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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私印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一扫清明雨水带来的湿润气息。泛黄的书页在阳光下微微翻动,有时一页一页,有时风大了,吹得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赵明宜去帮年老的寺僧搬经书。梨月见她身上终于有力气了,也愿意动,便没有阻拦。她身体实在很差,这般很难得了。


    空气中有杨柳叶子的味道。


    “寺里种了柳树吗?”她将搬来的书一本一本摊开在竹席上,低声问梨月。


    “是种了柳树的,寺里西北角的湖边有一大片,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抽完枝,很茂盛了。”梨月往那边忘了一眼,一大片的杨柳在风中轻轻拂动着。其实很好看。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似乎不喜欢这个。


    赵明宜没往那边看,只低低地哦了一声,而后去帮角落阴凉处坐着的僧人录经册。


    每年晒完经书都要重新清点一遍,还有一些被虫蛀坏的,也要登记在册。


    这时候风大了一些,竹席上翻动的书页哗哗啦哗啦。僧人已经找好了那本经书,却说有一本类似的:“《永乐北藏》有名,是明前的著作,只是还有一本《南藏》少有人知晓,是前朝一位清吏司郎中编纂的,您要不要也看看。”


    他们站在檐下。


    王嗣年一边听着,余光却落在承露台角落正伏案录册的女孩儿身上。


    他看着她跟着寺僧一道晒书,来回跑了许多趟,额头上晒出一层细汗,脸有些红。到荫凉处坐了一会儿,又去帮人抄录书册。


    “好,带我去看看吧。”他收回目光,上了藏经阁。


    这边赵明宜心情却是很好,她感觉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力气,而且僧人都很和善,她帮忙的时候有人与她道谢!


    没有人说她的字不好看,也没有人要来教她写字……


    这样的感觉很好。


    “檀越,是不是少了一本《永乐北藏》?我方才翻来翻去,只记得漏了什么,在晒经架上也没有找到。”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僧人走了过来,太阳晒红了他的脸,着急地问她。


    赵明宜打开册子,细细地找了一下,发现方才没有录过这一本。


    “这可怎么办……若是丢了,师父要责罚我的。”僧人年纪看起来也很小,急得眼眶都红了。


    她连声安慰他:“你别急啊,我帮你去找一找。”梨月也吓一跳,连忙拿了荷包里的糖给他吃。


    赵明宜寻着扶栏上了阁楼。


    藏经阁有两层,一层的经书都已经搬出来了,阁楼里的也陆陆续续在往外送。上了二层,抬头只见高高的佛像与神龛,四面梁枋上挂了经幡与帐幔,上面绘了火焰与祥云,还绣有小字经文。


    她寻着册子登记的经架而去。听见有人在说话……


    “南藏与北藏在经、律部分是一样的,只是在论藏部分有一些差异,慧觉师父很喜欢这两部经书,您若有兴趣下次可以拜访方丈。”寺僧正说着话,却见这位大人的目光看向了他身后。


    转过头去,只见经架旁,一位穿着杏色小袄,绫棉裙子的姑娘正看着他们。


    窗外吹来一阵风,梁枋上经幡微动。


    王嗣年只看见那双盛满秋水一般的明眸。


    他没有说话,难得地顿了一下,寺僧也站在一旁,以为他们认识。


    赵明宜:“我,我来找这个……”她有些尴尬,只指了指王嗣年手上那本书。经书是线装的,棉纸黄色封皮,上面写着‘北藏经’。


    说罢又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僧人,说阁楼下有人在找这本书,以为丢了。


    “肯定是圆净师弟了,他年纪小,刚来寺庙还不熟识,不知道我拿走了这本书。”寺僧挠了挠头,接过她手里的册子。应该是知晓那位师弟的性子,怕他哭得整个寺庙都知道,便急匆匆地下了阁楼去找人。


    她又看着王嗣年。


    “您上回与我说要用宣纸补我的伞,我找了很好的生宣……知客师父融完纸后,与我说糊不了,会把好的伞面弄坏的。我的已经弄坏了。”她隔着经书架远远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所以如果你以后也要补伞,还是不要用宣纸了。”她提醒道。


    只是说完后知后觉,这人气质衣着都不像是买不起一把伞的样子……谁人会像她一样去补一把破掉的纸伞。


    她要下楼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雅致又柔和。她又回头。


    王嗣年却先她一步下了阁楼。


    走在她前面,笑着与她说:“你的伞还在寺里吧……如果在的话,你可以找来给我,我给你补。”王嗣年指了指藏经阁旁的抄经堂:“你在这里等我吧。”


    赵明宜想说不要了。她都不认识他,怎么好麻烦人家帮自己做这个。实在不行还可以托舅舅再找人制一把。


    王嗣年却已经往抄经堂去了。


    她左右不定,挣扎了一会儿,只能让梨月回去拿。她在门外远远地等着,并没有进去。


    “你回府将我案上的那盒磁青宣纸拿过来。”他低声吩咐侍从,而后请抄经堂的寺僧为他清出一张桌案,备一些清水,还有刷子,剪刀等物。


    侍从听完后愣了一下:“若要回府,那可得用快马。”而且那盒子磁青纸是宫廷赐下的,听大人的意思是要拿来给这姑娘补一把伞……


    王嗣年没有抬头:“你要用脚走回去也无妨。”


    侍从跑得飞快!


    梨月将伞拿过来时,他的侍从也到了,应该是走得急,额头沁出了汗。她站在门外看他动作,却是太远了,不太看得清,只见到他低身伏在案上,青花的伞面遮挡了他半张脸。


    她又想起了文殊兰。


    王嗣年把青花伞给她的时候,只见这姑娘轻轻地笑了起来,脸庞白白净净的,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想好。


    “你在家会受委屈么?”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侍从在一旁已然惊骇无比。


    “啊?”她疑惑地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明明也不认识她。她虽然多谢他帮自己,却也不愿意透露太多,只回道:“自然不会。”明湘虽偶尔找她的茬,却有母亲与大哥护着,也不算受委屈。


    王嗣年以为,依着赵溪亭那样强势的脾性,他的妹妹大抵也是骄纵着长大的,说不定会欺负她。……明明两个都是妹妹,赵枢也委实偏心了些。


    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色渐暗,侍从给他准备车架,赵明宜抱着伞,与他有着一些距离,远远地问他:“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要怎么谢您呢?”礼数要周到,母亲教过她。


    王嗣年想了想:“以后再说吧,等你下次见到我……”忽而觉得不妥,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便只能淡淡地转头。


    却是已经走远了。


    这人真的很奇怪,她是闺阁里的小姐,如果不是住在这大音寺,他们都不可能遇见。她马上就要回家了,怎么会有下次呢。


    她摇摇头,带着梨月走了。


    方才送磁青纸用的是快马,他们回去的时候便也没用车轿,径直打马而去。却是往刑部的方向去的。


    到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更深露重,早已准备好的狱卒点了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带了一名死囚进来,只是在弄进牢房之前,忽而将人用刀反扣在墙上,低声道:“听好了,你已经是死罪,不如用这条命为老娘孩子搏一条出路,也算你是条汉子!”一半威胁一半安抚。


    死囚脸上一条刀疤直接横到脖子上,咬着牙道:“只盼大人你说到做到,把剩下的银子给到我老娘手上!”眼中都是血丝。


    狱卒这才放开他。


    王嗣年在暗处,盯着把人替了出来。


    不过一会儿,一头上套着黑布的囚犯被压着上了马车。他看了一眼,吩咐道:“送到赵大人手上。”


    马车遥遥驶去。


    赵枢从督察院下值,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置酒招待他。道是因着上回底下人没管好,惊扰了他府上的女眷,所以把人抓来给他赔罪。宴上珍味不少,也是下了功夫的。


    魏三拖着没多久打过板子的屁股过来敬酒,嘴上连声赔礼。只微微抬头,却见氤氲的烛火下,那与指挥使对坐的人,神色十分的淡。让人看不清情绪。


    那样出色的一张脸,在这位大人身上,属实有些浪费了……


    魏三脑子里七歪八想,姿态却是放得更低了。


    张济崖职位虽不低,却也不想因着底下人犯浑,轻易得罪他。因此也是连连说和。


    赵枢只喝了一盏清茶。


    从张府出来后,天已经擦黑。冯僚早已备好了车马,上了马车才道:“王大人已经将人替出来了,眼下正在东平街的宅子里,我已经确认过,人没错……您要不要去看看。”


    这个探子是从赵家出去的,自然是无比清楚这位大爷的手段,早已吓得哆嗦。进刑部都比进这位爷的私邸强。


    赵枢还未进门,便见他已然跪了下来:“……只要您留我一条活路。”膝头磕在地上邦响。


    杂房里只有半截昏暗的蜡烛。偶有风从窗隙吹进来,烛火微明微暗。囚犯不敢抬头,视线平齐之处,只能看到那位负在身前的手,修长如玉……一枚明净通透的玉扳指,刻了夔纹。


    出了私宅,冯僚将披风递上去,问他这人事成之后留不留。


    把探子放回辽地鼓动那位殿下造反,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肯定是要派人跟着的。只是那人有求生之意……


    冰凉的夜风中,冯僚只听见一声嗤笑。


    “自然是杀。”赵枢看了他一眼,随手系上披风,意有所指道:“冯僚,你跟我也有这么多年了……”话未说尽。


    月光下的长街飞起淡淡扬尘。


    冯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了闭眼。


    是他出刑狱太久,心肠变软了……竟然忘了给人留下把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带着诸多心事回了府。


    回到赵宅的时候,下人忽然呈上来一件东西,红漆嵌螺纹钿锦盒,冯僚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不久前大爷吩咐他打的那对点翠青雀。


    小巧而精美的雀鸟静静地躺在锦绸上。


    那样细致。


    他思索良久,终于招来院里的小厮,低声问道:“大爷可睡下了?”


    “没呢。”小厮摇头:“方才打中堂过,灯还亮着呐。”说罢问他有什么事要现在去。


    冯僚不理他,拿着锦盒径直往阆山苑去了。


    他直觉大爷今夜对他已生不满……幕僚很多人都能做,天津卫还有几位府僚没有跟回来,有的是人想把他挤下去。他若离开了这个位置,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得做些什么。


    过了中堂,到了阆山苑,有侍从引他进去:“低声道,爷在沐室,您兴许得等一会儿了。”


    冯僚扫了一眼周遭,问身旁倒茶的侍从:“怎么不见周侍卫……”周述真的身手极好,一般轻易不离开那位爷身边。


    “周侍卫在大音寺……小姐近来身体不舒服,在那儿小住着。”


    夜色越来越浓,天边的星子闪闪发光。院里的花圃内传来阵阵虫鸣声。


    冯僚低了低眸,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锦盒,直觉他来对了。


    阆山苑很安静,来往的下人都很恭敬,轻易也不进正房……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冯僚微微抬头,才见这位爷一身软面的白衣,腰间的系带松松地挽着,不穿官服的时候便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只是这分明极好的相貌,看着却是透到骨子里的冷。


    赵枢没有看他,修长的指节系了腰带:“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径直坐到上首。


    侍从过来上茶,端了一盏放在冯僚手边,上好的雨前龙井,淡而雅的香气飘散出来,这位历经世事身经百战的幕僚却不敢喝。只思衬着开口:“您前些日子给小姐打的钗,我已经让工匠做好了,想着先送来给您看看。若有不合适之处,也好早早让人改了。”


    随即上前,弯腰打开桌案上漆红的锦盒。


    赵枢抬眸,果然瞧见那盒子内,柔软的锦绸上放着的一对青雀发钗。翠鸟的羽毛柔软而鲜艳,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雀鸟衔珠,巧而精致,有点像宫廷的手艺。


    冯僚庆幸自己这件事是花了心思办的,哪能料到这东西今日还能救自己一回。


    “是从宫里退下的老匠人做的,工坊里的不如这个……”


    赵枢看了那发钗一会儿,忽而拿了一只在手上,低垂的珍珠摇摇曳曳,很适合她那样的小姑娘戴。珍珠有些凉,微动的时候蹭过指尖,他突然想起白天覆上她眼睛的时候,睫毛轻轻扫过掌心的感觉。


    放了回去,盖上锦盒。


    冯僚离开的时候瞧不清那位爷的神色,心里有些不上不下,却在正要出月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冯爷,您可别急着走呐。”一利落的侍从追了上来,喘着气儿道:“您手里管着账,爷吩咐让您自个儿支一千两银子,就当给您办事儿的辛苦钱……”


    他哪敢要银子!


    却隐隐知道他的位置似乎还是稳当的.


    夜里,林氏让人熬了药给女儿喝下。


    这方子比她之前喝过的药都要苦,她觉着里头有黄连……捏着鼻子灌下后感觉十分难受,睡也睡不着,她只能坐起来支开窗子透气。


    梨月给她披了件小袄,她坐在窗边的竹榻上一个人下棋。


    赵明宜喜欢下棋……可是她下不明白。大哥的围棋是跟祖父学的,她根本不敢找他下。家里的人都知道她慢吞吞的,也都不愿意陪着她,久而久之她就一个人玩儿了。


    梨月给她温了盏梨子水:“您喝这个吧,一会儿嘴里就不苦了。”说罢去收拾妆台上的钗环,却见一旁搁置的青花纸伞,仔细瞧了瞧上边儿刷的磁青纸浆,低低地呀了一声:“小姐,这个很贵吧……”


    她记得那位爷,他们碰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后山石亭上,一次是在藏经阁。她捧着那伞给小姐看:“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这样的东西外头等闲是见不到的。”他竟随意用来补一把伞。


    林氏名下有庄铺,不过书肆却是没有的,赵明宜也没见过这个。


    她接过来看了看,只见那纸浆已然严丝合缝地黏合在了伞面上,不仔细看倒真的看不出痕迹。她默了一会儿:“兴许也是一位大官儿吧……”不过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了。


    倒是不知要如何谢他。


    落下一子。


    苦味很快便被压下去。


    禅房熄了烛火,寺庙内渐渐陷入沉寂,窗外偶有虫鸣。


    天蒙蒙亮的时候,梨月还未起身,却听见另一边小姐的禅房内传来一阵很小低微的声响。她心下一跳,衣裳都未披便走过去,连忙掀开帷幔,才发现小姐眼睛紧紧地阖着,还未醒,却是在哭泣。


    很压抑的哭声,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小姐?”她急忙拍了拍她的背,想着将她唤醒。不想摸到后背微微的细汗。


    额头也汗湿了。


    赵明宜很快醒过来,梨月拿了个枕头给她,她安静地靠在榻上,一直静静地坐着。淡淡地道了一句:“没事。”


    她又做梦了。


    梦见前世她嫁到孟家那日,穿着大红的喜服,喜娘牵着她进了新房。新房外是热闹的劝酒声,闹了十分地久……兄长即将回返辽东,却不知为何折了回来,也无任何叮嘱,只给了她一枚私印。


    那时他已经是蓟辽总督了。


    高官侯爵,封疆大吏。


    他的私印可想而知能干什么。如果她不懂胡乱用的话,可想而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她最后敬的那杯酒,兄长也没有喝。


    为什么呢?这件事在她心里盘庚了很久很久,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大约是因为他从不拒绝她。就连那门婚事,那人不喜欢,他也为她强求来了。


    “梨月,有凉水吗?”她抹了抹脸,看向房中桌案上隔夜的凉茶,说道:“给我倒一杯吧。”


    忽然觉得很热,脸也哭得红红的。


    喝完后才觉得冷静下来。


    过了两日,林氏又带她到慧觉师父那里扎了两次针,手腕上微微的刺痛,后面倒是不那么害怕了。


    又过了几日,她的月信过去,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林氏便吩咐收拾一下,一行人很快回了府里。


    等安顿下来,母亲要去料理庶务。她便先去书房拜见了父亲。


    有一个丫鬟过来引她,身条十分秀气,却一直低着头,赵明宜觉着奇怪,便多瞧了几眼,才发现是月前祖母赏下的那个丫头。


    她眉心跳了跳,问她:“你不是在母亲院里伺候吗,怎么到了这里来……这是父亲的书房。”她抿了抿唇。


    才知道她唤玉春。


    原是改了名字的,前世她见到她的时候,下人已经称她为宁姨娘了。似乎是父亲给她改的,改成了相宁……


    这名字分明是疼爱才能取出来的。


    那丫鬟终于抬起了头,似乎有些怕她,颤着声儿道:“小姐……是老太太让我过来的,老太太说这几日夫人在大音寺看顾您,老爷无人照料,便让我来了。”


    说罢忽然抖着肩膀,眼眶红了:“您,您别罚我,我下回不敢了。”而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赵明宜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在她还未开口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声低低的呵斥声。


    “蓁蓁,你在干什么。”


    是他父亲的声音。转头便见她父亲面色淡淡地走过来,神情严肃:“谁教你的规矩,竟然教训起我书房的下人来了。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是在寺里养病,倒像是出去躲懒了,连家里的规矩都忘了。”


    “父亲!”她高高地喊了一句,心口有一点发堵。


    正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冷静下来:“您说得是,女儿记住了。”她作为女儿管父母房里的事就是不对的,这件事她就是有八百张嘴都说不清。倒不如回去与母亲商量,把这丫头送走。


    二老爷这才看向女儿,只见她面容有些苍白,微微垂着眼眸。终归是自己的孩子,虽不如晗音懂事乖巧……缓了缓语气:“好了,跟我进来吧。”


    父女实在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寒暄了两句,二老爷便放她回去了。只是走的时候好歹还问了句她的身体,赵明宜心里堵得慌,只随意应付了两句。


    而后又去老太太院里。


    她也是来得巧,方进去门口的嬷嬷便告诉她明湘也在:“五小姐也病了两日,昨夜没睡好,眼下还恹恹着呢。饭也吃不下……”打了帘子进去,才见六仙桌上,明湘正依偎在老太太身边。吵闹着要什么。


    “我想要您房里的那支嵌宝石掐金累丝的簪子,给我及笄的时候戴,您说好不好。”


    老太太正色:“那是我陪嫁的时候带过来的,你倒是眼光好,那么多东西一眼就瞧上了这个。”点了点孙女儿的头。


    明湘撒娇着正要说什么,却见丫鬟引了谁进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六妹妹。也没有坐端正,依然伏在祖母怀中,想了想转头问老太太:“蓁蓁也快及笄了吧,我记得她只比我小半岁,不如让她的跟我的一块儿办吧。这样也省了事。”


    赵明宜给老太太行了一礼,而后随意挑了一张凳子坐下。


    她低眸喝茶,只道:“湘姐姐在说什么呢……谁人家都是各自操办各自的,我母亲自会为我料理这些事。只有不受宠的女儿才会迁就另一个,祖母若是答应了,不是就在告诉所有人祖母偏心吗?老太太疼爱姐姐,姐姐也不愿意祖母落得这样一个名声吧。”


    “你……”明湘一下子坐直了,委屈地抬头,小声道:“祖母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太太搂着明湘,叹了口气,只道:“你牙尖嘴利,湘儿说不过你……罢了,摆饭吧。”不再提一块儿操办的事。


    赵明宜也未再接话。


    前世她办及笄礼的时候其实很安静,就是母亲为她办的,不像老太太给明湘那样大的排场。不过她倒是记得,那日母亲为她插簪后,不到半个时辰,河间府瀛海河上就放起了烟花。


    已经接近傍晚了,她很高兴,觉着十分地巧。拉着母亲要去河边看。


    那场烟花放到了半夜。


    倒是很好看的,让她本来安静的及笄礼忽然变得盛大起来。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再有。


    不过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有丫头喊了一声:“姨奶奶过来了!”门帘微响。甚至还未看见人,赵明宜便见祖母已经放下了筷子,看着分明是没了胃口的样子。


    “行了,你们两个别吵了,先下去吧。”捏了捏眉心,把两个姑娘赶走了。赵明宜与这位姨奶奶擦身而过。


    应该也不能唤奶奶,分明保养得很得宜,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并不明显。她来后,祖母便没有空管她们两个了,径直让她们回去。


    出了荣安堂,她听见明湘哼了一声,站在小径上停下来,冷冷地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王夫人看上了你,明明三少爷更喜欢与我在一起的。”他夸她的字写得好,也说她绣在荷包上的凤仙花好看。


    他与六妹妹分明没有话要说。


    赵明宜也停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湘从小就对她有敌意,她们只是堂姐妹而已。赵家有财富有地位,母亲跟哥哥也疼爱她,她很知足,大多时候都不会与明湘起争执。


    可这不是她不会就不发生的。


    明湘却是冷哼一声,先一步走了.


    转眼快要六月了。树梢上渐渐地有了蝉鸣声,书院的学生都换上了轻便的襕衫,都是很年轻的人,下了学不免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说话。


    王颂麒独自站着,树荫底下吱呀蝉鸣。


    他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正在思索着什么,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颂麒,你在看什么。”一年轻学生笑着走到他身后,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位少爷手里竟拿着一个绣了凤仙花的荷包,底下隐隐压着一颗珍珠,笑意渐渐浮了起来,问他:“听说你要定亲了,是那位姑娘送的吧。”


    王颂麒转头瞧,发现是同窗何生宁,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淡淡地道:“你在说什么呢,还没有影的事,不要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她怎么会给自己送东西呢。他不去找她,她便也没有什么反应,不像五姑娘,甚至会送东西来试探他。


    她怎么学不会呢。


    同窗见他怔愣,意味深长起来:“你可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一枚珍珠……倒像是姑娘家发钗上取下来的。”说罢碰了碰好友的肩:“告诉我又有什么,我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不会说出去……”


    王颂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说是议亲,其实自上回见过之后,母亲便再也没说什么了,只让他先在书院念书。许是因为母亲想让他专心考取功名。


    从心底里说,他更喜欢对他主动一些的姑娘。譬如五小姐,他能从她眼里深切地感受到她对他的仰慕,会给他送东西,说软话。


    “你真想知道?”王颂麒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低声问同窗。


    何生宁笑道:“你就告诉我吧,让我看看到底是谁,能配我们王三少爷。”


    王颂麒顿了顿,耳根也变红了,把他拉到一边:“是赵家的小姐,河间府沧州盐山县赵老大人的孙女,赵六小姐,她……是我叔父属意的,要我娶她。”


    “沧州的赵老大人,那当真是门当户对了。”何生宁呢喃了一句,很有兴味地问他:“这么说,你们是家里看中才在一起的,你别说,还挺登对。而且……看你这样,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了。”


    “你在胡说什么。”王颂麒忽然有些着恼,低叱了他一声。


    若无意外,她会是他未来的妻子。他不喜欢旁人这样讨论她。


    何生宁见他真的恼了,才收起笑容,不再调侃他了。


    书院一月一次考校,王颂麒拿着自己的文章到先生那里,却见先生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位同窗。不过先生还是看见了他,却让他回去拿给祖父看,又顿了顿:“或是给你叔父瞧也是可以的,他当年的策论写得极好,同一科的进士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我这里却实在是顾不过来了。”


    先生耐心温和,并不以出身论先后。他有时看不过来,也会让家学渊源的学子回去自己找长辈瞧。


    王颂麒愣了一下,只得恭敬地行了一礼,先行回去了。


    恰好是书院一月一休的日子,王家早有人派了车马来接他,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晒得人心里毛躁。小厮一边打马,一边细数着家里的事,说起五爷来:“老太太这两个月光记着五爷的亲事了,看了不少人家的姑娘,现在五爷已经不回家了,隔三岔五住在刑部后衙。”


    王颂麒又提起精神来:“叔父这些日子不在家么?”


    “嗐,这也说不定,已经多日不曾回来了。今天休沐,碰巧您又回来,老太太命人做了宴席,说不准要派人去请五*爷呢。”小厮坐在车沿上,不紧不慢地挥鞭赶马。


    王颂麒心里奇异的平衡了许多。


    叔父那样优秀,还不是在婚姻一途格外坎坷。


    回家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赵家也算平静了一段日子。


    赵明宜让云珠盯着父亲书房的相宁。后来又在院中遇见了她两次,倒是低眉顺眼安安分分的。直到今日在园中,相宁捧着一方砚台走过来,明明瞧见她了,却还是往她这边走。


    赵明宜看着她的脸,面容逐渐与记忆力那个宁姨娘重合起来。


    相宁没给她行礼,却是特意挑了一个僻静处,显然是特意来见她的。一身绿色的长裙,面容如花一身书卷气,却是倔强地问她:“小姐,您为何总跟我过不去,我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您是主子,心胸未免太过狭隘,连夫人都不如。”


    赵明宜却不想她会直接来质问她。


    她可不是个普通的丫鬟,前世她母亲连夜离开山寺,路上遇见暴雨坠崖,可跟这位姨娘的挑唆不无关系。她也并不回避:“哦,若你真的只是个丫鬟,在我母亲身边服侍也是一样的,为何又要到我爹的书房去。若我心胸当真狭隘,今日就轮不到你来质问我了……”


    刚回来的时候,她便敢直接跪在地上让父亲看见动怒,赵明宜已经知道她不能再拖了。


    前世母亲的灵堂那样阴冷,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捏了捏手里的帕子,下定决心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来仍在地上,吩咐梨月:“去找管事妈妈过来,就说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被我撞见了,让人送到庄子上去。不要再让我看见她……”


    梨月吓了一跳。


    却是不敢相信小姐会做得如此果决。往常就是一个会嫌弃药苦的小姑娘而已……


    应声去了。


    相宁却是愣了:“小姐,您怎么可以如此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拿了你的簪子。我分明是去给老爷送砚台的!”她咬着牙,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哭诉道:“是又如何,我想做老爷的妾,也没有什么错啊。”


    “您是小姐,从来不懂得做下人的苦,我也想让我的孩子做主子……您为什么要如此逼迫我呢。”脸上一行清泪。


    赵明宜:“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不想知道……你不该向我哭诉。”她赌不起。若是一时心软,她又要变成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管事妈妈是二院的,听了消息便过来,只见那丫头哭得梨花带雨,小姐吩咐她将人送去庄子上。


    她也听闻夫人与老爷似乎生了些嫌隙,以为夫人瞒着六姑娘,六姑娘不知道而已……谁知行事却比夫人果断。很快听命办事去了。


    天上累起团团的云,似乎要下雨了。


    父亲还没回来,若是让他知道她处置了他书房的人,那才是真的一阵狂风暴雨。


    雨点掉了下来,浓密地砸在脚边,管事妈妈为她撑起了伞:“小姐,您把她送去了庄子上,二老爷回来定然要发怒的。”


    管事妈妈想着,这两日林氏在锦州的典当行出了些事,管事的没法料理,只能请了她过去……一时半会儿也回来不来。


    赵明宜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低声告诉她:“发怒便发怒吧。今天最好了,只有在母亲不在的时候把她打发走,爹爹才不会是觉得是母亲挑唆我做的。父亲就是要发难,也不会冲着母亲。”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妈妈觉着六小姐今日有些冲动了,没想到她想的却是这个。


    雨势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打在伞上,梨月打着伞送她回去,却远远地瞧见云珠带了两个丫头过来,手里都拿着伞。


    “哎呀你怎么又来了呢。”梨月冲她挥手,让她回去。


    赵明宜也看她。


    云珠举了举手里的伞看向小姐:“我见你们迟迟不回来,怕你们没有伞,便来接小姐了。”说罢也跟着往回走。


    梨月眼尖,瞧她手里拿的,眼皮子一跳,看向赵明宜,低声道:“忘了叮嘱这丫头了,这把伞我放在檐下晾着,没想到这丫头顺手拿了过来,上头的纸浆还没全干呢。”


    “没事,一会儿收起来就好了。”赵明宜被护着回了二院。一到檐下,她还未松散片刻,便见不远处雨雾朦胧,一行人举着伞走过来,为首之人穿着湖蓝的交领襕衫,行色匆匆,面容冷峻。


    是她父亲。


    梨月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赵明宜却是在二老爷跨进院里的下一瞬便给了他行了礼,喊了一声父亲。


    二老爷也不看他,只指了指她,冷冷地说道:“你过来我书房。”


    雨势倾盆,她看了看天,心里不住地打鼓,却还是跟了过去。梨月也知道小姐定然要挨罚了,微微一跺脚,在跟上去之前交代云珠:“大爷这两天去了天津卫,也不知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你快去请他。若是没有,你就去前院请冯先生,让冯先生过来一趟。”


    希望有用吧。


    天暗沉沉的,一阵雷声过后,雨下得更大了,码头都是雾,不离得近了都看不清人。


    遥遥行来一艘官船。


    王嗣年站在码头上,远远便见一行人下了船,很快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接了身后侍从的伞便迎了上去:“隆鄂说你今天回来,我还不信,这么大的雨……看来这位舵工功夫老道。”


    隆鄂也笑。


    赵枢命人备马车。三人一道去往赵家。


    多年的朋友,就连寒暄都不需要了。


    而后院里,云珠早已心乱如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先到阆山苑去,却得知大爷还没回来,只得咬咬牙往前院走去,想去请冯先生。


    二老爷把小姐带去了书房,面色吓人。她只想着要找人救小姐,一路闷头便跑,谁知却在过了垂花门,出第二道门的时候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她听见一声戏谑的笑:“溪亭,你府里的丫头怎么回事,这么莽撞。”


    云珠跪了下来,发现自己撞的是一位身着青布直身长衣的男子,眼含笑意,却是看向身旁的人。


    她打眼一瞧,眼眶都要红了。心下却是微定。


    不是大爷又是谁。


    “爷,小姐,小姐她今日送走了二老爷身边的一个丫头。老爷回来了,正,正要……”她摇着头,说不清楚了:“请您去看看吧。”


    王嗣年慢隆鄂一步,却是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不一会儿,周述真带他们去往书房。真正的主人却是匆匆处理家事去了。


    送走长辈身边的丫头……也只有赵溪亭的妹妹能惯成这样了。


    第24章 带走


    二院里却是一点都不平静。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窗子被紧紧关着,稀里哗啦的流水声被隔绝了一半儿,赵明宜却觉得院里的流水声十分地吵。她心里也在打鼓。


    而二老爷坐在书案后,一言不发,也不看她。


    赵明宜也不敢坐。


    半晌后,她才听见冷冷的一声:“你倒是出息了……不跟我解释一下?”


    书房里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梨花木书案,两旁各摆了瓷瓶盆景等物,下首便是左右各摆了圈椅,她没有坐只是站在中间,眼眸微微低垂:“您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叫相宁的丫头偷了我的簪子,被我抓到了,我便让管事妈妈把她送到庄子上去。您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二老爷心头却是咯噔一下。


    那个丫头原名唤玉春,相宁是他后来私下给改的名字,取两相静宁之意。也才这两日的功夫,下人们都还叫着她玉春,这也是他私底下的一点温柔小意,没想到女儿先知晓了。


    面色讪讪,却还是想维持着父亲的威严。


    “相宁怎么会偷东西,分明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那等俗物她怎么会喜欢。我看是你听信了些什么风言风语,想把她打发走才这么说的。”二老爷冷哼了一声。


    那个丫头喜欢看书,于文墨一道有天分,让她做个丫鬟未免可惜了。那天他题字,相宁在一旁磨墨,他题兴头上了赏她一根足金的牡丹簪子,那姑娘没要,倒跟他讨了一方蕉叶白石纹的端砚。


    所以她怎么会偷东西。


    况且……


    二老爷终于起身,走到中堂微微俯视着她。


    “蓁蓁你记住,即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要干涉长辈的事情。若我真的要纳妾,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他面色愈发冷,只觉林氏没教好女儿,纵得她不知体统。


    “父亲!”赵明宜却不想听他这一番话,甚至都不喊往常那般喊爹爹了,她提了一口气:“那您又管过该管的事吗?您自衬疼爱晗音姐姐,可是当年姐姐说亲的时候,她不喜欢祖母看好的陈家公子,您不是还是让她嫁过去了?我小时候得天花,您在锦州与人斗画,根本没回来,都是娘守着我。”


    “……还有母亲,她管着二房的宅院,产业,还要照顾我跟姐姐,累得小产,您都没有管过,从来都是扔给母亲一个人。”她一字一句说着,到后来气都不太顺了:“我说得难听一些,您从来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也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没有教过我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她憋了两辈子,眼眶都红了:“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就凭你是父亲吗?那为人父母也太容易了,只要生出来就能施展父亲的权威……”


    ‘啪’的一声,书房内一阵巨响。


    赵明宜吓得一哆嗦,才发现父亲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离得那么远,碎裂的瓷片飞溅在了她的脚边,可见她爹已然是十分动怒了。


    她忽然有点委屈。前世娘没了,父亲抬了新姨娘,相宁在六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二房的下人跟伯父房里一样全换了个遍,除了她跟姐姐再没人记得母亲了。


    “您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我说的都是对的吗?您无法反驳……”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是听见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的,忽然就听不见声音了。


    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蓁蓁,我没打过你,可是你今日太不成体统了!”二老爷看着忽然愣住的女儿,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提了上来,也气得胸口一直起伏:“你婶娘犯了错,被罚去了家庙静心两个月,我看你也是被你母亲惯的骄纵过了头,也该去庙里反省段时间。”


    “来人,替小姐收拾东西,把她带出去吧。”二老爷心里一股火气。


    他没想到自己在女儿心里竟是这样的。


    话音落下,便有院里的仆妇进来压她。梨月守在门外,听见声音连忙上前挡住她们:“你们干什么,小姐是主子,岂容你们这样动手动脚。”却终究拦不住。


    赵明宜被打懵了。她脸上像火烧一样,耳朵也听不见,一阵天旋地转,等过一会儿才发现眼前人影模糊。


    “六姑娘,老爷发了话,您也别为难我们。”仆妇们互相觑了一眼,又看了看坐上气得七窍生烟的老爷,终于上了手。


    一边制住呼喊的梨月,一边把小姐带出门。


    赵明宜想推开她们,却发现眼前模模糊糊的,晃了晃头:“你们在干什么?”


    “小姐,就听我们一句劝吧,您怎么能跟老爷置气呢。”仆妇们还道幸亏是姑娘家,不容易挣扎,正要拘着走出书房,到了门前,一晃神却发现眼前一道光闪过。


    帘子不知何时被人掀了起来。


    门口立着一群人,簇拥着中间那位。


    石青色右衽直裰,腰束锦带,身姿笔挺,正静静地看着她们,面色冷到了极点。


    “大……大爷,您怎么回来了。”仆妇吓得跪了一地。


    赵明宜这时终于才缓过神来,抬头便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明明方才被打也没有哭,现在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在看见她右脸鲜红的印记之后,他的面色更吓人了。


    伸手微微抬了她的下巴:“他打你了?”


    二老爷还在隔间里,只听见外头安静了许多,以为已经将人送了出去。便在一旁缓和自己的怒气。殊不知是因为下人吓破了胆,都一齐噤了声而已。


    赵明宜动了一步,想抬手抹泪,却疼得‘啊’了一声,脚下钻心的疼。


    才发现是踩着了打碎的瓷片。瓷片锋利的尖端扎进了她的脚心,疼得她立刻咬牙,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泪又要落,却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一阵腾空。她紧忙抓住兄长的衣裳,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母亲在吗?”他抱着她径直往外走。


    赵明宜摇头。


    “那去我那里吧。”说罢,便带着她往阆山苑去。


    他抱得很稳,甚至很轻松,温暖而干燥的手揽着她的膝弯和背,赵明宜却不敢看他。


    因为兄长的面色实在很吓人。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一路无话。


    他走得快,梨月在身后差点跟不上。阆山苑的下人看见大爷竟然把六小姐带回来了,更是十分惊诧,毕竟苑里还有男客。


    赵明宜抓着兄长的上衣,鼻尖全是干净而凛冽的味道。手心下硬朗而强健的男子身躯……他的体温可比她的高多了,一点都不一样。


    她缩着脖子不敢动,心里惴惴。


    进了厢房,把她放到椅子上,伸手要去脱她的鞋。


    “哎……”赵明宜吓了一跳,整张脸红成了虾,俯身要去推他的手:“我,让梨月来吧,或者找院里的妈妈。”眼睫上还挂着泪,却是不哭了,脸红扑扑的。


    赵枢顿觉不妥。


    目光扫过她的绣鞋,只见鞋面上渗出了丝丝血迹,沉声道:“让你的丫头进来吧,我让人去请大夫……你别再动了。”说罢站起身,指尖抚了抚她的脸:“等我回来。”


    说罢很快离开了。


    门帘甩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梨月跟他擦身而过,看见大爷的面色,心头忍不住地颤。红着眼睛拿药膏进来,一边检查小姐的伤口,一边说道:“爷方才出去的时候……脸色太吓人了。”她甚至想,二老爷会不会也得挨一巴掌。


    方才的雨没有打到赵明宜的身上,裙摆却有些湿了。


    她沉默地让梨月给她换药。


    雨势很大,噼里啪啦的打在房顶上,二院里乌云密布。


    赵枢却是沉着脸折回了书房。


    院里的下人还跪在地上,方才拘着姑娘的几个仆妇见他回来更是吓破了胆,连声推脱着:“是老爷,老爷吩咐把小姐带去家庙的。”说完眼神躲闪。


    平日里也没听见小姐跟阆山苑的爷关系近来着。


    她们敢触这个霉头,也都是仗着林氏不敢管老爷书房的人,那位相宁姑娘也是会来事儿的,送酒又送茶,又封赏了银子,她们可不得帮衬着些。


    哪想到这位姑娘也是厉害的。二院没有兄弟,靠上了这一位。


    想罢只想回头抽自己两巴掌,为什么贪那一点银子。


    赵枢可没那空管她们想什么,只淡淡地吩咐周述真,都带下去发卖。书房外候着的都打二十板子,不拘是谁,只要是院里的。


    就在二老爷书房外打,不用找别的地方。


    仆妇们吓得瘫软在了地上,连向二老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堵住了口带出去了。而见那位爷施施然进了书房,面色阴沉。


    二老爷靠在躺椅上,早已经眯上了眼睛。耳边安静了一阵,缓过神来,正要喊人去找相宁。抬头却见一人坐在下首圈椅上,正淡淡地看着他,凉凉地道:“叔父真威风啊。”


    二老爷立马直起身来。


    “你,你何时回来的。”说罢起身整了整衣裳,确保衣冠端严,不失长辈的体面,这才咳嗽了一声:“溪亭有事?”而后让人上茶。


    连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又起了火,这才听见劈里啪啦的雨声中夹杂着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又钝又沉,连忙起身看向窗外。


    就那一眼,也足够让人惊骇了。


    外头大雨瓢泼,却趴了一院子的人,周遭立着黑压压的侍卫,冷着脸交替着打板子。都是他书房伺候的人,嘴也堵上了,衣服上隐隐染了血迹,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的脸算是丢了个干净!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老爷面露愠色,却不似方才在女儿面前虎虎生威,只能克制压抑着。


    赵枢看了眼地上未收拾干净的茶盏碎片,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告诉叔父,姑娘家的脸面很贵重……这些下人不懂,您也不懂,那我只能来教教您了。”


    “你!”二老爷一口气没上来:“她是我的女儿,怎么管教是我的事。”


    他打了他女儿的脸,所以他也要来打他的脸?


    赵枢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几个月皇上会命我巡抚辽东,我会带走她,以后就不劳叔父费心。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再这样客气了。”


    “您要相信,我父亲能把两位叔父排挤出京……我也有这个能力,端看您想不想试试了。”


    又是一阵瓷器碎裂声。


    一阵冷风吹过来,赵枢站在檐下,负着手冷冷地看着院里的人。等打够了板子,人也差不多倒下了,被侍从拖到他跟前来。


    “老爷与小姐的事是谁挑起的。”他淡淡地问道。


    “是,是一个叫相宁的姑娘,老爷宠爱她,前几日把她升为了一等丫头。”底下人终于害怕了,书房的人一般是不怕夫人的,因此十分纵容,府里不受宠的姑娘少爷他们也敢欺负。


    从来都只怕男主子。


    赵枢:“那便让人灌了药送出去……”


    底下人心神一凛。


    灌什么药,送到哪儿去?


    心头惴惴,却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大爷在给小姐立威……别说是下人不规矩,便是老爷也不能动手打她。过了今天,二院怕是所有人心里都有杆秤了。


    回了阆山苑。


    隆鄂跟王嗣年还在厅里坐着,他却先是去了厢房。


    梨月刚送大夫出来,便见大爷远远走了过来,她便知方才是处置二老爷书房里的人了。想罢喃喃道:“大爷这样的男人怎么就是哥哥呢,对妹妹尚且这般,要是有了夫人,还不知怎么疼爱呢……”


    转眼到了跟前,她行礼请安。


    “她怎么样了?”赵枢问了一句。


    梨月看了眼门内,小声道:“大夫说脸上的伤还好些,过两日便退了,就是踩着的碎瓷片子有些麻烦,扎得有些深,可能得半个月才能走了。”


    赵枢眉心皱了起来,随即挑了帘子进去。


    却是一抹绫白映入眼底,十分显眼。


    赵明宜坐在椅子上,脚下放了长小杌子踩着,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梨月便没管,只待眼前出现一身石青的颜色,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裙子遮住脚。


    她穿了绫袜的……却还是不好意思。


    “哥哥。”双手平放在膝上,乖巧且拘谨。


    直到看见兄长蹲下身来。


    两人视线平齐。


    倒是好新鲜的视角……大哥很高,她就算踮起脚也只能到他肩膀,看不到正脸。眼下面对面,她只看见他高高的鼻梁,温润的眉,五官很优越……


    视线描摹着他的棱角,一时愣住了。


    “蓁蓁。”


    “啊?”


    赵枢抚了抚她被打伤的侧脸,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叹了一息:“别看我了。”


    “你一点都不让我省心……”他终于站起身来,说话时却没有责怪,只是疼惜。


    她马上低了头。


    赵枢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赵明宜有些尴尬,她怎么能看哥哥看呆了呢,她明明看过很多次了……好看的人那么多,她也见过很多,孟蹊那年没有点探花不是因为他不够好看,而是因为他的才学让圣上不舍得点第三名。承翎哥哥长得也好,那天在藏经阁遇见的男子也不落人后,都是十分出色的!


    ……可是都没有哥哥那样的味道。


    说不上来。


    她还是很尴尬,掌心微湿,抬头道:“我听妈妈说大哥还有客人在,要不您先去吧,我没事的……我一会儿还要上药。”


    看出她的拘谨。


    他在这儿她倒不自在,赵枢点了点头,很快便回了厅中。


    刚要进内厅的时候,冯僚忽然匆匆走了过来:“那个叫相宁的丫头,您看怎么处理?”方才他也听见了,大爷让他把人灌了药送走,可是到底不大清楚,他怕会错了意,便又问了一回。


    丫鬟已经将门帘打了起来。


    赵枢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姐是怎么吩咐的?”


    冯僚回想了一下:“姑娘说让人送到庄子上去。”其实也是放了那丫头一马的。


    “那就按她说的做。”说罢进了厅中。


    冯僚内心惊诧不已。他想起前段时候处置那个暗探,大爷只吩咐杀了,到了这丫头身上,倒是不一样了。


    赵枢进了厅内,抬眸便见隆鄂跟王嗣年正坐着喝茶。


    方才门外说话,他们也都听见了,隆鄂含笑看了他一眼,说道:“能让你亲自处置的,应该也是犯了你的忌讳……怎么还心慈手软起来了。这也不是你的作风。”


    他向来是杀伐果断的。


    他们这样的人,若是起了杀心,便绝不能犹豫。否则就是给自己日后埋祸患。


    赵枢也坐了下来:“也没什么。”拿起侍从上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不想在她身上造杀业罢了。”


    王嗣年却是巧妙地捕捉到了这个她字。指的绝不会是那个丫头,再想想他方才去了何处,也便能猜到是谁了。


    “你什么时候还信这个”隆鄂觉得这不像赵溪亭。


    阴私报应什么的……他们这种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人,谁不是一身业障。


    怎么洗得干净。


    王嗣年却笑了笑,缓声道:“你不知道,他自然是不信这个的。”说罢看了赵溪亭一眼:“不过是怕报应在某个人身上罢了……”


    隆鄂兴味更浓了,追问是谁,王嗣年却不说了,只低头喝茶。


    赵枢面色淡淡,王嗣年笑而不语。没一个人说话。隆鄂便是好奇也无法,只能作罢了,聊起旁的事来。


    “圣上的病好了,只是辽东似乎起了异动,元辅大人亲自上书陈条辽王谋反罪证……也算是大义灭亲了。”隆鄂叹了口气:“辽地兵肥马壮,皇上一时想除掉也不能。”


    王嗣年看了赵枢一眼,倒是不说了。


    能不能鼓动辽王先行动手,就看这段时日。


    上午很快过去。


    一行人一道出了厅中。


    路过院中的时候,忽见有丫头在修剪苗圃。王嗣年正看见那种了一片文竹的地方,赫然挤了两株秀气的文殊兰,这时候已经开花了,虽然植株只有半臂高,却开得好看雅致。


    在一片绿意中很突出。


    王嗣年记得这花儿。


    赵枢见他脚步顿了顿,也停下来。隆鄂也看着他。


    他却道没什么,一道出了庭院。隆鄂打马先走,他落后一步,却是忽而看向身旁,顿了一会儿,才道:“赵溪亭,你家里那么多妹妹,也不能太偏心了……”


    刚刚下了场雨,苗圃里的文竹上都是水,偶尔起阵风,将水珠多摇晃下来了,打在底下的兰花儿上。那花儿低垂了头,看着有些可怜。


    赵枢看了他一眼。


    王嗣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觉得他莫名其妙……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些茫然了。很快也离开了.


    回了府里,王家却是十分的热闹。王嗣年方才下马,便有小厮过来接过马鞭,笑着道:“五爷,今儿三少爷回来了,老太太摆了筵席,正要去请您呢。”


    五爷在刑部住了许多日,一直躲着老太太,没想到今天正好碰见三少爷回来。这回却是推脱不得了。


    王嗣年站了一会儿,终是去了一趟上院。


    丫头仆妇人来人往,端着酒杯茶果等物,碰见他后一一行礼,又接着准备酒菜去了。


    还未进厅中,远远便听见说话的声音。


    王颂麒正在回应祖母书院考校的事,正要说什么,却见门外丫头打了帘子,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一身藏蓝色绣云纹直裰,腰间挂了枚勾形的半玉,举手投足很是文雅。


    “叔父……”他连忙起身行礼,要让位置。


    王嗣年让他坐下:“别动了,就这么坐吧,无需那么多规矩。”


    老太太看见他过来喜不自胜,忙让人添了碗筷,又问他在后衙住得可习惯,有没有缺什么。


    他一一答了,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当然也知道儿子为何躲着她,当下也不提让他不高兴的事,只和和乐乐地吃了这顿饭。


    饭后坐了一会儿,王颂麒想着自己的文章,便抬眸看向王嗣年,说道:“叔父,先生说您的策论写得好,我可不可以请您看一下我的文章……有些东西似乎不太明白。”


    王嗣年点点头。


    老太太跟几位夫人也是笑着赶人。


    王颂麒跟着叔父身后出了上院,一道往他书房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日叔父有些不对劲。虽然他往日也不太说话,只是就是好像有些不对劲。……很像他在面对艰涩的试题不明所以的样子,那种微微的茫然。


    有什么能让叔父也想不明白呢?


    王颂麒也不懂了……


    第25章 上药


    王嗣年走在前面。


    慢慢地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淡了下去,他转过身来,却发现侄儿低着头在想着什么:“愣着干什么,进来吧。”正好到书房门前。


    自顾地挑了帘子。


    王颂麒终于回过神来,立马跟了上去。


    叔父的书房很是简朴,临窗一张书案,两边是多宝架,放了些书,多是经史子集一类的。他经过的时候瞧了一眼,竟发现架子上还放着一本前代的《考工记图》,他犹记得似乎载录的是一些制作工艺。


    想不到叔父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王嗣年坐了下来,下人进来上茶,他便一边问了颂麒考校的事情。


    “先生是极好的,这些时日一直在帮我们改文章……不过,我的却是不够好,先生说承翎跟生宁的文章功底更深厚。”他说着,顿觉十分有压力,又道:“当年父亲科考是十分顺利的,二甲第六名,您更是不用说了……我只是觉着,若我名次太落后,不免堕了王家的声名。”


    他是要争前三甲的。


    下人正好上了茶来。嫩绿的茶水香气四溢,王嗣年啜了一口:“这是哪里的龙井?”味道甘醇,浓淡适宜。


    侍从道:“是西湖梅家坞的,今年刚采上来,管事的给存了库。”品质是十分好的,只是他们都知道五爷对这些东西不挑,所以便没特意提。


    王嗣年思衬了一下,点了点他,说道:“余下的送去赵家吧……赵溪亭喜欢,省得他总说我给他喝的茶不好。”说罢笑了笑,而后才转头看向颂麒,淡淡地道:“你的心态已经不端正了,若总纠结于旁人,怎么还能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个侄儿显然是走窄了。这般下去,春闱要出大事的。


    王颂麒方才听完叔父吩咐给人送茶,似觉他与那位关系应该很好,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掌心有些发汗。他向来是敬畏叔父的,便是父亲都不曾如此。


    “您说的是,我不该与旁人比这个。”他略微低着头。


    王嗣年看着他,还是长叹了一息:“我不是说这个……”他是希望他能找回本心,不要被自己王氏公子的身份困住,便是名次不够好也没什么。


    “罢了,把你的文章拿过来,我给你看看吧。”王嗣年只觉提点几句便够了,能不能悟透只能靠他自己。


    王颂麒连忙找了出来,递上后便走近了一些,站在叔父身边微微俯身。只是方才动作间未曾注意,不知何时袖中的荷包掉了出来,正落在地上。水红色绣凤仙花的样式格外抢眼。


    内室安静了一瞬。


    王嗣年也看见了。


    荷包里头的珍珠顺着没有锁紧的缝口滑落出来,刚好掉在王嗣年脚下。颂麒正要去捡,没想到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拿走了。


    “叔父……我,”他捏着掌心,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变得十分的快。他要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呢。


    光彩莹润的珠子,拿在手上微微转动,似乎是从哪里取下来的,上头有细微的粘迹,还有一点划痕。再看那绣了凤仙花的荷包,王嗣年心里就有数了,问他:“是谁家姑娘送的吧。”


    王颂麒心里惴惴。他在跟赵家议亲,却收了别的女孩儿的东西,这显然是十分不好的。可他从小受叔父教导,叔父教他立身要正,所以他也不敢扯谎。当下脸憋得通红。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


    他立时歇了气:“是赵家五姑娘给我的……”


    王嗣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排行。他知道赵溪亭的妹妹行六,是他亲自给颂麒牵的线,王夫人也是答允了的。只是后来不了了之。


    那五姑娘只能是另一个了。


    他一时无声,将手里的珠子放到了桌案上,面色淡淡地低头去看他的文章。只是拿*起来多次,却一点看不下去:“你何时跟五姑娘有了牵扯?”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多问这一句。


    “即便你跟六小姐的事已经作罢,也不该随意收闺阁女子的东西,这不是你应该做出来的事。”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宣本扔在了桌案上,去端桌上的茶水。


    这会儿却是尝不出滋味了。


    又放了回去。


    王颂麒一开始却是吓了一跳,注意力全然在叔父的身上,叔父似乎有些生气……是因为他此行非君子所为吗?而后又立马回过神,瞪大了眼睛:“叔父,您,您说什么?我跟六姑娘的事为何就作罢了?”他的心忽然往下沉。


    王嗣年却什么耐心了:“一个月前我便与你母亲说过此事了,她应当是没告诉你。”说罢拂了拂手:“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你的文章留在我这里,等我找个时间给你看吧。”


    王颂麒却是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都跟同窗说过了,他要娶赵家六小姐。还要再问,却见王嗣年挥手,微微阖上了眼眸。显然是不想再说的模样。


    他只好作罢,起身去王夫人院里。


    他定要问个清楚。


    王嗣年却觉着心里好像有股莫名的火,十分的燥郁。觉着是天气的缘故,立马让侍从将房里的窗户打开。隔扇也打开了。


    只是好像没有用。


    目光望向桌案上,砚台下压着几张那日用剩下的磁青宣纸。淡青的颜色,纸张颜色舒展均匀,与她那把伞的材质很是相融。


    正想着,门前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小厮在向谁请安。没过一会儿,便有人进来禀报:“五爷,老夫人过来了。”


    王嗣年连忙起身。


    丫鬟打了帘子,几个丫头扶着王老夫人进来了:“我还以为你跟颂麒还需要点时间,没想到他倒是先出去了,也不知是干什么去的,走得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他扶着老夫人坐下,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你躲我都躲到刑部去了,我要见你还得三催四请,可不如我过来一趟轻省。”老夫人保养得宜,面色还是很好的,说话也有中气。


    王嗣年继续喝茶。


    其实手上的茶已经快凉了。


    老夫人可不管他装傻充愣,开门见山道:“快两个月了,除了之前我请去大音寺的那位光禄寺卿家的姑娘,余下的几位你愣是一个都没见……我倒是觉着那个姑娘很不错,你若觉着行,我便请了媒人去提亲。”


    王嗣年觉得头都是疼的:“母亲……”


    看这样是不行了。


    王老夫人只能长叹了口气,坐了一会儿,便决定不提这事了。


    儿子许久未归家,她也不想弄得都不高兴,只拉着他说起家里的事来:“颂麒的父亲刚来过信,他马上要春闱,请你帮他多看顾他一些……”


    “这是自然。”王嗣年除了婚事,旁的都很好说话。


    “……还有过些日子,赵家老爷子的寿辰,咱们家按理来说也得去一遭。”老太太盘算着,其实是想让他在那天见见林御史家的女孩儿,只是到底不好明说,正想着找个由头。


    没想到王嗣年却先开了口了:“您不用担心,赵家我去就好了。”就连自己都知晓为何应得这么快。


    王老夫人有些惊讶,心头难免虚得慌。这个儿子向来是不爱去这些场合的,从前总得多请几次,没想到这回答应得这么快。


    上午很快过去。


    王颂麒却是刚从母亲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绣围屏,看见儿子过来问,当下也知道他是听说了什么,笑道:“我那日见你似乎不喜欢那位六小姐,看起来倒是跟五姑娘说话多一些……你叔父后来跟我说了句,我便应了,想着你在读书,便没让人去打扰你。”


    “你叔父还说,你的婚事往后让你自己做主,选个你喜欢的才好过日子。”王夫人其实是满意赵家的。


    赵家的身份地位与王家相当,河间找不出来第二个这么合适的人家了。不过还是要儿子喜欢才行,不然强行凑成一对儿,最后也跑不了变成怨偶。


    王颂麒愣了愣:“所以我不会跟六小姐定亲了吗?”


    王夫人笑道:“当然,等你春闱高中之后,挑个自己喜欢的吧。”她认为儿子不喜欢那位赵家的姑娘。


    待了一会儿,王颂麒很快出了房门。


    “三少爷,三少爷……”小厮差点跟不上他,小跑起来,喘着粗气。


    王颂麒走在廊下,根本听不见侍从唤他,满脑子都是他不用再娶六小姐了。可是他都告诉同窗了,他说他会娶她。他在书院里看见已经定亲的同窗,那女孩儿会送来一些日常吃食。同窗每次都很高兴。


    他也想着那姑娘这么迟钝,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给他送?


    后来考校那日,先生夸他的小楷写得好,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往后可以教她写字。


    那糖他买错了,等过些日子书院的功课轻松下来,他再去给她买真的……


    小厮在身后喊他,他一直都没听见,耳边全然是风声。他脑子嗡了一段时间,忽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侍从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了上来。只听见少爷转头问他:“我应该高兴的对吧?”


    “少爷,您在说什么?”小厮根本没弄明白。


    王颂麒却是想着:“对,我应该高兴的。”


    叔父终于不再逼他娶谁了。他摸到袖中的那个荷包,圆圆的珠子攥在掌心里,有点硌得慌。


    而另一边赵家内院,明湘有些忐忑不安。


    连翘送了碗酥油鲍螺进来,放在妆台边:“小姐您先别担忧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这是小厨房刚做的,您喜欢甜的,我让人多放了糖。”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吃。


    明湘将小瓷碗推到一边,眉头皱起来,转头问连翘:“我给三少爷送东西,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庄重?”明显有些焦躁。


    连翘却是笑起来:“怎么会呢?三少爷那样的公子,怎么可能没有人钦慕,想必给他送过东西的不知有多少。”


    明湘听后反而面色更难看了。


    连翘缩了缩脖子,决定不再卖关子,从袖中拿出那个那个绣了凤仙花的荷包。


    “他怎么送回来了呢!”明湘惊呼了一声,又连忙捂着嘴,立刻认出来这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个,都要哭了出来。


    连翘却是笑着安慰她,把荷包拆开:“您看,三少爷给您回了东西呢……”而后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明湘愣了愣,接了过来,才发现这是一枚玉石。而且是还未雕刻的玉石。只是玉质很好,莹润剔透,看起来价值不菲。明湘一阵喜意上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很快又皱起来眉头:“他给我这个什么意思呢?”这个东西也没有个人印记,根本看不出来是谁送的。


    连翘:“这是三少爷想送您东西,却怕于您名声有碍罢。”


    只能这么解释了。高兴还是高兴的,又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连翘又说起二院来。


    明湘听见二老爷打了赵明宜,笑容更大了:“那我可得去瞧瞧。她往日惯是那等装傻充愣的模样,我看着就讨厌,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她呢。”


    说罢让丫头过来梳妆,而后换了身衣裳,施施然便往桐花阁去了。


    殊不知赵明宜在阆山苑。


    梨月先是让厨房给她熬了调养喝的药,云珠正端着走到廊下了,才见大爷从另一边抄手游廊走过来。


    她停下来行了一礼。


    赵枢没看她,却把她手里的药接走了,拂手让她下去。自顾进了偏厢。


    赵明宜正坐在妆台前看自己的脸,侧过半张脸反复瞧了瞧,发现还是红红的。有些发愁,却见明亮的镜中出现一道身影,挺拔的身姿与她漂亮的小脸出现在同一面镜子里。


    虽然有些自矜,可她还是觉得很赏心悦目。


    殊不知赵枢同样多看了眼那镜中的人。


    她换了身缃色小袄,底下是芙蓉色绣采莲的裙子,一张小脸白净秀气,耳朵上的小石榴坠子垂了下来,衬得她脖颈瘦而纤长。她一贯是娇俏的漂亮。若是不看那半张通红的侧脸的话。


    她转过身去看他。


    赵枢低头,正对上她那双亮亮的眼睛:“先把药喝了罢,一会儿我给你上药。”


    眼见着那双眼睛黯淡下来……


    她不能走,便只能在妆台旁的椅子上坐着喝了,而后才侧过脸给他上药。


    赵枢看着她偏过脸,伸手微微抬了抬她的下巴,没用银匙,而是用指腹轻轻给她擦。


    赵明宜觉得有些痒,微微的躲了躲,兄长却是预料到一般把她的下巴又抬高了些,淡声道:“别动。”


    可是真的痒痒的。有什么东西在挠一般……


    “赵明宜,你挺笨的。”


    她正在走神,却忽然听见大哥的声音。


    她坐在绣凳上,心高高地提起来,以为兄长要教育她了。没想到后边却是没说什么了。


    她也不反驳,只微微抿着唇,轻轻地道:“我知道……”


    前世孟蹊也这么说过她。那年他刚进布政司,十分地忙,有一天晚上下大雨,他还没回来。她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大的雨,害怕他出事,着急地让人套了马车去衙前等他。


    那么大的雨,等他从衙署出来的时候,她的肩膀跟裙子都已经湿透了。


    他那天也说她笨……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枢看她低垂着眼眸,脸上抹了淡绿色的药膏,方才有些发白的唇瓣眼下已经被她咬得红红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不再说什么。只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以后要保护好自己……”


    赵明宜很能摸得清大哥的情绪。若说方才他还有一点生气的话,那现在应该就是没有了,立马又笑了起来:“我想喝梨子水可以吗?”药很苦。


    赵枢不再看她。


    只转身去净手。


    不过过了一会儿,梨子水却是端进来了,一并进来的还有云珠。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怀里捧着什么,另一个丫头手里抱着一只猫,一道走了进来。


    赵枢在一旁,她们没有看见,便也没有行礼。急匆匆的,面露难色,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小姐,方才咱们房里的丫头没看住,跑了只猫儿进来,把您的伞挠了。”


    那猫儿还在丫头怀里挣扎,不断地发出喵喵的声音。


    赵明宜看了一眼那把伞,果然是挠花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赵枢却是看见了那磁青的颜色,十分打眼,净完手后用帕子擦了,才将那把伞拿起来看了看,淡淡地道:“这是宫里的磁青纸,谁给你补的这把伞?”


    这些东西都是要经过司礼监的手。


    他倒是有,却是不知赵明宜哪里弄来的。


    第26章 延请


    丫头手里的猫快抓不住了,张牙舞爪要下地,不住地叫唤。


    赵明宜看了那猫儿一眼,发现是一只看起来很小的狸花,而后才想起来方才哥哥问她。不过她要怎么说呢?


    她也不认识人家。


    “是前些日子在大音寺……我把伞拿去寺里上桐油,碰上大雨刮破了,后来在藏经阁碰见一个人,他让人回去取了纸,帮我给补好了。我也不认得……”长得倒是很文雅,还愿意随手给她补伞,应该心地也不错。


    赵枢又拿起那把伞看了一眼。


    磁青的纸浆其实并不显眼,只是他认得罢了。前不久宫里得了一批,圣上赏了些给翰林院的几位大人,他的倒是往年得的,都快忘了。至于为何记得如此清楚,还是不久前王璟问他要。便让冯僚将余下的都给他了。


    不过王嗣年可没那么闲,这两个月刑部忙得脚不沾地,想来也不会是他。兴许是翰林院的哪位大人。


    便将东西放回了丫头手上。


    赵明宜看了眼那把伞,眼里有些疼惜:“这是去年我过生辰舅舅送给我的,伞面上还题了字,我很喜欢。没想到终究是还是坏了。”伞面已经挠花了,猫儿的指甲尖利,有些地方抓得破破烂烂的。


    也是这个时候,丫头没注意,那小狸花挣扎着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又窜跳着上了妆台。


    “哎呀,别上去。”小丫头心都提了起来,正要去抓它,却见这小东西跳到了小姐的脚边。心提得更高了,生怕它挠了人。


    只是没想到它只是蹭蹭。


    毛茸茸的头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小腿,赵明宜把它抱了起来放上妆台,有些惊讶:“它的耳朵好像让人剪了,只有一半儿。”摸了摸它的头,发现它也不怕人,又蹭蹭她的手。


    她前世也养了一只猫儿,也是在外头跑进来的,跟这个一样缺了耳朵。她把它抱到怀里,心觉就是它,有种失而复得的异样,心情雀跃得好像要飞了,抬起头脸上绽开笑容来:“哥哥,我可以养它吗?”


    梨月在一旁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生怕这小东西挠了人。而且外头捡的,保不定不干净,正要接过去,却见小姐正拿了帕子给它擦眼睛。


    赵枢本就坐在一旁,看着那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东西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伸着爪子去勾她的衣裳。现下已经快要入夏了,她身体不算好,还穿着小袄。却是薄薄的一身,合身又偎贴。


    狸花勾了她腰间的布料,掐出一截细细的腰出来。


    他别过头去,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喜欢便养着,有什么不行的。”


    赵明宜默了一下,摸着手里的小猫。她其实是想把它养在他这里的……林氏不喜欢带毛的东西,二院连鹦鹉都不准养,前世这小东西有一回跑到了母亲房里,把二院闹得鸡飞狗跳。


    还是过两天再提罢……


    赵枢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他是午间抽了空回来的,看着她喝完药就回了督察院。


    这些日子奉京并不平静,首先是山海关指挥使何世通传来奏报,由当地庄港码头转运的一批粮食,棉花,还有布匹被辽王殿下的护卫军截下,一并被带走的还有随行的漕运官员。


    而后便是太后娘娘收到辽地的来信,辽王世子早在半年前失踪,眼下生死不知。太后悲痛欲绝,欲让三法司彻查此事。只是圣上却没有发话,一直压着。后廷也闹得不安生。


    赵枢从督察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了。漫天霞光,金灿灿地映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他看见不远处停着一架车马,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一身常服,正负着手站在阶下。见他出来后也是笑了笑:“赵大人公事繁忙,倒是不太好请呐。不知今日可有空陪张某喝两杯。”


    张济崖年近四十,下颌续了须,多年在锦衣卫供职,平日里便是威严赫赫的。今日却是和煦。


    赵枢也笑了笑,拾级而下,也没有推却。


    世情往来便是如此。


    没想到张济崖还邀了隆鄂。隆鄂供职五城兵马司,平日里也是忙碌,没想到今日却是有空闲。看见赵枢也是微微一笑,走得近了一些,意味深长地低声问他:“我听说你家跟王家要结亲……是颂麒罢,颂麒跟你哪个妹妹?”他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的。


    赵枢甚至都没看他,径直进了酒楼。


    河间府瀛海河素来有名,这间酒楼便是依着这条河而建的,眼下天已经擦黑,楼里各处都亮起了灯,人流熙熙攘攘,倒是十分热闹。


    张济崖早让人叫了个雅间。


    确实雅致清净。


    进门正对一张八仙桌,雕花窗棂紧闭,墙上挂着山水字画,木质平顶绘了简朴的花纹。而左右则更是各设了一座仕女图檀木屏风,屏后两位歌姬怀抱琵琶,在走马灯下映出纤细婉约的倩影。


    “行了,开始吧。”等众人都落座后,张济崖拍了拍掌。


    房内便响起清雅的琵琶声,奏的平沙落雁。


    隆鄂看了眼那屏后的歌姬,笑了笑:“没想到张大人还有这等闲情雅致……这首曲子不好奏,瀛海楼的玉流姑娘却是最擅长琵琶的,弹成这般已是很不错了……莫非便是眼前这位。”


    赵枢喝了一口茶。


    雅间内曲调缓而平静,意味悠长。


    张济崖笑而不语,转头说起旁的事情来。隆鄂才道这位指挥使为何忽然请他来说和,原是为着他那不争气的外甥来的。


    前两日张济崖的外甥酒后斗殴,打断了一富家子弟一条腿,惹得言官弹劾,今日做宴,不过是想探探督察院的口风。想来也是想找人压下去。


    赵枢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淡声道:“此案当归刑部审理才是,张大人却是找错了人。况且你我今日坐在这儿,暗地里早已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了,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张大人觉得呢?”


    他没有接话,只是把话头抛回了张济崖手上。


    隆鄂只笑着听曲儿。


    琵琶的确是弹得不错的,屏后的歌姬看那影子也是十分柔婉,令人仿佛处在雅室书斋,今日只是闲来听曲而已。


    张济崖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不再提了,张口喊了随从过来。不一会儿门外便进来几位身姿曼妙的歌姬,手里捧着酒壶,在他们中各坐一席。哝言软语地劝起酒来……


    那屏后的女子也走了出来,怀里抱着琵琶。隆鄂低头喝酒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那抹绯红的裙角,忽而抬头,便见那歌姬朝上首行了一礼。张济崖指了指身边的人,笑道:“赵大人平素不爱喝酒,不知到玉流姑娘有没有这个本事,来劝他喝一杯。”


    隆鄂一下子就明白了张济崖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枢。而玉流却是笑了笑,放下琵琶后坐了过来,就在赵枢身边据了一角。


    重新唤人奏乐。房内又响起连绵不绝的乐曲声。张济崖转而跟隆鄂喝起酒来。


    “大人为什么不喜欢喝酒?您不会喝吗?”玉流穿了身姜黄的裙子,乌发高高地挽了起来,面若牡丹,浓而不妖,反而十分清雅。她举了举方才倒的酒水,往前递了递。


    赵枢看了眼她手里的杯子,倒是接了过来。并未接话。


    玉流顿觉十分高兴,觉着这位大人也不若张大人说的那般冷面无情。


    只是她没预料到的是,那杯酒却是转了个手,放回到了桌案上。


    “你去陪隆大人罢。”赵枢看了眼正与张济崖说着什么的隆鄂,察觉到他方才看了这姑娘好几眼,随即淡声道:“……也不是不会喝,只是喝酒从来误事,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官场上难免往来应酬,怎会真的不喝酒呢。


    不过是他不想罢了。


    玉流抿了抿唇,只觉这人怎生连拒绝都这样直白。


    雅间内挂了好几盏雕花走影的清灯,微明微案的光从木质平顶上洒落下来,让这位大人的面庞看着更温和了……玉流忽而看向他端着杯盏的手,骨节分明,隽秀修长。衣冠体面端正,绫白衣料下的腿直而修长……应该是很有力量的,不似她遇到的那些骨头都软了的达官贵人。


    只是一身石青的常服而已,却让他穿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不知道这位大人在床上是不是也这般正经……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头脑有一瞬间混沌。只觉自己是发疯了,竟敢想这些东西。


    往常不乏恩客借着醉酒的由头对她动手动脚。从来都是恩客亵渎她们,却不想也有她亵渎恩客的一天……玉流闭了闭眼,心神却是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


    “哈哈哈看来赵大人果真是那般不解风情,便是玉流都劝不了你喝这杯酒。”张济崖眼见他们这边没什么进展,一边笑呵呵地打圆场,一边挥了挥手,却是让玉流到隆鄂那边去。


    自己亲自过来敬了一杯。


    玉流顿了一会儿,抬眸看了眼这位大人,却是有些不清不情愿地去了另一边。


    这场筵席很快便结束了。房内包括玉流在内的歌姬都退了出去。而后又寒暄了一阵,张济崖家中有事来请,便先行离开了。只余隆鄂跟赵枢在雅室内。


    隆鄂将酒杯放回了桌上,捏了捏鼻弓,却是有些醉了,倒没忘问赵枢:“张济崖的事咱们是办还是不办?”他的意思也实在意味不明,若是要请他们帮忙把这事压下去,那不如私底下延请。


    何必今日到督察院来等,又让人去五城兵马司堵他。


    赵枢靠着椅子,微微后仰,只觉房内的脂粉味太浓了些。


    赵枢思衬了片刻,淡淡地道:“自然是不办……”他马上便要调任,做这件事对他毫无半点益处,甚至会让有心人捏住把柄。张济崖此番倒不像是来请人帮忙的,反而更像是谁为他做的一个局。


    隆鄂后知后觉,后背忽而冒出一身冷汗。


    “真是见了鬼,我们素日与他也无冤仇。”他唾骂了一声,觉着眉心更痛了。


    赵枢却是不置一言。


    出了雅室。


    有堂倌过来引他们下去。


    隆鄂后出的门,正随着堂倌走下阁楼,却听见身后一阵推搡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嬉笑声。身边又急急忙忙跑出去两个歌姬,皆是面露惧色。


    “这是怎么了?”他抓了身侧的堂倌来问。


    赵枢也回了头。


    堂倌向着那边忘了一眼,眉头拧了起来:“兴许又是哪位客人醉了酒,打起来了罢……”只是方才跑过去两个歌姬,兴许又是因着别的,思衬道:“也有可能是楼里的哪位姑娘,惹了官人不高兴了。”


    正说着,隆鄂忽而听见一阵惨叫声,声音甚是耳熟。顿时往那对向的阁楼望去,正见一女子被人扣在扶栏上,头发也散了,身上衣衫零落,正挨着一醉酒的男人毒打。


    姜黄色的裙衫,不是玉流又是谁?


    堂倌也看见了,却是一点都不敢上去阻拦,又见赵枢看着他,忙解释道:“那位是顺天府尹家的少爷,河间府梁家是他的外家,便在这里进学……玉流姑娘一直是跟着他的,前两年还好,这些日子脾气却是愈发暴躁了,时常打她。我们也开罪不起……”


    果然楼里人头攒动,却是无人敢驻足。


    隆鄂顿了一会儿,正在思衬着要不要管,却听见一旁一直无言的人忽然开了口:“你拿了我的腰牌去,就说玉流方才侍宴,琵琶弹得好,我下回再来看她。”却是跟堂倌说的。


    堂倌眼瞧着那位爷解了身上的腰牌递给他,定睛一看,却是督察院的大人。


    身上一个激灵。


    腰更弯了几分,连声道是,很快便去了。


    隆鄂诧异地看着他:“怎么,赵溪亭你往日要谁的命的可是一点都不手软的,今日却是学会了怜香惜玉?”这人面冷心也冷,能得他管一回闲事可真是难得。


    赵枢看了他一眼,面色依旧淡淡的。


    他不过是想起了家里那个女孩儿罢了……赵明宜若是在这儿,他都想到她会可怜巴巴的扯他的衣裳,要他让人别打那歌姬。她连捡的猫被人剪了耳朵都心疼。


    这样软心肠的姑娘,不该是他这样的人能养出来的。


    “罢了,你留在这儿,明日上衙把我的腰牌带过来吧。”赵枢却是没耐心了,转身便下了阁楼。


    独留隆鄂站在原处。


    那边堂倌跑得飞快,将腰牌亮了出来后,那公子哥儿立马便愣了。转过身来瞧向那边,隆鄂也是配合地抬了抬下巴,那人也是软的怕硬的,立马便走了。走时还啐了一口:“呸,不要脸的,我道是为什么,原是攀上了高枝。”


    堂倌将玉流扶了起来,玉流却是满脸的泪,拢好了衣裳,向他道谢。


    “嗐,您别谢我啊,要谢就谢那位赵大人,是他救了你。还道下回要来听你弹琵琶呢……”说罢,将手中的腰牌递给她看。


    玉流默不作声地落泪。


    这时隆鄂也走了过来,堂倌弯腰将腰牌递给了他。玉流向他行了一礼,想起方才那人,诺诺地问他:“赵大人真的会来听我弹琵琶吗?”


    隆鄂闻言,顿觉头大。顿了一会儿,见她可怜,也不忍心骗她:“他不会来的……只是威吓那人罢了。”


    玉流的目光却是黯淡下去。


    隆鄂很快也离开了.


    而赵家内宅这边。


    明湘先去了桐华阁,丫鬟却告诉她赵明宜在阆山苑,根本不曾回来。


    “她为什么在那儿?那是兄长的住处!”明湘想不明白,她也不知道赵明宜何时靠上了大哥……她父亲现在对这位兄长都得礼敬三分,赵家的少爷更是更是不用说了。


    身边的丫头却是小声地跟她说了大爷在二院大发雷霆的事:“二老爷打了六小姐,大爷命管事将老爷书房伺候的全杖责了,老爷都不敢说什么……”


    “大哥为何这样护着她?”明湘心里却是有些说不明的滋味:“肯定是假的,大哥碰巧管了一回而已,她父亲都不喜欢她。除了她那个娘,还有谁会偏爱她?”


    明湘自幼受老太太偏心,从来都是自觉贵重的。只要在荣安堂,赵明宜那个丫头就永远只能被她压着,有人偏心的滋味她最懂了……


    赵明宜凭什么呢?


    她被自己压了这么多年,若是大哥护着她,那自己不是往后也要被人压着……她怎么受得了!


    “走,我们去阆山苑看看。”反正她是不信的。


    大哥对谁都一样,冷冰冰的,她唯二见的几回都是在年节,就匆匆行了个礼,也就那样了。她想象不出来兄长对人温柔的样子,他发怒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带着丫鬟匆匆往回走。


    第27章 看望


    明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或许只是真的咽不下那口气。


    二叔没有儿子,他的心全放在书画上,也不在乎有没有更多的子嗣。反正赵家最不缺的就是少爷,还有很多位公子在祖宅读书,甚至无法回河间见到祖父。


    她一方面觉得嫉妒,晗音嫁人后,二房就只有赵明宜一个孩子,根本不需要跟谁争什么。不过幸好二叔偏爱晗音,她就只有她那个出身不够好的娘疼她。那有什么用!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痛快,二叔没有儿子,六妹出嫁后就没人撑腰,以后指不定要受婆家欺负。


    她都是想好了的。可是她什么时候靠上了大哥……那可是大哥啊。


    明湘忽然觉着很烦躁,越走越快,身后的连翘都快要跟不上她了。


    “哎呀你快点儿,要你有什么用。”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转身见连翘还没跟上来,忽然就撒了气:“你们就敷衍我罢,等我回了祖母,把你们都换了。”说着走得更快了。


    连翘吓得一哆嗦,连忙跟上,又暗自腹诽:这是何必呢,五小姐的嫉妒心实在太盛了些,前些日子三房两个丫头戴了艳点儿的珠花都挨了她两巴掌,这会儿又有功夫去找六小姐了。六小姐不过是堂妹,又能碍着几分呢。


    只能心里想想,很快便跟了上去。


    明湘却是第一次来阆山苑。


    这里跟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在她印象里凡住处都应该是轻松且舒适的,布置得符合自己的心意。可是阆山苑实在太简单了,园子规规整整,全是松竹绿樟,太过幽静,没有一点人气儿,仿佛随时都能走似的,不打算常住。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有压力。进来便是这种感觉。


    就好像往年年节,她见到兄长后匆匆行礼那一瞬,甚至不太敢抬头瞧他。


    丫鬟引她进去。


    “六妹妹在哪儿?”她跟着进了院子,却发现实在太大了,便没什么耐心。


    没想到丫头只是笑笑,没有方才连翘被呵斥那般诚惶诚恐:“小姐在偏厢呢,您若觉得远,不如先行回去,等下次再来吧。”


    明湘碰了个软刀子。一时气闷,却又不想回去,只好先跟着。


    其实赵明宜不在偏厢,房里太闷了,她便带着那猫儿出来透气,顺道看了眼前些日子她在花圃里栽的两棵文殊兰。这是她在寺庙里挖的,挑了两棵种在了阆山苑,因为这里实在太幽静了,也没有花花草草。


    明湘过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一人、一猫、一个丫鬟。赵明宜坐在轮椅上给身前的苗圃浇水。


    “六妹妹兴致真好,听说伯父打了你,你竟然心还这般大,还有心情浇花。婶娘惯来说你听话乖巧,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了叔父动这么大的怒。”她过来就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的,嘴上也没打算饶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打量了她的轮椅,吃吃地笑了笑。


    赵明宜见着她过来,放下了手里的花浇,也笑了笑*:“难道我不侍弄花儿,还要像姐姐那样在房里赏人丫头耳光吗?这也不体面吧。”这还是方才梨月闲话的时候告诉她的。


    明湘面色难看了:“那又如何,丫头惹了我不如意,我还不能打么?”她没想到这件事传了出去,咬着唇想回去定要把这人揪出来。


    这里也没什么好说的。


    坐到了偏厅去。


    明湘本来是想把三少爷送给她的玉石给赵明宜看的,希望她能知难而退,眼下却没心情了。她只想知道大哥是不是真的那样护着她……便暗地里打量起来。


    这里是内院离前院最近的一处院落,也是最好的,宽敞而且雅致,就算没有精心雕琢,也是极为气派的,从这就能看出兄长在赵家的地位了。


    而阆山苑的丫头似乎都是熟识六妹妹的,也都听她的吩咐。方才那个对她冷淡淡的丫鬟现在却在笑着问赵明宜要喝什么!全然没有在意她。


    她在荣安堂何时受过这等冷遇!


    而另一厢,赵枢却是从瀛海楼先回来了。


    前院里,冯僚禀了这几个月的进项,大都是天津卫,真定,保定,扬州府的产业,其中包括当铺,银号,古玩,玉器等等,田产自不必说了。这些光是管理起来便极为耗神,且大多都是他在料理,账务各处管事一份,他这里一份,每三个月呈一次。


    赵枢听罢后,翻了翻呈上来的账目,随口道:“别的我便不管了……保定扬州的二十一处银号你找个时间盘查一遍,让定兴、高阳、深泽,束鹿四个县的管事过来向我回话。”账册收支靡常,显然是有问题的。


    说罢将账本扔在了桌案上,喝了口茶。


    冯僚汗流浃背,将账目小心地捧了过来,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果真看出了问题。这些银号的收支总体是能对上号的,只是细目却出了问题。


    这是他的失误。


    他只知道大爷几乎不沾手这些,却不想对庶务也是了如指掌。那平日里或许只是不想管而已。


    “爷……我”他额头冒汗,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想解释两句,却不想大爷没有要问罪他的意思。


    “行了,你下去吧。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赵枢面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冯僚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出了问题,当下便下去处理了。


    周述真过来添茶,忽而停见大爷问话:“小姐那里怎么样了,今日可有什么事?”容色疲惫,却还是多问了句。


    “别的倒没什么,不过内院来人说,五姑娘傍晚的时候过来了,眼下还没走,应该坐了有一会儿了。”


    话必,他茶还未添完,便见大爷已经起了身,淡淡道了句:“罢了,去看看她罢。”复又带上了冯僚不久前送上来的那只红漆嵌螺纹钿锦盒。


    过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很快便到了阆山苑。


    眼下天快要黑了,府里四处掌了灯,仆妇提着灯笼来来往往,见着他都纷纷停下行礼。等到了苑内,穿着素色褙子的丫鬟小声地道了一句:“五姑娘跟六姑娘在花厅坐着,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了。”马上要摆饭,她也不知到到底传几个人的。


    赵枢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而后进了内院。


    花厅里亮着烛火,远远看见两道身影,一道纤瘦些,端坐在轮椅上,另一人坐得远一些,看不真切。


    他尚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听说大哥杖责了二院书房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能这样呢,那到底是叔父的人,叔父是长辈,这样到底不太尊敬……”


    明湘话音未落,便见六妹眼睛陡然亮了,目光落向她身后。她连忙转头,正见不远处雕花立柱之后,兄长缓缓走了过来,却是都没看她,径直走向了六妹身边。


    想起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心下一沉,缩了缩脖子,十分想走。


    这些话跟丫头们说说便罢了,她怎么敢在阆山苑说呢,还被大哥听见了。


    “可有喝过药。”赵枢却是不太想管明湘,连看都懒得看,只扶了扶赵明宜的轮椅,打量了一眼才问道。


    “还没呢,慧觉师父说那药得用过饭才能喝,梨月还未去传饭呢……”她见他过来,开口有些惊喜,眉梢微微上扬,把手里的猫儿摸了又摸:“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几天他好像很忙。


    “刚回来。”赵枢捏了捏眉心。明宜见他面露疲惫,又让梨月吩咐厨房煮一碗安神汤。


    明湘见大哥都未曾问她一句,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她在荣安堂向来都是被捧着的,没人敢冷落她,从来都只有她跟祖母说话,冷落赵明宜的份。


    今日却是自己尝到了这滋味。十分的不好受,坐下的石凳冰冰冷冷的。


    “大哥,我是来看蓁蓁的……”她诺诺地开口,也不像往常一样直接叫妹妹的名字,而是亲近地喊她的小名。


    梨月听见后手上一哆嗦,茶水差点洒出来。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端上去了。


    赵枢点点头,面色却是淡淡的,没有接她的话。


    而后才唤周述真进来,将那锦盒给她,温声道:“还有几个月,你便要行笄礼,这个便先给你吧。”却是那对儿点翠青雀,精致小巧,做工精良,跟外头工坊打的不太一样。


    明湘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震荡……她从祖母那里讨的那支嵌宝石掐金累丝的簪子,跟这个比起来,真是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她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手里攥着帕子,头略略低了下来,牙齿把下唇都咬破了。


    这是点翠啊……赵明宜看到那钗的第一眼,便觉十分贵重:“我及笄还有好久呢,怎么今日便给我了。”她愣愣地接了过来,不忘向兄长道谢:“多谢哥哥。”


    翠鸟的羽毛柔软而鲜艳,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雀鸟衔珠,太过精巧了。


    明湘觉着自己此番是受得够够地,一点都坐不下去,很快便走了。临走时心里憋了口气,将那苗圃里文竹边的兰花儿给折了。


    赵明宜将那青雀拿在手上,借着淡淡的烛火打量起来,似乎隐隐知道大哥为何刚好在这个时候给她。


    方才明湘在,显然是气红了眼。


    兴许是因为她常在荣安堂被冷落,今天也让她尝尝被人刻意忽视的滋味吧。这很不好受……她记得有一回去给祖母请安,祖母让人做了八宝酥酪,明湘把她的那份直接赏给了丫鬟,说是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份。


    那份就是给她的,明湘分明知道。见她过来后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把丫鬟用过一口的酥酪小心翼翼地又端回给她,装模做样地道了个歉。


    祖母看见了也只是打圆场,说五姐姐还小,忘性大。


    她一直记得……


    赵枢见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忽而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自觉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过血,也亲手杀过人……就像隆鄂说的,这世上若真的有阴私报应,那他早就是一身业障洗不清了。


    赵明宜有一颗绝对柔软的心肠……这样的女孩儿,不该是他养出来的。


    “蓁蓁……”他声音低沉。


    厅内十分安静,院落里传来低低的虫鸣声。


    他身体忽而一僵,一个柔软的身体靠了过来,贴在他怀中,肩膀微微颤抖。


    “哥哥,多谢你。”她不知道为什么哭,明明不该哭的。


    明灯照长夜,露珠打湿了被折断的那株文殊兰……


    第28章 母亲


    花厅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赵枢抚了抚她的头。


    她真的很柔软,泪湿的小脸埋在他怀中,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双手用力攥着他腰间的衣裳,肩膀微微抖动……


    “怎么就哭了呢……”他叹了一息,只能拍着她的肩膀。


    她很少哭,从小就是那样软绵绵的性子,躲到他书房里来也会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他几乎感觉不到书房里多了谁。可是他怎么会看不到她呢,小心翼翼地躲在他屏风后面,小心翼翼地在他书房占了一角。


    很快命人传了饭。


    “哥哥不用吗?”赵明宜坐在八仙桌前,看着自己面前各色的菜式,有荷叶饭、烧香菇、长寿菜、酥油鲍螺,还有油煎鸡。油煎鸡细细地撇去了油,放了许多生姜和花椒,这样就没有腥味了。


    她对肉的腥味很敏感,入口便会吐,所以她也不爱吃肉。或许她身体不够好也有这个原因。


    这其实不好,一场大病便能轻易让她倒下。


    赵枢见她饿了,也只看着她:“你先用吧。”过了一会儿便先回了正房。


    等他再回到厅中的时候,赵明宜已经吃完了,丫鬟正端了铜盆给她净手,她抬头见才发现大哥换了身衣裳。绫白柔软的襕衫,没有束腰,看起来很日常,却是从未见他穿过。应该只是在自己院里穿的,身上还有清淡的薄荷香气。


    大哥是去沐浴了吗。


    梨月给她擦了手,赵枢让她住在阆山苑:“你这样也不方便走。”他看了看她的脚,眉头微微皱起来,又添了一句:“我今夜去前院,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行……”赵明宜觉得不太妥,总不能她过来了,让苑里的主人给她腾位置吧。


    赵枢却是不容她反驳:“你就睡偏厢,等你母亲回来再送你回去。”


    赵明宜还在思索着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被人抱了起来,她连忙抓住他的衣裳。


    她知道他为什么抱她。偏厢那里有一段石阶,轮椅根本走不过去,可是明明苑里的丫头也能背她过去啊……或者是大哥觉得她太沉了,丫头抱不动她!


    赵枢走到了廊下,才发现这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你在看什么?”


    “我是不是长胖了?”赵明宜缩回了手,忽然问了一句。


    不然为什么不让丫头抱她回去。这样的小事怎么能劳动哥哥呢……


    赵枢未置一言。


    赵明宜愈发觉得如此。


    阆山苑四处都掌了灯,他们走在廊下,赵明宜忽然就不再想她是不是胖了这件事。因为她闻见一股很凛冽的味道,干净而有些微微的湿气,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在她耳边回响。


    他很高,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俯视的感觉。


    他跟王颂麒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有点意识到,兄长年长她十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他的胸膛硌得她生疼。


    腿弯和后背有些发麻……


    她正说想让丫头带她回偏厢,抬眸间却远远瞧见竹篱花障后淡淡的火光,脚步声也随之而来,是有人提着灯笼往这边走了。梨月也往那边看去,带一行人走近了,看见那抹清淡的湖色裙衫,柔和的面庞,才高兴地惊呼一声:“是夫人……夫人竟连夜回来了。”


    想必是有人快马去报了夫人,夫人听了些什么才回来的。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赵明宜寻着声音望去,才见丫头提着灯笼,引着林氏进来。她笑起来,喊了一声:“母亲。”


    赵枢却是面色淡淡的。


    林氏也望向这边,脚步匆匆,很快便到了廊下,眉目间并不舒展,似乎是隐含怒气,却不是朝着女儿的,而是因着二老爷。她压下一路上的愠怒,看见女儿在阆山苑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


    “母亲您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赵明宜想给她行礼,却忽而发现自己不太方便,看了看自己的裙衫下,有些讪讪:“母亲我踩着了碎瓷片,不能走了。”


    林氏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出息了,敢跟你爹对着干……”


    她缩了缩脖子。


    林氏却没再说她了,转而跟赵枢道起谢来:“……得亏是你在,不然这丫头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这便把她带回去了,不管教一下,我看她都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林氏看着女儿脸上还未退下的印子,心疼死了,只是当着旁人的面还是得教训。


    说罢伸手去接她:“我来背她吧……”女儿也不重,她想自己带着回去。


    赵明宜看见母亲过来,早就开心得要飞了,她也看着大哥:“我跟娘回二院就好了,您不用担心。”她的手也松了,眼睛亮亮地看向母亲。


    赵枢瞧见她满眼都是刚回来的林氏,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氏将她放在背上,轻飘飘的一个姑娘,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胆子跟他那个刻板的父亲的对上。二院的妾侍,这些事情本该她来料理才是。


    赵枢站在庑廊下,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


    冯僚这时候匆匆过来一趟阆山苑,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他便查清了究竟是谁做的假账。赵枢在厅中见了他。


    下人来上茶,冯僚也来不及喝,匆匆回禀道:“保定扬州那边,有两个银号的管事染了赌瘾,几个月前一道进的天宝赌坊,输了个底朝天,家底都败光了,这才动了歪心思,勾结掌柜跟帐房先生,做了一出假账出来。”


    “那天宝赌坊的主家,是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咱们的管事输了钱让人捉了,手指头剁掉两根,威胁着让他们拿钱出来……还知晓是咱们商号的。”冯僚不敢大意,查得仔仔细细的,总觉着这里头有什么他没想明白。


    那两个管事是赵家手下的老人了,往年从未听说过好赌,咱们今年忽然染上了这个!像是让人做局给骗了。


    冯僚说了半天,微微抬头,只见大爷坐在太师椅上,神色不明。“您看这要如何处置……”他也不敢轻易做主。


    赵枢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再等等。”今日傍晚张济崖做宴请他办事,眼下又查出来这样的事,肯定是不正常的。


    有人要给他做局。只看是谁了。


    冯僚听命去办,却见大爷也起身了:“你帮我备马,我去一趟王嗣年府上。”说罢往外走去。


    颀长的身形在夹道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冯僚立即去准备。


    而在回二院的小径上,下人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林氏背着女儿,在长长的夹道上慢慢走着。


    “娘,我有轮椅的,您可以不用背着我……”她的脸轻轻靠在母亲身上,其实并不好意思让林氏背着她走,即便她并不重。


    说着,张妈妈也劝了起来:“是啊夫人,不若我来吧。”说着要把小姐接过去。


    林氏却是没有松手,在夹道高高的灯笼下,忽而缓缓地说了句:“没什么的,她便是再大也是我的女儿,怎么都背得起的。”面色却是柔和下来,对着地上女儿乖巧的影子笑了笑:“我喜欢你,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够的,等你再大些,我便是想背都不行了。”


    没人知道她听见丈夫打了女儿是什么心情。


    更没知道,当她知晓女儿是为了维护她才挨的打,又是什么心境……


    赵明宜却是愣了愣。母亲是因为喜欢她,才想自己背着她走。那大哥是为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母亲又开了口。


    “蓁蓁,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他终归是你父亲,孝字压在头上,你怎么都是错的。”林氏微微回头,只见女儿看着她,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也不要维护我……我跟你父亲的事,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


    “可是父亲对您并不好……”她眉头拧了起来。


    她那天根本克制不住。前世母亲灵堂上的阴冷,她两辈子都忘不掉。可是她觉得也不全是那个丫头的错,父亲常年忽视家里,漠视母亲的付出,她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母亲在父亲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她甚至觉得她的婚姻跟母亲的,是一样的。


    林氏笑了笑:“他对我怎么样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只希望他能善待你跟晗音,那样就够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祈盼了。”


    可是赵攸筠似乎都做不到。


    她甚至想,若是晗音在家里,她可能也不会帮自己这个母亲吧。她从小跟着他父亲学习书画,幸而有几分天赋,赵攸筠偏爱她。晗音从不回头看她这个母亲。


    只有蓁蓁全心偏着她。


    “娘。”赵明宜似乎察觉到母亲情绪的低落,贴了贴她的背:“可是我会心疼……我知道我不太聪明,从小父亲就说我不如姐姐,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对父亲说那一番话的。”他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若她不说,便没人敢说了。


    张妈妈在一旁拎着灯笼,听着听着,眼眶便红了。当年林氏的婚事是老太爷敲定的,没人知道为什么太爷要二老爷娶一位商户人家的姑娘,这在旁人眼里不知是多大的气运。可是这其中的苦,也只有夫人自己心里知道。


    这些年暗地里打发了多少要抬的妾,数都数不清了。


    林氏把女儿带回了桐花阁。又亲自看了她的伤,等女儿睡了才回正房。


    张妈妈走在前面引灯.


    赵枢却是很快到了王家。


    侍从引他进去。


    王家的宅邸跟赵家差不多,只是王家的到底雅致一些,影壁花障,青砖红瓦,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布置的。赵家的反而追求威严,古朴,让人心生敬畏。


    这时候王颂麒刚好从王夫人那里出来,要到前院去见祖父。走在院中小径上远远便见游廊上有人走过,竹帘半遮,他只能瞧见一身湖色右衽交领长衫,腰间束着革带,人很高,气质比叔父还清冷些。


    小厮眼尖,透过立柱间隙忘了一眼,哎呀了一声:“那不是赵大人吗?”


    王颂麒喃喃道:“哪个赵大人?”


    “就是前儿跟您议亲的赵家……五爷跟他关系极好,您当初那门亲事,兴许就是他跟五爷敲定的。”小厮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何后来又取消了。


    王颂麒心神一凛,忙跟了上去。


    “哎,三少爷,您去哪儿。”


    王颂麒很久前便听闻这位大人的名字。他在他心里不可谓不熟悉,他做梦都想超越叔父的成就,可是河间能跟叔父比肩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且还比叔父年长。


    只有这一位。


    他一直想见一见。而且他也想问问,到底为何那门亲又不议了……他引以为傲的王氏公子的身份,到底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


    急忙追了上去。


    赵枢却是不知他来见他做什么,定定地看着他。


    三少爷在书院向来都是样貌仪表出色的,自然也够高,只是眼下却有些尴尬,他能感受到那道微微俯视的视线。


    “是你啊。”赵枢停下了脚步。他是见过他的。


    王颂麒却是什么都忘了。就连事先想问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只支支吾吾地说想要过来见个礼。


    他感受到了在叔父那里一摸一样的压迫感,甚至更甚。并不好受。


    赵枢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下人引他到书房。


    王嗣年早在窗边摆好茶等他了。


    见他进了门,才施施然地问道:“早便说你要来,我让人上了好茶却不知你还是晚了。茶早就凉了……这回你可不能说我用旧茶招待你了。”王嗣年穿了身青布直裰,却是很家常的样式。


    他往日会客是不会这样穿的。


    某种程度上他跟赵溪亭的习惯很是相像。不过他们两个人见面,倒不讲究那么多。


    赵枢撩了长衫径直坐在他身侧:“也没什么,路上遇见了颂麒,说了两句话。”


    王嗣年:“你说得对,他这些日子太浮躁了。他书读多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却是不太好管太多了。”放下茶盏。


    书房燃了香,是紫丁香的味道,不浓不淡。不会让人忽视,却也足够有存在感。王嗣年看着对向而坐的好友,只见他神色淡淡,坐在圈椅上也只是悠悠地望向窗外,眉目间似有什么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今日怎么得闲来找我喝茶。”他挥了挥手,欲让侍从去换一壶热茶来,后来想了想问他要不要酒:“我看你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倒不如喝酒好了,酒解千愁。”


    赵枢淡淡地看向他:“我不喝酒,你还是留着招待隆鄂吧。”喝酒会让人失了神志,他不喜欢这样不受控的东西。


    “今日我府上的人出了些问题……”赵枢将冯僚查出来的事情说了,又沉思了半刻:“像是我父亲的作风,他这些年来对我的打压,倒是不遗余力。可惜他那个宝贝儿子还在肚子里没有生出来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王嗣年看了他一眼。


    忽而觉着这人这些年来也够不容易。云淡风轻说出这样令人恶寒的事。


    “那你准备如何呢?”王嗣年给他斟了一盏茶,这时候也不拘是不是凉的了。反正心凉如水,再热也暖不了心了。


    赵枢却是轻嗤一声:“我岂能如了他的意……将计就计好了。”


    王嗣年知晓他有了成算,便不打算再问。不过依着他对他的了解,这点事不足以让他这般为难才是,到底是什么,能让赵溪亭都觉得棘手呢。


    “你似乎还遇见了别的事……”王嗣年权当做一个倾听者了。他们三个人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喝酒找隆鄂,正事找赵溪亭,心绪不宁便找他,他年长几分,也算能说得上几句。


    赵枢看了看窗外的高悬的明月,也没有否认王璟的话:“你知道的,我马上便要调任了……她这两日在家里受了些委屈,我很想带走她。”


    王嗣年几乎下一瞬就明白了是谁。却是眉心一跳。


    赵溪亭对这个妹妹,似乎比他想得还要重视几分。也怪不得他看不上颂麒……便是年轻时候的他来,应当也得被他挑剔几分。


    王嗣年笑了笑:“那带走不就是了,这有什么为难的呢。”听闻赵家子嗣众多,应该也不少这一个姑娘才是。他带走了,说不准这个女孩儿才是真的过得好呢。


    赵枢却是不说了。


    今夜林氏过来接她。把她从他怀里接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兴许带不走她。


    女孩儿都是依恋亲近母亲的,他不认为她会在林氏跟他之间,选择跟他离开河间。


    王嗣年明白过来,也不说话了。他有这一个亲近的妹妹,其实很不容易,他跟赵家亲缘浅薄,也就只有她了……不免有几分惋惜。


    “有时候挺看不透你的……既把她当宝贝,便该抓牢些。可是看你平日的作风,倒像是养花儿似的,闲来无事浇浇水,开花也好,不开也行,倒像是攥紧了怕她疼似的。”


    这也太小心了。


    女孩儿养得娇惯些无妨,可是等这花儿到了旁人的手里,可就不容易那般小心护着了。迟早摧折。


    叹了一息……


    “过两日赵老大人的寿宴,我会到场。”王嗣年喝了一口冷茶,忽然说道。


    赵枢点点头:“你往日都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怎么倒想去了。”


    王嗣年想起他那么宝贝另一个,那个怕不是得讨他嫌,便不开口了,只微微笑着:“没什么,有一件事,总是弄不明白。我得去弄清楚才是……”


    第29章 算账


    深夜,林氏回了正房。


    走在夹道的路上,风吹在耳边呼呼地响。


    拐了月门,张妈妈从后头匆匆地跟了上来,低身跟林氏道:“二老爷今夜没在书房……书房的灯已经熄了。”那就是在内院了。


    林氏嗯了一声。声音极为低沉。


    显然心情不怎么样。


    张妈妈手里拎着一盏灯笼,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小声地与林氏道:“您还是暂且按捺下来,莫跟老爷生气,六小姐还在赵家,还未说亲呢……您跟二老爷闹得太大,到时候也不好看。”


    说不准还顺了书房那群,要挖空了心思往上爬的丫头的意!


    张妈妈是跟着林氏嫁过来的老妈妈了,赵宅的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家子嗣多,虽也不看轻姑娘,却是很看重女孩儿跟父亲叔伯等一众男性长辈的关系。若是关系近了,届时说话办事便多几条门路,有些人家很看重这个。


    便说晗音小姐,这些年不也是为姑爷求了多回了,望着能给姑爷官职再升上一升。


    林氏何尝不知,只是心口依然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闭了闭眼:“那我便什么都不做吗?蓁蓁长这么大,我从未打过她,当初老太太罚了她戒尺我都要恨死了,谁知有一天我不在,她父亲竟也动起手来。我怎能不恨他……”


    “这么多年我小心经营跟他的婚姻,我以为我跟他能一直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下去……也这么多年了。”林氏说不出的滋味。


    张妈妈也默了。


    她是知道夫人喜欢老爷的。当年河间凭着一幅‘千山风雪’图名声大燥的赵二公子,容貌俊秀,洁身自好,谁不喜欢呢。林氏嫁进来也是满怀憧憬的,可是这些年来,她看着夫人一腔热情渐渐被浇透……这里头谁又知道呢。


    内院琐事,侍奉长辈,教导两个女儿,还有二院的商铺田产,都压在林氏一个人身上。生六小姐之前还因为操办家中的筵席流了一个孩子……是一位公子啊,若是生下来,小姐也有一位能依靠的哥哥了。


    夹道冷风呼呼地吹,林氏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待冷静后才进了院子。


    内院的灯果然亮着。丫鬟来来往往,似乎是提了水到净房去。夜已经深了,院里响起幽幽的蝉鸣。


    门前的丫头忽而看见院径上远远的有灯笼,等人走近了才看清:“哎呀,是夫人回来了。”青色比甲跟蓝色的褂子的小丫头忙迎了上来。同时心下惴惴,夫人回来这么快,肯定是知晓二院发生的事了。


    说不准得吵起来。


    林氏进了房中:“二老爷呢?”


    丫头道:“在净房沐浴呢……要不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林氏摇摇头,转身坐在妆台边来,却阻拦了丫头上来通发,而是让人拿了账本过来,又让婆子点了油灯,仔细地算着什么。


    赵攸筠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油灯下的妻子。她的发松了一些,有一缕吹在耳边,低头时目光温柔而且端庄。


    其实不算很漂亮……却让人看了心情舒缓,内心柔和。


    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林娉。


    “你回来了……”他系了腰间的系带,神色淡淡,却是坐到了窗边。往常只要妻子在,窗边的几案上都会有一盏沏好的枫露茶,是林氏亲手沏的,她很会做这个。


    今日那桌案上却是空空如也。


    他先开了口,未曾想林氏都没抬头看他,只淡淡地跟他道:“我在算蓁蓁的嫁妆……我打算把锦州的两个绸缎铺子,沧州临瀛海河段的香铺、绣纺都给她,还有沧州的三百亩田产,房产的话等她订了亲再置,我折了六千两银子给她。还有余下的……我记得你在专诸巷有个玉器楼,你给蓁蓁吧。”


    专诸巷那个玉器楼可是他最值钱的产业!他是打算给晗音的。


    赵攸筠听得额心直跳。他觉着妻子这是隐隐在朝他发泄怒气。


    “她是个姑娘,管管绣纺香铺便罢了,玉楼可是难经营的,到了她手里恐怕只会亏损。”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你便说给不给吧。”


    赵攸筠看着妻子头都未抬,一心只关心着女儿的嫁妆,头天的事也未问一句,只维护女儿。他以为她会跟他大吵一架,没想到这般安静。心里头顿时有些不安。


    他还想起一桩旁的事来:“你这遭去锦州,是不是见到了傅蕴笙了……”他心里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儿,总觉着妻子还想着那个青梅竹马,这些年回回想回回气。


    “哦,现在可不能直呼他名字了,得唤一声傅大人了,听说他发妻几年前才去世……”


    安静的内室里,更漏滴滴答答。这话这般阴阳怪气,林氏怎么会听不出来,随即扔了手中的账册,定定地看着他:“赵攸筠,你是不是疯了,病得不轻吧。”


    她却是头一次这般恼怒。


    “你扯他做什么,我跟他可什么都没有。若要问,那我也来问问你,你跟相宁那个丫头在房里贴心贴肺,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


    “你……”


    张妈妈方才进来上茶,正瞧见二老爷面色十分的不好看。


    多年夫妻,吵架也是有的。只是今日这般安安静静地吵还是头一回,这般不同寻常,张妈妈只觉要出大事。


    “赵攸筠,赵二爷……”林氏起身离开妆台,坐到了窗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要跟我扯别的……我只告诉你,蓁蓁长这么大,我没打过她,你也不准打她!”


    林氏胸口起伏,却是没完:“而且你不觉得你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太偏心么。你这些年私底下补贴了晗音多少银子,她那个姑爷,也没甚好说的,烂泥扶不上墙。我让你把玉楼给蓁蓁你倒推三阻四……”


    二老爷眉头直跳。


    阆山苑那个刚打过他的脸,妻子这也开始翻烂账了,却是不愿短了气性,冷冷地道:“那又怎么样,晗音聪明伶俐,我便是多疼几分又如何。”


    两个都是女儿,林氏当然不觉得如何。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说她的另一个女儿不够聪*明:“赵攸筠,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她闷着气起身,站到了窗边上,眼里氲红了,直直地看着丈夫:“你知不知道,蓁蓁从小就不自信……你说她不如晗音,晗音也喜欢在你面前跟她比,她的性子越来越怯弱,她甚至连拒绝别人都不会!”


    林氏落下泪来。


    她想到晚间把女儿背回来的时候,女儿伏在她背上……说她知道她不够聪明,也不如姐姐。那一刻真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这样的女儿却会为了她跟赵攸筠吵。


    晗音是决计不会的……她跟着她父亲久了,甚至不太看得上她的母亲。


    二老爷听罢,也是默了一瞬:“所以你是怨我了……”他面色冷冷的,说话也不留什么情面:“既如此,你不如再去找你那个傅大人……正好他如今也丧妻,你我再过下去恐怕也没什么好结果。”


    室内无比安静。


    很快冷静下来。他这句话说出来便后悔了,袖中的手有一瞬间发凉。他也不知道为何那样在意那个人,当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而已。他从前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只是如今那人却平步青云……


    林娉却是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转身往房内走去。


    一夜无话。


    翌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二老爷便起了身。却没瞧见妻子。


    往日她都会帮他备好常服安排好衣食再走的,今日却连面都未瞧见,昨夜的话实在是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也没有什么,他们这些年也拌过不少次嘴,都是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夫人呢?”他看着丫头服侍他穿衣。


    “夫人得操办两日后太爷的寿辰,先去给老太太回话了。”丫头笑了一下,眉眼很是清秀,穿了身姜黄的裙子,倒是有几分相宁那个姑娘的味道。


    “你这身衣裳不合规矩。”这丫头应该是院子里调进来的,不是一等丫头,却穿了绫缎的裙子。林氏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把这样的丫鬟放到他身边服侍。


    不想丫鬟站起身来,低了低头,小声道:“就是夫人让奴婢过来的,往后就在房里伺候。”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指尖攥着裙角。


    赵攸筠意识到什么。忽而推开她:“荒唐。”说罢自己扣了腰带,很快往前院去了。


    他觉得林娉也疯了.


    早间起来,林氏先去看了女儿。


    梨月正在给赵明宜上药。她的脚踩着的碎瓷片,有一点深,幸运的是扎在了微微靠近后跟的位置,没有脚心那么疼。


    “你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坐着轮椅吧,也别走了,否则轻易是好不了的。”林氏摸了摸女儿膝头,轻轻拍了拍她:“后日家里办宴,你就乖乖吃席面就好了,到时候我让张妈妈安顿好你。”


    “我已经不是八九岁了……我早就不爱吃席了。”赵明宜笑了笑,觉着母亲还把她当小时候哄。


    林氏笑着带她往荣安堂去。


    她得给老太太回禀宴席的事。


    坐下来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老太太才姗姗来迟。她这些日子精神头也不甚好,听说那位姨奶奶日日准时来请安,她甚至都不见几个小辈了。两个小姐也不太见了。


    “媳妇看了您给的宾客单子,大约需要四十桌席面,这些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倒是不会出什么岔子。”林氏拿了单子细细说着:“席上每桌配三个丫头,差不多就要一百多个人了,还有灶上的,扫洒的,接引的仆妇,两百个人还是要的。”


    “酒用的是金泉,还有一些药材酒,果酒,都是喝不醉人的……”林氏一一数着。


    老太太偏指了两处不满意的:“你这回礼的茶叶到底是什么茶,咱们这样的人家,拿了不好的可是要招人笑话的。”


    “母亲您放心,我让人包的是吴中的碧螺春,都是备好的,还有一匣子杏、梅、柿、桔糕饼,都是请了瀛海楼的厨子来做的,不会有差错。”


    老太太嗯了一声。


    林氏这个媳妇管家事是一把好手,便是她都挑不出错来。便让林氏去前院拿对牌。


    这会儿便只有赵明宜这个孙女在跟前了。


    赵明宜正在一旁装死,想着喝完这盏杏仁茶便走,谁知老太太还是跟她说话了。


    “听说你大哥昨日给了你一对儿钗,却是做得很好是不是?”老夫人捏了捏眉心,目光看向孙女,又道:“你拿来给我看看,我让人拿到银楼里去,找匠人再打个给你姐姐。”


    “她昨儿看见了就说我给她的牡丹簪子不好,我倒要看看你那钗是什么样儿的。”老太太其实是有些不屑的。


    她的簪子是当年陪嫁时候带过来的,还能差到哪儿去?


    赵明宜忽然就提起了心神,思衬道:“是哥哥给我的,我拿到桐花阁去了……不在身上。”她是知道明湘的,那对儿钗到了老太太这里,肯定就是拿不回来了。到时候指定要被明湘拿走,她不舍得。


    这是哥哥给她的……


    “你这孩子,小时候连块糕都要藏在手里,真是小气惯了。给你姐姐看看都不成么?”老太太也不想跟她废话,直接让妈妈跟着她回去拿:“桐花阁也不远,我让人跟你去便好了。”


    若是今日不拿到手,明湘那孩子还得来找她哭。


    梨月站在一旁听了气得肝疼。


    那碟子糕是夫人让人给小姐做的,就四块,明湘小姐吃了三块。六姑娘只拿了最后一块,不想给了藏在手里都要被说!都是她六岁时候的事情了……


    “祖母,您怎么能这样呢!”赵明宜也生气,正想着怎么拒绝,却听见身后传来丫头打帘子的声音,有人高喊了一句:“姨奶奶来了。”


    老太太头又开始疼了,哎呦了两声拂手让她退下。却是让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果真派了一个嬷嬷跟她回桐花阁。


    她以等林氏为借口让她跟云珠先走了,自己往母亲那边去。


    “梨月,我一点也不想给她,我手里的东西只要给了祖母,她都会转手给姐姐。从来都不会再还给我。”她坐着轮椅,梨月在她身后推着


    “可是老太太那样说一不二!”梨月也不忿。可是有时候夫人都没有办法,更不用说小姐了。


    眼下还很早。她皱着眉任由梨月带她往垂花门去,却正好瞧见从垂花门而过的大哥。


    冯僚跟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穿湖色、绿色长衫的人跟着,跟冯僚一样,有些年纪,同时又很斯文,应该是兄长的府僚。跟冯先生一样。


    垂花门两旁是抄手游廊,庭院中间是夹道。


    赵枢早看见了她,本是要从游廊而过的,却是顿了一下往夹道而去。冯僚也看见了庭中的人,连忙拦了身后的两个人,眉间淡淡:“小姐在前头,你们跟过去做什么。”


    张、刘二人对视了一眼,便跟着停了下来。冯僚见他们都听他的,心下稍安。只是心中早已有了危机感,他就知道留在天津卫的那几位幕僚有心思,定是要在大人面前冒头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块!


    他屁股底下的位置立马就坐得不安稳了。


    穿过庭院。


    “你怎么到了这里来。”赵枢负着手走到了她面前。


    他今日穿了身藏青色绣梅花襕衫,绿梅倒是罕见……穿在他身上很威严,符合这花的气质,或者说是这花符合他的气质。


    第30章 孺慕


    这里是去往垂花门的地方,过了垂花门就是前院了。


    赵明宜站着的时候便看不到他,眼下坐着就看不到了。只能微微仰着头,心情还是不怎么好,只低声道:“我是来等母亲的,母亲去拿对牌了,我在这里等她。”


    她穿了身鲜嫩的青绿色,衣裳细致地绣了兰草,底下是缃色的裙子,叠了精巧的玉兰花。目光有些黯淡,只是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仍然是亮了一下。


    赵枢摸了摸她的头。他很擅长观察人心,妹妹自然也不例外,他看见她低垂的眼睫:“那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呢?”他声音温和如玉,全然不似在衙门的清冷。


    张、刘二人远远地站在游廊上,俱是有些震惊。张先生又见大爷微微俯下身来听那女孩儿说话,这已经是很迁就的姿态了,谁能让他如此,便问冯僚:“这是赵家哪位小姐?我们似乎从未见过……”


    问清楚些,他们心里好有个数。殊不知刘先生也是这么想的,眸光转向冯僚,也想听听他怎么说。


    “那是六小姐,你们平日也接触不到这位小姐,也不必太上心。”冯僚随口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这位小姐在爷心里的地位他都还没估摸清楚呢。指定不低就是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他要跟张、刘二人说。他要坐稳屁股底下的位置,自然要保留几分。


    两人点点头,也不知信没信,反正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往那边看了。


    赵明宜却还是忍不住地跟大哥说了方才的事:“祖母让我把那对青雀拿给她看看,说也要给五姐姐打一对儿一样的,可是我往常拿去的东西,没有一样儿回到我手里了,都给五姐姐拿走了……”


    “我喜欢那对青雀,我不想给她。”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明确地说她不想做什么。她不擅长拒绝别人,当初晗音也从她手里要过许多物件,翡翠屏风,梅英采胜簪,还有耳坠子、珊瑚手串等小物件。她不想给父亲便会说她,要她让着姐姐。


    久而久之,她的东西只要晗音看上了,便都留不住。


    这又算什么?


    赵枢实在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可是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很烦恼。


    这又有什么呢……他蹲下身来,与她平视,问她:“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么?”


    赵明宜点头。


    赵枢笑了笑:“你记住,任何时候,当你遇到一件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便想想别人是如何做的。别人用何种方式对你,你便也用何种方式对旁人……很公平。”


    他在教她。


    赵明宜看着哥哥的眼睛,忽而发现他的眼眸很深邃,似乎看不到底。他也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微微倾身问他:“那我也去跟湘姐姐要她最喜欢的东西!”


    “祖母说我不给是我小气,那五姐姐不给不也是小气吗?我知道她,她肯定不会给我……”那应该就不会厚着脸再问她要青雀了。


    她通得很快。


    眼睛瞬间亮亮的!


    赵枢站起身来,也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那便去吧……不要害怕,有什么事让人去找冯僚。他不能解决便来找我,我会帮你的。”说罢看了看游廊底下,冯僚跟张、刘二人站在不远处,见他望过来下意识地躬了躬身。


    赵明宜也向着冯僚点了点头。


    她已经很熟识这位先生了,只要哥哥不在,便会把他留在府里。任何时候她都能找到他,像是大哥留给她的人一般。


    赵枢要去督察院,很快便走了。冯僚跟两位先生也跟着走了。


    等林氏从垂花门进来,才见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在女儿身边,摸摸她的头便走了。高而挺拔,女儿在他身旁衬得那般纤细。


    “那是大爷不是?”她往那边看了一眼,侧眸问张妈妈。


    张妈妈也望过去,只见游廊那边还候着几位穿长衫的先生,都垂着头恭敬地等着:“是大爷,也只有他了……咱们府里的这一辈,可无人有这样的威严。”


    承翎承宣那几个都还在书院读着圣贤书呢。


    林氏一时无言,只望着那边思索着什么。等见人走后,只剩下女儿在庭院中才匆匆走过去:“你怎么到这里来……这里内外院连着,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


    林氏结果梨月的手,亲自推着她。


    “我来等您的……”她又把在荣安堂的事说了一遍。


    林娉也皱起眉来:“老太太真是糊涂惯了,手伸得那么长,也不怕哪天折了手……明湘也是,让她母亲跟老太太惯坏了。”


    真的很有意思。老太太跟三夫人也整日说林氏把她惯坏了。到底是谁的孩子谁心疼,自己养得怎么惯着都觉得不够。


    赵明宜默了一会儿,笑道:“我不会给她的,您看着吧。”


    林氏方才想要给女儿想个法子留下那对钗,不过她眼下仿佛自己有主意了……那更好不是,应该是谁教过她了。


    荣安堂里,门前的丫头方才送走那位把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的姨奶奶,便见名明湘小姐从庭院中走了过来。那位小姐穿了湖色的裙子,织金撒花褙子,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将这位小姐迎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待要上茶了,立在门前的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显然都不敢进去上茶。前几日五小姐房里伺候的丫头挨了耳光,这事在丫头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偏偏老太太护着,把知情的都敲打了一遍。


    最后只有穿蓝色比甲年纪小些的丫鬟被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祖母,您说要帮我打一对青雀的,您有没有让人去啊……”明湘实在很喜欢那精巧的东西,可是平日里她敢问六妹妹要,昨日却一点都不敢。那是大哥给的,她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


    谁知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哪里那样麻烦,我让她拿过来,给你不就是了。外头打的还不一定能原样做出来呢。”


    明湘心中大骇:“可那是大哥给的啊,若是让他知道……”她还没那个胆子:“我,我不要了。”


    老太太心里思量了一下,她平日里也少见这个小辈,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孩子母亲去世的时候,孤身跪在灵堂上,神色冷得吓人,却是他年少的时候了。


    到底是小辈,想来也不敢忤逆她,便道:“本就是他偏心了,你也是妹妹,怎么就打一对儿?我便是拿来给你他也不能说什么。”


    明湘还欲说什么,却见祖母揉了揉眉心。跟她说起那个姨奶奶来:“也不知我是做了什么孽,你祖父怎么就让她回来了呢,我当初废了那么大劲把她弄去老四那边,如今全然白费了。”


    说着说着头又疼了起来。


    明湘听着,也不敢说话了。那位姨奶奶祖母能说,她却是不能的,即便是妾那也是祖父的妾,祖父是赵家的天,她一点都不敢议论。


    正说着,外间忽然传来打帘子的声音,有丫头唤了声六小姐。


    老太太往炕上微微躺了趟:“你看,这不就送来了么……瞧你的胆子。”


    赵明宜身后跟着梨月,梨月手里果真捧着一个匣子。那个跟过去的嬷嬷也站在身后,笑呵呵地上来道:“还是六小姐懂事孝顺,老太太一说便去拿了,那对儿钗我也有幸见了见,果真是打得好,老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式的……大爷真是舍得。”


    老太太面露不屑:“能有什么好的,瞧你夸的,拿上来给我瞧瞧。”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封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赵明宜看着他们一来一回,又看了眼伏在老太太怀里的明湘,侧头看向梨月:“打开给祖母看看吧……”说罢给她使了使眼色。


    梨月意会,亲自捧着上前去了。


    老太太半躺着,手枕在如意团枕上,却是微微支起了上身去瞧,入目便是两点清雅至极的蓝。心下微惊,却是不愿表露出来,状似无意地让丫头去拿西洋镜:“我也看不清,你们这些人就等着我亲自叫吧。”不懂眼色的东西。


    丫头挨了骂,立刻去找。


    等西洋镜拿到手上,才仔细地往锦盒中看去。青雀衔珠,雪一般白的珠子,莹润又有光泽,那青雀羽身更不必说了,这等颜色也不是工坊能能做出来的。


    老太太也的确见多识广……这样的东西看一眼便知价值几何。先不论银钱多少,单是找工匠便不知要废多大力气了。


    心里惊骇,面上却是淡淡地,让丫头把西洋镜收回去:“也不过如此,还算是好的……”


    明湘在一旁也看着那锦盒,渴望之意不言而喻,摇了摇老太太的胳膊:“祖母。”


    梨月却是很快合上了锦盒。


    “祖母,您说要看看,再让工坊去打,我也带过来了。只是我也有一个物件儿想要跟姐姐讨呢,去年婶娘给五姐姐打的那座千叶玉屏,我看了也很喜欢,不如姐姐也借我赏玩几日,到时候再还给你姐姐。”赵明宜看了眼梨月,梨月很快站到她身后去。


    老太太看出了这丫头的意思。


    湘儿管她要青雀,她便跟明湘要玉屏……确是不好说什么的。


    谁知明湘却是炸了,从老太太怀里坐了起来:“明明祖母问你呢,你怎么管我要起东西来了,这玉屏是母亲给我的,我宝贝得很,我要是给你了你还会还给我么!”在她心里便是这样的。


    说是借的,其实从来不会还回去。自己这般习惯了,便觉得旁人也一样。


    老太太额头青筋都要冒出来了。暗道这丫头白教了,便是用那座玉屏换这青雀又如何,她是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眼皮子太浅了。换了可一点都不吃亏。


    明湘却是脑子都嗡嗡的,坚决不让东西从自己手里流出去。


    赵明宜见状也委屈起来:“怎么就不还了呢……我可从来没有抢过别人的东西,是姐姐一直这样,才觉得我也是如此罢。”她低下了头,眼眶也红了:“我还记得去年生日,我把一副珊瑚手串借给五姐姐了,还有之前的琉璃珠子、玉梳……”太多了她都快记不清了,只挑了两件。


    “想必是姐姐忘了,我那边有一张单子,我便让云珠带两个丫头跟姐姐去取吧。”她坐着,低垂着眼睫。


    门外的小丫头请见微微的哽咽声,按捺不住地往里头看去。


    明湘更不高兴了,又伏回了老太太身边,低声地喊祖母。


    这怎么行呢……林氏家里是经商的,富庶得很,晗音嫁后六妹便是她唯一在身边的女儿了,给的东西都是好的。既到了她手里,又怎么能再让人拿回去。


    明湘不接话,老太太打圆场:“她是姐姐,你该有几分长幼尊卑才是,怎么向姐姐讨东西呢。”


    梨月都气炸了。


    赵明宜也没有纠缠。她知道在荣安堂明湘吃不了大亏,再说下去老太太恼羞成怒,指不定她就走不掉了。很快便带着锦盒离开了。却是走得很顺畅,明湘怕她要拿回那些东西,躲在老太太怀里一直没张口要那钗。


    出了荣安堂,赵明宜觉着天色都好了起来。


    这时候池子里的荷花也泛起了绿意,花苞饱满硕大,好像很块就要炸开了似的。水里放了红色的鲤鱼,胖乎乎的在水里游,池塘上泛起透明的泡泡。


    梨月见小姐脸上一直挂着笑,便知她心情很好很好。


    “梨月,我太开心了,原来拒绝别人这么容易……”她一直没回去,只坐着轮椅在池子旁看那鲤鱼,红色的鲤鱼喜气极了,胖胖地游来游去。


    少女眉梢飞扬,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高兴。


    她知道小姐不太会拒绝人。这一切都是因老爷跟晗音小姐而起的,只要在老爷跟前,她得到的便从来都是晗音小姐挑过的。


    梨月心下微微一哽,便是亲姐姐都如此,何况是明湘小姐呢。她正要说两句喜气话,却看见池边的小姐弯腰捡了颗小石头,高兴地扔到了池子里去。


    一边看着一层层泛起的涟漪,一边笑起来:“梨月,我喜欢哥哥,我喜欢他。除了母亲,就是他对我最好了。”


    梨月也笑起来,自然也觉得如此,正要附和,余光却瞥见一道藏青的身影。她讶然回头,便见方才在庭院中匆匆离去的大爷这会儿却回到了内院,正负着手在身后看着小姐雀跃的神情。


    神色清冷,目光却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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