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动情,三界不宁!”◎
云岫山深处,万籁俱寂。
一处被天然迷阵守护的幽深山谷,谷地中央,一口灵泉汩汩涌出,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乳白色薄雾,汇聚成一汪碧玉般的小潭。
潭边奇花异草遍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馨香。
这里,是云岫山地脉灵机的最盛之处。
一道浓墨般的鬼气如同溃堤的污水,狠狠撞入这片静谧的灵枢之地。
片刻,鬼气翻滚着凝聚,重新显出游铎的身形,只是此刻,他再不复儒雅外相,而是枯瘦干瘪的饿死鬼本相。
他身上的污秽孽气被那碗禳灾汤饼和瑾玉的神力净化了不少,显得虚弱而焦躁,但猩红的鬼眼却闪烁着更加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这处灵泉潭底。
“好精纯……好庞大的灵机!”他嘶哑地低吼,枯爪兴奋地抓挠着地面,“比之前感应到的还要浓郁十倍!百倍!这才是真正的宝地!有了它……”
他贪婪地深呼吸着,浓郁的灵气涌入他那由秽气构成的魂体,带来一种熟悉的饱腹感,让他几乎陶醉。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潭水深处,被无数水草和斑斓鹅卵石半掩着的一样东西牢牢吸引。
那是一具蜿蜒盘踞在潭底的巨型骸骨。
每一根骨骼都粗壮如殿柱,闪烁着玉石般冷硬的光泽,即使死去不知多少岁月,仍然残留着凶戾威压的气息,其大半深深嵌入山岩,与整座山脉的地脉隐隐相连,
头颅的位置,一根如同巨矛般的尖角斜指向天,空洞的眼眶仿佛仍在冷冷地俯视着闯入者。
“蛟龙?!”
游铎猩红的瞳孔一缩,随即爆发出狂喜和某种了悟,“原来如此。我说区区一个根基浅薄,连魏晋旧事都需查证的后进小神,如何能占据此等灵山宝地。”
“想来这云岫山的正主,是这位不知何故陨落的蛟龙,后被鸠占鹊巢。”
他笃定着自己的判断,心中因瑾玉展露神力而产生的那点忌惮烟消云散。
“不过是个窃居神位的幸运儿,真正的力量源泉,是这具遗骸。待我吞噬这骸骨中残存的灵力,力量必将暴涨,到时候,无人能阻我汲取地气!”
就在他凝聚鬼气,准备攫取那蛟龙骸骨的时候,一个苍老和缓,如同山间古石摩擦的声音,慢悠悠地在他身后响起。
“后生仔,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游铎悚然一惊,猛然回身。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须发皆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数丈外的一块青石上。
老者身形佝偻,腰佩龟甲,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木拐杖,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
他慢悠悠地从山石后踱了出来,仿佛只是饭后散步至此。
顶着游铎危险的目光,老龟置若罔闻,只用拐杖敲了敲脚下的青石,发出笃笃的轻响,乐呵呵道:
“这潭底的骨架可是老古董了,生前性子暴烈,造下的杀孽可不少。兴风作浪,引洪水淹良田,只为炼它那身孽蛟骨……这样满身罪业的东西,如何能做得了泽被苍生的神明呢?”
他面露回忆之色,话锋忽而一转,“是此间神明,替天行道,斩了这孽障,将其骸骨镇于地脉节点,用其反哺山川,涤荡污秽。这才有了今日云岫山灵机复苏的根基。”
老龟的目光落在游铎身上,有着洞悉的了然,“强取豪夺,终究是下乘。此地,非尔等邪祟该觊觎之处。”
游铎猩红的鬼瞳眯起,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头,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
“什么罪孽?什么替天行道?这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它败了,死了,骸骨被利用,那是它活该。而那丫头挡不住本座,此地便是本座的。滚开!”
最后一个滚字,伴随着一股凝练如实质的阴寒孽气,化作一道漆黑的利箭,直射老龟面门。
面对这足以洞穿金石的鬼气利箭,老龟甚至不曾动弹,耐心等那漆黑利箭即将触碰到他鼻尖的刹那,他腰间龟甲一动,攻击消弭于无形。
见状,游铎面色一变。
“老东西,藏得够深。”
他厉啸一声,周身鬼气疯狂暴涨。瘦骨嶙峋到极致的腹部,此时诡异地高高隆起,下一刻,一口饱含恶念凶戾的怨气狠狠撞向老龟。
“冥顽不灵……”
老龟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
他佝偻的身躯缓缓挺直,幽邃的玄色光芒从他身上冲天而起,老者人形如同幻影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庞然巨物。
龟身如山岳般隆起,覆盖着厚重如玄铁浇铸的甲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神秘纹路,龟甲边缘,更是生出了数根如同山峰棱角般的骨刺,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巨大的头颅从龟壳中探出,双目如同两轮燃烧的小太阳,金芒灼灼,开合之间,灵光四射,直直将袭来的怨气对撞消弭。
其声浪甚至化作肉眼可见的灵气波纹,震得游铎后退几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完全不亚于自己……难道说这老龟才是真正的山神?!
正当他权衡利弊之时,又有数道强横无匹的凶戾气息,以惊人的速度从云岫山脉各个方向激射而来,速度之快,几乎在声音传来的同时,山谷上方的天空就被几道强大的气息锁定。
一条长度不亚于潭底蛟龙的巨蛇盘桓山峰。
一只硕如山岳的白虎弓腰趴伏,凶横毕现。
还有数道平和又渊沉的气息围在一处,与整个云岫山脉的草木联成包围。
正是云岫山的大精怪们,他们最近忙着送外卖攒私房钱,没怎么回来,此刻感应到老家核心禁地被人闯入,全都炸毛了。
一道道毫不掩饰的强大气息,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烽火,霎时将整片区域蒸腾起诡谲的迷雾。
游铎的心彻底沉了下来,然而无人在意他的心绪,下一刻,各个方位的强横灵力,瞬间将刚刚被玄龟震退、立足未稳的饿死鬼彻底淹没。
“轰隆——!”
一时间,整个山谷如同被投入了沸油之中,灵气彻底失控,毁灭性的冲击波肆虐蔓延,在即将扩散至外界时,一阵轻飘飘的云气环绕过来,将里面的余波牢牢约束起来。
而混乱的灵力风暴中心,传来游铎凄厉的惨嚎。
他凝聚的护体鬼气在数位大妖含怒的联手一击下,再抵挡不能。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烟尘散去,一只缠绕着浓郁死气的漆黑断臂,裹挟着沥青般粘稠的血液,重重落在地面。断臂的截面处,无数扭曲的怨魂面孔在疯狂哀嚎挣扎,随即纯净的灵气彻底净化、湮灭。
游铎的身影从爆炸中心踉跄跌出,模样凄惨无比。他左臂齐肩而断,伤口处黑气翻滚,却无法立刻再生,显然受了重创。
“噗!”他吐出一口黑血,神色震颤。
他低估了。这云岫山的水……深得超乎想象。这哪里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山区?这分明是龙潭虎穴!
所有轻视、所有算计、所有贪婪,在此刻都化作了莫大的讽刺和致命的危机。
电光火石间,游铎做出了决断。
他收敛了周身翻腾的死气和凶戾,目光定格在空中那踏云而立,神色清冷,掌控着整个山谷灵机,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神明身上。
“多谢您饶命之恩。”
他抬起枯爪,对着瑾玉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为古老的揖礼。
“幽兜……有礼。”他终于道出了自己尘封已久,令特殊事件部闻之色变的名号。
瑾玉神衣上的云纹流淌,眸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这个名号并无太多意外。她开口时,声音似从四面八方涤荡而下。
“原来汝便是幽兜,”她顿了顿,神威如狱,笼罩四方,“小友,云岫山,容不得恶邪存身。”
她的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左袖,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意,“因你心存歹念,险些伤及无辜凡人,又擅闯禁地,此臂,便是惩戒。但念你跟脚可怜,且退去吧。”
游铎,或者说幽兜君,听到“可怜”二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仅存的右手,捂住左臂断口处,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空中那尊云华缭绕的神影,又扫过下方那几道虎视眈眈,却不敢违背神明指令的大妖身影。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再作一揖,黑气自他脚下涌出,将他残破的身躯包裹。
嗖。
黑气连同其中的人影,远远遁去,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和几滴尚未干涸的粘稠鬼血,证明着方才那场恶战。
“他离开了!”
特殊事件部的地下指挥中心,一个监测员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
死寂。
整个指挥中心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忙碌的身影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中央巨大的三维能量监测全息地图。
代表着幽兜君那团阴冷如同跗骨之蛆的暗红色高能反应光斑,确实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标注为“云岫山”的绿色区域之外,并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远离“郊市”。
几秒钟后,巨大的欢呼声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几乎掀翻了天花板!
“天啊!真的走了!”
“毫发无损!云岫山的地脉灵机监测……一切正常!峰值波动都没超过安全阈值!”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幽兜君!档案里记载他光顾过的名山大川,哪一座不是地脉枯竭、灵气倒退十几年?”
“快!调出历史数据对比!看看云岫山前后灵气浓度曲线!”
“曲线…曲线平稳!只有核心区在刚才有短暂高强度能量对冲反应,但很快就平息了!整体地脉活力…甚至比之前还活跃了一丝?!见鬼了!”
指挥中心瞬间陷入了一片更加混乱的嘈杂。
技术人员疯狂地敲击键盘,调取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分析员们凑在屏幕前,眼睛瞪得溜圆,试图从那些曲线和光谱图中找出哪怕一丝地脉受损的痕迹;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研究员激动得满脸通红,拿着激光笔在全息地图上指指点点,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什么。
赵廷站在指挥台前,双手撑着冰冷的金属台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云岫山区域那平稳得令人发指的绿色能量波纹,又看了看旁边屏幕上显示的、过去几小时里卫星捕捉到的、云岫山核心区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能量爆发峰值记录,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更是早已被冷汗浸透。
挡住了!不仅挡住了,还毫发无损地把那个煞星逼退了!
“太好了,郊市逃过一劫。”时刻备战准备守护郊市的丹桃和一干部员也长出一气,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我想不通。”一个负责档案的年轻组员很是苦恼。
“资料显示,云岫山这位山神,最早的明确显圣记载是在唐朝中期,官方为其敕建神庙。可幽兜君是魏晋时期就存在的积年老魔,他活跃的时候,这庙连影子还没有呢。”
“她凭啥这么厉害,能逼退一个在灵气枯竭的末法时代都能靠掠夺地脉活到现在的老鬼呢?”年轻组员抓着头发。
“唐朝敕建神庙?”一直沉默不语、负责历史民俗分析的老组员推了推眼镜,“你太天真了。”
他指着档案上那座在唐代被描绘得恢弘壮丽的山神庙宇,“官方敕建,金身塑像,香火鼎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在唐朝时,就已经是此地无可争议、且被朝廷认可的正神。”
“这个认知,足以证明她的存在必然远早于这个‘明确记载’的时间点。说不定在更早的时光,她就已经存在了。”
旁边一个资深分析员立刻接口,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恍惚,“没错,而且最关键的是什么?灵气复苏前,可是末法时代啊。”
“末法时代,不仅仅是灵气稀薄那么简单。是天地法则的窒息,是万物灵性的枯竭。像把鱼扔进沙漠,将飞鸟沉入海底。没有灵气,对于依赖灵机存在的生灵而言,就是最残酷的凌迟。”
“饶是幽兜君这种大能,在末法时代也必须不断掠夺地脉灵机,才能维持自身不散。所以他走过的地方,地脉枯萎,生灵凋敝。他是在‘吃’,吃地气维生。否则,等待他的就是彻底消散,连‘睡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而我们这位定海神针呢?”她指着屏幕上云岫山那生机勃勃、灵气盎然的监测数据。
“根据分析,云岫山的灵气复苏在全世界名山大川都屈指可数,足以证明其底子很好,也能证明这位从来不曾过度采撷地气。”
“她好像只是开着她的小饭馆,做着她的饭,修着她的家。”
开始的年轻组员听得如痴如醉,追问道:“那,这位是靠什么熬过末法时代的?”
“她不是说过,‘睡觉’啊。”赵廷耸肩,眼底却是满满的向往。
观察站内,死寂再次降临。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云岫山的绿色光点,眼神里充满了颠覆认知的敬畏。
原来,安静地沉睡,安稳地醒来,在末法时代,本身就是一种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境界。
而被特殊事件部崇拜的山神娘娘,却有些烦闷。
新的一日,也是新的节气——立秋日。
日日打卡的身影没再出现在庙门。
瑾玉视线自庙门收回,涣散着看着羊肉于汤锅里上上下下,晃得她心里也七上八下,脑海里全是昨日裴雪樵那道滚烫又哀伤的亮光。
“唉。”神明的眉眼染上了一丝凡尘的困扰。
“老板?”按时上工的几个云岫村民小心翼翼提醒,“这……这汤滚得厉害,再煮下去,羊肉怕是要化在汤里喽?”
瑾玉倏然回神,定睛一看,锅中乳白浓稠的汤汁正激烈地翻滚着,浓郁的羊肉鲜香混合着当归、黄芪的药香,霸道地充盈了整个后厨。
——昨日因着游铎这个麻烦,山神庙没开成门,幸好立秋“贴秋膘”,温补的羊肉也很合宜,干脆再做羊肉粉丝汤。
如今小火慢炖了一个多时辰,直炖得羊肉酥而不烂,精华尽数融于汤中。
最后把一箩筐白萝卜投入汤锅,短暂浸烫,脆嫩萝卜已经吸入肉味,撒盐调味,撒上那一把青翠的葱花,羊肉汤便成了。
正当准备下粉丝时,外边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是常来的几位老食客到了。
“老板,立秋安康啊。今天我可得好好贴贴膘。”
“闻着味儿就来了,香得勾魂儿,是不是羊肉汤?”
瑾玉眨眨眼,从晃神里反应过来,下意识应和几声,放下手里的粉丝,拿起大勺,撇了撇砂锅表面金黄油亮的浮沫,将汤盛入一个个大海碗里。
羊肉块丰腴,萝卜块晶莹半透,葱花点缀其间,瑾玉朝帮工点头,帮工们便将热腾腾的汤碗端至食客面前。
“诶呦,光闻着味就鲜灵得不行。”
性急的一个食客,舀起一大勺浓汤,吹都不吹,就吸溜了一大口。
“嚯!”他烫得直抽气,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
滚烫的汤汁滑过舌尖,羊肉的浓香毫无腥膻,再加上姜和草果的辛香烘托,温润地熨帖着喉咙和肠胃。
“这汤果然鲜,”他咂摸着嘴,又舀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入口即化,丰腴的油脂在舌尖化开,吃得他连连点头,“肉也软烂。”
旁边的食客没说话,只是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斯文又难掩急切,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显然也被这纯粹的汤味征服。
唯有少数几人,细细品味过羊肉汤后,脸上露出点疑惑,“汤底是真好,喝着浑身都暖了,药材的味也不难喝。就是……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
可苦思一阵,没想出来,加上汤的鲜香时刻勾引着她,“算了!好喝就完事!”于是继续吨吨喝汤。
另一边,赶着上班的食客正埋头苦吃,直接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咬了一大口。
羊肉炖得极透,软烂脱骨,浓郁的肉香随着咀嚼分布在整个口腔,他满足地“唔”了一声,又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汤。
喝了一半,他习惯性的用筷子往汤里一挑,却挑了个空,懵然道:“黑板上不是写羊肉粉丝汤?粉丝呢?”
他不甘心地再捞了捞,浓白的羊汤,金黄油星,软烂羊肉块,半透的萝卜,翠绿的葱花……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粉丝的影子。
“嘶……”他摸摸下巴,本着对瑾玉无比的信任,他自己找到了理由,“也许是老板的创新?”
很显然,他说服了自己,“妙啊,立秋贴膘,先喝纯汤垫底,再吃肉,循序渐进!养生!讲究!”
说罢,他端起碗,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起身结账时,还不忘夸赞瑾玉,“老板,这是新派羊肉汤吗?”
瑾玉疑惑歪头,“是传统羊肉粉丝汤呀。”
“啊?”
“嗯?”
瑾玉和食客双双望向那个空碗,接着,瑾玉睁大眼,讶声道:
“哎呀,我忘了放粉丝!”
“啊???”
食客们此时也陆续喝完了汤,放下碗,脸上都带着饱食后的惬意和满足,听到这话,先是确定了自己的困惑,随后大笑起来。
“我说呢,总觉得少了点啥。”
“哈哈哈我也,但想着老板这么厉害,肯定是我土鳖不懂怎么吃,反正汤真的很好喝啊。”
瑾玉在食客们的包容里,难得红着脸,匆忙将汤碗收回。
“各位,真是对不住,是我……昏头了。”
她快步回了厨房。
厨房里,马失前蹄的山神娘娘捂着脸久久不语,放下手时,她明眸含水,半是嗔怒。
“都怪这人,扰我心神!”
气得哼了一声,她赶忙补救这波羊肉粉丝汤。
一大把早已泡软的粉丝投入沸水中,用长筷飞快搅散。粉丝在滚水里翻滚,不过几十秒,便由晶莹变得雪白透亮,软滑无比。
她迅速捞出,过了一遍冷水,保持筋道,然后麻利地分入食客的汤碗,接着,她重新打开羊肉汤锅,将依然滚烫、香气四溢的汤水,连带着大块的羊肉和萝卜,哗啦啦地浇在洁白的粉丝上。
乳白的汤汁浸过每一根粉丝,将它们染上朦胧诱人的气息,羊肉块沉沉地压在粉丝上,热气腾腾。
做完这一切,她又想起今日立秋“啃秋”的习俗。
她快步走到角落的竹筐旁,里面是云岫村一早送来的本地沙瓤西瓜,碧绿滚圆。
她挑了一个,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脆响,西瓜应声裂开,露出鲜红欲滴、沙沙的瓤,黑色的籽像镶嵌的宝石。
清甜的瓜香弥漫开来,瑾玉单手掐诀,西瓜籽纷纷脱出,仅余红瓤西瓜切成大小均匀、方便手拿的厚片,又顺手切了一盘脆甜的秋梨片,一起放在一个大盘里。
她端着重新做好的羊肉粉丝汤和那盘鲜红翠绿、水灵灵的瓜果,再次回到前院。
食客们在她的叮嘱下并未离开,纷纷过来帮忙搭手。
“方才是我的疏忽,”瑾玉把汤碗和果盘放到桌上,真诚致歉:“这才是今天的羊肉粉丝汤,另补送一份立秋啃秋的果盘,算是我给大家赔不是。”
食客们推脱客气,可随着浓香的羊肉汤和瓜果的清甜冲击,他们的嘴巴有点软了。
重新端上桌的羊肉粉丝汤,热气缭绕,羊肉半沉半浮,几乎要散开。
雪白晶莹的粉丝吸饱了汤汁,滑溜溜地缠绕在肉块之间,根根分明又缠绵。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食客说着,心想一会出两份钱,又坐回桌上。
上班族看了眼时间,纠结半晌,还是拿起筷子,开始紧张地吃。
他先夹起之前未曾吃到的粉丝,“吸溜”一声,吸饱汤汁的粉丝滑溜着入口,爽滑弹牙,还能吃出油脂的丰腴。
“这才对味儿!”他含糊不清地嚷着,再顾不上迫切的时间,“粉丝,有粉丝才叫圆满!劲道,好吃!”
另一位食客光喝前面那碗汤已喝了半饱,想着把这份打包,于是拿起一片鲜红的西瓜啃上一口。
稍凉的西瓜沙甜多汁,冲淡了之前嘴里羊肉汤的浓香,继而是一股清爽的甘甜。
她眼睛一亮,又叉起一片雪梨肉。
梨片极脆,汁水丰盈,带着淡淡的梨香和果甜,格外爽口解腻。
“我买的水果怎么没这么好吃。”
她嘟囔着,嘴里还发出“咔嚓”的啃瓜咬梨声响,连带着周遭“吸溜”的喝汤声交织在一起,配上食客们满足的喟叹和笑声,浅浅驱散了瑾玉方才的尴尬。
她悄悄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然而,这笑容只停留了一瞬,心底那份莫名的烦躁和空洞感,却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被食客的满足填满。
这不对劲。一点都不对劲。
算一卦吧。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指引,她闭上眼,心神沉入一片混沌。
远处的主殿,神像面前的供桌上,签筒凭空飞起,簌簌摇晃。
片刻,一枚签文哐当落地。
神明的目光落在签文上,译意并非吉凶的昭示,更像是一种模糊的牵引——去那里看看。
她下意识地抬眼,视线穿过喧嚣的食客,落向前院西南角的餐桌。
那桌只坐了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放着一碗还剩小半的羊肉粉丝汤,旁边是几片啃过的西瓜皮。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亮亮的,另一只手则不时抬起,飞快地抹一下眼角。
瑾玉犹豫了一下,端起一小碟冰镇的西瓜,走了过去。
“这位客人?”她将西瓜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放得很柔,“这瓜很甜,立秋啃一啃,祛祛燥气。怎么…哭了?是汤不合胃口吗?”
那姑娘被惊动,连忙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有些窘迫地摇头:“不是的,汤很好。是我……”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指了指自己亮着的手机屏幕,“看小说……看哭了。”
瑾玉顺势在她对面轻轻坐下,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哦?什么故事呢,让你这般伤心。”
姑娘接过纸巾,用力擤了下鼻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讲一个凡人…和一个小妖怪。他们本来好好的,后来小妖怪不懂事,因为一点小事,跟那凡人赌气,就离家出走了……”
姑娘的声音哽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巨大的悲伤继续道:
“可妖怪的时间跟人不一样啊。她睡了一觉,真的就只是一觉!等她觉得气消了,蹦蹦跳跳跑回去,推开院门……”
“院子里那棵大树还在,可树下坐着的人……”她又止不住呜咽起来。
“已经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了。他还坐在小妖最喜欢的地方,望着院门的方向,甚至手里还攥着她离家时赌气丢下的一小串…野果子做的项链……都风干了……”
“他就在那儿等啊等……等到……等到……”
后面的话,被哽噎的抽泣淹没了。姑娘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前院里一片寂静。
连外边和山风缠斗的银杏都停止了动作,几片叶子无声地飘落下来。
邻桌一个正埋头喝汤的年轻食客,动作僵住了,他保持着嗦粉的姿势,嘴里的粉丝还挂着半截,汤水顺着筷子滴回碗里。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艰难咽下那口汤,拍着胸口,脱口而出:“不儿?!妹子!你看的这什么小说啊?看完我死了你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冰冷的文字啊?”
周围几桌的食客也都被这悲伤的故事和这位食客夸张地言语吸引了,啃瓜的动作停了,喝汤的勺子放下了。庙院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唏嘘。
瑾玉静静地坐在那里。
周遭各个食客的反应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她只回忆着这个故事,沉寂千年的神心波动起来。
小妖赌气睡了一觉,凡人却枯坐等了一生。
这对神明而言何尝不是呢,若她打定主意躲避,几十年,不过是闭个短关,打个盹儿,弹指一挥间。
可裴雪樵呢?那个昨天还站在她面前,眼神滚烫、带着点固执和笨拙的小友……几十年后,他会是什么模样呢?
或许他会学会释然……但如果不会呢!
“……”
心烦意乱地送走食客,身体却诚实地提早打烊,瑾玉掩上庙门后,一团云气浮起,随着山风呼啸掠过郊市,掠过城市的万家灯火直奔一人而去。
郊市某处高档公寓。
一朵云气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户宽阔的露台阴影,拉长身形,像是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偷偷望向里面的房间。
温暖的灯光和清晰的声响徐徐淌出。
云团松了口气,“还有心情看影片,看起来不错。”
眼看某人似乎并不像她所设想的那般,如某些影片演的失恋那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云团又犹疑起来。
“不然还是走吧,再引他情思就不好了。”
正当云团弹跳一下,准备离开,里面那套顶级的环绕音响系统,正播放到某个激烈的场景。
一个威严尊贵的华丽女声,斩钉截铁地道出一句话。
“神仙动情,三界不宁!”
云团脚步一顿,差点摔倒。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立秋小告示:
“‘啃秋’,又称咬秋,意思是在立秋之日吃瓜,冬瓜、西瓜各种瓜皆可,寓意啃下盛夏余热,迎接秋日凉爽哦。”
第92章 丰收大乱炖
◎不好意思了,各位。最后一碗是非卖品,是我的。◎
城市的灯火远比山林璀璨。
高档大平层的露台上,一团巴掌大小、边缘泛着微弱月白色光晕的云气,正紧贴着落地窗。
屋内,电视屏幕的光影明明灭灭,映照着裴雪樵略显苍白的侧脸。
他靠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身上随意搭着条薄毯,眼神有些放空地盯着屏幕。
电视里正播放着经典版《宝莲灯》。
画面里,王母娘娘凤目含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神仙动情,三界不宁!沉香,你母便是前车之鉴!”
裴雪樵眉心紧蹙,似乎不想听到这个回答,拿起遥控器,切换到最近大热的仙侠剧。
画面一转,却是更令人窒息的场景:一身华服的女仙眼中是疯狂的执念,歇斯底里道: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能让我的爱人回来,生灵涂炭又如何!毁天灭地又如何!”
紧接着,画面第二对情侣,里面的男仙抱着逝去的爱人,双目赤红,对着阻拦他的众人嘶吼。
“我要天下苍生为她陪葬!”
裴雪樵:“……”
他盯着屏幕里那张因爱生怖而扭曲的脸,沉默许久,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遥控器,默默又切回了《宝莲灯》。
霎时,天规森严的气氛冲淡了之前神经质的画面,裴雪樵和窗外的云团松了口气。
屏幕上,三圣母与刘彦昌正在被迫分离,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配乐响起。裴雪樵看着看着,忽然抬起手,用手指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门外的云团清晰地看到,一行湿润的痕迹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过,滴落时,似乎重重砸在了她身上,圆滚的云团跟着晃了晃。
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是,裴雪樵一边放着电视剧,一边竟掏出了平板电脑和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又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以山神娘娘的视力,她轻而易举看清了内容:
[神仙动情三界不宁是真的吗?]
[山神能谈恋爱吗?]
[仙凡恋的后果?]
[神仙与凡人相恋的历史案例及后果分析]
一行行搜索记录还在不断刷新,裴雪樵看得认真,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偶尔还点开某个链接,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阅读长文。
而云团僵在窗外——凡人编造的故事如何能信?!
然而她现在只是个被关在门外的云团,只能看着那些搜索内容逐渐离谱,让男人的气息越来越低沉,偶尔还有几声抽噎。
真是痴儿。
云团在夜色里弹了弹,又转了两圈,纠结了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见云团内部一阵翻涌,片刻后,一只手机从里面被掏出来,云团长出几根触角在光屏上戳戳点点,终于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找到了置顶的联系人——“漂亮小友”。
他的微信头像,以前是冷淡的纯黑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悄换成了一张Q版涂鸦: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但很可爱的山神庙,庙门前还画着两个更小的火柴人,并肩而立。
云气团子紧张地收缩又膨胀,终于发出了一条试探:
[在吗?]
发送。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同一瞬间,房间里,一声极其特别的、清脆如风铃般的提示音响起。
声音不大,可沙发上的男人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抓过放在手边的手机,死死盯着那条只有两个字的问候,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没有动作。
云团差不多把自己趴成一张饼,贴在落地窗看着里面。
为什么不回?
正疑惑着,她就听到里面传来裴雪樵带着浓重鼻音,近乎破碎的自语。
“为什么拒绝我之后…又发消息?”
“是…是想到我心悦你…就觉得厌恶了吗?”
“还是…”他声音颤抖,浓密长睫沾上水珠,“是要动用法术……来消除我的记忆,让我彻底忘了你?”
什么嘛!
云团噌的变红,差点没当场气炸开。
这人的聪明脑袋去哪了?怎么脑洞怎么比云岫山最深最大的地下溶洞还大?
消除记忆?她是那种滥用神力的神吗?
厌恶?她要是厌恶,还会悄咪咪过来看他?
忍不住了!
云片往后小撤步,重回圆滚滚的云团后,边缘凝聚出一小截更凝实的、像棉花糖般的云气触角。
“咚咚咚!”
带着点气恼又有点着急的力道,敲响了露台的玻璃门。
沉浸在悲伤妄想中的裴雪樵懵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声音来源。
隔着透明的玻璃,他看见一团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毛茸茸的白色云团,正在窗外……敲门?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掀开毯子,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莫名期待,走到露台门边。
咔哒。
露台的玻璃门被他拉开了一条缝,夜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涌进来。
云团没有立刻进来,反而在门口矜持地悬浮着,内部气流流转,似乎在酝酿情绪。
片刻,一个温雅柔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紧张的女声从云团里发出:“我……可以进去吗?”声音正是瑾玉。
裴雪樵抿了抿失去血色的薄唇,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团会说话、会敲门的云。
他低声道:“……很久之前,你就能凭空出现在我公司喊我吃饭。现在……当然也可以进来。”
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回忆,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了他和她最初的相遇——不是那场雨夜,而是更久之前的,某个寻常熬夜办公的夜晚,神明那关切的提醒。
这边,云团轻轻晃动了一下,再次开口,认真解释道:
“神明不会随便闯入‘家’这种存在。公司是工作之地,气息驳杂,界限模糊。但‘家’是凡人最私密的心安之所,没有主人的明确许可,神明不会轻易踏入。”
她顿了顿,云气微微向门内探了探,像是在确认,“所以,我可以进去吗?”
裴雪樵语气有点委屈又带着点无奈,“……我怎么可能把你拒之门外啊。”
他拉开了整扇玻璃门,甚至自己还往旁边让了一大步,为她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云团见状,似乎“松了口气”,旋即以一种与其温婉声音不太相符的,带着点欢脱的弹跳姿态,一弹,一跳,轻盈地“蹦”了进来。
圆滚滚的身体落在地毯上,还微微弹了弹,软萌得不可思议。
恰在此时,电视里又播到了悲情片段,背景音乐凄婉。
裴雪樵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伸手想去拿遥控器关掉这不合时宜的氛围组。
“不用关,”云团里传出瑾玉的声音,阻止了他,“有点声音……也好。”
她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境下说些什么,依着裴雪樵的指引,小小的云团安稳卧在单人沙发上。
一人一云团相对而坐,在偌大却显得格外寂静的客厅里,气氛诡异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裴雪樵重新坐回了沙发,他脸色苍白依旧,唇色很淡,微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病弱美感。
云团看着,总觉得男人被她精心养出来的那点健康丰润消失大半,忍不住道:“你…瘦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裴雪樵压抑的情绪闸门。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商界杀伐果断,此刻却盛满了脆弱与执着的眸子,直直顶着向这团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直白。
“嗯。但等身体好了,我还会上山。”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他没死心,他还会去,他还要继续“求”。
云团听出他的意思,纠结地快拧成一坨难以言喻的东西,下一刻,她又听见对方追杀道:
“那你呢?你拒绝了我,现在又来找我,是为什么?”
为什么?
云团也说不清。
是担心他的伤?是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是看不下去他被误导?还是…仅仅只是想看看他?
云团的气流下意识翻涌、纠缠、收缩。
原本圆润的轮廓开始不规则的变形,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最后干脆把自己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纠结无比的白色毛线球状,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个云团都散发着一种“我很混乱”的意味。
裴雪樵看着她这副模样,黯淡的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些苦涩。
“我知道的……你存在了那么久,看遍沧海桑田,经历过太多惊艳绝伦之人……像我这样寻常至极的人,在你眼里,大概真的……算不得什么。”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情绪。
“不!”
几乎是裴雪樵话音刚落,那团拧成乱麻的云气砰地炸开,甚至比刚才更蓬松了些。温婉的女声带着罕见的急切和认真响起,清晰地反驳。
“不是的!你、你很稀有!”
“稀有?”裴雪樵怔住,抬眼,带着不解。
云团内部的光晕流转得飞快,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我,是活了很久,可见过的大多数人,包括什么王孙公子、世家子弟。他们的‘喜欢’,嗯…很不纯粹。”
“尤其是家世方面,他们考量甚多,愿意给我这个‘凡女’的,大多是‘妾’的名号,仿佛这便是对一个女子心意的最高‘恩赐’。”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
云团的声音柔和下来,俱是对眼前这个时代的欣赏,“这个时代的思想好,风气好,教出的孩子也好。你们会思考尊重、平等,还有爱,这样的情感,非常非常纯粹。”
“你这份心意……在我眼中,非常、非常稀有。”云团微微上下浮动,像是在点头强调。
裴雪樵怔怔地听着。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勇气,奇异地在这具身体里滋生。
他坐直了一些,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心上人,啊不,心上云,再次开口。
“瑾玉。”
“这段时间,我……不是没想过放弃。我试过,但不行,”他微微抓紧膝上的毛毯,“然后,我开始给自己找理由。”
“比如,美丽的山神娘娘曾经在哪个雨天,救过一个被雨淋透的穷书生?或者帮过一个迷路的农夫?然后他在前世许下了夙愿,今生来偿还?”
他试图用“宿命”来为他和心上人牵连缘分。
“可我很快又觉得不行!这个理由不行!”他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讲道理的醋意。
“凭什么?凭什么要把我这辈子的喜欢,归结到上辈子某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头上?我的喜欢,不是用来替别人还债的。”
“我的喜欢,正如你所言,无比稀有,天地可鉴。”
话到此处,裴雪樵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那团云气,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炽热。
“瑾玉,”他再次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云团恍若凝固,一动不动。
她听见了。
无须口舌相传,无须目光对视,这份心意早已化作最纯粹、最滚烫的念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地投射到云岫山巅那座古老的神像之上,再经由神像与她本体的联系,直接在她神念深处袅袅回荡——
[神明啊,您听见了吗?]
[裴雪樵,心悦瑾玉姑娘。]
轰——!
云团似乎被这滚烫赤诚的念力狠狠击中,泛起汹涌波浪。
山神娘娘于神龛见过太多的痴男怨女,听过太多的海誓山盟,可虔诚到能被她听到的,又有几回呢?
噗。
一声轻微的、只有云团自己能感觉到的破裂声,恍如坚冰消融。
静止的云团边缘,长出了两只完全由更凝实的云气构成的豆豆眼。
没有瞳孔,只有两点亮晶晶的光点,正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无法言说的悸动,悄咪咪地盯着沙发上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人。
而电视屏幕上,剧情也恰好走到了一个关键点。
华贵的王母娘娘痛心疾首地质问着被缚仙索捆住的女仙,“一个凡人,一个朝生暮死、脆弱不堪的凡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触犯天条,万劫不复?”
女仙没有说话,秀美泪眼无声地和不远处被按压在地,却始终温柔看来的凡人对视,旋即,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台词的对视,却如天籁,精准戳到了云团此刻翻腾的心绪。
而那边的裴雪樵,见心上云长出眼睛后,只是短暂的盯了自己一会,就开始看电视,心脏重重一沉。
她是不在意吗?她肯定要再次拒绝了?会不会……彻底消失?
想到这里,冰冷情绪如潮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再问一句,想再争取一下,想抓住点什么,最终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有一滴滚烫的泪珠,无法自抑地凝聚,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就在那颗泪珠碎裂的瞬间——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凭空出现,稳稳地、轻柔地,接住了这滴温热的泪珠。
裴雪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却见那团可爱的云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一道熟悉的穿着素雅长裙的身影,已然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沾染的山间草木清芬。
正是瑾玉。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掌心那滴小小的水珠,沉默半晌,缓缓抬眼。
裴雪樵清晰地看到,从前这双温柔的黑眸,此刻正隐隐流动着一种非人的、幽邃的、如同深林古潭般的莹莹绿光,不似神性威严,而是近乎妖异的危险感。
“你……”裴雪樵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这忽然显现的神异与惊心动魄的美丽所震慑。
瑾玉看着他,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探究,“会害怕吗?”她指的是她一切非人的特征。
裴雪樵怔怔地看着她,几秒后,他轻轻地地笑了一声,摇头喟叹道:“你可是神明啊。”
“我知道的,哪怕不喜,你也绝不会无故伤害任何一个凡人。”
他恋慕她,恋慕她对万物的慈悲和耐心,恋慕她护佑一方时的魅力。
爱情似乎总是百折不挠,裴雪樵再次望向瑾玉的眼睛,那双流动着绿芒、让他心跳如鼓的眼睛,撑起笑容,玩笑道:
“还不给答案吗?我可要用杀手锏了。”
瑾玉歪头。
“之前,食客们都说,老板最是心软,若偶尔不同意什么时,只要一个动作……”
裴雪樵将眉眼摆成最脆弱最无辜的弧度,双手合十,用一种混合着虔诚、祈求、撒娇和希冀的眼神,软着声音道:
“让我留在你身边。”
“拜托拜托~”
瑾玉彻底愣住了。
“啊……”
她轻轻地、近乎叹息般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叹。
莹莹的绿光在她眼中温柔地流转、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暖融的春水。
“败给你了。”
“簌簌簌——!!”
被迫听着自家娘娘牵着新上任的男友介绍自己,还要自己和他打招呼的银杏愤怒了。
“簌簌!!”
它高大的树冠猛烈摇动,金绿色的叶片疯狂摩擦撞击,发出暴雨般的急响。
裴雪樵无辜脸,“它不高兴吗?”
山神娘娘感知着银杏传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强烈不满和酸味,昧着良心摇头,“没有哦,它很欢迎你。”
“簌簌?!”
银杏悲愤,银杏无奈,银杏憋屈!
突然——
“咚。”
一声闷响。
同一时间,裴雪樵嘶了一声,捂住了脑袋。
一枚黄澄澄、还带着点白霜的银杏果,从裴雪樵头上弹起,落在地上。
“簌簌~”
银杏得意。
瑾玉看看裴雪樵,再看看银杏,噗嗤一笑,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银杏果,指尖拂过果实的灰尘,对着银杏笑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立秋时节,正是银杏果成熟的好时候。”
她抬头,看着那满树沉甸甸的金黄果实,弯起眼睛,“白果能做的美食可不少,把你身上的果子摇下来吧。”
“沙沙……”
呜呜,这可是银杏辛辛苦苦结的果子,银杏心里苦。
它认命地开始摇晃起枝干,饱满的银杏果如同下了一场小小的雨,很快就积了一小堆,而银杏身上的果实去了大半,正生无可恋地垂下枝条。
裴雪樵见状轻笑,挽起袖子,弯腰去捡,可手还没碰到果子,瑾玉拦住了他,指了指还在心碎的银杏,眼中笑意更深。
“让它自己捡。”
银杏身形一抖,连最后一点沙沙声都消失了,粗壮的枝干微微颤抖,几片早衰的黄叶悲愤地飘落。
一根相对柔软的枝条,像一只极度不情愿的手,慢吞吞地伸向地面散落的银杏果,全然不似发动时迅猛的速度,明显在控诉。
裴雪樵却不知银杏原本的模样,看着这一幕,心头有些不忍,又想到以后或许要常伴瑾玉身侧,与这位相处的时间还长着……
他摇摇头,蹲下身,动作尽量轻柔地开始帮忙捡拾那些滚落到远处的银杏果。
正在“艰难劳作”的银杏枝条微微一顿。
它“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人类,额角还留着刚才被果子砸到的一点微红,枝叶轻轻摆动了一下,那点失宠的怨气似乎悄悄泄了一丝。
“簌…”
哼,算这小子还有点眼力见。不过,想这样就收买它?还早着呢!
瑾玉站在一旁,将这一人一树的微妙互动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的笑容——她家银杏啊,活了近千年,奈何这心眼儿是半点没长。
不去打扰这两个家人的感情增进,她回了厨房,看到了云岫村送来的堆成小山的新鲜瓜果蔬菜。
南瓜金黄滚圆,茄子紫得发亮,豆角翠绿饱满,玉米棒子裹着青皮,还有红彤彤的辣椒和几个硕大的冬瓜。
“诶?对呀,立秋‘晒秋’,祛湿防霉,也是为冬天储备食材,”瑾玉拍了拍手,兴致勃勃,“银杏,来,把这些都处理一下,该切的切,该串的串,铺到竹匾里晒起来。”
银杏一听只让它干活,刚刚对裴雪樵升起的那一丝丝微末好感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让它干活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这个新来的凡人小子偷懒!
一根坚韧的枝条伸过来,轻轻戳了戳裴雪樵的手臂。
裴雪樵疑惑望去。
只见那根枝条灵活地在空中比划起来:先是上下挥舞,模仿切菜的动作;又绕圈圈,模仿串辣椒;最后指向旁边几个空着的巨大竹匾,然后……枝条末端弯曲,叉在了树干的位置。
——一个极其拟人化的“叉腰”动作。
裴雪樵:“……”
他试探着问:“你是说……要和我比赛?看谁晒秋的速度快?”
银杏的枝芽立刻大幅度地点了点,枝叶兴奋地“哗啦”作响。
没错!小子,敢不敢接受它的挑战?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效率!它才是山神娘娘最得力的护法!
裴雪樵看着这颗斗志昂扬的银杏,再看看满院子的食材,咽下“本来就要帮忙”的话,失笑点头,“好,比就比。”
和厨房的瑾玉默契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好意的裴雪樵做好准备,随着神明带着笑意的一声令下,后院里忙碌起来。
裴雪樵动作利落地拿起菜刀,金黄的南瓜被均匀地切成厚片,紫亮的茄子被剖开成条。
银杏也不甘示弱,它使出部分真本事,数十个根茎自四面八方伸出:卷起玉米棒子,麻利地剥开外皮,还有豆角挽成结实的把儿,辣椒穿成一串。
一时间,枝条翻飞,食材纷落,效率惊人,胜利的天平明显朝它垂落。
瑾玉笑盈盈看着,不打算帮裴雪樵,然而,比赛总是充满意外。
裴雪樵专注于将切好的南瓜片摆满竹匾,没留意脚下,一根刚从地下冒出来,正准备卷起一堆茄子的老树根,恰好绊住了他的脚踝。
“唔!”他一个踉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一把带翻了身边一个刚刚被银杏枝条摆满茄子条的竹匾。
圆滚滚的竹匾倾倒,紫莹莹的茄子条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铺满了裴雪樵的半个身子,也洒了一地。
与此同时,银杏因为全神贯注于切南瓜片,一根负责运输的枝条为了避开倒下的裴雪樵,朝后一缩,带倒了旁边一个它刚串好辣椒串的架子。
一阵稀里哗啦,小院霎时一片狼藉。
一人一树都僵住了。
裴雪樵狼狈坐在地上,身上沾着泥土和茄子条,额发微乱。
银杏的几根枝条还悬在半空,上面挂着几串摇摇欲坠的辣椒。
瑾玉悠悠从厨房踱步出来,似笑非笑。
“看来,二位是觉得晒秋太轻松,想帮点倒忙?”
一人一树抖了一抖。
“该罚!”
山神娘娘一指角落,“银杏,你今天负责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一片不许留。雪樵,”她看向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印的裴雪樵,“你去把柴火搬进厨房。”
一人一树老老实实受罚去了。
而本可以挽救方才闹剧的山神娘娘坏心眼一笑,继而看向地上那些因事故被摔破压坏的瓜果——几个南瓜摔裂了口子,几根茄子被压扁,还有几个玉米棒子被踩得不成样子。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摔得特别厉害的南瓜,金黄的瓜瓤露出来,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还好,能吃,”她指尖拂过瓜瓤,眼睛一亮,“正好,不若做一锅‘丰收大乱炖’吧。”
系上碎花围裙,山神娘娘法术一掐,破南瓜去皮去籽,切成大块,压扁的茄子则撕成条,玉米掰块,豆角切段,辣椒串散得正好,把籽去掉备用。
最大号的铁锅需用土灶,瑾玉舀起一勺金黄的菜籽油滑入锅底,油温渐热,冒出缕缕青烟。
她抓了一把拍碎的蒜瓣和几片老姜丢进去,翻炒出香味,麻将大小的排骨滑进锅里。
热油与排骨激烈碰撞,排骨变得焦黄,逼出浓郁的油脂香气。
随后,金灿灿的南瓜块被倒入锅中,翻炒几下裹上油脂,玉米段,豆角条,紫茄子和切碎的鲜红辣椒也纷纷投入这口包容万物的大锅。
各种鲜艳的色彩在油润的锅底翻滚、碰撞、融合。
瑾玉拿起长柄木勺,从旁边的砂锅里舀起鸡骨和猪骨熬制的高汤,沿着锅边浇入。
汤汁渐渐淹没了所有食材,在猛火的催动下,白色的蒸汽裹挟着肉的丰腴、南瓜的甜糯、玉米的清香、茄子的绵软、豆角的鲜嫩、辣椒的微辛,汹涌地顶着锅盖,香气弥漫,笼罩了整个小院,
有些甚至顺着院墙爬出去,把后山路过的几只小动物都引得抽着鼻子闻。
“该转中火了。”
受罚完毕的裴雪樵闻声拿起火钳,熟练地拨弄着柴火,将旺盛的火焰压成温柔舔舐锅底的中火。
瑾玉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只留一条小缝。
转身拿出一个小陶钵,倒入捣碎的蒜末,再加入陈醋、一点点生抽和盐,调成蘸料。
“待会儿蘸着吃,更添风味。”她对裴雪樵温柔一笑。
时间在浓郁的香气中缓缓流淌。
锅里的咕嘟声变得低沉而绵长,证明着汤汁在慢火下与食材深度交融着。
当瑾玉再次揭开锅盖,一股更加醇厚的融合了所有食材精华的浓香扑鼻而来。
挥去热气,锅中的景象令人食指大动:
南瓜块早已炖得酥烂软糯,几乎融化在浓稠的汤汁里;紫茄条吸饱了汤汁,变得丰腴透亮;豆角依旧保持着一点绿意,点缀其间;玉米粒颗颗饱满,吸足了肉香;红辣椒则贡献着恰到好处的微辣和亮色。
排骨更不用说,中间的肋骨和外圈的肉仿佛随时可以分离。
翻炒收汁,汤汁浓油赤酱,泛着油润的光泽。
“丰收大乱炖,开饭。”
前院的食客早已望眼欲穿。
“我滴天,无论啥时候我都没法拒绝老板的饭菜香啊。”
“是我抵抗力变低了吗?来这吃了这么久,我反而越来越馋。”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最近老板做的饭菜味道更浓厚了?毕竟立秋了。”
“对哦!贴秋膘!我要贴秋膘!吸溜!”
“……我不想增肥啊。”
“那你别吃。”
“不行。”
说话间,饭菜上桌,食客们迫不及待地接过碗,也顾不上烫,立刻开动。
筷子想夹起一大块南瓜,可由于太过软烂,南瓜块在半空分裂摔落,食客只好换了勺子,连汤舀起南瓜,吹了两口,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
香甜软糯,入口即化的南瓜配上浓厚的酱汁——她含糊不清地连声“唔!唔!”,另一只手已经伸向装着蘸料的小碗。
搅拌几下蘸汁,她埋头猛扒了一大口裹满酱汁的豆角,喟叹般眯起了眼。
还有人更偏爱吸饱汤汁的茄条。
他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条软塌塌油亮亮的紫茄子,对着碗边“哧溜”一声吸进嘴里。
绵软丰腴的口感和浸润的肉香汤汁,让他吃完一条,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立刻又伸筷子去捞。
大部分人还是肉食动物,筷子直奔排骨。
只需咬住肉的部分一发力,骨肉当即分离。
先干吃一块,瘦而不柴,肉香满满,再蘸点料汁,更是滋味十足,让人频频点头。
还有玉米段,清甜混合着肉汤的滋味让筷子根本停不下来,平日叫嚣着吃快餐的几个孩子捧着比脸还大的碗,吃得满头大汗。
最后连汤带着最后一点米饭刮进嘴,还眼巴巴地望着锅里,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碗里残留的汤汁。
一时间,小院里又是熟悉的沉默而专注的进食声,偶尔才响起几道意犹未尽的声音。
“老板,再来一份!”
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丰收大乱炖被分走,锅里的菜肴眼见着浅了下去。
最后,瑾玉用大勺刮着锅底,盛出了超乎寻常的满满一碗。这碗里的内容格外丰富,南瓜格外软烂,茄条格外入味,排骨也格外多。
就在食客摩拳擦掌准备接过这碗,心里美滋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碗沿。
食客愕然抬头,却见裴雪樵不知何时站到了瑾玉身边。
他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周围意犹未尽的食客们,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小得意、又理所当然的弧度,声音清朗。
“不好意思了,各位。最后一碗是非卖品,是我的。”
短暂的寂静后——
“哈哈哈!有人护食儿了!”
“呜呜老板这是你男友吗?要不考虑考虑我?”
“你走开!老板看我!考虑女朋友吗?一夫一妻也行啊!”
瑾玉失笑,温言劝慰过食客,才悠哉走向裴雪樵。
裴雪樵正坐在一处餐桌等待着她,见她走来,先推了推碗,“要吃些吗?”
瑾玉摇头,“给你留的,快吃。”
“好。”裴雪樵乖巧点头。
他吃瑾玉的饭菜时很认真,像做实验似的,每种食材先挨个尝尝,然后再蘸料,接着挨个品尝。
瑾玉在一旁托着脸看他吃饭。
目光从他被汤汁润泽的薄唇,到滚动的喉结,再到他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看得坦坦荡荡,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裴雪樵起初还能专注在美食上,渐渐地,这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只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握着筷子的指尖都有些发麻。
他想让她别看了,可一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念的眼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更深的窘迫和加速的心跳。
裴雪樵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碗里最后几根豆角,耳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瑾玉看着他这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觉得有趣极了。
山神娘娘还不太懂人间情爱那百转千回的缠绵,可此刻,她品出点好处来。
——至少能光明正大,无需任何理由地欣赏这个好看的漂亮小友,啊不对,现在不能叫漂亮小友了,是漂亮男友。
待到裴雪樵终于顶着压力吃完最后一口,瑾玉看着他依旧泛红的脸颊,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地闲聊道:“对了,马上就是七夕。”
裴雪樵心脏猛地一跳。
瑾玉笑盈盈道:“那是个好日子,要出来玩吗?”
“玩?”裴雪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是惊喜。
七夕出来,不就是约会吗?
他轻咳一声,维持着镇定,“好…好啊,当然可以。”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约会提案:烛光晚餐?河畔放灯?山顶看星?
“那就说定了哦。”瑾玉轻快一拍手。
七夕日就在某人辗转反侧的制定计划中飞快到来了。
天还未亮透,裴雪樵的家里灯火通明。
他换过不下数十套衣服,以及无数心机饰品,最终选定了一套简单而剪裁讲究的浅灰色休闲服,再精心拨一拨发型,喷上独家制定的特调香水。
镜中的男人,昳丽的面容俊美无俦,足以成为任何繁华街区的焦点。
他看了看时间,离约定的清晨五点还有一刻钟,又拿起手机,反复确认制定好的abcd计划,压下心头的雀跃,出门迎接约会。
然而,当他精神抖擞、如同开屏孔雀般准时抵达山神庙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神色一僵——
瑾玉不曾迟到,但她依旧穿着朴素——这倒是无所谓。
可她甚至不曾穿长裙,是一身方便干活的素色棉麻衣裤,袖口和裤脚都利落地束起,披落的长发都高束成马尾,背上还斜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编背篓。
“早啊,雪樵。”
瑾玉走过来,完全没注意到裴雪樵那身与山林格格不入的精致装扮和他脸上凝固的错愕,兴致勃勃地一挥手。
“那天我就想好了,我们去挖菌子怎么样?这个季节的菌子超——级美味。挖回来,咱们吃菌子火锅。”
裴雪樵:“……”
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一时失语,他甚至好像能听到不远处银杏的嘲笑声。
“……行,”他神色认命又纵容,“挖菌子…也行。”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接过背篓,他也有些好奇,“我们去哪挖?”
“那边。”瑾玉指向西南方向。
裴雪樵恍然,抬脚就走,旋即被瑾玉拉住,“我们不用走呀。”
浑厚的云气自二人脚下升起,等裴雪樵恍恍惚惚反应过来,他人已在万米高空之上,脚踩着看似软塌塌的云气,视野毫无遮蔽地飞速略过波涛般起伏,却又显得无比遥远和渺小的山林。
“我…我们不是去云岫山的西南方吗?”
“我指的是西南方向的云南哦。”
“……”
不,他不行!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贴秋膘小知识:
“秋膘可不能乱贴,肥肉还是要少吃,膘要贴在筋骨上哦。”
第93章 山珍之宴
◎请勿采食不认识的野生菌◎
哐当、哐当……
一架火车行驶在云贵高原的褶皱里,窗外是绵延的绿色山峦,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过般的、纯净到近乎透明的湛蓝。
乘客们大多百无聊赖,或打盹,或刷着手机,或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发呆。
忽然,靠窗的一个小伙子“咦”了一声,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手指着外面湛蓝得如同水洗过的天空,“快看!天上有朵云诶。”
这声低呼引起了几人的注意,本着无聊,纷纷凑到窗边。
只见晴空之上,极其突兀地悬浮着一大团白云。
它不像其他云彩那样丝丝缕缕或层层叠叠,而是异常厚实圆润,是漫画书上那种很标准的云朵,正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与空荡荡的蓝天格格不入。
“稀奇,天上就它一朵。”旁边的大姐凑过来,眯着眼看。
“好像棉花糖哦。”有个小女孩舔了舔嘴唇。
“这是伪装云吧?”一个穿着冲锋衣,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年轻小伙压低声音,“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外星飞船呢。”
“哈哈哈,科幻片看多了吧你!”有人笑着打趣。
车厢里因为这朵奇特的云,气氛活络了些。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就在这时,靠窗坐着的一个年轻男人擦了擦嘴角不小心沾到的饼干屑,盯着那云看了半晌,慢悠悠地开口:“像菌子。”
车厢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菌子?别说,还真有点像那种肥厚的菌盖。”
“对对对!像松茸!又大又壮实!”
“怎么没人提牛肝菌?我投一票!”
笑声冲淡了沉闷,车厢里许多天南海北的面孔,皆洋溢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他们都是奔着云南超级菌子季而来。
而高高的,被众人议论的那朵菌子云深处,是另一番光景。
云团内部并非虚无缥缈的水汽,更像一个被柔和白光包裹的温暖气泡。
裴雪樵初时的眩晕和失重感早已消失,此刻他半蹲下身,好奇戳戳脚下云团,只觉指尖陷入一阵绵软,又带着奇异的湿润水汽。
“太神奇了。”
他像个第一次坐过山车后缓过劲来的孩子,探着头,透过半透明的云层,俯瞰下方如玩具般移动的火车和缩小的山川河流。
“很有趣对不对?”瑾玉的声音夹杂着些风声传入他的耳朵。
裴雪樵点点头,眸子晶亮,“当真是无法想象的经历,而且看运动速度,似乎比飞机还要快。”
像在印证他的话,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云南运营商自动发送的短信:
【尊敬的游客:欢迎您来到云南!云南野生菌鲜美,但误食有毒菌类危害生命健康。请勿采食不认识的野生菌,烹饪务必熟透,如有不适立即就医。祝您旅途愉快!】
裴雪樵看着短信,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将手机画面朝向瑾玉,笑道:“之前便有所耳闻,每年的菌子季,吃中毒的人数不胜数。”
瑾玉睨了眼短信,弯眉一笑,“千年前亦是如此,看来人类什么时候都无法抗拒菌子的诱惑呢。”
裴雪樵轻笑,有过这神奇经历,之前因为七夕约会变成采菌子的失落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好奇和期待。
“不过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云南采菌子?”他记得云岫山也有菌子,比如那支没能吃到的奶浆菌。
瑾玉操控着云朵,轻盈地掠过一片陡峭的山脊,闻言眼睛眨了眨,别过脸去,“咳,其实不止是人类,我…我也拒绝不了菌子。”
而一提到菌子,她的语气又欢快起来,“云岫山的菌子可比不过云南,云南山多,林密,雨水丰沛,气候温润又多变。”
她语气带着一种老饕的专业,“这样的气候长出的菌子,是独一份的美味,况且种类还多,那鸡枞,干巴菌,牛肝菌……”
山神娘娘说着说着,自己都馋了,向往道:
“反正…在我苏醒的年月,年年都会偷偷溜过来,啊不,是光明正大地来,借一点…不,是采一点菌子的。”
裴雪樵忍着笑意,没戳穿她那几个可疑的字眼。
脚下的云朵飘了许久,底下的景色从人类改造的环境变成一派幽深,等降落时,这里已然是人迹罕至处。
这里的山势更加陡峭,林木遮天蔽日,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腐殖土、苔藓和属于原始森林的清新气息。
裴雪樵踩在松软厚实的腐殖层上,环顾这原始幽深的景象,心头升起对自然的敬畏,同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云岫山里那些性格各异的精怪们。
“这里……”他探寻道:“也有像玉京子、山君那样的存在吗?”
“有哦,”山神即便不在自己的道场,也有着感知山林生灵的能力,“但此地灵气浓度还不够,它们大多还没开灵智,厉害点的则在苏醒中。”
“不过也好,要是它们都醒着,像云岫山那些小家伙一样活蹦乱跳,咱们这趟采菌子,还得分出一部分当场地费呢。”山神娘娘难得在吃食上小气起来。
“那我们为何要跑深山来?近山不好吗?”裴雪樵仿佛化身三千问,有好多好奇的问题。
“近山有人类活动。”
“唔,是怕被发现吗?”
“不,是我抢不过她们。”
“……噗。”
瑾玉也笑了起来,摇摇头,把“神明居然抢不过本地人的采菌速度”的无奈抛出去,从她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竹编背篓里往外掏工具。
两把造型古朴的小锄头,两个同样材质的竹篮子,还有一个细长的布袋。
把篮子塞给裴雪樵,自己则挽起宽大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一双明眸闪烁着猎人准备狩猎的光芒。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采菌子喽?”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只灵巧的鹿,率先蹿了出去,轻盈地避开地上的藤蔓和凸起的树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树根旁、腐木边、落叶堆积的凹陷处。
裴雪樵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握紧了手中的小锄头,深吸一口含着浓郁森林气息的空气,紧随其后,踏入了这片宝藏之地。
云南果然是菌子的天堂。
没走几步,瑾玉就蹲在一棵粗壮的栎树下,朝他招手,“看,发现目标。”
裴雪樵笨拙走近,只见厚厚的褐色松针和落叶被瑾玉小心地拂开一角,露出几簇修长、挺拔的菌子。
菌盖呈灰褐色,顶部颜色略深,有放射状的细纹,菌柄雪白粗壮,像一群从地底钻出的、穿着灰斗篷白靴子的小卫兵。
“这是…鸡枞?”裴雪樵认真地将资料上的模样和如今与环境混杂的鸡枞对应上。
“没错,还是未开伞盖的。对了,我教你怎么挖。”瑾玉示范性地用小锄头,在距离菌子根部稍远的地方,斜斜地插进泥土里,轻轻一撬。
几朵鸡枞拱出土壤,然后,她熟练地将菌子根部的泥土抖落回原来的小坑里,又用手捧起旁边的松针落叶,仔细地覆盖在那个小坑上。
“喏,就是这样。”她将处理好的鸡枞放进裴雪樵的篮子里。
“挖完了,一定要把坑盖好,保护好菌丝和窝,这样它们还会在这里长出来,若只图一时痛快乱挖,以后就没得吃了。”
裴雪樵认真看着,点头,“瑾玉老师,学生记住了。”
“嗯嗯,加学分。”
就这样,瑾玉老师带着裴雪樵同学在湿润的松树根下,寻到了散发着独特而浓郁的松木清香,伞盖如褐色绸缎、菌柄粗壮的松茸。
又在腐烂湿润的枯木上,找到了依附着一簇簇其貌不扬,黑乎乎如干牛粪,凑近了却能闻到一股奇异到难以言喻浓香的干巴菌。
而最为壮观的菌子家族,当属牛肝菌:险些凑齐七彩色的黄牛肝菌、红见手青、黑牛肝菌、紫牛肝菌、红葱牛肝菌,以及菌盖肥厚、色泽温润的白牛肝菌……
还有顶着淡绿色菌盖的青头菌;轻轻碰一下就会流出乳白色汁液的奶浆菌;菌盖橙黄、菌褶密集是杏仁香味的谷熟菌……
最显眼的,则是金灿灿的鸡油菌和鲜艳的红菇,人迹罕至的地带,它们以惊人的密度成片生长,湿润的苔藓地上,黄的红的,格外夺目。
瑾玉看不上它们,裴雪樵却不嫌弃——毕竟他目前能找到的就是它们。
他埋头捡着,眼里闪烁的并非为心上人服务的快乐,而是发自内心的兴致勃勃。
每一次拨开遮蔽,看到底下那或鲜艳、或朴素、或奇特、或肥美的菌子悄然显现时,心头都会涌起原始的收获喜悦。
蓦地,他突然想起娱乐部提交过关于“赶海”、“采菌”、“种田”类慢视频热度飙升的报告,当时只觉得是种消遣,此刻身临其境,才真正体会到这份满足。
捡,他捡捡捡。
脚边的红菇捡完,他余光瞥见附近的一抹红,“这朵红菇好大。”他快乐走近,刚准备伸手触碰,就被一阵风卷得偏了力道。
“这可不能碰,有毒。”
瑾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代替山风按住他的手。
裴雪樵微微睁圆凤眼,低头看向这朵大许多的“红菇”,理智地观察后,终于看出它身上不同于红菇的地方。
“长着白斑,这是鹅膏菌?”
“嗯哼没错,吃了要‘躺板板’的。”
瑾玉展开布袋子,里面皆是色彩艳丽得令人心惊的菌子,猩红白点的毒蝇伞、黄橙橙的黄鹅膏,她把这只折下,也放进布袋。
裴雪樵再次化身好奇宝宝,“为何要收集这些,难道在你手中,它们也能做成美食?”
瑾玉啧了一声,她已对这人对她的无脑信赖好笑了无数回,懒得纠正,只合上布袋,随口道:
“想吃等会给你加上,只能保证活着,但不保证味道和中毒反应哦。走,吃饭去。”
裴雪樵选择闭嘴,乖乖跟上。
瑾玉寻到了一处相对开阔、靠近一条清澈小溪流边的平坦空地。
她看眼脆弱的漂亮男友,又挥了挥手,一股无形的、温润的气息如涟漪般扩散开去。
周围安静的草丛倏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形态各异,但都大到离谱的虫豸四散离开,甚至还有几条蛇悠悠滑走,空中,几团黑漆漆的蚊群也转移了方位。
短短几分钟,目睹了一切的裴雪樵张了张嘴,再次把云南地理特征和现实对应上,“果然是…好生态。”
瑾玉扑哧一笑,招手示意他坐下,“没事,有我在保你无恙,专心喂五脏庙吧。”
裴雪樵的肚子很应时地响了一声,他揉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确实饿了,”说着,他献上自己的竹篮,却被瑾玉拒绝。
“你的回去我给你做,先吃我的。”
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和裴雪樵篮子里显眼而寻常的菌子不同,瑾玉的篮子林林总总,鸡枞、松茸、干巴菌、见手青、牛肝菌……
几乎所有能出现在高级餐厅菜单上见过名字、标着令人咋舌价格的云南顶级野生菌,此刻都以最好的品相摆在里面,甚至光闻,都能闻到这些菌子难以形容的鲜香气息。
“最新鲜的菌子,就得第一时间吃,这才叫‘山珍’。”
瑾玉一打响指,清溪里数块相对规整的石块蜂拥而来,搭成一个简易石灶,而后,又一块平整圆滑的石板脱水而出,稳稳架在石灶上。
裴雪樵看得一愣,将“山神庙人流量那么多她怎么忙得过来”的问题写上答案,旋即力所能及地去捡干燥的松枝和枯叶。
瑾玉欲再掐诀的手势一顿,垂眸浅笑,收回采集燃料术法。
想了想,她开始处理菌子。
松茸不可清洗,用竹片刮去泥土,但一定要保留菌衣,切成厚片;
鸡枞撕成细长的条;见手青则切成均匀的薄片,刀刃过处,白色的菌肉迅速氧化变成靛青色,是有毒的象征;
干巴菌要挑去夹杂的松针杂草;青头菌、鸡油菌等小个头的则保持完整。
那边,裴雪樵点起了火,当然,使用的是现代科技打火机。
石板被架在火上烧得滚烫。
瑾玉从百宝背篓里掏出油瓶,刷上一层薄油,然后将各种菌片、菌块均匀地铺在滚烫的石板上。
更加响亮的“滋滋啦啦”声响起,菌子们迅速收缩,边缘卷翘,渗出晶莹的汁水,伴随着浓郁的、复合的、难以形容的鲜香汹涌爆发。
裴雪樵像只小狗一样吸了吸鼻子。
瑾玉没错过这幕,轻笑着用带来的长筷翻动菌子,等菌子们纷纷呈现高温炙烤后的色渍,最后撒上一点点随身携带的细盐。
“‘高端的食材只需最简单的烹饪方式’。”
瑾玉背着某美食纪录片的台词,深以为然,然后夹起一片微焦金黄的松茸片,递到了裴雪樵唇边,“来,保证鲜得如痴如醉。”
不用保证,他已经被魂不守舍了。
心上人投喂的绝世美味……他晕晕乎乎张口咬住。
牙齿穿透松茸微焦的外层,触碰到内里依旧饱含汁水的菌肉的刹那,一股极其浓郁纯粹到极致的鲜味如同炸弹轰炸在他的口腔。
这是浓缩了松林气息、雨后泥土芬芳、阳光雨露精华的味道,具有类似松木和坚果的油脂香气,口感韧中带脆,汁水丰盈,菌肉肥厚,还有着点弹牙的口感。
没有任何多余的调味,仅仅是松茸本身最原始的鲜香,就足以让大脑写满了“好吃好吃好吃”。
“唔……!”
裴雪樵长出一气,近乎叹息。
什么高端餐厅推出的新鲜空运菌,在这一片原汁原味的烤松茸面前,都黯然失色。
“再试试这个。”
瑾玉又夹起一片牛肝菌给他。
裴雪樵呆呆愣愣张口,感受着入口那滑嫩异常,像肉一样的口感,与松茸的浓烈截然不同,是另一种绝佳美味。
瑾玉看着他惊艳的表情,满意地笑了,自己也夹起一片放入口中,幸福地眯起了眼。
接着,她又拿出两个不知何时裁好的新鲜竹筒,往里装满大半筒清澈溪水,架在火上。
撕好的鸡枞菌条、扫把菌、青头菌,还有几片作为“汤引”的松茸蒂——这可是最香的部分!全部放入竹筒中。
“竹筒菌汤,则取竹之清香,菌之至鲜。”
竹筒在火焰的炙烤下,很快升温,竹子的清香开始慢慢渗透出来。
很快,里面的山泉水冒起细小的气泡,各种菌类在滚水中翻滚、沉浮,释放出自身最精华的滋味,将透明清水慢慢煮出充满鲜味的色泽。
一股比石板烤松茸稍显清雅,却同样勾魂夺魄的菌菇鲜香,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漫在溪畔林间。
等待竹筒汤沸腾的间隙,瑾玉也没闲着,正欲望向干巴菌的方向,视线里,一碟烤好的菌菇片递了过来。
裴雪樵关切道:“你也吃。”
“喂我。”神明由于还未解明情爱,反而更大胆。
“……好。”漂亮男友俊脸微红,依言夹起一片菌子,颤着手递过去,被瑾玉啊呜一口咬下。
瑾玉:“(嚼嚼)(停顿)这是见手青?”
“好像是?”
“……还没熟,你别吃。”
“!”
瑾玉看着漂亮男友愧疚到无地自容的表情,好笑之余,也连忙安慰:“我吃了无事。”
裴雪樵还是低着头羞愧得不行,“是我疏忽,如果你不是神仙,吃了中毒……我该……”
“首先,没有如果,我是神仙,”山神娘娘霸道发言,“其次,以后只喂我吃,便不会有什么中毒之事。”
于是漂亮男友不再羞愧,脸却彻底红透。
瑾玉对此很是满意,欣赏一会美色,而后把仅用粗盐粒搅拌的干巴菌丝拌匀,继续投喂。
“干巴菌生拌,最能体会它原始的风味。要试试吗?”她热情推销。
裴雪樵揉揉脸,闻着干巴菌在盐分的激发下,更加汹涌澎湃的霸道奇香,再看眼瑾玉,信赖地用筷夹起一小撮菌丝,送入口中。
瞬间。
难以名状的极致鲜香冲击口鼻,这股狂野原始的冲击力,与之前松茸的优雅深邃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同样令人震撼。
裴雪樵只觉得自己的味蕾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爽快淋漓。
“怎么样?”瑾玉笑问。
“‘山珍’之绝,不外如是…抛弃身份,我真的很感谢你,让我得以享受这场盛宴。”裴雪樵无比认真道谢。
“……抛不掉身份,”瑾玉睨他一眼,“还有好吃的等着呢,来,菌汤好了。”
她将竹筒从火上移开,里面汤色清亮微黄,连着各种煮得恰到好处的菌菇浮沉着。
“来,喝口汤,压压干巴菌的野性。”瑾玉把一个竹筒递过去。
裴雪樵小心接过,想低头吹吹,却被菌香扑了一脸,他克制不住地啜饮一口。
鲜。
无法形容的融合了所有菌类精华的极致之鲜。
这是一种无法用任何已知的调味料模拟出来的、纯粹到极致的鲜美。
它清冽如山泉,又醇厚如陈酿;它带着阳光雨露浸润泥土的芬芳,带着森林深处最洁净的空气,带着所有菌子精华的凝聚。
鲜味层层叠叠绽放之中,竹子的清香完美地中和了它的浓郁,使其变得清雅脱俗,回味悠长。
一口汤下去,只觉五脏六腑被山野水汽洗涤了一遍,连着之前霸道的干巴菌味道都添了层额外美味度。
两人就坐在溪畔光滑的大石上,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古木,脚下是潺潺流淌的清溪,享受着这场山珍之宴。
裴雪樵吃得顾不上说话,动作快而不失优雅,每一次咀嚼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一会儿用夹起一片焦香的烤松茸,享受极致的原味;一会儿又忍不住去夹生拌的干巴菌丝,体验其狂野冲击。
见手青也终于熟了,口感肥厚滑嫩;汤里的鸡枞则脆嫩鲜甜,青头菌爽滑弹牙。
吃到最后,他一口饮罢鲜掉眉毛的菌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苍白的脸色都透出了健康的红润。
瑾玉看着他,眉眼弯成了月牙,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动作斯文,但速度也不慢,显然也极为享受。
风卷残云,竹筒见底,石板上的菌子也消失无踪,连竹篓满满当当的菌子都下了大半。
裴雪樵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我明白了……”他轻声感叹。
“为什么那些老饕总说,最极致的美味,永远在当地,永远在第一手食材上。我之前也吃过所谓‘顶级空运’的松茸,米其林餐厅精心烹制的菌宴,花费不菲,自以为尝过鲜……”
他摇摇头,目光转向瑾玉,“直到今天,在这片深林里,吃到从采下到入口不过片刻的菌子,才真正懂得什么是‘鲜’。这是任何运输和过度烹饪都无法保存的。”
“喜欢就好,”瑾玉朝他眨眨眼,“以后还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你哦。”
“我无比期待。”
说罢,裴雪樵抬头看了看天色。
不知不觉间,浓密的树冠缝隙里透出的天空,已从明亮的湛蓝变成了深邃的靛蓝,几颗早起的星子悄然闪烁。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他虽然有些不舍这静谧的山林和口中的余鲜,但知晓早晚要走。
瑾玉收拾好最后一点痕迹,将火堆仔细地熄灭、掩埋,确保不留一丝火星,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对着裴雪樵神秘一笑。
“不,现在回去,可就错过今晚的重头戏了。”
“嗯?”裴雪樵一愣。
瑾玉没有解释,只是一把抓住裴雪樵的手腕,“出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脚下的落叶腐殖层变得虚幻,周围的古木飞速下沉、缩小。
云气再次升腾,托着两人急速上升,穿透浓密的树冠,直冲被暮色浸染成深紫色的天空。
这一次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快得多,几乎是风驰电掣。
脚下黑黢黢的森林轮廓飞速后掠,远处开始出现零星的、如同碎钻般洒落在大地上的灯火。
很快,灯火变得密集起来,连成一片,勾勒出城镇的轮廓。
在距离城镇边缘还有一段距离的山坡上,瑾玉操控着云朵快速下降,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土地的瞬间,裴雪樵还微微有些眩晕。
瑾玉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顺势滑下,温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抓住他的手掌,变成了牵手的动作。
“走,带你去看点热闹的。”山神娘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两人刚爬上土坡顶端,眼前的景象毫无预兆地、如同一幅泼天的巨画,带着滚烫的热度,猛地撞入了裴雪樵的视野——
火!
是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
目之所及,下方不算太大的城镇,不,是整个视野所及的平坝、山坡、田野、道路……此刻正被一片无边无际、跳跃奔腾的火红所覆盖。
成千上万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高举着、挥舞着、连缀着,汇聚成一条条流动的、炽热的火龙,仿佛誓要将漆黑夜幕烧出一个火红窟窿。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歌唱声、鼓点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狠狠拍打在裴雪樵的心口上,让他几近失聪。
“这……这是……”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嗓子有些发紧。
“火把节。”
瑾玉的侧脸被山下冲天的火光映照得一片金红,眼眸里跳跃着比星辰更璀璨的光彩,含着些不易察觉的怀念。
“驱邪避灾,祈求丰收。走吧,我们加入。”
于是二人融入这片煊赫火海。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翻动着老黄历,有些苦恼:
“火把节六月二十四,七夕则是七月七。只是先前因游铎之事误了时间,又不舍火把节的热闹,只好用些神通,将其汇做一处,诸位客人,且包容则个,拜托拜托~”
第94章 坨坨肉
◎云朵载着他们,在无垠的星空下,朝着家的方向,悠悠远去。◎
夜幕彻底垂落,但大地却被另一种光明点燃。
“挑这个时间来采菌子,也有火把节的原因。”
瑾玉拉着裴雪樵加入这吞噬了半个天空的橙红火海,缀入队伍后方。
这条队伍游走在城镇的街道、广场、田野间,无数支用松木、松明精心捆扎的长柄火把熊熊燃烧,被兴奋的人们高高擎起,连成一条条蜿蜒舞动的赤色长龙。
就在这时,队伍的最前方传来一阵古朴悠长的吟唱,带着某种穿透岁月的苍凉与力量——那是一位身着繁复刺绣传统服饰的大祭司。
她银白的发髻一丝不苟,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虔诚与威严,高举着一支比其他火把更加粗壮、顶端绑着彩色布条和松枝的火把,右手持着一个铜铃,每走几步,便用力摇动一下,发出清脆而悠远的铃声。
她的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祈福调子,手中火把划过路径上的田埂、房屋,用以驱赶邪祟瘟疫。
“烧虫除晦!人畜平安!”她的声音苍老而有力,穿透过身后人群。
“火不灭啊人不灭!”身后的人群应和出山呼海啸般的气势,声浪几乎要掀翻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烧虫除晦!五谷丰登!”
“火不灭啊人不灭!”应和声更加响亮,带着对丰收的朴素祈求。
“烧虫除晦!生生不息!”
“火不灭啊——人不灭!”这最后一声呐喊,饱含着最平凡最深切的渴望,无数火把猛烈地挥舞起来,火光冲天,仿佛要将这祈愿送入九霄。
巡游的队伍缓缓前行,每经过每一个村庄的入口,那里早已聚集了等候的村民,同样举着火把。
在这时,大祭司会将手中的主火把靠近村口的火塘或象征物,村民们则纷纷将自己手中的火把凑近主火把点燃,象征着光明、祝福、共享的传递。
裴雪樵看得心潮澎湃。
他久居城市,在认识瑾玉之前,甚至都鲜少接触火焰,直到此行,他亲身经历这场原始、磅礴,又充满生命力的节日,这才深刻到那句说烂了的名言: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瑾玉,想分享这份震撼,却见这位正低着头,捧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含笑的脸上,手指正飞快地滑动着。
裴雪樵好奇地凑近一看,屏幕上赫然是“云岫小饭馆”的小程序评论区。
今日虽然歇业,可最新评论依旧99+,内容却是清一色的哀嚎:
【饿得啃桌角】:老板!老板你看看我!没有你的饭菜续命,我的胃在哭泣!为什么今天不开门!
【望穿秋水】:老板我要憋气到你营业为止——憋死了,老板你是鲨人犯!
【馋虫暴动】:为什么……难得的假日,难得的有时间来吃饭,为什么没营业……孩子本该很快乐的啊……
瑾玉看得眉开眼笑,显然食客们名为怨念实则思念让她十分受用。
她想了想,举起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火光勾勒出她秀美侧脸和身后无数跃动的光点。
编辑好信息,上传图片,配文:【老板在云南过节哦,火把节快乐![图片]】
大概是真的很多人眼巴巴关注着小程序,奢望万一突然开门,所以很快这条评论下面蹭蹭蹭冒出回复:
【柠檬派】:啊啊啊我酸了我酸了我酸了!老板你居然在火把节现场!
【不爱历史】:冷知识:火把节放假一周。[微笑]
【天天上班】:?玩归玩,闹归闹,凭什么放七天假?![摔碗]
【回老家打跳中】:外省的朋友不要伤心,虽然你们没有火把节……但是你们也没有泼水节呀![狗头]
【菌子肯定熟了】:楼上鲨人诛心,我们云南人可以替你们过,所有节日都替你们过了,不要伤心了哈![拍肩]
【我吃吃吃】:要么取消火把节,要么全国统一,不然[我要告到中央.jpg]
【机智如我】:你们别嚎了,建议直接买票飞来,现在!立刻!马上!加入狂欢![挥舞荧光棒]
瑾玉被这些活宝评论逗得笑出声,正想再翻翻看,前方队伍就响起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大嗓门。
“后面的朋友们!快点跟上咯,去广场吃坨坨肉喽!再磨蹭,肉都被抢光光,你们就只能舔菜板啦!”
这极具画面感的催促立刻点燃了人群的食欲和行动力,队伍行进速度明显加快。
瑾玉也笑着收起手机,和裴雪樵对视而笑,“走,我们也去尝尝地道的坨坨肉。”她并未留意到,在收起手机的前一秒,一条最新的评论弹了出来:
【依依】:老板!你是不是在xx寨子巡游队伍里啊?我好像看见我亲戚了,如果你在的话,求救求救!
“老板没回复啊……”
阿依咬着唇刷新着手机,还是没看到瑾玉回复,于是焦躁地抓抓头发,抬头看着周围。
她身处一大片开阔的广场,场中央已经架起了巨大的篝火堆,只是还在等待,尚未点燃。
场边支起了好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堆着小山似的大块猪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和柴火气息,许多本地人正忙碌地穿梭着,准备着节日的盛宴——坨坨肉。
然而,其中一口最大锅灶的地方,也就是阿依所在的地方,气氛却很是焦灼。
她和几个寨子族人围着一个坐在小板凳上,龇牙咧嘴揉着腰的中年壮汉,急得土话都爆了出来。
“阿达,真呢整不动啦?”一个大姐焦急地问。
这壮汉便是阿依的二叔,也是操刀坨坨肉的大厨,他一脸痛苦地摆手,“不行不行,这猪崽力大得很,撞我这一下,现在站起来都费劲,可剁不好坨坨肉。”
阿依抱怨道:“谁让你去抓猪了?现在这么多肉等下锅,火候调料都讲究,你又做不了,一会队伍回来吃不上饭咋办嘛?”
二叔挠了挠脸,有些愧疚,而后他又询问,“阿依,你不是说看见了那个做饭好吃的老板?她怎么说?”
听到这话,周围的族人也看过来,面露希冀。
他们都是吃过阿依从郊市带来的山神庙美食的,这次阿依回来过节,还被各个亲戚族人叮嘱要给他们带几份。
“没回我嘛!”阿依跺脚。
“这可咋办呢?”大家一筹莫展,要是做得难吃,那不是更丢脸?
就在众人做好了“大节做难吃的饭”的骂名时,阿依忽然耳朵一动,好像听到什么熟悉的声音。
“唔,看规制和气味,这里应该就是做坨坨肉的灶台。”温婉女声徐徐道。
“这么肯定?”清越柔和的男声紧随其后。
“这是自然,这等传统节日,规矩几乎不会变动——诶?”女声在半途断掉,同时接住了扑过来的一道身影。
“老!板!”阿依抱着来人的胳膊,几乎喜极而泣,“太好了你真的在这!”
“嗯?”
瑾玉歪歪头。
“原来如此,”在听阿依说完来龙去脉,瑾玉恍然,而后在阿依和一干寨民的祈求目光里,她挽起袖口,脸上是让人安心的柔和笑容,“不嫌弃的话,我便献丑了。”
“不会不会!”说着,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把沉甸甸的,厚背阔刃的砍骨刀。
这刀在寻常人手里挥舞都费劲,瑾玉却轻松接过,掂量了一下,对着案板上最大的一块带骨肋排,手腕微沉,刀光一闪。
“咔嚓!”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这块连皮带骨的肋排,已被齐刷刷地从中劈开,断面光滑整齐,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肉丝,仿佛切的不是坚韧的骨头和肉,而是嫩豆腐。
“嚯!”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阿依二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的手劲都没这么大,还有这准头……”
瑾玉却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动作行云流水,伴随着力大势沉的落刀声,大块大块的猪肉在她刀下迅速分解。
她没有追求精细的切片,而是顺应猪肉本身的纹理和部位,砍成大小均匀、约莫成人拳头大小的方块——这正是坨坨肉的灵魂所在,肉块越大代表主人越好客。
而豪迈粗犷之下,也有些微的细节,比如每块坨坨肉的皮肉比例,肥瘦均匀,不至于一人吃到全瘦,一人吃到全肥。
不到十分钟,一整只猪堆砌的肉山,已经全部变成了适合下锅的坨坨肉块,阿依和族人看得震惊又佩服,而裴雪樵则笑得与有荣焉。
瑾玉放下刀,额角连滴汗都没有。
她走到那十几口烧着滚水的大锅旁,指挥着大家,“猪肉要冷水下锅,慢慢升温,才能把里面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众人连忙照做,将大盆大盆的坨坨肉块哗啦倒入锅中,瑾玉盯着火候,随着水温升高,灰白色的浮沫逐渐聚集翻滚。
她用长柄的大漏勺将这些浮沫一勺一勺撇干净,还不忘夸一句,“这猪不错,杂质不多。”
阿依的族人顿时骄傲,“这是我们自己养的土猪!”
瑾玉微笑点头,此时水面重新变得清澈,只有金黄色的油花在滚动。
“可以下料了。”
备好的大块老姜用刀背拍扁,还有几把捆成结的大葱,最后是瑾玉和阿依二叔一起配好的传统香料包。
“盐先不放。”瑾玉盖上厚重的木锅盖,灶下添入大块的硬柴,烈火猛攻。
很快,蒸腾的水汽和粗狂原始的猪肉香咕嘟*咕嘟往外冒,约莫半个多小时,瑾玉揭开锅盖,用一根长长的竹签,轻松地戳穿了最大最厚的一块肉。
“好了,可以起锅了!”她招呼帮手。
大块的坨坨肉被捞起,控干水分,放在大盆里,热气腾腾,颤颤巍巍。
但这还没完。
大铁锅重新烧热,倒入金黄的菜籽油,油温升高后,一箩筐晒干的辣椒段和花椒粒丢进去,呛辣辛麻的浓烈香气登时爆发。
待辣椒微微变色,倒入沥干水的坨坨肉块,大火猛炒。肉块在滚油和香料的裹挟下翻滚抖动,表皮迅速收紧,染上诱人的焦褐色,肥肉部分变得晶莹透亮。
最后,撒入大量的粗盐粒和少许木姜子粉,翻拌均匀,让每一块肉都裹满咸香麻辣的滋味。
“坨坨肉吃的是猪肉本色,不需太多复杂调料,所以,”瑾玉放下袖口,“可以出锅了。”
大盆大盆油润诱人、散发着粗犷豪迈香气的坨坨肉被端到了广场中央的长条桌上。
“开——饭——喽——!”随着一声悠长的吆喝,早已被香气勾得饥肠辘辘的人们欢呼着涌向长桌。
就在瑾玉和裴雪樵准备落座时,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老板,真的是你啊?”
二人回头,便瞧见一对小情侣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正是山神庙小饭馆的常客。
女孩拉着男孩挤过来:“太巧了!你们也来参加火把节啊?”
“是啊,你们也是?”瑾玉笑道。
“对呀对呀,我们看到网上火把节的气氛,超级喜欢,就……”还没等他们多聊,旁边几个热情的本地人就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招呼。
“不要站着聊,来来来,坐拢来坐拢来!”她们拉着小情侣在瑾玉身旁入座,“挤挤才热闹!过节嘛,人多欢喜!”
小情侣受宠若惊,“我们是外地的,也能吃吗?”
“哎呀,咱们这过节吃饭不分外地人本地人,遇到了就是一家人。快尝尝我们寨子的坨坨肉,好吃的呢!”
与此同时,其他游客也纷纷被热情的本地人拉入席中,长条桌旁,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共同分享节日的美食。
小情侣早就对坨坨肉眼馋好久,在得知是瑾玉操刀,更是按捺不住,在周围本地人动筷后,立马夹了一块坨坨肉。
“老天鹅,快有我拳头大了。”小情侣的女生握拳,和肉块比了比,惊讶道。
“别比了,快吃!超级好吃!”男生略尝了口,便放弃筷子,直接上手啃。
这肉块外皮带着焦香韧劲,内里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不柴,混合着辣椒花椒的麻辣、木姜子的独特清香和粗盐粒带来的原始咸鲜,在口中爆发出一种充满野性的美味。
他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大口吃肉好爽好爽!”
女生见状,有些嫌弃男友吃相,又有点好奇,“有多好吃呀……”她优雅地咬了一口。
她本是不想吃这么大的肉块,嫌油腻,可一入口,这种粗犷直接的烹饪,亦是另一种直击灵魂的惊艳。
“好…好好吃…没有想象的那么腻。”
这种美味不止是小情侣的共识,周遭满座的食客们个个吃得腮帮鼓鼓,尤其是那些个本地人,边吃还边震惊道:“二叔手艺精进了啊。”
“就是就是(嚼嚼)感觉味道更和谐了点,肉的口感也更好了。”
“因为不是我做的,”阿依二叔的声音忽而在旁边响起,他盯着一众惊讶看来的目光,大大咬了一口肉,吃得痴迷道:“今年做坨坨肉的是个比我厉害的大厨师。”
可饶是再厉害的大厨师,也解决不了食客本身胃量的问题。
“嗝。”裴雪樵捂着唇打了个嗝。
瑾玉嚼嚼嚼地看过来,挑眉一笑,“撑了?”
裴雪樵颇不好意思的点头,他先前就吃过一顿胃口大开的菌子宴,现在能吃坨坨肉,全靠嘴馋,但一块也是极限了。
“嗯,你今天吃的不少,”瑾玉很自然地瞄一眼裴雪樵的小腹,在看见他下意识吸腹时,噗嗤笑开,“呵呵……咳,我做坨坨肉时还顺手做了圆根酸菜汤,应当快上桌了,到时喝些。”
话音刚落,几声吆喝就响了起来,“圆根酸菜汤来喽。”
一大桶一大桶热气腾腾、金黄透亮、酸香扑鼻的圆根酸菜汤陆续上桌,火把节的传统饮食里,它正是用来配坨坨肉的解腻汤品。
裴雪樵闻着这股味道,顿时觉得被菌子和坨坨肉轰炸后的唇齿稍感清新。
果然,一口酸汤入口,恰到好处的清冽酸爽冲刷到了口腔里的厚重醇香感,圆根酸菜特有的发酵风味和脆嫩口感,与汤底的肉香完美融合,解腻又开胃。
“无酒不成节嘞!”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立刻有人抱来了大坛大坛的农家苞谷酒和米酒,粗陶碗被倒满,质朴的酒香弥漫开来。
“干杯!干杯!”土话的干杯语调与汉语截然不同,可这劝酒的意味显而易见,大家从坨坨肉里拔出头,齐齐举杯。
瑾玉则被阿依一干族人敬了一碗米酒,她一饮而尽,这豪爽劲瞬间吸引几个好酒的本地人,接连几碗酒递过来,她笑眯眯与之对饮。
就这样,瑾玉和他们你一碗我一碗喝完了小腿高的粗口酒坛,瑾玉面不改色,而那几人脸色红透,脚步打滑。
“厉…厉害!”醉醺醺的几人竖起大拇指。
瑾玉笑而不语,坐下时,听到旁边的裴雪樵小声道:“你这算是欺负他们吗?”
“怎么会呢?”山神娘娘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下一刻,她蹙眉抚着额头,“神仙没有千杯不醉的本领,啊,我头有点晕……”
“瑾玉?!”裴雪樵再顾不得怀疑,下意识扶住她的胳膊,“还好吗?”
“哈哈,好得很,”瑾玉笑出声,换个姿势,撑着脸笑望裴雪樵,见他脸上闪过一系列担忧、惊讶、恍然、羞恼,心情大好,“这个我承认,我在欺负你。”
“……”裴雪樵的脸再次红透,“我、我没认为你在欺负我……”
瑾玉侧耳,“什么?”
“我——”他刚想开口,一阵极具穿透力和节奏感的乐声霎时充斥所有人的耳朵。
酒足饭饱的人们循声望去,就见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堆被点燃底部,随着火焰逐渐沿着粗壮的木堆攀升,形成数米高的火舌,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有游客疑问。
周遭的本地人听见这几种极具民族特色的乐声,便欢快呼号一声,纷纷往篝火处走去。
“打跳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只见广场上,无论男女老少,身着盛装的本地人率先围到了篝火边,手拉着手,踩着鼓点,踢踏着脚步,姑娘们身上的银饰随着她们灵动的舞步叮当作响,汇入音乐之中,如同山涧清泉,清脆悦耳。
音乐仿佛有股魔力,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染,自发地加入进去。
圈子迅速扩大,一层又一层。动作并不复杂,主要是围着篝火,随着节奏踏步、踢腿、转身、甩手,可这种整齐划一的律动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漩涡,吸引着场边每一个人。
小情侣看得激动万分,跃跃欲试,但又有些犹豫,“这……我们能去跳吗?陌生人也能和别人搭肩膀?要是跳不好怎么办?”
之前拉他们入座的大姐哈哈大笑,一手拉着一个往里走,“打跳没有陌生人,直接挤进去就行!”
而那边,阿依小步跑来,抓着瑾玉的手,热烈相邀,“老板,来呀!”
瑾玉不会拒绝这种邀请,她看一眼裴雪樵,见他摇摇头,便自行起身,随着阿依融入了舞动的圈子。
她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异常轻盈流畅,仿佛与这乐声、这火焰、这大地有着天然的共鸣,每一个旋转都带着神性的韵律,在火光映照下,明媚得惊心动魄。
她经过裴雪樵身边时,笑着朝他伸出手。
裴雪樵看着她被火焰映亮的笑靥,再也无法拒绝,伸出手被她轻轻一带,也加入了这旋转的人流。
他和一众汉族在娴熟的人群里分外显眼,刚开始笨拙得像刚学会走路的鸭子,手脚不协调,频频踩错鼓点,惹得周围善意的哄笑。
但没人嫌弃。
旁边的人会主动放慢脚步,用眼神和动作示意他们跟上节奏。
渐渐地,这简单而富有生命力的踢踏、旋转、拍手动作仿佛也融入了他们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汗水从额角滑落,所有的拘谨和陌生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烧融,只剩下纯粹的,围着篝火起舞的原始快乐。
“啊,光看视频真是无法体会这种身临其境与火焰沸腾的震撼感啊。”不远处,没下场的几个人看着,发出感叹。
“但那几个家伙真的很显眼啊,为什么只有少数民族同胞能歌善舞?汉族人的作用是什么?”
“来旅游。”
“我竟无言以对。”
“哈哈,总要有人鼓掌嘛!”
正当舞动正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目”开始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个调皮的年轻人悄悄抓起了篝火边燃烧后留下的木炭灰,趁人不备,猛地抹向旁边人的脸。
“抹黑脸啦!”
“抹掉晦气!好运来!”
“哇!偷袭!”
“哈哈哈!你也别想白着!”
瞬间,场面失控了,之前还只是本地人脸上带着些许灰印,此刻都欢笑着用手掌沾满锅底灰或特意准备的松烟混合油脂,开始往入眼能及的所有人脸上、脖子上涂抹——无论相识与否。
这是火把节另一个古老而充满祝福意味的习俗——抹黑脸。
抹得越黑,代表得到的祝福越多,能驱邪避灾。很快,广场上几乎人人都成了黑炭头,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口白牙,互相指着对方大笑。
瑾玉轻盈地避开几波偷袭,笑着跳出圈子,回到裴雪樵身边。
看到他原本清俊白皙的脸上被抹了好几道黑灰,额发微乱,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呆萌的样子,她大笑出声。
在裴雪樵摆出百试不灵的委屈脸前,山神娘娘及时收住笑,用手帕简单给他擦擦,途中,还身手灵活地躲过好几波偷袭。
“剩下的擦不掉,回去用水洗。”瑾玉说着,低头叠手帕,下一秒,一只黑乎乎的手指点在了她的脸颊,离开时,留下了一道黑痕。
裴雪樵收手,得意挑眉,露出些少年气来,“我在祝福你。”
“好好好。”压根不可能被偷袭却被“偷袭”成功的山神娘娘点头服输,坐回小型篝火旁,往火里扔了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裴雪樵好奇凑近,“是什么?”
瑾玉神神秘秘,“等下就知道了。”
此时抹黑脸的人们快乐且累着,三三两两地围着各个小篝火坐下休息。
瑾玉拿起几根细长的树枝,拨开火堆边缘滚烫的灰烬,里面那几个圆球表皮已经烤得焦黑,有股淡淡的淀粉香弥散,还没等裴雪樵辨认出来,已经有人闻到味道,尖叫惊喜道:“洋芋!”
“对喽,烤洋芋。”
瑾玉把扒拉出来的洋芋稍凉片刻,轻轻一掰。
焦黑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沙瓤、热气腾腾的内芯,霎时,原始而温暖,混合着炭火和碳水的焦香加剧扩散。
“啊啊烤洋芋超赞!”
“小姑娘老吃家,这大火烤出的洋芋香得嘞。”
“呵呵,快来尝尝吧。”瑾玉招呼着周围的人们,大家也不客气,围坐在一起,顾不得烫手,嘶哈嘶哈地去咬这看起来就软糯香甜的洋芋。
裴雪樵今天经历了菌子盛宴的极致之鲜,坨坨肉的粗犷豪迈,再加上几碗苞谷酒下肚,早已撑得不行。
但看着这散发着质朴香气的烤洋芋,他还是忍不住接过了半块,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下一口。
沙。
糯。
甜。
高温烘烤让洋芋的淀粉充分糊化,口感沙沙的、面面的,柴火灰烬特有的焦香风味。
没有盐,没有油,没有任何调料,就是洋芋最本真的味道。
这种淳朴到极致的美味,在经历了菌子的鲜、坨坨肉的香之后,像一股清泉,温柔地熨帖着肠胃,带来一种返璞归真的满足感。
尤其是在这热闹渐歇、篝火温暖的氛围里,分享着同一个火堆烤出的食物,滋味格外不同。
“好吃……”裴雪樵轻声感叹,又咬了一口。
然而,他今天实在吃了太多。
中午极致鲜美的菌子大餐,晚上豪迈过瘾的坨坨肉和酸汤,现在又加上这淳朴香甜的烤洋芋。
外加深山采菌、夜晚打跳的劳动量,混合着篝火持续散发的热量,多重作用下,一股强烈的困倦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只觉得篝火跳跃的光芒在眼前模糊、旋转,周围震天的音乐和欢笑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
他坐在温暖的篝火旁,手里捧着半块香甜的洋芋,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靠在了身边瑾玉的肩膀上,就这样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和喧嚣中,彻底睡了过去。
裴雪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识在深沉的黑暗中漂浮,直到感受到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清凉、干净,带着高空特有的微凉和湿润,他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
模糊的视野里,是深邃如墨的夜空,繁星点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身下是熟悉的湿润柔软的云朵质感,在他的潜意识里,和一道身形画着等号。
“嗯……”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像只找到暖窝的猫崽。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弹软适中的云朵,含糊嘟囔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梦话还是撒娇。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一只温热的手,安抚性地抚了抚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睡吧,”头顶的声音很轻很柔,像夜风拂过树梢,“有我在。”
这声音瞬间抚平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清醒。
裴雪樵安心地合上沉重的眼皮,更深地陷入云絮的包裹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中,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确定他睡熟了,瑾玉低下头,借着星月微光,仔细地看着朝着她侧睡的男人。
这张平日里清冷疏离的俊脸,此刻被抹上的黑灰还没完全擦干净,显得有些可爱,还有股毫无防备的稚气。
瑾玉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点好奇和说不清的亲昵,轻轻戳了下裴雪樵微凉的脸颊,指尖回馈来顺滑弹润的触感。
看着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蹙眉又舒展开,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云朵在静谧的夜空中匀速滑行,脚下是沉睡的山川大地。
本该是熟悉而孤独的回程,此刻却因为身旁这道温度,终于变得不同。
瑾玉抬头,遥望着漆黑夜空中那条横亘天际,由无数星辰汇成的银色河流,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星光,夜风拂动她如墨的长发。
“虽然,还是不太明了人类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但是……”
她轻轻开口,声音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懵懂和满足。
“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就好呀。”
云朵载着他们,在无垠的星空下,朝着家的方向,悠悠远去。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笑眯眯道:
“大家的‘秋膘’贴得如何呢,处暑将近,温度下降,很快就要考验‘秋膘’的成色喽。”
第95章 菌子火锅
◎“抱歉啊,暂时告别吧,我的腹肌。”◎
晨光熹微,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裴雪樵睁开眼,熟悉的环境让他立刻辨清所在——云岫山神庙。
这间与其他十一间厢房格局一致,但由于他的加入,添了许多个人化的印记,比如窗棂下摆着台式电脑,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他的手机和一干电子产品。
墙角立着一个展览柜,与某北厢房的柜子模样一致,里面摆着零零碎碎许多小玩意,甚至连好几个节气前做的雪媚娘,如今模样尚还完整,被他移到了山神庙。
“快成第二个家了啊。”他抿唇笑笑,起身洗漱。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看着镜子里恢复清明的自己,再想到此刻必定已在庙里忙活开的瑾玉……
裴雪樵动作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温润的木质洗手台边缘。镜中人的耳根,悄然染上了一层薄红。
这感觉……有点微妙。
从来都是他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如今倒好,和爱人在一起,他倒成了那个需要休养生息的。
这角色,好像有点反过来了?
裴雪樵有些懊恼地抹了把脸,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羞赧。
“算了,她那样的身份,看谁不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整理好衣襟,推门而出,信步朝前院走去。果然,外院守护的那株银杏树下,找到了瑾玉的身影。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只见那株平日里装老成的银杏,此刻正用它灵活的根茎,卷着一朵色彩斑斓的红伞伞欢快晃晃,然后噗嗤缩回地下。
紧接着,另一条根茎又卷起一朵黄白色的鹅膏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哼哧…哼哧…”地底下传出进食声,像是吃得很满意,整棵树冠都微微晃动,叶片沙沙作响,如同一个贪吃的小孩在大快朵颐。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瑾玉背对着裴雪樵,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她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不过,有些菌子生吃是不是很上头?瞧你这晕晕乎乎的劲儿。”
“簌簌……”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那“哼哧”声渐渐弱了下去,枝条的摆动也变得绵软无力,最后彻底垂落下来,整棵银杏散发出一种心满意足又昏昏欲睡的慵懒气息,最后彻底沉寂,睡回笼觉去了。
裴雪樵忍不住轻咳一声。
瑾玉闻声回头,晨光映着她秀丽面容,眼眸清澈如洗,“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神清气爽,”裴雪樵走近,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眼熟的装毒菌子的布袋,和明显晕乎的银杏树,“那些剧毒菌子是给它吃的?它没事吧?”
瑾玉莞尔,“无须担心,它最爱这些,唔,就像人类里的酒蒙子?”
裴雪樵刚想顺着这难得的清闲聊几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由远及近,夹杂着各种哀嚎的喧闹声打断了。
“老板开门了吗?!”
“老板快救我!馋虫造反了!”
呼啦啦一群食客涌进庙门,男女老少皆有,以饿虎扑食之势奔向瑾玉。
为首的则是山神庙著名死忠粉孟杰和卓昂。孟杰还算沉稳,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瑾玉,卓昂则已经夸张地捂着肚子。
“老板,开饭开饭,我要吃饭,昨天歇业一天,我感觉自己已经饿瘦了十斤!”
“就是就是!”
人群将瑾玉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饿!馋!我要吃饭!
瑾玉被这阵仗逗笑了,笑眼弯弯,“好了好了,哪有那么夸张?才歇业一天而已。”
“一天也不行!”卓昂声音洪亮,“这是度日如年啊!”
孟杰在一旁点头,表情严肃地补充,“老板,生理饥饿可以忍耐,但精神上的馋虫……它挠心挠肺。”
“对对对!挠心挠肺!”
“感觉人生都失去了色彩……”
“老板,今天再不开饭,我们就…我们就赖在庙里不走了!”
食客们纷纷附和,场面一度“群情激愤”。
瑾玉看着一张张写满渴望的脸,心软得不行,举手投降,“好好好,是我不对。今天一定让大家满意,把昨天欠的都补回来。”
她笑眯眯道:“今天,吃菌子火锅哦。”
“菌子火锅?”
云南野生菌的名头,大多数国人是听过的,奈何郊市不是产菌地,只能看看视频解馋,可今日,他们也能尝尝那神乎其神的鲜美滋味了?
食客们咽了咽口水。
瑾玉笑着点头,目光穿过期待的人群,精准落在外围,那个有些失落的漂亮男友身上。
她伸出手,穿过人群,牵住了裴雪樵微凉的手掌,又示意食客们跟上,声音温柔悦耳,“云南的菌子正是时候,鲜灵得很,也恰好配我们处暑的节气。”
“处暑,暑气渐收,秋燥初起。这些菌子生于雨露云雾,最能润燥清心,滋养脾胃。一顿鲜掉眉毛的菌子火锅下肚,贴贴秋膘,赶走残留的暑热湿气,让身体舒舒服服地迎接金秋,是不是再应景不过了?”
“应景!太应景了!”食客们疯狂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翻滚的菌汤。
瑾玉笑着,素手一挥,“老规矩,自己找位置坐好,伙计们,准备上锅。”
“耶!”食客们欢呼一声,化作训练有素的士兵,呼啦啦散开,寻觅着自己最爱的用餐位置。
孟杰和卓昂凭借年轻人的敏捷,成功抢到了一张视角不错的桌子,两人兴奋地搓着手。
很快,穿着统一短褂的帮工们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稳稳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乳白的汤色里,奇异的鲜香丝丝缕缕钻入所有人的鼻腔。
食客们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盯着火锅,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帮工们放下火锅后,却没有如往常般立刻递上碗筷。
“嗯?筷子呢?”卓昂率先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转身要走的帮工。
“对啊,碗呢?勺子呢?”其他桌也传来询问声。
“老板,光给锅不给‘兵器’,这仗没法打啊!”一个食客调侃道,试图缓和一下被香气折磨的气氛。
瑾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前院中央,她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X”,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各位客人,开锅之前,餐具暂不发放。”
“啊?”众人一愣。
“噗,老板,你还怕我们偷吃啊?”刚才调侃的食客笑着问。
本是句玩笑话,谁知瑾玉认真点头,“对,就是怕你们偷吃。”
“……啊?”庙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火锅里“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众人错愕的气声。
瑾玉环视一圈,解释道:“诸位见谅。这云南野生菌,鲜美绝伦不假,但其中有些品种,比如大名鼎鼎的见手青,若未彻底煮熟,含有毒素,食后可能……嗯,会看到些奇妙的小人儿跳舞。”
她看到有些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语气更郑重几分。
“我们这里并非菌乡,大家普遍缺乏辨别和烹饪的经验。美味当前,难保不会有人心急。为了安全,必须等到计时器响起,菌子完全熟透,才能发放餐具。请大家务必耐心等待。”
这“开锅前不给餐具”的规矩,还是瑾玉从云南本地火锅店学来的,山神娘娘颇为认同,于是借鉴而来。
而那边,食客们听着她有理有据的话,也知她是为食客们好,只是,“我们也没馋到那个地步吧……”
很快,事实验证了瑾玉的先见之明。
随着火锅的持续加热,煮着菌菇的汤汁翻滚得愈发剧烈,菌子特有的鲜香也彻底爆发,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鲜香,侵占着所有人的嗅觉神经。
食客们开始坐立不安,眼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坐姿从端正变得歪斜,只为了离那口锅更近一点。
孟杰和卓昂这一桌,卓昂已经第N次看手表了,嘴里念念有词,“十分钟…八分钟…这表是不是有问题,时间怎么这么慢?”
孟杰不语,只是一味呼吸,像要把所有香气都吸进肺里,脸上是混合着陶醉与痛苦的表情。
就在这时,隔壁桌传来“滴滴滴”的计时器响声。
“时间到!”那桌的食客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地招呼帮工,“快快快,餐具!筷子!勺子!我们的锅好了!”
卓昂和孟杰眼睛“唰”地亮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指着自己桌上的计时器,急切地对走过来的帮工大姐说:“我们和他们是一起上锅的,也给我们餐具吧!”
帮工大姐给隔壁桌上了餐具,随后走到他们桌前,看了看计时器,又看了看他们点菌的清单,特别是在见手青那一项上停留了一下。
然后在两个男生闪闪发亮的注视下,她伸出手,不是递餐具,而是——重新拧动了他们的计时器旋钮。
“十五分钟。”帮工平静地宣布。
“什么?!”孟杰和卓昂如遭雷击,异口同声地惨叫起来,脸上的期盼垮塌成绝望。
十五分钟啊!在这香气的炼狱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
帮工大姐一脸无辜又理所当然,“因为你们点了见手青呀,见手青有毒,需要比其他菌子多煮至少十五分钟,确保完全熟透才行。这可是老板特意吩咐过的。”
晴天霹雳!
两人顿觉世界都灰暗了,脖子嘎嘣嘎嘣转到邻桌,试图过过眼瘾来抵抗馋虫。
隔壁桌的食客早在拿到碗筷的瞬间便掀开了锅盖。
馥郁的白色蒸汽升腾而起,伴随着一片满足的喟叹。她们沉浸这迷人的香气里,根本无暇理会邻桌的惨剧,筷子翻飞,吃得那叫一个投入忘我。
“吸溜……嘶……哈……”各种满足到被烫着也不肯停下的声音传来。
“快,这个鸡枞好滑!”
“牛肝菌!牛肝菌口感超绝!”
“汤!先喝汤!鲜掉眉毛了!”
吃到后面,她们连交谈都省了,只有筷子和碗碟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被无上美味征服后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喟叹和永不停止的咀嚼声。
“咕嘟。”一声响亮的吞咽声从卓昂喉咙里发出。
他眼巴巴地看着隔壁桌风卷残云,感觉自己的胃在疯狂痉挛。
“老孟……”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说…隔壁那反应是不是太夸张了?”他试图找点理由安慰自己。
孟杰的视线也艰难地从隔壁桌收回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真的没那么好吃,那我们这多等的十五分钟,岂不是亏大了?所以,还是好吃点比较好……”
逻辑满分,但毫无安慰作用。
“道理我都懂……”卓昂痛苦地抱住头,“我终于明白老板为什么不给餐具了!我现在、现在就算没筷子,都想把手伸进去沾点汤汁嗦嗦!”
孟杰闻言,眼睛竟然亮了一下,跃跃欲试道:“理论上,好像可以试试?”他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
“当然不可以。”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帮工大姐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们身后,抱着手臂,眼神里充满了“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的了然,目光尤其定在卓昂蠢蠢欲动的手指。
显然,他们刚才的“危险发言”成功引起了重点监护。
卓昂和孟杰:“……”
剩下的十五分钟,成了真正的酷刑,秒针仿佛灌了铅,走得慢到令人发指。
两人度秒如年,坐立不安,眼神在计时器和翻滚的菌锅之间来回切换,像两只被关在笼子外面看着肉骨头的饿犬。
手机?那是什么?完全没有吸引力,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和要命的香味。
终于。
当计时器上的数字跳到最后一个“1”,即将归零发出那声天籁般的“滴——”时——
“好了!!!”卓昂的叫声甚至比计时器的提示音还要快上一点,他从凳上弹起,身体前倾,手臂高高举起,像等待发令枪响的短跑运动员。
帮工大姐笑着摇摇头,将早已准备好的碗筷勺递给他们。
两人一秒都没耽搁,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卓昂抄起大汤勺就伸进锅里,稳稳地舀起满满一勺——不是菌子,而是汇聚了百菌风味的乳白菌汤,汤勺里还飘着几颗吸饱了汤汁的枸杞。
顾不上烫,两人几乎是同步动作,将汤勺凑到嘴边,象征性地吹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啜饮。
滚烫、浓稠、鲜香到无法形容的液体滑入口腔的瞬间——
世界,安静了。
卓昂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瞳孔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一种怎样霸道又温柔的滋味啊?土鸡的醇厚甘甜是底色,但刹那就被无数种难以名状,来自山野林间的各路鲜味所淹没、所升华。
无法用具体的形容来描绘,他只觉这汤水如澎湃的浪潮,一层又一层地冲击着味蕾,席卷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震颤到以至于大脑无法处理这种享受,头皮都开始发麻。
那边,孟杰握着勺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细细感受着,分析着菌汤里层次分明的鲜味:浓郁奇香是谁?松茸吗?丰腴荤香又是哪路枭雄?难道是牛肝菌?清甜是鸡枞?但还有好多好多找不到来路的香味……
所有菌子的精华毫无保留地融入了这口汤里,交织融合,形成一种超越任何单一食材,复杂而和谐到极致的滋味。
他的左腮帮子因为含着那口汤而微微鼓起,然后,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腮帮子竟然传来一种微妙的“抗议”感——是在不满为什么只有一边在享受这无上的美味。
他下意识用舌头将汤汁在口腔里搅动了一下,让那饱满的鲜均匀浸润每一个味蕾细胞。
“……”当真无话可说啊。
接下来,就是一场近乎疯狂的饕餮盛宴。
餐桌成了战场,筷子成了长矛利剑,精准迅猛刺向锅中沉浮的各色菌子。
卓昂夹起一片颤巍巍的牛肝菌,那菌肉肥厚得惊人,沾满了浓稠的汤汁。
他直接塞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碰,菌肉如同凝脂般化开,菌香混合着汤汁的鲜美在口中爆开,滑嫩得不可思议,几乎不用咀嚼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筷子毫不停歇地又伸向几根修长的鸡枞。
孟杰则偏爱青头菌。
那伞盖滑溜溜的,夹起一朵,在碗里蘸蘸瑾玉特制的的蘸水,然*后整个送入口中。
牙齿咬破菌盖的一瞬,爽脆的口感伴随着一股独特的清香汁水迸射出来,与蘸水的咸鲜微辣完美融合,清新又开胃。
见手青?那必须压轴。
煮透了的见手青褪去了生时的诡异颜色,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灰褐色,质地变得软糯而富有弹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香,比牛肝菌更浓郁,比松茸更妖娆。
两人几乎是抢着将最后几块见手青捞进碗里,细细品味,脸上露出了近乎虔诚的满足表情。
涮、捞、吹、蘸、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流畅而迅猛,循环往复。
碗里的米饭?早就被遗忘在角落,菌汤才是主角。
两人时不时舀起一勺滚烫的浓汤,吹也不吹,就着碗边“吸溜”一口,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停下。
菌子吃完了?不!锅底的汤才是精华中的精华。
浓缩了所有菌子、鸡肉精华的乳白汤汁,还带着金黄色的油花,两人直接用勺子舀起浓汤泡饭。
被忽视已久的白米饭迎来了新生,在菌汤的作用下,每一粒米都裹挟着奇鲜。
“嗝——”卓昂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他毫无形象地靠在椅背上,摸着已经明显鼓胀起来的肚子,一脸餍足又痛苦,“不行了不行了……塞到嗓子眼了……”
孟杰也放下了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被这强横的鲜美填满,连指尖都透着满足的慵懒。
他看着只剩一小半的汤水,再看看自己再也无法收紧的腹肌轮廓,苦笑道:“当汤煮到这么浓稠诱人的时候,我已经把皮带扣松开了。”
他无奈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抱歉啊,暂时告别吧,我的腹肌。”
两人瘫在椅子上,回味着刚才那场味觉风暴。
“太绝了……”卓昂眼神放空,喃喃道:“我觉得最好吃的是见手青,那个口感,那个香味,绝了,无法形容。”
孟杰点点头,“见手青确实独树一帜。不过鸡枞的脆嫩清甜,还有牛肝菌那个肥美滑腻的感觉……啧,各有千秋。”
“对对对,都好吃!”卓昂立刻赞同,“但唯一共识——见手青必须排第一!没异议吧?”
“没异议。”孟杰笑着肯定。
卓昂咂咂嘴,忽然想到什么,“哎,你说,菌子这么顶级的食材,咱们国内独一份吧?怎么就没人想着大力推广到国际上去?打出个‘东方山珍’的名头,绝对赚翻啊!”
孟杰摇头笑,“醒醒吧兄弟。这些顶级菌子在云南当地当季的时候就是天价。本地人抢都抢不过来,供不应求。老板能搞这么多来郊市,还让用这么亲民的价格做给我们吃,简直就是做慈善。你还想出口?自己人都不够分呢。”
卓昂想了想云南菌子那令人咋舌的报价,再想想刚才那锅让他们灵魂升天的菌子火锅的价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老板好!”
可随即,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可惜啊,老板做菜不重复,下次再想吃这菌子火锅,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孟杰也一脸惋惜地看着那锅中底部仅存的一点浓稠汤汁和菌子碎渣,“是啊,这汤底,这渣渣…要是能打包回去,晚上煮个面,或者明早煮个菌汤粥……”他光是想象,口水又要流出来了。
这个想法提醒了卓昂,“对啊!打包!必须打包!老板,我们打包锅底!”他立刻扬声喊道。
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山神庙的食客们早就养成了“光盘不够,打包带走”的习惯,深知瑾玉这里哪怕是一点汤汁、一点配菜,拿回去二次加工都是人间美味。
“老板,我们也打包!”
“对对对,汤底别浪费啊!”
“我拿回去炖豆腐,应该超级好吃吧?”
一时间,打包的请求此起彼伏。有人甚至举例,“上次春季那个腌笃鲜的汤底,我拿回去煮了粉丝,直接干了好几碗米饭!”
“对,我也是,立夏那个荷叶粉蒸肉的底渣,我拿回家蒸了个糯米鸡,香得孩子说吃不够。”
然而,瑾玉从厨房探出身,目光扫过食客们,最后落在那些点了见手青的桌子上,摇了摇头,“其他菌子火锅的汤底,大家想打包可以,但含有见手青的锅底,是不允许打包的。”
“啊?为什么啊老板?”卓昂急了。
“是啊老板,我们都煮那么久了!”其他人也哀嚎。
瑾玉耐心解释,“见手青不同于其他菌子,它的毒素虽然高温长时间烹煮会被分解,但冷却后又会积攒毒素,考虑到大家打包回去后,二次加热的火候、时间很难精确掌控,万一操作不当,也可能造成风险。”
她的担忧合情合理,食客们虽然万分不舍那极致的鲜味,但也明白她的苦心,只能唉声叹气地作罢,可在帮工打算收锅时,还是撑着肚子硬生生把锅里的渣渣捞了个干净。
“唉…我的菌汤面啊…”卓昂哭丧着脸,一想到以后吃不到这样的美味,感觉心都在滴血。
孟杰也一脸遗憾,突然,他眼睛一转,来了办法,“老卓,有法子!”
“啥?”
“我们不能打包汤底,但我们可以再点一锅新的啊。”
孟杰扶了扶眼镜,“点一锅新的,这次我们浅尝辄止,意思一下,然后打包带走。老板总不能不让我们打包没动几口的锅吧?”
卓昂先是一愣,旋即狂喜,“卧槽!老孟!天才啊!走走走!快下单!”
当帮工大姐听到他们要求再加一份菌子火锅时,惊愕地看了看他们明显凸起的肚子,“你们……还吃得下?”
两人脸不红心不跳,“吃得下吃得下,刚才那点只是垫垫底,今天必须吃过瘾!”
帮工大姐将信将疑,但拗不过客人,很快,第二锅香气四溢的菌子火锅又端上了桌。
香气再次袭来,馋虫再次被唤醒,短暂地压制了饱胀的胃。
两人拿起筷子,又努力地塞了几块最爱的见手青和牛肝菌下肚。
鲜!还是那么好吃!
可是。
“不行了不行了…真塞不下了…”卓昂顺了顺胸口,生怕下一刻菌子从喉咙漾出来。
“快,趁老板没看见这边。”
孟杰紧张地看了一眼厨房方向,瑾玉在里面没出来,他立刻招手叫来帮工大姐,“大姐,麻烦帮我们打包。这锅……我们实在吃不下了。”
帮工大姐看着锅里几乎没怎么减少的菌子和满满的汤,又看看两人确实撑得不行的样子,犹豫了一下。
老板确实只说了“含有见手青的锅底”不允许打包,但也说了,剩下太多的锅子,肯定只能让客人打包带走——毕竟客人花了钱的。
“好吧。”帮工大姐点点头,但还是非常负责任地对他们背诵了一遍瑾玉交代的“菌子火锅安全食用及二次加热守则”。
“再次食用前,务必彻底煮沸!大火滚煮至少二十分钟以上!千万不能图省事稍微热热就吃!特别是见手青,一定要煮透!食用后如有任何头晕、恶心、手麻、看见异常色彩或人物的感觉,立刻停止食用,及时就医,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两人点头如捣蒜,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们绝对严格执行!大火二十分钟!少一秒都不吃!”
帮工大姐这才拿来打包盒,帮他们把整锅菌子火锅连汤带料仔细收好,还细心地贴上了“内含见手青,务必彻底煮沸20分钟以上再食用!”的标签。
“耶!”看着打包妥帖的美食,孟杰和卓昂击掌庆祝,仿佛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带着胜利的果实和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山神庙,踏上了回校的路。
郊市大学,某间四人男寝。
李航,正蜷在电脑椅上,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以及一个鲜有回音的对话框。
另一边,聂文波正兴致勃勃地对李航讲述上周他去云南的美食经历。
“……所以说,吃菌子,还得是去云南当地,那才叫一个地道,早上采的菌子,中午就下锅,只可惜没法外带,不然让你们尝尝。”
李航刚想说什么,宿舍门就被“砰”地撞开。
“兄弟们!我们狩猎回来了!”卓昂人未到声先至,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硕大的保温食盒。
“猜猜里面是什么?”
聂文波抽了抽鼻子,眼睛瞪大,一个箭步冲过来,“这味道…好像是菌子火锅?!”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李航也终于从代码世界里抬起头,笑着调侃,“行啊,老板又做好吃的了。”
聂文波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嘴里兀自念叨,“不可能啊……这香气……怎么感觉和我在云南吃的一样勾人?”
李航笑着揶揄,“刚才不还说吃菌子必须去云南吗?怎么,郊市的菌子也能入你法眼?”
聂文波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下一秒就变成了无比的虔诚和理所当然。
“自打雨水节气吃过老板那顿雨水应时宴,我就深刻明白了,在老板的神技面前,地域限制就是个笑话。吃云南的菌子火锅,是一种享受;吃老板做的菌子火锅,更是双倍的快乐,懂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掀盖子。
“等等!”孟杰和卓昂同时伸手,按住了打包盒盖子,也挡住了聂文波伸出的筷子。
“干嘛?”聂文波和李航都愣住了。
卓昂摸着依旧圆滚滚的肚子,“急什么?我们俩刚在山神庙塞到嗓子眼,如今是一口也吃不下。现在开吃,岂不是便宜了你们?”
孟杰补充道:“等我们缓缓,明天中午。咱们四个,一起享用这绝世美味,谁也不许偷吃。”
说罢,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眼神,他们可不想看着另外两人在他们吃不下的时候大快朵颐,那太折磨了。
聂文波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打包盒,又看看两人坚决的表情,抓心挠肝地难受,可毕竟不是自己买的,“行,说好了啊!明天中午!谁偷吃谁是狗!”
打包盒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宿舍那台小冰箱的最上层。
夜深人静。
卓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一样。
白天的菌子滋味在记忆里疯狂回放,而仅仅在宿舍残留的香气就足够诱惑,硬生生把胃里的空间都强行撑开了一点,直叫嚣着空虚。
“不行了……”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呐喊。最终,对美味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拉开自己床铺的帘子,想看看动静。
然后,他看到了三双同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
聂文波、李航、甚至平时最稳重的孟杰,都安静地坐了起来,扒着床帘,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小冰箱。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的一瞬,已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黑暗中,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什么“明天中午”?什么“谁偷吃谁是狗”?
在绝对的美味面前,尊严?承诺?那是什么?能吃吗?
“兄弟们……”卓昂用气声说:“还等什么?”
“开整!”聂文波第一个响应,动作敏捷地跳下床。
孟杰和李航也紧随其后。
四个人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聚到桌前。一个去拿打包盒,一个去拿他们共用的电煮锅。
“快快快,倒进去!”卓昂压低声音催促。
乳白的浓汤和各色诱人的菌子被倒入电煮锅中,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安全第一。”卓昂想起帮工大姐的叮嘱,自信满满地回忆道:
“见手青打包回去后必须大火彻底煮沸,滚煮至少二十分钟以上,咱们这锅功率小,多煮几分钟,保险。大火……嗯,咱们这锅最大档就写着大火,应该差不多,煮它个三十分钟总够了吧。”
他自认万无一失。
其他三人更是没做过饭,卓昂这个会煮泡面的在他们眼里就是大厨。
又是半小时的煎熬等待,期间,卓昂和孟杰再三按下了李航和聂文波蠢蠢欲动的勺子,并在心里无数次感慨瑾玉的提醒。
好不容易等到半小时过去,随着聂文波一声“时间到”的低吼,四双筷子同时出击。
无比的鲜美再次在口腔中炸开,混合着深夜偷吃的刺激感,美味程度仿佛又上了一个台阶。
“嘶哈……烫烫烫!但太鲜了!”
“牛肝菌!我的最爱!”
“(嚼嚼)这跟我在云南吃得有什么区别!我今天怎么就没上山!”
他们吃得满嘴流油,额头冒汗,眼睛放光。
可四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胃口大得惊人,一锅菌子火锅很快见了底,所剩无几的汤则被四人精准瓜分。
卓昂看着属于自己的渣渣汤底,想了想,拎出食堂打包的馒头,把它狠狠按进汤汁。
“没汤泡饭,馒头泡也不错。”他大口咀嚼着饱蘸菌汤精华的馒头。
李航和聂文波也纷纷效仿。
而卓昂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两个馒头,觉得还不过瘾,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诶老孟。”
他眼神发直,把自己空了的碗递向身旁一动不动的鳄鱼玩偶。
“好兄弟,再掰我点汤底呗。”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处暑小锦囊:
“古谚又道:‘朝蜜水,晚梨汤,秋燥不敢近身旁’,秋燥的处暑,晨起空腹温水兑一勺土蜂蜜,很是润肠护嗓哦。”
第96章 清蒸处暑鸭
◎今日处暑尾,中元需早归。◎
今天的郊市大学表白墙,这个平日里充斥着“捞人”、“打游戏”、“失物招领”和“你们表白的没有自己的墙吗”的消息暂时退居二线,难得地统一了话题方向。
【墙。昨晚凌晨一点左右,有没有南区宿舍楼的兄弟听到救护车动静?求来龙去脉(八卦脸)】
1L:听到了听到了!就在我们楼下停的,好家伙,那动静挺吓人的。
2L:+1,在阳台吹风亲眼所见,抬了四个人上车。
3L:四个人?整宿舍团灭?什么情况?聚众斗殴?仇杀情杀?有了解的吗?求分享!
4L:破案了,是卓昂孟杰他们宿舍,就山神庙的超级死忠粉。今天下午我还看见他俩兴高采烈回来,手里还抱着老大一个保温盒呢。
5L:卧槽?!吃老板的饭吃进医院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破音)
6L:楼上冷静。他们就是吃菌子中毒了,自己搞的。
7L:菌子?菌子有什么错!菌子那么好吃!肯定是他们自己没煮熟!菌子是无辜的!(咆哮)
8L:嚯,楼上云南老表?这么激动?
9L:不是云南的就不能维护菌子的清白了?菌子火锅YYDS!
10L:不要转移话题啊。6L,说得跟你亲眼看见似的,你当事人啊?
11L:对啊!我就是当事人!我是卓昂!我绝不允许有人污蔑老板的名声!还有菌子!它们都是好菌子!
12L:正主现身?卓昂你不是在医院吗?
13L:没错,我现在就在医院呢,但不影响我守护老板!老板的菌子火锅天下第一!是我们宿舍锅不行!火力不够!总之不是老板和菌子的锅!
14L:……
15L:……
16L:……行吧你赢了。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出院,下次…算了,别再有下次了。
郊市第一人民医院,消化内科病房。
四张病床排开,卓昂、孟杰、聂文波、李航,四人排排躺着,个个脸色发白,手背上扎着吊针,透明的药液正缓缓滴下。
洗胃的后遗症让他们胃里空空如也,还带着点难受的翻搅感。
病房门被推开,校学生处的领导、保卫处的负责人,还有两位穿着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医生,脸上写满了“心累”。
“同学们,感觉怎么样?”学生处领导关切问道。
“还好还好,就是有点虚,吐空了……”卓昂抢先回答,声音还有点飘。
“医院诊断是食物中毒,野生菌引起的?”民警看向旁边的医生。
医生点点头,推了推眼镜,“是的,典型的胃肠型和神经精神型中毒症状叠加。呕吐腹泻伴随明显的幻觉。送来时情况比较典型。”
“幻觉?”保卫处负责人皱紧眉头,“具体什么情况?”
医生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点开一段显然是护士悄悄录下的视频,用来给家属和医生参考。
视频里,刚躺上病床的四人组还处于兴奋期。
卓昂正摇晃着绿色鳄鱼,嘴里还嚷嚷,“老孟?你咋不说话啊老孟?”
孟杰则说看见穿芭蕾舞裙的小人在跳舞,还非要掏手机录像,结果他手里拿着的是宿舍空调遥控器。
聂文波两手在地上虚抓,“嘿嘿…蘑菇,好多好多蘑菇,我要采蘑菇,吃蘑菇……”
李航相对“安静”,只痴迷地看着天花板,“哇,好传神的全息投影龙啊,这算法,这动态捕捉……”
视频很短,但信息量巨大。
校领导和民警看得眼角抽搐,病房里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咳。”民警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专业形象,“所以,是你们自己处理不当导致的?菌子没有问题吗?”
“是我们自己打包的,菌子肯定没问题,我们之前吃的那锅没有中毒。”孟杰赶紧解释,声音虚弱但坚定,“是我们宿舍的锅不行,火力不够,没煮透。”
“对对对!”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小鸡啄米般点头,“锅的错。”
医生在旁边默默点头,算是给他们的“口供”做了个侧面背书。
校领导看着这四个大馋小子,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保卫处负责人的肩膀。
“加强一下食品安全宣传吧……特别是野生菌这块。”他转向民警,“同志,您看这……”
民警合上记录本,也是一脸哭笑不得,“既然来源清晰,是自身操作失误导致,没有其他纠纷,那就这样吧。同学们好好休息,吸取教训!”最后一句语气加重。
“一定一定!”四人再次保证,态度无比诚恳。
校领导和民警一行人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
病房门一关,原本守在床边满脸担忧的家长们,此刻表情彻底绷不住了。
卓昂的妈妈直接捂住了脸,不知是后怕还是觉得丢人。
卓爸爸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真是丢人啊,大半夜偷吃,还把自己吃进医院。家里是饿着你了还是怎么着?那菌子就那么香?香得命都不要了?”
“爸,你是不知道…”卓昂虽然虚弱,但一提到菌子,眼睛又有了光,“那个菌子火锅,那汤、那鲜味,简直了,一口下去……啊,爸妈,我的病号餐能申请吃山神庙的吗?”
“闭嘴吧你!”卓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胳膊上,“都这样了还惦记吃,医生说了,这几天只能喝点清粥,给我老实躺着!”
卓昂登时蔫了。
而聂文波的哥哥聂文泽,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没来得及换下,显然是直接从公司赶来的。
他看着弟弟那副惨兮兮又死不悔改的样子,无奈揉揉眉心,不过,这份狂热他也是能理解几分。
毕竟,作为裴大董事的得力总助,他可是近水楼台,这段时间没少沾光吃到瑾玉投喂给裴雪樵的各种美食。
偶尔人美心善的瑾玉还会承包全公司的点心,有多好吃呢?这么说吧,连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股东,都开始日日打卡,蹲守投喂。
想到这里,聂文泽对蠢弟弟多了几分宽容。
至于孟杰和李航,他们的家人都在外地,在二人的要求下,并未通知。
孟杰看着卓昂被父母“混合双打”,悄悄松了口气,庆幸爸妈离得远。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航,发现对方正望着门口方向,时不时又看看手机,一脸失落,顿时了然:这小子,还惦记着庄妍呢。
他摇摇头,正打算安慰几句,就听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旋即,李航的眼睛噌的亮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庄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李航身上。
不提李航如何心跳加速,其余三人知道李航的心思,立刻互相挤眉弄眼,刚想助攻几句,就见庄妍了然看过三人,旋即轻轻冷笑一声,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紧接着,后来人一身素雅衣裙,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徐徐走进。
空气霎时安静了。
刚才还在骚动的四人唰地一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学生,尴尬低头,大气不敢出。
聂文泽反应最快,立刻站起身,对着来人熟稔地打招呼,“瑾玉老板。”
来者正是瑾玉。
她的脸上没有惯常的温和笑意,嘴角的弧度不上不下,是平平一条线,看不出神色。
对聂文泽点头回礼,她走到病床边,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四人,神力悄然探出,细致地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身体。
确认医院处理得很到位,菌子的毒素已被清除,只剩下洗胃后的虚弱和轻微脱水,并无大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可还有不适?”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没有没有,”卓昂赶紧代表发言,表情乖巧,“就是吐空了,有点虚,挂点水就好了。”
瑾玉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却让四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事给老板惹麻烦,连忙七嘴八舌地解释。
“老板!我们真的按您说的煮了!大火二十五分钟,我们还特意加了五分钟呢!”
“是啊是啊,谁知道宿舍那小破锅,最大火也就那样……”
听着他们笨拙又诚恳的解释,瑾玉无奈更甚。
山神娘娘活了这么久,见过很多次吃菌子中毒的,但一想到千年后人类还是这样笨蛋,她也是真没脾气了。
看着他们忐忑不安的样子,瑾玉心底最后那点气也消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饿了吗?”
四人一听这温和下来的语气,悬着的心立马落了,眼睛也亮了,争先恐后地回答:
“饿了饿了,吐了好多,肚子空落落的,还有点反酸。”
“急需补充能量!”
瑾玉看着他们重新支棱,嘴角终于有了点笑意。
“会饿就好。”她温声说着,准备打开食盒,可卓昂妈妈赶忙开口,语气温和但有些疏离的客气。
“瑾玉老板是吗?谢谢你来看他们。不过医生嘱咐了,他们刚洗了胃,这几天只能吃些清淡的流食,比如白粥……”言下之意,您这心意我们领了,但东西可能不太合适。
“您放心,”瑾玉微笑着,打开食盒,“我晓得。这就是特意给他们准备的病号餐。”
食盒里,上层是白瓷炖盅,盖子揭开,热气蒸腾,里面是熬得晶莹软糯、米粒几乎化开的白粥,散发着纯粹的米香。
下层则是一个稍大的保温食盒,盖子一开,一股清雅悠远的肉香冒出,竟没有那种荤油的油腻。
里面是整齐码放着鸭肉,色泽是淡淡的粉白色,鸭皮紧致,鸭肉纹理清晰,肉质看起来极其细嫩,没有一丝多余的油脂,点缀着几片嫩黄的姜片和翠绿的葱丝。
旁边还有一小碟颜色清淡的酱汁。
“处暑时节,正是‘秋老虎’嚣张的时候,人体易感秋燥,津液易伤。”瑾玉的声音温和平缓。
“鸭肉性凉,滋阴养胃,利水消肿,是处暑最宜食用的滋补佳品。清蒸之法,最大程度保留了鸭肉的原汁原味和营养,清淡少油,温润不燥,适合你们现在虚弱的脾胃,不会造成负担。”
她的话语充满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连卓昂父母听着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想到儿子毕竟是吃了她店里的东西——虽然是打包回去自己弄坏的,卓妈妈心里难免还是有点疙瘩。
在帮忙分粥分肉时,出于母爱,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原本属于卓昂的鸭肉,放进了自己嘴里“试毒”。
“妈!那是我的……”卓昂哀嚎。
卓妈妈没理他。鸭肉入口的瞬间,她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没有一丝腥膻。
鸭皮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韧性,鸭肉则是细嫩、清甜、多汁融为一体,只需牙齿上下一合,鸭肉就在口腔松散开来,混合着姜葱的微微辛香,形成一种清爽鲜甜的滋味。
无须浓油赤酱的加工,属于鸭子本身的鲜美已然体现的淋漓尽致。
卓爸爸看着妻子愣住的表情,也好奇夹了一块尝了尝。下一秒,他的表情和妻子如出一辙。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
卓昂还在渴望地看着自己的鸭肉,“妈?爸?好吃吗?快给我吃呀。”
卓妈妈回过神,看着儿子那副馋样,再想想他的丰功伟绩,先前的母爱彻底消失。
她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眯眯地把那碗清粥塞到卓昂手里,“好吃是好吃,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不过什么?”卓昂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为了让你长长记性,治治你这贪嘴的毛病,”卓爸爸接口,把那碟清蒸鸭肉端到了自己这边,“这鸭肉,我和你妈替你保管了。你就老老实实喝你的清粥吧。”
卓昂:“???”
“爸!妈!你们这是虐待病号!老板!老板你看啊!我爸妈他们抢你给我做的病号餐!”
瑾玉站在一旁,笑意促狭,她摊摊手,“这是你的家人,他们也是关心你。我嘛,可不好插手哦。”
这话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旁边的聂文泽眼睛霎时一亮。
他原本正要把聂文波那份病号餐递过去,听到瑾玉的话,手臂在空中极其自然地划了个优美的弧度,稳稳地把食盒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面前。
“文波啊,哥也觉得你需要好好反省一下。这鸭肉嘛……哥替你解决掉。”
说完,他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鸭肉就送进了自己嘴里,幸福地咀嚼起来。
聂文波:“……”哥!亲哥!你学坏了!
另一边,孟杰看着这兄弟阋墙的一幕,下意识抖了抖,再次无比庆幸自己的家人远在外地。
他刚想和同样境遇的李航分享感想,就见李航压根无须庄妍开口,就主动把自己的鸭肉双手奉上。
啧,恋爱脑啊!
孟杰撇嘴,旋即捧起自己的饭菜,准备做四人里唯一能安然享受美食的幸运儿,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三道锐利如刀的视线唰地集中在了他身上。
卓昂、聂文波、李航,三人虽然虚弱,但眼神里的意思清晰无比:
要背叛组织吗?兄弟?
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
孟杰嘴角狠狠一抽。他当然知道这三个家伙打的什么算盘:等他们的监护人走了,好来瓜分他这份。
虽然他心里明镜似的,但在三道目光的逼视下,还是把鸭肉重新合上。
算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安慰自己道。
于是,病房里出现了极其诡异又和谐的一幕:
卓家父母和聂文泽,捧着本该属于病号们的清蒸鸭,吃得那叫一个投入。
卓爸爸夹起一块鸭胸肉,皮朝上,筷子轻轻一拨,鸭皮便与底下雪白细嫩的鸭肉微微分离,露出诱人的肌理。
他蘸了点旁边那看着清淡,实则也很清淡,仅用山泉水和少许酱油、姜茸,以及几滴秘制香料油调成的蘸汁,送入口中。
清鲜甘甜的滋味混合着蘸汁提点的微咸鲜香在口中化开的滋味,让他筷子毫不停歇地又伸向下一块。
卓妈妈理所应当地夹起了鸭腿。
鸭腿还连着皮,带着恰到好处的胶质口感,鸭肉则更为紧实有嚼劲,同样吸饱了清蒸的精华,味道醇厚。
她小口咬着,细细品味那纯粹的肉香和姜葱带来的清新,连最后一点骨头上的筋膜都要细细吮吸干净才舍得放下。
聂文泽则保持着精英的仪态,但进食的速度丝毫不慢。
他精准剔除骨头,将大块的鸭肉送入口中,动作高效。每吃一口,他眼底的惊艳就加深一分。
这清蒸鸭看似简单,实则对火候、食材新鲜度和处理手法要求极高。
鸭肉入口即化般的嫩滑和毫无杂质的本味,比他吃过的任何高端餐厅的招牌鸭肴都要出色。他吃得专注无比,连西装袖口沾到了一点油渍都浑然不觉。
庄妍倒是没太认真吃——来时她就吃过了。
坐在李航病床边的椅子上,她小口咀嚼着,每当李航眼巴巴看向她时,庄妍就会冷冷瞥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夹起一块鸭肉,故意放慢速度,细细品尝。
然后李航只能痛苦地收回目光,小口小口啜饮他的清粥,内心泪流成河。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筷子与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四道破碎的目光。
卓家父母这顿饭吃完,对瑾玉的态度已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卓妈妈擦着嘴,意犹未尽地埋怨卓昂,“你这臭小子,有这么好吃的饭菜,自己吃独食?也不知道想着点你爸和我。瑾玉老板,您这手艺真是绝了!”
卓爸爸也连连点头,“就是,这鸭肉清蒸都能做得这么好吃?还一点不柴不塞牙,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您是在云岫山神庙开店对吧?以后要多多叨扰了。卓昂,下次再敢吃独食,生活费扣光!”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把最后一点鸭汤拌进自己碗底的粥里。
卓昂:“…我冤啊!我明明每次都叫你们,是你们嫌远嫌麻烦不来!”
热闹的气氛里,聂文泽也优雅地擦干净嘴角,满足喟叹一声,看向还在幽怨望着他的愚蠢弟弟。
“嗯,味道确实无可挑剔。文波,这就当你耽误我半天工作的赔罪了。”
说罢,他注意到一旁笑盈盈看着他们的瑾玉,想到自己刚才抢食的样子可能*有点毁坏他努力维持的精英助理形象,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轻咳一声,他试图转移话题,让瑾玉快快忘掉他刚才的样子。
“对了,瑾玉老板,”聂文泽正了正神色,恢复了专业口吻,“有个消息,或许您会感兴趣。”
“美食纪录片《寻味》,您听过吗?他们的第一季火爆全国,如今正在筹备第二季。由于全国餐饮界都盯着他们的动向,栏目组的行动比较隐秘,但我们集团作为主要投资方之一,已经收到了栏目组的行程报备。”
“他们已经抵达郊市了。”
处暑的尾声还有着闷热的气息。
云岫山的青石台阶上,一行队伍正在攀登山门。
“王导,咱们为啥非得赶这个点上山啊?”
一个年轻的小助理脚步轻盈,看向身旁汗流浃背的微胖中年男人——正是《寻味》第二季的总导演王海石。
王海石累得够呛,他停下来,大口喘气,看着山顶方向若隐若现的飞檐斗拱。
“小陈啊……这叫策略!咱们《寻味》现在是什么地位?第一季爆火之后,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餐厅削尖了脑袋想请我们去拍?要是行踪暴露了,光是应付那些邀约和人情,咱这季就别想拍了。”
他喘匀一口气,眼神里有着精明和固执,“所以必须秘密行动。我研究过这山神庙的资料,也看了他们的营业时间,傍晚六点打烊,咱们现在爬上去,正好是临近打烊,人最少的时候。清静,方便我们初步接触和观察环境。”
旁边的摄影师背着背包,里面放着吃饭家伙,他担心道:“那万一这家不合适呢?”
“不合适就下一家,”王海石一挥手,给自己也给团队打气,“别怕麻烦,咱们要保持初心,只为最真实、最原生态的美食记录。”
说话间,一行人已踏上山门最后的台阶。
青石铺就的小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晚风吹过银杏发出的沙沙声。
“太好了!果然没人!”王海石脸上一乐,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透的衣领,准备上前敲门。
助理眼尖,指着门边挂着的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牌,“王导!您看那儿!”
王海石凑近一看,只见木牌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今日处暑尾,中元需早归。山神有令:提前歇业,诸事勿扰哦~】
王海石脸上的笑容僵住,“……中元节?”
一股凉飕飕的山风适时地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掠过。
四周的建筑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山神庙静悄悄的,连一丝灯光都没有透出,只有那颗高大的银杏沉默伫立,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一尊……张牙舞爪的鬼怪。
刚才还觉得闷热的团队成员,此刻不约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摄影师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颤。
“怎、怎么忘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是鬼节…啊不,中元节啊。”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在“三暑”的“末暑”,分享道:
“老话讲‘处暑送鸭,无病各家’。这时节的鸭子最是肥美滋补。清蒸、炖汤、做盐水鸭都好,别错过这口‘天然润燥方’哦~”
第97章 帝流浆
◎恭请娘娘出手,引渡帝流浆,泽被苍生。◎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骨子里对这种节日的敬畏依旧留存。
郊市难得车辆稀少,行人罕见,人们默契地遵循着古老的忌讳——闭户避煞,足不出户,将整个夜晚留给传说中那些不可见的游魂。
云岫后山远离人烟,更是静得可怕。
哪怕今晚月光极好,又圆又亮,可那过于明亮的清辉落在层叠茂密的树冠上,只投下浓重扭曲的黑影。
裴雪樵正行于这般阴森的山林,低头看了看紧紧相握的手,再无奈看向前方步履轻快的瑾玉,见她对周围这足以让普通人汗毛倒竖的鬼气氛围浑然不觉,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还是没太习惯自家这位山神娘娘偶尔冒出来的,完全不符合人间常理的脑回路。
瑾玉听见了他的叹息,停下脚步,回过头,“怎么啦?”
裴雪樵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周围,“今晚…是鬼节。怎么想到这时候出来?”
瑾玉眨了眨眼,像是在思考他在说什么。
短暂的讶异过后,她噗嗤一声,笑声清脆,像玉珠落盘,打破了山林的死寂。
“哈哈哈……”她笑得弯了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你的聪明脑瓜都在想什么呀。你该不会以为,我要趁着地府开门,带你去阴曹地府一日游不成?”
裴雪樵被她笑得有些窘,“嗯…确实有这样的猜测。”
瑾玉笑得更开怀了,随着她的笑声,一股温和而沛然的力量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
刹那间,头顶那些浓密得遮天蔽日的树冠,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开。
枝叶无声地向两旁退让,如同虔诚的信徒为神明辟开道路。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头顶的视野豁然开阔。
清冷皎洁的十五圆月,毫无遮挡地悬于夜空中央。
月光如瀑,徐徐撒落这片空地。
刚才还黑黢黢的山林,在纯净的月光下完全变了模样。
草木呈现出鲜活的翠色,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清香,取代了无形阴冷。
更神奇的是,一些小小的、闪着微弱荧光的身影,怯生生从草丛里、树根后、岩石缝隙中探出头来。
有用一朵花当帽子的花草精灵,有尾巴闪光的萤火虫……它们身躯散发着纯粹的草木灵气,最终都汇聚到瑾玉身边,发出细碎而喜悦的鸣叫或低语,亲昵地蹭着她的裙摆或指尖。
“好啦好啦,知道啦,小馋鬼们。”
瑾玉眉眼弯弯,伸出纤长的手指,挨个在这些小精怪的头顶或鼻尖轻轻一点。
指尖过处,一点比月光更纯粹的云气便没入它们体内,小精怪们眯起眼,发出快乐的咕噜声或更清脆的鸣叫。
作为回报,它们纷纷献上自己带来的礼物:一片带着露珠的新鲜草叶,一朵刚刚绽放的野花,甚至是一枚特别漂亮的松果……
瑾玉欣然接受这些朴素的贡品。她手指灵巧翻动,那些嫩叶细藤花瓣在她指尖缠绕编织。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精巧别致的手环在她手中成型。
她拉过裴雪樵的手,将手环系在他的手腕上。淡淡的草木清香驱散了裴雪樵心底最后一丝因环境带来的不适。
“中元节是人类祭奠先祖,慎终追远的节日,”瑾玉解释着,“但在异类眼中,七月十五的月圆夜,不是什么‘鬼节’,而是一年中最值得期待和庆祝的日子。”
她抬头望向那轮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因为这一天的月华,是一年中最精纯最浓郁的时候。草木生灵沐浴其中,受益无穷。而更难得的是。”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每六十年的七月十五,更是天地间一次难得的奇遇——名为‘帝流浆’的至宝将自明月淌落。”
“帝流浆?”裴雪樵迅速从脑海找到了这三个字,而后讶异,“我以为是古籍杜撰,真的有这种存在?”
“有哦。”瑾玉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勾勒,似在描绘那神话中的瑰丽景象。
“那是月华精粹凝聚到极致的显化,是最纯净的造化之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懵懂的灵体,若能得帝流浆滋养,便有开智启灵、脱胎换骨之机,甚至能脱去原身,化形为人。对修行者而言,它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地精华,能大幅提升修为。”
“而今年,”瑾玉转回头,眼中映着月光,也映着裴雪樵有些怔忡的脸庞,“正是那六十年方能一遇的机缘。此时此刻,此地此山。”
她张开双臂,“在这灵气刚开始复苏的微末之世,也只有像云岫山这样地气纯净的所在,能引渡足够纯粹的帝流浆。”
“所以呀,这些小家伙们,哦,还有那些大家伙们,可是眼巴巴地盼了好久呢。”
似在印证她的话,周围倏而响起轻微的动静,陆续有兽形迥异的精怪探头探脑,随后,几道气息修成人形的精怪,从不同的方向悄然出现在这片月光空地边缘。
玉京子、山君、老龟……都是云岫山中有名有姓,道行深厚的大精怪。
它们收敛自身的气息,姿态恭敬地朝着瑾玉的方向,作揖行礼。
瑾玉含笑点头回应。
随着她的示意,周围那些恍若背景的高耸树木也动了动,它们开始无声生长、扭曲、组合。
坚韧的藤蔓交织成舒适的座椅,宽大的叶片舒展成天然的桌案,地面也迅速被一层柔软发光的苔藓覆盖。
一个由灵木和自然之力临时构建的,充满野趣又不失庄重的小小宴会广场成了型。
大精怪们悠然落座,小精怪们则聚在稍外围的地方,或趴在叶片上,或躲在长辈身后,兽鸣阵阵,目光好奇又热切地聚焦在场地的正中央。
那里,几株散发着浓郁灵光的古藤正疯狂地向上生长、缠绕、融合。
不过片刻功夫,竟形成了一座足有一人多高、造型古朴自然的木鼎。
“时辰将至。”瑾玉端坐于主位,朗声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如同开启了某个神秘的仪式。
首先是最强大的几位精怪。
老龟张口,吐出一枚氤氲着淡淡金光的奇异果实,投入木鼎。
玉京子素手轻挥,一片流淌着浓郁生机的翠绿叶飘入鼎中。
山君则从蓬松尾巴掏出一颗赤红如火的晶石。
紧接着,其他稍次一些的精怪也纷纷上前:有捧出珍藏百年的灵蜜,有献上凝聚月露的花瓣……
轮到那些懵懂的小精怪时,它们显得既兴奋又有些局促,有的捧着一捧特别清澈甘甜的山泉水,有的献上一把沾染了晨曦露珠的野果种子,有的只是投入一片自己最喜欢的叶子。
没有精怪露出不满或轻视,它们都知晓,这已经是这些小不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整个献宝的过程安静而有序,只有宝物落入木鼎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裴雪樵坐在瑾玉侧后方,看得入神。
这一切再次超出他过往的认知范畴,恍若置身于一个古老而奇幻的神话之中。
当最后一个小精怪蹦蹦跳跳献完它的野花种子后,无数双目光投向自己,他眨眨眼,忽而明白:大家都献了礼,就他没有。
但他没有任何能称得上宝物的东西。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瑾玉,瑾玉似乎早有所料,对他眨了眨眼,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腕上的手环。
裴雪樵霎时明白了。
略作不舍地摩挲一下手环,他这才解下,学着精怪们的样子,走近木鼎,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郑重,将它轻轻放入。
手环落入鼎内的瞬间,碧绿的鼎身光华大盛。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宝物都要浓郁精纯的温和灵气爆发开来。
那几个道行高深的大精怪,尤其是玉京子,目光顿时变得锐利,紧紧盯了一会裴雪樵,冷哼一声,才移开了视线。
裴雪樵不善神鬼之事,但对察言观色极为熟稔,当即就从玉京子的眼神里读懂了两件事:
第一,这个手环蕴含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
第二,这显然是瑾玉特意为他准备,用来在此刻充作他的天材地宝。
“……”他静静捏住了身前的裙角。
这时,一群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小花精,扑扇着薄如蝉翼的翅膀,从四面八方聚集,随后穿梭在临时形成的座位间。
它们手中捧着用叶片叠成的酒杯,还有各方树木贡献的新鲜瓜果,为精怪们挨个奉上。
裴雪樵好奇地拿起酒杯,又环顾四周。
月光如纱,灵木生辉,奇形怪状却又透着和谐可爱的精怪们,草木清香、果香的空气,如此种种,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裴雪樵暗自心道。
直到月亮升到了天穹的最高处。
圆满无缺,光华大盛。
清冷的月辉宛若凝成实质,将整座云岫山都笼罩在一层神圣的银纱之中。
几位大精怪,连同场中所有开了灵智的生灵,齐齐转向端坐主位的瑾玉,躬身长揖,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恭请娘娘出手,引渡帝流浆,泽被苍生。”
瑾玉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神情。
她此次前来,并非仅仅观赏,而是应了几位大精怪的再三恳求——对精怪们来说,六十年一次的帝流浆已是机缘,而对瑾玉这等存在而言,亲自出手引渡帝流浆,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机缘。
神明颔首,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转身对在场唯一的人类安抚笑笑,继而抬头望月。
没有念诵冗长的咒语,甚至没有飞身上天。
她只是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似要承接自九天垂落的月华。
就在这一刹那。
天穹之上,那轮圆满的明月,恍若回应神明的动作,光华大盛,紧接着,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道细密的、璀璨夺目的金色丝线,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从月轮中心垂落。
它们初时细如牛毫,随即在坠落过程中迅速凝聚壮大,最终凝结成一滴滴光华流转、近乎液态的橄榄大小的金色光珠。
这些光珠并非静止,而是拖曳着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尾,如同亿万条闪耀着光辉的金丝绦带,自九天之上,浩浩荡荡垂落人间。
目标,正是被瑾玉神力笼罩的云岫山顶。
裴雪樵望着这不似人间的一幕,屏住了呼吸,喃喃自语。
“清代袁枚《子不语》载:‘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若仅看文字,只觉夸张,但身临其境……”
——只会比任何特效都要震撼人心。
金色的光瀑无声地垂落,滴在瑾玉手掌,而后顺着那只手的弧度滑落,坠下,汇聚到场地中央的灵木鼎中。
木鼎似乎被帝流浆激活了。
璀璨的金光与翠色交融,鼎身发出低沉的嗡鸣,浓郁到极致的灵气混合着月华的清冷、草木的生机、以及各种天材地宝的独特气息,形成氤氲的雾气,将整个小广场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光雾之中。
精怪们贪婪地吸吮着这逸散出来的气息,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神情。
引渡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神明望一眼皎洁如初的月轮,再遥望人间的几个方向,感知到几道气息,她微微一笑,主动停下引渡。
金色的光瀑消失无踪,木鼎随之安静下来。
鼎口处,原本投入其中的各种天材地宝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鼎荡漾着柔和金色光泽,粘稠如蜜的醉人液体。
“酒,成了!”老龟的声音带着激动。
无需吩咐,那些小小的草木精灵再次忙碌起来。
它们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叶片卷成勺状,舀起金色琼浆,再分注入每个精怪的酒杯中。
一杯杯美酒被传递下去,无论是最强大的老龟,还是刚开灵智的小草精,分到的酒液都一般多,一般清澈,一般散发着诱人的光华。
裴雪樵端起面前这杯传说中的帝流浆。
酒液在杯中晃动着,泛起灿烈金色的波浪,还有一种奇异醇香钻入鼻腔,清香扑鼻,仅仅是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通体舒泰。
他忍不住好奇,低声问身边的瑾玉,“这酒有名吗?”他依旧记得那场云舆降瑞宴,最后出场的“瓮中天”,其名其物足以让人铭记一生,而这更加奇幻的酒水,名字应当更为绮丽吧?
瑾玉慵懒答道:“就唤作帝流浆哦。”
“嗯?不是已经加工过了,还叫这个名字?”
瑾玉欣赏着自己杯中流转的光华,“帝流浆本身,已是天地间最纯净的造化精华,是绝品中的绝品。”
她抿了一口,喟叹道:“若非为了让所有生灵都能尝到此物,直接饮用原浆,才真是神仙也难求的琼浆玉露。唤它帝流浆,都是攀了此名呢。”
“原来如此。”裴雪樵点头,不再犹豫,学着瑾玉的样子,抿了口金黄酒液。
酒液入喉的瞬间,裴雪樵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口最清冽的甘泉,又像是含住了一块最纯净的冰晶。
没有想象中的辛辣或灼热,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气在口中化开,温润而磅礴,顺喉而下。
好似真的咽了一口月华,澄澈宁静居然成了一种口感,所过之处,只觉每一个细胞都被温柔洗涤、滋润,多年工作繁忙积累的疲惫一扫而空。
整个人轻飘飘的,如躺在云气里,是一种无比的舒适感。
“好喝……”他忍不住喟叹出声,声音里充满惊叹。
他是人类,效果不显,而精怪们的反应,则强烈许多。
“啊——!”一声惊喜到变调的尖叫响起。
只见原本蹲坐在水族小水塘里的一只绿油油青蛙,喝下帝流浆酒后,浑身被一层柔和的金光笼罩。
光芒散去,原地出现了蛙十六熟悉的面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化出的人形,摸了摸自己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能自己化形了!娘娘!娘娘我自己修成人形了!”
不止是他,蚌女“啊啊”了半天,对着老龟鼓励的目光,磕磕绊绊叫出了“爷爷”。
“好啊,终于炼化横骨了!”老龟乐得不行。
道行稍深些的精怪,也明显获得了好处。
“瓶颈…我的瓶颈松动了!”鹿精眼中精光爆射,激动得脑袋上唰地弹出两只毛茸茸的鹿耳。
至于真正的大精怪……帝流浆还不至于让他们腾升功力,但由于这酒的特殊,他们一个个都上了酒意,醉醺醺起来。
于是这些个平日里在小精怪们面前,或威严、或跋扈、或冷漠的大精怪们,霎时抛开了所有拘束。
刚才还凶横霸道的山君,此刻软趴趴瘫在藤蔓座椅上,得意洋洋地晃着粗大的尾巴尖。
“嗝…你们这些小崽子不知道吧,我可是…嗝…蝉联两个月业绩第一的骑手!娘娘还…还夸了我好几次呢!羡慕不?嘿嘿……”
玉京子则吐着蛇信,醉眼朦胧地掏出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手指不太灵活地戳着屏幕,点开了一部色彩鲜艳的动画片。
屏幕里夸张的配音和动作立刻吸引了周围一群刚化形或还不能化形的小精怪,它们有些犹疑,毕竟玉京子是出了名的冷血。
可那画面实在诱人,它们看看主座上的神明,心下稍安,于是先远远观望,但没一会,它们看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就围了上去,很适合某条大蛇一口一个呢。
而其他常驻人间的精怪,也在自家小辈和朋友的恳求下掏出手机,然后无奈地看着它们根本无法抵抗人类的造物,就这样沉迷在手机里。
画风变得有点奇怪了。裴雪樵忍俊不禁。
瑾玉靠在明显花了大心思的躺椅上,姿态闲适。
她小口啜饮酒液,看着这和谐欢腾的景象,眸色映照出漫天繁星和那轮开始微微西斜的明月。
“当真是,良辰美景啊,”她呼出一口带着酒香的气息,“处暑的最后一夜,完美收官。”
如果山门口没有那几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人类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最后的处暑小贴士:
“早晚渐凉,莫贪风爽。窗子别开太大,睡觉时小腹盖好薄被。这时候着了凉,可比夏天难缠多了呢。”
第98章 白露清茶
◎灵应云岫佑世元君,显圣诛蛟,平息祸乱◎
王海石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
他身处一个枯败死寂的世界,无论他怎么拼命奔跑,都无法逃离那无边无际的灰暗世界,黑气冰冷粘稠地包裹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黑气即将灌满肺腑时,黑暗的天际忽而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轮皎洁得不可思议的圆月悬在裂缝之中,清辉如瀑。
紧接着,那月光竟化作了实质般的金色流浆,粘稠、温暖,如同液态的黄金,从九天之上缓缓淌落。
金浆撒落之处,黑气如水遇烈焰,刺拉拉开始消退,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
然后,他醒了。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他喘着粗气坐起身,环视陌生的环境。
日光熹微,穿过古朴窗棂透进来,把干净的厢房照得亮堂,舒适而安全的环境,让记忆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涌回。
“啊,在云岫山的山神庙啊。”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回想,“对,昨天是七月十五,我们来云岫山小饭馆取材,但……”
但不知怎的,整个摄制组在山门口那片空地上待了没多久,就感觉浑身不对劲。
伴着银杏簌簌的摇曳,他们开始觉得骨子透出股阴冷劲,视线也模模糊糊起来。
作为导演,他强撑着精神指挥大家先抱团扎营,当时每个人都脸色发青,连平时最活跃的几个年轻人都沉默地缩在角落。他自己更是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又沉又晕,胃里也隐隐作痛,恶心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等庙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灯光照过来,身上那股子邪乎劲儿才稍微退去。
“从宿市回来之后,这身上就没舒坦过…”王海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感觉太糟了,像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似的,甩都甩不掉。
他扶着床沿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木格窗。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涌入,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霎时,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闪过。
“难道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王海石为了素材全国各地跑,各色各样的风俗总伴随着些神神叨叨的故事,虚虚实实里,他是见过几桩解释不清的事的。
他皱眉掏出随身的笔记本,靠在窗边,潦草地写下:
“中元夜,云岫山门外待机,莫名阴寒侵体,全员不适,疑为遭遇特殊事件?况节目组自宿市返程后持续体虚乏力,头晕恶心加重,需重点观察。”
写完,他合上本子,长长吁了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厢房外,其余节目组的人员也零零散散站着,制片人老张正蹲在墙角,对着一个搪瓷缸子小口啜着热水,脸色比他还难看。
“王导,起了?”老张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抬头看眼王海石,苦笑道:“看样子你也没睡好?”
“你也是?”王海石走过去,接过老张递来的另一个搪瓷缸,“我觉得,咱们身上大概有脏东西,加上昨天是中元节……”他意有所指道。
摄像和助理也凑了过来,两人都蔫蔫的。大家低声交流着昨晚的感受,无一例外都提到了阴冷、心悸、难以成眠,还有光怪陆离的梦境。
“应该是了。”王海石脸色难看,可对着需要他负责的成员,他没再继续话题,只道:
“放心,这事我想办法解决,你们先进行工作。山神庙古意盎然,烟火气也足,是很难得的风格,瑾玉老板也同意我们的拍摄。就按原计划拍摄,素材够了就走。”
他环视一圈,“大家打起精神,争取一条过!”
众人稀稀拉拉地应和着,开始收拾器材。
王海石刚想去检查一下摄像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倏然攫住了他。
“没事吧?”老张赶紧过来扶他。
王海石摆摆手,皱着眉头,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你觉得会不会是在宿市录完那期‘老城夜市’……”
“你也?!”老张讶异,“我就在想,之前好好的,就是从宿市回来就特别容易累,睡多少觉都补不回来。”
“你们……也是从宿市过来的?”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突然在旁边响起。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廊檐下的阴影里。
她面容清秀,但脸色同样不太好,透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苍白,眼底的青色比节目组的人更甚,但她的眼神异常清亮,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落在王海石和其他人脸上。
王海石愣了一下,认出这女子正是昨天深夜,在他们被困在山门外,又被山神瑾玉安排进厢房时,紧跟着瑾玉后面也住进庙里的另一位客人。
当时她神情紧绷,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进了房间,印象不深。
“对,我们刚从宿市录完节目过来,”王海石点点头,看着对方的脸色,犹疑道:“这位小姐,难道你也?”
那姑娘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如此,”说着,她走出阴影,朝二人点头,“我叫丹桃,确实,我刚从宿市回来。”
王海石敏锐察觉到丹桃话里有话,连忙问道:“那小姐你这么说,是知道宿市有问题?”
“宿市那边…是有点不太平,”丹桃斟酌着用词,“嗯…怎么说呢,那里最近的气场不好,如果你们再迟些走,就会收到官方的避险信息。”
至于问题源头,丹桃没说出口,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正殿方向,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但很快,她收回心神,对着追着问他们该怎么解决问题的王海石道:
“术业有专攻。”她指了指香火不绝的主殿。
王海石循着丹桃的视线望去,蒙了一瞬,而后一拍大腿,“对啊!怎么忘了,这可是山神庙啊!”
招呼着节目组的人往主殿去时,他小声问道:“不过,丹桃小姐,这里的香火,灵吗?”
丹桃没说话,只笑了笑,第一个踏入高大殿门,王海石紧随其后,接着被迎面扑来的庄严与肃穆感震得脚步顿住。
殿内没有开灯,但阳光以精准计算后的角度直直照入,映得大殿纤毫毕现。高大的穹顶仿佛直通云霄,空气里弥漫着悠长而沉静的檀香气味。
深处正中央的神龛上,端坐着一尊神像。
神像被飘扬的彩绸半遮半掩,看不真切,但莫名能感到些悲悯祥和的神韵,而神台下方,香炉里插着长短不一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盘旋于神像,恍若云雾萦绕。
最引人注目的,是环绕墙壁的巨幅壁画。
色彩鲜艳,笔触遒劲,气势磅礴。描绘的似乎是一场远古的山神狩猎:身着彩衣的神明身形缥缈脚踏云雾,率领着飞禽走兽,追逐着一头形态狰狞的巨兽。
画面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一种与天地共鸣的韵律。
在这种宏大而古老的氛围里,王海石心头那点残余的烦躁和身体的不适,奇异地被抚平了许多。
其余人亦是如此,甚至有摄影师眼睛晶亮地环视着周围,兴奋道:“不知道能不能拍摄一下这里,这风格也太华丽了吧。”
“醒醒,咱们是美食栏目。”
“美食也要配美景啊!”
王海石堪堪打住这场辩论,“打住,先上香。”
他学着丹桃的样子,在旁边的桌上取了三支细长的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烛火点燃,小心地用手扇灭明火。
然后,他走到蒲团前,对着那宁静祥和的神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入香炉中那一片细密的香林之中。
说来也怪,当三缕青烟缓缓升腾,融入殿宇高处的微光时,王海石感觉眩晕感减轻了大半,呼吸顺畅了许多。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明显轻快了不少。
老张他们也陆续上完香,脸上都露出几分轻松和释然,低声交流着“感觉舒服多了”、“这庙有点说法”、“所以能拍进素材吗”、“再次声明咱们是美食栏目”的话。
只有丹桃,在完成祭拜后,闭目静立了片刻。
她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种沉甸甸的疲惫和紧绷感已消散了大半,再次睁开眼时,她望向神像的目光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宿市如今足以侵蚀生机的混乱气场如同剧毒瘴气,普通人沾染久了,轻则小病不断,精神萎靡,重则可能留下长久的隐患。
而她作为冲在第一线特殊事件部成员,受创更重。
那混乱的晦气如跗骨之蛆一样缠着她,让她灵力运转滞涩,心浮气躁,回到郊市,她连述职的力气都没有,凭着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路直奔云岫山。
现在看来,她的本能是对的。此刻仅仅是站在这里,她就感觉自己如同濒死的鱼回到了水中,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随着一股清冽湿润的草木芬芳。
瑾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她似乎刚从后山回来,乌黑的发尾微微氤氲着湿意,挎着竹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罐子和一小捆形态各异的绿植。
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在王海石和丹桃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瑾玉老板!”王海石连忙打招呼,带着几分感激,“多谢您收留我们,还有这香……”他作为人精,很有眼色地没说完后语。
瑾玉微微颔首,唇边带着一贯的温婉浅笑,对刚才的事不置一词,只道:“我欲要做早食,客人可要拍摄?”
“拍拍拍!”大石落定,王海石重新支棱,高兴起来,“早就听说您的小饭馆按时令做饭,这个习俗虽传承很久,但现代反而难寻,唉。对了,您今天做什么?”
瑾玉徐徐道:“白露时令,需饮白露茶。我采了些白露晨露和新发的草药,今早便饮白露茶,驱驱寒湿,定定心神。”
“白露茶?没有喝过。”王海石这样说,反而更喜出望外,对他而言,没见过的美食才稀罕呢,于是他赶忙招呼节目组开始准备。
而丹桃默默跟在瑾玉身后,在瑾玉回头看来时,露出个乖巧的笑脸,然后得到了纵容的轻笑。
瑾玉系好围裙,站在厨房灶台时,节目组的摄像机早已严阵以*待,镜头立刻对准了她……手下的案板。
没法子,主角和投资人都不乐意拍脸,他小小导演能怎么办呢?王海石沧桑地叹气。
那边,瑾玉动作娴熟地将竹篮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叶片肥厚、带着银白色绒毛的鼠曲草,茎叶碧绿、散发着独特清香的佩兰,还有几朵半开的黄白色小野菊,以及一小把带着露珠的嫩绿茶叶。
当然,这些花草的名称皆需要瑾玉道明。
没法子,除了专业人士,谁能认清这些东西,明明就是一把草嘛!王海石脸红地挽尊。
“这是在日出前收集的晨露。”瑾玉将露水倒入一个素净的陶壶,旋即将陶壶架在红泥小火炉上。
水将开未开,水面泛起细密小泡时,瑾玉用竹夹捻起几朵小野菊和一小撮佩兰嫩叶,投入水中,拿起小扇。
随着她状似轻缓的一扇下去,霎时间,一股清新淡雅的菊香混合着佩兰特有的辛凉气息袅袅逸散。
盖上壶盖,只留一丝缝隙,稍待片刻,待水汽蒸腾,将花草香气充分激发后,重新揭开盖子,将洗干净的鼠曲草和那捧嫩绿的新茶投入壶中。
翠绿的茶叶和草药在滚水中翻滚舒展,清澈的水色迅速染上了一层介于黄绿之间的温润色泽,宛如初春新发的柳芽。
那原本清冽的香气也变得更加醇厚起来,菊花的淡雅、佩兰的辛凉、鼠曲草的草木清香和新茶的鲜爽完美融合,形成一种闻之心神安宁的芬芳香气。
瑾玉用一根长长的竹勺,耐心搅动着壶中的茶水。阳光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壶中那汪清澈温润的茶汤。
袅袅升腾的热气,在镜头里氤氲开一片令人心安的暖意。整个拍摄过程异常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茶水微微沸腾的咕嘟声,以及竹勺轻搅的细微声响。
当茶汤颜色变得淡雅清亮,瑾玉用竹勺舀着茶汤,倾入几个小碗中,递向众人。
“白露清茶,客人请用。”
节目组的人早就被这股清香勾去了魂,立刻围拢过去。王海石小心捧起一碗,碗壁温热却不烫手,他试探着啜饮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温润,初时微苦,却没有普通茶叶的涩感,只有山野植物特有的纯净清冽。
液体随着喉咙滑下时,身上残留的疲惫登时如被阳光照耀的薄雾,迅速消散瓦解。
清新之气从丹田升起,直冲顶门,让王海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紧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其他人也是一样,脸上纷纷露出惊喜和陶醉的神色,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眼神都亮了起来。
丹桃也捧起一碗。她没有立刻喝,而是低头深深嗅了一下茶汤升腾起的热气,脸上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比寻常人能感知到的东西更清晰,能察觉出这白露清茶里蕴含的纯净生机和涤荡之力,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些还未被彻底祛除的晦气,正在被这温和而强大的暖流冲刷溶解。
她大口饮了半碗茶水,感受着暖流在四肢百骸奔涌的舒畅感,看向瑾玉的眼神充满感激和热切——她明白了,神明早已知晓他们一行人身上的症结,这白露清茶正是为他们特地准备的。
“娘娘……”丹桃挥手,无形的灵力隔绝了节目组与她们二人,开口请求,“这白露茶…您…您能多匀一些给我吗?我们那边,很多人可能都用得上。”
她指的是特殊事件部那些同样在宿市前线奔波、或多或少沾染了混乱地气的同僚们。
瑾玉很少拒绝客人的请求,此时亦然,她温和点头,“稍后给你包一些带走,只是未经我手,效用会差些。”
“没关系的!”丹桃哪会不满,连连摇头。
也许是瑾玉在她心里的形象太过美好,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再次缠绕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挪了一小步,姿态下意识地带上了初见时的怯意,可眼神却再不似那时怯懦,明亮至极。
“您…”她的声音很轻,“您知道宿市出问题的缘由吗?”
瑾玉搅动茶壶的手不曾停止,“是游铎吗。”
“对的,他受了伤,下手更重……我、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您。”
瑾玉抬起眼帘,澄澈如明潭的眼眸看向丹桃,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心思,但最后,山神娘娘弯着眉眼,“请问吧,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
“上次您出手惊走了他,救了郊市。可是,您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合适的词,“……不彻底解决掉他呢?以您的力量,应该不难?”
她问出了困扰特殊事件部许久的问题:那个强大的带来无尽麻烦的邪祟,为何神明只是驱离,而非根除?
瑾玉了然一叹,“你们可查出游铎的跟脚?”
丹桃立刻挺直了背脊,像是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语速快了几分,“根据上次您出手时我们捕捉到的能量波动和残留气息,部里的分析部门做了大量比对。”
“结论是,他很大可能,是‘饿殍所化’。”
“…凡人如今的智慧当真厚重。”瑾玉先是感叹下人类的进步,而后说回游铎,眼底流露出些极淡的悲悯。
“不错。他是‘饿死鬼’,此等跟脚于我而言,心中难免不忍。”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污秽表象下挣扎嘶吼的痛苦本源。
“况且,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循环往复。有风调雨顺,便有旱涝风霜;有生之喜悦,亦有死之寂灭。某些所谓的‘邪祟’,反而是天地失衡的产物,正如山中猛兽,强行抹杀,未必是真正的平衡之道。”
神明的语气坦然,阐述着一个在人类看来或许有些冷酷的视角。
出乎意料的是,丹桃听完这番解释,脸上并未出现震惊不解或是不满,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原来,娘娘您是这样想的,”她轻轻道:“其实我们内部,也曾讨论过这个可能性。”
“哦?”瑾玉生了些难得的兴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丹桃组织着语言,“我们分析过很多原因。为什么幽兜君能在多地流窜,除了他本身狡猾难缠,是否也存在某些…更高层面的‘默许’?或者说,我们是否…不该寄望于请求您这样的存在出手清除?”
她回忆着资料库里的那些卷宗和前辈们的推测,“我们查阅过一些极其古老、语焉不详的记载,关于像您这样的山川地祇、草木精灵之神。记录很模糊,说法不一,但有一个共通点似乎被反复提及:”
“这类神明,大多遵循自然之道。祂们的力量守护一方水土,维系山川本身的平衡,却很少直接插手红尘俗世中具体的恩怨情仇。在祂们眼中,或许幽兜君为了生存而疯狂掠夺地气,与山林中的野兽为了活命而猎食其他生灵,本质并无不同?都是这天地间的生存法则?”
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的推测,却清晰地指向了神明视角与人类视角的根本差异。
瑾玉静静听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眼底那丝感叹更深。
人类啊……
丹桃却不同于瑾玉的平静无波,年轻的脸上是强烈的责任感,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可是,娘娘,我们不认同!”
“我们是人!”
“在我们眼里,人类的存在高于一切。幽兜君的疯狂掠夺地气,在我们眼里,不是在遵循什么‘自然法则’,而是在破坏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只要他在一天,就会有更多像宿市那样的地方遭殃,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丹桃顶着神明无声的注视,颤着嗓子反驳着。
“或许在您眼中,他只是一个挣扎求存的可怜虫,一个天地循环中微不足道的环节。但在我们人类眼中,他就是一个必须被清除的祸患!”
“所以,”她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无论有多困难,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特殊事件部,我们人类,一定会倾尽全力——阻止他!剿灭他!”
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结界,为神明带去一抹生命的炽热。
瑾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的人类女孩。良久,她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小家伙,”她赞许道:“成长了不少呢。”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让丹桃鼻尖猛地一酸,“职责所在罢了。”她侧过头,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瑾玉一愣,喃喃重复:
“职责所在……”
许久,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庙宇的墙壁,投向山下那广袤的人间烟火,意味不明道:
“也罢。”
待丹桃疑惑看来,瑾玉缓缓一笑,徐徐开口。
“吾心神所系,不过云岫山方寸之地,”她目光落在丹桃不明所以的脸上,俏皮一笑,“不过嘛……”
“神名因人类传唱得以流传,金身泥胎亦由人类巧手所塑。少不得,吾偶尔也会听一听来自人类官方的请求哦。”
“况且此番,倒是吾放虎归山,惹出一桩因果来,心下有些愧疚呢。”
她的话语带着神明特有的矜持和含蓄,却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神明并非特立独行。
丹桃听懂了瑾玉话里的弦外之音,眼睛顿时亮得惊人。
强压住心头的狂喜,对着瑾玉深深一躬:“多谢娘娘指点!”她需要立刻回去,把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报告上去。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信号。
丹桃一路飞奔着冲下山。
回到位于市区的特殊事件部驻地,她把白露茶递给同僚,冲进了副部长赵廷的办公室。
“赵部!有重大进展!关于云岫山那位!”丹桃语速飞快,迅速将山神庙里与瑾玉的对话,尤其是关于幽兜君“跟脚”的确认、神明的态度,以及那句至关重要的“偶尔会听一听人类官方的请求”复述了一遍。
赵廷原本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听着丹桃的汇报,他的动作渐渐停了。
当听到瑾玉那句暗示性的话语时,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又狂喜的精光。
“你……你确定那位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原话!”丹桃用力点头。
“好!好!好!”赵廷连说了三个好字,一拍桌子站起来,在办公室里快速踱了两步,“契机!这是天大的契机!快!快把‘云岫山神庙’的所有资料,所有!尤其是那些新挖掘出来的唐朝文献,立刻调出来!马上!要快!”
屏幕上飞快地闪过无数泛黄古籍的扫描件、模糊拓片的照片、艰涩难懂的古代公文片段。
终于,一份标记着“新发现-天宝年间祭祀文书”的文件被高亮置顶。
资料员点开高精度扫描件。
屏幕上清晰呈现出一卷保存相对完好的唐代麻纸文书,上面的墨迹历经千年,依旧清晰可辨。文书格式严谨,抬头是标准的官方祭祀祷文格式。
赵廷、丹桃和闻讯赶来的几位核心部员围拢到屏幕前,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那些古老的文字。
“……维天宝三载,岁次甲申,七月丁亥朔,十五日辛丑……云岫地界,恶蛟作祟,兴风鼓浪,坏田舍,噬人畜,民不堪其苦……祷于山川,幸蒙感应……灵应云岫佑世元君,显圣诛蛟,平息祸乱……感神恩浩荡,敕命有司,于云岫山麓择吉地,建祠立像,四时祭祀,以酬神佑……”
“灵应云岫佑世元君……”赵廷喃喃地念着这个在文书里被明确记载的神名,“之前栖云集团提供的山神庙契书,上面签署的神名是不是这个?”
“部长高兴傻了?这神名咱们研究过千遍——一字不差!”
“看这里,落款和印鉴!”丹桃指着文书的末尾,“‘敕命有司’,是朝廷正式敕令修建的,有官方的印信,还有记载了当时负责营造的官员名字。时间、地点、事件、神名……全对上了!”
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或语焉不详的地方志,而是来自一千两百多年前,大唐王朝官方档案库的、具有绝对权威性的历史文献。
它白纸黑字、钤印俱全地证明了:
尊号“灵应云岫佑世元君”的神明,就是曾得到中央王朝正式认可的神明,是曾与中央王朝互动过的,可以交流的神明!
赵廷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抖,他猛地转身,对着整个办公室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通知全国部门!立刻!马上!一级会议!立刻开会!!!”
整个特殊事件部沸腾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研究员们抱着资料狂奔,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文献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一份历史证明,更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与一位拥有悠久正统、且曾与人类官方有过正式交集的正神进行更深入、更稳定沟通的钥匙。
——也许里面就藏着他们梦寐以求的“合作条款”!
就在特殊事件部陷入激动沸腾时,山神庙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凉意。瑾玉不仅提供了白露茶,还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点:刚蒸好、撒着金黄桂花的糖芋艿,还有煎好的红薯饼,最是健脾胃。
节目组的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人手一碗温润的白露茶,对着这些山野小食埋头苦干。
王海石捧着一块软糯香甜的糖芋艿,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老张一口红薯饼一口清茶,满足地直哼哼,年轻些的更是风卷残云。
“普普通通的食材都能做得这么好吃,瑾玉老板,您的手艺是这个,”王海石比了个大拇指,“这趟来值了,感觉这集的收视率不比第一季差。”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口温润清甜的白露茶喝干,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而旁边坚守岗位的助理询问道:
“素材拍得差不多了,按以往的规矩,咱们准备收拾收拾撤?”
《寻味》第一季爆了之后,第二季的筹备,全国美食皆为节目组敞开大门,他们计划里要“寻味”的门店多如牛毛,能匀出一家的镜头已足够证明这家的优秀了。
闻言,院子里咀嚼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老张看看手里还剩一半的红薯饼,又看看碟子里诱人的糖芋艿,再看看那边厨房里,瑾玉似乎又在准备着什么,空气中隐约飘来浓郁而陌生的香气。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同样一脸不舍的员工们。
“……那个,王导啊,”老张舔了舔嘴唇,试探着小声提议,“你看…这‘白露’节气,讲究的可不止一餐啊?咱们……是不是再拍一顿?主要没吃到好的,清茶虽好,但有点寡淡啊。”
王海石挑眉,在众人忐忑的目光里默了半晌,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节气饮食,讲究完整性。那就再拍一顿!吃到肉就走!”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采撷着白露的露水:
“早起的小雀儿有露水喝~白露清晨的露水最是清冽,古人认为用它洗眼能明目,当然,现在用干净的清水就好啦。不过,沾沾这天地间的清灵之气,早起走走,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带露的草叶,眼睛和心都会亮堂起来哦。”
第99章 山楂丸
◎食毕,竟觉腹中空空,食欲更炽。呜呼哀哉!◎
白露时节,晨水凝珠。
云岫山在九月微凉的晨风里缓缓苏醒,山岚如薄纱,缠绕着苍翠依旧的山峦,却已掩不住悄然浸染的秋意。
吸一口清冽甘甜的空气,凉意便直透肺腑,将夏末残留的燥热涤荡得干干净净,提醒着蛰伏的生灵,该为即将到来的寒凉做些准备。
山神庙的厢房里,王海石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本硬壳笔记本。他拧着眉头,似乎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慨然落笔:
九月七日(晨):晨起不适,一碗白露茶下肚,通体舒泰,沉疴尽去,神思清明如雨后山林。
九月七日(午):秘制酱肉焖饭,酱肉丁油亮诱人,油脂渗入饱满米粒,咸香浓郁,辅以脆嫩笋丁、碧绿豌豆,一勺入口,米香肉香交融,罪恶感与满足感齐飞。
九月七日(晚):山药栗子糯米粥,温润稠滑,暖香扑鼻,栗子清甜,山药软糯,暖胃熨帖,驱尽晨寒。
九月八日:王适之啊王适之!汝岂可如此堕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先前定下之拍摄计划、剪辑日程、后期安排,汝尽忘脑后乎?整日耽于口腹之欲,竟不思进取!警醒!警醒!
九月八日(晨):爽脆白萝卜梨丝,萝卜辛甜,梨丝水润微酸,拌以香醋麻油,入口生津,开胃解腻,昨日之罪孽似可稍减。
九月八日(午):白露米酒,酒酿清甜,蛋花醇厚,口感清爽,罪孽感再减一分。
九月八日(晚):瑾玉老板新试之秋梨膏煨小排,小排酥烂脱骨,梨膏清甜渗入肉理,奇香异韵,佐以新蒸杂粮馒头……呜呼!王适之!汝无可救药矣!
九月九日:痛定思痛!再不能如此沉沦!今日!今日便是最后之餐!拍完山神庙白露最后之大餐,吾等便即刻收拾行囊,告别此温柔美食乡,回归尘世,勤勉工作!断不可再拖延!
写罢,王海石搁下笔,长叹一气,状似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尽,眼神重归坚定。
他“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如同关上潘多拉的魔盒,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房门。
阳光正好,小院里已有三三两两的食客,王海石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正在廊下整理新鲜草药的瑾玉。
“瑾玉老板!”在瑾玉面前,他立马抛却先前的坚定,搓了搓手,期待道:“今日中午吃什么呀?嘿嘿,有肉吗?”他爱死了秋日的荤香。
话音未落,旁边一位圆脸微胖的中年食客发出一声哀嚎,抢先一步对着瑾玉诉苦,“老板!不能再吃肉了!真的不能了!”他悲愤地拍着自己微凸的肚子。
瑾玉抬起头,一双清眸含笑,不曾答话,听着这位食客的哭诉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引起了一片共鸣:
“是啊是啊!贴秋膘是贴得挺开心,心情也好,可这‘膘’它也太实在了!”一个年轻姑娘愁眉苦脸地捏着自己腰间的软肉,“我好几条裤子都紧了。”
另一个短发女士一脸沉痛,“我虽没胖,但由于我每周开车两小时过来,风雨无阻。我妈以为我加入了什么神秘组织,非要跟着我来……”
其他食客竖起耳朵,“然后呢?”
短发女士噗嗤一笑,指了指人群里捂着脸的阿姨,“然后成我们‘组织’的忠实粉丝喽。”
“哈哈哈!”
欢笑声里,还是有人念念不忘自己的体重,“唉,谁能有我悲惨,勤勤恳恳减肥一个月,从100斤减到110了。”
旁边立刻有人大笑,“就您这毅力还减肥?”等引来几人不满的视线后,那人幽幽道:
“我可是实打实从130减到186的。”
于是又一阵大笑。
“不是,”一个刚来不久看起来还很苗条的女孩弱弱地插话,满脸困惑,“那…那你们都觉得自己胖了,干嘛还非要来山神庙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不道啊,”一男生一脸懵逼,“我就想着爬山消耗一下,结果腿有点酸,想着进来坐坐歇歇脚,结果屁股刚沾凳子,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啊,那我就只能吃了。”
他装傻的表情逗乐了大家,有人调侃,“鼻子也是粗心,这都没闻出来。”
“要我说,世上哪有什么易胖体质?”一位食客总结陈词,满脸看破红尘,“只有易忘体质、易撒谎体质和易馋体质!”
“有时候真想跪下来求求自己别吃了。”另一个姑娘喃喃自语,语气绝望。
“背后的酸甜苦辣咸,只有自己知道咯。”食客们最后长叹一声,道尽了所有挣扎在美食与体重秤之间灵魂的心声。
一时间,前院里充满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壮气氛。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事件的“始作俑者”——系着素色围裙,一直饶有兴味听着他们诉苦的瑾玉。
“瑾玉老板,求求了,今天做点清淡的吧?”
“对对对!素的!清蒸水煮都行!刮油最好!”
“或者,您会不会做药膳?就是那种……吃了不胖还能瘦的?”短发女士问出了大家心底最隐秘的期盼,眼睛闪闪发光。
瑾玉听着这一片“血泪控诉”,终是忍不住,掩唇轻笑出声,随着肩膀微微耸动,最后她大笑出声,惹得食客们幽怨地看着她。
“老板好坏。”
“我同意,而且,为什么老板半点没胖啊?!”
“对啊,我要是老板,我自己能二十四小时给自己做吃的。”
“所以你不是她,你只能当馋鬼。”
“哈哈……”瑾玉听得更乐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那双含笑的眸子扫过一张张苦大仇深又有着期盼的脸,她却看到了皮囊之下,那些有趣而熠熠生辉的灵魂。
真的好喜欢这个时代的人类呀。
山神娘娘笑够了,目光在他们或明显或含蓄凸起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含着洞悉的促狭,慢悠悠地开口,“清淡?药膳?吃了不胖?”
众人小鸡啄米般点头。
瑾玉缓缓摇头,红唇轻启,吐出温柔却粉碎幻想的四个字,“不可以哦。”
一片哀叹声顿起。
“不过……”她话锋一转,眼中狡黠的光芒更盛,“看诸位客官这情形,不止是添了‘福气’,怕是还有些‘积食’在腹中打转吧?”
“积食”二字精准戳中痛点,众人一愣,随即纷纷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
“天天来,顿顿香。尤其是这天一凉,更想吃点热乎的。”
“何止一天三顿,我常常是吃了一顿,还得打包一顿带走。”
“我也是!说是拿回去当早午晚餐,但永远放不到第二天,当晚就当夜宵炫了呜呜……”
“唉!”又是一声整齐划一、充满悔恨与无奈的叹息。
“所以呢,”瑾玉不再逗他们,认真道:“清淡大餐没有,但助消化的山楂丸,倒是可以做一些。消消食,给诸位的肠胃…咳,松松绑。”
新打下来的山楂正堆满了一个竹筐,揭开布,红艳艳的,还带着几片翠绿的叶子,新鲜饱满。
瑾玉挽起袖子,将山楂倒入宽大木盆清水中,仔细搓洗,红果在水中沉沉浮浮,煞是好看。
节目组的镜头立即跟上。
只见她把洗净山楂果摆在一旁沥水,另抄一把锋利的小刀,灵巧旋去果蒂,再对半剖开,剔出里面褐色的籽粒。
处理好的山楂被倒入一口石臼,瑾玉抄起沉重的石杵,石杵与石臼内壁撞击,回荡在厨房里。
石杵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沉闷而厚实的撞击声,鲜红的果泥伴随着清冽的酸香,在石臼中不断翻腾、融合、变得更加细腻粘稠。
深红的汁水沿着石臼内壁缓缓流下,空气中那股令人牙根发软、口舌生津的酸味越来越浓郁。
“咕噜。”
镜头精准收录了一道咽口水的声音。
聚精会神的王海石耳朵一动,想了想,把这道声音保留下来。
另一边,果泥经足够细腻,瑾玉将其倒入一个细密的棉布袋中,悬在陶盆上方,用力挤压。
深红透亮的山楂汁汩汩流出,落入盆中,剩下的果渣则被弃置一旁,温和女声缓缓道:“莫要担心浪费,果渣自有山中鸟雀或小兽来享用。”
王海石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句话很有自然田园风格。
镜头里,滤好的浓稠山楂汁倒回洗净擦干的石臼,然后打开旁边的小陶罐,倒入适量晶莹的蜂蜜和碾成细粉的炒麦芽、神曲粉和陈皮。
接着,那双手再次举起石杵,开始了新一轮的研磨与混合。
这次的动作更加轻柔、绵长,石杵贴着石臼内壁缓缓画圈,将蜂蜜的甜润、药粉的谷物香与山楂的酸冽彻底揉合在一起。
渐渐地,所有食材在石杵下屈服,化为一团细腻粘稠、色泽深红如凝固胭脂的泥膏。
最后,瑾玉洗净双手,指尖沾了点清油,从石臼中挖出一团深红油亮的山楂泥。
双手合十,掌心微微用力搓动几下,再分开时,一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的深红色山楂丸便已成型,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她动作不停,一颗接一颗,那深红的丸子便如同变戏法般从她指间滚落,排进旁边垫着干净桑皮纸的竹匾里。
阳光透过屋檐,照在那些圆溜油润的山楂丸上,反射出蜜蜡般的光泽。
“好了,一人一颗,先尝尝。”瑾玉将盛满山楂丸的竹匾端到院中石桌上。
食客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上前,各自拈起一颗。
王海石也分到一颗,放入口中,入口还有着温热,牙齿轻轻一碰,外层便化开,一股极其纯粹的酸味霎时席卷整个口腔,激得他腮帮子一紧,口水疯狂分泌。
但这酸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紧随其后的便是蜂蜜温润醇厚的甜意,以及麦芽、神曲、陈皮带来的谷物焦香和沉稳药香。
酸与甜、香与润在口中交织、平衡,形成一种奇妙的、令人口舌生津的滋味。
食客们只觉先前因美食而略显滞涩沉重的胃部,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开,再无积食的感觉。
“唔……”作为近日胡吃海塞的一员,王海石更是吃得舒坦,回味着复杂而美妙的滋味。
在他旁边,一位食客被酸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却是舒爽的表情,“酸过之后好甜,舒服。”
“感觉…胃里好像松快点了?”
大家细细品味着,感受着那股酸爽过后带来的舒畅感。
然后,一个清晰无比、含着点犹豫和不确定的声音,弱弱地响起,来自那个之前提问的苗条女孩:
“唔…那个…我怎么感觉…好像…有点饿了?”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正在品味山楂丸酸甜,感受胃腹舒坦的食客,动作都僵住了。
他们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一脸无辜、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女孩。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秒。
“噗…哈哈哈!”不知是谁先憋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线,整个前院爆发出热闹的哄笑。
“哎哟喂!姑娘诶,你这拆台拆得也太是时候了!”一人笑得直拍大腿。
“我怎么就忘了,山楂丸除了消食,它还开胃啊!瑾玉老板!您算计我们!”短发女士指着瑾玉,不知开心还是苦笑。
“我说怎么越吃越想吃东西呢!”
瑾玉眉眼弯弯,蕴着几分促狭,故意问道:“那…诸位,要开饭吗?”
短暂的沉默。
然后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一声声认命的破罐破摔。
“吃!吃大份的!”
“吃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
“反正…也不差这一顿…”
就在众人被食欲彻底征服,准备迎接新一轮“贴膘”盛宴时,瑾玉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她没有走向厨房,反而转身,朝着庙门旁那棵已有不少叶子染成金黄的银杏树走去。
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布幔遮盖着。
几个常来的老食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当看清那布幔下隐约透出的熟悉轮廓时,脸色瞬间变了。
“等…等等!”一个老食客惊恐瞪大了眼,“瑾玉老板!您…您该不会是要…”
瑾玉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走到树下,素手一扬,揭开了那覆盖着的粗布。
阳光洒落,照亮了那件久违的物事——一杆巨大、古旧、锃亮的大杆秤。
“哇!好大的秤!”新来的食客和节目组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不明所以。
“这是要称什么?山货吗?”王海石示意把镜头转过去。
老食客们则集体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精彩纷呈,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一人捂住了脸,一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人更是哀嚎出声,“不要啊!瑾玉老板!手下留情!立夏我都胖了,更不要说现在啊!”
瑾玉不理他们,走到大秤旁,拍了拍光滑的秤杆,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立夏称人,添福添寿。如今秋日,再称一回。若无轻减,那便是福泽深厚,身康体健,是顶好的兆头哦。”
这话说得在理又吉祥。
懵懂的新食客们听了,有些恍然,可看着大称这个标志性的物件,心下又感不妙。
有人试探问道:“所以,是要我们称一下体重吗?”
瑾玉笑眯眯点头,“没错。”
“……”
明白过来的所有大人倒吸一口凉气,齐刷刷退了一大步。
这大人间的默契动作,把几个懵懂小孩子暴露出来,甚至有些个大人试图祸水东引,推了推自家小孩,“老板,您称我家小的吧,不用管我们。”
惹来一众食客点头。
瑾玉轻轻一笑,目光落在了小脸圆圆、眼睛乌溜溜的关西西身上——他虽是老食客,可立夏时却没有到场。
她走过去,弯腰,温柔地将他抱了起来。
“啊?漂亮姐姐?”关西西突然被抱起,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新奇。
瑾玉将他放进大秤一端的藤编箩筐里,小家伙坐进去,箩筐微微下沉。
待瑾玉移动着秤砣,“噌——!”秤杆猛地向关西西那边沉了下去,秤砣一下子滑出去好远。
“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关西西坐在箩筐里,看着秤杆猛地向自己这边倾斜,又看到周围大人们都在笑,虽然不太明白秤砣跑远意味着什么*,但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在“笑”他?
于是他小嘴一扁,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委屈的水光,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
“哎呦,不哭不哭!”没等他老妈安慰,就有一位老太太上前哄,“秤砣跑得远,说明娃娃你有福气呢,添福添寿,好事!大好事!”她一边哄一边朝周围人使眼色。
“对对对!添福气!”
“福气重了秤砣才跑嘛。”
“你是小福星哦~”
大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语气真诚。
关西西抽抽小鼻子,看着周围人认真的表情,委屈劲儿消了点。
他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看看秤砣,又看看那些刚才笑得很“奇怪”的大人们,小脑袋瓜一转,忽然伸出小胖手指着他们,奶声奶气、逻辑清晰地大声说:
“那!大人们也添福!都要来添福气!”
稚嫩的童音响彻小院。
一瞬间,刚才还在哄笑安慰的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老食客中,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最先反应过来,他笑呵呵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洪亮,眼底是一种看穿世事的豁达。
“立夏那天老头子我就称了,一百有二,今日再称,要还是和立夏一样,那说明老头子身子骨硬朗,要再重二两,哈哈,那就是福气又厚了二两,好事!大好事!来来来,我先给大伙儿添个福头彩!”
瑾玉熟练地移动秤砣。秤杆悠悠晃晃,最终定格在一个比立夏时明显更“有福气”的位置。
“好!添福一斗!”有人笑着喊。
老爷子的坦然和豪爽,登时冲淡了称重带来的奇怪羞耻感。有了带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几个原本就不是很在意的新食客笑着上前,接着,又有人被气氛感染,带着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站了上去。
称重,报数,善意的调侃,真诚的“添福”祝福……庙门口的气氛重新变得热闹而充满人间烟火气。
最后,连那几个拒绝的老食客,也在大家“添福”的呼声中,红着耳朵,硬着头皮完成了这场“福气认证”——大福气呢!
如今的山神庙人气远超立夏时节,大秤前人头攒动不绝,瑾玉将后续称重的事务交给庙里的帮工,自己则悄然退开几步,走进了庙门投下的阴影里。
高大的门廊下,裴雪樵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目光专注地落在院中热闹的人群上,眉眼似乎也牵起了与瑾玉极其相似的笑意。
瑾玉站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门外那片温馨,微微侧头,挑眉轻声问道:“外面这般热闹,你不去…也添些福气?”
闻言,裴雪樵的脸颊染上一层薄红。
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避开了瑾玉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咳,我…我重了不少。”
裴大总裁还是有点形象包袱,不太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还有摄像机的存在,去称体重。
瑾玉了然,也不勉强,只是忽然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裴雪樵手感明显比初见时丰润健康许多的脸颊。
嗯,确实添了不少福泽。
她满意地收回手,不再看他红透的脸,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门外那喧闹的景象。
秤杆起落,箩筐承重,大人们或坦然或羞涩的笑脸,孩子们好奇张望的眼睛,还有那满树渐染的金黄…这一切,都被斜照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不远处,节目组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这充满人情味的一幕。老张放下手中的相机,凑到王海石身边,嘴角有着不自觉的笑意。
“素材绝对够用了,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氛围了…不过,要按计划走吗?”
王海石没有立刻回答。
他双手抱胸,目光同样落在那片温暖喧闹的“添福”现场。
山间的风带着白露的清冽和草木的芬芳拂过他的面颊,胃里似乎还残留着这些天食物的余韵和山楂丸的酸爽余韵。
他沉默着,看着,感受着这山神庙里难得的、能让人彻底放松下来的气息。先前的噩梦和眩晕,早已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许久,他放下抱胸的手,转过头,看向老张,也看向身边其他同样面露期待的成员,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清晰而坚定地开口:
“不走,再拍几天。这人间烟火值得多用些笔墨,大书特书。”
于是,云岫山神庙东厢房的书桌下,那本硬壳笔记本再次被翻开,笔尖落下时,窗外的风送来了厨房里隐约飘出的、令人垂涎的饭菜香味。
那笔尖一顿,以一种放弃抵抗的释然和彻底沉沦的无奈落笔:
九月十日(午):特制山楂消食丸,色如玛瑙,入口酸冽激爽,旋即回甘绵长,麦芽陈皮香隐现,勾魂夺魄,消食开胃之神器也。食毕,竟觉腹中空空,食欲更炽。呜呼哀哉!
另:添福笑语声声,实乃人间至乐。
王适之曰:嗟乎!此间乐,不思蜀矣!撤退计划?明日再议!再议!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白露养生小贴士:
“秋老虎和小凉风在白露时节最爱出没。学学洋葱,一层层穿衣裳,备好薄外套,热了能脱,凉了能加。尤其护好脖颈和脚踝,莫让‘秋冻’冻过了头,寒气钻了空子。”
第100章 囍结秋澄宴
◎在神明温煦的注视下,热烈且长久地燃烧。◎
清晨,王海石推开木窗,泡一杯清茶,看远处层林尽染,秋色浓浓。
“这日子,真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对啊!”
他猛地一拍脑门,“我是来拍《寻味》的啊,不是来这儿度假的!”
王大导演陷入了沉思。
这日子过得忒快,白露的清爽仿佛还在昨天,一眨眼就到了秋分,眼瞅着日历就要翻过九月,奔着国庆长假去了,进度呢?素材呢?
“不行不行,再这么岁月静好下去,《寻味》就要变成《云岫小饭馆专辑》了。”
他疯狂摇头,试图把这份过于安逸的闲适感甩出去,“对,找老张去,他之前不是老催我吗,去聊聊天增加点紧迫感。”
说着,他迈出厢房,就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
只见制片人老张穿着汗衫,趿拉着拖鞋,正悠闲地坐在院里的竹椅上,那架势……王海石眼角一抽。
离谱的不止老张,摄制组里几个有家室的家伙,干脆都把老婆孩子接来了,孩子的嬉闹声在山谷回荡,一派其乐融融的“山居度假图”。
这还不算完。
王海石环顾四周,发现其他的工作人员,有的在逗弄云岫村的狗,有的在石桌上摆开了茶具品茗,还有的干脆支起了画板在写生……整个团队,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度假村。
“老张!老张!”王海石几步跨过去,指着这“其乐融融”的画面,痛心疾首。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度假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国庆眼看到跟前,片子还八字没一撇呢!你这制片人怎么当的?也不督促督促?”
老张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哟,王导,早啊。这不秋分,瑾玉老板说喝点桂圆红枣茶润燥,来点?”他推过来一杯。
王海石哽了哽,最后诚实地接过茶碗,饮了一口,顿了顿,又饮一口,直到茶碗见底,再抬头,就对上老张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不是说我不催你吗?要我说,现在难搞的就是你,”老张勾起点促狭的笑,“能拍出好美食片的,哪个不是对吃真情实感?你这人,一吃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哪还记得什么拍摄计划?”
王海石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确实沉迷于山神庙的烟火气,每一餐都吃得心满意足,连着肚腩也是“福气满满”,拍素材的紧迫感在美食面前常常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底气不足,只好悻悻地丢下一句,“我…我去找瑾玉老板聊聊。”转身逃也似的奔向山神庙的前院。
常年驻扎山神庙的固定npc瑾玉正在查看新收的板栗,王海石走近,圆润许多的脸努力挤出几分焦虑。
“瑾玉老板,真得走了,这都秋分了,马上国庆。国庆可是举国欢庆的大日子,能拍的素材可太多了,不过话说……”
他试探问道:“您这山神庙,国庆有什么特别盛大的庆典活动吗?”语气里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又混杂着“千万别有,有了更走不了”的纠结。
瑾玉正捏开一颗饱满的板栗,闻言抬眼,澄净的眸子里是了然笑意。
“国庆啊……”山神娘娘若有所思。对她这个沉睡太久的神明来说,国庆是个新兴节日,还真找不出适合的庆典宴席来,于是她摇摇头。
“眼下想不到有什么活动呢。”
王海石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遗憾与暗喜交织,刚想客气两句告辞,就听见旁边传来山老头带着喜气的声音:
“娘娘…瑾玉老板!喜事!大喜事啊!”
王海石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山老头红光满面,旁边还跟着几位同样喜气洋洋的村民。
“山老,何事这般喜悦?”瑾玉笑问。
“嘿嘿,这事儿也得请您拿个主意,”山老头搓着手,“咱们村靠着您教的泡菜方子,家家户户的坛子都成了生财的盆,有了点家底,日子好过多了,连带着隔壁的李家村也沾了光。”
瑾玉歪歪头,静听下文。
“这不是咱们的泡菜不够卖吗?芳菲就去李家村考察了下他们的菜蔬瓜果,订了收购合同。这一来一往,两个村子再不像以前那样各过各的穷日子,孩子们腰杆挺直了,也愿意想以后的事了。这不,咱们村的孩子和李家村的闺女,俩孩子谈了恋爱,想结婚啦!两个村商量着,想趁着国庆这好日子,办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瑾玉听着,眉眼间是发自内心的欣慰,“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大喜事,恭喜恭喜。”
“哈哈是大喜事!”山老头连连点头,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随即又露出几分难色,“您是我们两个村子的大恩人,头一号的功臣。按礼数,您该是上上宾,坐着受礼享福就成,啥都不用操心!可……”
他叹了口气,“村子太久没办过像样的喜宴了,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能掌大勺的稳妥厨子,但这婚宴的席面就是脸面,实在马虎不得……”
他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期盼和为难已清晰可见。
瑾玉了然,体贴地接过了话头,“这话便见外了。成亲是人生大事,婚宴更是重中之重。办喜事来找我,是信得过我,这份信任,我岂能辜负?这场婚宴,我接下了。定让新人和宾朋都吃得满意。不知日子定在何时?”
“就国庆!十月一号!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山老头声音一顿,有些忐忑问道:“您觉得,这日子如何?”
“国庆啊……”瑾玉微微颔首,笑意盈盈,“是个人人喜爱的好日子。”她目光似笑非笑掠过一旁的王海石。
王海石早已停下了离开的步伐,目光炯炯。
婚宴?!中式婚宴?!
这可是中式宴会文化的集大成者!人情往来、礼俗规矩、家族凝聚、饮□□髓、喜庆氛围…所有《寻味》想表达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最鲜活、最接地气的载体。
这次可不是他不想走啊,这是素材难寻啊!王海石强忍住嘴角的笑。
十月一日,国庆节,山神庙。
一大早,山神庙便告别宁静,被属于人间的红尘喜气彻底点燃。
有趁着长假从郊市涌来的市民,甚至还有慕名已久、专程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食客,更有云岫村和李家村两个村子倾巢而出的男女老少。
山神庙妥帖包容了一切。
前院连着庙门外的宽敞平台,统统布置成宴席场地。
由于人流量远超以往,桌椅板凳是从各家各户借来,虽不统一,却都擦得锃亮,铺上了崭新的红桌布。
这些桌椅被分成了两部分:系着鲜艳大红花的,是专为新郎新娘亲友准备的席位;另一半没系红花的,则是为普通游客和食客准备的席位。
但无论哪一边,都贴上了醒目的金色“囍”字,喜气的氛围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银杏也没逃过,粗壮的树干上缠着鲜艳的红绸,连一些低垂的枝桠也挂上了小巧的红灯笼和红花,正簌簌和山风显摆着。
主殿内,泥胎金身的神像,今日也格外不同。
足踏云气的神像左手托举处,一根红绸正徐徐摇曳。
神像的面容在缭绕香火中显得格外柔和,那双微垂的神目,仿佛真的在含笑凝望着殿外这场属于凡尘的热烈与欢喜。
客人的位置妥帖了,工作的地界也布置一新。
后院连着后山的空地,临时搭建的露天厨房区域,如同一个充满生机的蜂巢。
十几口灶台一字排开,炉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混合着各种食材的香气。
帮厨的大多是两个村子的婶子大娘,她们系着围裙,头戴红花,手脚麻利得如同上了发条。摘菜、洗菜、切配、传递,流水线般高效运转,吆喝声、说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汇成一片小世界。
“菜来了!新鲜的莴笋叶子,嫩着呢!”
“山泉水!再提两桶来!”
“油锅热了!肉片准备下锅!”
“蒸笼上汽了!看好时辰!”
而食材的丰盛程度远比话语里更令人咋舌。
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水灵灵带着泥,碧绿的青菜堆成了小山,活蹦乱跳的鱼在硕大的木盆里甩着尾巴,膘肥体壮的鸡鸭鹅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成筐的板栗、红枣、新挖的芋艿、饱满的菌菇……这些来自云岫村和李家村自家地头的新鲜物产,此刻成了这场盛大婚宴最坚实的底气。
它们被随意地、甚至有些粗犷地堆放在铺着干净塑料布的地面上,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
“家人们!看到没!这场面也太热闹了!”
计欢欢自然不可能错过这场山神庙的盛会。
她今天也特意穿了件红色卫衣,头上别着个小喜字发卡,举着自拍杆和专业的云台相机,早早开启了直播。
镜头灵活地扫过系着红绸的银杏树、络绎不绝涌入的宾客、还有喧闹的厨房、堆积如山的食材,弹幕早已如潮水般汹涌:
【主播早啊。我的天,这人也太多了吧。】
【哇,这阵势比我们城里大酒店还欢闹诶。】
【哈哈我看到银杏树上的红花了,真喜庆哈哈。】
【等等!镜头刚才扫过主殿,神像手上是不是也系红绸了?哈哈,让神明也沾沾喜气吗?好有爱呀。】
【这氛围,让我想起好久没回的老家了。】
镜头随着计欢欢的移动扫过繁忙而有序的人群,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瑾玉正站在临时搭起的案板前,和负责统筹席面的村民低声交谈。
只听她温润的声音清晰传来:“…婚宴图的就是个吉利圆满,菜品数量得是双数,寓意成双成对,好事成双。咱们这次宾客多,场面大,就定十四道菜如何?”
弹幕登时密了几个度。
【老板!是老板!虽然没露脸,但这声音这气质,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呜呜呜我心心念念的老板……】
计欢欢的反应和弹幕差不多,她亲昵凑近,刚想打个招呼,就听见村民问为啥十四道菜。
“为什么十四道菜啊……”瑾玉弯弯眉眼,目光精准定在计欢欢身上,“计食客,你与我相交已久,可知如何解释吗?”
计欢欢像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提问的学生,一个激灵,赶紧把手机镜头对准自己,疯狂使眼色。
——帮帮我帮帮我!
弹幕却不似先前踊跃,似乎也有点怵,只有零星几条飞过:
【一生一世(14)?】
【一世情缘吧,应该是这个,多浪漫。】
计欢欢如获至宝,刚想复述,就听见瑾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可有答案?”
计欢欢像作弊被抓包的小学生,赶紧把弹幕的答案说了,“是、是寓意‘一世情缘’?”
瑾玉莞尔,“情缘是一世,但日子更要平安富足。确切地说,是‘十全十美’加‘四季平安’,凑成十四之数。既讨了婚嫁的口彩,也蕴含了对新人全方位的美好祝愿。而且——”
她环视了一下热火的现场,“十四道菜,也更显隆重丰盛……村民们,盼着一场大庆祝呢。”
【原来如此,十全十美+四季平安。】
【学到了!以后我结婚也搞十四道!】
【前边的,你有对象吗?想的有点多了啊。】
【禁止杀人诛心!】
【道理我都懂…但我只想知道,十四道菜都有啥?馋死我了…】
【我的老板…为什么今天要关外卖?我也想尝尝婚宴啊!】
【因为很忙啊。那么多食材和那么多人吗,再加上外卖,老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吧。】
【话说,食材就这么堆在地上?感觉不太卫生啊…】
【???杠精?没看到下面都垫着干净的竹席和塑料布吗?】
【就是!这山里的菜,刚摘下来带着泥巴都比你在城里买的新鲜干净十倍!】
【人家村里办大事,老板和村民们肯定上心,轮得到你操心?】
计欢欢的镜头继续游走,不经意间扫过了正在指挥机位的王海石。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眉头紧皱,完全没注意到直播镜头。
【咦?那个戴鸭舌帽的大叔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呢……】
【管他呢!快看那边!小黑板!今日菜单!】
众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
庙门口平常挂着“时令推荐”的小黑板旁,今天特意立了一块更大的红纸板,上面用金粉写着醒目的“国庆囍结秋澄宴”,下面罗列着一长串令人垂涎欲滴的菜名。
足足十四道菜,让弹幕彻底疯了:
【秋色满园片皮鸭…花胶扒时蔬…我的口水要止不住了…】
【清蒸大黄鱼、蟹粉狮子头、板栗烧仔排,都是硬菜啊。】
【杏仁豆腐!囍字豆沙包!我的甜品胃在尖叫!】
【等等…下面一行小字是啥?‘普通食客今日供应菜品同囍宴,按需调整’?意思是…散客也能点这些菜?那也不错啊。】
【能点是能点,但散客一两个人撑死点两三道,婚宴可是一桌能尝十四道啊。】
【不公平!强烈要求开婚宴外卖!】
【啊啊啊嫉妒使我面目全非!我朋友就在郊市,我要打电话催他结婚!】
【哈哈哈神特么催婚,为了吃席现结吗?什么新型催婚方式。】
【要不咱们众筹一桌吧,拼个婚宴同款席面。】
【怎么众筹?啥理由?算我一个!】
【理由?我外套今天满月了,给它办个满月酒行不行?】
【我和我的鼠标垫三周年纪念日。】
【哈哈哈你们是要笑死我继承我的花呗吗?】
在一片欢乐的“编理由”弹幕中,一条带着怨念和感叹号的弹幕蹦了出来:
【那你们倒是来啊!!!!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对着菜单流口水的痛苦吗?!看着别人一桌桌十四道菜上,我只能可怜巴巴地点两个菜!这对比太惨烈了!!!】
发出这条弹幕的,是已经身在山神庙,坐在庙里普通食客区的小陈。
他看着隔壁婚宴区宽敞的大桌,再看看自己桌上孤零零的两盘菜,虽然也香得不行,但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吧!
正悲愤着,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常来山神庙的老食客,彼此都混了个脸熟。
他眼睛一亮,刚想挥手招呼,“老赵,这边!要不咱们拼个菜——”
话没说完,就见对方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目光扫过婚宴区,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转身,朝着那边的上礼桌走去。
老赵面不改色,非常自然地和前边的村民一样,掏出两张红票子,声音洪亮,“恭喜恭喜!祝新人百年好合!”
礼桌坐镇的李家村村长看了看老赵,觉得面生,但毕竟这是喜宴,便下意识以为这是云岫村的客人。
而云岫村的山老头也同样觉得这人面生,但也想着婚宴,以为是李家沟那边的亲戚。
两位老爷子对视一眼,彼此认定了心里的想法。
“同喜同喜!多谢您赏光!”李家村村长率先笑着拱手,示意旁边帮忙的小伙子,“快带客人入席,坐东边第三桌。”
“好嘞,客人这边请。”小伙子热情地引路。
老赵背着手,跟着小伙子走进了婚宴区,很快就找到了位置,顺利融入,还不忘回头朝小陈坐的方向,得意地挑了下眉毛。
小陈:“!!!”他整个人都石化了。这…这操作也行?!
震惊过后,是难以抑制的心动。
他顾不上自己的菜,红着脸,学着老赵的样子,佯装镇定地走向上礼处,掏出两张票子,声音有点抖,“恭…恭喜!祝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次两位老爷子又是一懵,这又是谁家亲戚?但礼貌不能少,笑容依旧热情,“多谢多谢!快请入席!”又一个小伙子把他引向了另一桌。
这一幕,恰好被旁边另一个一直在刷手机、偶尔抬头羡慕地看看婚宴区的姑娘全程目睹。
她看着小陈也“成功潜入”,眼睛瞪得溜圆。
短暂的惊讶后,她脸上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光芒,赶紧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也毅然决然地去了上礼桌……
接着又一位老食客的表情看到了全程,从吃惊到犹豫再到恍然大悟,最后起身…紧接着,第四位,第五位……
可很快,负责统计桌数和安排座位的婚宴策划人发现了不对劲。
他拿着本子,看着几乎座无虚席、甚至还在加座的婚宴区域,挠着头,“奇了怪了。两边村子拢共多少人,预备多少桌,我算得清清楚楚,还特意多备了十桌呢,但这…这怎么感觉位置还是有点紧巴?”
一声无奈轻叹。
瑾玉适时出现,瞥一眼婚宴区的眼熟老食客们,见他们看到自己后皆面露心虚,食指隔空点了一点,继而对策划人低声解释。
“实在对不住。有些客人并非两村的亲友,是…咳,是我那些个嘴馋的食客。”
策划人先是一愣,随即看向那些客人。
只见被点破的食客们,有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的则干脆咧嘴一笑,朝这边挥挥手。
短暂的错愕后,他爽朗大笑,“哈哈哈!瑾玉老板,您这说的哪里话!喜事可不怕人多!”
他拉着几位主事的长辈商量了几句,很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喇叭响彻庙门内外:
“各位乡亲!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云岫村和李家村欢迎所有来贺喜、沾喜气的朋友!不拘是不是本村人,只要您道声喜,凑个热闹,咱们都欢迎!大家伙儿快请进来,找地儿坐!酒水管够,菜管饱!一起乐呵乐呵!”
这敞亮的话一出,庙门口等着排队进普通食客区的人潮小小地骚动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欢呼声四起。
原本在眼馋的,甚至刚进庙门的游客,呼啦一下全涌向了上礼处。
二百块的礼,在城市里可能就够两人吃顿简餐,在这里却能吃到正宗丰盛的十四道婚宴大菜,还能亲身参与这山野间的欢庆盛事,简直太划算了。
里里外外的一阵忙碌,村民们忙完了前期准备工作,打理好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相互招呼着,走向为他们预留的桌子。
人群簇拥中,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刘奶奶格外引人注目。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绸褂,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正坐在主桌的位置——她是新娘的奶奶。
此刻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像盛开的秋菊,曾经在公交车上看着云岫山那掩饰不住的羡慕和辛酸,早已被此刻的满足和幸福取代。
看着满堂宾客,看着穿梭忙碌、脸上带笑的乡亲们,看着这红火的场面,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嘴里喃喃着:“好啊…真好…日子…日子越过越好喽…”
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背着重重的菜筐,忐忑不安地挤公交进城,担心卖不掉烂在地里了。
各路热闹里,吉时已到。
没有传统的唢呐锣鼓,只有音响缓缓响起一首耳熟能详的音乐——《今天我要嫁给你》。
几个食客听着,觉得有点土,但当看到新人出场,又觉得这歌词分外妥帖。
新郎一身笔挺的中式礼服,胸前别着大红花,紧张又兴奋地牵着红绸,另一端连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在司仪的唱礼声中,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瑾玉作为证婚人之一,安静地站在一旁,含笑注视着这对新人,似将山水的灵秀和岁月的祝福,无声地注入这段姻缘之中。
而随着司仪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开——席——喽——!”,整个山神庙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早已按捺不住的食客们霎时精神百倍,帮厨的村民们则化身最麻利的跑堂,端着托盘,穿梭在密集的桌席之间。
司仪站在临时搭建的小台子上,手持话筒,开始唱菜。
每报出一道菜名和吉祥话,都伴随着跑堂将那道菜稳稳地放在每一张圆桌之上,引来一众炙热目光。
“第一道:丰收时蔬卷和水晶肴肉。双喜临门呈吉祥!祝新人珠联璧合,福寿双全!”
冷盘登场,盘分阴阳。
一边是用薄如蝉翼的薄软白菜裹着切成细丝的胡萝卜、黄瓜、蛋皮、菌菇等各色时蔬,清新鲜亮,清新爽口;另一边是晶莹剔透、颤巍巍如红玉的水晶肴肉,配着一小碟姜醋汁。
两相辉映间,很是赏心悦目。
王海石的镜头贪婪地捕捉着肴肉完美的纹理和颤动的胶质。
他身边的对讲机里传来助理焦急的声音:“王导!王导!投资方的电话,说看到你了,要看粗剪…”
王海石充耳不闻,对着镜头喃喃自语,“…这肉冻…这色泽…完美!能想象到老卤的精华,再配上这时蔬卷…这第一道冷盘,就定下了这场婚宴‘丰盛’与‘时鲜’的基调。好!好一个开门红!”
什么投资方?不认识。
“第二道:秋色片皮鸭。鸿运当头福星照!祝新人吉星高照,鸿运亨通!”
新上桌的白瓷盘上,是一只烤得枣红油亮、片得薄厚均匀的片皮鸭,鸭皮酥脆,鸭肉细嫩。
周围则用焯水后依然保持翠绿的西兰花、艳红胡萝卜雕花、金黄玉米笋、洁白马蹄片,巧妙地摆成一个繁花似锦的“秋色满园”图案。
浓郁的烤鸭香气霸道地逸散开来。
计欢欢舔舔嘴角,把镜头很随便的放在一旁,完全看不到飞速划过的弹幕:
【这颜色,这油光,看得到吃不到,我要死了……】
【镜头怎么这么偏?还让不让我们馋了,主播?回神!】
“第三道:清蒸大黄鱼。年年有余家业兴!祝新人富足安康,吉庆有余!”
一条体型硕大、蒸得恰到好处的黄鱼卧在长盘中,鱼身上铺着葱丝、姜丝和鲜红的辣椒丝,淋着一层清亮喷香的豉油。
鱼肉雪白细腻,筷子轻轻一拨就脱骨,鲜味直冲鼻腔。
小陈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鱼腹肉,蘸了点盘底的汤汁送入口中,“嗯,鲜,真鲜!一点腥气都没有,这火候也好,鱼肉一点不老,还能吃出股鲜甜味来。”
他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又一筷。
“第四道:蟹粉狮子头。金玉满堂福满堂!祝新人富贵团圆,家业兴旺!”
硕大的、用七分瘦三分肥上好猪肉手工摔打上劲制成的狮子头,安静地躺在清澈见底的汤碗中,汤底飘着几颗翠绿的菜心。
最诱人的是狮子头顶上那一小撮金灿灿、油亮亮的蟹粉,浓郁的蟹鲜味直往鼻子里钻。
老赵是懂吃的,他用勺子舀起一块狮子头,先抿了口汤汁,闭眼品味片刻,才重重咬下去,下一秒,他脸上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
“先炸后焖,入口松软不散,唔,还加了马蹄粒,多了层脆爽口味,啊,这蟹肉的香味真霸道……”
“第五道:板栗红枣烧仔排。丰年稔岁粮满仓!祝新人生活富足,美满安康!”
深褐色的砂锅里,精选的小肋排烧得色泽红亮,吸饱酱汁的风味,粉糯甘甜的板栗和香甜的红枣在酱汁中分布着,散发着温暖甜蜜的秋日气息。
一个帮忙切了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帮厨大姐,筷子径直探向这道在她眼里最好吃的大菜。
仔排的肉轻易便从骨头上剥离,入口先是咸鲜,继而甜味漫开——原是红枣的糖分在炖煮时渗入了肉里。
她嚼着嚼着睁大了眼,“都是村子里常吃的东西,咋能做得这么好吃?我再尝尝!”
顾不上烫,又夹了一颗板栗丢进口,软糯得几乎不需咀嚼,与浓稠到恰到好处的酱汁混合着,既不寡淡,也不腻口。
“老板好手艺!”
“第六道:山药百合烩双蔬。百年好合情意长!祝新人情比金坚,健康长久!”
这是一道清爽的烩菜。
洁白的山药片、莹白的百合瓣、翠绿的荷兰豆、鲜嫩的口蘑片,在清澈透亮的薄芡中和谐共处。
由于口感脆嫩清爽,带着食材本身的清甜,正好中和了前面几道荤菜的厚重,饶是素菜,也下得极快。
“第七道:芋艿红烧肉。美满幸福蜜意浓!祝新人情意绵绵,生活美满!”
浓油赤酱,是喜宴永恒的主题之一。
五花三层、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被炖煮得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甜味的酱香,堆在盘中,肉皮Q弹,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嫩而不柴。
而那芋艿吸足了肉*汁的精华,粉糯入味,竟比肉更受欢迎。
一个跟着父母来吃席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爸爸给自己夹过一块亮晶晶的红烧肉,急得直摇头,“爸爸!我要吃那个圆圆的,软软的那个,要沾足足的汤汁!”
满桌大笑,“小娃娃小小年纪就是大吃家啦。”
“第八道:花胶扒时蔬。锦绣山河铺繁花!祝新人前程似锦,步步登高!”
这道菜色彩极其绚丽。
厚实软糯的花胶扒,也就是发制好的鱼肚铺底,上面覆盖一层煨制的时令蔬菜,再浇淋上用高汤精心熬制的浓郁金汤汁。
负责记账的山老头终于得空坐到了桌上,夹起一块陌生的花胶端详片刻,才送入口中,入口只觉胶质柔滑,却不失韧性,舌尖轻抵,便能感受到那微妙的弹性。
随之而来的是奇特的鲜香,不似味精的突兀,而是缓缓释放,层层递进,从舌尖蔓延至舌根,最后连口腔四壁也浸染了这股鲜美。
这等海味,让他不免对同桌的老朋友们感慨。
“搁以前,这东西,咱想都不敢想,现在托老板的福,咱村里的娃娃办喜事,也能吃上这‘海味’了。好啊,真好。”
“第九道:白果百合炒虾仁。佳偶天成良缘缔!祝新人天作之合,幸福快乐!”
又是一道小炒,但多了层海味的鲜。荷兰豆、百合瓣以及白果,搭配着粉嫩弹牙的鲜虾仁,用清炒的手法快速成菜。
整体口味清新淡雅,颇受女宾和孩子们的欢迎。
“第十道:银耳雪梨炖瘦肉。滋润和美暖人心!祝新人身心康泰,情意绵长!”
在吃了诸多大菜之后,这道汤品来得恰到好处。
炖盅里,洁白的银耳煮出了胶质,如同绽放的花朵,雪梨块清甜软糯,几片精瘦的猪肉增添了汤底的醇厚。汤色清澈微稠,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和肉香。
一口下去,清润甘甜,带着淡淡的梨香,瞬间抚平了舌尖的驳杂荤香。
“第十一道:新米藜麦饭。稻香盈仓报丰年!祝新人衣食无忧,家业永昌!”
一桶桶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被抬了上来。
这米是云岫村刚收的新米,米粒饱满晶莹,散发着纯粹而浓郁的稻谷清香,米中还掺着一些煮熟的藜麦,金灿灿的,更添营养和口感。
“啊,饭终于来了!”
期待米饭许久的食客们赶忙盛满,各色的菜肴汤汁淋上去,无论是浇上蟹粉狮子头的汤汁,还是拌着红烧肉的酱汁,一口下去,是最踏实、最温暖的丰收味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用力扒饭,嚼得喷香。
“第十二道:囍字豆沙包。甜甜蜜蜜笑口开!祝新人福气满满,日子甜蜜!”
热气腾腾的蒸笼打开,一个个白白胖胖的豆沙包被端了上来,每个包子的正中央,都用可食用色素印着一个端端正正、红艳艳的“囍”字,饱含喜庆。
这道点心瞬间成了孩子们的最爱,小手纷纷指向蒸笼。
“妈妈,包包真好看,我要。”
“那个字好大哦。”
等拿到包子,孩子们尝到里面更美味的豆沙馅,更是被这甜甜的滋味彻底俘获,嘴里嚼着,还要预定下一个。
家长们纵容看着,把自己的那份豆沙包连着满心爱意让给了孩子。
“第十三道:杏仁豆腐。幸福安康乐融融!祝新人白首同心,幸福永久!”
小巧的玻璃盏中,盛着凝脂般细腻洁白的杏仁豆腐。
豆腐面上淋着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桂花蜜糖浆,杏仁的清香与桂花的香甜完美融合,清爽不腻,为这场盛宴点上了一个甜蜜清凉的余韵。
甜品爱好者终于等到了最爱,她幸福地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冰凉滑嫩的口感顺着喉咙滑下,“唔!冰冰凉凉,甜而不腻,这场婚宴真是没白来!”
“第十四道:时令果盘。囍事临门福满庭!祝新人事事如意,美满团圆!”
最后上的是一盘摆盘精美的时令水果。
火红的石榴籽粒粒晶莹如宝石,寓意生活红火;橙黄的磨盘柿子饱满圆润,寓意事事如意;紫莹莹的玫瑰香葡萄成串带霜,写满丰收美满;黄澄澄的蜜梨光洁水润,是永不分离。
这盘水果一上桌,就引起了阵阵赞叹。新郎新娘在大家的起哄下,红着脸挨个分食着每道水果,以沾上每道水果的寓意。
十四道菜,道道精彩,声声吉祥。
席间,杯盘叮当,笑语喧阗,人间喜乐,莫过于此。
计欢欢的直播镜头扫过每一张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脸,扫过杯盘狼藉却更显生活气息的桌面,而弹幕早已变成了大型“云吃席”现场:
【撑死我了…明明没吃…】
【好幸福啊!看他们吃得好开心!】
【这才是生活啊……】
【希望两个村子越来越好!】
【祝新人百年好合!】
【想家了…想我奶奶做的饭了…】
弹幕的千言万语,最终和庙里庙外的每一张笑脸,汇成同一种名为快乐的念力,在神明温煦的注视下,热烈且长久地燃烧。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秋分小锦囊:
“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该吃润燥安神的食物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