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五十斤难吃绿豆,山神娘娘手到擒来啦~◎
郊市的一处河滩地,作为分区的美食节地点,此刻人潮汹涌,喧嚣声浪直入云霄。
由政府统一规划分配的摊位鳞次栉比,整齐排列,唯有招牌缤纷缭乱,努力吸引着游客们的眼球。
空气里塞满了各种霸道的气味分子:滋滋冒油的烤肉油脂香、裹着厚重酱汁的轰炸大鱿鱼的咸腥、甜腻的奶油蛋糕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油炸碳水那勾魂夺魄的焦香。
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沈佳和卢音,混迹在人潮,手里抓了几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和一份淋满酱汁的烤冷面,还不忘左右张望,寻找下一个目标。
“佳佳,这趟郊市没白来吧?”卢音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我们市的美食节规模可是全国首屈一指的。”
“不错不错,”沈佳咬一口羊肉串,可嚼着嚼着,她又有些失落,“但你懂的,我老家是那个以辣出名的省份,可郊市……不怎么吃辣呢。”
她说得含蓄,实则郊市根本没有吃辣的习俗。
“每道小吃都可以加辣呀。”卢音纳罕。
沈佳长叹一口气,“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加的都是辣椒精,只辣不香,一点也不好吃。”
卢音耸肩,“不懂你们吃辣人所谓‘辣得好吃’。”
“等你有机会去我老家尝尝就知道了。”沈佳嚼着嘴里寡淡的辣味,突然愤怒道:“再见了!这个根本没有好吃辣菜的城市!”
“好好好,你这样说我无言以对,”卢音敷衍应着,忽然,她猛地用手肘捅了捅沈佳,“你看那!颜值好高的一对!”
沈佳顺着望去,眼睛瞬间也直了。
那个摊子几乎是原始版布置,仅挂了束五色彩绸,招牌上面用清隽的毛笔字写着“云岫山小食”。
而真正吸引二人眼球的,是摊子后面站着的两个人。
摊位后站着的男人,身高腿长,简单的烟灰色亚麻休闲裤,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正搬着一个沉甸甸的不锈钢保温桶,动作间肩背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那张脸更是过分,侧脸线条流畅,清俊如松风秀竹。
他旁边忙碌的女子也丝毫不逊。
她乌发松松挽起,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棉麻长裙,腰间系着一条靛蓝色的围裙,身姿纤细却挺拔,侧脸温婉清丽,正低眉专注地整理着台面上的东西,自有一种沉静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
“我的天,这是来拍美食纪录片的吗?”卢音小声惊呼,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这颜值真逆天。长成这样,东西应该也超级干净好吃吧?”
沈佳吐槽,“颜值和美食有什么联系吗?你这个颜狗。”虽如此说,她从心跟了过去。
走得近了,颜值的冲击力更强。男人还在忙碌着搬东西,只有女子抬头,眉眼轻轻一弯,露出个温柔的笑,让两个姑娘心头一跳,脸蛋莫名发热。
就冲这份颜值,说什么都要支持一下!
这般想着,她们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摊子旁用竹片串起的价目牌时,热情它“噗嗤”一下,泄了个一干二净。
【主推:清和绿豆饮——4元/杯】
绿豆饮?
沈佳和卢音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明显的失望。
空气里飘荡着复合的各色食物香气,每一缕都在挑逗着味蕾,呼唤着更浓烈、更刺激的享受,哪怕是饮品也花样百出。
这绿豆饮实在寡淡,哪怕价格便宜到白水价,也提不起购买的兴致。
卢音叹了口气,眼神恋恋不舍地从美丽老板身上收回,朝好友摇摇头,小声道:“走吧,那边的百味土豆泥据说很好吃。”
沈佳从善如流,毕竟她比卢音还喜欢重口的辣味食物。
两个姑娘转身又汇入了寻找重口味刺激的人流。
摊子后,瑾玉将两个姑娘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有所预料,淡笑着将一小筐洗得碧绿生青的薄荷叶放在台面上,对身后道:“你说得对,单单绿豆饮果然勾不起食客的兴趣。”
裴雪樵把最后一桶绿豆饮搬好,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本不该被瑾玉同意来帮忙小摊的筹备,可由于瑾玉接下了他的邀请,裴董事长心下偷喜之余,也自称东道,话说得天衣无缝,就这样加入了小摊经营。
理了理状似随意又完美露出小臂线条的袖口,他开口笑道:“你不是也想出了解决方案吗?”
指指旁边那个保温箱,里面是处理干净、剔去主骨、切成均匀鳝段的肥美黄鳝,“杀手锏一出,就另当别论了。”
瑾玉轻笑,悠悠在招牌的主推下加了一行字:
【辅推:秘制爆炒鳝鱼——58元/份。】
起身,她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明亮看向裴雪樵。
“那…点火?”
“点火!”
裴雪樵立刻化身最殷勤的助手,将一个便携式猛火灶搬到摊位的操作区,稳稳放好,又把所需食材摆了满满一案台。
一切准备就绪,瑾玉挽起袖口,素白的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厚铁炒锅,“哐当”一声,稳稳架在了猛火灶上。
随着拧开燃气阀“轰”的一声,幽蓝色的火焰喷涌而出,极高的温度让锅壁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
瑾玉眼神沉静如水。舀起一大勺澄亮清透的菜籽油,金黄的油线流畅地滑入锅底。几乎是眨眼间,锅底便青烟袅袅,油温已然攀升至顶峰。
就是此刻!
她端起那盆肥嫩的鳝段,哗啦一声倾泻入滚油之中。
“滋啦——!!!”
一声爆响猛然炸开。滚油与带着水汽的鳝段激烈碰撞,腾起大团浓烈霸道的白色油烟。
这声响是如此突兀、如此暴烈,硬生生在这片混杂的喧嚣中劈开了一道裂缝。周围几米内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纷纷侧目看来。
但这仅仅是序曲。
瑾玉执起长柄炒勺,鳝段在滚油中迅速卷曲变色,边缘泛起诱人的金黄焦边。
她动作不停,往锅里倒入早已备好的、红得五颜六色的全国各地辣椒、花椒、香料。紧接着,数量惊人的蒜粒姜片葱段,以及一小碗来自神秘坛子堆的,某款秘制的酱料。
当这碗秘制酱料搅动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浓烈到近乎实质的复合香气,裹挟着滚烫的热浪,轰然扩散开来,蛮横地撕开了空气中那些烤肉、鱿鱼、奶油、炸鸡的香味防线,霸道地钻入每一个路人的鼻腔。
瑾玉仍在力道沉稳而迅捷地翻炒。鳝段在红亮的油与密集的辣椒花椒中翻滚、跳跃,贪婪地吸收着那霸道无匹的辛香麻意。
等酱汁均匀裹上鳝段,再淋入一碗自酿黄酒。醇厚的酱香里,忽而加入股凛冽的酒香,与麻辣味激烈交融着,爆发出更勾魂摄魄的复合香气。
最后一步。
将小米椒、尖椒、螺丝椒还有许多不常见的新鲜辣椒切成的小段投入锅中。
瑾玉一手端锅,一手把火力拧到最高。
火焰发出呼呼的声啸,鳝段表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镀上一层迷人的焦糖色脆壳,油脂被逼出,转而包裹上五颜六色的辣椒,发出“滋滋”的美妙声响。
浓烈到极致的焦香、酱香、酒香混合着十足的鲜香麻辣气息,在这冲天火焰的催化下,达到了顶点,蛮横地钩住了食客们的鼻子。
不远处,刚买了一份臭豆腐、捏着鼻子犹豫要不要下嘴的中年大叔,忽而顿住脚步,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嗯?!这什么味儿?好冲,也好香。”
另一边,挽着男友胳膊、正抱怨章鱼小丸子太甜的女孩,停下了唠叨,下一秒,她狠狠打了个喷嚏,眼神迷茫地望向河岸方向,“老公,你有没有闻到……一种特别上头的香味?”
就连紧挨着小摊,吆喝了一下午嗓子都哑了的老爷爷,也停下了叫卖,浑浊的眼望向那腾起短暂火焰的方向,喃喃道:“这锅气够劲儿。”
沈佳和卢音正捧着一盒淋满沙拉酱和肉松的土豆泥吃得开心,突然,那股极其炽烈、极其具有穿透力的复合辛辣香,摧枯拉朽般撕开了土豆泥的甜味,直冲她们的鼻腔。
“等等!”卢音手一抖,“这什么味儿?!”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闻着这股香味,如同饥饿时惊喜发现家里还有包红烧牛肉面的救赎感。
沈佳更是直接放下了土豆泥盒子,痴迷地眯眼,“香、辣、鲜——难道老家有人在这开小摊?”
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是那边,刚才那对颜霸的方向!”她拉着卢音,逆着人流,凭着愈发浓烈的香气指引,奋力朝瑾玉的方向挤去。
不止是她们。
四面八方,被这香气炸弹击中的食客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脸上带着恍惚和无法抗拒的渴望,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短短几分钟,刚才还门可罗雀的“云岫山小食”摊前,已经乌泱泱围了十几个人。
大家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口铁锅里红亮油润、点缀着红得五颜六色的辣椒和焦香卷曲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鳝段。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扫到摊子上方那块醒目的竹片价目牌最上方,看到主推写着“清和绿豆饮”时,皆懵然起来。
“主营绿豆饮?这爆炒黄鳝居然是副推荐?”
用词先后明确的字样,让食客们登时有了迟疑——副的能好吃到哪?
要不…算了?几个食客后退一步。
咚。
一声炒勺碰到铁锅的声响,瑾玉将最后一点灵魂酱汁刮下。一大盘裹着浓稠红亮酱汁的鳝段还冒着热气,其视觉冲击力丝毫不逊于嗅觉。
“老板,这鳝鱼看起来也太绝了,你的主推真的不是它吗?”食客发出最后一次质疑。
瑾玉抬头。纵使在大热天里炒了一锅热腾菜肴,她脸上仍没有燥热的痕迹。指了指摊位另一边几个严严实实的保温桶,笑道:
“小店主推的确实是清和绿豆饮,清甜解腻,最是消暑。这爆炒黄鳝虽适合在小暑使用,但火气旺,配着绿豆饮喝,正好中和,不伤脾胃。”
然而,被香气折磨得抓心挠肝的食客们,哪还听得进什么“解腻”、“中和”?顾不得什么主推副推,一人忍不住,急吼吼道:
“老板,来份爆炒鳝鱼——这份能不能直接卖我?”
继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其余食客也按捺不住,纷纷开口。
“对对!我也要一份!”
“还有我!”
瑾玉看着眼前一张张急切又带着点“只想吃鳝鱼”执拗的脸,抿唇笑了笑,也不再多劝,看向裴雪樵,他早已拿起打开点单机,示意他已准备好。
“好的,各位请这边排队,需要备注辣度哦,我们有微辣中辣特辣爆辣的区间。”
一个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那…有没有微微辣呀?”不是她找事,是实在被馋到,但以前又鲜少吃辣。
瑾玉纵容点头,“可以有哦。”
结果,来购买的食客大多选择了微微辣——郊市确实不怎么吃辣呢。
“我要爆辣!”
倏地,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引来所有食客敬佩的眼神。
“你能行吗?”卢音扯扯好友的袖子,担忧道。
“安啦,”沈佳大大咧咧摆手,“要是在我老家,我也只敢点微微辣,但,这里……”她啧啧一声,鄙视的意味不言自明。
卢音哼了一声,忽然就很想这道菜特别特别辣,来制裁这个家伙。
摊位前的小桌和几条长凳坐满了食客。后来的也陷入主推副推的犹疑,但没人离开,好奇旁观着买到美食的食客。
卢音和沈佳很快拿到了菜品,挤在长凳一角,兴奋观察着自己这份爆辣鳝段。
分量给得十足,红亮的鳝段堆成小山,油润的汤汁浸润着底部,暗红的辣椒段和焦黄的蒜粒点缀其间,由于近距离,香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
“咱们的颜色好像比其他的要重很多。”卢音收回目光。
“你不是已经准备好清水了?”沈佳盯着菜品目不转睛,“安啦,没有食辣土壤,制作的美食不会辣到哪里的——希望没有辣椒精。”
“不管了!开动!”她率先夹起一段最肥厚的鳝鱼,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咔嚓。
轻微的脆响。是鳝鱼表层那被烈火瞬间炙烤锁住水分、又被滚油和酱汁浸润后形成的迷人焦壳。
紧接着,牙齿陷入了内里——
不对劲!
“嘶——哈!!”沈佳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又立马反应过来,捂着嘴不敢喘气,可眼眶里,泪珠已经漫了上来。
“很辣吗?”卢音的眼神充满忐忑,有点不敢下筷。
沈佳摇头,嘶哈着道:“不辣。是、是烫的。”
为证实自己的话,她咧着嘴又夹起一块鳝段,张嘴咬下。
鳝段外皮被热油和猛火赋予了惊人的焦脆感,而焦脆的外壳之下,是彻底翻转的细嫩感。饱满紧实的鳝肉还留着鲜嫩肉汁,混合着滚烫的、炽烈的麻辣酱香,直接绵软到在舌尖融化。
“鲜!”
沈佳激动道。河鲜本身有着先天的缺陷,可这次的食材过于优越,并没有那股土腥气味,只有最原始的鲜美。
辣!
这个字她嘴硬不肯道出,可嘴里排山倒海的辣意,并不是单一的灼烧感,而是层次分明:先是干辣椒的浓烈焦香辣;再是新鲜辣椒那种尖锐、带着点生猛野性的鲜辣;最后是爆辣口味特有的秘制辣椒面那带着点烟熏火燎气息的后劲。
复合的辣味交缠着,在舌尖层层叠叠地燃烧着。
沈佳张着嘴,急促地吸气,却完全停不下咀嚼的动作!
“有、有我老家那个味!”她额头鼻尖溢出星星点点的汗珠,向好友开口前,哽了哽,才道:“……不辣!音音,快尝尝——音音?!”
卢音眼神涣散,整个人已经红了,她筷子上过了水的鳝段缺了一角,似乎是罪魁祸首。
“啊……?”她恍恍惚惚着。
土生土长郊市人的卢音哪能体会沈佳的又痛又爽,况且她情况更惨,夹的那段恰好藏了几颗花椒和辣椒段。
一口下去,嘴里宛如点燃了汽油桶,从嘴唇一路烧到喉咙,再燎到胃里,直接让她看到了人生走马灯。
“额……咳——”她辣得眼泪鼻涕齐流,嘴巴一张就要猛咳,被沈佳赶忙捂住嘴。
“嘶哈不能咳!会出事的!”沈佳有点慌,嘶哈着舌头慌乱寻找破局方法,却只看到了其他食客大同小异的反应。
有人辣得拼命用手扇风,有人仰头灌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但效果明显微乎其微,更有人直接辣得坐不住,在原地转圈。
整个小摊周围一片“嘶哈”声、抽气声、拍桌子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对美味的惊叹和吐槽。
“嘶哈…太、太猛了!”
“根本不考虑接受度的辣啊,嘶——”
“不行了…嘶哈…我舌头没知觉了!”
就在这辣味风暴席卷,众人个个变红时,一个带着哭腔、被辣得变了调的声音在混乱中嘶哑响起,充满了绝望的求生欲。
“老板!救…救命!有解辣的东西吗……”
瑾玉笑眯眯开口,“咱们家有绿豆饮哦。”
“对!绿豆饮!就要那个绿豆饮!!!”
这一嗓子,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点亮了所有被辣得七荤八素的食客们。
刚才被所有人嫌弃的寡淡绿豆饮,此刻成了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希望之光!
“来一杯!不,来三杯!”
“我要五杯!加冰!多加冰!”
“一杯…先救救我,我快辣死了呜呜……”
所有食客暂时抛却了对鳝鱼的赞叹,皆面红耳赤,泪眼汪汪地捧着绿豆饮猛灌,挽救着自己的舌头。
绿豆饮入口的刹那,冰凉清甜的水流如山泉流过赤地,徐徐冲刷着刺痛口腔,而细微的、沙沙的颗粒感,宛如河沙,温柔地包裹、抚平、带走热辣味,只留下绿豆饮的清爽回甘和鳝鱼那令人难忘的鲜美余韵。
“啊——”一声满足的、仿佛劫后余生的长叹,从卢音口中发出。
“这就是你们那边的辣度吗?”她似乎经历了一个宇宙大的震撼。
沈佳松口气,又嘴硬道:“还好啦,一般一般。”
“那你怎么满头大汗?”
“我、我这是热出来的汗!这天太热了!”沈佳干笑,佯装随意,取绿豆饮吸了一大口,又下筷子,“没那么辣的……”她仿佛在自我催眠。
可客观的辣度并不遵循唯心主义,很快,她除了流汗流鼻涕,眼角的泪珠也控制不住直流。
没等卢音揶揄,沈佳肿着嘴唇,坚持嘴硬,“一点不辣!眼泪是、是想家的味道了。”
“……你开心就好。”
沈佳骑虎难下,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忽,竭力找理由再喝口绿豆饮,余光里,她看到隔壁桌红了一片的食客,憋笑道:“哈哈,他们、他们也点的特辣。”
突然就觉得没那么辣了呢。
正当她幸灾乐祸时,卢音幽幽的声音响起。
“还有一半没吃完呢。”
这句话犹如恶魔低语,让沈佳后背一僵。
欲哭无泪地转回餐桌,她心里直骂自己为什么要装相,以她的功底,吃微辣那不是一场盛宴?还有!干嘛嘴硬!就算是爆辣,有绿豆饮配着那不也是畅快一餐?
“再不吃我就吃完喽。”卢音又道。
“嘎?”
沈佳不敢置信般看过去,见卢音悠哉哉给鳝片过着清水,然后啊呜一口,辣得嘶哈嘶哈,接着吸一大口绿豆饮,最后辣得通红的脸上慢慢恢复白皙。
“绝配,爆辣鳝段和绿豆饮简直绝配!”她感叹着,继续下筷重复循环。
沈佳瞳孔地震。
眼见小摊前的食客越来越多,面前的爆辣鳝鱼慢慢下沉,她咬咬牙,拿起筷子就开始抢。
“给我留点!”
可再塞几片鳝段,她又绷不住了,火辣辣的近乎眩晕的脑袋让她下意识抓起绿豆饮就喝。
“吨吨……”
眨眼间一杯绿豆饮见底,沈佳放下杯子,舔舔唇。
“一点都不辣!就是绿豆饮太好喝了。”
卢音啧了一声,“全身上下嘴最硬。”
沈佳恃宠而骄,哼哼一声,拿过新的一杯绿豆饮,贴在发烫红肿的嘴唇上,长舒一口气。
“客人,可还好吗?”
瑾玉的询问自旁边响起,她目光在见底的爆炒鳝鱼上一闪而过,最后停在沈佳嘴上,有笑意一闪而过,“爆辣非常人能接受,客人可有不适?”
沈佳赶忙坐直身,“好次!”说罢,肌肉记忆触发,她补上一句,“一点不辣!”
瑾玉挑眉,“嗯?”
沈佳反应过来,这话好像在挑衅,再顾不得嘴硬,“那个,很辣,所以我要再买几杯绿豆饮……”
“敢情你吃这套啊?”卢音调侃。
瑾玉轻笑,任由恼羞成怒的沈佳和好友打闹,自己回到了摊位前。
看着一半嘶哈一半释然的食客们,再看看成为抢手货的绿豆饮,她脸上露出小小的、有些小得意的微笑。
小小五十斤难吃绿豆,山神娘娘手到擒来啦~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正处理着鳝鱼。
“‘小暑黄鳝赛人参’,这时的鳝鱼积累着脂肪,身体变得肥壮且肉质鲜美,正是一年里最佳食用期呢。”
第82章 “绿豆饮小摊”3
◎山神娘娘舔舔嘴角,坏心眼一笑。◎
新的一天,美食节的热度丝毫不减,喧嚣人潮一浪高过一浪。
周邢和死党李锐,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艰难浮沉。
李锐手里捏着半串凉透了的、酱料凝固发黑的烤鱿鱼,一脸生无可恋,“我说邢啊,你这攻略不咋靠谱啊,这都踩雷第三家了。”
周邢没理他,一双眼睛在攒动的人头中来回扫射。突然,他眼睛一亮,猛地拽住李锐的胳膊,压低声音,“快看!两点钟方向!那俩姑娘!”
李锐被拽得一趔趄,顺着周邢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两个年轻女孩,打扮得清爽利落,简单的T恤牛仔短裤,背着轻便的小包,正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快快,咱们跟上去。”
“咋?你一见钟情了?”李锐眼睛一亮,可听死党说要跟踪,脸色黑下来,“要追大大方方去说,尾随姑娘可不地道啊。”
“兄弟在你心里是这种畜生吗?”周邢翻了个白眼,解释道:“这种大型美食节,鱼龙混杂,踩雷率起码百分之八十!但你看她俩——”
“第一,没精心打扮来拍照打卡,说明是真来吃饭的;第二,不瞎逛,有明确目标,说明心里有谱,知道哪家是真好吃;第三,看她俩走路的劲儿,轻快不拖沓,肯定不是被坑过一脸菜色的那种。”
说着,他指指自己和李锐由于买到踩雷小吃又不好浪费食物,硬着头皮吃下导致痛苦面具的脸。
恨恨把最后一口又腥又难咬的鱿鱼吃完,他长叹,“跟着这种‘懂行的’人走,大概率能挖到宝藏摊位——最起码,踩雷率远低于我们。”
李锐被他这一套话术说得一愣一愣,但看着周邢笃定的样子,再看看手里那半串难以下咽的烤鱿鱼,咬牙道:
“信你最后一回!走,小心点别吓着人家。”
他们口中的“懂行人”,正是昨天被秘制爆炒鳝鱼辣得灵魂出窍、最后被绿豆饮拯救的沈佳和卢音。此刻,两人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叽叽喳喳聊着天。
“沈佳,你机票真改签了?”卢音惊讶地问。她记得沈佳嘟囔着“需要辣椒”,订了今天下午的机票来着。
“改签费可不低啊。”她不解道。
“我也觉得我疯了,”沈佳哀嚎,脸上却是种近乎幸福的烦恼,“本来行李都整理好了,但半夜躺在床上,我脑子里全是那碗鳝鱼!”
“辣是真辣,还辣两头,”她挠挠脸颊有些尴尬,想到鳝鱼又咂了咂嘴,“可脑子里都是那个又脆又嫩又鲜又辣的味道,还有那口绿豆饮下去的通透劲儿……啊,馋得睡不着。”
卢音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第一次觉得辣味这么迷人。”
“所以!”沈佳一挥手,豪气干云,“今天!必须加码!我们一人一份怎么样?辣死也认了!”
“正有此意。”
两人说着话,脚步更快,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挂着彩绸的摊位。
然后,她们愣住了。
摊位招牌的主推还是平平无奇的清和绿豆饮,副推却换了字眼,漂亮的粉笔字写着:
【伏天辣子鸡——38元/份。】
两个姑娘瞳孔地震。
鳝鱼呢?她们心心念念、做好了赴死准备的爆辣鳝鱼呢?!
摊位后,瑾玉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耳朵听着几个昨日来过的老食客意犹未尽地念叨。
“老板,今天真没鳝鱼啦?昨天那份我打包回去,晚上拌面绝了!还想再来一份呢!”
“是啊老板,那鳝鱼太绝了,辣得爽翻天!今天换这个…辣子鸡,感觉没鳝鱼带劲啊。”
“话说,您这菜单换得也太快了吧?我这刚吃上瘾呢!”
瑾玉手下动作不停,将一盆切得大小均匀、带着点嫩黄脆骨的仔鸡块倒入旁边的大盆里腌制。
闻言,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温婉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声音清亮地穿过嘈杂。
“各位客人,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相连的日子,绝不做同一道菜。”
说罢,她拿起一个白瓷小罐,将里面浓稠的、带着奇异香气的秘制酱汁淋在鸡块上,动作流畅自然。
“节气流转,让嘴巴时时有新鲜劲多有趣?”她用手抓匀着鸡块,让每一块都裹上那深褐色的酱汁,“这道‘伏天辣子鸡’,用的是童子嫩鸡,肉嫩骨脆,配着伏天最当令的仔姜和鲜辣椒,祛湿补气,正合时宜。不敢说比昨天的鳝鱼更绝,但保管不让大家失望。”
她语气里的笃定奇异地安抚了老食客们躁动的心。
沈佳和卢音对视一眼,又探头看了看盆里酱色诱人的鸡块,咽了口唾沫,彻底信任,“行,我信老板。我要点单,两份辣子鸡,一份中辣一份微辣。”
想起昨天的惨状,沈佳不敢托大,又赶紧补充,“还有,四杯绿豆饮。谢谢。”
“提前准备有备无患。”她嘟囔道。
“我也要一份,微辣,对,也要绿豆饮!”其他食客紧随其后。
“老板,我…我要微微辣,”昨天第一个提出微微辣要求的姑娘弱弱地举手,“要那种,微乎其微辣,请手下留情啊……”她心有余悸地强调,还特意做了个“一捏捏”的手势。
一时间,摊位前充满了“微辣”“微微辣”“能不能不辣”的声音和提前购买绿豆饮的请求,皆是一副又怕又爱的纠结神色。
瑾玉听着,嘴角噙着了然的笑意。
这时,周邢和李锐观察完周遭食客,对视一眼。
“回头客这么多,应该稳了。”
“我看成。”
俩人排进了队伍末尾,正好听到沈佳等老食客不敢点辣,还人手一杯绿豆饮的怂样,不由有些不屑。
“嗤,至于么?”周邢用手肘捅了捅李锐,带着点过来人的优越感,“一看她们都是不怎么吃辣的。美食节嘛,要的就是刺激。”
他拍了拍胸脯,“让咱兄弟给他们上一课,爆辣,怎么样?”
李锐看着前面那些人如临大敌捧着绿豆饮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打鼓,但被周邢一激,也梗着脖子,“行!谁怕谁!”
轮到他们点单时,周邢挺胸抬头,“老板!一份辣子鸡!都要爆辣!最辣的那种!”
瑾玉正准备将一大碗裹好酱汁、晶莹油亮的鸡块倒入已经烧得青烟直冒的滚油锅中,闻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目光在周邢跃跃欲试和李锐强装镇定的脸上扫过,她好心提醒,“爆辣会额外加三种鲜椒和秘制辣酱,后劲很足。确定要爆辣?要的话建议配杯绿豆饮,清甜解辣。”
“不用不用!”周邢大手一挥,自信满满,“老板你尽管放辣!我们就好这口!是吧锐子?”
李锐不拆兄弟的台,点头道:“对,爆辣,也暂时不用饮品。”
瑾玉也不再多劝,唇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好。”她收回视线,装着腌制入味的鸡块倾入锅里。
瞬间,锅中滚油遇水沸腾,酱色的鸡块入爆发出浓烈的焦香。
当鸡块皆翻炒出焦褐色,瑾玉抓起一大把切得细碎的、嫩黄水灵的仔姜丝,挥洒进锅。一股极其鲜活、带着点微辛的姜香随着油烟腾起。
这还没完。
再端起一个巨大的深口碗,里面是红得耀眼、青得逼人的混合鲜辣椒,看起来比昨天的辣椒配菜颜色还丰富,看得围观食客额冒冷汗。
这一碗色彩浓烈辣椒山,就这样与鸡块一同翻炒。
幽蓝火焰舔着锅底,高温让辣椒迅速断生,又很快析出鲜辣味,和仔姜的辛、酱料的醇厚,齐齐逼了本就入味的鲜嫩鸡块。
沈佳排在队伍前边,深吸了一口那霸道的香气,舔了舔嘴唇,眼神充满期待。
而周邢和李锐站在队伍后方,仍被这劈头盖脸的辣气呛得咳嗽起来,眼泪也控制不住往外冒,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瑾玉的动作却愈发沉稳迅捷。
炒勺翻飞间,鸡块均匀地裹上浓稠红亮的酱汁,仔姜丝变得金黄微卷,各种辣椒段在高温下持续释放着风味不一的辣味。
最后,撒入一大把炸得金黄酥脆的花生米,淋上几滴提鲜的香醋,大火猛收汁,利落出锅。
一勺勺煸得干透、堆叠着各种诱人食材的辣子鸡被盛入碗中。
“两位的爆辣款辣子鸡,请慢用。”瑾玉将一份额外添了鲜辣椒,其形宛如火焰山的盘子递给他们,眉眼弯弯,丝毫看不出她恶趣味的笑意。
另一边,老食客们的“微辣”和“中辣”虽然同样红亮诱人,但辣椒的用量明显克制许多,仔姜的嫩黄和花生的金黄更为突出,香气也相对“温和”一些。
老食客熟门熟路地找到座位,把清和绿豆饮放在手边最方便的位置。
沈佳拿起筷子,第一件事不是夹鸡,而是拨开表面一层相对集中的辣椒段,精准地夹起一块边缘带着焦脆感的鸡块,吹了吹气,才送入口中。
“嗯!”她满足眯眼,咀嚼着。
鸡肉外皮带着酱汁的焦香酥脆,内里却鲜嫩多汁,仔姜特有的辛香和鲜甜完美地融入了鸡肉的纤维里,提供了第一波清新又开胃的刺激。
随后,辣意才缓缓升起,是那种循序渐进、鲜辣过瘾、让人额头微微冒汗却通体舒畅的“中辣”。她吃两口肉,再喝一口冰凉的绿豆饮,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一派从容。
卢音更是游刃有余。她甚至能边吃边和沈佳点评,“这仔姜味好特别,比鳝鱼多了点清爽,微辣对我来说也刚刚好,更何况有绿豆饮帮忙,一口下去过瘾又不烧心。”
她优雅地小口吃着,偶尔被一两颗隐藏的辣椒辣到,也只是微微吸口气,立刻用绿豆饮化解。
再看周邢和李锐。
两人端着这盘火焰山,找了个空位坐下。额外添了三种辣椒的辣子鸡里,鸡块点缀其中,其余便是各种形态的辣椒段,视觉冲击力堪称恐怖。
周邢强作镇定,抄起筷子,“怕什么,吃就完了。”他学着沈佳的样子,想拨开点辣椒,却发现根本无处可拨,只能硬着头皮夹起一块裹满辣椒碎屑的鸡块,闭眼塞进嘴里。
滚烫的酱汁和油脂先发制人,直接压制了味蕾。
“嘶——!”周邢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唰”地一下红透。
他下意识想吐出来,可鸡肉的鲜嫩和辣椒那辣到极致反而有种诡异甜味的味觉又死死拽住了本能。
于是只能徒劳张大嘴巴,舌头伸出来,手在一边疯狂扇风。
旁边的李锐惨状不逞多让。
他看周邢吃了,也鼓起勇气夹了一块小的。结果刚嚼了两下,辣味击穿他的承受底线。
“嗷”一嗓子,他捂着嘴,辣得眼泪狂飙,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感觉整个口腔和喉咙都火烧火燎地疼。
周围的老食客被他们的动静吓了一跳,随即看到他们那副涕泪横流、脸红脖子粗的惨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新老食客,一桌之隔,却是冰火两重天。
“你、你坑死我了……”李锐开口时,嗓子经彻底变了调。
周邢锤着胸口,只抬手嘶哑道:
“老板——绿豆饮两杯!加急!要冰!最冰的那种!快快快!!救命啊——!!!”
沈佳看着这一幕,心情颇好地再夹鸡块,幸灾乐祸道,“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啊。”
卢音看得直乐,“你忘了你昨天不也被辣成这副德行?”
“……胡说!一点不辣!”
“啧,你就嘴硬吧。”
热闹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夕阳给天际渡上层金边,美食街区里,空气里的油烟味却似添了把火,更旺盛起来。
下班的打工人、放学的学生、携家带口的市民纷纷涌进,将原本宽敞的通道挤得人头汹涌。每个摊位前都排起了长龙,吆喝声、点单声、煎炸的滋啦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裴雪樵就是在这人潮的巅峰时刻赶到的。
他从栖云大厦忙完直接过来,身上的高定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额头有着从冷气十足的会议室扎进这烟火蒸腾之地的细密汗珠。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他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径直往瑾玉摊位走去,有些担心瑾玉能否忙得过来。
然而,当他绕开几个举着巨大棉花糖遮挡视线的人,看清小摊前的景象时,脚步一顿。
预想中忙得脚不沾地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挂着彩绸的简单小摊,竟然称得上冷清二字。不是没人,而是似乎被人按下了休止符。
最后几位食客正满足地啜饮着冰凉的汤汁,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脸上带着辣意被抚平后的惬意,而瑾玉弯着腰,在招牌上慢慢写下“今日已打烊”。
摊位里,不锈钢桶盖子合着,其余的配料罐也封好了口,连着厨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
一派从容收工的景象,与周围热火朝天的喧嚣格格不入。
裴雪樵走上前,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目光扫过依旧在附近徘徊、脸上带着眼巴巴渴望的食客,又落回瑾玉身上,不解开口。
“晚上人流量最佳,怎么提前打烊了?”
“唔,你来啦。”瑾玉转过身来。
忙碌了一天,她额发半点未乱,那双眸子清亮,不见丝毫疲惫的浑浊。看到裴雪樵,她嘴角自然弯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生意是做不完的,要学会喘口气呀。”
她探身,从摊位下方取出两杯早已准备好的绿豆饮,一杯自己拿,一杯递给裴雪樵,“还凉着呢,压压热气。”
绿豆饮的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丝丝缕缕的凉气缠绕着杯身。裴雪樵的目光在绿豆饮上停留了一瞬,又抬眼看她。
凭借他对眼前这位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主见的山神庙主人的了解,她大多时候从不拒绝想吃饭的食客。
接过沁凉的杯子,指尖传来的寒意驱散了小暑傍晚的燥热,也让他心头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是怕我来了就要帮忙吗?”
瑾玉被他点破心思,大方一笑,“对呀,昨日已辛苦你了,今日你又忙着公司事务,还要挂念我这里,实在叫我过意不去——友人可不能当苦工来用。”
裴雪樵默了一瞬,最终只是低低地“好”了一声,将那句“我愿意”咽了回去。
“那现在?”他问。
瑾玉利落将围裙解下叠好,随手拿起一个素雅的布包挎在肩上,眼睛望向美食节深处那片被各色霓虹灯牌点亮的、更加喧嚣的夜市区域,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孩童般新奇雀跃的光。
“来了两日也没空逛逛,”她歪了歪脑袋,对裴雪樵俏皮道:“或者说,市场调研怎么样?裴老师教过我的,要深入市场,了解竞争对手和客户需求。”
裴雪樵听着自己教过的词汇被她用出,心里软得不像话,“嗯,很专业。”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去调研。”
自混入夜市的滚滚红尘,瑾玉瞬间切换了模式,如一尾终于游入大海的鱼,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左顾右盼,应接不暇。
“尝尝这个!”
她从一家排着长队的“旋风薯塔”摊位挤出来,举着一串比她脸还大的、螺旋状炸得金黄酥脆的土豆串,上面淋满了艳红色的番茄酱和奶白色的沙拉酱。
她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咔嚓”声清晰可闻,脸颊立刻鼓起一个小包,满足地眯起了眼。
裴雪樵默默于脑海收容这个画面,顺带想接过那串看起来热量爆炸的薯塔。瑾玉却像护食的小动物,手腕一转,避开了。
“不行哦。”她嘴里塞着东西,声音含混不清,却异常坚定,伸出空着的那只手,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个杂质……哦,你们叫添加剂,太多了。油也不好,应该反复炸过。你的胃可受不住。”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补充道,“看着解馋就行。”
裴雪樵哑然失笑,看着自己手里仅有的绿豆饮,再看看瑾玉手里那堆五花八门、一看就属于“垃圾食品”范畴的战利品,忍不住调侃。
“瑾玉女士教训得是。不过,”他带着想了解心上人的探究,询问道:“你这样讲究时令养生、追求食材本味的大厨,怎么对这些…嗯…工业流水线的产物,这么感兴趣?”
瑾玉鼓着腮帮嚼着,刚想开口,旁边就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哇——!我要吃!我就要吃那个!”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小短腿在空中乱蹬。
年轻的妈妈顶着周围游客揶揄目光,深感丢人,抱着挣扎的儿子,试图讲道理,“宝宝乖,那个不能吃,你年纪小肠胃经不住,吃了肚子痛!我们回家吃水果好不好?”
“不要水果!我就要那个章鱼小丸子!”小孩哥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半点不让。
这场母子间的拉锯战,正好发生在瑾玉和裴雪樵旁边。
瑾玉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她看了看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孩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恰好有这家章鱼烧小摊买到的、还冒着热气的小丸子。
这章鱼烧装在船型的纸盒里,六颗圆滚滚、金黄油亮的丸子挤在一起,淋着浓稠的深褐色照烧酱和奶白色的沙拉酱,撒满了海苔碎和木鱼花,正散发出诱人的咸鲜甜香,不怪小孩馋得不行。
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她弯下腰,将手里的章鱼烧盒子朝着小孩哥轻轻晃了晃。
小孩哥的哭声卡顿了一下,挂着泪珠的大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瑾玉的移动。
“小家伙真可爱。”笑着夸赞一句,在可爱小家伙期待的目光中,她用竹签利落地叉起一颗裹满酱汁的章鱼烧,在小孩哥陡然变得无比震惊、委屈的破碎目光注视下——
“啊呜~”
她张大嘴,一口就将整颗滚烫的章鱼烧包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对着石化的小孩哥,眨了眨眼睛。
小孩哥的嘴巴一点点张大,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巨大的委屈汹涌而上——
“哇——!!!!”
比刚才凄厉十倍的哭声猛然爆发。比起刚才的干嚎,如今的哭声真情实感。他在妈妈怀里剧烈地扭动着,仿佛遭受了人生最大的背叛。
那位妈妈背朝瑾玉,没看到这场悲剧的发生。
懵然抱着儿子环视一圈,却只看见了纷纭游客和不远处一对颜值极佳的男女——青年专注盯着姑娘,姑娘则嚼着小吃,看天看地很无辜的样子。
她只好放下比年猪还难按的儿子,牵着他往章鱼烧摊走去。
“我可是帮你得偿所愿了呢。”
山神娘娘舔舔嘴角,坏心眼一笑。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又来教小术法啦:
“采一片露荷叶,叠成小船放进溪流,若漂到一时辰内不翻覆,所求之事会有好的回音哦——你说小孩哥?你就说他所求应验了没?(正经脸)”
第83章 “绿豆饮小摊”4
◎山神娘娘“遭罪”了。◎
“噗…你、你多大了?”
目送嚎啕大哭、被妈妈抱走的小孩哥背影,裴雪樵啼笑皆非。
瑾玉还在嚼着章鱼烧,眼神清澈而通透,听他这样问,随口道:“大概几千岁吧。”
裴雪樵只当她为了和小孩哥的岁数产生反差才这样说,于是但笑不语。
瑾玉看出他的意思,叉起一颗章鱼烧递给男人,然后在他惊讶、犹疑、羞怯准备张嘴的*表情变化里,啊呜一口塞进自己的嘴巴。
——和逗小孩哥的流程一模一样呢。
“逗你也是手到擒来,”山神娘娘哼哼两声,看着裴雪樵失落的表情,她又很娴熟地转移话题,“对了,回答你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也喜欢这些现代化快餐,嗯……”她望向车水马龙的繁华,声音轻快,像跳跃的溪流,“因为快餐也是人类对于美食的一种追求呀。”
她收回视线,叉起最后一颗章鱼烧,目光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面粉、章鱼粒、卷心菜…配方虽然大同小异,可锅具的温度,面糊倒进模具的时机,翻面的火候,多一秒少一秒,口感天差地别。这全看个人的差异呀。”
“而这酱汁,”她凑近闻了闻,“照烧酱的焦糖香,美拉德反应的产物,虽然是工业化成品,剂量完全一致,但也是为了稳定的美味,是殊途同归的追求呀。”
将丸子送入口中,瑾玉满足地眯起眼,细细品味着。
“美食,不是要多么高级或养生。”
她咽下食物,感受着萦绕其上的人间念力,“在我眼里,各色美食都承载着不同的历史,都是人类在好好生活的证据,都是非常非常美好的存在。”
裴雪樵静静听着。
他看着霓虹灯光在那张清丽侧脸上流转,却尽显超然物外,又看着她眼中那份对人世间纯粹的热爱和包容。
在她眼里,人类一切的文明和创造好像都在熠熠生辉。
心脏再次激烈跳动,却不因儿女事,而是作为人类一员,被夸奖被喜爱的快乐。
裴雪樵低头,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清甜冰润,那熨帖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再抬头,声音软和得不像话。
“那…还要再收集些证据吗?”他目光扫向旁边一个排着长龙的街头汉堡小摊。
“甚合我心意!”瑾玉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踏出,而裴雪樵紧随其后,仿佛最忠诚的护卫。
这家摊子确实热闹非凡,队伍排了老长,招牌是闪亮的LED灯牌【美式街头手工汉堡】,背景图是流淌着诱人芝士和厚实肉饼的汉堡特写。
操作台看起来也相当专业,不锈钢台面擦得锃亮,戴着厨师帽和口罩的员工们动作麻利,煎肉饼的“滋啦”声伴随着油脂焦化的香气不断传来,引得排队的人直咽口水。
“汉堡…好像也是一大类快餐呢。”
瑾玉目露好奇,刚排进队伍末尾,就听见身后有道熟悉的还在抽噎的小嫩嗓子。
循声望去,山神娘娘挑眉,“诶呦,老熟人呀。”
正是刚才被瑾玉用章鱼烧残酷伤害的小孩哥。
此刻他一手被妈妈牵着,一手拎着如愿以偿的章鱼烧,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摊位的方向,明显是被满足后开始恃宠而骄了。
“妈妈,我想吃这个。”
而刚才坚决不买的妈妈游移不定。或许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底线已经松动,又或许是汉堡卖相甚好,最后,她牵着儿子前来排队。
可刚走近,她就听见儿子发出一声惊叫,指着队伍前的人,“诶?!”
“哟,小家伙,又见面啦?”瑾玉笑眯眯地凑过去,蹲下身,平视着小孩哥还红着的眼圈。
小孩哥撇嘴,把脸埋进妈妈腿里,只露一只眼看她,“漂亮坏姐姐。”
听着他警惕之余还愿意夸一句漂亮,瑾玉噗嗤一笑,认真道:“那我向你道歉,给你赔罪——咱们交换位置好不好?”
交换位置意味着能快一位吃到汉堡,小孩哥扯了扯妈妈的裤脚。
小孩哥妈妈认出这是刚才颜值出众的男女,也从儿子嘴里知道前因后果。本来该有些怪罪,可人类对好看的人鲜少有抵抗力,只嗔了瑾玉一眼,交换了位置。
经过冰释前嫌的故事,队伍也往前移动了一点。
耐心回应着小孩哥渐渐熟稔的孩子话,瑾玉的眉心却渐渐皱了起来。目光如最精密的扫描仪,她不动声色地掠过摊位的每一个角落。
不锈钢台面确实光可鉴人,但神明眼睛看到的,却是抹布擦过区域依旧有着脏水污垢的残余物。目光一转,她看到了案台下抹布居然搭在垃圾桶上。
厨师帽和口罩很规范,但他翻动肉饼的夹子缝隙里,残留着不同批次肉饼烧焦碳化、积年累月形成的五彩斑斓的黑垢。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食材。
在普通人看来新鲜的面包胚,在她眼中,那层保鲜膜下,却散发着冲鼻的化学药剂的气味。
更远处,那锅翻腾的油,看起来清澈,却并非真正的新油,而是本就不干净的复合油又放了剂量超多的化合药剂,显出它所谓的清澈见底。
至于旁边那盆腌渍好的肉糜,新鲜红润。可在瑾玉的目光里,肉糜纤维间粘连着肉眼看不见的、因反复解冻又冷冻而产生的冰晶损伤痕迹,以及一丝丝极其微弱、却顽固不散的、肉类开始腐败前特有的、类似氨水的腥臊气。
突然,瑾玉盯着肉糜的一处,脸色沉了下来。
那里有过于浓重的霉菌的气息,应当已长出了毛,又被不甚在意地挖走,充作无事——可神明看到了,细小到人眼看不到的霉菌正在继续滋生。
再扫过那些装在透明罐子里的酱料的罐壁,内侧靠近顶部的地方,凝结着些许干涸的酱料残留,颜色发暗——那是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氧化的痕迹。
这些凡人感官无法捕捉的细节,在瑾玉眼中,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清晰。
这绝非“新鲜现做”,而是将不知存放了多久、甚至可能反复解冻使用的隔夜乃至更久的食材,用各种手段强行掩盖其本味的杰作。
霉菌以及过量到对凡人脏腑极具侵蚀性的工业添加剂啊。山神娘娘神色沉沉,她能接受之前那些“略施手段”的美食,却不能忽视这次。
“怎么了?”裴雪樵很快发现了她的不高兴。
瑾玉抿唇,正准备说什么,就发现队伍已排到了前面的小孩哥。
妈妈掏出钱包,“儿砸,要哪个?牛肉的还是鸡肉的?”
小孩哥兴奋地指着招牌上最大的那个,“要那个!有双层肉饼和好多好多奶酪的!”
妈妈点头,“那双层芝士牛肉堡两个。”
摊主闻言,眼皮都没抬,噼里啪啦打单,又抓向旁边盆里的肉糜。
瑾玉看着摊主手上的一次性手套,得出这手套大概一天没摘下过的结论,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等等。”她按住了小孩哥妈妈正要付钱的手腕。
小孩哥和摊主都愣住了。
摊主抬起头,三角眼里满是被打断的不耐烦,“都打了单了,不能换了啊。”
“这位老板,”瑾玉尽量让语气平和,不想一上来就撕破脸,“小孩子肠胃弱。这食材…看着不太新鲜了,万一吃坏了肚子,小孩遭罪,您这生意不也受影响吗?”
她的本意是点到为止,毕竟山神娘娘总想着知错能改,给对方留点余地,只要他老实换了有问题的食材便好。
然而,摊主的脸色黑了下来。
他做这种“快消”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质疑食材新鲜度,尤其是在生意这么火爆的时候。
火气上头,那一点道不明的心虚瞬间消弭,他只觉得这就是砸场子来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不新鲜了?!”摊主猛地拔高了嗓门,当即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这位美女!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这都是当天新鲜采购,现切现做的!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他唾沫横飞,指着瑾玉,对着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嚷嚷,“大家伙都评评理!我这摊子多干净!生意多好!是不是有人眼红我生意好,故意来找茬抹黑啊?!”
他这一嗓子,效果立竿见影。不明真相的排队群众看向瑾玉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怀疑和不满。小孩哥也被这突然的争吵吓到了,躲到妈妈身后,小小的脸蛋充满懵懂。
“就是啊,人家这摊子多干净!”
“闻着多香啊,我看着肉饼挺新鲜的…”
“难道真是同行恶意竞争?”
议论声嗡嗡响起。
瑾玉眉头微蹙。她能看到每一种都在无声叫嚣着危险的霉菌和细菌,可这些,没有精密的仪器检测报告,如何让普通人信服?
当然,证据也可以是一群真的吃出事的食客,但山神娘娘如何能容许这种事的发生。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一个含着些怒意的男声从旁边传来,“是不是抹黑,查一查就知道了。”
裴雪樵脸色冷峻,目光锐利地看一眼摊位上的食材,又和瑾玉点点头,无条件信任掏出手机,显然是要联系美食节的管理人员。
瑾玉却飞快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找官方固然能解决问题,但那样太粗暴,也容易引发食客的不满与抗拒,这不符合她的初衷。
思忖几秒,她平静看向还在跳脚叫嚣的摊主,“老板,食材的新鲜与否,有时候,确实容易走眼。”
摊主一愣,以为她服软了,气焰更盛,“那你还胡说八道!看你是个小姑娘就不跟你追究了,赶紧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瑾玉没理会他,反而转向摊位上那个刚刚做好的、裹着油纸、散发着诱人热气和香气的汉堡,“这个,卖给我吧。”
摊主狐疑地看着她,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想买回去找茬?”
“事情结束前,我不会离开。”瑾玉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我就想尝尝,您这用料‘新鲜’、生意火爆的汉堡,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汉堡,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大大地咬了一口。
油脂、酱汁、炸鸡的焦香混合着面包的甜软瞬间充斥口腔。
足以让食客赞一句“好味”的滋味。
可在瑾玉口中,汉堡充满了反复煎炸油脂特有的油腻感和隐约的哈喇味,以及肉馅深处一丝被重料掩盖的、隐隐的酸败感。
这浓烈的味道之下,还有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霉变异味,像一条阴冷的蛇,迅速在舌根处蔓延开来,旋即被不染尘埃的神体迅速压制、分解。
瑾玉咀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顶级珍馐。她的眉头却随着咀嚼一点点蹙紧,清丽面庞写满了“遭罪”。
没咽下口中的食物,她接过裴雪樵递来的纸巾吐进去,抬起头,看向眼神已经开始有些飘忽的摊主,声音清晰地在等她反应的食客们耳朵边响起。
“面包胚,用的是高筋粉,这没问题。但问题在于,”她拿起剩下的半个汉堡,“这制作的面粉,存放时间以年计算,又受过潮,本该是很深的黄色——当然不好看对不对?”
“所以,为了美观,里面加入了大量的漂白剂,似乎怕功效不够,添加的应该是工业漂白剂。”
人群里稍懂行的人嘶了一声。
摊主的脸色已经变了,慌乱地冲瑾玉使着眼色,手上做了个“钱”的动作。
而瑾玉没停,又指向汉堡里的肉排。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摇着蒲扇,在小暑的午后里,又絮絮叨叨添了几条贴心话:
“正所谓‘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晌午头这阵闷热最难熬,我的办法就是打个盹儿,闭目养神,醒来喝口温热的淡盐水,可舒坦啦~”
第84章 “绿豆饮小摊”5
◎外卖是该提上日程了。◎
热闹的夜市,属于街头汉堡的摊位仅响着一人的声音。
“炸物所用的油脂,应当高温煎炸超过数十次以上,油温反复冷热循环,会产生大量丙烯酰胺。丙烯酰胺,同样被世卫组织列为致癌物。所以不要看油的颜色,要看它异常的粘稠度。”
她往人群外望了一眼,神色更不好了,“吃下去,最明显的反应就是快速的、异常的干渴感,即便大量喝水也无法缓解。因为它直接作用于肾脏,加重肝肾代谢负担。”
人群外,正举着水瓶吨吨喝水的几个人动作一顿,低头看眼吃了一半的汉堡,再咽口干涩的唾液,竖起了耳朵。
瑾玉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盆肉糜上,“至于这肉馅,用的是冷冻年限……”她瞥了眼呆萌的小孩哥,才道:“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边角料碎肉。”
“我?”小孩哥指了指自己,“我都五岁啦!”
瑾玉哦了一声,“那它比你大。”
人群霎时一片郊市粗话。
“这肉还经过反复化冻,已经产生发霉变质。为了掩盖轻微的酸败味,加了过量的盐、糖、酱油和廉价香料,而一般在肉类上产生的细菌大多不能被高温消杀,极易引发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腹痛发烧。”
她每说一句,摊主的脸色就白一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周围的人群也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油锅还在无知无觉地滋滋作响,那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你…你血口喷人!”摊主色厉内荏,声音却明显发虚,“你说是就是?你有证据吗?靠咬一口就能知道这么多,你谁啊你?在这装什么专家!”
“证据?”瑾玉还没开口,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嘶哑又暴躁的男声,“老子就是人证,老子快渴死了!”
一个中年男人挤到前边,开口前还得再灌大半瓶矿泉水,“老子和兄弟就在你这一人吃了一个这破汉堡!他进厕所快半小时了还没出来!老子这嗓子眼跟沙漠似的,喝了好几瓶水,一点用没有!越喝越渴!还觉得恶心!原来是你这黑心肝的玩意搞的鬼!”
他这一嗓子,像点燃了炸药桶。
“哎!我想起来了!”另一个姑娘突然指着瑾玉,恍然大悟地喊道,“这个美女是不是卖那个绿豆饮和辣味小炒的?队伍排得老长那个!可惜关得早!人家那生意,要不是自己收摊,能排到街尾去!用得着眼红你?”
“是她!那两道辣菜绝了!至于绿豆饮…也是个清热解渴的。”
“我就说看着眼熟。我就是来迟了没吃上的倒霉蛋啊!”
“原来是那个摊主啊。怪不得懂这些,人家确实是专业人士。”
舆论瞬间反转。
摊主的脸彻底没了血色,慌得说不出话。
半晌,他看着瑾玉,再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想伸手来拉瑾玉的胳膊,却被瑾玉躲开,只好压低声音,“小姑娘,不,大姐,您高抬贵手,都是做买卖的,您应该明白咱们的不容易吧。”
“小本买卖不容易啊,租金贵得要死,材料…材料是有点…但这不是想挣点钱?您行行好,我们就此打住,给您个大红包,给条退路怎么样?”
“是你没有给自己退路。”瑾玉轻叹。
摊主的脸抽抽着,恨不得给之前直接挑破事情的自己一个巴掌。
瑾玉看着他,眼中是一种看穿一切的平静,“你我很清楚,你的成本堪称低廉,而你的价格,却远远超出成本。哦,这叫‘溢价严重’。”
“——但这些,不是我今天出手的原因。”
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还拿着汉堡、脸色惊疑不定的食客,声音陡然转冷。
“我无法容忍的,是你为了赚钱,把不干净的食物卖给毫不知情的食客,让他们来担负本不该的代价——甚至到现在,你给出许多方案,却不曾想过整改食材。”
“人以食为天。你售出这些食物,可曾想过或有一天,你会从其他商家手中接过同样危险的食物,付出健康的代价吗?”
摊主被她最后一句震得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两个穿着美食节管理制服的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拿出一个便携式的食品安全快速检测仪——显然是某人联系时特意要求的。
领头的管理员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表情严肃。他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现场,然后走到裴雪樵身边。
裴雪樵低声对他说了几句,同时拿出手机,屏幕朝管理员亮了一下,似乎是某些照片或信息。
而同时,同伴已经检测完毕,黑着脸过来给管理员看了看仪器,管理员脸色一变,打开随身的一个便携式扩音喇叭,对着整个摊位和围观的群众,声音洪亮道:
“各位游客请注意!经初步核查和举报,编号C-19‘街头汉堡’摊位,涉嫌使用过期变质原材料、回收油反复煎炸、卫生操作严重不规范!违反食品安全条例第……”
他条理清晰地列出了几条主要的违规事项,每一条都听得围观群众心惊肉跳。
“为确保广大游客健康安全,现勒令该摊位立即停止经营!所有涉案食材、器具予以封存待检!负责人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进一步调查处理!至于退款和罚款,后期会向大家跟进,请大家配合,散开!散开!”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有后怕的,有骂黑心商家的,也有对管理员和瑾玉投来感激目光的。
而摊主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
裴雪樵走到瑾玉身边,递给她一瓶新的矿泉水,“还好吗?”
瑾玉接过水,喝了一口,才笑道:“没事。就是有点…恶心。”山神娘娘活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劣质食材与化学试剂双管齐下的冲击。
裴雪樵看着她神色恹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怒色,“你吃之前就知道有问题,何必再入口呢?白白受一次罪……”
哎呀,居然被教训了。
山神娘娘稀罕听了一会,就听到裴雪樵有些亲昵的抱怨,“你有在听吗?”
“听到啦,”瑾玉甩甩头,努力遗忘那股恶心的味道,才望向一处,“这不是不想让小孩子以身犯险嘛。”
“谢谢你!”小孩哥的妈妈抱着小孩哥走近,满脸感激,“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拦住我们…这要是吃坏了…”
她都不敢说完这句话,后怕得声音都在抖。
瑾玉摆摆手,“应该的。”她低头看向在妈妈臂弯里、对这一连串变故还懵懵懂懂的小孩哥,笑眯眯地问:
“小家伙,没吃到汉堡,应该没有生我的气吧?我可是救了你的小肚子呢。”
小孩哥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又看看那个被查封的摊位,似乎懂了点什么,又有着没吃到东西的委屈。
小嘴扁了扁,忽然,他眼珠一动,带着点被包容的小小骄纵,指着被封的摊位,理直气壮地对瑾玉说:
“我听到了,你也是厨师,还很厉害。那我没吃到汉堡,你得赔我一个。”
稚气的话语引得周围还没散尽的人群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小孩哥妈妈也哭笑不得,“真是个小馋鬼。”
瑾玉却笑得开心,爽快点头,“好呀!赔你一个汉堡。”
“什么?!”
人群外突然响起几道声音,瑾玉抬眼看,就见沈佳和卢音,还有其他几个眼熟的食客,兴奋凑过来。
“老板,你还会做汉堡吗?”
瑾玉看眼已经关掉霓虹灯的汉堡照片,“唔,我没做过,但没吃到好吃的汉堡,我也很遗憾呢。而作为厨师,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自己满足自己呀。”
“好耶!”卢音这个快餐小吃爱好者蹦了起来,“那我明天一定早早来排队,我要每个口味都来一个!”
瑾玉轻快道:“我明天就不来啦。”
“什!么!”
此言一出,不止卢音尖叫,其余尝过瑾玉手艺,且打算再狠狠满足一次的食客们全懵逼了。
“美食节不是还有一天吗?”
“老板你是不是想睡懒觉?你晚点开我也能接受的,千万别不开啊呜呜呜……”
瑾玉听着一道道声泪俱下的哀求和控诉,失笑道:“可我的绿豆饮卖完啦呀。”
她来美食节,不就为快速推销出她的五十斤难吃绿豆吗。
然而食客不知道她的目的,只求着让她别关门。
瑾玉笑着刚想开口,就听更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别关门不也只能开一天?你们去山神庙吃呗,”一位山神庙常客抱着双臂,“去那里吃的话,交通方便,风景绝佳。”
美食节的最后一天,阳光依旧明媚,可汹涌的人流,少了一些面孔。
云岫山。
小孩哥杜北吭哧吭哧爬着石阶。
他妈妈宋莉跟在后面,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给他扇着风,“你个小懒虫,好好的非要来爬山,后悔了没有?”
杜北停下,小脸泛红,却倔强地摇着脑袋,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不…不后悔!漂亮姐姐说…说给我做…特制版汉堡。”
他眼睛俱是期待,“我要吃!”
“行行行,”宋莉只好点头,嘟囔了一句,“看来懒虫打不过馋虫呢,不过多锻炼锻炼也好。”
说话间,母子俩已经看见了宏伟山门,不由惊呼一会,又稀奇地踏上重阶,穿过角门,瞧见了正在忙活着什么的瑾玉。
还未开口,瑾玉已转过身来,看到一脸兴奋的小孩哥,笑着招了招手。
杜北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汉堡!我的特制版汉堡呢?”
“有的有的。”瑾玉把写好今日菜品的小黑板摆好,露出上面不同于以前风姿飘逸的字体,而是几个不算工整,却透着童趣的花体字:
【今日供应:汉堡套餐。】
“走喽,做汉堡去。”瑾玉摸摸杜北的小脑袋,走向前院的露天厨房。
案台上,一切食材早已备好,却与昨天那家“街头汉堡”的工业感截然不同。
面包胚标准如工业生产线制造,可从其色泽和散发着天然麦香上,能看出是自制的。
翠绿欲滴的生菜叶,水灵灵的,叶片肥厚,脉络清晰。
西红柿片切得厚薄均匀,果肉沙瓤饱满,汁水充盈。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肉饼。并非机器压制的规整圆形,而是带着手工拍打的不规则纹理,颜色是新鲜肉质的浅粉红色,边缘微微带着点肥肉的润泽,静静地躺在盘子里,散发着纯粹的肉香,没有丝毫杂味。
旁边小碗里,是瑾玉熬了一夜做出的酱料,颜色是自然的深褐色,能看到细小的香料碎末。
还有几小碟各类汉堡常用配菜,例如洋葱、酸黄瓜等,散发着极其清新开胃的微酸气息。
特制的小铁板早已烧热,刷上薄薄一层清亮的油。
两块大小一致,比例完美的肉饼“滋啦”一声放上去,瞬间激发出浓郁的肉香,油脂在高温下欢快地跳跃、收缩,给肉饼染上诱人的焦褐层。
趁着煎肉的间隙,她快速切开两个自制面包胚,内侧朝下在铁板的低温区烘烤,染上金黄外皮。
这时,这些食材已经足够组装成一个普通版汉堡,可瑾玉动作不停——她可是答应过,给小孩哥一个“特制版”汉堡。
两枚土鸡蛋落进烤盘,新鲜的蛋白几乎没有滑动,形成个可爱的圆,蛋黄则颤巍巍的,另在旁边放两条培根、两片芝士,随后利落一铲,开始组装。
第一层的面包胚打底,铺上新鲜爽脆配菜,淋上一圈特调酱汁。
然后,第一块煎得焦香四溢、汁水丰盈的厚肉饼放上去。紧接着,铺上煎到卷曲焦香的培根,盖上融化的、拉丝效果绝佳的芝士片。
再放上金灿灿的太阳蛋,最后,再叠上第二块同样厚实多汁的肉饼,再铺一层芝士、一圈酱汁、一些配菜,最后盖上吸饱了肉汁和蛋液、被烘烤得温热松软的面包顶盖。
一个“巨无霸”级别的、层次分明的特制双层肉饼太阳蛋芝士汉堡,稳稳地落在了小孩哥面前的白瓷盘里。旁边还配了一堆现炸的、撒了细盐和一点点香草碎的薯条,金黄酥脆。
“哇!!!”
杜北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O”型,被这豪华的“小山”彻底震撼了,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就想捧起来。
“慢些,小心烫。”瑾玉笑着提醒,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油纸。
杜北在妈妈的帮助下,笨拙地用油纸包住汉堡的下半部分,张开小嘴,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那一瞬间,丰富的层次和味道在他小小的口腔里爆炸开来。
唇舌率先感受到的是面包胚的微甜和烘烤后的麦香,柔软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韧劲。
旋即是焦香酥脆的培根带来的咸香和油脂的满足感,而厚实多汁的肉饼紧随其后,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黑胡椒的辛香和肉汁的鲜美,汹涌澎湃。
融化的芝士如同温暖的丝带,缠绕在每一口食材,带来浓郁的奶香和柔滑的口感。
最让杜北喜欢的,是那枚溏心太阳蛋。温润的蛋黄液在咀嚼的动作里流淌出来,带着鸡蛋特有的鲜香,浸润着肉饼和面包,将所有的味道温柔地包裹、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丰腴而和谐的幸福感。
微酸的酱汁和爽脆的生菜则恰到好处地解腻,带来清新的尾韵。
——杜北的小脑袋可分析不出这么多感受,他只会一口接一口,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两条缝,小腿在凳子下快活晃荡。
“唔…唔嗯,好吃,好好吃!”
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心满意足的哼哼,那全情投入的模样,就是给食物最高的礼赞。
“看小孩子吃饭就是香。”宋莉在一旁边吃边看,心情也分外开怀。
就在这时,几位老食客也爬上了山顶,熟门熟路地直奔售卖点。
“老板,老规矩,今天的菜品来两份——嗯?”
领头的中年大叔话说到一半,瞬间刹住车,直勾勾盯着杜北餐盘里,那个快有他脸大的庞然大物,又抬头看看小黑板上的字体,嘶了一声。
“汉堡?”他挠了挠头,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丝幻灭,“老板,您这画风突变得有点快啊?我印象里,不都是什么绿豆饮、荷叶饭、那些…很传统很养生的吗?”
旁边几个老食客也纷纷点头,眼神里都写着“这有点怪”。
瑾玉正煎着肉饼,闻言头也没抬,语气轻松自然,“偶尔也新鲜新鲜。节气养生要吃,馋嘴的时候想吃点痛快的,也得满足不是?”
她手腕一翻,肉饼在铁板上发出诱人的“滋啦”声,香气四溢,“况且,好吃就是真谛,不是吗?”
“这话太有道理了!”食客们直接缴械投降,“就吃汉堡,来两份,要跟这小家伙一样的。”他指了指吃得满嘴酱汁、一脸幸福的小孩哥。
“那不行,”瑾玉朝看过来的杜北眨眨眼,“他的是独一无二特制版本哦。”
“姐姐真好!”杜北只觉嘴里的汉堡更更更好吃了。
其他食客无奈,“那行,就经典版套餐。”
“还有我!加个蛋!”
“给我来两份。汉堡好啊,好携带,我下山给上班来不了的老婆尝尝。”
小摊前又热闹起来。瑾玉嘴角噙着笑,手脚麻利地忙活着,铁板上肉饼滋滋作响,面包胚烘烤出焦香,芝士片在热气中融化流淌。一份份分量扎实、香气扑鼻的汉堡套餐递到食客手中。
很快,满足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这肉饼真绝,汁水足,味儿正。感觉比那几个全球连锁的品牌还好吃。”
“这面包胚也好,软乎又不塌,有嚼劲,我能吃出股新麦味儿。”
“这酱汁…酸酸甜甜带点微辣?一点不腻诶,还很开胃,跟这肉搭起来真是绝配。”
“薯条也好吃!外脆里糯,盐撒得刚刚好!”
刚才那点关于“画风”的疑惑,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食客们各自待在喜爱的用餐区,欣赏着山间景色,捧着汉堡大快朵颐。山风吹过,带来林间的清凉,也吹散了汉堡的热气和食客们额头的薄汗,只剩下纯粹的、饱腹的快乐。
用餐高峰期很快过去,瑾玉又做两份套餐,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递给了旁边仿佛永远最后一个的裴雪樵。
裴雪樵接过盘子,看着眼前这个和他认知里瑾玉会做的食物截然不同的汉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拿起汉堡,姿态优雅,咬了一口。
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眸看向瑾玉,眼神里带着探究,“很…正宗的美式风味。”肉饼的火候、芝士的融化度、酱汁的调配,甚至面包胚的口感,都无限接近他在国外吃到过的那些经典汉堡,甚至更胜一筹。
“和我预想的味道截然不同。”
瑾玉正咬着自己那份,闻言咽下嘴里的食物,眉眼一弯,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反问,“那你以为是什么味道?”
裴雪樵认真地想了想,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轻笑摇头,“我以为…会是那种馒头夹煎蛋,或者夹卤蛋豆干的‘中式汉堡’。”
“噗嗤!”瑾玉忍不住笑出声,“裴先生,你这叫刻板印象哦。”
捻着根金黄薯条,她扔进嘴里,“汉堡就是汉堡,有它成熟的风味体系和烹饪逻辑。要学就学精髓,尊重人家的做法嘛——我可是认认真真,在网上研读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准备的!”
裴雪樵看着她打开的密密麻麻的页面和她脸上“我超厉害”的小得意,心头一动。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美食节上,她当众拆穿黑心汉堡摊时,口中流利吐出的一系列专业名词。
那时他全副心神都在担心她的情况,无暇细想。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笑得眉眼生动的女子,一个清晰的认知浮上心头:她从初识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懵懂陌生的状况,短短几月,她便彻底融入了世界,甚至掌握了相当专业的食品安全知识和烹饪化学词汇。
这份强大的学习能力和对所做之事的极致认真……
“学无止境嘛!”瑾玉没察觉他心头的波澜,很自然地接了一句,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她又咬了一大口汉堡,鼓着腮帮子,目光扫过那些吃得*心满意足、脸上洋溢着纯粹快乐的食客们,眼神温柔而明亮。
就在这时,那位领头的中年大叔终于干掉了最后一口汉堡,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拿起纸巾擦了擦满头的汗——一半是爬山累的,一半是被热腾腾的汉堡烘的。
“过瘾!真过瘾!”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但看着头顶开始变得炽烈的阳光,又苦着脸叹了口气,“就是这天气是越来越毒了。”
抹了把脖子上的汗,他对同伴抱怨,“爬一趟山,跟蒸了个桑拿似的。我估计会减少来的次数咯,有点子遭罪。”
旁边一个同伴也深有同感地点头,“是啊,幸亏路上还有点树遮着,不然晒死个人。”
瑾玉神色一动,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指了指偏殿,“里面安了空调哦,下次来里面吃,凉快。”
大叔摆摆手,“庙里是凉快,可这上山的路没有空调啊!这大热天的,一想到要爬这么高,腿肚子就先打怵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半是调侃半是提议地说:“哎,老板,你有没有想过开外卖?要是能点外卖,我们这些懒骨头,躺家里就能吃到这神仙味道,那才叫美滋滋呢!”
外卖?
瑾玉歪歪头,掐指一算——大暑将近,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又想起零星却不曾断绝的外卖请求,她点点头。
是该提上日程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小暑小童趣:
“小暑三候,蟋蟀居宇。有听过听到墙根下传来‘唧吱’叫声吗?那是蟋蟀,也就是促织的声音哦。它可是天然的‘报暑小闹钟’呢。”
第85章 清暑安神套餐
◎精怪骑手出发喽。◎
大暑时节,三伏之威。
李航满头大汗地推开山神庙偏殿的门,迎面撞上一股草木清香的凉气,如雪覆余烬,登时通体清凉。
“这天气出门真是折磨。”他吐了几口燥热空气,朝瑾玉摇摇手机,“老板,成了,你快看看。”
“辛苦。”瑾玉递来一杯凉茶,依着李航的教导,从自己手机打开了一个小程序——云岫时令小饭馆。
这正是用来开启外卖服务的软件。
点进页面,青绿山水的背景里,只有几个简洁明了的按钮:“今日节气大暑”、“时令菜品”、“我的订单”、“联系商家”。
整个设计古朴雅致,没有一丝多余的广告和跳转,操作起来也异常流畅,点哪里就立刻去哪里,绝不拖泥带水。
“简洁、好看。”瑾玉眼睛一亮,由衷赞叹。这可比她之前摸索着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购物软件舒服多了。
她立刻起身,将李航打印好的外卖二维码,端端正正贴在了每日更新菜单的小黑板上。
刚贴好不久,就有几个老食客进庙,一眼就瞥见了告示上新贴的二维码。
“天,终于等到你,我的外卖!”老食客们又惊又喜,立刻掏出手机,“这可太方便了。再也不用顶着大太阳上山了!”
他熟练地扫码,看着跳出来的简洁界面,更是连连点头,“这小程序做得真好看,简单大方!”
他一边操作一边顺口问道:“不过老板,你怎么不直接进驻那俩黄蓝外卖啊?那俩平台用的人可多了,订单肯定哗哗的!”
听到外卖平台,瑾玉眉心微蹙,回想起前几日,裴雪樵帮忙研究外卖平台的规矩,分析过那密密麻麻的条款,用他难得一见的、带着些冷嘲的腔调给她科普:
“繁琐的条款就是在增加阅读难度,并将不合理的要求隐匿其中。比如这条,平台抽佣,起步就是20%以上,卖得越多抽得越狠,称之为‘技术服务费’。”
“再看这个,骑手配送费,是顾客付一次,商家还得补贴一部分,两头吃。还有这个,顾客用了红包满减,平台可不会自己掏钱,最后大部分都得从你卖的东西里扣出来,这叫‘活动成本分摊’。再加上强制参加的促销活动,后台提现的延迟,还有各种名目的保证金押金……”
瑾玉听得头晕脑胀,连连打住。
她开饭馆,一餐一饭讲究的是应天时、养人身,赚的不过是维系香火、修缮庙宇的盈余。这种赤裸裸的、层层盘剥的“三头吃”,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喜。
“外卖平台啊……”瑾玉斟酌着词句,对着熟客温和地笑了笑,“规矩太多,抽成也厉害。我这小本生意,还是简单点好。”
话一出口,食客们心领神会,点头应和,“谁说不是呢。”
“况且也用不着。”李航的声音适时地从庙里传来。
他抱着个崭新的蓝牙打单机走出来,正好接上话茬,“山神庙生意来往简单,用不着那么复杂的功能。点餐、支付、打单,搞定这三样就齐活。用小程序正好,干干净净,成本低,没中间商赚差价。”
他给打单机连上电源和蓝牙,调试了一下,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吐出一张空白测试纸,“嗯,打单机也成了,来订单自动吐单。”
瑾玉点头,眼中带着信任和轻松,“好,那今后小程序的维护要靠你了。”她掏出手机,给李航转个了五位数金额过去。
“别!”李航立刻打算退款,“是我老早就说免费给你做小程序来着,况且我还是学生,应该谢谢你愿意让我试手才对。”
瑾玉不置可否,“干活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
李航再次推诿。
瑾玉半步不让。
几次拉锯后,山神娘娘眉梢一挑,用出杀手锏,“你不收的话,我就只能把钱给庄食客了。”
“别…”李航瞬间萎靡,弱弱道:“妍妍肯定要骂我不识好歹,说不定又要把我删了。”他好不容易才加回联系方式的。
“好吧!”他重重一叹气,旋即拍拍胸脯,认真道:“老板,维护的事就交给我,保证不出差错!”
“甚好。”瑾玉一拍手,设置好菜品,笑眯眯道:“那我可要开启营业喽?”
她带着点小小的仪式感,点在了小程序后台管理页面上那个朱砂色的“开启营业”按钮上。
接触的刹那,按钮一亮,外卖页面的灰色状态改为青绿色,顶端跳出一行小字:“正在营业中”。
庙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几声蝉鸣和风吹过银杏叶子的沙沙声。
瑾玉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小程序刚上线,即便有食客分享,却也不大可能很快就有订单。她悠悠打着扇,打算去准备今日菜肴。
就在这时——
“叮,叮,叮叮。”
清脆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敲击鹅卵石的提示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瑾玉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一旁的李航解释道:“这就是我设置的来订单提示音,一声就是一个订单。”
瑾玉恍然,“这便是四个订单……”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蓦地,这提示音如夏日突来的骤雨,从零星几点发展成一片密集、急促、连绵不绝的脆响。一声紧跟着一声,几乎没有间隙,疯狂地从瑾玉的外卖手机里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李航刚调试好的那台打单机,也开始疯狂运作起来。
一张张窄窄的热敏打印纸,刷刷刷地向外喷吐,白色的纸带在桌面上堆积着,几个呼吸便垂至桌下。
山神娘娘呆了。
李航反而是种意料内的平静,“这群饕餮,上课也不安生。”原来他早已把小程序分享进山神庙最开始建立的、如今发展成千人的死忠粉群。
然后便是人传人,群传群。
他帮忙捞起延伸到地上的订单,嘟囔道:“看起来有点多啊,”他话音一顿,看向瑾玉,“老板,你…你能忙得过来吗?”
山神娘娘还在懵。
她拿起那还在疯狂“叮叮叮”鸣叫的手机。
屏幕上,小程序后台的“新订单通知”每次刷新都在增加数字。每一个新订单跳出来,都伴随着一行清晰的小字:“预计送达时间:XX分钟后”。
这些不断减少的数字,带着强烈的催促意味,使得瑾玉“嘶”了一声。
山神娘娘掌管一方山林风雨,见过山崩地裂,也挽过洪水猛兽,却第一次被这小小的电子屏幕和不断跳动的数字逼得心跳加速。
她看着五花八门订单信息在眼前飞舞:清暑安神套餐x1,清暑安神套餐x3,丝瓜炒木耳单点x2,山药粥单点x5,盐水毛豆荚x10……地址更是形形色色,各种居民小区、办公楼、街头巷尾……还有这恼人的倒计时……
“不小的挑战呢。”
蓦地,山神娘娘哼笑一声,挽着袖子往厨房走。
“可这餐厨之事,是我的道场啊。”
厨房里,食材早已备好,正是今日菜品——清暑安神套餐。
瑾玉站在灶台前,掐指捏决,一张张订单依照时间顺序挨个浮起,在空中排好。
“时间紧,不能按部就班了。”
山神娘娘再捏决,神力笼罩下,厨房里的一切被按下了快进键,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灶火“轰”地一声自动燃起,调整到恰到好处的文火。
炒锅凌空飞起,金黄的菜籽油自行注入。焯过水的鸭块精准落入锅中,姜丝、紫苏丝紧随其后,在锅中翻飞起舞,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
调味料的小罐子自动开启,盐糖粒、几勺黄酒、少许酱油精准洒落。最后锅盖自行盖上,锅内焖煮的“咕嘟”声节奏均匀而快速。
“鸭肉滋阴,紫苏解表散寒、助消化,姜丝温胃祛湿。很适合暑湿困重、胃口欠佳的客人呢。”
忙里偷闲间,山神娘娘还不忘称赞自己这道菜品与时令的完美搭配。
与此同时,另一口炒锅飞起。
丝瓜凌空旋转,薄如蝉翼的瓜皮剥离落下,自动滚刀切块。
泡发好的黑木耳从盆中跃起,落入沸水小锅,焯水后自己抖抖身子,沥干水分。
菜刀自行拍碎蒜瓣,切成碎末。此时炒锅油热,蒜末爆香,丝瓜块、木耳同时投入,锅铲飞舞着翻炒,盐罐在上空倾斜洒落,翠绿与墨黑在锅中翻腾,色泽诱人。
“丝瓜清热通络,木耳清肠……”山神娘娘埋头手机,一字一句在菜品上补充着介绍。
鸭肉炖煮的时间里,比神力还方便的煤气灶上,也坐落着一口大锅。里面浮沉着由绿转褐的毛豆,丝丝缕缕盐卤香味逸散着。
瑾玉捻了颗毛豆,只需轻轻一掐,几粒入味的毛豆跳脱出来,投入口中,“嗯,不会因为时间长而失去口感。盐水毛豆荚,很适合配送的菜品。”
“还有主食……”
她絮絮叨叨着揭开砂锅,里面的大米和山药块几乎融在一处,温柔地翻滚着小泡,米香和山药特有的清甜气息缓缓弥漫。
“哎呀呀,可算成了。”
山神娘娘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骄矜一笑。
短短不到半小时,在神力的加持下,原本需要数倍时间准备的几十份套餐,已接近尾声。
焖鸭块酱香浓郁,鸭肉酥软;丝瓜炒木耳清爽脆嫩;盐水毛豆荚翠绿饱满;山药粥浓稠软糯,米香四溢。
几十个印着云岫山小饭馆logo的环保餐盒整齐排列,神力引导着菜肴如同温顺的溪流,精准地分装到每一个盒子里,渐渐的,餐盒们堆成了小山。
“小小外卖,易如反掌嘛。”
她弹了弹还有十几分钟预送时间的订单。
“让我看看,骑手还有多久到达呢?”瑾玉一手撑着脸,一手滑动着飞在半空的手机,下一刻,她惬意的神色一滞,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不敢置信。
“这……不可能吧,”她连连刷新几次后台,“没人接单?一个都没有?”
瑾玉抓起手机,匆匆去寻李航。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李航得知后,先是恍然,又是焦急,“我发了好几个平台的众包,依咱们的订单量,不至于没人,可问题在于,云岫山太远,而且还要上山。”
“虽然有直通山顶的马路,但骑手们没来过不清楚,肯定都在观望。怎么办啊?万一饭菜送不出去,食客们收不到餐,这可是大麻烦!”
李航抓着头发,比瑾玉还着急。
“不要急,”瑾玉安慰着,神色平静,“总有解决办法的。”
——大不了山神娘娘亲自上门送外卖。
想到这里,她甚至开始思考用什么术法能最快送达,“术法……等等。”她忽而眼睛一亮,有了想法。
瑾玉的目光直直望向主殿,应该说,是主殿后的南墙,下方的花池已经通了活水,几片睡莲叶子浮在水面,几朵粉白的花苞半开不开。
池边湿漉漉的石头上,两只通体碧绿、只有手指长的青蛙,正鼓着腮帮子,瞪着豆豆眼,沁在水里,惬意极了。
这两小只正是那场云舆降瑞宴上前来的精怪,一只负责送菜,一只险些被吃的兄弟。
由于这场大宴过于酣畅,连神明也有些微醺,竟没发现这两只醉酒的小家伙睡死在花池里。等她酒醒,也不好再单独驱逐,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它们去。
而这两只家伙胆子小,怕回了后山被别的厉害家伙欺负,又怕神明怪罪不听话,干脆就装起了普通青蛙,在花池里安了家,吃吃小虫,晒晒太阳,日子过得很是舒适。
“花池里的两个,出来。”瑾玉的声音不大,却传进了后院。
花池里,较大的那只鼓了鼓腮,没动。
它虽然呆,可神明定下的规矩记得牢牢的:不许精怪随意出后山,更不许到前面人世间去溜达。它眨眨豆豆眼,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普通的青蛙。
小的那只还听不太懂人言,更是乖乖跟着哥哥动作。
“蛙十二,蛙十六。”瑾玉准确叫出了它们的名字,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呱!”“呱呱!”
装不下去了!蛙十二猛地从石头上弹起来,慌乱在池边蹦跳几下,往前院跳去,蛙十六紧跟着哥哥,还以为在玩。
它们跳到偏殿外的无人角落,豆豆眼望着瑾玉,喉咙里发出短促又带着点讨好的“呱呱”声,“娘娘我们很乖的,我们没有去人间!”
瑾玉看着它们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心里很是喜欢,况且它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庙里,从未越界。
“知尔等乖顺。只是如今,倒要让你们往人间走一趟了。”
神明指尖轻轻一弹,两点细碎如萤火虫般的淡金色光点,无声无息地没入两只青蛙的额头,“看到这些地方吗?”
蛙十二和蛙十六只觉得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瞬间涌入脑海,紧接着,数个清晰的方位坐标如同星辰般亮起。
幸福里小区三栋二单元402、半山街区206号、镇南街“全都有”五金店……每一个食客留下的地址,都变成了它们脑海中无比精确的“点”——这是神明对自己治下山川地脉的天然掌控,此刻共享给了这两只小小的精怪。
“呱!”蛙十二惊得差点摔个底朝天。这感觉太神奇了!仿佛闭着眼都能摸过去!
瑾玉再挥袖,一道云气笼罩住两只青蛙。
光芒散去,原地站着两个穿着不太合身、样式古怪的靛蓝色短褂和阔腿裤的少年。
大的依旧是大宴上的模样,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瘦小,眼睛又黑又圆,带着一股子没睡醒似的呆气。小的则只有五六岁模样,很不适应两条腿站立,扶着哥哥的肩膀,摇摇晃晃,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
“呱…哥?”蛙十六迟疑地开口,声调有点怪异。
“弟弟。”蛙十二虽有些呆,但口齿流利。
“此行是场好缘法,多多亲近人类,于尔等修行有益。”瑾玉喜爱地捏捏蛙十六的脸颊。
然而精怪入世,终究是破例。
她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头像,头像纯白,简介没有。对话框里,对方的历史回复永远只有简洁的“好的”、“收到”、“已备案”、“没问题”,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又允取允求的官方味。
瑾玉编辑着信息,“事急,山神庙开启外卖,人手不足,我打算暂调后山精怪,充作临时骑手配送。”
发送。
几秒钟后,对话框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那串省略号持续了足有半分钟之久,仿佛网络那头的人正对着屏幕抓耳挠腮,反复斟酌措辞。终于,一条信息艰难地跳了出来:
[收到。原则上…同意该临时调用。请您务必确保精怪的安全行为,也请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字里行间那股子欲言又止、勉强同意的味道,隔着屏幕都能闻见。
瑾玉微微一笑,体贴回复,“放心。会将它们信息登记在小程序骑手后台。尔等可接入小程序查看实时位置及配送状态。”
对面这次回得飞快,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松了口气的样子。
[感谢您的配合!此方式甚好!]
几乎就在这条信息发来的同时,瑾玉的手机“叮”地一声,小程序后台又跳出一个新订单。
她神念微动,瞬间感知到那个地址——正是郊市边缘,外面挂着“郊市特殊生态环境研究与民俗文化保护中心”牌子,内里实则为“特殊事件部”的小院。
订单备注:清暑安神套餐二十份,配送费已加倍,辛苦了。
“哈哈,这些人类,心思真是一套一套。”山神娘娘如何不知对方的意图,轻笑摇头,放下手机。
“走吧,去拿食客的餐点。你们没有证件,无法驾驶交通工具,可时间紧,特允你们用出术法。”
瑾玉吩咐着,“记得避人,送完立刻回来,不许乱跑,不许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许显露出异常。明白吗?”
“明…明白!娘娘!”蛙十二和蛙十六用力点头,声音还有点发颤,是因为即将步入人世间的激动和忐忑。
这边安排妥当,后院通往山林的平地上,树影一阵晃动。几个身影带着法力的波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院门口。
——正是玉京子和山君,还有一干能自行化人形的精怪。
后面还跟着几只化形不算完全,还顶着兽耳或拖着尾巴的小精怪,探头探脑,一脸好奇。
“进来吧。”
得到神明的允许,这等大妖才老老实实踏入山神庙。
“见过娘娘。”玉京子带着众人作揖。
瑾玉点头,“山风已把讯息道明,尔等可愿帮吾一行?”
精怪齐齐道:“愿为娘娘分忧!”它们心下俱是欢喜,毕竟能多在人间一息,就多些成人的道行。
瑾玉知它们不可能拒绝,简明扼要地把事项说了,尤其强调了规矩,“尔等道行深,主意大,但有吾在此,不允尔等节外生枝,惊吓凡人。若惹出事端,严惩不贷!”
众精怪又是一阵“不敢”“我等省得”。
“好,那便来登记,”瑾玉拿出手机,点开小程序后台的骑手管理模块,“一个个来,拍个证件照。”
后院瞬间热闹起来。
玉京子人相修得最好,拍照最顺利,她温顺侍立在瑾玉身侧,享受着难得的亲昵,顺带看着其他精怪的笑话。
“小老虎,把牙收一收。”
山君原本咧的大嘴闭上,最高的个子发出委屈的童音。
“蚌女,把你的珍珠收起来,外卖骑手不这样装扮。对了,怎么不见老龟?又睡觉去了?也罢。”
“鹿精……吾知尔等食草动物,抱团求生,但人类社会真的不需要这样……”
好不容易登记完毕,瑾玉迅速将餐盒分发给这些新晋的“精怪骑手”。各自抱着一个保温箱,脸上紧张又新奇。
“出发吧。”瑾玉一声令下。
精怪们如同得了赦令,纷纷施展手段。
玉京子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白烟贴着墙根飘走;山君躬起脊背,以与体型毫不相干的轻盈,几个纵跳消失在山路;鹿精和几个好朋友不舍分开,下一刻就各凭本事雀跃地奔向四方。
只有蛙十二和蛙十六道行浅,以慢一步的速度,曲起大腿,大跳着离开。
此时手机里已有了零星催单,李航正对着骑手平台唉声叹气。
“可以放心了,”瑾玉安慰一句,“骑手已经出发。”
宽慰完李航,她回到厨房,准备处理剩下的订单。目光扫过那些已经分装好、等待配送的餐盒时,她秀气的眉头却再次蹙起。
掀开一个餐盒的盖子,里面是紫苏姜丝焖鸭块和丝瓜炒木耳。
她拈起一小块鸭肉,放入口中。
味道还在,酱香浓郁,鸭肉也算软嫩。但……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刚出锅时,锅气裹挟着食材最鲜活的那一瞬间。
焖煮的酱汁因为放置,香气似乎沉淀了下去,变得有些“闷”。丝瓜和木耳的清爽脆嫩感也打了折扣,失了部分水灵灵的生机。
“有些泄味啊……”瑾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她已经特地避开了那些极容易因时间流逝而风味大跌的菜肴,选择的都是相对适合保温配送的焖煮和炒菜。可在这大暑天极端闷热的天气里,很难阻止食物最美妙风味的悄然流逝。
对于向来以“时令滋养”为道、追求食物最佳状态的山神娘娘来说,这简直难以接受——即便在食客们嘴里,是没有区别的好吃。
瑾玉蹙着眉,往餐点里灌入神力来恢复其“完美”,由于心中不爽利,神力灌得又多又猛。
“神力只是一时之替,需想个彻底解决的法子才是……”
与此同时,刚步入市区的精怪们,也收到了来自神明往餐点里补充的神力。
玉京子动作一缓,似乎察觉到了神明的苦恼。
而其余精怪不甚在意,只看着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人世间,陷入了无法形容的震惊和茫然。
“人间……竟成了这个模样吗?”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大暑日常片段:
娘娘从宝贝坛子堆里抱出一个陶瓮,晒在了庙阶,“三伏阳气足,老姜切片与红糖封坛,冬至煮汤圆暖身刚刚好哦。”
第86章 清暑安神套餐2
◎“这群笨蛋。”◎
“不要命了?!”
郊市的某条马路上,急急刹住车的司机惊魂未定,摇下车窗就想吐国粹,可当看到怯生生两个小孩的时候,哽了一瞬,没好气道:
“走路要看路!别闯红灯了!”
“呱…对不起。”蛙十二按着弟弟给司机鞠了个躬,送走对方后,他们对视一眼,俱是怯懦茫然。
他们从入了郊市,不,从下山开始就在震惊——眼前的世界,与他们记忆中百年前偶尔偷偷溜下山瞥见的景象,已是天渊之别。
脚下不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平整坚硬、即便是山君这种大家伙踩上去也不会有痕迹的黑色路面。
无数巨大的、颜色各异的“铁盒子”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呼啸穿梭着,速度快得惊人。
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石头盒子”,窗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巨大的、闪烁着五彩光芒的“牌子”悬挂在楼体上和道路边,有的甚至还会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尾气、食物香气和某种化学制品的复杂味道,浓烈得盖过了山林的气息。
“呱…哥…哥…”蛙十六死死抓住蛙十二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还是人间吗?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跑到别的神仙洞府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起了老蛙精曾经讲过的“烂柯人”故事——樵夫看仙人下了一盘棋,斧柄都烂了,人间已过百年。
此刻,他们俩就是那手足无措的“烂柯蛙”。
蛙十二也好不到哪去,他眨眨豆豆眼,理解这光怪陆离的一切,竟很奇异地思索起人类思想启蒙的“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的哲学三问之中。
“别…别慌!娘娘教过的,按着路线走。”他颤抖着手掏出那个小小的“法器”,屏幕上的蓝色箭头和脑海里的光点,成了这片陌生钢铁丛林里唯一的坐标。
兄弟俩拉着手,像两只误入高速公路的鹌鹑,贴着墙根,战战兢兢朝着第一个目的地——幸福里小区挪去。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那些呼啸的“铁盒子”撞飞,或是被多到蚂蚁一样密集的人类认出自己的身份。
好不容易挨到小区门口,又要被门卫要门牌号,并要求登记,兄弟俩磕磕巴巴勉强过关,终于找到了三栋二单元402的门牌。
蛙十二紧张地鼓了鼓腮,学着路上看到的人类样子,抬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笑容和善的大姐。
“哎哟,来了来了!辛苦辛苦!诶?你们是山神庙老板的专属骑手吗?”
大姐热情地招呼,打量着门口这两个神情局促、脸蛋稚嫩的兄弟俩,关切道:“瞧这模样,年纪不大吧?还在上学吗?怎么大热天的出来跑外卖?家里大人知道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轰得蛙十二和蛙十六大脑一片空白——娘娘只说不许跟人类说话,可没教过人类主动问话该怎么回啊。
“我…我们…”蛙十二舌头打结。
“给娘娘…老板…送餐…”蛙十六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大姐看他们拘谨的样子,更觉得是勤工俭学的学生,心生怜爱,“哎哟,看这汗流的!不容易!来,拿着,买瓶水喝!”她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往蛙十六手里塞。
“不!不要!”蛙十六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娘娘…老板不许!不许拿!”
大姐一愣,随即又被逗笑了,“哟,这么听瑾玉老板的话啊?那阿姨请你喝瓶饮料总行吧?等着啊!”她转身就要去冰箱拿。
“不…不用!谢谢!”蛙十二也慌了,娘娘的叮嘱在耳边盘旋:不许节外生枝!快走!
兄弟俩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把保温箱里的餐盒递出去,转身就跑。楼道里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哎!我的餐还没给呢!”大姐在门口急得直喊。
兄弟俩一口气冲到楼下拐角,心脏还在狂跳。
“人…人类好可怕!”蛙十六不甚理解这种热情,只会说好可怕。
蛙十二在一旁呱了一声,“餐…餐忘了给!”他看着怀里的保温箱,脸都白了。娘娘交代的任务没完成!这比人类搭话还可怕!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大姐疑惑的声音:“咦?人呢?餐呢?”似乎正探头往下看。
情急之下,蛙十二灵机一动——也可能是吓的,拉着弟弟往旁边茂密的绿化灌木丛里一钻。
青光微闪,两个少年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个保温箱。旁边灌木丛里,两只通体碧绿的青蛙睁着四只豆豆眼,惊恐地看着楼梯口的方向。
大姐找了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放在地上的保温箱。
“嘿!这孩子,吓跑就算了,餐怎么丢这儿了?”她哭笑不得地提起保温箱,嘀咕着,“这山神庙招的骑手,毛毛躁躁的……”
灌木丛里,蛙十二和蛙十六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敢“呱”地松了口气。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脑子太灵活,呱真的应付不来!
与此同时。
郊市偏远一角,挂着“特殊生态环境研究与民俗文化保护中心”牌子的幽静小院门口。
山君躲在阴影处,看着同样隐蔽处的几个门卫,圆溜溜的眼睛俱是好奇和调皮,无声地往其中一人后背一拍。
“谁!”
门卫迅速弯腰,一手按在腰带上就要拔出武器,但没能拔出来。
一只大若蒲扇的厚掌按在门卫的武器上,他能听见那由钢铁铸就的东西发出了丝丝解体声,不由脸色一变。
而其余门卫却已围成一圈,举着武器警戒喝道:
“你是谁!放开他!”
山君嗅闻着紧张的空气,撇撇嘴,松开手,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餐盒。
“是山神庙的骑手?”
人群外,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看了眼手机,眉头一松,“是他,资料上有登记。可以放下警戒了。”
门卫们忌惮又惊奇地回到隐蔽处,年轻男人接过餐盒,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山君身上扫了好几遍。
山君,云岫山脉能自行修成人形的大妖之一。
“这位…师傅,”他斟酌着开口,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微笑,“辛苦您跑一趟了。天气这么热,进来喝口水歇歇脚?我们单位有空调。”
山君盯着院子里交杂的灵气,无趣摇头,算是拒绝。他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好多些时间去其他地方玩一会。
“呃…是这样的,”男人不死心,试探着问,“我知晓您这等…人物,偶尔追求入世修行,您有没有兴趣…嗯…找个更稳定的工作?比如,加入我们?待遇从优,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处理一些…嗯…特殊环境下的突发状况?”
他的话就是那种“懂的都懂”的意思。
山君依旧沉默,只是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有些烦了。
人类话好多,要不是娘娘叮嘱要有礼貌……他不耐地喷了喷鼻子。
仅仅一瞬间,男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呼吸都滞了一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讪讪地后退半步,干笑道:“哈哈…那个…不急不急!您考虑考虑!有兴趣可以联系,”他赶紧提起餐盒,“那我先回去了,谢谢啊!”
看着山君头也不回、眨眼间便消失了踪迹,男人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快步走回特殊事件部的内部区域。
“怎么样?试探出什么没?”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问道。
“别提了!”他把餐盒放到桌上,心有余悸,“来的偏偏是只大老虎,天性就凶横,哪愿意跟我说话。我估计他能听我说完都是山神庙那位的功劳了。”
“可惜,”年长者叹气,“灵气浓度增高,各地异常事件始终在增加,人手越来*越缺,要是能合作或建立联系几个像这样厉害的个体,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男人点点头,倒也没太失望,“郊市很幸运了,天塌下来还有一位顶着——我去,这位做的饭怎么也这么绝,以后加班终于也能尝到这口了!”
打开的餐盒,浓郁的饭菜香气扑了二人一脸。
“嚯,配送这么久还这么烫?”他夹起一块紫苏姜丝焖鸭块放入口中,眼睛一亮,“鸭肉酥烂入味,紫苏和姜的香气融合得恰到好处,祛了腥膻,提了鲜香…等等!”
他忽然顿住,细细咀嚼,神色狐疑,“这…这饭菜好像掺了灵气?好生浓郁精纯。比我们上次从云笈观那边弄来的特供灵米蕴含的灵气还要充沛。”
一旁的年长者早合上餐盒,并开始想法子怎么黑掉其他人的饭菜,“这等好物,当然要等出任务的时候当回春丹用啊。”
另一边。
玉京子拎着两份餐盒,站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之一——栖云大厦的玻璃旋转门外。
这份订单原本是某部门销售总监林薇点的。瑾玉查看后台时,发现地址就是栖云集团,就顺手多做了一份清暑安神套餐,一并送来。
此刻玉京子听着周遭嘈杂人声,细长眉眼微微沉着,将餐点递给林薇,并一眼就看出这个妆容精致、衣着干练的女人眉宇间凝结着浓重的疲惫和焦虑,眼圈发黑,是典型的心神耗竭、长期失眠的症状。
若是瑾玉在场,定会叮嘱,但她没这个善心,给了餐点就打算离开,可林薇却主动开了口。
“哇,是美女你送的外卖吗?”林薇打量一下,惊艳道:“感觉饭的美味都要更上一层了。”
花言巧语。
玉京子冷冷道:“娘…老板的饭菜本来就是绝顶美味,不需要添饰。”
林薇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笑眯眯点头,“你说得对,瑾玉老板的饭菜超绝,可惜我总是全国各地出差没时间吃。多谢外卖!感恩外卖!”
玉京子愣了一愣,缓和神情,“嗯”了一声。
“哦,原来你是瑾玉老板的死忠粉啊,”林薇的笑蓦地明显许多,话锋一转,“那我要是把你冷冰冰的服务告诉她……”
“你敢?!”
玉京子平淡不屑的脸划过一丝焦急,可看着林薇但笑不语,她哽了哽,半晌,僵硬开口。
“谢谢…你的赞美,祝你用餐愉!快!”
“嗯——不错,”林薇满意了,朝玉京子挥手告别,“也祝你天天开心哦。”
听着灵动的高跟鞋声走远,玉京子愤愤的、偷偷的吐了吐蛇信。
狡猾的人类!
她把被调戏的怒气统统归到下一份餐点的主人身上。
裴雪樵正在开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正打算依着最近被调养好的食物钟去吃饭,就看到聂总助转进一个内线前台电话,接了起来。
“裴先生,您的外卖到了。”一个清冷悦耳、却毫无温度的女声传来。
裴雪樵一愣。外卖?他只让秘书订过咖啡…难道是瑾玉?
一想到这个可能,哪怕他给过直达顶楼通行证,也坐不住,当即暂停会议,匆匆起身。
几分钟后,董事专用电梯门“叮”一声打开。裴雪樵快步走出,目光迅速扫过空旷的休息区,最终定格在落地窗前那个单薄细瘦的背影上。不是瑾玉。
玉京子闻声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雪樵浅浅吸了口凉气,一眼就认出这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存在。
“是她让你来的?”他迅速调整表情,寻找答案。
玉京子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那个明显大了一圈的食盒递过去,“娘娘让‘顺手’送来的养胃餐。”
裴雪樵没被意有所指的话伤到,淡笑着接过食盒,“多谢,有心了。”
很快,他注意到玉京子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双漠然的眸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带着点…挑剔?
“她开外卖了?可忙吗?”裴雪樵试探着套话。
玉京子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她好不好?你不会亲自看?”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娘娘此刻正为你们这些凡人的口腹之欲焦头烂额。外卖泄味,骑手难寻,她神力维持亦难保完美风味。你倒好,在此高楼广厦,还让她记挂着。”
好酸啊。
裴雪樵忍住想笑的欲望,很快将注意集中到“麻烦”上,“外卖?泄味?抱歉,是我疏忽。”
他诚恳地解释,随即正色道:“这位…女士?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玉京子看着裴雪樵脸上的诚恳,冰冷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哼,还算有点良心。
她微微颔首,“可以。”
同一时间,市场部销售总监办公室。
林薇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才想起桌上那份外卖。
时间紧迫,马上又要去开部门周会。她匆匆打开餐盒,一股清新好闻的食物香气钻入鼻腔,让她烦躁的神经都为之一松。
“这就是清暑安神套餐?”
目光里,紫苏姜丝焖鸭块酱色诱人,丝瓜炒木耳翠绿墨黑相映成趣,盐水毛豆荚碧绿饱满,还有一小碗晶莹软糯的山药粥。
“怪不得有人甘当死忠粉,色香味俱全啊。”
林薇想起某人,大笑几声,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鸭肉送入口中。
鸭肉酥软脱骨,紫苏和姜丝的香气完美地中和了油腻,又突出特有的辛味,带来一种热而不燥的暖意。
她又舀了一勺山药粥,温热的米粥混合着山药的清甜滑入食道,碳水给予的满足感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太舒服了…林薇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丝瓜和毛豆。清爽,鲜甜,是很简单朴素的美味。
她感觉连日加班熬夜积攒在身体里的燥热、烦躁焦虑,被饭菜们一点点化开、驱散。一股久违的、纯粹的舒适感包裹了她。
然而,手机催命般的震动响起——部门周会时间到了。
她习惯性地把餐盒往旁边一推,抓起电脑,匆匆冲向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光打在幕布上,顶头上司正严肃分析着上一季度的销售数据。
林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那股从胃里升腾起来的暖意却越来越明显,像泡在温水中,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
更奇怪的是,她原本因为长期失眠而混沌沉重的大脑,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清明,舒服极了。
可太舒服也不好——上司的声音渐渐模糊,幕布上的数字也变成了跳动的光斑。林薇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一点、一点……
“林总监?林总监?”
“薇姐?醒醒!汇报到我们组了!”
几声呼唤将林薇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她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周围同事关切又有些好笑的脸。
她…她竟然在这么多人的会议上睡着了?!而且睡得无比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诶呦,抱歉了各位,周公非拽着我聊天联络感情。”林薇极快恢复了理智,圆滑道。
“没事没事,薇姐最近太累了。”同事理解地笑笑。
林薇定了定神,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虽然当众睡着出了糗,但精神却异常饱满。
连日熬夜的头痛、眼干、心悸竟然一扫而空,身体轻盈舒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脑子里此刻没有复杂的销售数据,没有难缠的客户,只有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开完会,回去把没吃完的套餐全吃完吧……
而此时的“幸福家园”小区,7号楼2单元301室门口。
气氛有些诡异。
房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一个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的中年妇女,正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的青年,他身后,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女童,和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
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印着“云岫小饭馆”logo的餐盒,紧张兮兮地挤在狭窄的楼道里,眼巴巴地看着门里的阿姨。
“你…你们找谁?”阿姨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只是点了一份山药粥当午餐主食,怎么来了三个外卖员?
“送…送餐!”青年以与身材年龄不匹配的怂意,把手里那份山药粥往前递了递。
“我也来送餐!”女童的口齿伶俐,声音极为好听。
“还、还有我!”少年赶紧也举起自己手里的餐盒,生怕落后。
三份外卖,三个举止怪异的外卖员,把小小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阿姨彻底懵了,“我…我就点了一份啊!你们…你们这是干嘛?”总觉得很诡异,她下意识地想关门。
“别关门啊!”鹿精急了,娘娘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他以为阿姨没听清,又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带着心焦,“您的餐!山药粥!还是热的!”
她这一动,后面的翠鸟和山兔也下意识地跟着往前挤了一步。
三个精怪本就紧张,又被人类关门的举动吓到,食草动物抱团取暖的天性瞬间爆发,挤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脸贴到门缝上,三双眼睛里写满了“求求你快收下吧我们好害怕”的恳求和惶恐。
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几人的动作忽明忽暗。
门里的阿姨看着门口这堵越来越近的肉墙,心脏砰砰狂跳,握着锅铲的手都出汗了。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社会新闻标题:《惊!外卖团伙堵门,强买强卖疑似新型诈骗!》《警惕!强盗团伙佯装送外卖,入室抢劫,独居老人险中招!》……
“我真只点了一份!你们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报警了!”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死死抵住门,只留下一条缝。
门外,鹿精、翠鸟、山兔面面相觑,急得快哭了。
怎么办?娘娘说了要送到客人手里,可客人不收,还要报警!报警是什么?听起来就很可怕!他们只是因为被这个陌生的人间吓到了,凑到一处想一起送餐啊!
三个精怪僵硬地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鹿精手里的山药粥盒子因为紧张被他捏得微微变形。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感应灯滋滋的电流声和双方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本该简单的送餐任务,彻底陷入了僵局。
遥遥山神庙,山神娘娘扶额长叹。
“这群笨蛋。”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一道来不及做的大暑美食:
“大暑热湿交缠,忌空腹狂炫冷西瓜。教大家一道‘炒米茶’方子:糙米干锅炒至焦黄,晨起热水泡饮,护胃生津,爱吹风扇和空调的孩子们可以尝试一下哦。”
第87章 老鸭姜母煲+仙草冻
◎这外卖该不会是预制菜吧?◎
午后的阳光徐徐洒在山神庙的飞檐上,给古朴的建筑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然而庙内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截然相反。
瑾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手机上一秒秒迫近的超时警告和食客委婉或不那么委婉的询问留言,额角隐隐作痛。
目光锁定那几份打包好、正由神力勉强维持着“形神”的餐盒,她双手掐诀,低喃几声晦涩的语调,最后眸泛璨金,神力精准缠绕住那几个餐盒。
“定!”
神光没入餐盒,下一秒,餐盒突兀消失在原地。
郊市几个不同的地点,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个等待的食客家门口,凭空出现了一个印着云岫小饭馆的保温袋,而小程序的后台,也向食客们弹出“餐已送至门口,请查收”的消息。
险之又险啊。
她将所有订单完成,关闭店铺,轻呼一口气,而后突然又想起那些个逗留在人间的精怪们,又是一叹。
神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以山神庙为中心,向着郊市四面八方温柔又精准地铺展开去,下一秒,她身形倏而消散。
第一站:小区绿化带花池。
瑾玉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一片茂密的冬青丛旁。
她蹲下身,素白的手掌精准地探入湿漉漉的泥泞和落叶之下,再抬起时,掌心已多了两只瑟瑟发抖、沾着泥点的碧绿青蛙。
“呱!”蛙十二和蛙十六惊恐地叫了一声,豆豆眼里满是委屈和后怕。
“倒生了些灵性。”瑾玉语气听不出喜怒,指尖一点灵光拂过,两只青蛙化回呆萌少年,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看她。
“人类热情些,就怕成这样?餐丢在地上就跑,像话吗?”她轻轻弹了一下蛙十二的脑门,力道不大,却足够让少年缩得更紧。
第二站:街角旁的小巷阴影。
山君完美隐匿于黑暗,正用灵力抽打着理发店门口那个还在旋转闪烁的“红蓝法器”(理发店转灯),看着里面人类惶然的神态,眼中是孩童般的顽劣。
“小老虎。”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山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一寸寸艰难地转过来。
看到瑾玉平静无波的眼神,他脸上那点恶劣的趣味陡然冻结,化作一丝丝惶恐,下意识想试图缩进更深的阴影,却莽撞地撞倒了旁边的空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瑾玉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随我回去。”山君像被拎住后颈皮的小猫,“嗷呜”一声,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第三站:栖云大厦楼顶天台。
玉京子抛却美人皮囊,化作原型,正以一种极其慵懒舒展的姿势盘绕着,享受着正午的炽热,尾巴惬意堵在天台门口,偶尔传来里面纳罕的“门坏了吗”声音。
“树上风景可好?”瑾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玉京子蛇信一吐,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慌乱。
她没说话,只是身影倏地化作一道细长的白影,轻盈地落在瑾玉伸出的手掌上,随即变成一条通体莹白如玉、仅手指粗细的小蛇,盘踞在温热的掌心,很是老实。
最后,瑾玉一步踏出,身形消散。
再出现时,已出现在幸福家园小区7号楼2单元301室。
这里的气氛依旧沉默紧张。
门内的阿姨死死抵着门,脸色发白,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在抖,屏幕上赫然是已经按好的“110”三个数字。
门外,鹿精、翠鸟、山兔三个精怪挤成一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份山药粥,急得冒汗,又不敢再动一下,生怕彻底吓坏门里的人。
“咳。”一声轻咳打破了僵局。
瑾玉从无人拐角处转出,扫了一眼门口这混乱又滑稽的场面,径直走到门前。
“这位大姐,实在抱歉。”瑾玉的声音温和清润,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是云岫小饭馆的老板。这几个孩子是新招的骑手,笨手笨脚,第一次送餐不懂规矩,吓到您了。”
她说着,伸手轻轻按在翠鸟和山兔的后脑勺上,微微用力。两个小家伙猝不及防,被按着朝门内的阿姨鞠了个标准的躬。
“对不起!”翠鸟的童音带着哭腔。
“对…对不起!”山兔的声音细如蚊蚋。
鹿精见状,也赶紧跟着鞠躬。
门内的阿姨看到气质温婉、态度诚恳的瑾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哎哟,老板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算了算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摆摆手,终于把门开大了一些,接过鹿精递过来的那份唯一属于她的山药粥,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招新人…也得培训好啊,这些个人堵着门,多吓人呐…”
“您说的是,一定加强培训。”瑾玉微笑着点头致歉,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耽误您用餐了,这份餐算小店赔罪。”
她说完,不再耽搁,目光扫过三个如释重负又羞愧难当的精怪,“走了。”
瑾玉转身,于无人处一步踏出。楼道里的景象瞬间模糊、拉长,周遭视野如流光般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却又奇异地被隔绝在外。
几息之间,神明带着身后一串蔫头耷脑的精怪“小鸡崽”,已安然回到了山神庙的后院。
缩地成寸。
几个精怪的眼里俱是崇敬和向往,可随着瑾玉沉着脸回身,它们一个激灵,依次站好,一个个垂手低头,大气不敢出,像是等待夫子训话的蒙童。
“好玩吗?”她开口,声音平静,却让所有精怪心头一紧。
“蛙十二,蛙十六,”声音不高,却让兄弟俩齐齐一哆嗦,“畏畏缩缩,餐食遗落,是为失职。”
“还有你这只老虎,”山君高大身躯猛地一颤,“顽劣戏弄人间器物,惊扰凡俗,是为不端。”
“玉京子,”手腕上的小白蛇僵硬了一下,“消极怠工,流连人间,延误配送,是为懈怠。”
“鹿精、翠鸟、山兔,”被点名的三个家伙头垂得更低了,“鲁莽抱团,惊吓食客,引发恐慌,是为无状!”
每点出一项,被点名的精怪脖子就缩一缩。其余没被直接点名的,也感同身受,后背发凉。
“尔等可知错?”瑾玉的声音带着山岳般的威严。
“知…知错了!娘娘!”
“错在何处?”
“不该乱跑。”
“不该吓人!”
“不该忘了送餐。”
“不该贪玩…”
七嘴八舌,一片混乱的认错声。
瑾玉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真心认错的模样,沉着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丝。
“念尔等初犯,且事出有因,尚知悔改,此次便先且记下,下次再犯,数罪并罚!”
一阵喏喏称是。
瑾玉见状,神色一转,带上些笑意,“不过尔等也算做了些事,奖励还是有的。”
她往厨房方向挥袖,一个冰柜横空飞出,盖子掀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根冒着丝丝寒气的雪糕,五颜六色的包装,总有一样能戳中精怪的喜好。
“喏,辛苦了。一人一根,算是…压压惊。”她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精怪们欢呼一声,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根自己喜欢的颜色,笨拙地撕开包装纸,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冰凉的甜意瞬间在口中化开。
蛙十二看着手里印着“老冰棍”字样的冰凉棍子,只觉透心凉的甜意直冲脑门,眼睛瞬间亮了,“呱…好甜!好凉!”
山君则张开血盆大口,连棍子一齐嚼进嘴,随后被冰得龇牙咧嘴,又将冰棍吐出来,化成小狗大小的原形,边扒拉着玩边舔舐。
连盘在手腕上的玉京子,都探出脑袋,分叉的信子飞快地在瑾玉特意为她掰下的一小块冰棍上点了点,然后满意地缩了回去。
瑾玉笑看了一会精怪千奇百怪的吃冰棍方法,这才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
“这是你们今天的工资,按送单的数量和距离来算。”她展示着屏幕上的数字,“嗯?居然是小老虎送的最多,有…嗯,二十八块三毛。”
“鹿精你们三个虽然只送了一单,但路程远,加上惊吓补偿费,算十块。蛙十二蛙十六,各九块…”她给每个精怪解释着他们账户里那一串数字代表的意义。
“钱?”精怪们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又看看瑾玉,眼神充满了新奇和茫然。山里的精怪,交易多以物易物,或者干脆靠实力获取,对“钱”的概念极其模糊。
“对,钱。”瑾玉耐心解释,“在人间,钱可以换到很多东西。比如你们刚才吃的冰棍,就是用钱买的。还可以买新衣服,买玩具,买各种你们感兴趣的东西…”她尽量用精怪们能理解的东西举例。
“能买感兴趣的东西?”精怪们的眼睛迸发出比看到冰棍时更亮十倍的光芒——它们冒着被神明责罚的风险逗留人间,可不就是被人间的一些好玩物件吸引了吗。
“娘娘!我明天保证好好送!”山君第一个反应过来,它对人间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真的很感兴趣,要是能买到的话……
“我也送!我也送!”其他精怪也争先恐后地喊起来。原本对送外卖的恐惧和抵触,霎时被“赚钱买买买”的巨大热情所取代!
山神娘娘笑眼弯弯,“那你们可要好好工作哦。”
翌日,午时刚过。
锦绣家园小区门口,穿着家居服、顶着鸡窝头、明显刚睡醒的小张,习惯性地在云岫小饭馆小程序下了单,点了一份大暑特供的“姜母鸭套餐”。
他抓抓头发,突然想起什么,“昨天看评论说新骑手有点状况百出,今天估计也得晚…”他正嘀咕着,准备给商家发个消息说晚点没关系。
然而,订单状态显示“骑手已接单”后仅仅过了二十分钟,家门就被礼貌地敲响了。
“您好,云岫小饭馆外卖。”门外站着一个精神抖擞、眼神清亮的少年,双手捧着一个圆柱形的外卖盒子。
小张惊讶地接过外卖,入手微沉,罐体温热,罐口是严丝合缝的金属盖。
“这么快?昨天不是…”他忍不住问。
少年露出一个腼腆又带着点自豪的笑容,“我们培训过了,从此一定准时!祝您用餐愉快!”说完,像一阵风似的转身就跑,脚步轻快得仿佛带着使不完的劲儿。
小张看着少年充满干劲的背影,感叹道:“好久没见过这样对工作充满热爱的人了,孩子,你太年轻。”
他似乎能想象出不久后这些骑手的社畜模样,哼着小曲关上门,好奇打量这个科技感十足、完全不像外卖包装的金属罐。
“这包装真够硬核,跟军粮似的。”他嘀咕着,试着拉开顶部的易拉环。
“嗤——”
一声轻微的泄压声响起,盖子应声而开。
一股浓郁霸道、滚烫鲜香的姜味混合着鸭肉的醇厚香气,如同被禁锢许久的火山,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家的空间。
“卧槽!”小张被这香气冲击得后退半步,口水疯狂分泌。他迫不及待地看向罐内。
只见罐子里热气腾腾,姜母鸭堆叠在一处,另一边是莹白饱满的米粒,泾渭分明,汤汁没有一丝洒漏,色泽鲜亮得仿佛刚出锅。
不,不是仿佛。
他伸手往罐子上一探,热气带着惊人的热度灼了下掌心,他倏地缩手,惊叹道:“在庙里吃也就这个状态了吧。”
而更让他惊喜的是,袋子里除了装着金黄油亮的姜母鸭的罐子,还静静卧着一小盒晶莹剔透、点缀着蜜红豆的仙草冻。
盒子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娟秀的手写字:
[尊敬的食客:为昨日配送混乱及服务不周深表歉意!今日所有订单,特赠本店秘制仙草冻一份,聊表心意。望您清凉一夏。——云岫小饭馆瑾玉敬上]
“老板还是这么大气。”
美食加赠品的冲击下,应当无人还记得昨日的些许不周。
“哪有什么配送混乱,不记得,全忘了!”他嘟囔着,打开筷子,夹起一块裹满姜片和麻油的鸭肉送入口中。
“嗷嗷!”
小张烫的嘶哈嘶哈,却舍不得吐出鸭块,嘴巴乱七八糟嚼着。
滚烫的气息里,是炖得酥烂脱骨的鸭肉,丝毫不柴,饱吸了老姜的辛辣、麻油的醇香以及米酒的甘甜。那姜味霸道却不呛人,带着一种温煦的暖意,驱散着空调房里的寒气。
这种大暑天里微微发汗的感觉,让小张觉得分外舒畅,吃得他酣畅淋漓,满头细汗,却通体舒泰。
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云岫小饭馆小程序的评论区,刷着评论下饭——是的,新开的评论区功能分外受欢迎,甚至有些食客干脆拿评论区当唠嗑区用。
刚点进去,果然又刷新了今日份的美食评论。
【干饭人永不认输】:“啊啊啊今天的姜母鸭!烫嘴!香迷糊了!那个姜片我都能当零食吃!仙草冻也太解暑了吧!老板YYDS![图片:空了一半的金属罐]”
【今天也要加油吃饭鸭】:“同款套餐,那个罐子密封性太好了,我开车半小时到家打开还是烫的。就是这包装…有点陌生,我研究了好半天[笑哭])。”
【干饭机】:“同收到罐头,一点没洒。拯救强迫症。”
【我爱姜母鸭】:“今天的骑手小哥是闪电侠吗?我刚下单二十分钟!门铃就响了!一个魁梧得像终结者的大哥(没有抹黑的意思)把罐头塞我手里就跑,那速度…我怀疑他赶着去拯救世界…”
这条底下回复:
【事已至此先吃饭】:“终结者大哥+1,虽然表情有点凶,但动作超麻利。好评!”
小张笑呵呵挨个点赞,忽然,他手指悬在一个评论上,皱起了眉。
【杠就是我对】:“呵呵,整得挺花哨。这罐头包装…该不会是预制菜吧?加热一下送过来?搞噱头?[抠鼻]”
“这什么人啊?”小张黑着脸往下滑,而这条评论下面,也炸了锅:
【物理一生之敌】:“楼主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密封金属罐高温加热会膨胀爆炸。常识呢?这明显是现做现封,老板为了口感保鲜真是下了血本。封罐机了解一下?没几千块下不来的。”
【我爱对线】:“预制菜?你脑子被门夹了?在云岫小饭馆担心预制菜?老板的手艺需要预制?”
【专销餐饮设备】:“科普一下:这种小型高温瞬时灭菌封罐机,进口的一台起步价大几千,国产的也得三四千。配套的食品级金属罐成本一个至少两三块,顶几十个塑料餐盒。老板为了这口刚出锅的风味,是真舍得砸钱。给良心商家点赞![点赞表情包x10]”
【开饭开饭】:“在老板这里吃根本不需要担心预制菜吧?倒是这种包装让我很放心,有种中途不会有人攻击我的外卖的安全感[狗头]”
【人间清醒】:“商家绞尽脑汁防撒餐,防途中加料,防口感变质,到你这就变预制菜了?老板看到怕是要哭晕在厨房。[流汗黄豆]”
【哈哈哈】:“楼上精辟!好心花了至少几千块把几毛钱的塑料餐盒换掉了的老板,刷到预制菜评论:边哭边砸.jpg[配图:一个捶地大哭的卡通包子]”
这个表情包实在魔性,回复下面笑疯了,全是“哈哈哈哈”、“老板不哭”、“心疼老板三秒”、“杠精退散!”。
小张看得哈哈大笑,见事情没有恶化,他继续往下划,旋即,一条略显“悲壮”的新楼映入眼帘:
【方方不是圆圆】:“感谢云岫小饭馆救我狗命![跪了][跪了][跪了]我妈,江湖人称‘厨房鲨手’林女士,近日杰作:1.巧克力酱炒苦瓜(她说甜苦中和,养生);2.可乐炖鸡蛋(灵感来源不明,成品疑似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凝固物);3.草莓老干妈拌面(粉红色的面条是最后的倔强)[泪流成河.jpg]”
这条评论下面瞬间成了“比惨大会”和“黑暗料理鉴赏区”:
【瑟瑟发抖】:“巧克力苦瓜…姐妹保重!需要法律援助吗?”
【来我家吃饭会减肥哦】:“可乐炖鸡蛋?我吃过…天下的妈妈灵感是共同的吗?!不愿回想这道菜的味道[捂嘴]”
小张看得津津有味,喷笑出声,尤其是几道没有讲解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菜品的图片,让他嘴里的姜母鸭更香了。
他点了个赞,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继续刷着评论区这个“下饭神剧”,浑然不知,方家姐妹的“生存战”,此刻正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
方家,客厅。
方维维和妹妹方凡凡并排瘫在客厅沙发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和奇异甜腻的味道。
“姐姐…”方凡凡小脸低落,捅了捅姐姐的胳膊,“我好像…闻到地狱的味道…”
方维维生无可恋地吸了吸鼻子:“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厨房里是老妈从瑾玉老板那学到的‘冬吃萝卜夏吃姜’的养生盛宴,加引号。”
方维维中考结束的假期,以及方凡凡的暑假,本该是充满快乐的,可在林盈“爱的料理”轰炸下,已经变成了一场生存挑战。
她们也曾鼓起勇气想自己动手,结果方维维成功把煎蛋变成了炭块,方凡凡则煮出了一锅绿色的(放了菠菜汁)粘稠不明面糊——厨房杀手基因,恐怖如斯!
“老办法?”方凡凡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老办法!”方维维咬牙坐起身,掏出她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姐妹俩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在小小的屏幕上艰难地操作着。
“云岫小饭馆…找到了,今天姜母鸭套餐,哇!配送费比袋鼠便宜一半诶。”方凡凡惊喜地小声叫道。
“不错不错,单人份套餐才22块,”方维维眼睛发亮,“用我们攒的零花钱,偶尔吃一顿好的不过分吧?”
两人精打细算,点了一份老鸭姜母煲,打算分着吃。备注栏里方维维极其认真地输入:
“外卖小哥/小姐姐!家里有‘核武器’,送到后请千万不要敲门!也不要打电话!放在门口鞋柜第三层的纸箱子里就好,我自己会悄悄拿!万分感谢!!!”
点击支付成功!姐妹俩击掌庆祝,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正常食物的香气,连厨房飘来的地狱气息都浅淡了许多。
她们耳朵贴在门缝上,紧张又期待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怎么还没到呀?”方凡凡小脸皱着,满是不开心。
“电话手表看不到骑手位置…真急死人。”方维维也坐立不安,不停刷新着订单状态,还是“骑手配送中”。
而在此时,不远处的电梯正徐徐攀升着。
电梯内,林盈拎着刚买的菜,快乐地想着今日的美食盛宴,蓦地,她余光睨见身旁一人,或者说,他抱着的保温箱上熟悉的logo。
林盈眉头一挑,倏而联想到家里那两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怀疑度直上七八分。
她直接对长相清秀的骑手问道:“小帅哥*,你是送外卖的吗?是给6楼东户的吗?”
山兔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点头,“是…是的。”
林盈脸上的笑更浓了,却莫名带着股杀气,“给我吧,我是户主。”
山兔看着对方伸出的手,又想起订单上那个“不要敲门,悄悄放”的备注,内心天人交战:给她?可是备注说悄悄放…不给她?她说她是户主…好可怕!
最终,对家长威严的莫名压迫感战胜了订单备注,他老实把保温箱递了过去,小声说了句:“您…您的餐。祝您用餐愉快。”
“嗯哼,我会很愉快的。”林盈踏出电梯。
门后的方维维和方凡凡,正通过猫眼看着外面,以为是外卖到了,却不想看见自家老妈,登时一个激灵。
“快闪!”
姐妹俩窜进房间,佯装无事。
那边的林盈开门进屋,把菜放进厨房,然后提着外卖,慢悠悠地走到客厅,故意提高音量:
“维维!凡凡!出来吃饭啦!妈妈今天做了新研究的姜汁红糖炖鱼肉,可补了!”
姐妹俩齐齐抖了抖。
“我…我好困!想再睡会儿!”方维维故意捏着鼻子道。
“我…我作业还没写完!”方凡凡也赶紧找借口。
“哦?”林盈拉长了语调,在姐妹俩冒着冷汗的忐忑里,出奇地好说话,“那好吧,妈妈先吃啦。”
不对劲。
方维维眉头一皱,“老妈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方凡凡也很有经验道:“妈妈应该威胁我们才对呀。”
“还有,我们的外卖也该到了吧。”
很不对劲。
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姐妹俩鼓足勇气,然后——悄悄地打了了一条门缝,鬼鬼祟祟往外看,却看见让她们震惊的一幕。
林盈正美滋滋品尝着密封罐里酱香扑鼻的老鸭姜母煲,她拿着勺子,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块鸭肉加米饭,吹了吹,在姐妹俩绝望的目光中,送入口中。
“嗯…”她满足地眯起眼,“哦呦,这个姜味足,也不辣喉,肉更是入味,真不错。”她每吃一口,每评价一句,都像小刀子在姐妹俩心上割一下。
“姐姐,这是我们的外卖……”方凡凡哭哭脸,委屈巴巴。
方维维无奈,“那我也没法啊,背着老妈点的外卖,还能当着面去说?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姐妹俩只能眼巴巴偷看,而林盈动作顿了顿,声音更高了几个度。
“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我得全吃光!”
“不行!”
方凡凡年纪小,第一个忍不住,打开房门冲出去,哭唧唧道:“妈妈,那是…那是我们点的。”
方维维也瘪着嘴巴,“用我们自己的零花钱。”
林盈放下勺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哦?是吗?你们点的?那怎么送到我手里了?备注还写得神神秘秘,‘不要敲门悄悄拿’?”
姐妹俩被戳穿,脸蛋涨得通红,却还是知错道:“对不起妈妈,我们不该偷偷点外卖。”
看着两个女儿低头难过的模样,林盈脸上的戏谑终于收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和好笑。
“行了行了,别哭丧着脸了,”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玄关柜子旁,变魔术似的又拎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餐盒来,“以后别偷偷摸摸的,妈妈还能拦住你们吃不成?”
“我吃的是自己点的,还给你们两个家伙点了一份,”说着,她摇摇头,“瞧,这不是多出两份了?多浪费。”
姐妹俩已经重新支棱,惊喜扑到桌前,手忙脚乱地打开属于自己的保温箱,听到这话,兴奋道:“不浪费不浪费!留着晚上吃!”
动作间,同样的老鸭姜母煲的香气扑面而来。
“谢谢妈妈!”方维维甜甜地喊了一声。
“妈妈最好啦!”方凡凡也赶紧拍马屁。
“少来这套!”林盈嗔怪地瞪了她们一眼,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赶紧吃吧。记住,不要偷偷点,再让我逮到,零花钱扣光。”
“遵命!”姐妹俩响亮地回答,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享受美食时光。
餐桌上,三份同样的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老鸭姜母煲和昨天的紫苏姜丝焖鸭块风味完全不同,饱吸着老姜的辛辣醇香和麻油的温润厚重。
林盈看着两个女儿吃得头也不抬,哼笑一声,推开吃个精光的罐子,取来赠品的仙草冻。
巴掌大的盒子里,黑色的仙草冻切成整齐的小方块,浸泡在琥珀色的冰糖水里,冰凉沁甜。
勺子舀起时,颤巍巍,滑溜溜,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青草苦味,滑过喉咙,留下满口清新。蜜红豆煮得软糯,增加着甜味。
同样的红豆,让林盈想起自己那盆失败的红糖姜汁混合物,苦恼摇头。
“瑾玉老板的手艺…我怎么就学不会呢?”林盈感叹一句,但很快,她又舀起一勺仙草冻送入口中,冰凉的甜蜜在舌尖化开。
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碰和享受美食的细微声响,气氛温馨而宁静。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精怪骑手们渐渐熟稔地穿梭其间。
“渐入佳境呢。”
山神娘娘拍拍裴雪樵新送来的一大能臣封罐机,而后抬手搭在眉宇,遥望天际。
“暑气旺盛,将随大雨呀。”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徐徐说道:
“有句俗话‘汗珠子换金珠子’,大暑也是田里庄稼、枝头瓜果成长的紧要关头。农人们顶着烈日辛勤劳作,很是辛苦,大家要珍惜盘中餐,这一粥一饭,都是‘暑气’炼出的真金哦。”
第88章 雷公根猪骨汤
◎“尔等猎杀生灵,是为果腹?”◎
天色骤暗,闷雷滚滚。
很快,雨点轰然砸落在云岫山每一片树叶、每一块青石之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一切。空气沉甸甸吸饱了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草木湿润气息。
大暑时节,天地像个巨大的蒸笼,这场雨来得及时,将蒸腾的热气悉数冲去,唯余略显微凉的空气触感。
瑾玉站在小厨房门口,望着外面几乎连成一片白幕的暴雨。
“这种天气,山下的食客们定是不会来了,难得清静呀。”山神娘娘伸个懒腰,转身回了厨房。
厨房里却是另一番天地。灶膛里松木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一口厚实的陶土砂锅端坐其上,锅盖边缘不断溢出浓郁的白汽,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泥土清冽与根茎植物特有辛香的馥郁气味,顽强地与外面的雨气对抗着。
瑾玉揭开锅盖,滚烫的蒸汽轰然涌出,模糊了她的眉眼。
深褐色的汤底浓稠油亮,带肉的猪筒骨沉浮其间,炖得骨肉酥烂,骨髓的精华似乎都已融入了汤中。
更显眼的是汤里漂浮着的大把深绿色植物——雷公根。叶片肥厚,形似缺了一角的铜钱,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根茎粗壮,饱吸了汤汁,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墨绿。
这是近日精怪们孝敬上来的,源自后山湿润的沟渠,是上好的品质。
“大暑逢雨,湿邪最盛,雷公根祛湿利水,猪骨温补不燥,正是应景。”山神娘娘自得其乐说着,取过长勺搅动着汤水,显得愈发醇厚诱人。
她舀起一小勺,凑到唇边吹了吹,小心地抿了一口。
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清苦首先在舌尖漾开,随即被猪骨的醇厚鲜美包裹、中和,咽下后,喉间泛起一丝温和的咸甜,一股暖意顺着食道缓缓下沉。
她满意地点点头,取过旁边几个与封罐机配套的外卖盒,将滚烫的雷公根猪骨汤仔细地灌满,封好,又用保鲜膜细细包裹了一层。
刚收拾妥当,一个身影就出现在厨房门口,带着一身屋外的水汽。
是蛙十二。
“娘娘,汤好了?”他依旧穿着那身短褂,只是原本呆板木讷的脸上,那双属于精怪的呆滞眼睛,此刻灵动了许多,甚至带着点属于“人”的活泛劲儿。
他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动作自然得像个真正的人类少年。
“嗯,有四份订单,”瑾玉指了指灶台上那几个包裹好的外卖罐,“大多精怪不喜雨天,要辛苦你了。”
“娘娘放心,我可是蛙类,最擅长雨天活动了。”蛙十二扯扯嘴角,竟露出个细微的笑。
他熟练地接过罐子,放进他那个特制的背包保温箱里,一边扣箱盖,一边闲聊般开口,“雨太大,我就偷懒从小路化原型回来,结果您猜我看见什么了?”
瑾玉正在擦拭灶台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好笑道:“你这小家伙,堪堪来了人世多久,居然生了这么些灵性来,果然人间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蛙十二虽涨了些修行,但到底单薄,听不出神明这一串话的褒贬,呱了一声,老老实实道:“看见几个人影,顶着大雨,往山上来呢。人类真奇怪。”
瑾玉随意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白茫茫的雨幕上,“人类的心思最为繁复,兴致一起想来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神明还是称职地展开神力,铺展搜寻,以免客人被暴雨滞留产生危险。
然而,当她找到那几人时,神色一沉——那不是属于寻常食客的平和气息。莽撞、贪婪,带着一种冰冷的、破坏性的陌生,正笨拙又凶狠地直冲后山而去。
瑾玉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娘娘,我送汤去啦。”蛙十二并未察觉,心里数着自己的小金库,高高兴兴消失在了雨幕。
瑾玉目送他离开,感受着那几缕陌生而充满恶意的气息,如同投入清泉的墨滴,正缓慢而固执地晕染开来,搅动着山林的安宁。
“会是何人呢?”
“这鬼天气,钓鱼可太爽了!”
黄双林缩在自己的迷彩钓鱼伞下,伞骨被密集的雨点砸得砰砰作响。
他裹紧身上的雨衣,雨水还是顺着脖子狡猾地往里钻,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咧着嘴,眼睛放光地盯着水面那几支纹丝不动的鱼漂。
“居然还找着这么个绝佳位置,爽!”
他选的这位置确实够好。藏在一处向内凹陷的河湾里,背后是植被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山坡,前面是水流因地形而变得湍急浑浊的深潭。
幽静,人迹罕至,连鸟叫都被雨声彻底盖了过去。
黄双林看了一会,也有些嘀咕,“这地方,确实也是捡到人民碎片的风水宝地,不过…算了!钓鱼!云岫山的环境多好,有个云豹保护区,听说最近还发现了金丝猴,啧啧,这生态环境,鱼能差得了?”
他美滋滋地想着,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又往钓椅里缩了缩。伞外的世界一片混沌,只有灰白的水线和漆黑的山影。
就在这时,源自钓鱼佬的犀利视觉,他敏锐察觉到侧后方山坡的密林边缘,似乎晃动着几个人影。
雨太大,人影模糊不清,都裹着深色的雨衣,动作很快,正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兽径往上钻。
“嘿!哥们儿!也来钓鱼?这天气还有同道中人,真难得啊。”黄双林下意识地扬声招呼,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单薄无力。
那几个人影猛地顿住。
其中一人迅速回头,帽檐压得极低,但那一瞬间扫过来的眼神,隔着雨幕和距离,黄双林都感觉像被冰冷的刀片刮了一下。
不是钓鱼佬那种懒散或专注的眼神,而是一种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警惕又凶狠的兽性光芒。
那人只是看了一眼,没做任何回应,便立刻扭过头,和同伴低声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影不再停留,加快速度,迅速消失在山林深处。
“嘶,这群人有点怪啊。”黄双林揉揉鼻子,没想太多,注意力重新回到毫无动静的鱼漂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他的“空军”大业。
浓密得令人窒息的山林深处,雨水依旧无孔不入,顺着枝叶的缝隙疯狂滴落,在地上汇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
“动作快点!别磨蹭!”领头的男人声音嘶哑,雨水顺着他深色雨衣的帽檐不断淌下。
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视野,一手紧握着一支造型怪异、带有瞄准镜的短管器械——不是猎枪,是高压麻醉枪。
他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装束的人,动作迅捷而无声。其中一个瘦高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大哥,消息准没错!前阵子有傻逼网友拍到了照片,就是滇金丝猴!活生生的!就在这片林子!妈的,这破山也是邪门,前山弄个大庙搞得人来人往,后山却像几十年没人管,跟原始森林似的,简直是给咱们开的后门!”
“少废话!”领头的不耐烦地低吼,“找到东西才是正理!都给我把眼睛放亮点,这玩意儿在黑市什么价?活体,品相好的,顶得上打十年工!还有那云豹,骨头、皮子,都是硬通货,这次连着那只云豹,找机会一并端了!”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冷光。这座山原始的生态和近乎无人管理的后山,对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来说,就是一座敞开的、未被开采的金矿。
专业的手段很快发挥了作用。
一个眼尖的矮个子突然蹲下身,指着泥泞中一串几乎被雨水冲掉的、梅花状的小巧脚印,还有旁边树干上胡乱的抓痕。
领头男人凑过去,对着灰暗的天光看了看,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弧度,“没错!是它们。散开,包抄,尽量抓活的。”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散入雨幕笼罩的密林。
很快,一阵极其微弱、带着惊恐和痛苦的“吱吱”声,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从一处浓密的树冠里断断续续地传来。
一只半大的滇金丝猴幼崽被粗暴地从树杈间拖了出来。
它柔软的漂亮皮毛被雨水打得湿透,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在戴着厚实皮手套的手掌中徒劳地挣扎,发出凄厉尖锐的哀鸣。
“小畜生,真能叫。”抓着它的矮个子男人不耐烦地低骂,另一只手粗暴地扣着小猴的嘴巴,让它安静。
“轻点!弄伤了皮毛不值钱。”领头男人呵斥道,冷漠地瞥了一眼那挣扎的小猴,眼神如同看一件货物。
他利落地从腰间抽出特制的束缚网袋,“赶紧装好,麻醉枪准备好,大的肯定在附近,别让它跑了!妈的,这雨声够大,真是老天爷帮忙!”
暴雨掩盖着一切罪孽。
“邪了门了!真邪了门了!”
黄双林盯着水面那几支如同焊死在水里的鱼漂,气得直拍大腿。
他从早上天蒙蒙亮就蹲守在这里,带着全套精良装备——碳素鱼竿能感知水底最轻微的试探,进口鱼线号称能吊起一头牛,旁边还支着据说能探测鱼群的高科技声呐探头,甚至还有个便携式水质监测仪显示着此刻水的酸碱度和溶氧量。
结果呢?
鱼护里空空如也,比他的鞋帮还干净。
脱鞋倒掉里面的泥水,他搓搓脚,这才发觉小腿以下都是冰凉的温度。
“来条鱼我就走!我保证!”他保证完,又絮絮叨叨开始抱怨,“饵料用的是最好的,红虫蚯蚓面饵轮着换,窝子也打得足足的,怎么连个白条都不给面子?这河里到底有没有鱼?”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怨念,其中一支细尾漂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下点动了一下!
黄双林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支漂,眼睛一眨不眨,双手虚握在鱼竿上,像等待冲锋号的士兵。
漂尾又轻轻点了两下,然后一个干脆利落的下沉。
“来了!”黄双林低吼一声,肾上腺素飙升,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扬竿!
一股沉甸甸的拉力从水底传来,通过鱼线、鱼竿,清晰地传递到他手上。
“哈哈!终于……呃?”狂喜的笑容刚爬上他的脸,就僵住了——这拉力……太轻了。完全没有大鱼那种凶悍的拖拽感,反而像钩住了一团湿透的破布。
他带着点不祥的预感,开始收线。
鱼线绷得笔直,但收起来却异常轻松。很快,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破开浑浊的水面,被提出了水。
一条小鲫鱼。小得可怜,顶多两指宽,银亮的鳞片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黄双林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好像早已习惯似的。
他盯着这条还不够塞牙缝的小鱼,看了足足有十秒钟,最终,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他捏住小鱼,动作轻柔地取下鱼钩,将小鱼重新丢回浑浊的河水中,嘴里还念念有词,“去吧去吧,小不点儿,回去多吃点,长肥点……下次记得叫你爹妈,或者你爷爷奶奶来咬钩也行啊!”
小鱼一入水,尾巴一甩,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水流里,连个水花都没留下。
黄双林看着空荡荡的水面,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鱼护,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空虚感直冲天灵盖。他颓然地坐回湿漉漉的钓椅上,感觉整个人生都黯淡了。
就在这时,一阵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林间传来,在这暴雨隔绝的寂静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黄双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插在钓椅旁泥地里的割草刀柄。
雨幕中,一个穿着深青色简易雨披的身影正缓缓走近,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谁?!”黄双林的声音带着警惕,心脏咚咚直跳。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暴雨倾盆,突然冒出个人……
那身影走近了些,微微抬起了雨帽。
一张温婉清丽的脸庞露了出来,眉眼沉静,皮肤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正是山神庙那位做饭极好吃的瑾玉老板。
“哎哟,是你啊,吓我一跳!”黄双林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老板怎么跑这后山来了?这大雨天的。”
瑾玉走近钓鱼伞下,避开了最密集的雨线。
她身上那件普通的雨披带着种干燥感,似乎从未沾雨水,“雨大,想着后山溪涧边或许有些新鲜的雷公根长得更旺,来寻些。”
瑾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目光扫过黄双林空空如也的鱼护和旁边那堆精良却无用的装备,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黄食客,偷偷来后山,收获如何?”
噗嗤!
黄双林感觉心口又被精准地补了一箭。
他干笑两声,尴尬地搓着手,“咳…那个…还没开张…哈哈…”
瑾玉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目光投向浑浊翻涌的水面,“方才过来时,远远瞧见你提了竿,似是钓上一尾?”
“嗐!别提了!”黄双林摆摆手,“丁点大的小鱼苗,那么小,吃它干嘛?还不够费劲的。这年头,谁还缺这口牙缝肉来填肚子啊?让它回去长长。”
他说着,语气里倒真带上了点朴素的、对弱小生命的怜悯。
瑾玉静静地听着,雨水顺着她雨披的帽檐滴落。她点了点头,眼神温和,“黄食客说得是。生息繁衍,自有其道。好生之德,亦是积福。”
她说着,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竹篮里,捧出一个封好的外卖罐,递了过去,“雨天湿冷,喝碗热汤驱驱寒湿吧。刚熬好的雷公根猪骨汤。”
黄双林受宠若惊,连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小心地接了过来。
入手沉甸甸,温热的暖意透过罐体,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揭开油布,掀开碗盖,一股极其浓郁鲜香的气息呈白汽冒出。
碗里,汤色油润醇厚,几块带肉猪骨沉浮着,大把雷公根吸饱了汤汁,在这冰冷的暴雨中,简直就是沙漠里的绿洲。
黄双林顾不上客气,捧着碗,凑到嘴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烫!鲜!香!
难以形容的鲜美鲜味如浪潮冲荡口腔,霸道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猪骨汤的浓香是底子,厚重温暖,而那雷公根带来的清苦微辛,则像一把灵巧的梳子,将这浓香梳理得层次分明,丝毫不腻。
咽下去,喉咙到胃里,一路都是熨帖的暖流。
“吨…吨…”
转眼,一大罐汤水下了一半,黄双林抬头换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罐子边的碎叶——雷公根的味道彻底出笼,清新微苦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奇妙地与汤的醇厚融合在一起,生津回甘。
“呼——”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香气的白雾,感觉冰冷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活了过来,连被雨水泡得发麻的脚趾头都暖和了。
“好喝!不愧是你。喝完浑身都通透了,这雷公根,味道真特别。”
瑾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喜欢便好。雷公根祛湿利关节,大暑逢雨,喝它正宜。”
说罢,她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山林,声音平静地提醒,“雨势太大,山路湿滑泥泞,喝完汤,收拾收拾也早些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黄双林闻言连连点头,“好嘞,谢谢老板,我喝完这口就走,说不定还要再去庙里来一份呢。”
瑾玉不再多言,对他微微颔首,重新拉低了雨帽,转身便走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那深青色的身影在混沌的雨幕里只晃动了几下,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双林捧着汤,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愣了两秒,咂咂嘴,感叹了一句“老板真是神仙人物的气派”,然后低下头,继续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暖。
冰冷的雨水砸在伞布上,砰砰作响,他缩在伞下的小小空间里,啃着骨头,喝着热汤,暂时忘却了空军的烦恼。
“快点!装袋!妈的,这母猴发疯了!”领头的男人低吼着,雨水顺着他狰狞扭曲的脸颊往下淌。
一只体型稍大的成年滇金丝猴被特制的强力麻醉镖射中,却神奇的抗拒了部分药力,正摇摇晃晃地挂在树枝上,试图挣脱药力去救被塞进网袋的幼崽。
另外两人没想到会这样,有些手忙脚乱地试图用套索去够它。
“大哥!有动静!”负责外围警戒的瘦高个突然从腰间的对讲机里听到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紧接着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急促话语。
他脸色瞬间变了,一把扯下耳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糟了!山下的眼线刚传消息…条子!条子好像摸过来了!方向…就是这边!”
“什么?!”领头男人猛地回头,眼中凶光爆射,“怎么可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们才进来多久?谁他妈能知道?!”
瘦高个脸色苍白,“眼线说,消息来源好像很突然,总之直接定位到这片区域了。对了,咱们刚进山那会不是好像有人喊?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怕是真有人看见我们进山,报警给点了!”
“操!”领头男人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湿漉漉的树干上。
他眼中戾气翻涌,立刻做出决断,“撤!马上撤!带上小的!大的不管了!按备用路线二下山!”
说罢,他恶狠狠地望向来时的路,“要是路上真撞见那个点炮的杂种…顺手做了!给兄弟们出口恶气!”
撤退的命令一下,几个人动作极快,收起网袋,顾不上那只药力发作、正缓缓从树上滑落的母猴,转身就朝着备用的更加陡峭隐蔽的撤离路线钻去。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剧烈。
密集的雨线抽打着一切,树林里光线昏暗到了极点,四周只剩下深浅不一的黑色色块。
氤氲的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混杂着水汽和植物蒸腾的气息,萦绕树木罅隙之间,让本就难以辨认的方向感彻底迷失。
“妈的!这鬼雾!刚才的路标呢?”领头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雾气,语气终于有些慌神。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墨绿磨盘里,无论怎么走,周围的景色似乎都在重复,扭曲的树影在雾气中张牙舞爪。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猛然攫住了他们。
仿佛被浸入了粘稠冰冷的水中,耳朵里的雨声、自己的喘息声、同伴的咒骂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的思考变得无比滞涩。
一个清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女声,回响在层层雨幕和浓雾,又像是直接在他混沌的脑海深处响起。
“尔等猎杀生灵,是为果腹?”
领头男人神色恍恍惚惚,如同失了神智般老老实实道:“谁他…吃这些玩意儿?”
女声又问:
“是为皮毛御寒?”
男人下意识嗤笑,“又不是原始人。保暖?空调暖气羽绒服干什么吃的?”
女声最后问:
“所求既足,可会收手?”
男人顿了顿,似在理解这句话,而后狞笑,“收手?到手的是真金白银,谁会嫌钱多咬手?!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哈哈哈!!!”
听着男人发自内心的张狂笑声,那女声里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声,紧接着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则般的冰冷。
“贪心不足,不允杀生!”
“谁?你是谁?!”
领头男人骤然回神,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噌的从腰后拔出了一把黝黑锃亮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火药特有硫磺味的凛冽气息,刺破了雨水的湿腥,弥漫开来。
他身边的同伙也纷纷亮出了家伙,匕首、砍刀,矮个子也掏出了一把土制手枪,惊弓之鸟般背靠背围成一圈,枪口和刀尖对着树影幢幢的四周疯狂扫视,心脏狂跳。
“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领头男人嘶吼着,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雨声和死寂的山林。仿佛刚才那声音和诡异的恍惚,都只是被暴雨淋出的幻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对峙中,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猩红色光芒,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领头男人眉心正中央的位置!
那红点极小,却稳定得可怕,像一颗凝固的血珠,精准地钉在那里。
“狙击?!”
领头男人瞳孔紧缩。
巨大的恐惧登时压倒了凶性,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路线、什么同伙,脚步一转,朝着与红点来源相反的地方,连滚带爬地疯狂逃窜!
“大哥!”“等等我们!”
其他三人也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吓破了胆,见领头的跑了,哪里还敢停留,顿时也炸了锅,连滚带爬地跟着领头男人逃窜的方向没命地奔去。
他们慌不择路,甚至顾不上看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陡坡上狂奔,被树根绊倒,被藤蔓缠绕,又挣扎着爬起,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那个红点!
而那一点猩红,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领头男人的眉心前方。无论他如何疯狂地改变方向,如何试图借助树木遮挡,那红点总能在他露出破绽的瞬间,重新稳稳地钉在他的眉心。
若有第二个居高临下的旁观者,应当能看出,这个红点在精准地引导着这群惊惶的猎物,驱赶着他们,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亡命奔逃。
“嗝~”
黄双林喝了一大半汤水,舔舔嘴巴,幸福地打了个带着饭菜香的饱嗝。
揉揉肚子,暖呼呼的;看看鱼护,空荡荡的。
“要不再钓会吧。”他讪讪道。
就在这时,一股被什么东西盯住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短暂的冻结反应后,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投向幽暗的密林深处。
两点幽幽的、冰冷的绿芒,在雨雾和枝叶缝隙间,若隐若现。
“妈…妈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双腿抖得像筛糠,几乎站立不稳。
求生的本能让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摸到泥地里的割草刀,浅浅的松了口气,可紧张等待好一会,对面没反应。
黄双林眼里有疑惑一闪而过,想了想,他摸向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钓鱼包。
拉开侧袋的防水拉链,在里面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个带着红外夜视功能的、高倍数的便携式单筒望远镜。
“鱼可以钓不到,但装备必须齐全!”
他自言自语着缓解恐惧,将望远镜凑到右眼前,朝着那两点绿芒的方向望去。
视野穿透了昏暗的雨幕和枝叶的阻碍,将远处的景象清晰地拉近、放大。
——一头矫健的猫形生物。
它轻盈地蹲踞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雨水将它布满圆斑的皮毛打得湿透,紧贴着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冰冷的绿瞳在夜视仪里如同两盏小小的探照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边。
黄双林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的安心感竟奇异地涌了上来——作为山神庙的老食客,他是了解过山神庙贴的游览图上的云豹保护区的。
他拍了拍胸口,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云豹的方向,有点讨好地扬了扬手里还没来得及啃的猪筒骨。
“嘿…嘿嘿…大…大猫?是…是你啊?吓…吓死我了…”他试探着,把骨头往前递了递,“饿…饿了不?我还没吃,香着呢!”
云豹幽深的绿瞳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黄双林手中的骨头上。
它轻盈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迈着优雅而警惕的步伐,缓缓靠近,走到离黄双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甩了甩尾巴,似在示意什么。
黄双林大气不敢出,见云豹没有往前的打算,他试探地把骨头往前一扔,果然,云豹低下头,叼住了骨头。
锋利的犬齿轻易地咬穿坚硬的骨节,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它旁若无人地啃食着,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慵懒。
黄双林看着这头传说中的猛兽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心里那股“山神庙罩着我”的安全感更足了。
他忍不住又絮叨起来,“唉,这云豹栖息地是出名的要求高,这么好的地界,怎么就上不了鱼呢?越想越不甘心,我得再钓会儿!”
云豹终于啃完了骨头上的最后一点肉筋和软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
听到这话,它抬起头,瞥了一眼黄双林那个空空如也、可怜兮兮的鱼护,绿瞳里,似乎极其人性化地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黄双林读懂了那眼神,老脸一红,刚想辩解两句:“我…我这其实是……”
云豹根本没给他机会,甩甩湿漉漉的长尾,在黄双林惊愕的注视下,它踱步到浑浊湍急的河边,微微俯下身,兽瞳锐利地盯着翻涌的水面。
下一秒,一只湿透的前爪,如同闪电般探入浑浊的急流之中。
哗啦!
等黄双林反应过来,云豹已经直起身,前爪上赫然牢牢扎着一条拼命挣扎、足有成年人小臂长短的肥硕大草鱼。
云豹叼起还在甩尾的草鱼,走到黄双林那个空空如也的鱼护旁,低头,把鱼“噗通”一声,准确地吐了进去。
鱼在狭窄的鱼护里疯狂地扑腾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云豹抬起头,再次看向目瞪口呆的黄双林。
它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浓了,甚至还带着点“这下你满意了吧?”的施舍。
甩了甩尾巴,不再理会这个愚蠢的人类,转身,轻盈地跃入旁边的灌木丛,金色的身影在浓密的枝叶间一闪,便消失无踪。
黄双林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耻辱!
巨大的耻辱感如同火山爆发淹没了他!
他,一个自诩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资深钓鱼佬,在云岫山蹲守一天,颗粒无收!结果呢?被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用爪子!徒手!从水里捞了一条比他钓的那条小鱼苗大几十倍不止的鱼!还像施舍叫花子一样,扔进了他的鱼护里!
“我…我……”黄双林指着自己,又指着还在鱼护里扑腾的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它…它居然…它这是羞辱我!赤裸裸的羞辱啊!老子钓了三十年鱼!今天居然被只豹子给捞鱼羞辱了!!”
然而,就在他深感耻辱时,一个被他遗忘在角落很久的、流传在资深钓鱼佬圈子里的古老规矩,突然像一道冷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深山野水,若有生灵主动示警,赠你所得,催你速离……当走!立刻!一刻莫留!”
这念头一起,黄双林一激灵,什么耻辱,什么空军,霎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股比刚才被绿眼睛盯上时更加冰冷、更加诡谲无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再也顾不上多想,慌乱收拾装备。紧要关头,还不忘抓起那个装着大草鱼的鱼护,“这可不能丢,回头就说我钓的!”
收拾完,他连滚带爬地朝着刚才云豹消失的灌木丛方向追去。
“等等我!大猫!豹哥!等等我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陡峭山林里狂奔,树枝抽打在脸上,荆棘划破了雨衣和皮肤,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也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就在黄双林感觉自己快要断气,准备质疑这不靠谱的规矩时,前方的黑暗突然被强行撕开。
十几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般穿透雨雾,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无机质的肃杀感。
黄双林被强光刺得瞬间失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脚步踉跄着停了下来,等他勉强适应了光线,眯着眼透过指缝看去——
魂飞魄散!
十几名穿着深色作战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武警战士,如同钢铁雕塑般半跪或据枪站立在前方陡坡上的岩石和树木后,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锁定着他。
长在和平社会的黄双林哪见过这场面,大脑登时一片空白,双腿“噗通”一声就瘫软下去。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些随时能喷吐死亡的枪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惊恐欲绝的念头:
“我滴个亲娘祖奶奶啊——!”他带着哭腔,声音都变了调,“钓个鱼而已!罪名这么大吗?!”
“对呀对呀,至于吗?”
“当然不至于!”
黄双林裹着保温毯,手里捧着一杯热水,脸色依旧苍白。
他面前围拢着几个因为暴雨无法下山、滞留在庙里的食客,正满脸好奇和惊惧地听他唾沫横飞地讲述刚才的“惊魂一刻”。
“…你们是没瞧见!那枪口!乌泱泱一片!就对着我脑门子!我当时裤子都湿了!真的!一点不骗人!心说完了完了,钓鱼佬的末日到了,结果呢?”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听众的胃口,然后才拍腿解释真相,“人家警察同志说了:‘老乡别怕,不是抓你,抓偷猎的呢。’好家伙!原来是有王八犊子跑山里偷猎,差点把我当同伙了!”
食客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目光下意识看向殿外。
山神庙的前院,此刻被临时借用为羁押点。
几盏大功率的应急灯亮着,驱散了因天气带来的昏暗,几名偷猎者被反铐着双手,蹲在殿角,由荷枪实弹的武警看守,他们垂着头,身上还在往下滴着泥水,眼神阴鸷。
旁边,连泰焦急地解开束缚金丝猴的袋子,在看到小猴还在惊恐嚎叫时,大大松了口气。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就在这时,瑾玉端着一个大托盘,其上是七八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瓷碗,正是雷公根猪骨汤。
她神色平静,仿佛殿内的紧张气氛和那些被铐着的凶徒都与她无关,瞥一眼见到她便停止尖叫,只安心蜷缩的小猴,将汤碗一一递给那些守在殿内、神情疲惫而紧绷的警察和工作人员。
“辛苦了,喝碗热汤,驱驱寒湿。”
连泰第一个接过汤碗,嗅闻着汤水的香气,感谢道:“还要谢谢你及时报警,不然……”他后怕摇头。
瑾玉分发着汤碗,淡然道:“事情圆满结束便好。”
“是,是,好歹圆满结束了。”连泰点头,抿了口热汤,眼睛一亮,旁边其他接到汤的警察和工作人员,反应也如出一辙。
原本肃杀紧绷的前殿里,瞬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带着惊叹和满足的啜饮声和呼气声。
连那几个负责审讯记录、一直眉头紧锁的警官,在喝了几口汤后,紧锁的眉头都舒展了些许,冰冷的脸上似乎也多了点暖意。
那名负责现场指挥的精悍警官也喝完了汤,擦了擦嘴,走到瑾玉面前,态度很客气,但眼神锐利依旧。
“瑾玉女士,再次感谢您及时准确的情报和这碗汤。不过,按照流程,有些情况还需要向您了解核实一下。”
瑾玉不是第一次和警方打交道,熟练道:“请问吧。”
“首先,请出示您的身份信息,也就是身份证件。”
山神娘娘表情一僵。
她自出世后忙着重振山神庙,这忙着忙着,就把一开始该解决的问题给忘光了——她没有身份证。
“那个…我联系一个部门可以吗?”瑾玉打算找特殊事件部。
警官客气而委婉道:“我们有自己的检验流程。所以,您无法提供证件对吗?我们将启用人口调查库。”
本以为事情圆满的众人见又来了个身份不明的人,因为偷猎而紧张的神经再次绷紧,一个个开始忙碌起来。
山神娘娘心虚地看着对方电脑上一连串数据,而后看到对方的神情渐渐变得奇怪,以为是找不到她的信息,无奈开口:
“找不到的……”
“找到了。”
“?”
警官若有所思,“是特殊户口啊。”
瑾玉懵然,“什么意思?”
“是近些年新出的一类户口,上头也语焉不详的…总之,这类户口和未成年人差不多,需要绑定监护人来代理。”
“我?监护人?”年龄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的山神娘娘,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对的。找到了,我会联系您的监护人来对接。”
“欸?”
“看您的表情,您不知道自己的监护人是谁?”
“欸??”
“喂,是瑾玉女士的监护人吗,您是…裴雪樵裴先生?栖云董事长?”
“欸???”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大暑絮语:
“大暑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冲得掉地上的泥,冲不掉心头的恶。那些趁着雨幕想干坏事的,真当神明在打盹儿不成?”
第89章 烤小串+伏茶
◎“小友,来此何意?”◎
雨声淅沥。
裴雪樵来得很快,收起黑伞,清冷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瑾玉身上,悉数化作柔软。
瑾玉看着他走近,那双惯常温婉含笑的眸子微微眯起,唇角微抿,露出些孩子气的不满,“裴先生,解释下,为何你成了什么劳什子监护人?”
裴雪樵垂眸,看着她眼中那点不服气,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又被迅速压平。
“特殊事件处理部。”他开口,声音温和低缓,“你应当知晓这个部门吧,一个月前,他们秘密联系了我。”
“他们解释,如今的时代名叫‘灵气复苏’,很多类似…你的存在?会逐渐融入或显现在人类社会。”说到这里,他也有些困惑,但很细心地没有多问,继续道:
“由于人类社会变化太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需要绑定一位在人间有正式身份、能处理俗务的‘引路人’。在完全熟悉规则之前,一些对外的事务,需要监护人出面代理。”
山神娘娘还是不满意,“那为什么不能我是监护人?你归我管?”她逻辑简单直接——年龄大的才应该当“大人”。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裴雪樵倏地呛咳一声,忍着耳根热意,这才继续放缓放柔了语调来解释。
“规定如此。瑾玉,你看,这就像…”他似乎在斟酌着好理解的比喻,“就像去一个全新的、规则很复杂的游乐场玩。”
“你是第一次去,虽然你本身很厉害,但门口的检票员、里面的游戏规则说明员,他们只认带队的‘导游’手里的票和说明。‘监护人’,就是那个拿着‘人间游乐场通行票’和‘规则说明书’的导游。导游得是熟悉游乐场运作的人。”
瑾玉眨眨眼,显然对这个“游乐场”比喻有点兴趣,但不满未消,带了些胡搅蛮缠,“那如果导游迷路了呢?”
“导游会看地图和指示牌(法律法规),也会问路(寻求官方帮助)。”裴雪樵流畅接上。
“如果游乐场突然停电关门了呢?”瑾玉继续刁难。
“导游会负责联系管理处(官方机构),安排安全出口(应急方案),并确保你的安全。”裴雪樵对答如流。
瑾玉盯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分明在忍笑的脸,霎时想明什么。
——定有不少刚出世的同道,跟她一样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监护人”制度发出过灵魂拷问。特殊事件部那帮人估计头发掉了不少,才编出这么一套滴水不漏、哄“人”的模板说辞。
山神娘娘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更多“为什么”咽了回去。她老人家自诩年长,才不要和那些连人话都听不太懂的后辈一般行事。
有失身份!
等勉勉强强接受这个“监护人”的设定,她望眼裴雪樵,再次蹙着秀气的眉,问题却截然不同。
“但为何是你?雪樵,你本是凡人。若非与我牵扯,你或许很久以后才会从官方公布的消息里知晓灵气复苏。如今与我绑定,冥冥之中,你已被卷入这非正常的世界……”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担忧,为眼前这个漂亮小友可能面临的未知险境。
裴雪樵静静地听她说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微微漾开,“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们。”
“他们怎么解释的?”最好能说服她。
“特殊事件部的人解释,”裴雪樵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户口亦是联系的一种,会和大能产生一定的因果牵连,并非随机,亦非人人可行。大能者,自有其道,重因果,厌强求。若绑定之人非其所愿,甚至心生不喜,冥冥之中,气运反噬,首当其冲的,必是那更为孱弱的一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瑾玉澄澈的眼底,缓缓补充道:“而你我之间……登记户口信息时,”他看了瑾玉一眼,清泉似的嗓子愣是泌出些甜意,“据说,非常顺利。”
非常顺利。
瑾玉微微一怔。
是啊,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一丝因果的牵连,仿佛只是一缕山风吹过,自然而然。
裴雪樵…确实是她此世苏醒后,最为熟稔的小友。
“可现在,‘小友’摇身一变,成我的‘大人’了……成何体统,辈分都乱了……”
山神娘娘嘟嘟囔囔着抗议,而旁边那位负责的精悍警官已经拿着笔录本,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这略显奇异的“家庭内部交流”。
“咳,裴先生,瑾玉女士。闲聊暂时先到这里?关于案情,我们还有些细节需要向瑾玉女士核实一下。”
警官直接切入正题,“根据被捕偷猎者的口供,他们在后山逃窜时,声称有一个‘红点’如同跗骨之蛆,始终锁定其中一人的眉心,让他们极度恐慌,最终慌不择路撞进了我们的包围圈。”
他抬眼,锐利的目光直视瑾玉,“瑾玉女士,你当时也在后山区域,请问是否看到或知道这个‘红点’的来源?据偷猎者描述,很有可能是狙击枪。这种存在,我们需要高度警惕。”
“哦,是这个吗?”
一道细弱却清晰的红色光束瞬间射出,在不远处的地面投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瑾玉晃了晃手里的小东西,一脸无辜,“是我平常逗云豹…咳,逗小猫的激光笔呀。我看他们鬼鬼祟祟不像好人,又凶神恶煞的,就远远地用这个晃了他们几下,想吓唬吓唬他们罢了。”理由充分,毫无破绽。
警官看着那支小巧的激光笔,又看看瑾玉坦然清澈的眼神,似乎在评估这个解释的可信度。
他沉吟片刻,继续追问:“但偷猎者坚称,无论他们如何躲闪、改变方向,甚至躲到树后,那个红点总能立刻重新出现在他眉心正中,这不符合这种普通激光笔的物理规则。瑾玉女士,对此,您作何解释?是否还有其他人或设备协助?”
这个问题就有点刁钻,超出了激光笔的合理解释范畴,直指异常。
瑾玉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个…她真不好圆了,总不能说她用了神通吧?
就在山神娘娘卡壳时,她的“监护人”出手了。
“这个问题,我可以代为解释。”裴雪樵清越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从容。
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瑾玉挡在身后半个身位,“偷猎者当时身处暴雨密林,精神高度紧张,又在被围捕的极端恐慌之中。人在这种状态下,感官极易出现扭曲和放大效应。”
“一个普通的激光红点,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以及他们自身的心理暗示下,被脑补成‘如影随形、锁定眉心’的致命威胁,是完全可能的。”
他视线扫过那几个蹲在角落、形容狼狈的偷猎者,笑意微冷,“况且,他们后续的供词里,不还声称听到了神仙在耳边问话?这种明显的幻觉症状,恰恰佐证了他们当时精神状态的极度不稳定和混乱。”
“将精神压力下产生的错觉和幻觉,作为客观事实证据来质疑,恐怕有失严谨,也难以采信。”他的话语条理分明,逻辑清晰,直接点出了证词的核心漏洞——主观臆测和精神异常。
警官被他这番滴水不漏的分析噎了一下。
没毛病,连“神仙问话”这种鬼话都编出来了,那“锁定红点”的真实性确实要大打折扣。
但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比如她如何精准通知偷猎者的位置,比如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做到从他们手下全身而退……
裴雪樵仿佛洞悉他的想法,在他开口前,又平静地补充道:“至于瑾玉女士能及时发现偷猎者并通知贵方,这这得益于她对云岫山一草一木的熟悉和爱护之心。发现异常踪迹后,选择立刻报警,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也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善举。”
“她的行为,合情、合理、合法。贵方应该予以肯定和感谢,而非过度质疑其过程细节,尤其是在主要嫌犯已落网、关键证据链完整的情况下。”
他这番话,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直接把瑾玉的行为定性为“公民善举”,把警方的后续追问堵在了“过度质疑”的范畴。
警官看着裴雪樵,终于把这个监护人和那位创建栖云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的新贵联系在一起。
再看看他身后一脸“我很无辜我只是个热爱山林和做饭的普通市民”的瑾玉,再想想那些偷猎者语无伦次的供词,终究是找不到更有力的突破口。
他合上笔录本,脸上依旧是职业化的笑容,“裴先生分析得很在理。瑾玉女士,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和提供的热汤。问询就到这里,后续如果有需要,可能还会再麻烦二位配合。”
“应该的。”裴雪樵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看着警官转身离开去处理其他事务,他收起外人面前的客气,轻笑着转身,对上瑾玉亮晶晶的眼眸。
“这下,有没有觉得我这个‘监护人’还是有些用处?”
瑾玉歪头瞧着他,忽而眉眼弯弯,点头肯定,“当得还不赖。”
裴雪樵低低笑着,“职责所在。”
“不过嘛…”瑾玉忽然凑近了一点,用一种带着点新奇的目光,重新上下打量了裴雪樵一番,意有所指地说:“比起监护人,我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做神明的护法哦。”
“嗯?”裴雪樵很快想起那场鬼魂专属的大招宴,若有所思,“你第二次提到神明护法了。”
“嗯哼,”瑾玉余光虚虚瞥向主殿那尊神像,依旧当着谜语人,“因为山神娘娘确实还缺一个护法位哦。”
“那你呢?是另一位护法吗?”裴雪樵尽量谨慎地了解着瑾玉的一切。
“额,算是。”
瑾玉暂时还不想在小友面前不当“人”,刚想试探一下他的想法——毕竟山神娘娘真的和这个小友合得很来,一个略显局促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咳咳,那个…瑾玉女士,裴先生?”
两人循声望去,身上还沾着泥点的连泰有些尴尬地站在几步开外。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诚恳又急切的笑容,“抱歉打扰二位了,主要是关于那只被救下的滇金丝猴幼崽和后续的保护区设立事宜,有些细节,想尽快跟瑾玉女士沟通确认一下。”他目光热切地看向瑾玉。
瑾玉看着一脸迫切的连泰,转头望向身旁的裴雪樵,挑了挑眉。
裴雪樵接收到她的目光,很有眼色的会意,转向连泰,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沉稳。
“连先生,请这边谈。”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切换成可靠的“监护人”兼“代理人”模式。
栖云董事长亲自出面,这分量只重不轻。
连泰面露喜意,引着裴雪樵走向殿内一处稍微僻静的角落,低声交谈起来。
瑾玉看着裴雪樵游刃有余地与连泰周旋,将那些繁琐的保护区规划、动物救助流程等问题一一接了过去,心头那点因为“监护人”名分带来的小小别扭彻底烟消云散。
“有个靠谱的‘人间事务处理器’,好像…确实很省心呢——就是换个身份,当护法就更好了。”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低头看向手机。
是特殊事件处理部的消息姗姗来迟:
【云岫山神庙瑾玉(ID:LS-BL-949)身份绑定确认函(监护人:裴雪樵)已备案完成。附件:《非人类融入社会基础手册(非人类版)V5.7》、《人间货币使用指南(2025修订版)》、《电子支付安全须知》…请查收。如有疑问,请在直接联系您的专属引导员…】
瑾玉划过长长的文件,定睛在消息的发布时间。
“半小时前啊……”
半个小时…那时偷猎者闹剧都快落幕了,特殊事件部才开始处理?
“看来灵气复苏的浪潮,愈演愈烈了,让这些人忙成这般。”
山神娘娘摇摇头,她对案牍之事深感头痛,“幸而我只需守好云岫山脉即可,顺带做些美食……让我想想,明日吃什么呢?”
暴雨过后,大暑的日头依旧毒烈。
“我说林溪,你真是我亲闺蜜!”好友陈晓晓撑着遮阳伞,看着滴落的汗珠瞬间蒸发,心有戚戚,“这鬼天气,在家吹空调吃西瓜不香吗?非要拉着我爬这破山!”
走在前面的林溪倒是精神头十足,她戴着宽檐防晒帽,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单反相机,回头时眼睛亮晶晶的,活力四射道:
“晓晓!坚持住!这里可是有金丝猴诶!野生的!你想想,多难得!我查了好久的观测点攻略!”
“大姐,这是保护区!不是动物园!”陈晓晓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扶着路边的树干喘气,“金丝猴?云豹?那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你看山脚下的保护区展览架,连栖云那些高科技摄像头都才拍了几张照片,咱俩纯靠肉眼,回家做梦好不好?”
提到栖云集团,林溪眼睛一亮。
栖云集团的名声在郊市没几个人不知道,她更是粉丝一员。
这次来云岫山也是因为栖云集团在本次云岫保护区升级过程中提供了大量尖端科技支持和信息宣传,比如红外监测网、声纹识别系统和动物追踪项圈,极大地提升了保护效率,也让她知道了这里有她最喜欢的金丝猴。
“心诚则灵嘛!”林溪不服输,继续向上攀登,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两侧茂密的林冠层。
突然,她脚步一顿,指着斜前方一片枝叶掩映的地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晓晓!快看!那…那是不是…有条尾巴?!”
陈晓晓顺着她指的方向眯眼望去,果然,在一丛浓绿的枝叶缝隙里,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垂落着。
“我的天!”陈晓晓的疲惫瞬间被好奇心冲散大半,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大气不敢出。
拨开几片碍事的阔叶,眼前的景象让她们惊叹地张大嘴巴。
只见粗壮的树干上,一只体型健硕的滇金丝猴趴伏其间,其特有的黑白毛色在阳光下流淌着柔顺的光泽。
问题是,它一动不动,肚皮微微起伏都看不真切,紧闭着眼睛,四肢都软软地垂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猴子依旧毫无反应,连尾巴尖都没动一下。
“它…它不会是…”林溪的声音带着哭腔,脸色都白了。
栖云宣传金丝猴保护区的时候讲过偷猎的事件,虽然保护措施完善了,但看到这种情况,她还是下意识害怕起来。
由于太紧张想确认,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隔着大概半尺的距离,对着那垂下的猴爪方向,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戳了一下空气。其实根本就没碰到毛。
然而,就在她指尖悬停的刹那,那金丝猴紧闭的双眼唰地睁开了。
金丝猴清澈灵动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人性化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它懒洋洋地瞥了林溪一眼,眼神有着几乎人类都能看懂的“愚蠢的人类,扰猴清梦”,然后一个翻身坐起来,动作流畅优雅。
它甚至没再看两个目瞪口呆的姑娘,轻盈地几个跳跃,精准地落到了不远处竖着的一块醒目的木牌底下——“请勿靠近,禁止触摸野生动物”。
接着,它往牌子底座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一歪,又闭上了眼睛。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别烦我”的嫌弃感。
“噗……”陈晓晓憋不住笑了出来,肩膀抖个不停,“林溪啊林溪,你真是…人家就是睡得太香了,你非说人家挂了,哈哈哈!还被鄙视了!”
林溪也是又窘又好笑,刚才的担心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被猴子嘲笑的尴尬。但尴尬过后,作为金丝猴爱好者的执着又占了上风。
“不行,难得撞见了,我得合个影!”
她把相机递给好友,想和金丝猴一起进入镜框,可金丝猴待在“禁止触摸”的牌子底下,位置刁钻,背景杂乱,林溪左挪右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构图。
大暑天正午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炙烤着这片小小的平台,她的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蓦地,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林溪!”陈晓晓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想扶住她。
与此同时,那只在牌子底下假寐的金丝猴,看到软倒的林溪,它漂亮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遭遇了极大的惊吓,浑身的毛发都微微炸开。
它叽叽喳喳地尖叫起来,声音又急又锐利,充满了慌乱和无措。
——神明可是严厉叮嘱过的,它们可以耍点小聪明讨点好吃的,但绝、对、不、能、伤、人!
现在可好,一个人类在它面前倒下了!这锅岂不是要扣在它猴头上?
猴子的尖叫声引来了人。
一个身影敏捷地从旁边的岔路快步走来。
来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款式简约的米白色亚麻休闲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儒雅,像是个来此散心的学者或艺术家,手里还拿着一本硬壳笔记本。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迅速扫过现场:惊慌失措的陈晓晓,脸色苍白、意识模糊的林溪,以及那只急得上蹿下跳、吱哇乱叫的金丝猴。
“我朋友!她中暑了!突然就晕了!”陈晓晓带着哭腔喊道。
“别慌。”男人快步上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林溪的情况,“是中暑,需要马上降温休息。”
他当机立断,对陈晓晓说:“前面半山腰有个新凉亭,有阴凉,快扶她过去。不远,我来帮忙。”他和陈晓晓一起架起林溪。
离开前,他随意扫了眼还在焦急叫唤的金丝猴,眼里没什么情绪。
金丝猴被他这平淡一眼看得一哆嗦,莫名想到了后山那群赶它们族群出来的大精怪,缩了缩脖子,一溜烟窜进密林深处不见了。
凉亭建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地,飞檐翘角,古意盎然,就是结构崭新,显然是新建造不久。
亭内十分阴凉,山风穿堂而过,带走了不少暑气。
中央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擦拭得锃亮的大号不锈钢保温桶,桶身上贴着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遒劲的大字:“伏茶”,旁边还摞着一叠干净的纸杯。
凉亭里早有一对年轻夫妻在歇脚,妻子肚子稍稍隆起,看样子有三四个月身孕。丈夫则细心地为她举着小风扇。
看到他们三人进来,尤其是被搀扶着的林溪,夫妻俩立刻站了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孕妇关切地问。
“中暑了,晒的。”陈晓晓紧张解释。
“那快躺下歇歇。”丈夫连忙帮忙,一起把林溪扶到亭子里的长凳上躺平,孕妇则拿出小风扇对着林溪吹。
凉亭的穿堂风加上风扇,林溪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对,这里还有伏茶,快给她喝点。”小夫妻道。
“伏茶?”陈晓晓疑惑。
先前帮忙的男人已经走过去,拧开保温桶的龙头,一股带着药草清香的温热液体汩汩流出,注入纸杯。
那茶水颜色是清透的琥珀褐色,散发出混合着淡淡草药味和一丝微酸甜气的独特芬芳。
“嗯,伏茶。”他一边将杯子递给陈晓晓,示意她喂林溪小口喝下,一边自然地解释道:
“这是项老习俗。大暑天,三伏热得最厉害的时候,常有热心人或者村里、善堂,熬煮这种清热解暑的草药茶,放在路边、桥头、或者像这样的凉亭里,免费给过路的人喝,防暑气,也叫‘施茶’。”
“用料都是些常见的清凉草药,像金银花、夏枯草、淡竹叶、甘草、乌梅什么的,喝下去清清爽爽,能解渴生津,去燥热邪气,中暑喝它,正对症状。”
果然,茶汤缓缓流入林溪口中,起初她毫无反应,喂了几小口后,她的喉咙似乎本能地动了一下。
林溪意识模糊,只觉得一股温润微苦、带着淡淡甘甜和清凉气息的液体滑入喉咙。
那苦味很柔和,像是某种晒干的草叶,随后涌上的是乌梅的微酸和回甘,咽下去后,喉咙里竟奇异地生出一股薄荷般的清凉感,仿佛有丝丝凉气从内里透出。
几口下肚,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眩晕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滚烫的身体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温润的安抚,心跳不再那么狂乱,眼前刺目的白光渐渐淡去。
她虚弱地睁开眼,长长吁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陈晓晓紧张地问。
林溪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水…刚才那个…好喝…舒服多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急,再缓缓。”那位孕妇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陈晓晓按着好友不让她动弹,终于有时间道谢,“谢谢!太谢谢你们了!我叫林溪,这是我朋友陈晓晓。多亏了你们,还有这伏茶!”
沉默温和的男人微笑着摆摆手,笑容得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叫游铎,游山玩水的游,金铎的铎。”
说着,他走到凉亭边缘,负手而立,远眺着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云岫山脉,眼神深邃,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真是个好地方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赞叹的是脚下这片山川大地深处流淌的、丰沛而纯净的“地气”,那才是他此行的目标。一缕缕凡人无法感知的地脉灵气,正顺着他踩在地面上的脚尖,被他悄无声息地采撷着。
“是啊是啊,”那位丈夫接口道,“云岫山的管理也好,真没想到会特地建个凉亭,还提供免费的伏茶。她怀着孕,本来不想让她爬山的。”他指了指妻子隆起的小腹。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孕妇身上。
孕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明媚爽朗,“嗨,其实我身体好着呢!吃嘛嘛香,走路带风!其实我怀孕,难受的反应全跑他身上去了!”她指着自己老公。
“啊?”林溪和陈晓晓都愣住了,连游铎也微微侧首。
丈夫一脸苦笑,配合地点头。
“真的!”孕妇乐了,“除了孕吐是我自己吐,其他‘害口’的反应,什么吃不下饭啊,闻到油烟味就恶心啊,情绪不稳定动不动就想哭啊,还有一坐车就晕车晕得死去活来……全是他替我遭罪!“”这段时间可把他折腾惨了,瘦了好几斤,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我呢?”她拍拍自己红润的脸颊,“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爬个山气都不带喘的!”
“还有这种事?”陈晓晓惊奇地问,“这也太…神奇了吧?”
游铎镜片后的眸光微闪,他博闻强识,通晓一些玄妙之事,“这种现象,民间有些地方叫‘移胎’或者‘感应妊娠’,虽不常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
“有些感情特别深厚、心意相通的夫妻,在特殊时期,比如怀孕时,可能会出现类似‘同息’或者‘感同身受’的现象。或许是丈夫对妻子的极度关切和担忧,引发了身体潜意识的共鸣反应?具体机理,现代医学似乎也难以完全解释清楚,算是一种比较罕见但温馨的‘甜蜜负担’吧。”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又带着点玄妙色彩。
“或许吧,我俩感情…嘿嘿,确实不错,”孕妇笑得一脸幸福,挽住丈夫的胳膊,“看他那会儿蔫头耷脑吃不下饭的样子,我也难受。听说山顶神庙的老板手艺一绝,就想着来散散步,透透气,顺便带他去吃点好的,补补。”
丈夫也点头笑道:“结果刚到这儿,喝了一杯这伏茶,嘿,就觉得胸口那股子憋闷劲儿散了不少,胃口好像也回来点儿了。看来真是来对了!”
“云岫小饭馆?”刚缓过来的林溪眼睛一亮,“我们来也有这个原因,因为小饭馆的外卖都点成限量了,我没抢到呜呜…”
“谁说不是?我也没抢到!”孕妇深有同感,继而一乐,“也是缘分,咱们一起去吃吧,今天我请客,感谢老天爷让我家这位‘孕夫’缓过来了!”
林溪和陈晓晓得知游铎不同行时,再次郑重谢过他。
游铎笑容温煦,“真的无需道谢,我总是见不得人出事。”
挥手告别,他目送四人离开。
而两个姑娘和小夫妻说说笑笑,带着伏茶的清凉驱散的暑气,顺利登上山顶。
此时暮色四合,山神庙气派的山门内外,是另一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景象。
“哇——!!!”
刚踏进院门的林溪、陈晓晓和那对小夫妻,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呼。
只见宽阔的庭院中央,错落有致地支着十几个造型奇特的迷你小烤炉——瓦片烤肉后闲置的烤炉再次出场。
胖乎乎的小猪拱着背,背上架着铁丝网;神气活现的小老虎张着嘴,炉膛里炭火正红;呆萌的熊猫抱着竹筒,竹筒里插满了竹签……每个小烤炉旁都围着兴高采烈的食客。
诱人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在空气中,那是油脂在炭火上炙烤发出的滋滋作响的焦香,是各种秘制腌料被热气激发出的浓烈复合辛香,是各种新鲜肉类本身的醇厚肉香,还有玉米、香菇、青椒、茄子等蔬菜烤出的清甜气息,混合着果木炭燃烧特有的烟火气,形成一股让人唾液疯狂分泌、肠胃蠢蠢欲动的魔力。
食客们自助地从旁边长条桌上摆放的大冰柜里取用串好的小串。
牛肉小串鲜红油润,肥瘦相间;羊肉串带着诱人的脂肪边,撒着粗粒孜然;鸡中翅被划了花刀,腌得酱红透亮;巴掌大的薄切五花肉片卷着金针菇或泡椒;还有晶莹的苕皮、翠绿的韭菜、饱满的香菇、黄澄澄的玉米段……琳琅满目,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大家拿着盘子,挑选自己心仪的串儿,再回到自己“认领”的小动物烤炉旁,体验亲手烧烤的乐趣。
“天呐!烤小串?还是自助的?这也太适合吃夜宵了吧?”陈晓晓霎时把爬山的疲惫抛到九霄云外,拉着林溪就冲向取串区。
那对小夫妻也满脸兴奋地加入了挑选大军。
整个前院的气氛如同大暑夜一般,热火朝天的,而西墙上支着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上面放映着一部轻松的老式喜剧片,光影流转,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更增添了几分背景音。
角落里摆放着几张舒适的竹编摇椅和藤编沙发,有人吃饱了正悠闲地躺着,摇着蒲扇纳凉聊天。
晚风带着山林的清凉吹拂,吹散了烤炉的燥热,只留下食物的香气和人间的喧闹。
“滋啦——”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小簇带着香气的火焰。
“哎哟我的玉米!糊了糊了!”
“哈哈,你这五花肉还血赤糊拉的呢!再烤烤!”
“快快快,辣椒面递我一下!多撒点!”
“干杯!为了这顿神仙烧烤!”
冰镇过的玻璃瓶装啤酒被打开,白色的泡沫争相涌出杯口,金黄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
一口冰爽的啤酒下肚,再撸上一串刚刚烤好、滋滋冒油、撒满孜然辣椒面的羊肉串——滚烫与冰凉的极致碰撞,咸香麻辣在口中炸开,肉汁混合着油脂和香料的美味瞬间充盈整个口腔,满足感直冲天灵盖。
“急头白脸吃一顿,再干点小啤酒,这才是人间烟火气,最是快活好时候啊!”林溪吃得酣畅淋漓,畅快道。
在这片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中,游铎独自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鹿”造型烤炉旁,桌上的其余地方,皆堆满了小串。
他坐姿依旧端正,甚至可以说得上文雅,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撸串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他吃东西的样子,却足以让任何无意中瞥见的人头皮发麻。
一把把夹生的烤串被他抓起,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幅度很小,频率却高得惊人,腮帮子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微微鼓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吞咽声又快又急,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当竹签被抽出来时,上面残留的肉丝和油脂都被舔舐得干干净净,光洁得如同新签。
他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可怕,像一具被饥饿驱动的精妙机器,又像一个被压抑了千百年、终于得以短暂释放的…饿鬼。
盘中的烤串迅速减少,堆起的空竹签越来越多。
当最后一点食物被他以那种令人不适的方式吞咽干净后,他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和手指,动作又恢复了之前的优雅从容。
他环顾四周沉浸在美食和欢乐中的人们,又望向欢快与山风玩耍的银杏,最后盯着庙院正中的恢弘主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冷漠弧度。
“居然没发现我呢,嗤,不过如此……守不住宝地,便认赌服输,让我来撷取这份天地造化之机吧,待我入山……”
他呢喃着,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体猛地僵住。
山神庙偏殿一角,不知何时,静静站着一个身影。
夜色和院中的灯火交织,让她原本秀丽面庞的光暗交织,气质幽沉如渊,却又仿佛与身后绵延荒蛮的山脉浑然一体。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小友,来此何意?”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抿着伏茶:
“伏茶的传统便是免费取饮,下次路过这碗茶,莫要客气,喝了它,暑气自消哦。”
第90章 伏日禳灾汤饼+瓜果李奈
◎“瑾玉,我…恋慕你。”◎
嘈杂的人声遥遥传来,银杏树下,二人相对而立。
瑾玉的目光从游铎周身不断汲取的地气上掠过,带着些谆谆教诲道:“山中地气虽丰沛,却需厚积薄发,方是持久之道,小友这般‘渴饮’,却是竭泽而渔了。”
游铎周身的灵力一滞,镜片后的狭长眼睛微微弯起,很是儒雅,“此间灵气清冽,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惊扰神明清净了。”
瑾玉没有说话,神色平静地落在他身上,越过这副温文尔雅的皮囊,清晰地“看”到了缠绕其上的东西——并非血腥的煞气,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粘稠的“孽”。
她竟一时想不起这种孽气的跟脚,只记得这必然伴随着难以消除的执念。
执念,这个麻烦的东西。
山神娘娘轻叹,心道:不过好在这沉沉的孽障之下,确实没有生灵的怨毒缠绕。
“天地有灵,皆可存身。草木鸟兽,精魅游魂,乃至执念不散者……只要循天地生息之理,不行虐杀生灵、毁伤自然之举,吾便容得下。”
瑾玉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包容万物的仁慈。
“吾允汝在此修行。”
“但需谨记:云岫山生灵万物,乃吾之责任。尔存身于此,便需守此山之规矩。地脉滋养,可取,却不可竭泽而渔。若起贪念,伤及无辜,无论人、兽、草木精灵……我必不容。”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簌簌的银杏在游铎头顶摇曳,似遮蔽,也似缠绕。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镜片反射着幽光,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遮掩了大半。
“哦?”他喉间溢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玩味,“你确定?容我……在此?”他莫名加重了“我”字的发音,若有所指。
瑾玉迎着他的目光,山神的威仪在她沉静的眉宇间流转。
“允你在此,是念你未曾沾染无辜性命血孽。此乃恩典,亦是约束。好自为之。”
她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庙宇,继续为欢闹的凡人提供美食。
游铎站在原地,脸上那点玩味和试探消失无踪。
他低下头,视线定在自己立足之处,那里的地气脉络如同被无形的针管狠狠抽取过,呈现出一种虚弱而紊乱的黯淡,但眨眼间,缺失的灵机已被银杏补足。
“……当真恩典呐。”他低声说着,语气有种嘲弄意味。
片刻后,他扯了扯嘴角,姿态重新恢复了那份闲适的儒雅,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对峙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几日,游铎便真听从瑾玉所言,在云岫山中安定下来。
他不再刻意隐匿行踪,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云岫山附近,有时坐在银杏的树荫下闭目养神,有时沿着庙后的小溪散步,偶尔还会在晨雾弥漫时,披着一身晨露从后山走出,迎着庙宇袅袅升起的饭菜香气大步走去。
他像一抹安静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融入云岫山脉。
山神庙的常客们——云豹、还有偶尔在后院玩耍的小动物,似乎都本能地察觉到这个新面孔身上某种令它们不安的气息,远远地避开了他。
瑾玉对此视若无睹。
她不干涉他的存在,只当又多了一位大精怪,他似乎也真的遵守了界限,不再明目张胆地大肆抽取地气,只是那萦绕在他周身、源于灵魂深处的饥饿感似乎永远如影随形。
这天午后,阳光炽烈得能将石头烤化。
游铎正沿着一条通往山腰观景亭的石径踱步,步履悠闲,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道旁形态各异的山石和虬结的古藤,实则灵力如同无形的触须,细致地探查着每一寸土地下地气灵脉的微弱流动。
这是他的本能,如同呼吸。
转过一处被茂密藤蔓半掩的山壁拐角,前方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套装的年轻女孩。
正是进修回来的丹桃,她神色再不似之前的怯弱胆小,而是双瞳炯炯,气质自信,正打算上山让瑾玉瞧瞧她的变化——再“顺便”吃点好的。
两人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对方。
游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甚至习惯性地浮起那抹温和有礼的浅笑,微微颔首示意。
然而,丹桃的动作却骤然一僵。
她仰头喝水的姿势凝固,清澈的水顺着她微张的嘴角流下,都浑然未觉,瞳孔收缩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存在。
是他!
那个只存在于部门内部最高加密档案里,让整个特殊事件部乃至更高层都束手无策、寝食难安的存在。
所过之处地脉枯竭、灵气黯淡、凡人易病、草木凋零……档案里描述的恐怖形容在丹桃脑海划过,她心跳加速,根本不敢把这些下场和眼前灵秀的云岫山联系在一起。
“咳!!!”
她被自己刚才灌下的水呛得弯下了腰,剧烈地咳嗽着,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游铎对视,声音因为刚才的呛咳和极度的紧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和颤抖。
“呃…天、天真热啊!这路、路还挺陡的…哎呀,突然不想爬了,我、我还是回去吹空调吧…”
胡乱说完,她低着头转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道。
游铎站在原地,脸上的温和笑意一点点收敛。
“呵。”毫不掩饰的嘲弄的嗤笑从他唇边逸出。
“拙劣的演技,嗅觉倒是挺灵。看来,这暂时的‘和平’,比预想中结束得更快啊。”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山巅那座在绿树掩映中露出飞檐一角的庙宇,神色竟有些遗憾。
此时晨曦初透,山间清露未晞。
瑾玉正坐在一张竹编的小凳上,仔细地清洗着刚采来的新鲜瓜果。清凉的水珠从饱满的果实上滚落,很是沁人心脾的画面。
游铎悠悠踱步踏进山神庙,欣赏着这幕,等瑾玉清洗罢,他仿佛闲话家常般的随意开口。
“山间清幽,您于此地清修,想来已是许久。不知……可曾亲历过魏晋风流?”
他微微侧头,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针,紧紧锁住瑾玉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彼时衣冠南渡,清谈玄理,服药行散,竹林风流……虽世道纷乱,却也是思想碰撞、别开生面之世。我长于斯,可叹多年不曾遇到可交流之人,不知您可有了解?”
瑾玉捞出一颗李子,轻轻甩了甩水珠,递给游铎,语气坦然。
“魏晋?不甚亲历,”她微微摇头,“仅在人类总结的历史看过,天地翻覆,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戾气盈野,当是乱世。”
“乱世亦是末法之时,你竟是那时生灵?”瑾玉看他一眼,登时生了些恻隐之心——毕竟连山神娘娘都需沉睡来度过末法时代,此人能生生熬过,实属不易。
游铎没听出神明对他的怜惜,只想着“她年岁没那么大”,于是一直存在的忌惮评估,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轻视。
这山神庙和其神灵,在他眼中,已然褪去了最后的神秘和敬畏的外衣。
“原来如此。”游铎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语调,平白傲慢了几分,“倒是可惜,那确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时代。”
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便向自己暂居的后院厢房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彻底放松下来的、近乎傲慢的疏离。
瑾玉没有任何被轻视的愠怒,她包容了这份倨傲,若有所思,“他看起来很怀念,或许,度化他的孽气当从此处突破。”
“魏晋南北朝啊……”山神娘娘点点额头,思索了一秒,就选择放弃回忆,继而掏出手机,关键词一输入,流传的历史徐徐展开。
她看着各种考据的历史,不知多少次赞叹,“人类,真的很厉害呀。”
“伏日,万鬼行,气毒厉……作汤饼辟恶……”她认真阅读着资料,在“汤饼”二字上停留片刻,视线又划过后面关于“以热制热”、“发散郁毒”的记述,以及用“井水沉李浮瓜”消暑的古法。
等关闭手机,瑾玉已然有了定计,“正好还没定下今日吃食,便吃‘伏日禳灾汤饼’罢!”
“幸亏还有些麦粉,”她从柜架上取下未被精加工,精制面粉的前身,麦粉,“它的口感要比面粉粗粝些,但更有魏晋风味。”
瑾玉满意点头,往麦粉里注入清水。
“汤饼之要,首重面团筋性,”她分析着菜谱,指尖感受着面团内部细微的力道变化,“水需徐徐,揉需透澈。筋性足,则汤饼入水不散,入口方有韧劲。”
揉好的面团被覆上一块微湿的干净麻布,置于阴凉处醒着,让水分与面粉充分结合,筋络舒展。
趁着醒面的功夫,瑾玉走向角落的蔬果箱。
永远送来头茬的好瓜果堆砌着,她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青皮冬瓜,手起刀落,冬瓜被剖开,露出雪白细腻的瓜瓤。
去籽,削去粗糙的外皮,只留下最嫩的部分,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滚刀块,整齐地码放在竹簸箕。
“冬瓜,性凉味甘,最善清暑利湿。伏日食之,如饮甘露…嗯,此处改良甚好,不愧是我。”
瑾玉扬扬下巴,又走进一处柜架,上面悬挂着一些晾干的草药。
当归、黄芪、几片老姜、一小把鲜紫苏叶,还有一小撮气味辛烈的辟邪香药——那是古方中记载,用于伏日禳灾的秘药,由藿香、佩兰、苍术等几味芳香化浊、驱邪避秽的草药研磨混合而成,气味独特而浓郁。
“伏日汤饼,羊肉为引,取其温热发散之性,驱体内郁积之暑毒寒湿。当归黄芪补气益血,扶助正气以御外邪。老姜温中散寒,紫苏解表化湿。此乃‘以热制热’之理。”
配比着香料,瑾玉顺带重温医理,“而这辟邪香药,则是点睛之笔,专为禳除伏日横行之气毒厉鬼。”
再回灶台,厚实的铁锅已被架在灶上。
一大盆带皮带骨的羊肉冷水入锅,随着火焰燃起,水温渐升。
当浮沫开始聚集时,瑾玉抄起长勺,轻巧而迅捷地撇去些微浑浊的杂质。水沸三滚,撇沫三次,直到汤色开始变得微微清亮。
焯净的羊肉块捞出,铁锅重新注入清水,羊肉块再次入水,这次加入拍松的老姜块、一小段当归、几片黄芪。
初时用旺火催沸,逼出肉香和药性。待汤水剧烈翻滚片刻后,几块大小合适的木炭压入灶膛中心,火焰渐渐收敛,转为文火,让汤汁进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煨”的状态。
时间在铁锅中细微的“咕嘟”声中悄然流逝着。
瑾玉并不得闲,她取来一只深腹的白瓷大碗,注入清水。
几枚圆润饱满的李子、一颗青翠带霜的甜瓜、还有一把红得诱人的小奈果,被她仔细清洗干净,投入碗中。
李子沉入碗底,甜瓜和小奈果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晃荡。清水的凉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果肉之中,将它们冰镇得恰到好处。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把甘甜的瓜浮于清泉之中,把红色的李子沉于冰水之中…哎呀呀,人类如何想出这般传神的诗句呢?”她悠闲地吟罢曹丕的诗句,将瓜果湃着,转身继续忙活。
当羊肉的香气混着草药的清苦,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时,醒好的面团也到了最佳状态。
瑾玉洗净手,将面团置于撒了少许干粉的案板上。
她没有用刀切,也没有用擀面杖,仅用双手拇指与食指相扣,如同最灵巧的琴师拨动琴弦,捏住面团边缘,轻轻一揪、一扯、一甩——
一片片厚薄适中、边缘不规则的面片便如白色的云朵,接连不断地飞入旁边早已烧开的滚水中,上下翻滚沉浮,如同无数嬉戏的白鱼。
“汤饼者,非今之面条,乃手撕面片也。取其厚薄不匀,边缘撕裂之态,方得古拙之趣,亦更易吸附汤汁精华。”山神娘娘似乎彻底沉浸在这古法制作的过程,说话也开始文绉绉起来。
她看着面片在沸水中翻滚,逐渐变得半透明,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纯粹的麦香,用竹笊篱将它们捞出,分入两只宽口的大碗中。
此时,煨煮的羊肉汤也已到了火候。
她掀开盖子,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扩散开来,汤色呈现出一种醇厚而温润的浓白色,表面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
她撇去浮油,用长柄木勺舀起滚烫的、饱含精华的羊肉汤,浇在碗中的面片上。
滚烫的汤汁将面片浸润得更加饱满晶莹,随后是雪白的冬瓜块、炖煮得酥烂脱骨的羊肉块被放入碗中。
接着,她捻起一小撮那气味辛烈的辟邪香药粉末,顺带附上些神明的灵气,均匀地洒在汤面之上。
最后撕几片鲜嫩的紫苏叶,点缀其间。
一碗复原自魏晋南北朝伏日、承载着禳灾辟邪古老仪典的汤饼,终于完成。
此时,湃着的瓜果李柰也已沁凉冰爽,瑾玉将它们捞出,盛在一只素雅的荷叶形浅盘里。
青翠的瓜、紫红的李、鲜红的小奈果,水灵灵地堆叠着,散发着诱人的冰凉甜香。
她将一碗汤饼和一盘冰镇瓜果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汤饼蒸腾起袅袅白汽,带着羊肉的浓香、草药的微苦以及那辟邪香药独特而霸道的辛烈气息,在大暑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隐隐冲淡了夏日的燥意。
“游小友,”瑾玉人在前院,声音却响在后院游铎的房间门口,“伏日暑热,请用些汤饼瓜果,聊以祛暑。”
打坐沉思的游铎睁眼,出现时,他显然被那独特的香气所吸引,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石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饼上。
当看清碗中之物时,他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心脏,脚步在门槛处顿住,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轻视或冰冷,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追忆。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石桌前,伸出手想要去碰触碗的边缘,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仿佛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汤…饼?”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显得有种生涩感,可目光却胶着在汤面上久久不肯离开。
游铎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拿起碗边的竹筷,低下头,凑近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是灼热的、带着血腥和尘土味道的风,刮过龟裂的大地。
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如同迁徙的绝望蚁群般的人流。
破败的衣衫,深陷的眼窝,嶙峋的肋骨,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的麻木与疯狂。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尸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饥饿”的绝望味道。
饥饿。
永无止境的饥饿。
哪有什么风流逸事,只有扒光的树皮,掘尽的草根,胀满了肚子却带不来生机的观音土。
饿啊……不想死啊……
游铎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紧紧闭了闭眼,在瑾玉友善的目光下,忍下如骨附蛆的暴食欲望,夹起一块挂着浓郁汤汁的冬瓜,送入口中。
冬瓜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清甜的汁水混合着羊肉的浓香和草药的微甘在舌尖弥漫开。
他又挑起一片厚薄适中的汤饼,这面片吸饱了汤汁,入口带着温热的韧劲,纯粹的麦香在唇齿间回荡。
而后,他再夹起块肥瘦相间、炖煮得酥烂脱骨的羊肉。
肉块入口,几乎无需咀嚼,浓郁的肉香、油脂的丰腴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当归黄芪的药香和未知香药独特的辛烈气息,形成一种复杂而极具冲击力的味道。
没有狼吞虎咽。
游铎的每一口都咀嚼得极其认真,待一碗面下肚,他久违地感知到他那早已失去生理功能、只余无尽空虚感的胃部,漫上些奇异的暖意来。
“可喜欢?”瑾玉在一旁适时问询,有些期待,“是那时的味道吗?”
“……我不知道。”
“嗯?”
“我是说,我没有吃过,”游铎轻轻笑起来,无法掩饰的讥讽显露着,“汤饼,平民百姓的吃食…可那时,有几个平民百姓?都是流民与士族。”
“我那时吃的最后一顿,也是最好的一顿饭,是一碗从地上抓起来,干咽下去的生麦粉。”
他望着碗中那剩余的小半碗汤饼,看着那乳白的汤,筋道的面片,眼神复杂得如同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彼时…若能得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未尽之语被他散在喉间。
就在这怅然的叹息余音未散之际——
异变陡生!
游铎脸上的那点追忆与复杂瞬间冻结,如同被打碎的冰面。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黑气,毫无征兆地自他天灵盖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将他周身笼罩。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黑气里炸响。
他体内,来自正神的浩大、阳和、蕴含着驱邪净秽之力的磅礴神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引爆。
那是瑾玉精心为食客准备的辟邪神力,也是“伏日禳灾汤饼”本身所承载的意义——专为驱邪辟恶而生的食物。
瑾玉微惊,站起身来,“你、你竟是饿死之鬼?”活了太久的神明终于从浩远记忆里翻找出对应此状的记忆。
“饿死鬼属邪祟,你怎敢食用用作驱邪禳灾的汤饼?”话音刚落,她便抿了抿唇,有些不忍,“你没吃过,你亦不知……”
游铎不语,黑气散去,他原本儒雅清癯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青黑、干瘪,浮现出如同枯树皮般的褶皱和裂纹。
那双细长的眼睛,眼白部分充斥着浓稠如墨的漆黑,只剩下两点猩红如血的瞳仁,闪烁着疯狂、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饿死鬼。
一个由无数饥荒流民临死前最不甘怨念凝聚而成的、永远被饥饿折磨的孽障邪祟。
“游铎,收敛你的气息。”
然而,暴怒的饿死鬼根本听不进去。那碗汤饼,不仅唤醒了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人”的脆弱回忆,更将他竭尽维持的生脉暴露在神性烈阳之下。
生死恐怖,这是他最惧怕的东西。
“虚伪!”一只由森森孽气构成的鬼爪,带着厉啸和怨毒,无视了瑾玉的警告,朝着她狠狠抓去。
几近遮蔽前院的鬼爪之下,瑾玉的身形显得无比渺小,眼看就要被按压下去。
“小心——!”
一声带着惊骇欲绝和极度恐慌的嘶喊,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一道身影,以一种完全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从院门处冲了进来。
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瑾玉和那致命鬼爪之间!
“砰!!!”
碰撞的巨响回荡整个山神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烟尘散去,游铎冷冷凝视着碰撞的中心,在看清其间状况时,瞳孔一缩。
一只手掌心静静朝着他的方向,本该爆裂的男人正颤抖着紧紧抱着什么,却并没有多个窟窿,连带周围的建筑也完好无损。
可当瑾玉的脸从男人的肩上抬起,第一次显露出无比清晰的惊怒。
“放肆!”
轰隆!!!
晴空响雷,似在宣泄神明的愤怒。
游铎眼底有着忌惮,可面上仍是轻蔑,“小情郎还没出事就吓成这样?不过……”
他还想说什么,下一秒,神色一肃,抬起双臂挡下从天而降的紫雷,心道不能在神庙这种对方主场对仗,于是丢下句话,扬长而去。
“神明不是都自诩慈爱万物?你心有偏爱,可配当神明?”
饱含恶意的话音回响,瑾玉对此不屑多言。
“雪樵?”她紧张地抓起裴雪樵的双肩,生生将个大男人抓直了身形,“你感觉如何?”
鬼爪虽被她悉数挡下,可那孽力性质特殊,正克凡人,果然,被半扶半抱的裴雪樵神色恍惚,明显精神受创。
他努力睁开眼,那双漂亮凤眼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瞳孔涣散,“瑾玉……”
瑾玉清理着他身上的孽力,闻言侧耳,“我在。”
“瑾玉……”
“我在呢,想说什么?”
裴雪樵白着脸,意识还模糊着,一切动作仅凭潜意识,“你没事吧?”
“…我无事。”
“那就好。”
“你该关心你自己,”瑾玉叹气,“你明知我有道行,为何还要挡在我前面?”
“我错了……”
“唉。”
她的无奈放在裴雪樵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她在怪我”,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有些委屈道:“我都要死了……”
瑾玉呸呸两声,“你不会死。马上,很快就好。”
然而裴雪樵听不清,他感知身体难以言述的、仿佛从骨髓深处冒出的彻骨寒意,死亡二字无比清晰。
生死关头,他再顾不得什么隐忍什么克制,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你最近和那个男人走得很近”“我来时遇见他,你总暗里赶我走”“你是不是烦我常来找你”“别忘了我”“算了还是别记得我”……
可张开唇*,他只用着小小的气声,用尽全力说出几个字。
“瑾玉,我…恋慕你。”
“……”
瑾玉的眸子缓缓睁大。
与此同时,最后一束孽力被拔除,裴雪樵在充盈的神力下迅速清醒过来,甚至听到了自己最后一句话的尾音。
“我……”
“你……”
面面相觑里,裴雪樵俊脸红透,心中暗恨第一次告白居然这般敷衍,正欲鼓足勇气认真剖白时——
瑾玉后退一步。
“怨我愚钝。”
她的语气复杂,在裴雪樵震惊又仓皇的目光里,无数细密如缕、流淌着月华般清辉的云气,凭空而生,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在飞梭走线,围绕着她的身体飞速交织、缠绕。
转瞬之间,一件广袖流云、裙裾曳地、通体流淌着缥缈祥云与山岳青岚的神衣,取代了素色衣裙,覆于其身。
平日简单束起的长发,一顶编织繁丽的百花冠落于其上。
“怨吾隐瞒身份。”
她脚下同样有云气氤氲而生,将她稳稳托起。
那张原本温婉秀丽的眸子,如今泛着神性的璨金,眉目低垂,无悲无喜,恰如正殿那尊慈悲又无情的神像。
“怨吾…要拒绝于你。”
神明踏云而立、神衣璀璨,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她的目光在裴雪樵强忍失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
旋即脚下的云气一盛,神衣广袖飘拂,整个人化作一道流泻着月华青岚的神光,欲往游铎遁逃的方向,疾追而去。
未能察觉,或者说,不愿察觉自己的云帛自男人手中划过,和他的回应,只丢下一句:
“你我殊途。”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魏晋伏日小知识:
“彼时人言‘伏日万鬼行’,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不仅是饭食,更是驱邪禳灾的‘护身符’。烟火升腾处,病邪自退散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