未波及赵家。赵老大人还是今上登基的肱骨之臣。下一辈的荣宠都是这一位老大人的余荫得来的。


    都说贵不过三代。


    本以为马上就要走下坡路。


    没想到又出了个极出色的后辈。若是再延续赵老大人的路子,这一家还能再繁荣两代人。纷纷上前敬酒。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热了,喝的脖子根发红。渐渐散席。赵老大人也正要走,却不想皇帝身边的黄大监走了过来,那太监笑呵呵的,长得也精致,看着有些女气,低声笑道:“老大人您别急着走呐,皇上正请您过去呢。”又补了一句:“似乎是有事要问询,您要有个准备。”


    赵老大人从不跟太监打交道。却不想姓黄的这般警醒了他一句。


    老人精了,立时便猜出些端倪来,恐怕是自己那长孙笼络的人……已经到了这样的年岁,虽不至于吓一大跳,却还是有些惊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个孙儿胆子会这般大,还敢跟御前的人有所牵扯。


    这个时候皇帝要问询什么呢?正值长孙班师回朝之时,他想了许多,只是心中有一桩积年的秘密,近两日有些不受控制了。他拖了许久,都未曾想出一个完满的解决之法。


    进了奉天殿。


    这里历来都是宫里举办筵席的场所,这会儿朝臣都散得差不多了,他进来后,才见御案上坐着一人。贵气的龙袍,神态威严,正低头看着什么,听见他进来的声音立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定定地看着他:“是赵爱卿呐。”那双眼睛迥然有神,像要把人看透。


    挥了挥手,淡声道:“来人,赐坐。”


    “近日辽地传来好消息,朕心甚慰,所以今日转成请爱卿过来说说话,你不必紧张。”皇帝面上看着十分和善,坐在椅子上微微往后靠了靠,先问了他的身体,又说了些赵枢在辽地的事情,神色间很有几分赞许的意思。


    赵老大人一一回了。


    他还未想清楚黄大监为何提醒那一句,便见皇帝的声音低了下来,按了按手中的折子,面上的笑也收了:“朕听闻爱卿的家中出了些事,竟是有个不是你家血脉的姑娘,却是不知是抱错了,还是另有原因。”说罢坐直了身体,看着堂下的时候目光犀利。


    十分有震慑性。


    还是等到了这天。


    这件事根本还未传出去,他已经封锁了消息,皇帝却早就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各大朝臣府邸有皇帝的人,不是锦衣卫便是东厂的探子,没什么能逃过皇帝的眼睛。


    先前未曾明示二子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说得多了,整个赵家都得因此获罪。他得找个机会,把那个姑娘的身份定死了,且不会让人怀疑。


    但凡有一点疏漏,皇帝哪天想起来让人去查的话,那就完了。


    赵老大人也难得得后背发凉起来,躬身道:“也是臣下府中婢奴的疏漏,当年儿媳生产之时艰难,腹中胎儿早产,生得早了,孩子早早夭折……下人畏惧,怕受连累,便从外头抱了个姑娘回来。”斟酌许久,还是用了这套说辞。


    皇帝也不是闲的。他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这才特意把他唤了过来。他可是知道这位有多厌恶陆中宁,陆中宁当年太出彩了,连带着他效命的禹王殿下也得了先帝看重。今上差点没能坐上这个位置。


    皇帝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也是不知道信没信。正当奉天殿气氛有些凝滞的时候,门外的黄大监忽而进来,小声回禀道:“傅大人过来了,眼下正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赵老大人心神一凛,忽然反应过来。他当然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甚至有下人传早些日子二媳与这位在他寿筵上见过……一时间也不知真假。恐怕次子也以为蓁蓁是傅蕴笙的女儿。


    不过一会儿,黄大监便将这位大人请了进来。


    他正待说什么,却见皇帝挥了挥手,命他先下去。出大殿的时候正好与傅蕴笙擦肩而过,这后辈从前倒是未见过,才见他一身绯红的袍子,身材瘦削,肩膀脊背都直挺,很有精神气。与自己二子比起来,确实出众几分。


    可惜出身不太好,爬了这么多年才上来。倒是有些可惜了。


    傅蕴笙目不斜视,很快进了奉天殿。殿内只有皇帝与亲卫。他被请到了偏殿去。


    过了大约两刻钟,黄大监又来了,这回面色却是有些凝重,低声问他:“您家跟傅大人。还出了这样的事儿?”神色有些古怪,看着他时也有几分同情,还是安慰道:“傅大人已经承认了,您家那个闺女是他的……皇上看着面色有些凝重,正命傅大人跪着呢,您进去的时候看着些吧。”


    赵老大人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那个孙辈远在辽东,竟还能操控这么些事,连他都瞒在鼓里。还将林娉接走了,把次子气了个七窍生烟。他与那个女孩儿倒是有几分缘分。


    从前总觉他凉薄,如今看来却也不全是这样。


    他进去的时候,御案前的帝王却是面色淡淡,倒是让人端了椅子来请他坐下了,沉声道:“这件事,却是傅爱卿的不妥了,孩子到底无辜,只恨做错事的人不懂礼法规矩。”


    “朕已将傅蕴笙降职,你家那个……休妻还是和离,全凭爱卿处置。”


    皇帝神色不明,赵老大人却是非常微妙地感觉到这位帝王心情不错。他也能猜到几分,溪亭在辽东立了功,他在朝中也有几分威望,繁荣之势总归让人不放心。出了这样的丑事,倒是让人心里平衡了许多。


    与傅蕴笙一道出的奉天殿。


    他冷眼看了这后辈一眼:“傅大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知可会让你傅家蒙羞。”这般在皇帝那里,那就默认林氏与傅蕴笙有纠葛了,那个姑娘的身世也没有任何疑问。


    还未出殿门,不管怎么样都要装一装。他知道这件事是谁在背后操作的。


    傅蕴笙未曾搭话。


    落在旁人眼里,那便是羞愧的意思了.


    前些日子战事频起,郁香楼都只能在暗地里接待一些人。如今辽阳城平定下来,楼里早就装饰好了灯彩,地下的赌场也开了起来。


    两位指挥使一位姓陈,一位姓黄,这两日正接了朝廷的调令,春风得意,是以将此次参与平叛的官员都请了过来,这是势必要喝个痛快的架势。


    赵明宜还在值房里换衣裳。这是一件改小的便服,少年人穿的,她上身也正正好。天青色的料子,做成的襕衫样式,穿起来像个还在书院读书的少年。头发利落地束了起来,耳朵眼也拿脂粉遮了,一张小脸莹白如玉,面若芙蓉,唇如桃花。


    立在镜子前,她总觉得有些别扭,问月牙:“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她从未穿过这样利落的便服,从前都是穿裙子,今日却发现这样的服饰十分的便利。


    月牙脸上笑开了花:“姑娘怎么会不合适呢,太合适了呀,这镜子太小了您看不见,也不知是哪位绣娘裁的,手艺这样精巧。”穿上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还是家里最漂亮最娇惯的那种,让人看了心生怜爱。


    赵明宜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月牙这张嘴白的都能说成红的,想讨人喜欢真是太容易了。肯定是哄她的。


    官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只能先出去。


    穿过夹道,从西北角门往外去,刘崇正候在角门处等她,只一眼便有些惊了,甚至顿了好一会儿,才做出请的手势:“轿子在外头,爷已经上去了,您且请吧。”这个姑娘穿这样式的襕衫,有些实在抢眼了。


    这是读书人的打扮,这世上多得是漂亮夺人目的少年,她这般还真有几分味道。连他都惊了一下。


    赵明宜捏了捏裙角,才从角门出去,便见两台官轿。一台湖蓝的,一台靛青的,眼前抬轿的人她都不认得,刘崇也还未出来,只估摸着是湖蓝的那台,那台人少些,大哥不喜欢大张旗鼓的阵势。


    侍从也不认得她是谁,只见她过来掀帘子,还以为是王大人要等的人。便放任了。


    轿中一片昏暗,王璟才想喊了侍从来问究竟何时走,轿帘便被掀了开来,眼前一下子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怎会不认得她,只见那双眼睛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面色一阵发红,唇瓣微张,微微瞪大了眼睛:“我,我认错轿子了,抱歉。”她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个歉。


    立马放下了轿帘子。


    刘崇此时正出来,眼皮跳了跳,心底暗道了声小姑奶奶:“姑娘,是这边儿……您走错了。”他还记得先前大人有多不喜他提的那桩事,让小姐跟王家联姻,他都想扇自己两巴掌。


    怎么能想出这么蠢的路数。


    如今再见小姐跟这位见面,心都要跳了出来。


    赵明宜飞快地上了另一架车轿。


    靛青色的车帘子一下被挑起,这回却是换她惊了一下。


    “哥,哥哥。”她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一身出尘的白衣,衣料上绣有玉兰,却是绣得若隐若现的,好看极了。他的面庞也在这精绣的玉兰下更显清隽,很衬他清冷如玉的气质。


    视线再往下扫了两分,脖颈忽而有些燥热起来。慢吞吞地上了车轿。


    “你这身衣裳倒是裁得合身。”


    帘子落了下来。轿内便更昏暗了,他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才觉她穿这样式的衣裳,一点都不维和。襕衫衬少年人,年少的姑娘穿起来,不知道有多出彩!


    赵枢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麻。


    赵明宜听他夸赞,耳朵根一下子就红了,侧身去看他:“您的也很好看……我觉着您该多穿白色的衣裳。”她从没见过有一个人能把玉白的颜色穿得这样出尘!


    一个也没有。


    心神微微荡漾,她又缩回了目光,只用力卷着自己的手指。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方才心念所动,却是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应该是玉兰花很衬哥哥罢……这花太像他了,雅致出尘。


    去郁香楼那样的地方,仿佛都是亵渎了他。


    赵枢不动声色地掀了帘子,招了人过来:“去告诉王大人一声,起轿罢。”


    官轿顺声抬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郁香楼去。


    第56章 吵闹


    看着便要到了。


    战事平定,楼中果然又张起了灯。车帘外人声喧嚷,有的人说话声音很大,都快盖过了路边的叫卖声。


    夜市也开了起来。街道上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清清冷冷。


    等了一会儿,官轿终于落下,等站在郁香楼前,闻见扑鼻的脂粉气息后,她才终于恍然为何月牙会那样说。她说这种酒楼不会只做一种营生,等她到了就知道了。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放眼望去,只见楼阁上缀着七彩的灯笼,有绘着仕女图的,也有绘了花儿鸟儿的,无比精致。周边不时走过客人,说话间难掩调笑之意,她跟在兄长身后,往后看了一眼,才见王大人的车轿停了下来。


    “哥哥,我们要等一等吗?”都是赴同一场宴,按理来说他们该等一等的。


    赵枢也往那边看了一眼。眉间有些冷淡:“不用,我们先走。”说罢虚揽了她的肩膀,将她带了进去。


    两位指挥使已经到了,一位穿着绯红的常服,一位身着灰色的襕衫,正值升官调任之际,春风得意,说话间都很有几分豪爽,看见赵大人过来,也都纷纷过来见礼:“听闻大人还有伤在身,今日能过来实在是给下官面子了。”说罢做出请的姿势,一行人皆往雅间走去。


    身后还跟着两位佥事大人。


    这位上官能来,其实也是出人意料的。一来他有伤在身,二来这位的官职本身就高,便是不来他们也都不敢有所抱怨。不免多看了一眼,才见那位今日气色虽算不得太好,却是因着姿仪出众,一点都看不出虚弱之态。


    身后还跟了未年岁不大的少年,面若桃李,眸中清亮。


    “那是谁?没听说过赵大人身边带了哪位子侄过来?”一位佥事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同僚也往那处看了眼,摇摇头:“不清楚,只听说京里来了位姓梁的御史,是这位大人带在身边的。只是那位梁大人,估摸着也该弱冠了,年纪对不上啊。”


    终于入了筵席。


    不一会儿有侍从过来禀报,说京中过来督察李总兵案的王大人也过来了,身边还有一位一同前来的梁御史。两位指挥使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便出了门亲自去迎。


    赵明宜跟在哥哥身后,跟刘崇一样坐在陪坐,雅间的门忽而就开了,抬眸看去,才见过来的是王璟。黄指挥使迎在前面,身后是一道前来的梁棋。


    梁棋进来后,朝上首的上官行了一礼,便坐到了赵枢身边。与刘崇跟她离得不远。


    王璟与好友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便向着黄指挥那边留出的一张空位去了。没过多久,人陆陆续续地来齐了。赵枢坐在右边上首,陪侍的是陈指挥使。


    另一边上首坐着的是王璟,陪侍的黄指挥。


    下边各坐着几位佥事,还有王仪王大人,另外杨贺昌因着松江渡口一战伤了腿,便没来。


    不久后开了席,歌舞声响起,众人也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赵明宜往下看了一眼,才见还有个看着面生的男人,刘崇看了眼赵大人,只见黄大人在给他敬酒,目光不曾落向这边……有几分讨好这位小姐的意思,便给她解起惑来:“叛王一落败,辽地要清算的人不知有多少。”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就像李澧一样,他被抓了身后保着的姨舅子也得伤筋动骨:“也不知是辽地哪位大人,走通了两位指挥使的门路,到了这场筵席上来……不是来求王大人的,便是来求咱们大人的。”


    赵明宜点点头,正拿了桌案上的一块儿糕点,果真听见底下陌生的男人举起了酒杯,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往这边过来。两位指挥使显然是已经疏通过了的,眼睛都瞎了一般地去给王璟敬酒。


    都没往这边看上一眼。


    赵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赵明宜看着刘崇,一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便也跟着放下了手里的糕点。刘崇给她倒了一杯茶:“您不用紧张,该紧张的是人家才对,您喝茶。”


    那男人身材有些胖,面上也是一副弥勒佛的相貌,看着挺和善。


    “原是赵大人,您到辽地这般久,我徐某人还未找着机会去拜访您呐……不知您可记得下官,下官在广宁接待过您,那时候李总兵还在。”说着面露尴尬起来:“也是下官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不知李大人是那样的人。后来王仪王大人出城去蓟州求援,是下官给私下开的城门……您看。”


    他不敢请功,只想着将功折罪。


    谁知朝廷派遣下来的两位御史大人,都是这位手下的,一个梁棋,一个王仪,任谁都绕不开赵大人去。他一时慌了神,出了大血,才疏通了两位指挥使。这次前来就是想谈一谈这位大人的口风。


    只望朝廷勿要治罪。


    赵明宜拿起的杯盏又放了下去,侧耳听着。


    赵枢也不大记得他了,看了刘崇一眼,刘崇立马去了王仪那里核实,回来后点点头道:“王大人确说那日有人开了城门。”说罢坐了回去。


    赵枢神色淡漠,却是拿起了手边的茶:“徐大人当日为我开了方便之门,赵某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来日回京述职,自当为大人辩驳。”他喝的是茶,徐大人却高兴翻了天,将手中的酒喝尽了,还把杯子翻了过来以示滴酒不留,表示尊敬。


    徐大人很快又回了位置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口卸了石头,人也轻松起来,让人点了两曲歌舞,又去另一边敬王璟。


    方才刘崇见她面露疑惑,便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听在耳边,又小声问赵枢:“哥哥,刘先生说他当初是李总兵手底下的人,必是要被盘查的,您为何又要帮他说话呢……将来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了,会不会给您留下祸患。”


    赵枢将桌案前她动过的两盏糕点推了过去,微微笑了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换得他往后死心塌地,不也很好吗。”他摸了摸她的头:“他这样的人,就是翻到天上去又能怎么样。”还造不成什么威胁。


    话音刚落,黄指挥使又过来敬酒。堂下歌舞不停,曲调悠扬,她往坐下望了一眼,只觉这样的场合让人有些压抑。


    他说得那些东西离她太远了。


    兄长正应着黄指挥使,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便跟哥哥说了一声她想出去透透气。赵枢嗯了一声,抬眸看向刘崇:“这里人来人往,让刘崇跟着罢,让他带你去阁楼上看灯,我一会儿就过来。”


    这次过来本就是想待她出来玩儿的。


    “好,那我先去阁楼上。”她起身出了雅室的门。两位佥事大人自然也瞧见了,陈指挥自然也瞧见了,暗戳戳地问他这是府上哪位公子:“真是好俊秀的样貌,不知可否定下亲事?”竟是想为自家姑娘做媒。


    赵枢笑了笑,淡淡道:“家中小侄,还在念书呢,谈这个尚早。”说罢举了杯子。


    王璟坐在另一侧,听完也笑了笑:“赵大人家的公子,哪还轮得到陈大人,恐怕早就定下了,若是不曾,盯着的人也多呢……陈大人问得有些晚了。”


    赵枢的视线扫过王璟,怎会不知他已经认出来方才跟着自己的是谁。微微笑了笑,未曾搭话。


    一旁的梁棋端坐着,只觉这两人之间有一点微妙。分明是好友,今夜却一句话都未说。


    赵明宜方出了雅间,才觉自己从前是真没见识,她从阁楼往地下昏暗的那一层看,见到有人高兴地搂着怀里的银子出来,在一个瘦削的男人那里兑换成银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有人让打手模样的人拖了出来,手上的指头断了半根。


    刘崇忙请了她往楼上走:“您别看这个,都是些腌臜事,您看了晚上做噩梦的。”


    赌场就是这样,一念起上天堂,一念起下地狱。


    “那我上去看灯?”她犹豫了一会儿,其实已经不太想去看了。刘崇也看了出来,却不敢带她去看别的,只能硬着头皮把她往楼上请。


    花灯年年都看,赌场她却从没见过。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从阁楼上下来了。


    她往楼下走,却是顺着扶栏往下看的时候,瞧见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他穿了身暗色的长袍,整个人显得很低调,扶着长栏略低了低头,眉头皱起来。正逢她下去。


    刘崇眼皮子直跳。


    想行个礼,然后把小姐赶快带走,心里祈求着千万别发生什么事儿……谁知王璟竟然先出了声,根本没瞧他一眼,只看向身边的小姐,问她:“六姑娘有糖吗?”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赵明宜许久未见他,眼下方一见,他便问她要糖……她是有的。忙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了油纸包的花生糖出来:“这个可以吗?我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应该是香甜口味的。”这是她特意从筵席上拿的,专程留给月牙,她喜欢吃这个。


    王璟本是不想来的。他看见她的时候,总是想起徐绾茵,只是不知道还是出来了。


    方才赵溪亭看着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防备,他直觉他是觉察出了什么。能让他情绪有几分波动还真不容易,他们如此合得来,他的妹妹跟他也有几分相像。


    说不定她跟他,也是很合得来的。


    “六姑娘想去底下赌场看看吗?”他剥开糖衣,将那颗花生糖扔进了嘴里,沉声问她:“你哥哥还有事,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带你去看看罢。”在他身边跟在赵枢身边,应当也是差不了什么的。


    赵明宜还未说话,刘崇在一旁已经着急上了头,挡在她身前,皱着眉道:“王大人,您在说什么,这不合规矩。”他都不敢带着小姐去赌场那种地方,怎么敢把她交给一个外人,便是大人的朋友也不行。


    “我不去的……”赵明宜给他递了糖就想走了,当然也不敢跟他去,正要拒绝,却听见不远处雅间的门开了,一道冰冷又疏淡的声音透过珠帘传了出来。


    “我竟是不知侍郎大人何时有这种闲心了……”


    赵明宜还站在木阶之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才见一身白衣的兄长站在雅室门前,正淡淡地看着他们。那张玉兰一般雅致的面庞沾了两分说不出来的情绪,像是冷意,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既如此,你带梁棋去瞧瞧罢。他整日待在督察院,不太通人情世故,你带他去见识见识,也算一番历练。”


    刘崇少见他这样说话,眼皮子一直在跳,总觉得要出事。这两人从前在一块儿,都是很温和的,赵大人话少一些,却也不至于这般放软钉子。


    赵明宜不知道他们从前是怎么样说话的,她没听出来什么,只绕过王璟跑到兄长跟前,小声告诉他:“王大人头晕,问我有没有糖,咱们要不要让人唤大夫来。”


    她说的是‘咱们’。


    很微妙的两个字,赵枢心中放才堵着的那口气好像一下子便疏散了开来,将她拉到身边来,替她将襕衫的领口整理好:“是么,那还是让刘崇唤了大夫来罢。”


    王璟知晓他有些生气了,微微笑了笑:“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方才见她无聊,想带她出去看看,解解闷而已。”他觉得自己今日过来属实是有些不知为何。


    徐绾茵已经过世很久了。


    他想,他或许只是想念她罢了。


    赵枢看了他一眼,两位好友今日自从入筵以来便一句话都没说上,离席也是去色匆匆。


    郁香楼前的官轿先行离去了一台,赵明宜坐在昏暗的轿子里,双手交握着,敏感地察觉到哥哥今夜有点不对劲。是从见到王大人开始的。可是他们不是朋友吗?为何见到也不高兴呢。


    悄没声儿地抬头看赵枢,只见他眼睛微微阖着,靠在轿壁上,坐近了些,凑过去问他:“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呀?”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是因为她好奇赌场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可是刘崇也没带她进去呀。


    很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赵枢分不清那是什么香气,只知道是她身上的,清甜的味道。她还想要问,不依不饶地凑上来,那味道更清晰了。


    他清晰地觉察到那不是脂粉香气。


    是少女的清淡的体香。


    她今夜有些好动,而且还好奇,非要知道为什么,柔软细白的手不住地摇晃他的手臂:“你为什么生气啊,我没有去赌场,只是说说而已,刘先生也不敢带我去的……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耳边的声音不依不饶。


    赵枢第一次觉得她有点吵,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聒噪呢。他第一次想把她搂在怀里,捂了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第57章 回家


    官轿抬得很稳当。


    赵明宜还在问,却忽然察觉手腕让人摁住了,眼前一阵漆黑,让人兜头按在了怀里。那怀抱宽阔而温暖,还能闻到他衣料上干净的皂角味。


    宽大而有力的手掌虚按着她的肩,声音无奈又低沉:“好了,别说了,我没有生气。”是她看错了。


    赵枢穿着白色的长衫,她身上是天青色的,衣裳层层交叠在一起。她低了低头,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立马就老实了,乖乖地不再说话。


    他的心跳一点都没有乱。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今生没有喜欢她……或许前世的事,也是她猜错了,他们之间分明什么都没有。


    他是一个威严而称职的哥哥。


    心立刻安定下来。本该是这样的。


    伏在他怀里,将他的衣角卷了起来,揉成一团。赵枢随她玩闹,手却是不曾松了开来,还是将她按在怀中。很早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最早是什么时候呢。


    是她在大音寺里忽然腹痛,缩在床榻上冒冷汗。


    或许更早。也记不清了。


    “蓁蓁。”他觉得此刻十分地安宁,她也很乖巧地伏在他怀里,这是十分信任的姿态:“你母亲我已经接出来了,在河间的一座私宅里,等你回去我带你去见她。”


    她忽而沉默了起来,很小声地问他:“母亲会愿意见我吗?”她的手还在用力卷着他的衣裳。


    赵枢知道她看似已经能平静地面对,心里却还是恐慌的。定定地告诉她:“会的。”


    她似乎也受到了安抚,点点头后,便也不再问。只是依旧抓着他的衣角。


    这样的事一时半会任谁都接受不了,他知道只能慢慢来。微微叹了口气,下颌抵在她额发上,沉声道:“蓁蓁,叔母的那个孩子其实是早产的,月份不足……她应该是知道的。”


    “你说娘可能一直都是知情的吗?”她心中微震,从他怀里钻出来,漂亮的小脸有些发苦,喃喃道:“娘生过晗音姐姐,她怎么会不知道足月跟早产的区别呢……”所以林娉其实一直以来都可能是有所猜测的。


    只是她不去查探,就当那个孩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赵枢看着她的眼眸从明亮变得灰暗。


    只觉他的妹妹不该是这样的……他一直没把她养好。


    她还小的时候,他只当她是人生的一个过客,也甚少理会她。等再大些,想缠着他陪她的时候,他又刚好调任天津卫,再回来时,她已经过了需要人陪着玩耍的年纪了。


    不再粘着他,甚至隐隐有些疏远。


    好不容易亲近一些了,她又经历了这么许多事。


    赵枢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去。


    她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规规矩矩地,不再如方才那般顺从地趴在他胸口。怀中好像空了一块儿。连带着心里也少了点什么。


    车轿回了经略衙门。


    方才回到衙中,从西北角门进去,穿过重重夹道,终于到了后堂处。远远瞧见值房门前立着三五个人,她不太认得,刘崇过来禀了,说是伤了腿的杨大人过来,有些事要谈。


    “哥哥,那我先回去了。”她站在灯笼旁。


    昏黄的灯笼照亮了她的裙角,反而是她的面庞在夜里有些模糊。赵枢将刘崇手里的那盏灯笼接了过来,微微抬高了,这才看见她白皙的小脸,鼻尖有些发红,唇瓣是红润的。


    不远处亮起一点光,有人远远喊了一声:“小姐。”语气很是高兴。


    是月牙来接她了。


    赵枢这才点点头:“你先回去。”视线落在她耳垂上,这才想起来她今夜没戴耳坠子。他记得她极喜欢一副红石榴的玉坠,她戴起来很好看。


    看着她回了值房。这才转身往另一边走去。杨贺昌已经在他那里等着了。


    灯笼又回到了刘崇手上。擎着灯笼带路的时候,他总觉得今夜有哪里不太对劲,又分辨不出来……其实哪哪都不太对劲。爷方才拿了他手里的灯,微微抬高了些。


    好像就是为了看清小姐。


    摇摇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连忙跟上。


    这边赵明宜回了房里,月牙将灯笼吹灭了放在一旁,又去打水给她洗脸。就在看着月牙出去的一会儿空挡儿,赵明宜将袖中荷包里塞的糖倒了出来。


    月牙打完水进来愣愣地看着桌案,笑道:“您出去一遭还给我带了这个……”上前去拿了一颗,是花生酥,拆了之后先递给了姑娘。


    “你吃吧,我不爱吃糖。”赵明宜推了推,坐在窗边笑着看她吃。


    “月牙,我马上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喜欢这个姑娘,她性格爽利,心里也不藏事儿,想着若是她愿意,自己便带着她回河间。


    不想这丫头笑起来,脸也红了:“小姐,我娘给我定了门亲事,我要成亲啦!”不能去看看直隶的风俗了。还有小姐说的瀛海河,河上整夜的烟花。


    “真的吗?那么早。”赵明宜一时没缓过来:“你见过那人是谁么?还是只是你娘安排的?”她害怕月牙嫁人是家中逼迫的。


    她到她身边的时候,身上的衫子洗得发旧,一双鞋也小了,补了又补。听她说家里还有哥哥,下头两个弟弟,便有些担忧。


    月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再加上临别在即,也有些伤怀,拉着她的手道:“小姐您别担心,我认得他,他是我的邻家兄长,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是他去我家提的亲事。”


    月牙儿看起来有些羞怯,低了低头:“我是愿意的,不嫁给他也会是别人。旁人我都不认得,那还不如他呢。”眼中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小姐您定过亲吗?您不知道,我听嫂嫂说他那天过来的时候脸都红了……我都不敢想,他那样愣木头一样的人,竟然也会脸红,嫂嫂说别人都笑话他。”


    月牙儿初次识得情爱的滋味,说话忽然多了起来,拉着她在窗下说了许多。她也静静地听着。


    赵明宜怎么会没定过亲呢。


    她定亲的时候排场可大呢……只是这样的排场不是她即将要嫁的那人给她的。是哥哥亲自为她办的。


    她记得很久之后,冯僚与她说,她妆奁中的所有首饰,几乎每一件,他都过目了。还有田庄、商铺、比赵家给她的多了许多,她那时看账本都看了许久。


    最贵重的那匣子首饰里有一对耳坠子,她记得很清楚,红石榴样式的,她很喜欢。后来她就一直很喜欢这个样式,直到现在。


    她觉得是她猜错了,大哥那样的人……虽面上不显,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强势的。他若真的有别的心思,不可能会那般平静地为她操办这些。只会找个机会把孟蹊贬了,远远地调到地方去。让她再也见不着他。


    那半杯烧刀子把她喝得头晕脑胀,都能把那么重要的事忘了。记忆错乱也是有的吧。


    兴许就是她记错了。


    “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困了。”月牙方才还在说自己的绣嫁衣的事情,转头见小姐眼睫有些垂着,似乎有些犯困。遂转身去铺床。


    的确是困了。今夜的筵席也不太好吃,他们光顾着喝酒了,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


    “月牙儿……”她倾身唤了一声:“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粥什么的,送一份到刘先生那里吧。”哥哥那里还有杨大人,这时候应该也不方便进去,给刘崇正好。等人散了他会送进去的。


    月牙儿笑了笑:“嗳,我刚见陈嫂子还在厨下呢,应是还忙着,这就去。”


    夜过得很快,又是第二日了。


    刘崇与月牙说差不多明日就得动身回河间了,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办的。赵明宜想了想,问了他金城公主的事情:“公主可有见到辽王殿下?”


    这次平叛比前世顺利了许多,公主能早一点脱离辽王的掌箍,应该……不会落得如前世那般的结果了吧。没有了那个人的强迫,她可以好好的生活,流言蜚语也会淡去。


    “小姐,不久前属下已经引了公主前去平角楼,也没发生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公主神色也很平静。”刘崇也没仔细听,赵大人吩咐过的,公主与辽王的谈话他需回避。


    想来也是因着那次公主的相救之恩。


    “那就好。”她喃喃了一句,放下了心来。


    那日她问刘崇要了些银子,带着月牙儿去城中的衣料铺子里,买了好些料子,用来给她裁嫁衣。还提前封了一个红封一块儿给她,相伴一场,也算她的一份心意。


    辽地那几日的天气很好,两位指挥使还上着值,专程腾出了一天过来送他们。六架马车,侍从护卫将百,黄指挥使还带了一坛子好酒来。


    各喝了一杯酒,


    赵明宜在马车里,遥遥望着不远处那一行人,发现梁棋在,反而王璟没来。有几分好奇。却又很快抛到脑后了。


    在路上的这几日,赵枢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姑娘有几分紧张。不仅是紧张,她应该还心慌。每当停下车马休整的时候她都要下来,绕着马车走来走去。


    离河间越近,她反而越心慌。走动得更频繁了。他只能停下来安抚她。


    “哥哥,你教我写字罢……娘说写字能静心,便是写得不好,也当练心了。”她坐在他身侧,一黑葡萄似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


    赵枢手里正拿着一本书,闻言默了一会儿:“我让刘崇找纸笔来。”遂放下书。


    他是知道她不喜欢练字的。也不喜欢旁人要教她写……今日倒是头一回。想必还是心慌。


    修长的指节捻了墨条,先研了墨,侧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乌黑的发髻,头上簪了海棠宫花。


    “过来。”


    赵明宜心下正慌张着,终于找了一件事情做,心下稍安,跪坐在小桌前,顺着他的走笔一点一点写了起来。她脑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林氏,赵枢眼中却只有她的柔软白皙的耳垂。


    “等回了河间,我让人给你做几副耳坠罢。”他握着她的手,忽而说了一句。


    赵明宜忽而抬起了头:“啊?”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没事。”他收了手,碰了碰她的耳垂:“有些空了,戴了好看。”她很白净,白皙的皮肤上一颗红艳小巧的石榴,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力。他莫名觉得很衬她。


    略带粗粝的手指,划过柔软的皮肤。


    激起她一阵颤栗。


    她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写。


    第58章 愿望


    路上也走了几天。


    夏天本就烦闷,路途遥远,她有点吃不消了。等到第四日的时候,刘崇忽然过来说途经锦州之处有一处寺庙,询问他们要不要下去走走。


    在马车上待久了不免烦闷。


    “我们去看看罢。”赵明宜掀了车帘子往外瞧,只见不远处高山掩映的地方果然有一处高大的庙宇。群山处传来钟声,一下一下,让人感觉到悠远沉静,如空灵的梵音。


    赵枢自然无所不依。


    吩咐刘崇去安排。


    等她再次下马车时候,便已经到寺庙山脚下了。沿途空无一人,只有高高的千级石阶,让人感到十分震撼,她转头问刘崇:“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刘崇笑道:“姑娘,我们已经到锦州了,这是锦州的松山,前头便是千佛寺的山门了。”放眼望去,只见群山苍翠,一座峰头接连着一座,延绵不绝,十分壮观。


    赵明宜看了,忽然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拉了兄长的袖子便要上去。


    刘崇自然跟在后头,随行的亲卫也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道是不是赵明宜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跟着的护卫多了许多,但是这种感觉又没有十分强烈。想过又抛到脑后了,牵着赵枢的袖子往石阶上走:“哥哥,这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啊,好似都没有人。”


    赵枢任由她牵着,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脸在阳光下被晒得红润润的,比起前段时日来气色好了一些。淡淡地道:“兴许如今尚早,来的人不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着。


    赵明宜转头看了眼刘崇,只见他在跟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


    其实不是的吧……应该是刘崇清过场了。可能赵枢不想她有心理负担。


    侧眸看了看他,只见他站在身侧,将要晒在她身上的太阳悉数挡了,她好端端地待在他的影子下。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站在阳光下,绚烂的烈日悬在当空,她需得仰头看他。他的威势愈发重了,出行也愈加小心,便如此次回京,明里的亲卫只有百余,可是她知道在她视线未及处还有许多。


    从前他去别处也不喜欢兴师动众。


    可是如今他要去的地方,也得清了场才行。


    赵枢不知道她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她忽然低下了头,站定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问她:“累了么?”


    “我没有。”她摇摇头。


    她只是觉得,他与前世的他,真的越来越像了。笑了笑:“我们继续走吧。”


    上了佛寺。


    她也只是在阴凉的地方逛了逛,听僧人说寺庙里有一棵古树,如果她有什么心愿,可以写了挂在枝头,会很灵验的。赵明宜听了,忽而停了下来,把赵枢拉了进去:“哥哥,你陪我进去写一个罢,我知道这个,往日大音寺也有,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抛这个。”


    她走得很快,提着裙摆上了石阶。


    层层的裙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微微拂了起来,像只欢快的小蝴蝶。她今日难得高兴。


    细细写在了红绸上。知客师父将他们引到了那棵古树下。


    赵枢微微抬了抬头。这是一个高大的银杏树,树干粗大,约有四人环抱粗,枝叶繁茂,肆意伸展,此时枝头充满绿意,上头挂着许多细细的红绸。


    有求姻缘的,也有祈求平安的,更有盼求权势财富的。


    世俗与欲望交织,十分真实。


    她正抬头看着树梢上的一截红绸,手里拿着的还未抛上去。


    “蓁蓁,你求的是什么?”他忽而笑着问了一句。她仰脖子仰得辛苦,却还是想看清上头写的什么,闻言也笑了,侧头看了他一眼:“哥哥要帮我实现吗?”


    “那要看看你写的是什么,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的声音低沉如玉。话虽如此,面上神情却是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那是一种自信和从容。


    她看得出了神,就连手上拉下来的银杏枝都松了开来,闷声道:“我这个哥哥可不一定能帮我……”


    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有一阵热意,原是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后来,微微俯身,她稍一侧头,便对上那张五官极具优越的脸。心忽然慢了一拍。


    “哥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立马将手里写了字的红绸背到了身后去。


    只是犹豫了一下,她又拿出来,脸有些红了,与他拉开半步距离,仰头递给他:“你看吧……如果能帮我实现就更好了。”


    她脸白皙如玉,鼻尖有一点红,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一双眼睛像葡萄一样黑黑亮亮的。她长高了,方及他的肩膀。伸手接了过来。


    那一笔字迹十分熟悉。勉强能说得上秀气,他看了一眼,很快便收了起来。声音愈发柔和了:“你这个算什么,再写一个罢。”


    她说希望他能幸福。


    望林娉平安喜乐。


    这是把他跟林娉摆在同一位置了。后半句是人之常情,只是前半句算什么……这柔软的半句话终究在他心底划开了涟漪。红绸在他手里揉成了一团,他顿了顿,将之抛上了树上最高处。


    “嗳,哥哥!”她瞪大了眼睛,本来准备自己扔的,急忙上前扶着他:“您身上还有伤呢。”左看看右看看,生怕他衣裳渗出了血迹。也不知道伤口有没有裂开。


    她搀着他胳膊,又抬头往树上瞧了瞧,只见那红绸已然好端端地挂着了,不免斗起胆子数落他:“下回不能这样了!你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紧接着又是一番絮絮叨叨。念了好长一段路,才在山门口处停了。


    两人肩并肩走下的长阶。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寺庙,只见高大的佛寺梵音声重,钟声回响,总觉得有一点熟悉。又说不上来。


    天下寺庙千千万万,应该很多都相像罢。或是前世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让她很多事情都快要忘了。


    长阶很长很长,走到一半的时候,她也不太累。


    赵枢一直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头上的海棠宫花摇摇曳曳。很像她小的时候。忽而喊住了她:“蓁蓁。”


    “啊?”她也回头。


    “我背你罢。”他笑了笑,忽而道。


    这怎么行!不说这距离合不合适,便说他身上还有伤,怎么可劲儿糟蹋自己的身体呢!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絮叨。直到下了后山。


    赵枢一路都笑着听她念经。


    刘崇在后头都看出来了。爷在逗小姐呢,看起来心情也不错。这样的时候可真是不多,他总觉得大人身上压着什么,总是卸不下去,一年到头总是漠然更多。今年却是多了许多笑容.


    六月翻过,天气就更热了。


    好在这些日子也下了几场雨,农户们都不算难挨,抗一抗也能顺利熬到秋收。云州天水巷一处宅户内正燃起了炊烟,顺着乳白的烟气看去,才见这户人家不过两三间屋子,灶下正燃了火。


    一妇人将饭食端了出来,路过一间屋子的时候,才见窗下的年轻人还在温书。默了默,便将饭食端到了堂屋去。


    “小婉,把这个给你哥哥送过去罢。”妇人给碗里盛了饭,又细细添了肉汤,递给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让他歇着一些,别累坏了。虽春闱在即,身体也要顾着一些。”


    陈婉接过了青花的瓷碗,往后身的屋子看了一眼,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有人应了声,她便立时进去了:“表哥,你在干什么呢?”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打量起他桌案上的东西来。


    只见简朴的平桌上放的都是书,还有从书院拿回来的文章。她不太识字,却见有几本都翻得起了毛边……他应该很辛苦罢。


    窗下的年轻人瘦而有骨,身材挺拔,正端坐着,见她过来,面上浮起一丝很淡的笑容,将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道了一句谢:“表妹也快去吃罢。”


    只是说完许久,都未见身边的姑娘有所动作。


    依然站在一旁看着他。


    “陈婉?”他又唤了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莹润的面庞有一点红:“啊?”


    “我是说,你也快去罢,饭菜要凉了。”他重复了一遍。


    陈婉道:“哥哥,你怎么这样叫我呢?我见秀春坊的芸香,她哥哥都喊她香儿的……你这样未免太生疏了。”


    窗边的男子长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身条长长的,面容白皙干净,瘦而有骨,同那河间来的赵承翎比一点都不逊色呢!听说那位还是大族出身的公子,这般比都不落下风,想来春闱高中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只是不知能到何等高度。


    至少进二甲罢!若能进前五十名,那可就威风了……姨父当年也才堪堪入围,后来十里八乡,还不是没有能比过他的。当年不知多少人羡慕姨妈呢。


    孟蹊听了,忽而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到堂屋倒了一碗水。陈婉立马就跟了出来,神色有些拘谨:“怎么了表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可是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


    这样生疏,还怎么能在一块儿呢。


    想了想又觉她没错,他们合该亲近一点才是。


    孟蹊喝了水,将茶碗放到了高几上,并不如陈婉说的那样换了称呼。说道:“这并不合适,你尚待字闺中,芸香却是与兴来订了亲的。这不一样。”


    陈婉咬着唇,正要问如何不一样!他们不是也要定亲了吗?


    却听见身后远远的有人喊她。是姨妈的声音。


    到底没问出来,转身气鼓鼓地出去了。


    孟蹊见她走,心下这才稍安,又坐回了桌案前,匆匆吃过饭后,将从书院带回来的文章拿了出来。待日落西山之时,他才将书卷收了起来。


    纸张堆叠在一起,他一点一点地收着,忽而从书案底下摸到一颗硬邦邦的东西,是圆润的形状。拿开上头的东西才发现,是一颗已然风干的薏苡珠子。


    捻着这粒珠子看了许久。


    他想不明白,那等人家的姑娘,有什么好记挂的。他却偏偏念了这么许久。


    第59章 见面


    连日奔波,终于在七月初初的时候到了河间。


    赵明宜一直心里发紧,自从进了沧州城就很不安,一句话也不说,只坐在马车内,不时顺着车帘透进来的月光往外瞧,眉间尽是愁绪。


    “哥哥,娘还好吗?”她担忧林娉的身体。她的身体自她离开河间时候起就不太好,那时候母亲还计划着给她算嫁妆,如今进了城,也不知道究竟会看见母亲什么样的目光。


    是憎恶的,还是平淡无波,抑或是……会喜悦呢?


    “别担心,一切有我呢。”赵枢知晓她害怕,摸了摸她的头,顺势将她按在了怀里。这个姿势已经愈发自然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享*受起这种时光来。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胸膛上。


    为她解决一切会给她带来烦恼的事情。


    赵明宜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她在脆弱的时候反而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供她依靠,没有谁比身边的人更能给予她这种可靠的感觉了,她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心十分的慌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外终于传来刘崇的声音:“爷,小姐,我们到了。”


    是到赵家了吗?还是兄长的私宅。


    她一下子惊醒,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掀了马车的窗帘:“先生,这是到哪里了?”她声音还带着一丝睡梦方醒的软糯,好像不太清醒,眼睛有些迷蒙。


    刘崇在马车外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小姐是半伏在爷怀里的,探出头来的时候爷的手还护着她的头顶,怕她撞在横门上。就这么一眼,刘崇都快要吓死了,脊背绷得梆直,脖颈上激起一阵细皮疙瘩来,战战兢兢道:“小姐,咱们到四合巷了,这是爷的私宅,赵家那边还不知道咱们回来。”


    即便吓个半死,他还是斗起胆子抬了抬头,想再确认一番,只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谁知方一抬头,便见大爷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尽是冷淡与审视。


    他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赵枢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将妹妹拉了过来,坐回了原处。


    “哥哥,怎么了?”赵明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将她拉到身旁,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惯有的冰冷,而是十分的柔和。他碰了碰她的眉心,将她皱起的眉揉平了:“蓁蓁,不要害怕。”


    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心里头奇异般地平静了许多。


    虽然心里依然在打鼓,却没有那种心慌到窒息的感觉了,点点头:“哥哥,我自己去见母亲罢……”她迟早要自己面对的。哥哥可以帮她很多,但是她跟林娉之间的事,只能让她自己来。


    赵枢嗯了一声。


    这座私宅很大,几乎是四进的院子了。马车从正门进去,立刻有侍从过来牵马,护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座宅邸。这间安静的院落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迎回了它的主人。


    明灯亮了一整个宅邸。


    下人立刻将门前的灯笼换了,换成了明纱糊的,更亮更气派。梨月刚端了铜盆出来,便见私宅的每一处好像都亮堂了,还有婆子连夜起来扫洒庭院。


    “张妈妈,这是怎么了?”她放下手里的铜盆,不明所以地往外瞧,只听见外院似乎有些喧嚷。可能是管事的也起来了,声音有些大。她怕吵着林氏,说话时也压低了声音。


    “梨月姑娘,是爷回来了!陈管事刚吩咐的人收拾屋子……”张婆子往干燥的地上细细洒了水,一来除尘,二来降降温,一边干活嘴里也不停歇:“天爷啊,大爷今儿这一回来,地位可就不一样了!咱们家也要往上抬一抬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走出去,摇杆也要硬气三分,大老爷再也摆不了长辈的谱儿了。”


    有时候下人的憎恶也随主子。大爷厌恶大老爷,他们自然也喜欢不起来。


    梨月听了只觉得耳朵嗡嗡的:“你说谁?谁回来了?”


    张婆子正要接话,却见梨月姑娘失了魂一般地往外跑,方才搭在一旁架子上的铜盆一下子就给撞倒了,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给张婆子吓一大跳。


    殊不知她走后,房内的帘子也动了动,从中走出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来。头发只松松地挽了,肩上搭了一件薄外衫,唇瓣有些发白,站在门前往梨月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声音微弱:“这是怎么了?”


    铜盆落在地上的声音将林娉惊醒。


    她已经很久睡不着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方才的声响没吓着张婆子,眼下见这位夫人出来,才是真把她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手里的水盆了,扔了就要去搀扶她:“哎呦夫人欸,您身体还虚弱着,怎么就出来了。受了冷风可怎么办。”


    实实在在是把她当个玻璃人儿了。怕她一碰就碎。


    连忙将人搀回了房里。


    赵明宜才下了马车,刘崇正吩咐内院的妈妈引她进去,那位妈妈略略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马车旁站了一个纤细的美人儿,穿了件缃色的衣裳,底下是鹅黄的裙衫,袖口衣领上都细细地滚了边,一张小脸十分漂亮。


    见她看过来,便也望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含了一汪泉,仿佛会说话似的。


    爷一身玄色锦袍,神色尽敛,负手站在小姐身后,巍巍如高山,将小姐衬得更纤细了。两个容色同样出众的人站在一处,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夜色里竟是十分相配。


    “这是咱们家的小姐罢?”妈妈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尽是惊艳与喜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这里内院我老婆子熟,就由我引您进去吧。”


    赵明宜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赵枢微微笑了笑,抚了抚她发顶:“莫怕,还有我呢。”他看见她鸦黑的睫毛颤了颤。


    她点点头:“好。”


    赵枢看着她往内院去的背影,负手站了一会儿。候在一旁的刘崇后背直冒冷汗。


    几乎都要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了。


    只是看着大人这副平淡的模样,似乎还未意识到什么。刘崇已然娶妻生子,是过来人,深知其中许多深陷于情的人往往当局者迷。


    不敢深想,腰更低了几分,慌忙去说别的:“爷,前几日圣上宣老大人进宫,老大人认了姑娘的身世,姑娘在陛下那里,就是傅大人的女儿了。”身份压死,锦衣卫跟东厂便是要再查,恐怕也难:“只是唯有一桩……姑娘往后的身份恐怕会很尴尬,夫人的态度也尚不明朗,您需早做决断才是。”


    刘崇深知,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往后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一条道走到黑,忠诚于赵大人。要么被灭口,带着秘密到地底下去。……这种事怎么就轮到他了,冯僚才是跟着小姐的人,这种事得应该他来顶上。


    赵枢立在明灯下,微微捻动着手上的扳指,自然知道如何才是对她最好的,只是依然问了刘崇:“此事依你看呢?”


    刘崇想了一路,早就想出来办法了。却是在晚间看见大爷揽着小姐的时候,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头顶那道俯视的目光让他额上冒冷汗。


    僵硬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道:“属下认为,对小姐最好的莫过于您认她做妹妹,届时不管姑娘是到傅家,还是跟着夫人回锦州母家,身份都够够的,无人敢欺她。”


    “您与姑娘在赵家便是有情分的,陛下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还得说当年陆大人的名声太显了,当年上书非要改革田政,清丈南方田土……先帝太喜欢他。就是可惜,先帝没两年便走了。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可是还记恨着当年的事呢。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般最好了。


    他能想到的,赵枢怎会不知。


    刘崇只觉大人思量了许久,久到这头顶上悬着的灯都昏暗了几分,凉风乍起,他头脑昏昏的,深觉自己出了个馊主意。想把这脑袋割下来让冯僚过来顶上。


    实在太难熬。


    赵枢立于廊下,也未进房舍,带着几分凉意的风吹拂在身上,不知为何他忽然便犹豫了,只道:“这般不妥。”


    至于为何不妥,他也不知晓。


    只是直觉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刘崇眼皮子一跳,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那只能先看夫人那边是何态度了,然后再做打算。躬身退了下去。


    另一边,刘妈妈正引了姑娘进内院,随意说了几句话,还未待再问,便见夹道不远处走了一个身条长长的姑娘过来,手里连灯笼都没打,就这么摸着黑来了。


    天色那样黑,夹道还没来得及点灯,梨月看见不远处微光闪现。


    只一眼便认出了是谁,顿在原处,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是梨月吗?”赵明宜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循声望过去,也认出了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赵明宜又唤了一声:“梨月?”


    “小姐。”梨月哭声立马大了起来,三两步冲了上去,走近了才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容,看见她清瘦了许多,泪珠子掉得更厉害了,用力地抱住姑娘:“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您受了多少苦啊……夫人看了不知道要多心疼。”


    赵明宜搂着梨月,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娘,娘想念我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唇色泛白。


    梨月怔住了,忽而想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要摸不清夫人的态度了,支支吾吾道:“夫人,夫人应是想您的,您去看看她罢。”


    那日她跟姑娘一道在大音寺。那伙贼人将她打晕了,醒来后姑娘就不见了。梨月不知道有多害怕。


    更可恶的是明湘小姐,她分明瞧见五姑娘将小姐推了出来。气得咬牙切齿。


    爷将姑娘带了回来,那应当是待小姐好的。姑娘再不济,也不会落得伶仃一人,这般想着,梨月才敢把她往林娉房里引。


    这座宅子是刘崇命人置办的。


    看得出来很是花了些心思。院落内草木错落有致,林娉喜欢桂花,院里便栽了许多。栽的是成木,眼下已经开花了,香气扑鼻。


    她忐忑不安地往里走。


    过去几日总是做噩梦,梦见母亲不要她,要把她赶出去……目光像冰一样冷。她太害怕了,每进一道门这种惧意便深一分,等到最后一道门的时候,她忽然就不敢动了。


    也不敢抬步进去。


    里间传来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弱,像是病了许久的人,正在跟房里的妈妈说着院子里的事情。她怎会听不出来那就是林娉。


    “姑娘……进去罢。”梨月看着她,忽而推了推她的胳膊。


    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梨月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小姐已然牵了裙角,缓缓地跪在了地上,冲着屏风后的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娘,蓁蓁回来了……”声音又轻又颤。


    梨月分明瞧见那地上落了泪珠,眼眶不禁也红了起来,别过头去。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还这般亲的人,如今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了呢。


    第60章 安慰


    屏风后的声音一下子就顿住了。没有人再说话,里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让人感觉时间都缓慢了几分。


    林娉紧紧地盯着屏后的身影,那跪在地上的,不是她的女儿又是谁。


    “张妈妈,是我的蓁蓁吗?”她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打在手背上,忙推了推伏在自己身前的人。张妈妈也愣住了,向外看去,只见那道纤弱的身影,喃喃道:“是,是她夫人。”


    “夫人,您快请她进来啊。”张妈妈托了托林娉的手,只见夫人眼眶红得不得了,却是怔怔地,也没有立刻唤她进来。唇瓣咬得通红,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赵明宜在屏后,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更漏不停地滴水,她等了许久,面色霎那间发白,心中涌起不太好的直觉。


    “快,快进来罢。”屏后的女子终于开了口。


    她很快绕过了屏风,在见到那消瘦的女子时,心都沉了下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母亲’,在林娉跟前又磕了一个头。谢她多年养育之恩,也谢她多年疼爱。


    林娉的手脚冰凉,虚扶了扶她:“快,快起来,地上凉。”几乎是在看见女儿的那一刻,她便下意识地去心疼她……可是说完后又顿了顿,手僵在原地,又缩了回去。


    温柔的手掌在眼前又消失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母亲。才见她瘦了许多,眼眶红着,也在看着她,眼泪落下来打在她手背上。她慌忙拿了帕子去给她擦:“娘,娘你别哭,我回来了……”


    您不应该高兴吗。


    这句话她没敢问出口。因为她不知道林娉究竟还愿不愿意认她。时隔多年,乍然得知亲生的女儿在襁褓中就已经夭折。这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该有多痛啊。


    林娉任由她擦着眼泪,瘦弱的手不自觉地去摸她的手,只觉掌心下的手太细了。她捧在手掌心的女儿,这一遭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眼下找回来了,她既觉得安心,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这不是她的女儿啊……


    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蓁蓁,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她止住了眼泪,眼中的悲怆却是无法掩盖,怔怔地望了望地面,喃喃道:“我的女儿生下来就没了,我还抱过她,难怪那时她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她低着头,心口钝钝得疼。哪怕已经这么久了,哪怕她心中早有猜测,蒙蔽自己,但是在真相来临的那一刻,她还是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闭了闭眼,转过了身去,低声道:“蓁蓁,你先回去吧,这段时日不要来见我了。让我静一静。”


    林娉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一直在想,她的女儿走的时候,周围是不是也这样黑漆漆的。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恨母亲没有小心一点,若是再小心一点,等到足月的时候,她就能平安降生了。


    梨月闻言,心下一沉,小心地抬头去看小姐。只见就在方才夫人说话的时候,姑娘脸上便早已满是泪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偏偏又不敢哭出声来。


    那种让她不安的直觉果然应验了,赵明宜往林娉那边靠近了些,扯了扯她的袖子,哽咽道:“您不要我了吗?”


    “您真的不要我了吗?”她仰着头,轻颤着去摸林娉的手。


    当孩子生死未知的时候,林娉担惊受怕,只盼着把她找回来。当女儿回来了,她的心却又被另一个早早离世的孩子牵扯着,这颗心像一直在被人掰扯,快要碎了一般。林娉呼吸渐重,拂了拂她的手:“蓁蓁啊,你先回去罢。”


    梨月不忍小姐再这般,托着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姑娘,我们先回去罢。”


    张妈妈也劝。


    她这才擦了擦眼泪,昏昏沉沉地走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赵明宜往屋内看去,才见灯火已经熄了,里头安静下来,不再有一点声音。


    她抬了抬头,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梨月,我了解母亲的。”


    又似乎在喃喃自语:“娘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她就连拒绝人的时候,都是很委婉的。害怕会伤了旁人。”


    “母亲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她得到的一切不该属于她的,最终都是要还回去的。


    这句话梨月根本无法接。因为她知道,林氏就是这样的,她心肠很软,若是还想认小姐,断不会这般的。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她们要怎么更改呢。


    就在他们到河间的当晚,辽阳便传来消息,李澧的罪证已经搜查完毕,王大人与梁大人也要该要启程回来了。刘崇正到上房,里间传来水声,大人正在沐浴,他也没走,就坐在椅子上等着。


    门外传来噔噔几声,异常急切的脚步声。


    他本以为是上茶的丫头,又后知后觉不对。这院里哪有丫头这么大胆,敢在上房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正要出去查看,手已经搭在门框上,却听见红木隔扇‘砰’地一声自己打开了,眼前出现一个瞪大眼睛的姑娘,大喘着粗气就要往里闯。


    刘崇手疾眼快拉住了她:“欸你干什么去,爷在净室呢!”急得吹胡子瞪眼:“怎么这么莽撞,看也不看就往里闯。”


    梨月都快急哭了:“先生,姑娘,姑娘她……”


    屏后传来声音,梨月立即转头,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差点哭了出来:“大爷,您去看看小姐罢……她喝了许多酒。”


    连日奔波,从夫人房里出来后,她便先哄着小姐洗了澡。只是姑娘的情绪一直都很糟糕,跟她说她睡不着,想喝一点酒。


    她便去拿了来。


    谁知快要收不住场了。


    赵枢随意扣了领扣,面色却是阴沉下来:“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不劝着些,就任由她喝么。”


    室内十分的冷,梨月缩了缩脖子,眼眶还红着:“我,我们不敢劝啊,姑娘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依旧是冷。她知道爷这是真的怒了,脖子都缩了起来。


    到了赵明宜的小院子。


    赵枢打开门,只见那姑娘伏在案上,一边哭一边喝,芙蓉花儿一般的脸上覆了桃花一般的颜色,鼻尖也红了。桌案上的吃食一点都没动,酒壶倒是快要空了。


    “蓁蓁。”他走上前去将她手里的杯盏拿走,这倒是很轻易,只是她另一手握着的青花瓷壶却是一点都掰不开,她硬生生地捏着,根本不让他动


    赵枢也不敢用力,怕伤着她。


    赵明宜早就糊涂了,眼前人影在晃,分不清门在哪里窗在哪里。


    “你怎么才来啊……”她捏着瓷瓶,往身前之人身上靠去。她浑身都热,头也疼。


    赵枢接住她靠过来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眉梢轻挑:“你在等我?”


    她又不说话了。寻着那冰冰凉凉的皮肤攀了上去,他刚沐浴,她也是,两个人身上都还带着一点湿气……几乎是她搂过来那一瞬间,赵枢身体便僵直了,低头哄她:“蓁蓁,你喝醉了。”想带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她的手却掰不开。只听见她嘟嘟囔囔的:“没有,谁喝醉了,我没有醉。”


    她像个小火炉。


    而他冲的是凉水,身上还带着一点凉意。在她攀上来的那一刻,他的体温骤然高了起来,热气直冲脖颈。却还是抱紧了她,怕她乱动摔下去。


    “我没有喝醉,是你喝醉了。”她喃喃道。


    赵枢气笑了,将她箍在怀里,抬了抬她的下巴:“你再喝下去,明天我要罚你的。”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便知她已经不大清醒了,手却紧紧捏着那个盛了酒的瓷瓶,一点都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只能趁着她半昏半醒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赵明宜根本不想听。她头疼的厉害,偏偏在此时闻见一袭好闻的味道,像是薄荷,让她感觉到很舒服,便寻着那沁人的味道蹭过去,一点一点嗅。


    话也说得不太清了,含含糊糊的,还有些沙哑:“你罚我罢,你就罚我罢……”


    反正也没有人要她了。


    她像只小狗儿似的蹭来蹭去,从他裸露的脖子嗅到下巴……尚能忍受。


    只是她好似还是不满足,搂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松了开来,要从他领口探进去。眉心皱了起来,立马抓住她的手,这回却不是低低的哄了,他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冷,带着一丝警告。


    “赵明宜。”连名带姓。


    她果然顿了一下。


    只是,若要她清醒的时候这般喊她,她定然是害怕的。只是这会儿却不成,她根本分不清眼下是在哪里,只觉得烧心的热,方才她攀着的地方已经被她捂热了,可不是就要寻新的凉意。


    她动了动,仰着头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还是纠正他:“我不姓赵的,你喊错人了……”


    就用那双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雾气,像是难受,又像是委屈,想要他的安慰。


    “蓁蓁……”


    赵枢怎会看不懂,他最受不得他这样的眼神,将她用力地按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也任她的手的往怀里钻。半刻钟下来,她终于累了,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眼角还挂着泪珠。只是两个人身上都汗湿了。


    淋漓的汗水濡湿了她的鬓边的发,一缕柔软的发丝垂下来,脸像桃花瓣儿一样红。


    却是没再哭了。


    安静又乖巧。


    “哥哥,娘真的不要我了。”她迷迷糊糊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紧抓着他腰间的衣裳,像是在呢喃:“我没有爹爹,现在娘也不要我了。”


    赵枢抚着她的背,问她:“那我呢?”


    她好像才恍然起来:“对啊,我还有兄长。”


    “如父如兄……还有他待我好。”声音越来越弱,手也轻轻垂了下来。


    竟是睡着了。


    赵枢将她安置到了床榻上,盖上了薄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如父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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