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栽了垂丝海棠,这时候已经开花了,十分茂盛。粉白的小花,铃铛一般一串串的挂在树枝上,荷塘里停息的蜻蜓忽而飞到了花上来,立在摇曳的骨朵上,好像也在听池塘边的姑娘说话。
赵明宜还在看那波纹,梨月望向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眼睛像宝石一般亮。而余光处那道身影,却也是在静静地看着她。
荷花亭亭玉立。
池边响起喃喃声:“小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哥哥才让我待在他书房……”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而且幼稚,轻轻笑了一下:“后来发现我不是,我很迟钝,字也写不好,也不像四姐姐跟五姐姐那样讨长辈喜欢。父亲书房的丫头说我纯善,其实我知道,她们是觉得我好欺负。”
“可是我真的很知足。我生在赵家,祖父叔伯都在朝为官,家中颇有财富,不用为衣食所忧,有母亲疼爱我,这样其实就够了。”
“所以梨月,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她看着池中静立的荷花。
亭亭玉立,还是花骨朵,却十分地饱满。在风中摇摇曳曳。
其实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赵明宜其实非常害怕。她会害怕兄长不再宽容,把她当成赵家其他小辈一般对待,会患得患失,很害怕自己失去他的偏爱。直到现在也会。
梨月听着她喃喃自语,看着池边的姑娘静静地坐着,才发现原来小姐也会不自信。
可是她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位小姐。她会给桐花阁的丫头们放例假,信期不用干重活,也不用碰凉水。房里的丫头们从不会担心挨打,小姐的脾气很好很好,会笑着坐在窗边看她们做针线。丫头们家里生病或去世的,也会私底下补一份银钱,从不苛难底下的人。
她是千金小姐,花儿一般娇贵的人。怎么也会不自信呢。
心底万般心思飘过,她欲开口说什么,却见余光处那道身影已然往池边走去。
她静默地退下了。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赵明宜以为是梨月,便未回头,将手伸向身后,招揽梨月过来:“我们回去的时候摘些荷花吧,这花儿很漂亮呢,放在莲花碗里再过两日就开了。”
未想抓了个空。
“你要摘荷花,我一会儿让冯僚来,你这样怎么行。”
身后传来沉而低的声音,清冷如玉,却很有韵味。赵明宜很快回来,果真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笑容立马便绽了开来:“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要去督察院么!
想罢忽而会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略微低了低头。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赵枢抚着她的轮椅:“我回来看看你。”
安静了很长一会儿。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润,他能看见她额头上微微的绒毛,很鲜活的气息,也富有生命力。
她说她喜欢他……
倒是少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了笑:“我回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受委屈。”他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回来了一趟。
远处立着的冯僚早就着急上火了,手里拿着急信,左顾右盼,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上前去打扰。明明十万火急的事情,立马就该动身的,哪知大爷还是回来了。辽东可一刻都等不得,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赵明宜有些顿了一会儿,正要笑着说她把那对青雀拿回来了,却在抬头见,好似瞧见了他微微凝沉的面容。她没见过他这样……
“哥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直觉出了什么事。
“蓁蓁,今日午间下了调令,我得马上离开了。”他面容凝滞,负手看着池塘中静立的荷花,想起那道急切的诏令:“出了些事,我马上便得走,恐怕些许日子不能回来了。”
荷塘上蜻蜓多了起来,飞得低低的,静立在荷叶上。天边不知何时黯淡下来,太阳渐渐被云雾遮掩,天色一下子变得暗沉沉的。
“为什么,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呢。”她的手抓着椅把,有些措手不及。
赵枢一时无言,只看着她失落的目光。
“蓁蓁。”他蹲下身来平视她,摸了摸她的头,却说了句好似完全无关的话:“你当然是赵家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不是呢。”
赵明宜愣住了。
她想起这是方才她嘲笑自己的话。
她低垂着眼睫,其实眼睛有些红了,不想让他看见:“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觉得她不能接那句话,接了她会哭的,只能避开。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赵枢还未开口,冯僚却是已经等不下去了,匆匆赶来过来。赵明宜也看见了他,脚步十分匆忙,少有的急色,手里拿了封信。走过来后先朝她行了一礼,而后才将信交给兄长。
赵枢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拆开,而是站起身来向她说明了:“出了些事,圣上命我即刻前往辽东,巡抚地方……何时回来暂时还不知。”他摸了摸她的头:“冯僚会留在府里,你有事可以找他。”
她张了张唇。
怎么会这么快呢?
她只记得前世兄长去辽东两次。一次是辽王叛乱,督察院御史前去监御地方,他那次去得很凶险,受了很重的伤,莫非就是这一次。可是她分明记得没有这么快,这已经是下半年底的事情了。或者是因为一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与前世并不完全一样。
她骤然心慌了起来。
可是她真的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好像什么有什么东西把她那一段记忆从脑海中剥离,她的头顿时嗡嗡地疼。
冯僚在一旁低声催促,显然是很急了。
赵枢俯身看了她一眼:“照顾好自己……”又将她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正要离开。
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微微的力道,回头一看,发现是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都是担忧与慌张:“你要小心。”或许是害怕吧,她唇瓣微微发抖。
只见兄长很快离开。
她还是未回过神来。怎么会这么快呢,前世这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兄长在这场叛乱中功勋卓著,位列侯爵,可是也受了很重的伤。奉京被围,辽东兵民损失惨重。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赵枢在廊下匆匆看了信件,面色凝重。冯僚在一旁道:“送回辽东的暗探传来消息,辽王殿下已然开始点兵,想来不久便会挥师南下。皇上此时命您巡抚地方,恐怕也是有了预料。”
此行成则直上青云,自然也十分凶险。
赵枢默了一会儿,很快便将信纸撕了,让冯僚处理干净:“让周述真备马,张士骥跟刘崇跟我走,你留在府里……快一些。”而后很快往上院而去。
冯僚眼皮子一跳。去辽东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就让张、刘二人赶上了。他们俩这趟要是活着回来,保不齐要骑在他头上。
只是大爷显然是为小姐考量,要他在府里为小姐办事。
想想也罢,只要小姐一天是大爷的心头肉,那他的位置便还能做得稳当。很快便接受了。
赵枢却是很快到了上院。
太爷年纪大了,午间要小憩一会,丫头见他过来惊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却见大爷未瞧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丫头心头颤颤,吓得心跳都停了,忙喊了一声:“嗳,爷……”却未拦住。
赵枢径直进了里间。
里间熏了淡淡的檀木香,刚有丫鬟清香炉,见他过来立即便退了下去。赵老大人午憩时候不喜有人在屋内,所以此刻应该还未歇下。
他站在屏风后,并未进去。
“祖父,我是来向您辞行的……”他的声音十分地冷,而且异常冷静。
他也知道老爷子在听。
紫檀折屏长而高,后置一画几,上面摆了香炉。墙上挂着前朝名臣张壑丘的字,题的是千古万岁山,抒的是成圣之志。只是老爷子晚年终究是没成就这样的志向。
赵老太爷也确实不曾歇下,他知道这个孙儿会来。他在等他。
“你既来见我……便知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屏后传来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话缓慢而且字句不那么清晰,还有微微的喘息声。
赵枢听着,第一次觉得祖父也老了。那样手握权势,惯于作壁上观的人也会老。
他微微一笑,轻呵了一声:“您既知晓我会来,便该知道我一定会去。”他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在外人看来,二十四岁的朝廷大员,那样年轻,那样得意,对他来说已然是功成名就。不辱他祖父的威名。
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这怎么能够呢……
他记得年少的时候,祖父将他带到中枢廊房,让他看*着那些已经坐到最高位的人决策军国大事,谈笑风生,掌控权柄……他教会他的第一课便是野心。
他若不将父亲压得翻不了身,又怎么感谢他多年悉心‘栽培’呢。
半晌沉默。赵枢却是先开口了:“我这次来,除了向您辞行,还有一件事……”他的目光冷而凌厉,说话也是如此:“我希望您能约束祖母,她是您身边的人,我本该不便多言。”
“可是您知道我在意的是谁……若是您不管,等我回来,兴许便要亲自去拜访她老人家了。”他说得直白,便是不希望这里头有一点点曲折。
他说完后,只静静地看了一眼屏风。
很快便离开了。
独留赵老大人坐在屏后的太师椅上,神色不明.
赵明宜回了桐花阁。
林氏过来了一趟,盯着她喝完了药,又问她觉着身体有没有好些:“也喝了这么些日子了,若是不妥,还是该停一停才好。药石总归伤身。”
其实是有用的,她觉得这些时候有了点力气,晚上睡觉也不用汤婆子了。
“我觉得好多了,慧觉师父医术确实很好。”她看着母亲,却见林氏望着她妆台上的锦盒,便让梨月拿过来给她:“母亲您看,就是这个,大哥给我的。他说我及笄的时候他兴许不在,便提前给我了。”
林氏见了,心下不住地赞叹,拿起一只来瞧:“哎呀呀,这样的东西可是真的废了心思的,河间能做这样式的人才是真真难找。”这得花多大的功夫才能将青雀做得这样逼真。
心下思索着什么,又道:“既是给你及笄用的,为何做成了钗呢?”有些不解。女孩儿及笄大多用簪子,她已经备好了一只如意云头样式的……
正想着,才反应过来。
赵明宜也想到了。
哥哥兴许是考量到了母亲……很多东西都是由母亲为她准备的,簪子自然也是。他给的是点翠青雀的钗,便不至于越过了母亲去为她准备。
“真是有心……”林氏喃喃道:“他待你倒是极好。”
却是自己往日太多偏见。
窗外响起阵阵雷鸣声。赵明宜让梨月支起了窗,往外看了看,才见光打雷不下雨。天边的太阳又要出来了。
进了六月,雨水越发的少了,天气燥热得不行。
林氏让她午睡一会儿。梨月给她换了衣裳,放了帘帐,眼前昏暗下来,她忽然觉着非常非常疲惫,沉沉地睡过去。
梨月见她睡了,正要去收妆台上的锦盒。转身却见林氏坐在绣凳上,静静地看着那对雅致的青雀,似乎有些怔怔。
林氏看了她一眼,招手让她过来:“他既待蓁蓁好,我也得给他回个什么才好啊……”
梨月笑了:“夫人,您不用急,大爷这会儿马上要远赴辽东,恐怕需要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林氏心里惊了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信儿都未收到。”心越来越沉。
这下却是问得梨月都怔了。脸上的笑顿时僵硬下来,小声问道:“您不知道吗?就是上午时候的事啊,大爷专程回来了一趟呢。”
林氏忽而看着窗外,惊雷阵阵,却是滴雨未下。心中惴惴不安。
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林氏走后,门前的修剪园子的丫头却是望了望天,开始给园里的苗木松起土来。这眼看着要下雨,这会儿忙活也不用废功夫浇了。谁知锄头撅了半天,滴雨未下。
梨月在窗边椅子上坐着做针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听见屏后有低低的啜泣声,很压抑的声音,她顿时想起几月前小姐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惊悸,立马便起身往里间走去。
帘帐拉开,才见里头的人儿早就汗湿了额发。
丝丝缕缕粘在鬓边,脸上,看着很是可怜。眼睛紧紧地闭着,鸦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
“小姐,小姐,您醒醒……”她轻轻地推了推姑娘的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却见榻上的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梨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又给她擦了额上的细汗,却见小姐自己坐了起来,神色有些没有光彩,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梨月,我想起来了。”她怔怔地道。
想起了什么?
梨月不解,给她端了杯茶。只是小姐没有喝,反而让她给她收拾一下,去前院找冯先生。
赵明宜走得匆忙,发髻只随意梳了梳,很快便出了院子。
她想起来了。前世在辽东,松江之战,那场泼天的大雨……浇灭了兄长日夜以来的筹谋准备。辽王的上百艘船只,从辽东经由北海而下,本该都覆灭在火海中的……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行色匆匆。
庭院中的小丫头们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都在准备这两日太爷的寿辰。不时有仆妇经过,纷纷向她行礼,她却是没有时间再管了,匆匆而过。
终于到了前院。冯僚很快过来见她。
这位先生倒是体面端和,给她倒了茶水。
“小姐,大爷午间见过太爷便已经走了……”他看着这位小姐匆忙的神色,怕出什么大事,又仔细地问了问,谁知她却转而问了旁的:“哥哥平日里与哪几位大人交好呢?”
她想要提醒什么却是不能的。
最好是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能够接触到钦天监的大人,能借钦天监的口提醒兄长。最好是大哥信任的人。
冯僚神色暗了暗,心下思衬着什么,却还是说了:“刑部侍郎王璟王大人与大爷交情甚笃……还有便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隆鄂隆大人。”
赵明宜忽而想起祖父寿宴来。
真的是很巧。
也不知明日哪位会来。
便是哪位能来都是好的……手轻轻地握了握,心绪还是不能很快平息下去。
第32章 出府
钦天监有专职气象的官员,他们的话会比她的言语可信得多。如果她只单单让冯僚去一封信,那也未免太过单薄了。大哥信不信的另说,若只因为她一句话贸然改变决策,又如何服众呢?
自清明之后,北方便燥热了起来,少有雨水。五月还好一些,稀稀疏疏地下了几天。而到了六七月,几乎就是没有雨了,北方连月干旱,就连母亲庄里的佃户都十分焦躁。
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兄长才筹谋火烧辽王即将南下的船只。
谁都没料到那日会有瓢泼的雨水……
她后背依然发凉,细细地捋着前世发生的事,很怕漏了什么东西。
兄长两次北上辽东。第一次便是这一次,平定辽王叛乱,如何凶险自不必多说。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已然获封侯爵之后了,圣上钦点他巡视辽东,也就是今年下半年的事。
年底母亲突遇山洪去世,他在次年初回来了一次,把她接走。怕她不适应辽东的气候,便把她安置在了天津卫,时常往返两处来看她。
再后来,她便嫁了人。
可是建宁八年出了一件大事。正值兄长升任总督,清理辽王旧党之际,有人秘密联合上奏,弹劾兄长当年勾结辽王暗探,唆使这位殿下起兵造反……大哥因此受到陛下严叱,进了刑狱司。
那时她为兄长奔走,问过冯僚究竟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情。冯僚长吁短叹,未曾明说,只说是朝中关系紧密之人所为。有人背叛了兄长!
那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隆鄂,亦或是王璟……
那她明日究竟能见到谁呢,又有谁能够信任。
她捧着手里的茶,头忽然很疼很疼。
问冯僚兄长与谁的关系最好,冯僚也只说无甚差别,只是王大人细致柔和些,隆大人生性旷达,是多年的友人了。
赵明宜点点头,思索着什么,很快便也离开了.
院里的仆妇正在扫洒,庭院细细地扫干净,又洒水除了尘,院子里的花草也都侍弄干净了。灶上半月前便开始备菜,如果脯、酱鸭、咸蛋一类的冷盘,是早早就备好的。
而像焖蹄筋、石斑鱼、鸡丝汤一类的热菜,便是前一天傍晚就得开始准备了。
赵明宜先去了正房找母亲。她没让梨月推轮椅,自己试着走了起来,幸好这些时日好好养着没有动,眼下已经能很慢地走了。只是需要梨月扶着她一些。
林氏刚给采买的管事点完银子,便见女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手里的算盘珠子差点拨了下来:“我的祖宗,你这是干什么呀,还没好就走到娘这里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她忙起身把女儿扶了过来,让她好好地在圈椅上坐着。
“娘,明日家里办宴,我也不能坐着轮椅出去啊。”到时候就要被诸多夫人小姐围着问了。议论纷纷的,她听到会头痛。
林氏睨了她一眼,却也顺了她意:“明儿你走了路别跟我喊疼就行。”而后又坐了回去理明日的宾客单子,又提醒了她一声:“你明日乖一点,家里这两天太忙我可能顾不上你……不过也无事就是了,你向来是乖巧的。”
林氏从来觉得她乖巧。
赵明宜看着母亲点单子,吩咐管事准备东西,正想着要如何问出前院客席的座次。
其实明日她让梨月使了银子去打探也是行的,不过她怕来不及,到时候客人都走了,她还没找着机会出去,那就麻烦了。不如提前知晓便宜一些。
于是起身凑到母亲身边,打量着母亲桌案上那厚厚一叠册子。
“你在找什么?”林氏虽在忙着,余光却瞥见女儿小心翼翼地蹭过来,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正合了礼单打眼瞧她。
赵明宜怎么能说她在找男宾的席次,只能干干地笑了笑蹭到母亲肩膀上。这显然是心虚的样子,林氏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一个猜测:“你莫不是在找颂麒?”
这件事也过去许久了。
王家后来也没了消息。她怕女儿莫不是起了心思,只是人家那边不应承,不好意思跟她说罢了。
赵明宜心里咯噔一下。这跟王颂麒有什么关系?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林氏叹了口气,将那册安排着宾客席位的单子给她:“你要看什么便自己看吧……我却是不想干涉你太多。”她想起长女的婚事便是叹气,只希望小女儿能挑个自己喜欢的。
那张沉甸甸的单子就这样轻飘飘的到了她手里。
也罢。
看了母亲一眼,她决定不否认。拿了坐在窗边看了起来。
赵家正对门穿过庭院,便是四间正厅,大多客人都安排在那里。四间正厅分东西两侧,各有两间。王家在河间的地位几乎与赵家是平齐的,所以客席安排在东侧第一间。若来的是王家年长一辈的便坐在主桌,由家中几位叔伯招待。若来的是王家的小辈,那便安排在次桌,由她的兄长陪坐。
隆大人则在东边第二间座席。若是兄长在,必然会亲自招待的。
她心下思索着,是不是得穿过抄手游廊往垂花门去,过了西边的屏门才能找到人。但是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在寿宴那天随意往前院去呢。
她皱起了眉。林氏在一旁见她怔怔地,也叹了口气,提醒道:“那王家少爷也却是不错,不过比他好的可也不是没有呢……再等明年春闱,各府的青年才俊都往奉京去,那才是大场面。”可有的挑。
赵明宜根本不想听母亲说这些。
她前世倒是真在那场春闱挑的,孟蹊可不是十分出彩的解元郎么……想想就头疼。
终于出了正房。
梨月正扶着她走出院子,却见远远行来一人,穿了藏蓝的长衫,腰间束了革带,脚下是云纹的皂靴。能在内院里行走的只能是家里的男人了,而在二院里的,只能是她父亲。
正想远远避开,却见她爹已经走了过来。
她走不快,定然是来不及了,只能站在石径旁等他过去。
本以为经由上次的事,父女俩已经闹得很难堪了,谁知那双云纹皂靴却是在她不远处停下来,她微微抬头,只见二老爷看着她,淡淡地说了句:“你怎么到了这里来……”
这是什么话?
她过来母亲这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她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她父亲,只见他一只手负身后,见她看过来便偏过头去看来来往往捧着物件的丫头。倒像是没话找话似的。
“我来给母亲请安。”她低声道:“您进去吧,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二老爷看着女儿低垂着眼眸,给他让开了路。
只记得她小时候也跟晗音一样喊自己爹爹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喊他父亲……越来越疏离。便是方才,她连父亲也不唤了。
他们正好站在石径旁,两边园中栽了树木,不时落下叶子来。她刚巧站在那里,肩膀上落了两片绿叶。
赵攸筠忽而想帮他拂开。只是没想到他刚往前一步,女儿便立刻偏过脸去,往后退了一下。也不敢看他。
显然是怕他打她的姿势。
他心里忽然一梗,有点堵得慌,说不清的滋味:“你躲什么?”他皱着眉道。心口堵得梆疼。
见她还是不看他,更气了,拂袖离开。
梧桐树叶纷纷落下,见二老爷走了,梨月这才帮小姐将身上的叶子拂去,低声道:“小姐您不用害怕,夫人在家中呢,老爷不敢打您。”她显然跟赵攸筠一般以为她还记着那件事,害怕罢了。
熟知她只见小姐静静地看着老爷离去的身影,轻声道:“梨月我没害怕,哥哥已经帮我出过气了……”其实她是故意的,她依然还记恨那天的事。
做出害怕的样子不过是为了给她父亲添堵罢了。
而此刻王家也是灯火通明。
王夫人正在清点明日寿宴要带的东西,看着丫头一一捧上来,手指点着,喃喃道:“两座卧佛,一座彩瓷的,一座青花的,还有一柄玉如意,两方太史砚。”点完又去另一边看做好的面食寿果,一看做得齐整大方,便挥挥手让人拿去好好装了。
等都忙完后,却从窗下看见儿子匆匆往东边去。
那是他叔父的住处。
看了一眼后问丫头:“这么晚了,颂麒去东院做什么,说不准他叔父都歇了呢,怎么好去打扰。”觉着儿子有些失了礼数。
想罢摇了摇头,又头疼起来。微微叹了一息。
丫头过来给她揉眉心,笑道:“夫人怎么叹气呢?”
王夫人靠在美人榻上,皱着眉头道:“咱家老太太说趁着明儿赵家寿宴,让五爷见见林御史家的女儿……这我怎么好安排呢,人家办的宴,女眷都在内宅,不太方便啊。”
“这有什么的,您到时候跟赵家的夫人说和说和,不是就便宜了吗?”丫头想得简单。
王夫人却是不说了。
若是先前颂麒不曾跟赵家的姑娘议过亲,那这事儿好办,说和也容易。可是前不久才有颂麒这事,怎么好跟人家说这个呢……
想着想着,便觉十分地累,很快阖上了眼。丫头也退下了.
王颂麒却是到了东院。
他还是从赵承翎那里得知的,明日是赵家的大宴。他看着承翎向先生告了两日假,就留意了一下,同窗跟他说他是回去参加祖父寿辰的。
承翎不在,先生独独给他看了文章,分明是很好的机会,先生也夸赞他有进益。可是他鬼使神差地也告了两日假。
究竟是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袖中的那粒珍珠硌手一般,他了解自己,他真的是个很在意旁人看法的人。他想知道赵家到底为何作罢了他们的婚事,是她不愿意,还是赵大人否决的。
他从未被人拒绝过。从来都是他拒绝旁人。
闷了口气,在屏门后站了一会儿,才让下人向叔父通报。丫头很快引他进去。
王嗣年像是预料到他会来一般,早已在外间等他了。他穿了身软缎的里衣,似乎是方才沐浴过,也没特意换,便过来见他了:“你想去赵家?”说罢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定定地看着他。
王颂麒也不知道叔父怎么看出来的,顿时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想跟母亲一块儿去。”只是他娘是一定会问为什么的,他不想跟母亲说他想去见谁。
若是叔父同意,他便可以跟母亲说是叔父让他跟着的。
王嗣年顿了顿,自顾自地倒了茶。
颂麒以为是给他倒的,略上前了两步,却不知是叔父自己喝了,并未看他一眼。
他又退了回去。倒是有些尴尬。
王嗣年淡淡道:“你是想去见谁吧……还不想让你母亲知道。”他向来了解这个侄儿,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去见五姑娘么。给他送珍珠的那个女孩儿……
王璟平生第一次在这种事上犹豫。这分明是一件很小的事,只是他的侄儿想去见一见心上人罢了,他顺手成全才是对的。
他在犹豫什么呢?
夏日的夜晚越来越燥热,下人早已将书房的隔扇打开了,窗子也支了起来,只是夏夜的风是温柔的,吹进来拂在脸上,他却还是觉得燥热。
中堂站着的颂麒见他不说话,内心有些惴惴不安。他想去见人家的姑娘,叔父是不是觉得他不庄重了。他是王家的公子,本该恪守礼数,谨记规矩,却特意告了假从书院回来,想去见一个拒绝他的姑娘。
心跳一下一下,十分地清晰。额头也有些冒汗。
正在他以为叔父不再说话的时候,却陡然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
“你想去便去吧……只是莫要唐突人家。”他啜了一口冷茶,掩住了眼底的神色。
颂麒眉色顿时飞舞起来,面上带着笑,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嘴里喊道:“多谢叔父。”显然十分高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
却是他不会再有的了。
王嗣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忽而也不平静起来。既然颂麒要去见她,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再去呢。他心情的异动到底是为什么,他又到底在探究什么呢……
却是想不明白了。
不一会儿,一穿着褐色长衫的侍从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封信,王嗣年看了他一眼,接过后看罢,目色凝重起来问道:“赵溪亭已经去动身去辽地了么?”
侍从低眉敛目:“不仅是赵大人,还有督察院御史王仪,大学士王贺昌,也都是今日午间得到的诏令,随军立即前往辽东,督抚平叛。”
室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桌案上的香炉升起袅袅白烟,如云雾一般,越飘越高,愈飘愈散。
王嗣年静静地坐着,将手中的信纸放在烛火下烧尽。
夜渐渐地深了。
翌日,天还蒙蒙亮,林氏起了大早,便立即去筹备今日的寿宴了。
男宾宴客的正厅,还有女眷所在的花厅,都布上了明亮的灯,昏暗的早晨顿时亮堂起来,来往的仆妇丫头们也都各自领了赏钱,干活的时候脸上也多了几分喜气。
家中很多地方都贴了寿字,梁枋上挂着寿幔。
正厅桌椅早已擦洗干净,仆妇们正在摆放酒具餐具,来来往往,十分忙碌。林氏顾及到后宅女眷,便让人请了戏班子过来,赵家有现有的戏台,便在离花厅不远处的中堂,很是方便。
此刻已经有人在悬幕布了。赵明宜从中堂路过的时候正好见一素面生角模样的,正在咿呀念着唱词,似乎唱得是‘琵琶记’,很有几分韵味。
梨月扶着她走在石径上,左右看了一眼,见周遭无人,才小声地告诉她:“屏门那边的丫头,还有垂花门那边的婆子,我都打点好了。等午间传饭,人多的时候,您从那两道门出去……云珠的表兄在外院伺候,我给他封了个红封,到时候他会将王大人或者隆大人引过来,您在游廊那边等着就可以了。”
赵明宜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确定:“游廊那边不会有人么?”
梨月笑道:“是东跨院那边的游廊,那座园子荒废很久了,不会有人去的。”
她这才放下心来。
中午的时候才开宴。
这个时候宾客已经陆陆续续来了。
赵明宜坐在内院花厅里,她的脚不太方便,只坐了一小会儿便走了。中途见了嫁去简平郡王府的二姐姐明禾,她与这位姐姐年岁相差很大,小时候只在一处上过半年学,很快她便与三姐姐明絮一道定了亲,便再没去过家学了。
明禾坐在座席正中,却是仔细打量起了这个妹妹来。只见她穿了身淡粉色绣迎春花的上裳,底下是粉白的缎裙,手里捧了一杯梨子水,正远远看着中堂的戏台。
小时候还不觉,只觉这妹妹是个粉白软糯的小团子,没想到长大了还是个美人坯子。她在郡王府也见过许多姑娘,还没有比她漂亮出彩的。
“你想去看戏?”明禾见周遭人愈发多了起来,也不想惹人注意,只小声地问这个妹妹。
赵明宜眼看着宾客越来越多,很难悄无声息的离开,正发着愁,才见这位姐姐跟她说起话来,心下一动,点点头:“我早晨看见有人在那儿排戏,念着什么‘奈何明月照沟渠’,似乎是琵琶记……”她眼睛亮起来。
明禾见她这般,也笑了起来,只认为小姑娘还贪玩儿,便挥挥手让她去了:“你便去瞧瞧吧,一会儿祖母若问起来,我替你遮掩着。”她知道老太太喜欢约束晚辈,这样的大宴有谁不在身边,必然要发脾气的。
赵明宜如蒙大赦,冲着明禾笑了起来:“多谢姐姐,等我有空儿了去郡王府瞧您。”
明禾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妹妹这一下,笑得像春天枝头的桃花,泛着鲜嫩的颜色,漂亮得晃眼。她挥了挥手,笑着让她下去了。
接近午时。
周遭往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赵明宜带着梨月往偏僻的地方走。她不知道这时候前院有没有开席,正匆匆穿过屏门,正要往垂花门那边去,天边骤然响起了一道惊雷。
“轰隆隆——”
隐约还有闪电,从天空中一划而过。天边也积累起团团的乌云来,只是天气已然燥热,一点都没有即将要下雨的阴凉感。梨月望了望天,小声地告诉她:“小姐您别担心,不会下雨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光打雷,从没见过一滴雨下下来。我们都习惯了。”
赵明宜却在想。
到底是不是因为这样,经常性的雷声与乌云,还有连绵的干旱,让远在辽东平叛的官员都确信没有雨水。才造成那样惨痛的伤亡……
心更沉了。匆匆过了垂花门,往游廊那边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人忽然多了起来,来往有的丫头匆匆忙忙,捧了酒具什么的,行色匆匆。还有人喊着:“快去前院收拾啊,太爷都走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内廷的黄公公都来了。”
“黄公公?是司礼监的吗?怎么这时候来了,今儿可是咱们家的大日子。”说话的声音都高了起来。
“哎呀那谁知道呢,太爷跟主桌的几位大人都走了,似乎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黄公公来请太爷进宫去……”说话声越来越嘈杂,来往上菜的仆妇有的愣在原地:“那我这酱鸭还上不上呢。”
有人哎呀了一声:“还上什么呀,快端回灶上去吧,这会儿前院的大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声音此起彼伏,脚步声也越来越重。
赵明宜躲在游廊的立柱后面,心跳一下一下地加快,额头开始沁出汗来,掌心有些发凉。天边的雷声越来越重,团团的乌云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是依旧没有雨,燥热不堪。
她快速思索着,握了握掌心,指甲掐在软肉上,她当机立断吩咐梨月:“你立马回去,让云珠穿上我的衣裳待在房里,母亲若派人来问就说我喝过药犯困,睡下了。”
她眨了眨眼,紧接着又道:“然后派人去找冯先生,让他给我找一架快一点的马车,不要声张,我要出去一趟。”祖父都走了,那王璟或是隆大人应该也走了。
她得快一些,能堵上谁便是谁罢。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梨月见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便知小姐有些害怕。谁能不害怕呢,这样的大宴要是让谁发现她不在了,定要出大事的。
也不敢耽搁,立马去办。
她是从角门出去的。这会儿离开的人太多了,宴席也办不下去,人多她走得也不惹人注目。马车很快驶离。
赵家这场宴,确实是还未开席便散了。男宾走得匆忙,女眷也慌里慌张,没有多待便走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辽东出了乱子,辽王殿下点了精兵,砸了松江渡口,将官船都扣了下来。圣上震怒,命人带兵前去镇压,又将六部内阁的官员都召了回来。
王璟也走得匆忙。
宾客都陆续离开,他便也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了。
侍从备马的时候,只见他在影壁前站了一会儿,似乎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在等三少爷么?”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
侍从以为揣摩对了他的心思,低声道:“三少爷往内院去了,似乎是去接夫人的。”
这样乱的时候,他还是去见她了么……
还是年轻的孩子好啊。
王嗣年微微抬头,天边的太阳已然被遮掩得只剩下一点点明光,乌黑的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侍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微微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隆家在甜水巷,王家在东平街,两家离得十分地远。
只是从赵家出去,要回这两个地方,却是要经过同一个巷口的。车夫是把好手,赶车稳稳当当,走得也快。只是赵明宜犹然觉着方才耽误了太多时间,怕赶不上,又吩咐他快一些。
于是路上扬起了阵阵尘土。
却是很快到了。
她没有下马车,只将帘子掀开了半条缝隙往外看,掌心攥得紧紧地。她兴许不会这么倒霉吧,两位大人要是都走了,她再要找机会,便很难了。而且时间不等人,要等钦天监的监正测算天象也需要些时候……
心跳如鼓。
她从来都规矩地待在内院,从未有这样出格时候,这是第一次。
掌心攥出了汗来。
第33章 见面
赵明宜却是等了很久很久。
不仅没有等到隆家的马车,就连王家的也没有看见。
天边惊雷阵阵,她将车帘掀出一条缝隙,心底越来越紧张:“梨月,这里真的能等到人吗?”她不禁怀疑自己。若是不能在有人发现她不在之前回到房里,那就要出大事了。
梨月也害怕,心下一阵慌乱:“小姐可以的,要往甜水巷跟东平街去就只有这条路了……再等等。”
殊不知隆鄂并未归家,而是直接去了五城兵马司衙署。今日城内乱了起来,有些人家闻到了风声,开始暗自地囤积粮食,生怕出什么事。而得到消息的商户则开始抬高米面的价格,打算从中大捞一笔。
而王璟却是没能回去。
他被王夫人拦下了,回到了赵家内宅,去见王家老夫人为他看中的那位林御史的女儿。
“五爷您不去也行的,前院的大人都走了,您便推脱有事在身,林家便知晓您的意思了。”侍从跟在王璟身后,想着给他想个办法。
谁知五爷并没有听他的,反而问他三少爷在何处。
这他如何知道?
不过进了内宅,那大体应是在夫人身边吧。
过了垂花门,很快有赵家的仆妇来引他们过去。赵家的内宅倒是跟王家不太一样,王家喜欢移花栽木,喜欢雅致的居所。赵家看起来似乎更喜欢恢弘大气的样式,房梁屋顶都建得高高的。
穿过中堂,见过王夫人跟赵家老太太后,他才见到了那位林家的姑娘。
坐在花厅里,那女孩儿坐在她母亲身边,看见他微微低了头,往林夫人身后躲了躲。胆子小了些……林夫人也觉着她这般不妥,将人从身后拉了出来,笑着对他道:“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了。”说罢让女儿见礼。
王嗣年也回了一礼。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他便起身离开了。
王夫人看了半天,心吊得高高的,眼见着他往外院走,便知又是没成,喃喃道:“这种事儿还真得看缘分。”转身又与林家夫人手握着说起话来,夸林姑娘漂亮乖巧。
王嗣年却是很快出了月门,走到院子的时候忽而慢了下来,他听见一阵很小声的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姑娘家的。视线逡巡了片刻,却没有发现她。
“您在找什么呢……”接引他的仆妇见他的步子缓慢下来,笑着问道。
王璟后知后觉,摇了摇头。继续往垂花门那边走。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这种事不要找我,你可以去找祖母啊……”
远远传来一道姑娘的声音,仆妇愣了一下,正在想这是家里哪位主子,就耽搁了那么一下,便见明湘小姐在转过月门的时候直愣愣地撞倒了那位大人。
眉心跳了跳。
明湘正因为没见到三少爷心烦呢,眼下过个门都不顺当,头也撞得梆疼:“是谁啊,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都不看人的吗?”她微微抬头,却见到一张端严的面孔。长得好看,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平淡*无波的。
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内宅会出现外男。
后跟上来的承宣也发现妹妹撞了人,着急忙慌地赶上来,迎面却发现是一位身着缥碧色襕衫的大人,正垂眸看着他们。很是威严。
“湘儿,你这是干什么,分明是你走得快了不曾看路。”承宣觉得在这位大人跟前,跟在兄长面前一样的有压力,却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扯了扯妹妹的衣袖:“快些道歉啊。”
今日是赵家的大日子,来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身为主家不能无礼。
明湘一时也愣住了,本来气短了三分,可是六哥非要她道歉,她却不想了,只支支吾吾地道:“怎么就是我了,这不是他没看清么。”就是不愿意认错。
还是年轻的孩子,王嗣年拂了拂衣袖,也没打算计较。
只是那接引的仆妇却开了口:“小姐,老太太说了今日筵席您得待在她身边,不能乱走的,今儿回去老太太可要说您了。”
“这有什么,你不说哥哥不说,祖母怎么会知道。”明湘觉得该当如此。
王璟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
仆妇眉心却是跳了跳,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折损赵家颜面的话,低低地喝了一声:“五姑娘,您可得听我的才是!”仆妇是老太太院里的人,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威信。
明湘当即缩了缩脖子。
赔礼道歉后,一行人才在垂花门散开。
殊不知王嗣年心中早已掀起轩然大波,在出正厅的时候特意停下,淡声问道:“方才那位是你家的五姑娘?”微微挑眉。
仆妇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这位大人依然觉得方才明湘小姐的行为十分冒犯?姑娘家的事不好往外说,她也有些担心,却没编谎话糊弄,低声道:“是我家三夫人的女儿,在家行五。”既是排行应该也无甚关系,这也不是闺名。
王嗣年是个聪明人。
当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原是他认错了人了……
马车悠悠驶离。侍从坐在车沿上,心中却是有些惴惴不安。方才大人上马车的时候,他显然看见五爷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回东平街的路上,四处商贩叫卖声依旧,却是没有被辽东反叛之事受到影响。也许是因为消息还未传布开来,也有可能百姓并不在乎这些,都是小心翼翼讨生活的,在谁手底下不是讨。这天下换个人来坐于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车窗外人流不息,人声此起彼伏。
马车行走中微微摇晃,王嗣年坐在车中,眼睛微阖着,心中却不住地想起那两日在大音寺的经过来。
颂麒见的是赵家六小姐,他亲自牵的线。而那日在寺里碰见赵溪亭根本不是巧合,是因为他的妹妹在大音寺见颂麒……
闭了闭眼。
他该想到的才是……
夏天越来越热,尤其是封闭的空间,他越觉心口越燥,正要伸手将车帘掀开,却没想到马车突然十分急促地停了下来。
身体忽而猛地前倾。
“怎么回事。”车夫都是好把式,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侍从顿了一会儿,他听见小声地说话声,像是姑娘家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随从继而掀了帘子进来,将手里的名帖递给他,说道:“是一个小丫头递过来的,说是他们家姑娘想见您一面。”
随从吓了一跳。
现在的姑娘胆子都这般大了么!
王嗣年心中灼燥,只觉十分荒唐,怎么有女孩儿要求单独见他呢,这也太不成体统。到底拿起那名帖瞧了一眼,在看见那熟悉的姓氏名姓之后,捏着帖子的掌心一阵发麻。
“她在哪里?”
侍从陡然听见询问,怔了一下:“小姐……小姐的马车就停在巷口不远处。”说罢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见吗?”
真是白日里见了鬼,大人竟然接了那位姑娘的帖子,看这样子或许还有几分上心?
“自然要见。”王璟将手里的名帖放在一旁,吩咐他道:“你让人就近找一家茶楼,把人清干净了,包一间茶室,找人引那位姑娘上去。”
侍从瞪大了眼睛,仿佛听错一般。
王嗣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没听清楚?”
侍从跑得飞快。
窗外有微微的风灌了进来,依然燥热不堪,他的掌心也有一点湿意。到底是夏日太热了些,他想。
侍从的速度很快,一来一回半刻钟就回来复命了:“就在不远处盈泰茶楼里,我给了店家银子清场,楼上辟了处雅间出来,我已经瞧好了,地方是好的,雅致干净,女孩儿应该喜欢。”
按侍从的意思,这些日子老太太也替五爷相看了不少人家的姑娘,可是这回却是五爷头回自个儿要见谁,这可是不容易的事,他得找个好地方!
王嗣年眉心却是跳了跳:“我只让你随意找个茶楼……”
这样大张旗鼓见人家,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侍从脸上的笑意僵了下来。
王嗣年只叹了口气:“罢了。”掀了帘子出去。
盈泰楼却是是附近最好的茶楼了。
侍从虽然爱揣摩他的心思,眼力却是好的。安排的二层阁楼的雅室,零散的茶客都补了银子清干净了,茶楼老板给他见过礼后,便让小倌引他上去。
木梯的响音在寂静的阁楼里回响。
正倒了雅室门前,顿了一会儿,一旁的侍从也停下了脚步,正疑惑为何不进去。就在侍从胡思乱想的之际,王嗣年才推开了房门。
“是王大人来了吗?”
脚步声微微响动的那一刻赵明宜便听见了,果真下一刻茶室的门便被推了开来,门与座席之间隔了一道屏风,她透过屏风只能瞧见一道清瘦而高大的身影。
王嗣年却是早早听见了她的声音。
推开门后,只见屏后有一个女孩儿坐着,旁边还有一个姑娘正在给她倒茶,循声望过来,鬓边的钗环随之晃动,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很纤细的姑娘,便是只有一个影子,也能辨认出来是她。
他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六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缓缓绕过屏风,才真的瞧见她。她坐在临窗的圈椅上,手边有一盏茶,却是满满的,没有动过。她身旁的丫头听见声音忽然转过头来,一开始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请他坐。只是在瞧见他面容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说不出来,指了指他:“你……你不是?”
赵明宜本是背对他的,看见梨月吃惊的表情,心中微微疑惑,转过身去。却见一张柔和的面孔,站在屏风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穿了身缥碧色的襕衫,手背在身后,往她这边走。
“怎么是你……”赵明宜一下子站了起来,面对着他:“我,我请的是刑部侍郎王大人,你是不是走错了。”
王嗣年却是坐到了她对向的椅子上,自顾地倒了一杯茶,淡淡地道:“我就是王璟。”
梨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倒茶的动作,忽而觉得自己太没眼力见了。小姐要请人家办事,这杯茶就该她倒才是。
赵明宜也反应过来,有些紧张,看着他拿起桌案上的茶壶,犹豫了一瞬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小声道:“我给你倒吧……上次还未谢过大人呢。”
她脑子嗡嗡的。根本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事。
在大音寺给她补伞的人怎么会是王大人呢?王大人怎么会给她补伞呢?
王大人在哪里学的这门技艺……
倒是想偏了。回过神后专心倒茶。
她显然还是记得他的。
王嗣年却是笑了笑,继而坐了回去,也未阻止她。若是不让她斟这杯茶,恐怕她会一直记得欠他一个人情。倒不如就由这杯茶还了。
“你拿着你哥哥名帖过来找我,有什么事么?”他靠着椅子微微后仰,看向窗外。
赵明宜忽而想起正事来,端坐道:“我哥哥昨天走了……北上辽东。”
他点点头:“我知道。”
“是不是很凶险?”她直起身来,眉头微皱。
王璟看着她满是愁绪的面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她。凶险是肯定的,只是凶险往往伴随着机遇,此行若成则青云直上,败了也难免……他不免想若换了他来,究竟有没有这个魄力北上。
兴许还是会犹豫的。
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然是哄骗不得了,他直说道:“这是朝堂上的事,他没告诉你,便是不希望你知晓。”又笑了笑:“或许等他回来,你就成了伯侯家的姑娘了,这不好吗?”
赵明宜想起前世兄长的伤,心中依然惴惴不安,看着他道:“我已经是赵家的姑娘了,丰衣足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换而言之,她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能不能更上一层。
王嗣年倒是有些意外。
只见面前的姑娘握着双手,唇瓣咬得有些红:“我,我这两天总是做梦,梦见他受了很重的伤……船上起了火。”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心口有些起伏,把自己的手攥得紧紧地:“好大的雨,把烧起来的船都浇透了,很多人掉到了水里。”
“王大人,我真的梦见太多次了。”
她眼眶微红:“能不能请您帮我,让钦天监的大人看看这段时日的天气,然后派人去信给兄长。”
她看着实在很慌张,分明修剪得很短的指甲,却把自己的掌心掐红了。王璟喝了一口茶,沉声道:“这几年的这两月都是干旱无雨,你实在多虑了……不过你既害怕,我便知会监正一声。”
“你倒信这个?”梦境少有成真的。
他放下了茶盏。见她干坐了许久,也不曾喝。又问她要不要喝些别的。
赵明宜摇摇头。不过王嗣年答应了下来,她也终于松了口气:“我不是信这些,只是他对我很重要……”垂了垂头:“便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会害怕。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璟摇摇头:“你跟他倒是一摸一样。”
一个双手染血的人说他不想因为她造杀业。
一个不信梦境的姑娘说她不敢错过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家里现在乱得很,母亲不知有没有得空找她,还有祖母,都让她心慌。于是站起身,跟他道:“我该回去了,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王嗣年让她先走。
赵明宜知晓他们一道出去不好,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王嗣年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你上回不是说,等你再见到我,会想好如何谢我么?”实在是不希望她走得如此匆忙,指尖按了按椅子,还是问了出来。
赵明宜也回了头。
“可,可是我不知道今日见的是您……”她又紧张了,用的敬称。
王嗣年笑了笑,朝她拂了拂手:“无事,那便等下一次吧。”
等她回到的马车上的时候依然疑惑不解。下一次,他是外男,怎么会还有下一次?
马车驶离巷道,走到了更宽阔的道上去,赵明宜掀了一条帘子缝,只见方才喝茶的盈泰楼越来越远。
得了确切的回答,她终于才放下心来。坐在马车里也不如方才那般慌张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发现自己方才太过用力攥着,倒是掐出了一道道指甲印子。
梨月瞥见了哎呀一声,忙抓了她的手来:“怎么弄成这样,回去得擦些药油才是。”
她笑了笑,心情却是轻松下来:“这有什么的,又没有出血。”微微偏头,却见一旁的车窗帘子被风吹开了一些,正要伸手去拉上,也就这一瞬,她往外瞧了一眼,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不远处,似乎是瀛海酒楼,用力拍了拍梨月的肩膀:“你看你看,瀛海楼前那个身影,却是相宁不是?”指尖又掐住了掌心。这回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梨月顺着掀开的帘缝往外看了一眼,忙捂了嘴,差点喊出来:“这就是相宁那个丫头……旁边儿的,像是咱们老爷!”这下可不只是惊吓了,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
赵明宜正要喊车夫停下,梨月却用力摁住了她:“小姐,您不能过去,您过去了咱们怎么解释得清呢,到时候老爷要雷霆大怒的!”
“可是是我让人把她送去庄子上的!到底是父亲把她带出来的,还是她自己逃出来的,我总要弄个清楚。”她一开始是小声的,只是到了后头越来越控制不住,声音高了起来。
她第一次没有下狠手,是因为她认为前世的事不只是相宁一个人造成的,还有她父亲!她父亲又哪里无辜!
所以她留了那丫头一命。
可这不代表她会心软第二次!
梨月拦着她,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想后面要如何做。如果相宁真的会回到赵宅,那她会选择先下手为强……她已经放过她一次了。
呼吸平定下来。
她没有再喊停车夫,而是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女子好似很是柔顺,微微靠在了她父亲身上。她父亲也未曾推拒,在门前与一位友人模样穿着长衫的男子说了两句话,便将相宁带上了阁楼。
马车回了赵家。
而另一头被二老爷带进瀛海楼的相宁却是高兴极了。
她终于从那个昏天暗地的庄子里偷偷逃了出来。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求了多少门路,才又找到赵攸筠。而且还怀着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足够她将六小姐推到与她一样的境地了。
赵攸筠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他的,只是先前不过觉着这姑娘很有才情,便多看顾了几分。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到现在看见这丫头,差不多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
倒是林娉这两日让他堵心。
她从前温柔小意的时候不觉有什么,这两天冷起脸来,他又觉得受不住了。分明是多年的夫妻了,他竟也心慌了起来,说不清楚的堵心,又想去找她。
可林娉这几日忙得很。不仅不搭理他,还琢磨着给他纳妾。
这像什么话!
更堵心了。
上了阁楼,相宁这会儿偎上来。他只觉得麻烦,面上却还是柔和的:“你先在这里住上两日,我给你找个丫头,跟我回赵宅一事须得缓缓。”
相宁心下一跳:“可是二爷您说过要带我回去的……您还说过要抬我做姨娘的,可是小姐还是把我送去了庄子上。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说罢哭了起来。
赵攸筠最怕女人哭。
林娉是不怎么哭的。
“好了好了,你先等等,等我空闲下来便与夫人说接你回去。”说罢替她抹了泪。心中却想着,若是林娉还在乎他,听闻他要抬相宁,肯定也是生气的。
这些年后宅无人,抬进去让她心慌一慌也好,否则愈发对自己甩脸子了。
他安置好人,很快便离开了瀛海楼。
相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闷闷地哼了一声:“果真男人都一个样,几日不见在他眼里就是旧人了,便是从前再小意温柔也是虚的。”说罢喃喃道:“还有六小姐,何必做得那么绝呢……又不是真的大家千金,不过是个假小姐。”她想着在庄子里不小心听到的消息,心跳如鼓。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
庄里有一个年老的仆妇,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喝醉了酒,三两下就说起胡话来……最好是真的。若是真的,那二夫人就是在外头偷了人。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不管是二夫人还是六小姐,都跑不过去。
院里夫人偷人生的小姐,那不仅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恐怕到最后连赵家最低等的丫头都不如……到时候她成了姨娘,怕是还要在她手里讨生活呢。
思索着,靠着美人榻渐渐睡着了。
第34章 得意
马车回了赵宅。
赵明宜匆匆从角门回去。今日家中宴席,角门出入的人十分的多,看门的仆妇还趁着这样喜气的日子打了酒来吃,便没注意到她。再加上梨月上下打点过,这次也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回房后,穿着她衣裳的云珠看见他们两人回来,差点吓得哭出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小姐,您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太危险了,若让人发现,是要出大事的!就像今天明湘小姐……她。”
说着,支支吾吾起来。
赵明宜正在屏后换衣裳,听见她说起明湘来,忙问道:“她怎么了?”她记得明湘来得很晚,等她借口去中堂看戏的时候,她都未曾到花厅。那是去哪儿了?
云珠拧着眉,似乎不好意思说:“哎呀,就是……”跺了跺脚,咬咬牙道:“就是明湘小姐在东屏门那边跟三少爷说话,让正要离宴的几位夫人撞见了。还看见三少爷拿着五小姐的荷包。”看得清清楚楚,水红色绣凤仙花样式的!
云珠很快闭了嘴。
其实还有她没说的。那几位夫人撞见的时候,五小姐还在哭,与三少爷拉拉扯扯。夫人们还以为他们发生了什么……
而后便议论纷纷。
赵明宜终于换好衣裳,走出屏风,看着云珠的神色,便知发生了什么,心下一跳:“然后呢?”
云珠道:“然后现在王夫人跟三少爷,还有五小姐都到正厅去了。听说王夫人跟老太太的面色都很不好看。”两家都是体面人,出了这样的事,谁家脸面都不好看。
赵明宜却是想到别的:“祖母会不会怪罪母亲!”
今日的宴席是母亲全权主办的,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肯定要出口气。到时候她母亲又要遭殃了。
梨月哎呀了一声,也想到这层:“定是会的,往日家里有什么不好了总是拿夫人做筏子,今天闹成这样,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赵明宜连忙让梨月梳妆,带着她往正房去了。
却不知正房此刻静悄悄的。门外没有丫头守着,也许是今日的席面还没有收,人手不够,拨去了收拾席面吧。她正要打了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间母亲跟张妈妈低声说话的声音。
“他如今是一个人了,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何必要与我说这种话呢,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蓁蓁都长大了。从前的事也早就过去,没什么好说的了。”
“傅大人兴许也无别的意思,撞见了连见您一面都不曾,站在假山后头等您过去,是有分寸的。”
“他如今跟以前,倒是真不一样了。从前他连一身绫缎的衣裳都不肯做,那身旧衣洗得发白,他去科考那年还是我给他补的……”
而后便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赵明宜正要踏进去的脚立刻收了回来。等母亲与张妈妈说完了,才连忙打了帘子进去,喊了一声娘。
林娉下了一跳,肩膀一颤:“我的祖宗嗳,你尽吓我吧,怎么都不说一声。”
也不知道女儿听去了多少。
连忙抚了抚头发,觉着没有异样后才起身:“我要去正厅一趟,你祖母在发脾气呢。”说罢摸了摸女儿的头:“你就别去了,别掺和这事儿,实在是理也理不清,也不知道老太太打算怎么处置。”
明湘跟颂麒的事闹得那样大,她肯定女儿已经知道了。
“娘,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她有些担心,拉着林氏的手。
林娉到底还是带上她了。
正厅里气氛果然凝重。赵明宜跟林氏一进去,便见老太太面色淡淡地坐在上首,王夫人坐在左边的圈椅上,王三少爷站在他母亲身侧。而明湘则立在老太太身边,面上带泪,不时拿着帕子抹眼角。妆容也有些花了。
林氏进去先喊了声母亲,便到了右侧的椅子上坐下。赵明宜站在她身侧。
老太太见她进来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喝了口茶,似乎是气还没顺,转头与林氏冷哼了一声:“这场宴是你办的,家中仆妇小厮也是你料理的,按理来说不该让湘儿不小心跑了出去,你这婶娘当得可真称职啊!”说罢锤了捶拐杖。
林氏看了一眼王夫人。显然知晓老太太是想说她不称职,侄女儿只是小姑娘不懂事,是她这个做婶娘的没尽到责任推脱过去。
赵明宜也望了上首的老太太一眼。
祖母真是……若她想袒护孙女儿,确实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母亲料理那么大一场宴,管着灶上,内宅,前院,还有几百来往仆从,便是有八百分精力也不够用啊,怎么可能还去照看一个隔房的侄女儿。
老太太实在是有些强词夺理了。
林氏正衬度着如何回答,却不想女儿先开了口:“祖母,母亲在后宅办宴席,府里管事的嬷嬷妈妈都在等母亲的调遣,那么多事怎么管得过来呢……五姐姐应该是由三婶娘管教才是啊,我母亲若是越过三婶娘去管姐姐,不是有些越俎代庖了吗?”
王夫人也看了过来。
才见这姑娘正是先前与颂麒议过亲的那个……暗道真是时节不顺,若换成这个也好啊,另一个前儿还没看出来这么难缠。老太太看着也护得厉害,这要是娶回去,保不齐家里就有得闹了。
老太太不曾想媳妇还未开口,这个孙女便先护上她娘了,厉色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罢看向林氏:“你养的好女儿,纵得这般牙尖嘴利。”
林氏却是暗自翻了个白眼。
“母亲,这不是在说明湘么,怎么扯上蓁蓁了,她又没做错什么事。”
老太太梗了一下。
站在王夫人身边的三少爷却是看了一眼林氏身边站着的姑娘,只见她不说话了,微微低着头。她不也是赵家的小姐吗,为何她在赵家的处境看起来不是很好。明湘那样大张旗鼓地来找他,闹得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老太太都没骂一声。
她一来便挨骂。
本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却不知他刚想完,便听见对面的清脆的声音:“祖母也要讲一点道理啊,姐姐的事情本就该由婶娘管的,为何非要揪着母亲不放呢,您若觉得母亲太闲了,那不如以后还是由祖母来管家吧,您定是照料周到处事公允的。”
管家可累死个人,老太太受不了,她只管掌着家里每月的进出项就可以了。遂不说话了。
王夫人却是不耐烦了,淡淡地道:“赵老太太,今日的事便先作罢吧,我们往后再议,我也乏了,头疼得很,便先回去了。”
“那如何使得,我们湘儿才是吃了大亏,夫人今日不给个说法,咱们两家恐怕也难善了了。”老太太态度强硬。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头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后儿再议吧。”王夫人铁了心要走。
明湘眼见着今日被人撞见,那样指指点点,根本受不了,拉扯着老太太:“祖母,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若是您不管我,那我可要一头碰死在这儿了。”说罢又看向王颂麒:“三少爷,你说句话啊,分明是你接了我的荷包,又转送给我玉石的!”
王夫人闻言,立时停了脚步,看向身后的儿子,厉色道:“可真有这回事?”
王颂麒却是涨红了脸:“母亲……我。”
王夫人哪有不明白的,气得心肝疼,横了他一眼:“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说罢回头看向老太太,又看了眼明湘,淡淡地道:“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吧,颂麒的父亲不在河间,我也无法全权做主。老太太,我先告辞了。”
说罢带着儿子离开了。
老太太气得仰倒,转头看向孙女儿,却是第一次说重话:“看你干的好事!”
明湘委屈的落泪。
赵明宜跟林氏看了场闹剧,等众人离开后,也跟着离开了。只是她没想到明湘在前头等她,眼角还带着泪,恨恨地道:“看我这么狼狈,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都这么说了。
明宜转身看了看,发现林氏还未出来,向着明湘走近了些,压着声音道:“五姐姐,从小时候开始你便处处找我的茬,我也不曾真的与你有过计较。可是上次你派人传播我跟孟公子的谣言,我却是真的很生气……既然毁了我会让你高兴,那你今日落入这样的境地,我为什么不能得意呢。”
她又说了一遍:“我就是很得意,姐姐待如何。”
“你……你这个贱人!”明湘凑上来就要伸手,正巧这时候林氏也出来了,怒不可遏道:“明湘,你这是干什么,快给我住手!”
赵明宜也不会任由她打,很快退了两步到林氏身边。
明湘没打着,怒意更甚:“婶娘,你不知道她说了多恶毒的话!”
“五小姐!”林氏这回却是真的怒了,连她的名字也不喊了,温柔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你这样没有礼数,连妹妹也敢打,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若再这样,我就要让人传大夫了……”
明湘顿时泄了气。
若是叫了大夫,还是用这样的名义叫的,那传来传去她便是没得疯病也要被人议论了。于是忍着泪冷哼一声,很快便回了三院。
林氏立刻转身摸了摸女儿,柔和道:“没事了,回去吧。”
赵明宜跟在母亲身后,心中忽然像是吐了一口重重的浊气一般,好像豁然开朗了许多。从前她一直在忍让,可是今天她对明湘反唇相讥,胸中真的很畅快。
哥哥跟她说,别人用什么方式对她,那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她做到了。
她承认看见明湘被人议论,她确实很得意。当初五姐姐买通了婆子散布她谣言的时候,也没想到她今日也会被谣言缠身吧。风水轮流转。
跟着母亲回了二院。
林氏把她带了正房,让张妈妈在屏风后给她换药:“你脚上的伤看着好多了,只是还是得上药才是,不能偷懒,不然要留疤的。”
“脚上有什么的……便是留疤也不怕的吧。”她有些疑惑。
林氏梗了一下,不说话了。张妈妈却笑:“小姐的脚长得多好啊,还是白白嫩嫩的好看,平白多了两道疤怎么好呢……您马上就及笄了。”
梨月疑惑:“这跟小姐及笄有什么关系?”
林氏听不下去了,转身往外间走。张妈妈闹了个红脸,却是笑笑不说话了。
殊不知赵明宜却是听懂了。沉默地看着自己裙下白生生的一截脚腕。
这就要论到闺房之乐了,而且也不是所有夫妻之间都兴这个……母亲一点都不含蓄!
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时下男人都喜欢姑娘家白嫩嫩的脚,这也得分人的吧!大哥肯定就不喜欢,那太俗气了……
思绪飘远了。
张妈妈这边在屏后给她上药,外间却是有了些响动,似乎是有谁进来了,还有小丫头斟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像是在跟母亲说着什么,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相宁的名字。
梨月跟张妈妈显然也是听见了,张妈妈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砰’。
忽然间,传来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的声音,钝钝的。
“你要抬便抬,不是早就决定好了么,还来问我做什么!谁敢做你赵二爷的主!”
是母亲生气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帘子劈里啪啦。肯定就是她父亲出去了,而且看样子也气得不轻。林氏很快走了进来,看着张妈妈给女儿上药,看着女儿担忧的目光,她忽而骂了一句:“也不知他最近是怎么了,纳妾的是他,不高兴的还是他!”
赵明宜听罢点点头。
却不知她的确是在担心,不过担心的是相宁。她在想要如何下手,才能永绝这个后患…
相宁是绝计不能进府来的,她赌不起。而且进了府她更不好下手了,人多眼杂,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
而那厢正在瀛海楼歇息的相宁正坐在美人靠上,任由二老爷找来的丫头给自己捶腿。一边松散筋骨,一边跟她打听内宅的情况,问这丫头:“你知不知道你们六小姐平日里都跟谁最不对付?”
丫头是赵宅里的,闻言很是警觉。
相宁立刻从腕上脱了个镯子下来:“你别害怕,你也是知道的,老爷兴许要纳我进府呢……我提前打听打听小姐*的喜好还不成么,万一我一进去就犯了忌讳怎么办?”
之前赵明宜把她送去庄子上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二老爷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找了个不知情的丫头过来伺候。
这会儿收了镯子,小丫头也松散了心神,思衬道:“六小姐脾气好,也没听说过跟谁不对付……不过我记得先前五小姐拿了六小姐的珊瑚手串,六小姐不高兴了,两个人吵了起来。”
“那就是跟明湘小姐不和睦了?”相宁喃喃道。
若要让夫人跟六小姐再也不能翻身,光她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还得有帮手才是。暗自思索着,忽而拿起桌案上的茶,微微抿了一口。
第35章 愠怒
赵枢却是连夜赶往辽东。
王仪也是督察院的人,第一次跟这位上官的上官出巡督抚,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怕摸不清这位大人的脾性犯了他的忌讳。没想到路上走了两日,发现赵大人面容虽冷,也无太多言语,却不是个会刻意与人为难的人。
也不像他的另一位同僚梁棋,性子倔脾气也硬,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改观。
听说梁棋是赵大人的属僚,这两人性子都冷,很难想象这一上一下是如何共事的。
翰林学士杨贺昌同往。
一行人轻车简行,身边各带了十几护卫,只是在进入辽西走廊,马上就要到连山驿的时候突然遭遇一波刺客,黑衣蒙面,武艺高强。王仪的马立时受了惊。
赵枢望了一眼前方的刺客,只见敌我悬殊,当机立断道:“分开走!”
扬贺昌也反应过来,调转马头往竹林西侧而去。
等一行人再次会面时,已经是五日后了,皆至广宁。辽东总兵李澧亲自接见,说明了地方如今的境况:“叛王已经控制了辽王府邸,还有周围的一些辖镇,松江渡口的船也被扣下了,粗略估计有上百来艘,或许王府私下还造有船只……却是无法统计的。”
杨贺昌奔命多日,早已十分狼狈,却还是打起精神来:“那粮草,驿站,官道的情状的如何?”
李总兵却是不说话了,看向一旁的另一位大人,不同于杨贺昌的疲惫困乏,这位大人却是十分地干净利落。一身窄袖玄衣,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按理来说,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职位应是在他之上的!可是上任辽东巡抚刚死在刺客手中,这位还不知晓结果如何呢。便也没太当回事。
宋澧笑了笑:“这些尚未弄清楚,眼下辽东局势乱透了,想知道这些还需等待一些时日……不过各位远道而来,定是已经十分疲乏了,军务衙门还没收拾好,不如先到我府上下榻吧。”说罢看向赵溪亭。
“也好。”赵枢也笑了笑,并未计较他的含糊不清。
王仪自然是跟着自己的上官。杨贺昌见罢也歇了继续问的心思,跟着一道进去了。
他们带来的护卫均有所折损,一块儿算上也才十余人。
进了总兵府,自有丫头来伺候沐浴洗尘,杨贺昌虽觉得如今战事紧急,无需这般讲究,却耐不过李澧的极力劝说,便跟着去了。紧接着又吩咐人安排晚宴,搭建戏台,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
王仪却是因着想要请示接下来的事宜,不曾一道,反而是跟着上官到了下榻之处。
“为何我总觉着这位总兵有些异常,战事都烧到松江渡口了,竟然还有闲心请咱们看戏。他可是总兵,连底下驿站、官道、粮仓的情况都没弄清楚,可想而知有多荒诞。”
赵枢坐了下来,拿了桌案上一只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
王仪却是吓坏了,连声道使不得,却是已经端至眼前了。只好躬身去接。
上上司给自己倒茶,他喝了不会折寿吧。
“晚些时候你便离开,去蓟州镇,联络蓟镇总兵官,让他立刻调兵过来……”赵枢看了看窗外来往的侍女仆从,淡声道:“这里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王仪心下一跳:“您是说,李总兵可能已经……”立马捂了自己的嘴,叛变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眼见着这位上官摘了枚玉牌,递到他面前:“记住,你亲自去。”
玉牌莹润光滑,上头的龙纹若隐若现。这是陛下的东西!
王仪手都在抖,却是立马接了。方才他站在赵大人身侧,因着逃命衣裳刮得破破烂烂的,李澧看都没看他一眼。这倒方便了他。
门咚咚咚响了两声,很快有丫头进来倒水,说奉老爷的命过来伺候大人洗浴。赵枢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沐室。临走之前拂手让他下去。
只是王仪方才太过激动,攥着玉牌的手一阵发麻,意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让他跟着进去!
赵枢才解了衣扣,胸前半敞,才见他也跟了进来,面色无波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没……没。”王仪跑得飞快!
只是脑子里的画面却是挥之不去。
顶头上司总道他的上官如何姿仪不凡,王仪总觉有些许夸大的成分,如今却觉得上司还是含蓄了。
收拾利落之后,大约就在傍晚,李澧便使了人来请他去晚宴。
这场晚宴倒也很有意思,山珍海味自不必提,重头戏竟然是在中堂搭建的戏台。这位总兵大人看起来很喜欢看戏,只是那戏台上唱的既不是‘十字坡’,也不是‘单刀会’,而是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李澧甚至还能像模像样地哼两句。
杨贺昌却是沉下了脸:“李大人,战事在即,您便是喜好这些也得放一放,玩物丧志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罢。”说罢看了看赵枢:“赵大人,您觉得呢?”
李澧玩味地看着赵枢。
赵枢指尖轻轻瞧了瞧身侧的桌案,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看向不远处的戏台:“既然是接风洗尘,那也无甚不可,不过是听个戏罢了……不过却是不知李大人喜欢这样的。”说的是台上的戏曲。
牡丹亭说得是情爱故事。
李澧见他不反驳,倒是很有兴致地跟他聊了起来:“‘单刀会’那些有什么意思,打打杀杀的,我倒是一点都不喜欢。还得是这杜丽娘,情之所至起死回生,缠绵悱恻……人活这一世,不就图这些腻味的东西么。”说罢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这不是玩物丧志是什么!看这样子,不喜欢打打杀杀,倒喜欢温柔乡缠绵境,李澧恐怕骨头都软了罢!杨贺昌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愿再听了。
赵枢却是看着戏台若有所思。
李澧以为这位巡抚大人也爱此道,笑着凑过来:“看来赵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你不知晓辽王殿下也爱看戏。”说罢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同他道:“咱们殿下才是更懂风月的人,前些时候才邀了同在辽地的金城公主一块儿,看得就是这折牡丹亭。”
一旁的杨大人却是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口道:“金城公主千金之躯,早已出降,纵然驸马亡故,也不会私下同辽王殿下看戏!你莫要肆意揣测,污了公主名声!”
“这就是杨大人不懂了。”李澧来了劲:“金城公主与辽王殿下又不是亲兄妹,不过是封了个公主的名头而已,公主寡居,王爷年轻,如何不能相会?”
说罢看了看赵枢:“赵大人,您说是罢……”
实在不成体统了些,这又是论到何处了。
赵枢啜了口茶,淡淡道:“既是一道在宫中长大的,与亲兄妹又有何异。这不是乱了伦理纲常么……”他神色清淡。
李澧抬眸,只见这位大人神色清淡,只是眉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是极其厌恶这种不伦之恋的。
李总兵面色讪讪:“哎,这就是大人年轻了,不懂情之所至。”说罢顿了顿,抬眸看向他,笑道:“说不得赵大人往后有缘分,能尝一尝这样的滋味呢。”
“住口!”赵枢却是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李大人慎言,小心话说太多闪了舌头。”
杨贺昌抬眸望了他一眼。却是入辽以来第一次见他这般愠怒。
第36章 前世
台上唱角粉面桃腮,声如莺语,婉转柔约。
李总兵见这位大人面露愠色,心知自己可能犯了他什么忌讳,摸了摸鼻子,面色讪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说这个,看戏吃酒吧。赵大人、杨大人,咱们共饮一杯。”说完端了桌案上的酒,邀请过后,自己先干了。
杨贺昌压着脾气陪了一杯。
赵枢却没喝那杯酒。
李总兵面色顿时淡了下来,只抬头望着戏台上的旦角,阖着眼摇晃指尖,跟着哼那唱词。心中却道这位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提起辽王殿下与金城公主这段风月事,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这两人罢了。
杨贺昌讥讽他玩物丧志,看起来是个刚烈有志气的。
姓赵的他却是看不明白,从初至总兵衙门到他府邸下榻,看似都听他的安排,实则四两拨千金,没让他摸出一点底。倒是公主跟王爷这桩风月事让他有了一点了反应。看起来也是厌恶这等不遵纲常的恋情的。
李澧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道:“赵大人家中应该也有妹妹罢?”
“自然是有的。”唱台上词曲未停,赵枢遥遥观赏着,也没看李澧。
“怪道如此,家中有妹妹的人大多都看不得这些……毕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李澧衬度着道:“看来那位小姐很得赵大人宠爱了?”
赵枢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杨贺昌:“不管是否亲兄妹,只要一道拜了先皇与如今的太后,那便是同一根藤下顺长的,天地祖宗都看着呢,如何能做出这等违背伦理的事情。戳脊梁骨都是轻的,日后过了黄泉,怕是也要让先祖蒙受羞辱。”
赵枢对此未置一词。
晚宴作罢,李澧让人安排他们到客院歇息。丫鬟正在一旁整理床榻,赵枢在窗边坐着散酒。不过也就喝了两杯,李澧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却也不至于真的醉了。
坐了一会儿,正要解开衣带歇下,不想那已然整理好床铺的丫鬟却立在一旁不曾走。
那丫头站在烛光底下,面色红润,头上插着钗子,穿了绯红的长裙,腰带松松的。他立刻明白这是李澧的意思。
这等人家都有丫头暖床榻的习气。久而久之,铺床的丫头便默认是床上伺候的了,尤其是同僚之间互相招待,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
丫头见他看过来,立时红了脸,走过去欲要给他宽衣。
“你下去吧。”
话音方落,伸出的手孤零零地横在半空,她胸中好像有些发胀。府里的规矩便是伺候了哪位爷,总兵大人就会放了身契让跟着走。她是想离开总兵府的……
无奈只能低头称是,很快离开。
周述真候在门外,眼见着那丫头抹着泪出去。人欲谁都有,他也有,尤其是他们这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命的人,欲望来得会更强烈。他们这样的人,有的自己料理,也有的往青楼楚馆去。
倒是赵大人,这些年官场逢迎,往他身边送胡姬美婢的也有不少。只是不见他真的留哪个。
客院灭了灯。
直至深夜。
夜里寂静得很,夏夜里窗外响起虫鸣声,漆黑又安静,檐上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有些让人心里发寒。不知为何,今夜总有种让人不安的感觉,他更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又过了两个时辰,月上中天,树梢上忽然响起一阵惊鸟的声音。十几点黑影从天边咿呀飞过,更添几分诡异。
一侍从道:“今夜怕是要出事。”
周述真看了他一眼:“好好守着就是了。”
话音未落,院落外果真响起阵阵脚步声,仔细听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火光冲天。
门外守着的侍从一个激灵,周述真立刻反应过来,推门往房中走去。未至里间,却见屏后有一人安静地坐着,根本不需要他来唤。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周述真缓了口气,低低地喊了一声:“爷,有人来了。”
院外忽而传来破门声,还有丫头被吓得惊叫的声音,铜盆掉落在地上,砸出扑通一声响。
门外三五人举着手中的长刀,被逼退至房内:“总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是陛下钦定的巡抚,奉命前来辽东,协调辽地军政,与您的地位不相上下。您这样带着士兵持刀入内,是与叛王一伙的吗!”
周述真的眼神也凌厉起来,刷地一声,拔刀相向。
门外俱是身着盔甲的兵士,高举着火把,李澧被簇拥在中间,笑了笑道:“赵大人,自你跟杨大人到广宁,我可是好酒好菜招待的啊,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挥挥手,士兵隔开一条道来,两个穿着盔甲的兵士压着一人走到了最前面。
周述真一瞧,这赫然不是王仪?
王仪整个人都在颤,高喊道:“大人,蓟州总兵官就在城门外,可是……可是李大人命人布了箭手。”他正是想着偷偷进来想办法,李澧却是快了一步,立马将他抓了起来。
说完,颤着身子抬头,才见屋内屏后终于走出一人来。
“李大人,我只是请蓟州兵官大人过来商讨讨伐叛王事宜罢了,你将他拒在门外又是什么意思呢?”
侍从左右散开,赵枢走到了檐下,定定地看着这一院子的人。王仪好像看到了救星,只是想想眼下的处境,便是赵大人都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他呢……心中不免感到绝望。
李澧大笑了起来:“若是蓟州的兵马真的进了城,我这总兵的位置坐不坐得住,就得另说了。”
“赵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在辽东过得很好,不想打破这种的平静。也希望赵大人不要挡我的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
李澧说罢,微微笑了笑,挥挥手,两侧的士兵立马将院子团团围住,刀也抽了出来,目露凶光。
王仪闭了闭眼,心道此次真是要栽在这杂碎手里了……
李澧看着檐下立着的人,心中早有八分胜算,正想着究竟是将此人就地处决,还是送给辽王殿下邀功请赏,思索着,抬头间却见赵枢已然下了石阶。
“李大人,还记得筵席上你与我说过什么?”
他缓缓下了石阶,继续道:“辽王殿下与金城公主……似乎颇有情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澧心中一沉。
赵枢笑道:“圣上命我督抚辽东战事,公主的安全自然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在我入广宁之前,便让人去请了她来……若是今日蓟州的兵马进不了城,李大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的。”
金城公主是前朝遗族,只是养在后宫而已。眼下局势乱得很,死一个公主而已,陛下不会大张旗鼓地命人查。
他只是在赌,赌这位公主在辽王心中的位置。赌李澧敢不敢让这位公主死在广宁城中。
李澧笑起来:“赵大人也未免太自大了些,蓟州的兵马进来还有我的位置么?金城公主又如何,不过是辽王的内帷之宠而已,没了她还有别人。女人么,左不过就那些事儿。”
“是么。”赵枢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李澧的刀近在眼前。
周围的士兵见状都警戒起来,只是自家大人未曾发话,也不敢擅自动手。
“赵大人,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李澧见他越走越近,狠了狠心逼近了他,将刀架上了他的脖子:“我劝你最好把公主交出来,兴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赵枢任由他的刀横着。
周述真跟王仪的心都高高地吊了起来,额头冒汗。
只是李澧话音刚落下,院外又是一阵响动,周述真抹了额上的汗水,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之前悄无声息离开的张、刘二人,正挟持着一位雍容华贵,面色惨白的女子走了进来。刘崇高喊道:“李大人,你若不放下手中的刀,那你便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公主先死。”
李澧怎会不认得她。腿下一软,侧头看向赵枢:“你莫要逼我……”
赵枢面色淡淡:“李大人试试。”
李澧的刀又逼近了些。刘崇却是比他更快,女子啊一声,锋利的刀刃将她的脖颈划出一道红痕,鲜红的血流了出来,高喝一声:“李大人,你再动一下试试。”
“你!”李澧手都在抖。
“好,我放人进来!”不知何时掌心已然汗湿,侧头看着赵枢:“只是你记住,辽王殿下与朝廷的纷争与我并无干系,我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所以不要妄想能向陛下回禀治我的罪。”微微松开了手。
刘崇见状立即带着人走了过来。
李澧也收了院里的士兵。
他一开始便没有掺和辽王殿下的事,只不过也不想剿灭叛兵,只想在这块风水宝地好好待着,没想到一朝城门失火。反正金城公主是不能死在他这里的……没有比他更清楚公主在那位王爷心里的地位。
“赵大人,算你赢了一回。我却是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李澧冷哼一声。
赵枢道:“还要多谢李大人……”
李澧拂袖而去。
女子看了赵枢一眼,忽而松了口气。
离开总兵府。
蓟州的兵也很快进了城,接管了军务衙门,赵枢见了蓟州总兵官后,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张、刘二人去处理剩余事宜,把金城公主安置在了衙门里的值房。
“爷,公主说要见您。”
赵枢刚出了正厅,便见周述真行色匆匆地过来。
这么晚了,公主又是寡居,显然是不妥,他思衬道:“可有说何事?”
周述真摇摇头。
还是去了。
衙门值房不比总兵府内宅,总是简陋许多。这里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找来得匆忙,就连烛火都无比昏暗。这样的陋室,却不能损伤这位公主丝毫美丽,精致的眉眼,华贵雍容的盘发,织金撒花长裙。给这间值房增色许多。
金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静静地转了过来,亲自斟了一盏茶给他。
赵枢没有推却。
“今日要多谢公主了。”他将杯盏放在桌案上,挑了一张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公主依然坐在上首。
她微微垂着眸,玉白的脸在烛光下更漂亮了,一双眼睛像盛了清泉,眉间微蹙,好像有很多愁绪:“赵大人这是说什么话,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各得其所而已。没什么谢不谢的。”
那双如烟如雾的眼睛看过来:“李澧只知道他离不开我,却不知道我想他死罢了。”
赵枢不解:“王爷似乎很在乎公主。”
金城看起来是个柔和又优雅的女人,此刻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倒希望我不曾遇见过他,也没喊过他一声兄长……他若真的在乎我,就应该离我远一些。”
“赵大人,你不是女人,你不懂……那些流言蜚语压在我身上有多重。”她每每想到辽王把她压在身下,就会无比地想吐,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为什么要她一个弱女子承受这些:“他对我做的那些事,世人知道只会说他一句风流,可是落到我身上,就成了自甘下贱,目无廉耻,从小就会勾引自己的哥哥。”
“我变成了整个辽地的谈资……”她微微低了头,眼眶红了起来。
赵枢静静地听着,忽而想起李澧夜宴的时候,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说给他听。公主纵然只有一个封号,却也比太多人尊贵,可是落到李澧眼里,就只是个自带艳色可以拿来随意调笑几句的风流女子。
他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所以公主恨辽王?”
金城目光顿时凌厉起来,方才的温婉雍容一下子变成了刺,恨恨地道:“我当然恨他,我本该有平静的生活,有爱我夫君……他口口声声说在乎我,可是又何曾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她低低地哭了起来,转头看向堂中眉目清冷的男子:“赵大人,我想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会如何做?也会让自己爱的人这样痛苦么?”
“公主,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赵枢淡淡地道。
“希望你有一天,不要像我这样痛苦。”金城见他不答,面色更白了,转过头去。
赵枢很快离开了值房,吩咐周述真明日送她回辽阳的公主府。
“公主不是厌恶王爷么?怎么还要回去?”周述真疑惑。只要回了辽阳,叛王想找她就方便了,这般还不如让她待在军务衙门。
赵枢看了他一眼:“是她自己想要的。”
周述真更不明白了.
而赵宅里,梨月正在院子里摘桂花,从敞开的窗边望过去,她能瞧见小姐靠着窗沿,眼睛微微阖着。
好像睡了,只是眉间却皱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小姐自从那场病后,似乎多了很多愁绪,总是夜半惊醒,嘴里还念着大爷的名字。有时候又是夫人的。
赵明宜却是看见了满眼的红绸。
新房里喜娘高声唱着贺词,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她的心也在跳动着,脸上发烫,大红的盖头下是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上头绣着精致的云纹,是她亲手绣的……
耳边是孟家几位亲戚夫人的声音,还有喜娘在撒花帐,只听见干果落在床面上,喜娘笑了一声:“好了,新郎可以掀盖头,看看我们新娘子是何模样了!”喜娘很高兴。
她是见过今日这位新嫁娘的,漂亮极了,新郎官见了恐怕要移不开眼睛。因此逗趣般地递上了秤杆:“您请吧,也让我们这群云州的夫人小姐开开眼,看看赵侯的妹妹长什么样子!”
喜娘是调动气氛的好手,不一会儿房里就热闹起来。有小孩儿连外头撒的糖果都等不及抓了,开心的挤进来说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喜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既紧张又害羞,耳根也在发烫。
谁知等了许久,她眼前也没有亮堂起来。面前的那双皂靴却是先移开了:“各位夫人见谅,前院还有宾客等着,我得先去了。”说罢很快便走了。
只剩下帘子轻轻晃动的响声。
喜娘第一次见这样式的场面,着急地喊了喊:“嗳,这还未喝合卺酒……礼还没全呢!”急得脸都涨红了。
赵明宜差点哭出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喜娘为了安抚她,也为了圆场,忙笑道:“哎呀,赵侯爷还未走呢,新郎官儿定是陪咱们舅爷去了。这样的场合舅爷可不会放过他,您就等着吧,定给孟大人灌醉了才送回来。”
房里又响起各位夫人小姐笑声。却是很体面地圆了她的面子。
不一会儿,闹洞房的都走了。房里立刻安静下来,她自己静静地待在房里,梨月走过来小声地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
“还是不要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实从晨间开始便未吃东西,在轿子上只吃了两个小核桃,眼下饿得肚子咕咕叫。可是不能吃。
一会儿他回来看见她肚子吃得鼓鼓的,怎么好呢。
梨月也笑了:“也是,今天小姐是新娘子,那么好看,可不得先见一见姑爷。等晚一些再吃罢。”而后将果盘到了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却是等了许久许久,床边的红烛都烧了小半截。
不一会儿,梨月又走了进来,小声告诉她:“小姐,大爷走了……”她习惯了这么叫,如果要论真的,还是得唤赵侯尊敬些。
“这么快?”
她听见后心里说不清的滋味,胸口胀胀的,有点疼……就连嫁给喜欢的人,都好像没有那么喜悦了。她知道他要走了,这些时日他好像很忙很忙,夜间总是要丑时末才能回来,白日他有公务,晚上也难见一面……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梨月……”她抓着自己的袖子,有点想哭。
最疼爱她的人马上就要离开云州。身边换成了一个她喜欢,却还不算熟悉的男人。心中总有些没有安全感。
梨月哄了她一会儿。倒不至于让她眼泪染了红妆。
又过了半个时辰。
窗外的喧闹声渐渐停了,孟蹊还是没有过来。她让梨月去前院看看。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轻而沉稳,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听见梨月‘啊’了一声。
“怎么了……”她循声望去,只是眼前的盖头还没有掀开,她只能在一片大红中,隐约瞧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而清隽,走过来时遮挡了红烛的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的手因为紧张而交握起来,不知不觉咬了自己的唇瓣,心跳如鼓声。在新婚夜能进新房的男人,也只有她的丈夫了!
大红盖头下的皂靴似乎换了。不是那双绣云纹的,没那么精致,很单调的素面,却是用的最好的面料。
他什么时候换了皂靴?
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心已经快要紧张得跳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夫君?”
没有人回应她。
气氛有些凝滞,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却是一双干净而修长的手掀开了她的盖头。眼前顿时亮堂了起来。
她心跳如鼓,脸红了一圈,只是抬头间却让她吓了一跳,捂着唇喊了一声:“哥哥,你,你何时回来了……”梨月不是说她已经走了吗?
兄长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她是坐着的,而他立在她身前,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让她觉得很有些异样。尤其是她还穿着大红的喜服,给她掀盖头的却不是她的丈夫。
“蓁蓁……”
她听见兄长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声音醇厚而低沉,还有些沙哑。
真的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他给了她一样东西,放在锦盒里,要她收好。她乖巧地应了,没有着急看,只想在他离开前再敬他一杯酒。谢他多年爱重。
“你给我倒这杯酒,是为了谢我么?”他高大的身形在这间新房里有些局促。
他穿了暗红的锦袍,这个颜色很衬他,温和如玉,恰到好处的暗色让他看起来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我,我只是想谢谢您……”她捧着杯子递给他。
他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却没有接。今日她新婚,可是她都没见他笑过。
到最后也没有喝。
很快离开了。她顿了一会儿,放下酒杯,傻愣愣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有点舍不得。又匆匆回去打开那锦盒,只见里头赫然放着一枚印章。
是他的私印。
刻着他的字。溪亭。
眼前恍然黑了一阵,有人在喊她,鼻尖也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可是她出嫁的时候分明没有桂花开!那是夏秋的花,她是在春天出嫁的!
“小姐,小姐,”耳边是梨月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才见现在哪里是晚上,分明是亮堂堂的白天……院里桂花开得很盛。
第37章 仰望
“小姐,您是不是病了?”梨月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也没有发烫,依然不放心:“要不我让云珠去传大夫?您自从上次病后就一直睡不好。”
赵明宜把她的手拉了下来,笑道:“没事,就是总想起一些事情。”
她前世一定是漏了什么。大哥掀开红绸的那一刻看她的眼神,她看不懂,透过那双如冷雪一般的眸子,她好像察觉到他要跟她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为什么又没有说。
她想不明白,只希望这场梦能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她就能探究出来了。
“梨月,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她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院里的桂花落了一地,有丫鬟拿了陶罐去摘干净的,说要给她做桂花饼吃。
“我打听好了,书房的夏月说老爷前几日从管事妈妈那里要了个丫头,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就是没见回来。我又让前院的张六去瀛海楼逛了一圈,才发现那丫头从楼里出去买胭脂水粉。我看就是买给相宁的。”梨月低声道。
“您要怎么处置她?”她又想起上次小姐面无表情地拔了头上的簪子,让人把相宁送到庄子里去。
那一点都不像她。
她是赵家心肠最软的小姐。
谁知赵明宜扶了扶窗沿,轻声道:“我不能再留她了,你*帮我找人……”
梨月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未尽之意:“除掉她容易,可是若是被老爷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把事情做得像意外。”她目光淡漠地看向窗外,桂花的香气很浓,连带着夏日温热的风里都带着香。她的手却很冷。
这应该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手上染血吧。
这感觉一点都不好。让她觉得恶心。陈婉那样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她都没想动手杀她。这次却是不得不了。
梨月听命下去。
她却是又坐回了椅子上,捧着一杯清茶发起了呆。那她父亲呢?她可以对相宁下手,却不能对她父亲做什么?可是她父亲明明一点都不无辜。
又茫然了起来。
六月的时候,府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云珠摘完桂花过来跟她说:“五小姐这些日子都不曾出门,老太太也气,没有管她。谁知今早丫头端了早食进去,发现五姑娘打碎了茶盏,用瓷片割了手腕。”
“怎么会这样!”赵明宜觉得这一点都不像这位姐姐。却又觉得合理。
她惯是好强的,可是前些日子闹出了些闲话出来,王夫人也没留个准话就走了,她肯定气急了。可是用碎瓷片割手腕,这是用命在威胁老太太。
“听说没出什么大事,只是破了点口子,五小姐应该也是害怕的。”云珠道:“您要去看看她吗?上回她让婆子传您跟那位公子的事,也太让人恶心了,这回刀子扎在自个儿身上,也终于知道会痛了。”
赵明宜却是在想,明湘终于还是要嫁到王家去的。其实王家的家风很不错,王夫人也是个和蔼的婆婆,前世明湘嫁后她们见得少,不过想来她应该也是过得不错的。
不知道人是不是命里有定数,明湘在家有祖母小心捧着,出嫁后也不愁什么。她在闺阁的时候父亲对她颇有微词,后来千般万般喜欢的人,对她也不好。
只希望这辈子不要再与他有什么纠葛。见都不要再见了。
“我去看看五姐姐吧。”她放下手里的棋子,起身让云珠给她梳妆:“从前都是她看我的笑话,也该我看看她的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真的到了二院,她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
明湘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眼眶里还带着泪,哭着伏在老太太怀里,小声抽泣着:“祖母,您要帮帮我啊,凭什么我被人议论,三少爷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您得帮我啊。”
老太太还没看见另一个孙女在门口,只一心哄着明湘:“我都说了,你是姑娘家,要顾及着些,千万不能闹出些什么来,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你要我怎么帮你,舍了这把老脸去王家给你说亲么?”
明湘也知道这不合适,可是又害怕王家真的不认账,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伏在老太太怀里哭。
正在擦眼泪的空挡,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妹妹,立马坐起了身来,恨恨地道:“你来干什么,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定要看我狼狈不堪才肯罢休吧。”
赵明宜见她回过神来,也往里走。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才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口子很浅,就像云珠说的,只划破了一层皮。老太太却还是心疼得摸着她的头。
“我只是听说姐姐划了手,来看看你而已。”
丫头给她搬了个绣墩,她就在床边坐了,看着明湘的手腕道:“其实并不值得,什么都不值当伤了自己的身体。”来了之后她才觉得,旁人的笑话真的没什么可看的。她并不会从中获得什么快感。
反而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做的傻事来。
她也曾卑微的想要讨一个人喜欢,希望他能看到自己。后来临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她想再见哥哥一面,想把那枚印还给他,想开心地看一次瀛海河面上的烟花。
还想再像以前那样,在一个湿润的雨天,去等哥哥下衙。出门就是满地打落的槐花。
“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懂。”明湘并不高兴她这么说,又伏到了老太太怀里去。
老太太这回却是沉默地没有随着孙女,第一次呵斥了明湘:“难道你妹妹说得不对?为了一个外人,这样伤害自己,伤的只会是我跟你娘的心。人家才不会心疼。”
赵明宜坐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老太太搂着明湘。就像心肝一样。
真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很快出去了。
姐姐有祖母跟婶娘疼她,她也有母亲啊。也不少什么的。
那边儿二老爷寻了林氏说要抬相宁,林氏不咸不淡的,让他要抬便抬,似乎与她没什么关系。他气急了,转身就往瀛海楼去,相宁总是乖巧柔顺的。
不像林娉。
上了阁楼雅室,那个他找来的丫头守在门口,见他过来连忙行礼。他摆了摆手,问姑娘在里头做什么。
“相宁姑娘在画画呢,早晨让奴婢买了纸笔还有砚台。”丫头收了她的镯子,自然愿意帮她说几句好话:“这几日您没来,姑娘常站在窗边看呢,就盼着楼外有您的马车。”
二老爷心里的气立马顺了不少:“行了,你守着吧。”
相宁早从窗边看见他过来了,这会儿正研了墨,像模像样地画起来。不一会儿便传来门开的声音,还有一道脚步声,一双文人的手从她身后探过来,拿了桌案上的宣纸:“你在画什么?”
相宁‘啊’了一声,眼睛睁大了,似乎很惊喜。却一边克制着,小声道:“是昙花。”
“怎么画这个?”赵攸筠皱了皱眉。
相宁思衬着道:“昙花高洁,月下仙子,不染尘气。不好吗?”她想着,林氏母家经商,自己也有产业,满身的铜臭,二老爷应该不喜欢。
而她就像这昙花儿,洁净无尘。这样才能讨他欢心。
谁知赵攸筠却皱起了眉,摇摇头:“这花儿是漂亮,只是寓意不好,一年只开四次,每次只有两个时辰。”赵家是不允许种这种花的,他父亲不喜欢。仙不仙子的倒是其次。
相宁猜错了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跳,才晃过神来,从他手中那回了那张画:“那我以后不画了,您别不高兴。”
他叹了口气。
“无事,你若喜欢也无妨。”
坐了一会儿,他便开始教相宁写起字来。写到‘江流有声’四个字的时候,忽而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您怎么了?”相宁抬头。
赵攸筠道:“想起了我那女儿……她第一日练字的时候,连横竖都写不好,我就教了她写这四个字。一晃眼都这么大了,也要出嫁了。”还学会了跟他顶嘴,管起他的事来了。
相宁知道他有两个女儿:“您说的是哪位小姐?”
最好不要是六小姐。若是二老爷跟她还有几分父女情,她要把她拉下来就更难了。
“是我的小女儿。”说罢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她了,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相宁松了口气。她正想着要如何同他说这件事,后来想想,这件事由她捅出来风险极大,赵家怎么可能任由她把这样的丑事传出去。最好是让明湘小姐知道。
明湘小姐向来不喜欢她妹妹。若是能由她出面,才是最好的。
她在走神,赵攸筠也心神不宁。他在想为何林娉开始给他纳妾,他要抬相宁也不管,甚至开始让书房的丫头进屋伺候。就连枫露茶也再没沏过了.
王夫人却是正在发愁儿子在赵家惹出来的事。
王颂麒正在厅中微微低着头,任由他母亲训斥。厅内的丫头都被赶了出去。
“我教养你到现在,究竟是有没有教过你与姑娘往来要注意分寸,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拉拉扯扯的事情来呢?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母亲!”王颂麒也实在憋得慌,他哪里知道见的是五姑娘。他分明是听送茶的丫头说看见六小姐往垂花门那边去,他才趁着宾客离席,去内院接他母亲。
谁知碰见了五姑娘。
“母亲,我真的要娶她吗?”他急急地问道。
王夫人瞪他:“那你想如何?去寿宴的人家非富即贵,传都传开了,你若不娶,不光是我们家的脸面无光,赵家面上也不好看。”
“可是!”他握紧了手,却是不再敢说了。
他要怎么说呢?说他给五小姐送玉石,就是知道她的性子,她会去向六小姐炫耀。他想以此来试探六小姐,究竟对他有没有一点情意。
可是他又喜欢五姑娘的主动热情。
是他摇摆不定,犹豫不决。这些都是很不堪的东西,要他如何跟母亲说呢!
“听凭母亲做主罢。”他不再纠结了。
天方才大亮,他便吩咐侍从套马回书院。侍从问这分明是月休的日子,为何不多待两日就走了。
王颂麒面色不太好看:“要你去就去,这么多话?”
侍从飞快地走了。只是没想到转身就遇到了人。绣兰花儿的圆领袍子,一身清雅干净,利落地束了腰,面色淡淡地打量着他。侍从立马俯身喊了声:“五爷。”
王嗣年没管他,只看向颂麒,淡淡地道了声:“怎么去了一趟寿宴,回来脾气这么大。往日我教你修身养性,平心静气,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教导他这么多年,未曾想竟然从未发现他的性子在不知不觉中走歪了。
王颂麒立马低下了头:“叔父。”
“我让人去书院给你告假,你这些日子不要去了,去了也无用。”王嗣年看了他一眼。随即吩咐侍从往书院去一趟,而后便匆匆去了刑部。
白日里内阁与六部一直在商讨讨伐叛王事宜,皇帝也燥郁,甚至将御案上的砚台都砸碎了,犯了头疼的病。圣上走后,留元辅大人主持朝会,六部官员也都留在那里。
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王嗣年忽而想起赵家那个小姑娘托付他的事,便喊了郎中令程何过来:“你去一趟钦天监,找监正樊大人,就说是我相托,请他测算一下近来的天气。”
“好好的,看天气做什么?”程何疑惑。
王嗣年道:“辽东战事未平,气象影响粮草车马行运,自然要注意。”
“可是这些年的六月都十分旱热,今年也如往年一样,大体是不会有雨的。”程何觉着无需如此麻烦。
王嗣年内心隐隐也觉着是那个姑娘多虑了。可是到底受人相托,他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能没有信用,看了一眼程何:“要你去便去,这么多话做什么。”
程何见他不耐烦,正要走,却见眼前的大人已经站起了身:“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你下值罢。”
上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衙门门前。
监正答应他的请托后,终于才乘了马车回府。回府后身边的侍从告诉他:“赵大人已经掌控了军务衙门,蓟州的兵马也到了广宁,眼下正在盘查辽东的驿站、粮仓、渡口。李澧李总兵平叛之意不显,似乎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
“这么快?”王嗣年有些讶然。
到这样局势复杂的地方还能这么快掌控局面,他只觉他走得实在太快了。足够有手段,也足够有魄力。正如他自己说的,他需要这个机会,他已经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年长一些,总该多几分经验,偶尔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怎么做会更好。他也会静静地听他说话,有时也会采纳他的意见,似乎是听从他的。
可是他走得太快。
已经到了他要仰望的地步了.
而那厢,林氏正在房里处理宴后的事情,还有一些庄户跟商铺的银钱没有结清,她得打理完。不曾想就在这时,张妈妈过来禀她:“咱们在锦州的庄子,有个婆子过来求我,说想见您一面。”
林娉头也未抬:“可说有什么事?”
“这倒没有……不过是当年您身边的老人了,就是那个姓刘的妈妈,她男人在咱们的药铺做掌柜,这个妈妈当年还给六小姐接生过。只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想去庄上养病。您应允了。”
“竟是她?为何不早说,快快让她进来。”林娉让张妈妈去请。
这个姓刘的仆从是当年从林家跟过来的,做事妥帖,帮她在赵家站稳了脚。她来求见,林氏还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门上响起打帘子的声音。
张妈妈引着刘妈妈进来。刘妈妈穿着灰绿的褙子,底下的裙子是暗红的,用料也好,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愁绪,面色不太好看。
见了林氏先喊了一声:“小姐。”
张妈妈笑了起来,说她还是老样子,跟着夫人从林家出来的都下意识地喊闺中尊称。林氏也笑:“好了好了,快去让人上茶果来。”转头又问刘妈妈:“你这回来见我,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刘妈妈干干地笑了一声,心里早就急成了一锅粥,却是不能表现出来:“也没有,只是许久未曾见您,想您跟小姐。年纪大了,看着身边人来来去去,不免伤感。”
林氏便陪着说了会儿话。
好一会儿,刘妈妈才小心翼翼地打探:“六小姐前儿打发到庄上的那个叫相宁的,不久前不见了,也是老奴大意没看住。我这回来,也是特意来向您请罪的。”
“嗐,这也不能怪你。”林娉喝了口茶:“她遇着二老爷了,说要给她名分,抬了做妾。也是孽缘,怪我没早打发了,才让蓁蓁脏了手。”
刘妈妈心下大骇:“她在二老爷那里!”顿时眼前发黑,额头冒汗,心也跟着抖。
这可要出大事了!
这妮子要是把她醉酒后说出来的事,说给二老爷听,或是传到赵家其他主子耳朵里,那自己在太爷那里就是个死人了……林氏也不会放过她。
这可怎么办!
“你怎么了,这么热么?”林氏见她额头出虚寒,关怀地问了一句。想想也不应该,她这屋子背阴,夏日很是凉快,何况如今才六月。
“没,没什么,老奴这些日子身子泛虚,还在吃药呢。就爱冒冷汗。”刘妈妈编了两句搪塞过去,心里却咚咚咚跳个不停,又问:“您可知相宁如今在哪儿?她走前还偷了我两个银镯子,我可得找她去……”
林娉显然不知。
刘妈妈心下更慌了。这件事只要抖落出来老太爷那边就饶不了她……当年是太爷把六小姐给她的,当然要她死守住这姑娘的身世,只当赵家的姑娘来养。真的六小姐是早产儿,生下来就没了。
林氏先前落了一个孩子,这个再出事,估计也活不下去了。她为了夫人也得答应这件事。
“那,那我便不扰夫人,先下去了。”她没打听出来消息,只能按捺着先走。
林氏让人送她。张妈妈引她出去的时候问她这么不多坐一会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没见过六小姐吧,小姐这会儿在桐花阁,不若我引你去看看?好歹当年姑娘出生的时候,是你抱出来的。”
刘妈妈更慌张了:“不,不用了,我这心里头闷得慌,老毛病犯了。可别染给了小姐。”
张妈妈遂不再劝。
天色暗了下来,月亮渐渐爬上了树梢,散出莹润的光泽。梨月正在给小姐铺床,一边铺平了被面,一边问赵明宜:“五小姐真的会跟王家定亲吗?”
赵明宜正坐在妆台前,云珠在给她通头发。
“自然是会的,不然赵家的脸面往哪搁。”她当初好在是明湘让婆子传的,只在下人里传了开来。若是在河间的夫人太太里头传开,她说不准也是要嫁到孟家的。否则议亲也会很艰难。
梨月皱了眉:“王家真是很不错了……您得嫁个什么样的,才能比过五小姐啊。”
她似乎对此很有执念。
赵明宜笑她:“那很难了,王家的家世在河间府,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的。”她倒是真的认真想了想:“除非还是王家,不然就只能是大哥了。”
有谁比得过前世的赵总督呢。
三十岁的封疆大吏,真的很有风采了,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有他哥哥那样的风姿。
第38章 欺负
六月下半旬的时候,王家一位夫人新添位公子,办满月酒。筵席是她母亲带着明湘去的,老太太特意没让林氏把她带过去。就是为了探探王家的口风。
宴上王夫人笑得和和气气,却没提起这回事。直到席面都要结束了,有几位当时在在场的夫人,问赵家跟王家是不是好事将近。
“你也知道,那些夫人太太凑一块儿,总要有一些说头。上回你姐姐那件事儿还没过去呢,他们就又拿了出来……实在是。”林娉在给女儿看裁衣赏的料子。是给她及笄用的,所以难免选得精细些。
“所以王夫人今天过来找祖母,是为了谈五姐姐跟三少爷的事吗?”赵明宜正站着,任由张妈妈拿了布尺给她量腰。
林娉道:“就是为这个事来的。若是谈得顺当,说不准过些日子就能定下……”
又不说了,接过张妈妈手里的布尺,自己女儿量了上围。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地过了一下她的胸背,忽而顿了手,喃喃道:“得叮嘱针线房以后做衣裳给你放上两寸。”
赵明宜看了看母亲,低低头,才发现林氏在看什么,脸一下子红透了:“肯定是因为我长高了一些。”
其实不仅长高了。这几天夜里总睡不着,胸前涨得疼,只要翻身或者侧躺,就能明显感觉到不舒服。记得前世的时候,她还为此苦恼过,尤其是明湘出嫁那天,她记得清清楚楚,忠阳伯家的少爷在背后偷偷跟同窗调笑她,说她人长得纤细,上面儿却鼓鼓的。
后来大哥让人打断了他的腿。
虽然很解气,可是她不再敢穿轻薄的衣裳了。又让梨月拿了布缠了起来。
她也一直不懂,为什么男人都对姑娘的身体有着那样大的欲望,喜欢女孩儿纤细的腰,薄薄的背,还有丰满的……又亲又咬。房事对她来说很痛苦,她从来没有从中感受过欢愉。
所以她对男人的身体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最好不要再长了……
林氏见女儿皱着眉,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问她:“怎么了,可是疼了?”
这怎么好意思说。她笑了笑,又问起林氏别的来。她父亲没有儿子,这两日又在准备着纳妾,母亲看起来似乎想要过继四房的承玉。
林氏听见她问,神色暗了暗,没有接她的话。
等林氏午睡的时候,张妈妈想了想,还是把小姐带到了廊下,小声与她道:“夫人其实病了……”
“病了!”赵明宜忽而心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我方才见着还觉着好好的,母亲气色也无很大变化。”
张妈妈叹了口气:“是心病……您知道的,夫人之前落过一个孩子,后来有了您才好起来的。只是心情一直不好。”说罢又皱起了眉头,犹豫许久,才道:“老爷万事不管,家里的事都堆在夫人身上,夫人身体也受不住。”
上月夫人其实是有过继承玉少爷的念头的。这个月不知为何又淡了。
她有一个令自己都心惊的猜测,夫人或许是不想再跟老爷过下去了!只是碍着小姐还未定亲,放心不下,才一直拖着,拖到现在,弄出了心病来。
这些又怎么能跟小姐说呢,她还这么小,也帮不上什么。
张妈妈叹了口气,说了两句就进房里伺候了。
赵明宜愣愣地看着甩动的门帘,忽而想,是不是母亲从这个时候开始身体就出了问题。心病怎么会不影响身体呢?她立马让梨月去打听林氏近来的事。
梨月很快回来了。
“夫人这半月来不大见管事,也不爱出门,上一次出去还是王家的满月宴,后来就再没有过了。也不太爱动,每每午时传的饭也是只用了两口就不再吃了。”
“老爷这几日一直在瀛海楼,没有回来过。夫人一直是知道的……连架都不大吵了。”
也只有今天让人给女儿裁衣赏,林娉才出来亲自看了看。
“梨月,我该怎么办呢。”她坐在椅子上,心里沉沉的,忽然很迷茫。她可以除掉相宁让她不会再对母亲造成威胁,也可以说动林氏过继承玉稳住自己的地位。可是她不知道母亲的心病要怎么办。
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改变前世母亲的命运。
“小姐,心病大多是因为心境不对。”梨月提醒道。
心境不对大多是环境的缘故。
赵明宜忽而看向窗外,喃喃道:“所以只有离开赵家,母亲才能好起来对吗?”
赵攸筠也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她从来都是很健康的一个人,这半个月来精神却很是不好,总是恹恹的,既不想说话也不爱出门。
他让人筹备纳妾的席面,林娉也未置一言。甚至开始频繁地传大夫。
难得回了一次内院,正好碰见婆子引着大夫出来,他便顺口问了一句:“夫人这是怎么了,得的什么病,怎么总不见好。”
大夫拱了拱手,说道:“夫人总说心口疼,我却也看不出来什么症状,兴许只是这些日子累的。不过……”大夫愣了愣,微微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若不是累的,便是积郁于心,心事难解。这就很难了……”
“到底难什么?”赵攸筠不知为何心一下一下沉下去。
“若是好不起来,精气神耗尽,就是短寿之相。”
内宅这样的女子,大夫见的太多了。说罢摇摇头,拱手而去。
进了二院,丫鬟小心地打了帘子,他连忙走进去,隔着屏风只见一道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似乎还未醒。
他走了进去,坐在榻沿,发现林娉这两个月不知何时瘦了这么多。她是个婉约漂亮的女子,美貌谈不上,只是跟她相处很舒服,他从不觉得烦累。
什么时候变了呢。
大约是从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别的女子开始,赵宅百花齐放,他当然会被旁人吸引。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谁家都是这样的。再细究下去,最根本的,他觉着林娉还念着那个男人。
这是最可恶的,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你来干什么?”林娉感觉到床帘子透了光进来,幽幽的睁开眼,才见是赵攸筠,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不是在瀛海楼么,怎么回来了。”并不想见到他。
“回来看看你,不行么。”赵攸筠也没有捧着谁的习惯,说话也不咸不淡的。
林娉头更疼了:“你去书房吧,我这几日觉浅,容易惊醒。”
她看着便是不太有耐心的样子,赵攸筠一股暗火无处发,只道:“怎么我一回来就这样不耐烦,不愿意见我,到底是因为觉浅,还是想见你那心上人了?”
林娉心下顿时一梗,心口钝钝地疼:“你在胡说什么?赵攸筠,赵二爷,你是不是再外边儿待久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回家里来发疯。”
她没想过傅蕴笙,却是这男人斤斤计较耿耿于怀。
不禁在想自己从前为何会喜欢他,到底是不是瞎了眼。一时怒急,指了指门的方向:“滚出去!”
赵攸筠在家里头是爷,出了门自然也是,哪容得旁人这样对他说话,怒火也上来了,却是脱了衣裳,淡淡地道:“好,我今日就是要告诉你,谁都不能让我滚,你林娉也不能!”
“你干什么。”林娉见他逼近,心立马慌了起来:“你别过来……”
赵攸筠却是一件一件解着衣裳,看着妻子惊惧的面容,心里头更堵得慌了。
她为什么要害怕他,他们不是夫妻么。越来越坚信她心里头有了别人。只有心里装了别人才会这样厌恶他的亲近。
“你出去好不好,我今日不舒服……”林娉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她忽然觉得反胃,一步一步往床后缩去。
他却是没有止住的意思,覆了上来。
“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老爷,老爷六小姐过来了。”
“母亲!”赵明宜早早听见张妈妈的来唤她,说是出了大事,过来后便听见母亲尖叫的声音,立刻急了起来,连声敲门。敲了两下后也顾不得什么了,让高大的仆妇把门撞了开了。
‘砰’的一声。
“娘!”
刚一进去,便见屏风后两道身影,林娉那么瘦弱,根本推不开赵攸筠,死死的被压在下面,地上七零八落的衣裳。她的眼泪立马就要落了下来,却是很快抹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哭。
“赵二爷,你若不想我去找爷爷的话,就立刻从这里出去。”她知道里头停了下来,背过身去,高声地道。
赵明宜的声音在发抖。她其实一点都不冷静,一点都不。
女儿在这里,赵攸筠到底还是要脸的,立刻穿好了衣服,穿戴齐整了才从屏后出来,远远便瞧见备过身去的女儿。
她呼吸起伏得很快,声音也在颤抖,却是在冷静地请他出去。他觉得这个女儿一点都不像他。
冷哼一声走了。
见他走后,赵明宜才听见屏后压抑的哭声,她也哭了起来,却是不敢出声,眼眶蓄满了泪。昨天中午母亲还在跟她说裁衣裳,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她终于知道林娉的心病是从哪里来的了。唇瓣微微颤抖,很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却是无人应答。
她不敢走进去,也知道此时不该她走进去,转身看了看张妈妈。
张妈妈早已怒火攻心,只见小姐哭着请求她进去看看林娉:“还是妈妈进去吧,母亲这会儿,大约不便见我。”
她是女儿,林氏定然不希望女儿看见她这样狼狈脆弱的样子。
张妈妈很快进去了。紧接着里头又是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赵明宜看向梨月,问她:“母亲可能离开赵家吗?”
梨月摇摇头。
这是很难的事。
林家跟赵家家世相差太大了,若是二老爷不松口,这件事便绝无可能。
“那大哥呢?”她握了握手,擦干了眼泪。
“大爷定然是能的!”梨月很肯定。
若此处平叛顺宜,他在赵家那就是说一不二的了。
赵明宜想,该死的是他父亲才对。前世母亲的死,他一点都不无辜。
第39章 知情
林娉的声音很快就止住了。大约过了两刻钟,赵明宜才进去看她。
伏在母亲怀里,她小声道:“等兄长回来,我去求他……让您离开赵家。”她用力抱着林娉,第一次感觉柔韧的母亲也是脆弱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呢?老太太偏心你姐姐,就没有人护着你了,你还没长大,还没说亲呢?”林氏眼尾还是红的。
“可是您病了……”赵明宜觉得不管她未来如何,林娉是不能再跟父亲过下去的,她一直都很累很累:“我没有关系,哥哥总是偏心我的。”
林氏摸了摸她的头,却是疲惫地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梨月告诉她,明湘的事八成是要定下了,她很高兴,当晚便说要去大音寺上香。也算是还了愿了。
老太太哪有不应的。
赵明宜跟林氏也得陪着去。只是林娉实在不舒服,就只有她陪着了。晚间梨月端了烛盏来,小声地道:“我们的人昨夜刚到瀛海楼那边儿,却发现相宁住的那间厢房已经开了,里边儿没人,地上乱糟糟的,还有血……她是不是还跟什么人有仇怨?”
否则怎么人突然就不见了。
赵明宜道:“无事,再让人找找……”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翌日一早府里的马车就出发了。明湘显然很高兴,她独自乘了架马车,老太太的马车走在最前面,明湘的落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为何,走到中途的时候马车最后边儿忽然发出阵阵吵嚷声,还有马儿蹄子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
车架的仆从都停了下来。老太太身边的妈妈从她们中间传过去,问了问后头的明湘是否发生了什么。
“没,没有,嬷嬷你先回去吧。没有什么的。”
她听见五姐姐高喊的声音。但是总觉得她有几分慌乱,不像她刚出门时候的高兴。
嬷嬷应了之后便也转身回去了。
等到寺庙的时候,她总觉得明湘看她的目光有些不一样,就像是一种打量审视一般的眼神,两人目光不经意对上时,她忽然就笑着看向她:“六妹妹,往日怎么没发现,你跟二叔都不怎么像?你跟我也不像。”她意有*所指一般。
“姐姐在说什么?”她听不懂。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什么的。等回了家,我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且等等吧。”明湘笑了笑,鬓边珠翠摇晃,提着裙摆便上了石阶。
她好像更高兴了,比昨日得知与三少爷的婚事即将要定下还高兴。看着她的目光也极为意味深长。
到了寺里后,老太太便命人做了午间的素斋,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明湘,就把她打发开了,让她去替家里求一支签:“最好是去祈年殿找慧觉师父,他是寺里的老住持了,行事有章法,看得准些。”
“文德殿近一些,去文德殿不可以吗?”她看着明湘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皱了皱眉道。
“哪那么多话,去就好了。”
闻言,她还是走出了这间禅房,却还是没去祈年殿。老太太肯定有什么话要跟明湘说,要把她支得远一些罢了,微微叹了口气。
也是正巧了,今日慧觉师父就在文德殿讲经,她求了一支签后就在殿门前静静地等着,想着能等大师讲完经后为她解惑。
经文晦涩,她听不太懂。微微皱着眉。
“你在这儿站着,一会儿太阳就晒进来了。”一道高大的阴影从身后压了下来。
刚好盖住了她。
赵明宜记得这道声音,心里一下子有些发慌,转头一看,只见他穿了一身绣兰花儿的绿色圆领长袍,带着玉冠,身形颀长,站在阳光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王大人……”
他看着她捏着那只签,额头有一层薄薄的细汗,脸有些晒红了,浑身散发着健康红润的气息,呼吸间胸脯微微起伏。不是他刻意看的,只是实在……短短一个月,她长高了很多,也多了几许少女的丰润。
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
他微微别开头,看向讲经殿的方向:“你要解签?”
“对啊。”她也别过脸去。
其实他们并不熟,只是碰见过两次,他帮她补了一把伞,后来才知道他是哥哥的朋友。又帮了她一回。
“好巧啊,今日是休沐吧……王大人也来解签?”空气有些凝滞,实在是很安静,又不知道说什么,她便开始没话找话。阳光已然晒进来了,打在眼睛上有些刺眼。
她往里站了站。讲经殿声音很大,人多嘈杂,她的耳朵有些嗡嗡的。只听见身旁之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巧,我是来等你的。”
心底咯噔一下,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茫然地看着他。
“这支签文我给你解吧。”他径直拿过了那支签,她握的不紧,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便转身走了。
她只能跟上,问道:“你会解签?我知道你会补伞,却是不知道你还会解签?”她笑起来,连日来低沉的情绪一下子散了开来,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些在长辈眼里都是不务正业啊……”她喃喃道。
“等你做了长辈,自然就不算是不务正业了。”王嗣年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不像方才那样愁绪深深的样子。
赵明宜笑起来:“对啊,您是长辈……”又疑惑,抬头看他:“那我该随哥哥的辈分唤您一声五哥,还是该随三少爷喊您一声叔父啊?”
好像怎么都没什么大错。三少爷要跟姐姐定亲,那跟她就是同辈了,她该喊一声叔叔。可是哥哥跟他是朋友,这又要怎么论呢?
王嗣年听见那声叔父却是呼吸一滞:“我有那么老吗?”
他忽然停下来,赵明宜没站住脚,忽然就撞了上去。幸而她反应快,立马就回过了神,后退两步:“我,我不是故意的。”闭了闭眼。
王嗣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跟上吧。”
要到哪里去呢。她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是她也不想回禅房看着祖母跟姐姐祖孙慈爱,那太累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她倒是想看看这人是如何神通广大,竟然要给她解签!
王嗣年却是在坐到茶室的那一刻,发现她竟然没把他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他说他在等她,可她根本没注意到这句话。
坐下后,有许久一阵不曾说话。看着桌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乳白的烟雾氤氲而上,他思量了许久,才借了今日这个机会过来。
“你哥哥在辽东……境况不太好。”声音低而且沉。
话闭,他眼见着那姑娘坐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愣了很久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她方才是笑着的,白皙的脸上扬起盈盈的笑,却是一下僵硬了:“怎,怎么会呢?”
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就连声音都是很轻的,不复方才那样的轻快。
“我哥哥……他怎么了。”她胸口好像重重地堵了一块什么。像石头压在心上一样喘不过气来。心中早已涌起滔天巨浪:“他出什么事了吗?”
王嗣年将那支签扣在桌案上:“叛王的兵马围了广宁城,粮草进不去城里……已经很多天了。”
消息一传回奉京,朝野沸腾。整个京城都好像笼罩在阴影里。其实不止这些,广宁被围后,辽阳也失守,叛王已经准备乘船南下了。
陛下让人封锁了消息,所以北直隶各府都不知晓此事。她祖父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可能不会告诉她。
“这就是你给我解的这支签吗?”她喃喃道。
王嗣年抬头看着她,只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睛,眼泪像断了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她的发髻浓黑,头上插了两支玉钗,还有凤尾蝶的珠花。秀气的耳垂上戴了一对儿鲜红的小石榴坠子,摇摇晃晃。
她好像也站不住了,身边的丫头去扶她,她却是推了开来,静静地坐到了椅子上。目光怔怔地,不断地摇着头:“不会的,我相信他。”眼泪还是无声地流了出来。越来越多,她都不擦了,只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轻轻靠着桌案。
也是这时候,梨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小姐,五姑娘过来了,您快些走吧。”
庭院中果真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喊着她。仿佛知道她一定在这里似的。
“我,我先走了。”她擦了擦眼睛,着急忙慌地站了起来:“多谢你,我今天回去会问祖父的,我先走了。”她不能被人看见跟他待在一起。
眼眶擦得发红,她走得匆忙,王嗣年只来得及看她的背影。
出了茶室的门,穿过花障,赵明宜才看见不远处那道淡蓝的身影:“五姐姐……”她声音有些沙哑。
赵明湘才看见她,笑吟吟地走过来,却是目光往里探了探:“你在跟谁说话呢,我怎么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到底是谁啊?”她断定有人在里边儿,正要进去看看。
不妨被一道轻巧的力道压住了。赵明宜攥住了她的手,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姐姐,没有谁,你听错了。”
“是吗?那让我进去看看。”明湘挣脱了她,立刻往里走。小跑着进了茶室,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桌案上连茶杯都没有。
怎么回事?难道她的丫鬟看错了,根本没有什么人?
赵明宜此刻的心,都快要沉到谷底了,才见里间没有人:“姐姐看到了吗?是你看错了。”她眼眶还红着,明湘问得细,她只说迷了眼睛。
“我才不信你说的话,你就是个骗子!你跟你娘都是骗子!”明湘依旧不愿意相信她的话,坚信方才茶室是有人的,心口的气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五姐姐,你在胡说什么?”明宜此刻正值无比焦灼,明湘却刻意来找她的麻烦,她也一下子怒了:“我母亲是你的长辈,你说话应该尊重些。”
明湘却是幽幽地笑了笑:“你母亲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到底是她跟谁生出来的,还不知道呢!”
“赵明湘!”她忍不住了,立时呵斥她。
“你不信吗?不信去问问你娘,她心里有数!”赵明湘等不及回府了,迫不及待地就要扯破这张遮羞布。只是话音未落,她忽而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尖叫声,还有刀剑划破门窗的声音。
明湘就站在门口,她看到黑衣蒙面的人闯了进来,身体颤抖起来,就在这一刻把赵明宜推了出去:“六妹你别怪我……就怪你命不好。”手打着哆嗦,而后立刻关上了门窗。
“赵明湘,你开门啊!”
“开门啊!”
“啊!”
确实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听得真真的,地上忽然有血流了进来,鲜红色的,染红了她的裙角。她听见了赵明宜绝望的呼喊声,可是就连她也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要把她推出去。几乎就是下意识的。
明湘哆哆嗦嗦地栓了门,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进来的是什么人。只听见一阵吵嚷,足足半刻钟才静下来。
六月中下旬河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音寺不知是哪位香客得罪了什么人,忽然有一伙盗贼模样的人闯了进来。不仅伤了寺里的香客,还杀了三个小沙弥。赵家老太太也吓得不清,连夜就回了府。
就在林娉刚喝完药准备睡下的时候,才听见门外匆匆的脚步声,很是急切。
门哐当一声就开了,她坐在床榻上,抬头便见张妈妈如死寂一般的眼睛:“夫人……小姐不见了。”
声如沉钟。
第40章 想起
建宁十年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将驿道都堵塞了。他们在回沧州的路上,两架马车的轮毂压了尖锐的石头,立马裂了开来,她就这样滞留在了永州。
孟蹊还是年轻,在处理刑事上不够狠辣。户部的周大人卷入盐场案后,他没料理干净,周轸出狱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他。到底是多年夫妻,她还是心软了一回,想回家里求祖父帮帮她。
其实她想过要不要找哥哥。
他在几年前就已经是赵家实际上的话事人了。即便他从不回那个家。
可是她还是犹豫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越走越远,越来越疏离,他好像也一直避着她……是觉得她太麻烦,太累赘了吗?
她已经嫁了人,是别人的妻子了。
心里头好像压着什么,一直散不开,钝钝的疼。她看了看车窗外忙碌的家丁,脸在雪中胀红,手也冻僵了。她不忍心,喊了梨月来:“我们在永州歇一晚吧,太冷了,他们受不住的。”
她们自然能暖和地待在马车里,仆妇们也能腾出一架车来挤一挤,可是到底不够,还是有很多人要挨冻。
梨月的脸也冻得红红的,嗳了一声:“夫人,我看过了,那轮子得换新的,这会儿已经不能用了。先去永州城里安置也好。”
她带着仆妇先去清道,一小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梨月先到的城内,却是很快又回来了,高兴地告诉她:“夫人,您猜眼下谁在城里?”她的眼睛不知道多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赵明宜一下子就猜中了:“是哥哥不是?”
梨月点头如捣蒜:“就是大爷!方才我一进城,才见城里盘查得严呢,打听才知道是爷来公办,这会儿下榻在知府大人府里呢。”她顿了顿,思衬道:“您要去看看大人么?”
梨月对他的称呼似乎有些乱。
有时觉得他们是亲近的,多年的兄妹,即便嫁了人那也是亲近的,便还如往常那般喊他大爷。后来又敏锐地感知到夫人与兄长的疏远,便会恭敬地喊大人。或者赵侯爷。
帘子拉了开来,冰冷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明宜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声道:“还是见一见吧。”
她在他身边两年,从未分开过。后来真的嫁了人,一年就只有那么一两回能见了。
没有人知道,
她其实很想他……
梨月高兴地让车夫将马车拉进城,帘子微微落下来的那一刻,她好像看见夫人眼眶红了,别过了脸去。
她是知道夫人的,她很怕大爷知道她过得不好。
人总是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心思。夫人当年嫁了自己喜欢的人,她是最知道她有多高兴的。少女满怀憧憬的眼睛像星子一样亮,任谁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欢。大爷亲自筹办的那场婚事,自然是事事看在眼里。
夫人婚后所有的不堪,她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就是大爷。
叹了口气,去了另一架车上跟别的小丫头挤一挤。没去打扰她。
唯余的两架马车很快进了城。
巧得很,知府大人也姓赵,门房来禀报的时候他还琢磨着自己有哪个妹妹嫁到了云州孟家,想了一圈儿没想出来,倒是管家留了个心神:“是不是下榻在咱们府里的那位大人……”
赵大人神情微凛。
“若真的是那位的亲眷,那还真是怠慢了。”赵知府手忙脚乱,做了这么多年官头一回这么慌张:“快,快请进来,可别冻着了。”
赵明宜很快进了赵家府邸。却是被告知厅中正有热宴,问她要不要去侧厅等一等。那里烧了地龙,会暖和许多。
“也好……”她状似平静地点点头。
其实兔毛兜帽下的唇瓣已经咬得发白了。
她经过正厅,正听见里头有歌舞的声音,还有男人调笑的声音,隔着一道山水玉屏,她看不见里头的情状。一旁的管事妈妈状似无意地问她:“您是赵侯爷的亲眷?却是不知是哪面儿的?”
赵明宜顿了一下,轻声道:“他是我兄长……”
仆妇心中骇然。这是遇着真的女贵人了。
只是这位贵人的衣着却简朴了些,头上的簪子只是岫玉的,衣料也不是最好的,不大配得上她的身份……只有鬓边兔毛里微微露出一支色泽明艳的雀鸟,似乎是点翠的。
管事妈妈眼睛尖,见了便知这是绝好的东西。永州府可能都打不出来这样式的。一时笑得更柔和了。
正要引她去侧厅,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个醉了酒的男人,听见了他们说话:“你说你是谁?谁家的妹妹?”男人穿了一身圆领青色袍,大着舌头走了过来,拉了她就要走:“我带你进去找,准能找到的。”
“你,你干什么……”他手劲儿大得出奇,赵明宜挣不脱他,只能不停地捶打他的胳膊。
管事妈妈比她还急,哀求道:“这位爷,您松手,别撒酒疯啊。”殊不知她已经觉得自己要死到临头了,可偏偏不能喊人,把人都喊来这位贵人的名声就完了!
赵明宜亲耳听到,那个糊涂的官员用调笑的语气问屏风后的人。
她站在门前,透过摇摇曳曳的烛火,能看到屏后主坐上,那道隽秀而峻拔的影子。他的身形很好认,只要找一群人里最出众的,她从来没有找错过。
淡漠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出来,她听见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似乎是轻笑了一下。
“我赵某人可没有妹妹……”
堂上此起彼伏的笑声:“那定是哪家姑娘找错了。”
“这怎么能找错,找错了咱们知府大人能放进来”
“嗳,这你就不懂了……谁都不找,怎么就找上了咱们赵侯爷。”说罢意味深长地笑出来。
赵明宜站在门外,脸都憋红了,管事妈妈在一旁见她扶着门框蹲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张白皙漂亮的小脸儿上落了泪,埋头在膝上低低地啜泣。
屏后一樽玉盏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
堂上顿时一片死寂。
座席上的男人抬眼便瞧见总督大人的脸阴沉了下来,酒一下子就醒了,忙不择路地跪了下来。
“滚。”
堂中人立时四散,似乎有默契一般从后角门走的,都不敢走正门,生怕看见那姑娘的面容。
赵明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心里好像被什么剜了一块一样,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她,为什么说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吗?
是因为她嫁了人吗?
冷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她裹着大氅,依然冻得发抖。
“怎么哭了……”
身前一道高大的影子,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遮住了,声音柔而轻。她依旧将脸埋在膝上,不想抬头看他,也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实在很丢人。
她过得很不好。她不希望他知道。
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一道轻巧的力道抄起了她的腿弯,她只觉身体一阵腾空,抬眸便见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却是短短一瞬,将她抱起来后便往东院走去。
管事妈妈只希望自己眼睛瞎了。
“总督大人,这位姑娘我家夫人已经安排歇在东厢了。”
赵明宜也听见了,盼望着他能停下。可令她心慌的是,他仿佛没听见似的把她往另一间院子抱,那似乎是他住的地方。
到了地方,将她放在正堂的椅子上坐着。而他也不走,就这般站在她身前。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
那样肆无忌惮。
“我,我要去东厢。”她低低地道。
赵枢却是微微抬了抬她的下巴:“我这儿不好吗?”细细地看着她,仿佛在描摹她的每一寸情绪。
“你喝醉了……”她有过喜欢的人,便是再迟钝,她也该知道那种眼神代表着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不喊我哥哥了。”
她浑身僵硬。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你不是我妹妹……从来都不是。你还记得么?”他声音又轻又沙哑,指腹的薄茧缓缓擦过她柔软的脸颊,又轻嗤一声:“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让人拿了酒来,最烈的烧刀子。她只喝了半杯,只记得那酒辣嗓子,连胃都是烧的。
剩下的一壶酒,他一个人喝完了。
耳边模模糊糊,嗡嗡地响,眼皮好像很重很重,她睁不开来,手也是僵麻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门后框里哐当,风应该很大。
怎么会有风呢?
河间这段时日晴朗无云,根本没有这样的大风。
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在大音寺遇见了一群蒙面的人,明湘把她推了出去,她被人打晕了!心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这时发现手也是绑着的,眼睛上蒙了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里头那小妞儿真是那位身边的人么?怎么年纪这么小。”门头框里哐当,有男人粗狂的声音响起。
“听说是妹妹……看李总兵的意思,那位还挺看重的。”
“那咱们抓了人,回头命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呢……李总兵惯是会左右逢源的,到时候他要是跟了赵大人,把辽王殿下撂一边儿,咱们这几条贱命就得祭天。”
“嗐,这也说不定,说不准总兵大人要投诚辽王殿下呢。到时候这姑娘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进来,她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她心里有了可怕的猜测。有人要拿她做筹码,威胁兄长……
头马上要裂开一般。
她终于想起了她忘掉的是什么……
前世大哥给她喝的酒,太烈了。似乎就是希望她睡醒后,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明湘说的是对的,对吗?
……她不是赵家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