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槐叶冷淘


    ◎天气太燥,我看吃些槐叶冷淘压压火气才是!◎


    夏至的阳光肆意倾泻,树叶蜷缩,风携着盛夏的热度游掠群山。


    瑾玉靠在银杏上,斑驳树影落在她脸上、手机上。


    “哎呀,此事终是尘埃落定。”


    泡菜的风波行至今日的夏至日,尚有余波,幸亏皆是好事,比如大爆的名声,卖爆的泡菜,以及分红多到爆仓的私房钱。


    瑾玉数数这些日子努力积攒的手机余额数字,有些懵懂,“你说,这些钱财可够?”


    簌簌……


    “也是,你我都不甚明了此世物价,寻个懂行人最佳。”


    说到这里,山神娘娘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向某人发送邀请。


    “想要修缮山神庙?”


    裴雪樵很快赶来,听到这话一愣,不由环视周遭。


    山神庙主殿早该修缮,但瑾玉始终不允,问她她也语焉不详,只好让蒙着篷布的神像孑然屹立,而两边偏殿倒是修补完毕,方方正正的。


    “才没有修补完毕呢。”


    瑾玉听到裴雪樵对偏殿的认可,霎时不满,于是殷勤打扇的动作停了,准备的冰碗也收回了。


    “我的左右偏殿以前可气派了!左偏殿是草木药寮,右偏殿是护法殿。”


    “你的?”


    裴雪樵愣愣看她,关注点相当奇怪。


    瑾玉眨眨眼,找补道:“现在是我的。”


    “好,你的。”裴雪樵轻轻笑开,接过蒲扇替她打着,示意她继续说。


    “反正可漂亮啦,屋檐长出那么多,”山神娘娘不懂专业术语,比比划划着,做出个“很大很高”的动作,“长案是榆木的,窗棂镂空都是彩贝嵌成的。”


    裴雪樵若有所思,“古时神庙建筑大多气势恢宏,嗯,可以想象山神庙旧时的气魄。”说罢,他讨饶地朝瑾玉笑笑。


    瑾玉哼了一声,勉强满意,把冰碗递过去,歪头望着神像,“总之,我现在攒了不少财帛,想要完善修整山神庙。”


    当然,有更重要的理由她不曾道出。


    灵气复苏,人道昌盛,精怪也应运而盛——云岫山脉的深处还是太危险了,山神娘娘想和从前一样,以山神庙做阻,人世与异世隔绝开来,各行其是。


    “很好的想法,”裴雪樵抿着凉爽冰沙点头,瞧着瑾玉希翼目光,心里眼底软成一摊,识时务笑道:“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瑾玉漆黑眼珠噌的亮起,有金光一闪,高兴道:“甚好,我很需要你。”


    简简单单几个字,让裴大董事长脑袋往冰碗里埋了埋,低低嗯了一声。


    瑾玉窥见他黑亮发丝下泛红耳根,“很热?”她拿起蒲扇殷勤扇风,说着正事。


    “我不善账房之事,想请你帮忙寻个账房先生,替我打理修缮期间的花费。”


    想到什么,山神娘娘有些苦恼,又摇摇头。


    “算了,先让他帮我看看财帛可够,若修至途中,囊中羞涩可就丢脸了。”


    “不必担心这个。”裴雪樵将饮空的冰碗放下,意犹未尽抿抿唇,才认真道:


    “你忘了?栖云和云岫山有合作开发关系。我会和董事会商讨评估,拨一笔款下来。”


    对上瑾玉欣喜的目光,他弯弯眼,话锋一转,“所以,要出钱的是找会计、嗯,账房先生。”


    “请账房先生花销很大?”山神娘娘懵然,她记得以前并不贵呀。


    “看人,”裴雪樵见某人上钩,眉眼挑出如出一辙的调皮,“但我可以找个免费的。”


    瑾玉闻言摇头,不赞同道:“工钱工钱,工作就要给钱——莫不是你要以势压人?”


    她蹙眉看向男人,手上摇动的蒲扇动作渐迟,似乎只要他点头,就要敲上脑袋。


    裴雪樵水墨一般清冷的面容漾起笑意,“岂敢,是他愿意。”


    “我才不信。”


    说着,山神娘娘的蒲扇就要扬起,裴雪樵连忙认怂,长指指向自己,“是我,我愿意免费给你算账。”


    “你?”


    于是本该坐高楼大厦,签订着分分钟百万合同的大董事,坐在庙院青石阶,神色认真的勾勾画画。


    瑾玉看不懂他画在纸上的数字,只觉用手机上小小的计算机,会不会很累很麻烦。


    她想了想,趁男人认真算账,悄悄抬脚离开,于视角盲区化作一团云气钻进神像。


    埋头算账的裴雪樵耳朵一动。


    “在哪呢……”


    女神像下,漆黑莫测的空洞传出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云气抱起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拟人地摇摇头,往外边扔出去,又埋下身去乒铃哐啷着。


    重复着惊喜拿起——失望扔出去的循环,直至抱到一个长长扁扁,拿动时还哗啦啦作响的东西,圆滚滚的云气高兴地弹了弹。


    “就是它!”


    轻快往上一丟,云团也准备飞上去,可突然,她嘶了一声。


    女神像下的洞口,一只白皙沾着泥土的手伸了出来,佯装摸索着,碰到了坚硬的皮革纹理,而下一刻,另一只温热的手代替,抓住了瑾玉的指尖。


    “要我拉你吗?”隔了一层泥土的男声依旧好听。


    无人回应,只是那只伸出的手摇了摇,颇有种无力感。


    洞下,仅化出一只手的云团发出无声一叹,正打算化形,就听得上边裴雪樵又开口道:“草稿纸要飞走了,我去按住。”


    好机会!


    云团趁男人转身离开,一个弹射冲出洞口,眨眼间,温婉美丽的山神娘娘拢袖而立,一派优雅。


    这时,裴雪樵悠哉转回,瞧着瑾玉冲他笑,也不意外,瞥一眼仅供一只胳膊出入的洞口,他似笑非笑。


    “蛮想看看你出来的模样,又怕是什么秘法……”


    山神娘娘眨巴着眼,顺着杆子往下爬,“对对,是秘法,不可以看哦。”


    裴雪樵静静看她,直到大脑收集完毕心虚模样的瑾玉,弯腰抱起他整理好的,被丢出来的东西,“就这些了?”


    瑾玉跟上,献出终极目标,“我只想找这个啦。”她晃晃手上的东西,滚动如雨声。


    “这是……算盘?”


    “嗯,给你,我观账房先生少不得此物。”她把精巧的算盘放在裴雪樵抱着的一堆杂物上面。


    裴雪樵只觉手上一沉,盯着黄澄澄的算盘,挑起眉,“黄金?看来山神庙底蕴颇丰。”


    “还好啦,金器没有几件的。”


    山神娘娘对金石之物的观感,就如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简而言之,无感。


    这黄金算盘是从前香客供奉的,之所以能填充她的小宝库,是因为山神娘娘喜欢它摇动时的声音。


    “像雨声。”她晃着算盘,就像孩童玩耍拨浪鼓。


    “……”


    最终裴雪樵还是婉拒了拨浪鼓,啊不,算盘,在瑾玉愈发欣赏的目光里,他很快理好了账本。


    “结合山神庙的规模,即便用料考究,也绰绰有余。”


    “甚好甚好,早就想好每处的用途了,”山神娘娘欣喜笑着,点着指头道:“左右偏殿……后院……西厢房和东厢房……”


    裴雪樵含笑望着,可听着她一连好几个建筑,讶然打断,“请等等,是不止主殿和左右偏殿吗?”


    瑾玉也愣了愣,明白过来,“山神庙很大的。”她解释道,环望一圈小院,有些失落。


    一只胳膊再次伸进宝库洞口,翻翻找找好半天,又扔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才掏出一卷纸轴。


    “应该是它,山神庙的图纸。”


    裴雪樵贤惠地收拾好物件,叹道:“我更想问,你喜欢的东西,都堆在这个洞里吗?”


    瑾玉轻咳,她总不能说自己闲时就缩在宝库里玩耍吧,连忙转移话题,“诺,让你看看山神庙有多大。”


    历经千年的图纸不知怎样保存,展开时仍柔滑完整,墨色线条勾勒里,一座俯瞰的恢弘神殿布局图跃然纸上。


    裴雪樵潦草了解过古代建筑文化,讶然道:“三进院啊。”


    “嗯哼,”山神娘娘很喜欢自己的家,得意扬扬下巴,“从前整个云岫山顶,都是我、啊,元君的神庙呀。”


    “那便要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了。”裴雪樵掏出手机,拍照发送,开始联系相应人员。


    “快快!让我看看建筑图纸!”


    与建筑工队一齐到来的,是文化局局长高一夫。


    小老头六七十岁年纪,鬓发全白,腿脚伶俐,几乎迈出残影,冲进山神庙。


    他哪能不激动,如今唐代建筑一只手都能数出来,稀缺至此,却听闻自己城市里有座残骸。


    残骸也行!


    他黑亮眼珠打量着山神庙小院,看到细节处激动,看到修补后的痕迹又拍腿憾然。


    “这什么手法?把建筑风格都给抹除了,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正当他满心遗憾时,余光走近二人。


    “您是?”男人礼貌问道。


    “不要问我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指挥人修补这两处偏殿的人?”高一夫愤愤然,“好好的唐代建筑给搞成小平房了,罪大恶极!”


    闻言,男人蹙眉,而旁边的女子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又不容置喙。


    “屋子的用途便是遮风避雨,它之前纵再珍贵,也比不过修补好的房屋。”


    “胡说!胡说!”


    高一夫跳脚,瞪着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唐代建筑几近断代,古代建筑史在此处急需填补知识。能避雨的屋子多了去了,但它是少一处就少很多很多史料!”


    对面的姑娘似乎也起了怒气,“那为何之前不来?为何之前不曾发现?”


    高一夫一噎,而她咄咄逼人道:“为何我提供了确切图纸,才有人嚷着什么保护建筑?你们当真在乎吗?”


    “你提供的图纸?”高一夫听到这话,又听她无法反驳的提问,气焰一消,讪讪道:“郊市古时人烟不多,没什么文化底蕴……”


    见这姑娘依旧冷脸,他想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图纸还在对方手里,忍辱负重道:


    “抱歉啊小姑娘,你放心,我会全程提供修缮过程的史料帮助,争取让山神庙和唐代时一模一样!”


    闻言,那姑娘神色稍霁,语气缓和,“也无需全然一样,有好几处我想改作其他用途……”


    “改其他用途?!”高一夫的尾音几近破音,“不可!”


    “郊市难得出个传统建筑,我要联系博物馆大加宣传,所以每一处都要完美契合唐代风格!”


    他说着,已经看不到对面二人沉默的视线,昂扬道:“什么梁木,什么‘夯土掺糯米汁’筑墙法,我要修复一座古色古香的唐代建筑群!”


    “不行。”对面姑娘淡淡泼下一盆冷水。


    “你!”


    二人对视,火花四溅,片刻,彼此气鼓鼓分道扬镳,一个打起电话,一个进了厨房。


    “天气太燥,我看吃些槐叶冷淘压压火气才是。”


    山神娘娘将刀劈至案板,发出铮铮震动声。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闭着眼道:


    “夏至时,越临近正午阳气愈盛,易心浮气躁,宜小憩半刻,若燥火炽烈,闭眼默念‘心静自然凉’,再加几次深呼吸……(睡过去了)”


    第72章 槐叶冷淘2


    ◎她想建欧式古堡都行!◎


    “太不像话!”


    “您也这样认为吧?”高一夫捂着电话朝市政方告着状,听到对方的斥责,小老头得意洋洋道:“哪能什么都由着她——”


    “我是说你!”


    电话那头气冲冲的,还有些焦急忐忑,“老高,你老老实实听这位老板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跟她对着干。”


    高一夫一怔,那边还在继续道:“别说什么改动,呵,就是人家想建欧式古堡都行!”


    “啊?”


    “啊什么啊。这人家的家,人家说了算。”


    “不是……您……”


    “行了不说了,还要开会。对了,随后报上来需求,她提任何要求都行。”


    嘟嘟。


    电话挂断,高一夫愣是反应了好一会,才勉强明白上头的意思。


    摸摸已经被抓成一团的白发,小老头缓过劲,瞬间气哼哼起来。


    “肯定是这小丫头上头有人,哼,有人也不能这么任性——我找她去!”


    高一夫气势汹汹就往厨房冲。


    从庙门口小跑至厨房的工夫,他就晒出一层汗,踏进厨房,霎时被迎面而来的凉气扑了一脸。


    讶异里,他环顾厨房,看着霸占了大半空间的现代化高端厨具,以及冒着凉气的空调,他噎了噎,怎么也说不出这种布置有悖传统。


    心底的火骤然灭了一小半,剩下的小火苗很快也湮灭在瑾玉的动作里。


    瑾玉正在筛选槐叶。


    还残存着露珠的槐叶足见肥嫩新鲜,抖落在竹匾上,信手抚平。挑出虫蛀的、焦边的,余下浸入水池。


    叶片在清凉水里打着旋,搓洗时,上方的窗子映入阳光,闪得墙面都波光粼粼,映得窗外的野草青山更是绿意葱葱。


    高一夫瞧着这幕山野绿意,不情不愿暗道:观景的话,玻璃窗确实比纸窗强。


    哗啦。


    沥洗后的槐叶于波光里出水,带着凉气堆进石臼,紧接着,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木杵落下。


    开始时声轻力小,仅用轻碾来破开叶脉,继而锤捣声变大,槐叶渐渐舂成绿糜,草木的青涩气飘散,伴着空调凉气,是一种很解暑的凉爽感知。


    高一夫摸了摸脸颊,进来时滚烫的皮肤如今很是平和,瞥眼空调,他继续不情不愿想道:现代科技与古代建筑结合其实挺好。


    那边的瑾玉摆弄着裴雪樵,像摆弄着洋娃娃一样,让他保持动作扯好纱布,然后在室内两个男人睁大眼的惊讶里,轻松抱起小腿高的笨重石臼,将里面的槐叶碎渣倾倒。


    汁水穿过纱布,淅淅沥沥坠入瓷碗。


    高一夫咽了咽口水,对瑾玉的愤怒突然消弭彻底,甚至还庆幸道:小姑娘脾气真好,刚才吵架的时候居然没给老头子我一拳。


    裴雪樵则想帮她扶着石臼,可手上又腾不开,待石臼稳稳落地,见瑾玉意图接过包着残渣的纱布打算拧干,他摇头不松手。


    “我来。”


    裁剪妥帖的袖口早被挽起,修长有力的小臂在用力时缓缓绷出肌肉弧度。


    他认真拧了几圈,看着纱布从急到缓、最后好一会才滴落的汁水,他噙着笑抬头,却见瑾玉的目光一直呈欣赏的姿态盯着自己的小臂。


    “……好了吗。”他错开视线,企图唤回瑾玉的注意力。


    瑾玉眨眼回神,笑眯眯道:“啊,这般便好。”接过凝成一坨的纱布时,她还不忘好奇戳戳裴雪樵的小臂。


    “男子与女子的骨骼肌肉差别甚大呢。”山神娘娘先前的记忆皆是男女大防的时代,鲜少接触男性,不由惊奇道。


    “咳!”


    裴雪樵猛的缩回胳膊,在小臂泛红前及时放下袖口,眼神乱飘地点头,忽而,他撞进门口高一夫嫌弃又揶揄的目光。


    年轻人啊。他解读到这个意思。


    神色平静地冲老者点头示意,裴雪樵很快又转望回瑾玉身上。


    瑾玉的案台已经换了副模样。


    宽大面案上,新麦粉筛如雪落,不用清水,而是倾入槐叶汁搅成絮状,麻利一番按压旋揉下,一团淡绿的面团成型。


    醒面时放入面盆,盖上湿纱布,盆底还垫着飘动着冰块的凉水。


    指节蘸蘸,指腹沁润的凉意让山神娘娘又朝身边人感慨。


    “从前醒面需观温度,甚至还需找寻适宜的位置,以防不发或发过头,如今冰块随时可制,当真方便。”


    裴雪樵回望她欣喜眼神,心里雀跃撒着小花,聪明大脑疯狂运转,想着还有什么新式厨具他没买来。


    而旁边的高一夫神色变换半天,还是掩不住杠精本色,哼道:“小姑娘,你做的是槐叶冷淘吧。”


    瑾玉终于看向进来许久的老者,“正是,老先生好见识。”


    人被夸,就压不住嘴角;压不住嘴角,就没法再找茬。


    高一夫竭力压制嘴角,高傲道:“冷淘是唐代夏令的冷面,你、咳,你还挺懂——但!”


    他话锋一转,就想继续说服。


    瑾玉挑眉,佯装没听见,转身揭开纱布,自语一句“醒得恰好”,旋即往案上撒层面粉,把面团捞出揉压去气。


    动作里,她通过神目望见小老头憋屈的脸,调皮一笑。


    笃笃笃。


    薄而透光的面片叠作四折,快刀富有节奏地落下。最后撒层面粉防粘,韭叶宽的淡绿色面条提起来一抖,丢入沸水后,浮起一片丝丝缕缕的绿意。


    笊篱一旋一起,一勺清新绿面条被扣进凉水。热胀的面条遇冷绷紧质地,长筷捞起时倏然弹起一阵阵水珠子,甩进碗里时还弹了弹。


    “碧鲜俱照箸……”


    不知何时,高一夫已经凑过来,直到面落碗,他再也忍不住话。


    “年轻时读杜甫的《槐叶冷淘》,读到此句释义,说筷子挑起的冷淘颜色碧绿鲜亮,我还没法理解,面条绿不拉几的真的好吃吗?”


    他接过瑾玉递来的一根冷面,道谢后捻起对光观察。


    颜色青莹莹,温度冰沁凉爽,他没忍住,直接把这根没调味的面条入口,意料之中的新麦甜味后,一阵属于槐叶的清苦泛起。


    “居然真能吃出槐叶味!”他眼睛一亮,“我以为和菠菜面一样,仅染过色尝不出味儿呢!”


    瑾玉头也不抬,准备着配菜,“槐叶冷淘的配料清淡,若面条无草木清气,这碗面便寡淡无味,视作失败了。”


    配餐盘里逐渐布满青的红的配料:小黄瓜切丝,散发着清甜的香味;樱桃萝卜在冰水里泡得脆爽,嚓嚓声里堆成红白交织的小山;毛豆荚焯水过凉,指甲掐开荚缝一挤,绿珠子噗噜噜滚进面碗。


    还有从泡菜菜园里扣出来的新鲜莴笋,擦出的丝比黄瓜还水灵,比萝卜还清脆。


    蒜臼里擂香白芝麻,混着盐粒与蒜瓣碾成细末,另挖几勺梅子醋、野蜂蜜、与香油调和,缓缓淋上码放好的面与配菜。


    高一夫望着这碗清新凉爽的冷淘,焦急搓手,“好了吗?”


    “还差一味要紧的配料。”


    高一夫倏而眼睛一亮,“是茱萸辣酱?”


    瑾玉望他一眼,摇头。


    高一夫想了想,又道:“茱萸辣酱也是古料记载,你不会做也正常,那就是辣油?”


    这下裴雪樵又望他一眼。


    “不是茱萸,也非辣椒,”瑾玉取出一截疙疙瘩瘩的绿色块状物,解惑道:“是青芥。”


    “青芥?”高一夫不认识实物,但记得名字,很快转换成现代称呼,“山葵?”


    “正是,”瑾玉在粗石上研磨着青芥,挥散呛鼻的辛辣味,“茱萸不适配冷淘,至于辣椒?唐代没有辣椒……诶?没有辣椒?”


    山神娘娘突然停了动作,蹙眉思索——她不是那时沉睡,近期才苏醒的吗?那她如何知晓许多包含辣椒的美食制法?


    “阿嚏!”


    几道喷嚏声唤回她的思绪,侧头看眼被青芥呛得鼻子红红的裴雪樵,她赶忙停手,把已经搓出一大坨的青芥末挑一小筷,点在冷淘正中。


    “槐叶冷淘,客人请用。”


    高一夫作为第一个品尝的客人,迫不及待接过,观赏着面碗里清透鲜亮的翠色,不由赞叹,“光看着,就能给炎炎夏日带来一丝清凉感。”


    感受着面碗传来的沁凉,他再深深嗅闻着,除却青芥不容忽略的刺辣味,其余食材与面条皆是淡雅的草木清香。


    忍不住了!


    他下筷搅拌,青芥的辣味渐渐冲鼻,混着食材的清爽,他狠狠挑了一大筷。


    先感知到的,是清凉的温度,接着是清新爽口的菜香和麦香散开,口感爽脆中夹着顺滑,还有青芥埋伏其中,时不时来道刺激的鲜辣,却不呛喉。


    总之,他说不出哪里不好,也说不出哪里好,只知道当他回神后,面碗空空如也,整个身体由内而外一阵爽快。


    “这就是‘经齿冷于雪’吗?”他愣愣道:“果真是吃在嘴里,清凉的感觉胜过冰雪啊……”


    “不愧是诗圣,词句传神!”他拍腿大赞,待见瑾玉侧头看来,他又急忙夸道:“多亏小姑娘你,我才能体会到诗圣的感受。”


    “再来一碗!”他毫不犹豫道。


    “客人喜欢就好。”瑾玉轻笑,接过碗添面。


    高一夫听着这个称呼,明白人家现在拿自己当客人看,揉揉鼻子,心中愧道:老高啊老高,活这么大岁数,还没人家小姑娘的心胸宽广。


    唾弃自己一会,他打算好好道个歉,好好谈修缮的问题,可余光一瞥,他眉毛一瞪,指着优雅用饭的裴雪樵——的碗。


    “为何给他用葵口碗!”


    偏心。高一夫的脸上明晃晃写着这两字。


    裴雪樵讶然,抬起自己的碗看看,有些懵懂。


    他之前就发现自己的碗不同于寻常圆碗,口沿有着六条竖向外凹的折痕,看起来像荷叶边,可细看又不是很像。


    如今听高一夫这么一控诉,他也终于明白这碗口像什么——像秋葵花瓣。


    “葵口碗是唐代经典碗型,”高一夫还在愤愤控诉着,“唐式碗配唐式冷淘,这才是绝配嘛,为何我没有?”


    “因为不够。”瑾玉淡淡回应。


    高一夫嗓子一劈,“嘎?”


    “这是我做的碗。”瑾玉给高一夫添完面,又给裴雪樵添好。两碗面挨着摆放,葵口碗的模样分外显眼别致。


    “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她解释道。


    “那——”为什么不给我?


    后语被压回喉咙,高一夫憋屈地拿走自己的碗,愤愤然挑一大筷面条吸溜进嘴,然后在冷淘的凉爽里降了燥意。


    很快,碗里再次空空,他放下碗,叹了一声。


    “姑娘,我向你道歉,是我小看你了。”


    见瑾玉挑眉看来,他不舍望眼葵口碗,在裴雪樵顿了顿,然后侧过身不让他看的动作里,眼角一抽,眼不见心不烦地收回视线,认真道:


    “简简单单一顿饭,就知道你对唐制研究颇深,可能比我懂得还多,”他起身,脊背有些佝偻,“老头子不是刻板人,错了就认便是。”


    “往后的修缮,你说往东,老头子绝不往西。”他道。


    争吵后完全没打嘴仗便得到了胜利,山神娘娘微微一笑。


    “开工前得先定位中轴线。”


    接了修缮工程的建筑队穿着一样的制服,如果裴雪樵陪同,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建筑队是郊市有名的官方认证的工程队。


    其中的技术员开机无人机,打算用它来测绘。


    “功能真多呀,”瑾玉稀罕地瞧瞧无人机,才笑着摇头,“不用找。”


    闻言,建筑工队和高一夫率领的古建筑团队讶异看来,就见她指向蒙着篷布的高大神像。


    “这就是轴心。”


    “你确定?”


    建筑队长有点犹疑,使个眼神,副队长会意,拿着测量仪与几人四散开来,没一会跑回来,对了下数据,抬头惊讶道:“四方轴线确实一模一样。”


    建筑队皆惊叹,高一夫的团队则十分兴奋,“古时匠人虽没便捷科技,但手段依旧相当厉害。快,你们快把咱们市的对应教授全叫来,这可是宝贵的唐代建筑群经验!”


    建筑队不了解这群老教授们的激动,测量后,指着中心显眼而碍事的神像,对瑾玉道:


    “这里是主殿位置,修建的时候人多眼杂,恐怕会损坏神像,得把她挪走。”


    瑾玉摇头,“挪不走的。”


    建筑队长哈哈大笑,不以为意道:“我们最大吨位的吊车能吊船舶和重型机械,这神像才三米左右,就算是金子做的也不可能挪不走。”


    瑾玉知晓修缮之事须得各方统一意见,便也不多言,只道:“你且试试罢。”


    隆隆……


    沉重庞大的吊车高达几层楼,长臂能在院外伸到神像处。


    包裹严实的神像勾上硕大的吊钩,建筑工人抬起对讲机告知吊车司机可以开始,很快,外边*倏而猛了好几个度的引擎声响彻小小庙院,吊杆开始使力。


    庙门口,所有人心神松弛地观赏着这开工前的小小工序,可当钢索逐渐绷成一线,头顶吊杆上的铰链发出滞涩的声音,建筑队的人皆惊恐瞪大眼。


    “快停!”


    建筑队长冲对讲机怒吼,然后抬起头,盯着神像还粗的吊杆,一脸不敢置信。


    以他老辣的工程经验,如何不知如果刚刚他没喊停,结局只有两个。


    一是钢索崩断。在强大的势能下,断索挑选幸运观众抽成两截,或者好几截。


    二是外边的超大吨位吊车倾翻。以吊车的提醒,足够压道大半个院子,并且将没躲开的幸运观众压成肉饼。


    “……”


    他额头冒汗,小心翼翼望了眼神像,见底下连半点都没动弹,腿一软,脑子倏而冒出许多神神叨叨的故事,双手合十朝神像鞠躬。


    “得罪了得罪了,神仙见谅。”


    耳边一声轻笑,他噌的望过去,待瞧见瑾玉温婉眉眼,彻底心服口服。


    “老板,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笑眯眯拍拍神像。


    “神像链接云岫地脉,地脉不移,神像不动哦。”


    第73章 山门重开日


    ◎不许吵架,否则没有饭吃!◎


    “依《唐会要》规制,取‘前殿后寝,左右廊庑’格局,坐北朝南,三进院落沿中轴线层层递进,顺应云岫山势错落抬升……”


    高一夫与一众古建筑文化学者边看资料,边描画神庙轮廓,待循着山神庙残存的框架与资料一一对应上后,皆惊叹连连。


    “果真规模宏大,布局严谨。”高一夫喟叹,下一刻,他抖擞精神,朝一众学者笑道:“这山门便是所谓的‘登天阶’,朝拜之路从此启,咱们便从这里开始吧!”


    原先的青石山路与山神庙接壤的地方是一道土坡,坡边碎石遍布,其上有磨损的痕迹。


    建筑队为求平整,挖掘出这些碎石,正欲混着建筑废料送走,被一位学者拦住。


    她拿出随身的除尘工具,细细扫去污垢,石料上的花纹渐渐清晰,也让她激动起来。


    “快来,有发现!”


    没一会,一堆中老年学者兴致勃勃赶来,屁股后边还坠着一串眼神清澈的学生。


    “你们瞧。”


    她把石头递过去,先前灰蒙蒙的石头在她的摩挲下焕发本色,是一种苍青的色泽。


    学者们研究着石头不发一言,学生们倒是畅所欲言。


    一人探着脑袋,好奇道:“这石头和青石阶材质一样吧?”所以有什么必要这么激动?


    听到这话,学者们里有位教授沉重闭眼,迎着周遭好友和同僚怜悯又理解的目光,他咬牙道:


    “回去之后,你去配副眼镜,”他指着青石上的花纹,对学生露出微笑脸,“我问你,这个纹样叫什么?”


    学生看着老师的微笑,后背一凉,赶忙去看青石上的纹样。


    “是、是祥云纹?”


    老师冷哼,“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学生一个激灵,破釜沉舟道:“是祥云纹!”


    他说罢,低着脑袋迎接审判。


    半晌,没人理他。


    悄咪咪抬眼瞅瞅,这才发现一众学者早离了这里,很没形象地蹲在土坡边,时不时还下手挖着黄土,半点没平日的大儒风范。


    他有些幻灭,而旁边的学生们也喃喃道:“天,我以为我的专业就是坐办公室研究研究史料,没想到还要和考古的一样下地啊。”


    旁边考古专业的学生望过来,“考古的招你惹你了!”


    眼见几个派别的学生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眼睛一瞪就想吵架,远处传来老师们的声音。


    “愣在那嘀嘀咕咕干啥呢?还不过来干活?”


    五指山压下,学生们老老实实过去,依着自家老师的指挥,硬着头皮踩上松软粗糙的土壤,没一会就灰头土脸的,还有些龇牙咧嘴地吐着泥土。


    高一夫笑眯眯蹲在一边看着。他年龄大辈分高,学生都是教授级别的,瞧着这群徒孙辈甚至徒曾孙,他循循善诱道:


    “孩子们,亲手参与一座古建筑的修缮,是连你们老师的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机会。好好把握吧。”


    学生们不是脸晒的通红,就是被土灰吹得发黄,个个身心俱疲,鲜少有人把这话放在心上。


    持续着挖掘土坡废石,听着老师们聚在一起听着不明觉厉的对话,并顺利发展成骂战,学生们两眼无神,只觉日子苦不堪言。


    直到他们看到建筑队依照学者们给出的方案,顺利完成山门的修缮。


    原先土不拉几的斜坡用山路石阶的同款青石密密堆砌,形成足有八十一阶的宏伟石阶。


    阶下,青石山路与斜入的柏油马路会与一处。游客行至此处,只能拔脚攀爬,阶边青石砌作栏杆,上有灵动飘逸的祥云纹游曳。


    待爬罢八十一阶,迎面便是平坦宽敞的台基,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以供游客在此休憩赏景。


    再往高处看,是原先庙门所在。


    原本矮小的庙门彻底改头换面,做单檐歇山顶样式,以“山”字形坐落三道大门。


    中门最高,正脊两端蹲坐鸱吻吞火。新漆的黑底金字匾额上书“云岫灵境”,其下朱漆门扇紧闭,唯余左右两侧门供日常通行。


    而侧门前方本该坐落两尊石狮护法,但在瑾玉的要求下并未放置,如今左边空空如也,仅右方屹立一颗葱郁银杏。


    整座山门气势巍峨,又不失典雅大气,衬着门后影影绰绰的群山,倒真像一座用来链接或隔绝两端的门扉。


    “真气派啊。”这段时间晒黑好几个度的学生们昂着脑袋,有些痴呆。


    其中一个女生喃喃道:“真奇怪,我以为会建成类似电视剧那种古不古新不新的影视城风格的。”


    “我也这样想的,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一看就很古老传统的建筑。”


    正当学生们想不明白时,一位同样黑成煤球的教授负手路过,顺口解释道:“因为严格依照了规制,所以不会出现其他派别的异样感。”


    “哦——”学生们恍然。


    教授哼笑,又道:“这里面有你们的功劳。是你们挖掘了那些实物,我们才能完善出原本形制。”


    学生们的小眼神噌的一亮,齐齐射向教授,就见教授拍拍新漆的栏柱,喟叹道:


    “等几场风雪,这新柱子也会变旧。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门又塌,路又断,到那时,新的研究者与工匠,会不会也翻找着我们留下的痕迹,来重新修建这里呢?”


    “——就如我们翻找它们一样。”


    他舒展一笑,背手踏进门扉,独留学生们若有所感。


    有人苦笑,“选了这专业读到研究生,现在才有点明白文化历史专业类的寓意。”


    也有人愣愣的幻视周遭学生,“我也有点明白,高先生之前那句话了。”


    这些面孔,往后几十年可能熟悉,可能再也不见,但每个人的岁月里,能畅快谈吐的往事,或许永远也少不了这段时光。


    “他老人家说的对,这真的是很珍贵的经历啊。”


    年轻的学生们好像突然沉淀了一些,再也不嫌弃灰扑扑的泥土,不约而同去摆正地面上还尚未妥帖的青石。


    几个孩童嘻嘻哈哈的跑上来,就看到这幕,小脚丫怎么都落不下去。


    “怎么不动啦?”家长们紧随其后,托住自家孩子后背看过来,也有点不好意思。


    “诶呀,我都有点舍不得踩台阶了。”一位家长怜惜道。


    听到这话的学生赶忙道:“别,石阶要多踩,踩实了才长久。”


    “对,客人放心踩吧。”瑾玉笑盈盈跨出门槛,拎着竹篮走近。


    她一出现,学生们的眼睛就往她身上飘——准确来说,是往她挎着的竹篮飘,只等瑾玉一招手,学生们就如归巢小鸟从四处凑近,叽叽喳喳叫着。


    “老板又来送温暖了吗?”


    “这么热的天,温什么暖,应该是送清凉!”


    瑾玉特别喜欢这个时代大学生年龄段的小孩,弯着眉眼听她们吵嘴,手上揭开竹篮盖布,露出排得整整齐齐的竹筒。


    “哇,这是什么呀?”一男生贴近脸,感知着竹篮透出的清凉气,兴奋又好奇。


    这段时间,瑾玉包圆了修缮队的伙食,那滋味不必多提,只能说许多娇生惯养的学生能挺下来的一大原因就是这个。


    而除却餐食,她也不少准备茶歇,这是学生们每天第二期待的事情。


    “是竹芯薄荷饮哦,鲜竹芯和野薄荷煮水,放在井水里冰镇过,”瑾玉分发竹筒,“露天作业,暴晒耗费精气,这时用些凉饮恰好。”


    好多学生拿到竹筒,不着急喝,先捧着按在脸上,沉醉在清凉的舒适里,也有人按捺不住,拔出盖子灌了一口,畅快道:


    “凉滋儿滋儿!”


    山神娘娘目光怜爱,突然,裙角被拉了拉。


    几个孩童眨巴着眼睛,指指哥哥姐姐们喝的饮品,再揪着瑾玉的裙摆,用意明显。


    她的目光更为柔软,与家长们交流完毕,将剩下的竹芯薄荷饮递过去。


    就在此时,她余光忽然瞥见眼巴巴的家长们,山神娘娘彻底败下阵来,从篮子里掏了一会,奇迹般又掏出恰好够家长人数的竹筒来。


    于是皆大欢喜,大人们举着竹筒,排排坐在遮阳的石墩上,看着孩子们笑闹着奔跑在台基。


    嬉笑闲聊声里,山风平等地吹过所有存在,最后穿梭门洞,往门后的世界去了。


    “前院是礼神区,最是需要疏阔的地方。”


    前院便是原先主殿与左右偏殿所在的区域,高一夫点着院落中心的位置,指挥着建筑队。


    “塔炉就设在这里。记住啊,按我给的图纸来,砌六角塔炉,炉身要开八卦风洞。”


    安排完这里,他又朝另一队道:“按形制,东南角还要立‘圭表’……”


    建筑队长接过图纸,盯着精密的建构,头疼道:“现在的工匠哪学过什么‘通过测定日影长度来确定时间’的技术啊。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建出来歪了斜了怎么办?”


    “这是形制!形制!”高一夫眼睛一瞪。


    “我不懂什么形制,我只知道现在看时间掏手机就行,高先生,你要懂得因地制宜。”


    奈何高一夫寸步不离,建筑队长又不想做吃累不讨好的事,眼见又一场骂战即将开场,瑾玉及时赶来。


    “唉……”


    不知多少次放下菜刀/饭勺/菜蔬前来圆场的山神娘娘惆怅一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总能在商讨时吵起来。


    从唐代建造山神庙时,她偶尔在云头偷听,便总能听到争论声,什么山门朝哪边,庙宇高几尺,各种在她看来都无所谓的问题,他们总要吵个几遭。


    ——虽然落定的家,她很喜欢就是了。


    “说什么‘争吵才能产生共识’,但真的很闹腾啊。”山神娘娘板着脸,用出百试百灵的万能语录。


    “不许吵架,否则没有饭吃!”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捂着耳朵,不想听四面八方传来的争执声。


    第74章 山门重开日2


    ◎两边皆有浮雕上书:山神巡猎图。◎


    “夯土砌砖最是劳身,需多补盐用以固元。”


    瑾玉领着焉头巴脑的双方进了厨房,端过几个粥碗,睨眼嘴唇干燥的几人,笑道:“外加还要打口舌仗,更得多食些粥水了。”


    “莼菜鸡丝粥,慢用。”她递来粥碗,又转身忙活着。


    高一夫与建筑队长皆讪讪而笑,可看到面前的粥碗,立刻忘却先前的龃龉,满心满眼都投入这碗粥了。


    米粥的色泽是莹润的米白色,表面泛着一层淡淡油光。除却米色外,又有星星点点翠绿格外引人注目,叶片舒展,色泽鲜嫩。


    而在诱人的菜色外,又有浅棕色的丝缕肉丝潜藏,三种色调均匀分布,相互映衬,足见火候到位。


    “这就是莼菜?”建筑队长舀着如同叶片的蜷缩菜叶,好奇道。


    “对头。莼菜可是好东西,你没见识了吧。”高一夫笑着嘲讽,搅动着米粥,痴迷嗅闻着香气。


    经过长时间熬煮,大米中的淀粉充分糊化,释放着浓郁米香,而莼菜自带一种淡雅的清香,正随着热气弥散。


    他深深嗅闻着,旁边的建筑队长也不甘示弱,看他墨迹吃相,嘲笑道:“要不是山神庙的伙食人人有份,把你放大锅饭的队伍里,你一口饭也抢不上。”


    说罢,他挑衅似的,舀一大勺粥送进嘴,刚想嘲讽,就被口中爆发的味道压了下去。


    这碗莼菜鸡丝粥的米粥是主角,炖得软糯细腻,入口即化。


    淡淡的碳水甜味里,莼菜是最鲜灵的配角。除了蔬菜的清爽外,它还有着特别的爽滑感。


    用舌头把它推到牙齿咀嚼时,能感受到它轻轻滑动,而彻底咬下后,内部居然传来脆嫩的口感,是绵软的米粥里最鲜明的口感。


    “好香,好糯。”


    他再也想不起与高一夫互怼,又连塞好几口粥。沉醉于这口和谐到极致的米粥时,他嚼吧嚼吧,突然察觉出了深藏的、最后一味食材。


    纤细的,柔嫩的,几近化在米粥里的荤味。


    不起眼,但它充当着色调的调和剂,香味的油脂气,以及味道里贡献出肉汁的鲜美。


    建筑队长认真想想,恍然道:“哦,是鸡丝啊。”


    说到鸡肉,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大锅饭常吃的鸡肉。


    想到那煮到每根鸡丝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牙缝的鸡胸肉,他下意识舔了舔牙缝,庆幸道:“居然没塞牙。”


    “想塞自己塞。”高一夫头也不抬。


    “我闲的找罪受啊,”建筑队长哼笑,瞥眼对方快见底的粥碗,抢先道:“老板,再来一碗。”


    在高一夫愤怒而无力的目光里,他连干三碗稠粥,摸摸溜圆的肚,就打算好好报答瑾玉的赐饭之恩,去继续干活,就见瑾玉叫住他。


    “我还做了糟卤毛豆,就当闲时的零嘴吧。”


    建筑队长嚯了一声,伸头看眼棕褐色的卤水,再闻闻霸道的浓郁香料味,惊喜道:“干活的就喜欢吃咸味,谢谢你啊老板。”


    他直接没忍住,捻了根毛豆,也不剥皮,扔进嘴里先用力一吸,把浸进毛豆内瓤的汁水吸干,品着这口咸鲜适中的味儿连连点头,接着唇齿一撮,吐出外皮,嚼起毛豆来。


    毛豆自然是饱满鲜嫩的,咬开略带韧性的外层,里面的豆粒软糯清甜,加上吸饱了香料卤汁,一整个好吃小零食。


    “哪怕这段时间天天在这吃饭,我也要说,老板你做的每个美食都太好吃了!”他感动说着,控制不住的手接连伸向糟卤毛豆盆。


    瑾玉弯眉笑笑,干脆把满满一盆糟卤毛豆递过去,“拿去自行吃吧。”


    建筑队长一愣,看了眼明显只有这一盆的毛豆,再看看面露焦急的高一夫,嘿嘿一笑,端过盆就往外跑。


    眼见他扬长而去,高一夫再顾不上文雅用餐,端着新添的粥碗就追了出去。


    “老头子我还没吃呢!”


    瑾玉笑着目送他们离开。余光里,前院大半已青砖墁地,规整有道,不免心情甚好,哼着小曲处理着下一道小食的食材,但没一会,外边就传来惊呼声与吵嘴声。


    “嗯?”她眉梢一挑,望向冲进来的几人,“为何又吵架?不想吃下顿饭了?”


    “不、不是!”来通风报信的学生激动指着外边施工的地方,“挖到东西了!”


    瑾玉一愣。


    擦着手巾,她靠近已经团团围住的人群,听着高一夫与一众学者指挥着学生与工人,时不时跳脚,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挖掘的动静,再盯着挖掘地点,陷入思索。


    “这个位置,有东西吗?”


    山神娘娘苦苦回忆,可此处既非主殿,也非放置贵重物件的偏殿,不过是寻常一角,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这些学者兴奋的东西。


    “挖全了!”人群突然炸出惊喜声,一位中年女性学者面色激动,可声音却紧张地道:“慢些……慢些……”


    于是端着出土物件的考古学生手有点抖了。


    这可是郊市文化博物馆的馆长啊,看她重视的样子,他要是不小心摔了,恐怕要代替手上的东西进展览柜了。


    “老……老师……”他哆哆嗦嗦求助。


    “出息。”他的老师骂了一句,手上却沉稳接过,半点不抖的把东西放在了准备好的置物盘上。


    放下的瞬间,十来个脑袋挤成一圈,每双眼里都有着无比的兴奋。


    “这可是出土在唐代的庙宇啊……”一位老者声音颤抖着。


    “长约30厘米,宽约26厘米,高40厘米,口宽颈细肚圆,很典型的坛状结构。”另一位学者更为冷静,计算分析道。


    高一夫仗着辈分高,挤得更里面,看得更多,他带着手套小心观察,声音渐渐高亢,“外表无损,晃动时有异物感——里面有东西!”


    一众学者的眼睛霎时亮到恨不得化身x光。


    “滞涩粘稠感,是液体!”


    “是酒吗?!天,一坛传承千年的酒水?”


    学者们你一言我一句,声调一声比一声高,外圈的学生们也探头探脑,极为激动。唯有更外圈的建筑工人们,磕着盆里的糟卤毛豆,有些不明白里面的热闹。


    一名工人探头看了一会,回来挠头,“不就个黑不溜秋的坛子?这有啥激动的,又不是博物馆里那种带着花纹的瓶瓶罐罐。”


    被挤在外边的学生听到这话,瞪着眼想怼人,可看着工人们布满灰尘的面貌,咳了一声,解释道:“这是历史价值。”


    “文物最看重的,还是它反映的历史细节,比如当时的制陶工艺水平?饮食文化?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多都是从这些不起眼的文物里发掘的。”


    建筑工人们似懂非懂,而瑾玉望着学生激昂到微红的眼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学生感动道:“老板,您懂了我们的心情!”


    “文化传承嘛。”


    山神娘娘虽不懂,但见过不少同样信念的例子。她望向吵了一轮,最后决定现场开坛的学者们,神色有些古怪。


    “但是,里面可能不是酒。”


    学生们眼睛一亮,凑过来几个脑袋,“对哦,老板你最了解山神庙,所以里面是什么啊?”


    “动动脑子。再了解也是近几十年,这坛子却很可能是一千多年前的物件,少给老板出难题。”


    见说话的学生羞赫,瑾玉笑笑,瞥着正在动手的学者们,她默默退了几步。


    “根据经验,这大概是……”


    “呕——”


    一大片干呕声由内往外传播,瑾玉掩着口鼻,遗憾补全这句话。


    “大概是酸浆水。”


    “……”


    煎熬过这阵“迷人”味道,分拣好液体与坛子送去分析年代,高一夫虚弱地靠近瑾玉。


    “刚才听学生说了,你说这是坛酸浆水?”他说话时,捧着见底的莼菜鸡丝粥,试图用它的味道对抗那恶心浓郁的酸臭味。


    瑾玉点头,“应该是。”


    高一夫扭过头狠狠擤了下鼻子,转头随口追问,“能告知结论的原因吗?”


    “唔……”山神娘娘眨眨眼,“这个坛形,我一般、咳,山神庙一般用来放酸浆水。”


    “坛形?在山神庙?放酸浆水?”高一夫人老眼明,立刻找到关键词,讶异看来,“你的意思是,山神庙的传统就是这个形状的坛子放酸浆水?”


    瑾玉看出他的困惑,引着他走至自己的宝藏坛子堆,指着一个黑坛子道:“里面便是我制作的酸浆水。”


    高一夫老辣目光迅速扫过坛子,确认它的形状大小和刚出土的坛子一般无二,却似更不敢置信。


    “你、你别告诉我,这是你们山神庙传下来的规矩……”


    怎么可能?一道从唐代流传下来的制作流程?这意味着什么?


    “云岫山神庙战乱前已破败,至少断代几十年啊,”高一夫喃喃着,突然,他一个激灵,“难道山神庙有纸质传承?”


    瑾玉感受着这道眼巴巴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应了下来——总不能说:“错了,其实都是我一个人的制作习惯哦!”


    “咳,但是不能给你看,这是山神庙的规矩。”她找补道。


    高一夫神色一丧,垂着头叹了一声,“也对,真要能随便外传,估计也存不到今天。”


    他揉揉脸,还是很满足的样子,“没事,有这个坛子已经够惊喜了……”说着,他声音一顿,倏而想到这坛子的归属。


    “哈哈……那个……这坛子你留着也没啥用吧……”他有些恳求地望着瑾玉。


    瑾玉无奈地笑,温和道:“赠予你们吧。”


    闻言,高一夫乐得拍手,兴奋后,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大儒风范,尴尬笑笑,又诚恳道:


    “让你见笑了,但郊市的文化底蕴太过薄弱,别说唐代的破坛子,就是前几百年,几十年的物件,我都想往郊市博物馆搬。”


    瑾玉看他一脸感叹,没有开口。


    经过挖到坛子文物后,学者们劲头更加猛烈,连带着施工队也干劲十足。


    渐渐的,青砖铺满院落,而原本只剩一座神像的正殿底下拱起一方月台,不同于地面的青砖,铺设起汉白玉的龟背锦纹方砖,显得格外突出。


    “山神庙,山神在的地方最关键啊。”


    于是依照着学者们研究的史料与建筑图,规格仅次于皇宫的歇山式屋顶逐渐耸立。


    主殿力图复原唐风斗拱、坐兽等细节,覆青灰筒瓦,其间祥云纹瓦当错落,丹楹柱描画花纹,梁架悬铜铎。


    其中也有创新之处,比如窗棂,原先应嵌斑斓彩贝,如今在瑾玉的要求下,换成了不伤工时人力的彩绘玻璃,日头照下时,呈现着火彩般的绚丽色彩,颇得山神娘娘的喜爱。


    “哎呀,照在壁画上更漂亮了。”她爱不释手地隔空扫过墙壁。


    说到墙壁,砌墙时亦有一番趣事。


    高一夫念念不忘他的“夯土掺糯米汁筑墙法”,连带着其他学者也跃跃欲试,试图尝试古法复原,最后还是在工程队的劝阻与瑾玉的以饭威胁下偃旗息鼓。


    如今钢筋水泥筑就的墙体平整坚固,外层涂红,内墙敷着白灰底,绘就一幕满墙壁画。


    壁画自左绘制右,其上云布晴空,青绿山水,正是山神庙方位的云岫山群览图。


    渺渺云层之上,有云气覆面的神明身着霓裳,架云舆徜徉,而葱郁群山下,亦有该神明身影,却不曾驾车,赤足而行,脚边有百兽随行。


    两边皆有浮雕上书:山神巡猎图。


    整墙壁画线条圆滑、色彩鲜明,虽学者们声称不尽人意,瑾玉却极为喜欢。


    她一寸寸拂过这幅山神巡猎图,行至最深处中心,抬眼望去,看见神台高立。


    玄乎的神像在塑神台时又玄乎一会,建筑队还在头疼怎么让接地的神像抬高,就在瑾玉的指点下,将信将疑地在神像下一节节夯土,最后居然将神像送上神台。


    信手捻住一丝香火念力,山神娘娘倾听着里面谨慎的祷告,轻轻笑开。


    如今神台上立着神龛,周遭雕画如意云头纹,逐层错位作放射状展开,形成大型团云,围簇着中心神像,而神像有垂幔遮蔽,影影绰绰,不见神姿。


    山神娘娘目泛璨金,视线穿过五色垂幔,于神像上定了一定,满意道:“嗯,金身恢复许多。”


    “还满意吗?”


    身后传来高一夫的声音,瑾玉回头望,就见他叼着节熏豆干走近,走着走着,他瞅了眼朦胧神像,不知怎的有些别扭,把熏豆干粗粗嚼下,这才开口。


    “害,神仙面前吃东西好不自在,”他轻咳一声,又可惜道:“但这五香熏豆干真好吃,配着那个决明子米浆更绝。”


    瑾玉微微一笑,“雕梁画栋是精细作业,最需明目醒神,你们多用些决明子护眼。”


    高一夫竖个大拇指,“针对性制作美食,厉害。我说这阵子那群家伙早该闹着眼睛花,结果愣是没声,多谢你了。”


    瑾玉摇头,“是我该谢你们才是。”


    俩人互相道谢一阵,倏而笑开,高一夫想起什么,拿出手机调出图片。


    “真让你说中了,那坛子检验报告出来了,确实是某种粮食发酵的产物,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顺利确定为酸浆水。”


    图片里,黑漆漆的土坛已经摆在明亮的博物馆玻璃展柜,旁边还摆放着不可名状色的液体,与出土时的破烂样相比,扑面而来一种历史的气息。


    瑾玉定眼看了一会,莫名道:“展览柜附近有些空啊。”


    “谁说不是呢……”高一夫应和着点头,下一刻,他噌的望向瑾玉。


    山神娘娘喜欢看人类充满希望的眼神,也不吝满足,“我再送件东西吧,嗯,比这坛子要好。”


    高一夫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你们莫要围着我。”


    瑾玉有些后悔没提前把东西拿出来,如今看着把自己围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学者们,有些无奈。


    “啊好好好,我们不挡着你。”


    虽这样说,博物馆馆长寸步不动,唯有上半身后仰了仰,蓦地,背后靠上其他人,她不由翻个白眼。


    “人家瑾玉小姐贡献的是文物,要放进博物馆的,你们凑在这作甚?”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文物是国家的,是大家的,我们研究研究怎么啦?”


    一群中老年的学者们如小学生般打着嘴仗,目光却悄摸摸往瑾玉身上飘。


    “唉,我之前怎么就没关注云岫山呢?”一位考古学者叹惋道:“不然我现在就能过把挖掘文物的瘾了。”


    “谁成想破败到快成废墟的地方居然有完整的文物呢?”另一学者叹气,“如果不是瑾玉小姑娘重振山神庙,恐怕咱们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得了。”


    “年少有成啊。”


    外边的学生听着老师们的赞扬,在想着他们平时骂自己的样子,有些泛酸,“那么好你收去当徒弟呀。”


    “收收味,酸到我了,”另一学生哼笑,指指说酸话的学生,“不服的话,先把你手里的决明子米浆和五香熏豆干放下。”


    砸吧着嘴里决明子的甘甜与大米的香甜,他垂下头颅,“我心服口服。”说罢,他又咬一口豆干,紧密而有弹性的嚼劲让人欲罢不能。


    他补了一句,“老板愿意收我为徒都行!”


    “呵,连吃带拿。”


    这时,里面传来熟悉的惊呼声,学生们赶忙垫脚往里看,比之先前不起眼的坛子,这次他们顺利瞧见了模样。


    “嚯呀,好闪的玻璃瓶!”


    “有没有文化,这叫琉璃!”


    “你才没文化,这就是玻璃,但不是现代的硅酸盐玻璃,是天然矿物熔炼的铅钡玻璃。”


    里面捧着玻璃瓶的博物馆馆长忙里偷闲夸了一句,“可以,总算不是一问三不知。”


    她带着手套端详着,又兴奋看向瑾玉,“瑾玉小姐,你能提供下它的信息和来处吗?”


    瑾玉懵懂,“就是,大食玻璃瓶呀。”


    “大食?”学者们闻言更激动,“对对,我就说,这种玻璃制品不常见,但唐代万国来朝,舶来品有很正常。”


    “这么说,它很可能是能证明贸易商路的文物?”


    博物馆馆长兴奋到脸颊泛红,抱着玻璃瓶不肯撒手,笑了一阵,她看向瑾玉,希翼道:“这样珍贵的文物,你确定要献给博物馆吗?”


    她认真道:“如果摆放在山神庙展览,或许可以引来很多游客。”


    “我会弄坏。”


    这四个字说完,瑾玉沐浴着大家惊恐的目光,好笑摇头,不甚在意摆摆手,“我更喜欢现在的玻璃制品,如果可以,送我一些便好。”


    “这算什么!工业化社会,送你一吨玻璃制品都行——但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过这尊大食玻璃瓶,你确定吗?”


    “这便够了。”山神娘娘着实不太在意什么文物,毕竟对她而言,历史痕迹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山神娘娘也知道,人类喜欢。


    “送给你们。”她大方道。


    “要报答瑾玉小姐的行为,修缮必须要尽善尽美!”


    学者们感动地叉手站在偏殿旁,本就精益求精的修缮变得更为细致,几近吹毛求疵,让建筑工人欲哭无泪。


    “怎么感觉偏殿比主殿还难造啊。”


    “主殿主要是壁画费人,这都是那群教授们干的。现在偏殿要的是什么长案、百格木柜,还有什么曲辕犁模型,都是咱们要做的。”


    建筑队长无力地说着,耷拉着眼皮看学者们自己看着图纸就吵起来的动静,深深一叹,前去搬救兵。


    “唔,从前确实是左偏殿为草木药寮,存放百草药材与农具模型,右偏殿则是护法殿……”


    瑾玉赶来,对着图纸确认,见学者们眼睛亮起,又见建筑队幽怨目光,她话锋一转。


    “但是,我有想法了。”


    这下轮到学者们眼睛抽抽了,每次听到她这么说,就意味着要有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


    瑾玉思忖着,“现在食客甚多,我想着,干脆两处偏殿依旧用来供食客用饭,毕竟,”她微微一笑,“护法还空悬着,而草木药寮……”


    “其实不需要啦,”山神娘娘有些怅然,也有些欣慰,“现在的医院和农业都很厉害呀。”


    “这怎么行,陈列出来有历史意义……唔唔!”高一夫妄图劝说,却被建筑队长按着身子骨往外推,听他道:


    “您老人家歇歇吧,瞧这段时间头发秃的。”


    “我才没秃!”


    争吵声渐渐远去,工程还在继续。


    被高一夫称作“小平房”的左右偏殿历经推倒重建,又在瑾玉的要求下往外面的空地扩建。


    施工队吃饱了饭动作极快,轰鸣的电钻声松动着土壤,砰得一声,似戳到了什么东西。


    “不会又有文物吧?”


    建筑工人有点冒汗,生怕电钻戳坏,赶忙唤人来挖掘,可挖开后,那处确实有异物存在的痕迹,却不见物件。


    纳罕后确定没有东西,有人调笑道:“别不*是这玩意成精,跑了吧。”


    簌簌……


    院墙外,银杏委屈地蜷了蜷自己缩回来的根系。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修缮笔记:


    “扩建时忘计量银杏的根系,本该多加安抚,但它于建筑工人梦中哭了半宿,两相抵消,当做无事。”


    第75章 云舆降瑞宴


    ◎一道来自深山的队伍沉默流动。◎


    瑾玉穿过东角门,踩上卵石小径,行至后院。


    她轻柔抚过东厢廊柱,视线凝在壁上挂悬的《二十四节气耕作歌》。


    “‘西园梅放立春先,云镇霄光雨水连……’”


    裙角徐徐飘过这排十二间客房,视线里的房间皆明窗竹帘,能瞧见里面木榻古朴,因着夏日,还铺上了竹篾席,一派闲适清爽。


    行至东厢尾端,其上节气歌也现出最后一句:“‘小寒高卧邯郸梦,捧雪飘空交大寒。’”


    “此世寮房、啊,客房建得甚好。比之从前明亮宽敞不说,还多了空调这等妙物,冬暖夏凉,极为宜居呢。”


    山神娘娘当真一万个满意,接着又满怀期待地观摩后院其他地方。


    恰时东厢连廊行尽处也有出口,她笑盈盈循着建筑的指引,站在了后院的一方角门。


    推开望,只见芳菲落尽,绿意葱葱,正是先前赏牡丹的地界,如今隔在后院院墙外,也隔开了后山的葱郁山林。


    院外未加建凿,野趣十足。一株老梅斜探,下摆先前赏茶的石桌椅,移动痕迹尚在,已有青苔慢慢附上。


    瑾玉目光远眺,似乎穿过了牡丹花丛后的繁密树木,望见了许多幽密存在,不由缓缓点头,“庙宇一启,郊市与后山分隔,由我执掌开合,正合我意。”


    她朝一处莫名笑笑,抬脚合上院门,重燃兴致,赏看其他建筑。


    东厢正对之处便是西边,正是从前厨房所在之处,如今亦将前院偏殿的厨具搬迁过来。


    比之偏殿的全封闭,此处西厨正面三分之一的门壁做了开放式设计,新砌的柴灶堵在那里,上边吊着腊肉、干菇、红辣椒等食材。


    敞亮的视野后面,是一墙的榆木橱柜,码着各色陶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估计只有瑾玉能全然点出里面稀奇古怪的物什。


    而紧挨着的,是从前没有的不锈钢架,琳琅缤纷的新式厨具是另一种充满科技钢铁的风格。


    “呀,又多了许多新厨具呢,”瑾玉敏锐察觉出吃饭家伙的增加,“看来要管某人好多年的饭食了。”


    山神娘娘轻轻一笑,重点检查过烟道,厨房验收完毕。


    宽敞的后院说到底也不过按着东西南北建造,而南墙后便是主殿——神明背后岂能建屋?


    于是南边仅有一面红墙,下方挖了花池,堆了甚多花盆,其主人还未有功夫打理。


    那便只有北边未看了。


    “北厢啊……”


    山神娘娘亦有些茫然,因为从前的山神庙未建北厢——北为尊位,除却本地主人无人堪住,而瑾玉与唐代建造者想法一致,都把神像当做归处,自然不考虑北厢。


    至于今次,是裴雪樵主动开口要建的。


    瑾玉心中懵懂亦有些明悟,怀着见证未知事物的好奇,她缓缓推开北厢门扉。


    “诶?”


    很熟悉的布局,是山神娘娘上一轮记忆里凡人起居卧室的模样,左右深纵,以屏风相隔,门框上有帷幔垂落。


    但也有些陌生,比如唐代时的硬榻变成肉眼可见蓬松的大床,比如占据硕大一角的书桌,摆放着超大屏幕的电脑还有许多娱乐设施。


    但最吸引瑾玉目光的,还是那满满一墙的柜架,上边摆放着之前她翻找算盘时,从小宝库带出来的琐碎物件,皆被裴雪樵小心处理好,摆放在柜架格,外有玻璃隔断灰尘。


    ——甚至每格都有照射光,照得每样物件都漂漂亮亮的。


    她把脸贴近,望着擦拭锃亮的金算盘,怔怔了好一会。


    “居然是,属于瑾玉的房间。”


    山神娘娘揉揉胸口,竟在久未生波澜的心里觉出股陌生的酸喜。


    探寻半晌,她没能寻出此情端倪,很快就释然摇头,甚至又乐道:“果然红尘历心,多与人类接触确实有益增进道行呢。”


    神明从来不多纠结,很快心思就只剩纯粹的开心。


    高高兴兴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打个滚,再在电脑上笨拙按一通,花了许久把屋子里的小惊喜寻遍了,最后裙角一旋,俏生生立在展览柜边。


    “哎呀呀,还有许多空位,我要把这里装满!”


    说着,她就要去挖神像下的宝库,奈何刚准备化云气钻进神像,先撞上了寻来的高一夫。


    “山神庙整体竣工,你还满意吗?”


    高一夫仰着晒黑好几个度的脸,笑问着,并用尽浑身理智假装没看见瑾玉站在高高神像边。


    瑾玉淡定从神台上跳下,也假装没看见高一夫抽搐的眼角,欢喜道:“这个家、咳,山神庙,我着实喜欢。”


    “喜欢就好……”高一夫搓搓手,干巴巴道。


    “高老这般爽利人,今日怎支支吾吾的?”瑾玉瞧出他的欲言又止,调侃笑道:“莫不是今日的冰盏樱桃酪调得太浓,糊住了嗓子?”


    听到这话,高一夫眼前瞬间浮现出那道用樱桃捣泥兑酸奶的甜点,想起它清新雅致的粉白色皮肤与冰盏的通透的强强结合,以及那酸甜可口又沁凉醇厚的极致滋味。


    “嗨呀,真是回味无穷啊!”他下意识舔舔嘴唇,又在瑾玉笑眯眯的目光里反应过来,老脸一红。


    “瞧我,这把年纪还没你通透。”高一夫满脸羞愧,顿了顿,他试探开口:“就,博物馆那边,对山神庙送去的文物,也很满意……”


    瑾玉挑眉,“所以?”


    “所以,”高一夫期期艾艾道:“我来问问,还有没有什么,比如你不喜欢的文物,我们照单全收!”


    瑾玉似笑非笑,本想再逗几句,可又想起在博物馆被照料得分外体面的酸浆水坛与玻璃瓶,还有讲解者与有荣焉的自豪,神色一软。


    “罢了,我再翻翻。”


    高一夫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然后看着瑾玉又轻盈翻上神台,钻进神像后面窸窸窣窣着,又是眼睛一抽。


    但很快,他就无心吐槽。


    “祖宗!您小心点!”他惊恐抬头看着抱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物件的瑾玉,抬起双手,试图拦截某些疏忽掉落的文物。


    提心吊胆看着瑾玉平稳落地,他这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来了好几个深呼吸,“年纪大了,看来得常备救心丸。”


    瑾玉不满自己被质疑,“我手很稳的。”


    “是是是,稳稳稳,”高一夫敷衍应和,目光已经定在了她怀里的东西,平时看不清的眼珠子如今无比犀利,“嚯!足有四件!”


    他激动得又想抚胸口,又很诚实地伸手,奉承道:“您老人家歇着,让我来当搬工。”


    瑾玉侧身避开。


    高一夫心里一咯噔,“怎、怎么?”


    “高老很敏锐嘛,”瑾玉弯弯眉眼,“只有一件能送你哦。”


    不详的预感成真,高一夫只觉自己坐了遭违背年龄制度的过山车,心里又上又下。


    小眼神望望瑾玉,再望望文物,他顺着胸口一脸悲痛,只连连“嗟乎”,试图卖可怜让瑾玉心软。


    瑾玉好笑,却不吃这套,“没用,只给你这个碗。”


    高一夫本打算继续卖惨,可随着瑾玉递来的碗,他眼睛渐渐直了。


    “这莲花形状!”


    “这白瓷质地!”


    “这这这还有字!”


    他震惊三连,有点哆嗦地带上老花镜,恨不得把眼贴上碗底,半晌,他把碗从脸前拿走,神色还是不敢置信。


    摩挲着碗底的釉下褐彩,他喃喃重复着,“‘天宝三载’,内底刻‘官様’,绘‘雨顺’。‘天宝三载’……”


    瑾玉听他似乎陷在循环里出不来,挑挑眉,低头从怀里再掏出一方铜镜,放在高一夫面前晃了晃。


    “‘雨顺’——诶诶!让我看看!”高一夫顺利从莲花瓷碗里挣脱,继而陷落进铜镜。


    这是一方螺钿铜镜,因着出自瑾玉之手,默认为唐代文物。


    高一夫摩挲着半点未生锈渍的镜面,突然抬眼看了下瑾玉,眼底尽是沉淀的睿智。


    不曾多问,他又低头,精准念出千年前的文字。


    “‘愿阿兄早愈,信女赵四娘供’。哦,是信众祈祷的供奉啊。”


    瑾玉有些感叹,“千年变迁,文字竟不曾断代,当真神奇。”她干脆把怀里剩下的两样也递过去。


    “读读看?”


    高一夫哪会拒绝,擦净手,忍着激动小心接过,先看向一片小小竹筹。


    “天宝七年求晴签第八十六吉……好好好!那时候的占卜仪式原来是这样!”


    他喜不自胜,激动好一会才看向最后一样,待看清东西,他笑意一缓。


    “这是,孩童戴的银脚镯?”


    熟清习俗的他知晓这种物件一般会送来神庙开光,然后会让孩子戴上,随着长大可能会摘下,但永远是属于孩子的一物。


    但这个镯子没有送走。


    “‘云岫山神佑我儿永安’,”他念出上方的刻纹,声音更沉,“这孩子身体还不健康……”


    抚摸着光洁的银镯,他似乎感受到千年前抱着身体不足的孩子前来烧香拜神的父母,他们那般忐忑与希冀的心情。


    “……唉。”


    他睁眼叹息,“不知这孩子有没有平安长大。”


    “长命百岁哦。”


    瑾玉的声音忽然响起,惊了高一夫一跳。


    “真的吗?”他问。


    “自然,他们来求的可是灵应云岫佑世元君呀。这镯子是还愿时供奉的。”瑾玉扬着下巴,神色俱是自信。


    不知怎的,听她这么一说,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千年前的事这小姑娘怎么清楚,可沉重的心情莫名放松,高一夫哈哈一笑,再开口时,又是老顽童模样。


    “所以,这几个也给我呗~”


    瑾玉得意神色一收,“不给。”


    她好喜欢这些念力十足的宝贝的,要把这些也摆放在展览柜里!


    怕某人耍赖,她手速飞快地取回铜镜、竹片和银镯。


    高一夫哪能快过她,眼睁睁看着宝贝飞走,捂着胸口就想继续卖惨,可声还没出,外边又走近一熟悉人影。


    “瑾玉老板,”建筑队长笑呵呵打招呼,讶异瞥了眼架势夸张的老头,“这是?”


    “……没事。”高一夫瞬间重整学者风范,轻咳一声,示意他们聊,然后抱着仅存的莲花瓷碗,偷感很强地离开了。


    “真是越老越小。”建筑队长无奈摇头。


    瑾玉笑笑,“有事嘱咐?”


    “哦对,山神庙竣工了,但我想起一个地方,”建筑队长指了指后院方向,“后院外边有个半塌地洞,很深很大,来问问是做什么的,还要重挖吗?”


    瑾玉歪头回想一阵,恍然笑道:“应该是从前的地窖。如今有冰箱,无须重挖了。”


    “行,”建筑队长点头,“那我们队伍就准备走了。”


    “这些时日辛苦诸位了。”瑾玉认真道谢。


    “不要谢,干活拿钱嘛。我们可喜欢这个活计了,给钱利索,管吃管喝的。”


    他揉揉肚子,这些时日的苦力本该脸色不好,身体消瘦,可如今肚子较之以前还圆了一圈,“还要再夸老板你一句,你做饭真的太好吃了!”


    瑾玉笑盈盈应下这道赞赏。


    送走建筑队,热闹的山神庙倏而冷清下来。


    瑾玉立在山门,拍拍银杏。


    正值日落西山,薄弱阳光穿过树叶抖落一地碎阴,银杏枝桠还有着芒种时送花神的彩绸,大多随着节气风雨掉了色,却更增古意。


    她靠上银杏,沐浴着残阳落日,掏出一方瓦片细细雕画。


    叮铃——


    檐角悬挂的铜铃倏而响起,瑾玉循着声音望,朝在铃铛边盘桓的山风笑骂:“调皮。”


    山风不语,动静更大地旋着弯,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嘈杂响起,没等瑾玉制裁,一道绿影刷的打在铃铛上。


    簌簌……


    银杏威胁般晃晃枝芽。


    山风半点不怕,无形身躯一转,开始疯狂地绕着银杏转圈,风力吹得树冠晃晃悠悠打圈,没一会,地面多了层绿油油的树叶层。


    簌簌!


    听到银杏的求助,瑾玉头也不抬,落下最后一笔,右手捏决。


    状似疯狗的山风瞬间犹如应了紫金葫芦,被吸附至瑾玉指尖,逃也逃不出去,只能老老实实依着指令,吹拂去瓦片上雕琢过的灰尘。


    随着灰尘吹去,瓦片上的字样渐渐清晰,一个个人名落于其上——此为功德瓦,是神明循着一缕缕功德知晓修缮过程参与的人类名姓,付诸其上。


    “去,把功德瓦摆进主殿屋顶。”她指挥着山风。


    山风灰溜溜去了,临走前状似无意般又狠狠卷了下铜铃。


    簌簌……


    听着银杏的告状,瑾玉瞥向正找位置的山风,递去警告一眼,见它传来卖乖讯息,这才目光下落。


    划过主殿大开的十二扇梨木雕花槅门,穿过漫垂帷幕,定在其后的山神像——青黛描眉,朱砂点唇,掌心托一枚似女体的白玉印玺,足踏云气。


    “很喜欢这次的新家,对吧?”


    瑾玉对上那双木胎金眸,弯眉一笑,“所以,该高兴高兴呢。”


    咔哒。


    随着功德瓦精准嵌进预留的空隙,丝丝缕缕天地灵气应着这道人道气运蠢蠢欲动,直至瑾玉站直身,伸了个懒腰,主殿神像猛的一动,足下云气金身猛地窜起一大截。


    “终于,恢复半成神力了。”


    神明感知着体内重新涌动的灵力,缓缓深吸一气,下一瞬,磅礴灵力吹向山风,卷得它晕头转向,打着旋往群山呼啸而去,带去神明的讯息。


    深林,各色妖鬼精怪动动耳朵,严阵以待神明的敕令,最后却只听到三个字:


    “来吃席。”


    “我、滴、老、天。”


    方维维艰难合上自己的下巴,仍是目瞪口呆,在她身旁,熟悉的初中部队伍脸上是同样的震惊。


    “我们走错地方了?”一学生揉揉眼睛,“我记得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吧。”


    “是你有误解,这里开始不就叫山神庙吗?”季清小脸平静,只有微微泛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惊奇,“现在看,这座山神庙的规模不亚于某些知名的寺庙呢。”


    “话是这样说……但我们还能吃饭吗?”张冬芝仰头看了看宏伟山门,有些怯懦。


    话一出口,一众青涩学生皆有些退缩,“对啊,这也太气派了。感觉来这里烧香拜神才是正事,瑾玉老板还会做饭吗?”


    方维维摸摸钱包,补充道:“就算做,我们还吃的起吗?”


    “价格永远不会高涨,而且今日免费哦。”温柔女声于门后响起。


    “瑾玉老板!”


    一众学生终于有了主心骨,熟练地叽叽喳喳凑过去,你一言我一句的,让瑾玉无奈打断。


    “对的,因为山神庙修缮完毕,选今日作云舆降瑞宴庆贺——来者皆免饭钱。”


    “免!费?”


    学生们连着后来的食客皆异口同声,下巴落地。


    瑾玉欣赏着这些表情,笑盈盈确认,但在进庙前,她指指庙门张贴的红纸。


    “对了,云舆降瑞宴为神人共飨,世上生灵来者皆是客,诸位客人接受方可入内哦。”


    奇怪的字眼。


    食客们面面相觑,还是除了高考生外最博学的中考生举起手,“神人共飨,意思是神仙和凡人都一起享用祭品。”


    于是食客们更困惑了。


    “是我理解的意思吗?来吃饭的不止是人?”


    “哪还有啥?建国后可不许成精了啊。”


    此言一出大家哄笑一阵,没当回事高高兴兴进去了。


    人流后,耿浩纠结不前,他回忆起从云岫山脉死里逃生的诡谲经历,总觉得背后有点凉,可再想到今日吃宴席,还是免费,馋虫战胜了恐惧。


    “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毅然决然踏进门槛。


    “快快,咱们坐这!”一行学生打着招呼坐在一起,方维维和同桌还是坐在一处,惊奇地打量着山神庙,忽然,她指着后院走进的人流。


    “后院还通路吗?咱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我记得只有门口一条路……维维,你看他们走姿好奇怪。”


    同桌抓住方维维的手,“你瞧,这个人走起来歪歪扭扭的,还有那个,是踮着脚走的。不对不对,是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好奇怪!”


    “等等,刚才门口说的神人共飨?”两个姑娘咽了咽口水,“不是吧……”


    “恭贺娘娘重建庙宇。”


    “山魈前来贺喜。”


    “玉京子有礼。”


    “老龟携蚌女来蹭饭喽。”


    后山门口,一道来自深山的队伍沉默流动。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打着拍子,轻哼着《二十四节气歌》:


    “农田耕耘夏至间……夏至将去呢。”


    第76章 云舆降瑞宴2


    ◎山门重开日,唐拱续旧筵——◎


    今日的山神庙山门大开,广迎来客。


    正门的食客们自停车场和山路汇聚,络绎不绝涌进前院,个个好奇兴奋地观察着周围,呼朋唤友招呼着入座,热闹得不行。


    而从后门进来的队伍十分沉默,穿着严实不说,衣服样式还大多一致,皆戴着兜帽,在喧闹的氛围里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奇怪组织吗?”方维维和同桌互相抱着,小眼神悄摸摸打量着安静入座的队伍。


    同桌半张脸埋在方维维肩膀上,目光正紧紧盯在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一道人影上,看对方明明在用两脚行走,可莫名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不由抖了抖。


    “我有点怕……”


    方维维深呼吸,心里也有些发怵,下意识去看其他同学,就见季清眼睛亮亮盯向一处。顺着目光望去,她看见前院空地的尽头,高出一截的月台与雄伟主殿。


    “迎神仪式啊,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呢。”她听见季清这样说。


    对哦。


    方维维豁然开朗,捏捏同桌的手,“别怕啊,这地方可是山神庙。”


    “要是不信鬼神,有什么好怕的?”她好似想通什么关节,笑嘻嘻道:“要是信,那有鬼肯定就有神,待在神庙又有什么可怕?”


    同桌一愣,“好像……是这样?”


    她抽抽鼻子,闻到主殿前伫立的六角塔炉焚烧的香灰味,心底渐渐放松,以至于恢复搞怪性格,昂扬道:


    “就是说!凭它什么妖魔鬼怪,来了咱们山神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是吗?”


    “是的!”


    同桌肯定点头,下一刻,她猛地扭头,对上一双戏谑的眸。


    “维维,刚、刚才回我话的不是你吗……”她朝来人挤出个笑,颤巍巍道。


    方维维在一旁也缩成鹌鹑,“不是我啊。”


    “……”


    两小只抱在一块,不约而同仰着头,看着高大到把她们阳光悉数遮住的男人,确认这人是从后院进来的一员,心跳疯狂加速之余,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你、你好。”


    来人没有回应,被兜帽遮蔽的眉眼模糊不清,但仅凭其身形就充斥着股暴戾凶横的气息,他低哑着声音喃喃道:“心脉跳动的气味……”


    两小只更怕了,桌上其他学生也看过来,盯着男人体型面露怯懦——他们还是未成年,若在平时,遇到这样的凶人是避之不及。


    “大哥,您有事吗?”班长鼓着勇气站起来,观察到自己站起来还低对方两个脑袋,他的目光开始寻找当地主人。


    “糟糕,有东西盯上这波学生了。”


    喧闹氛围中,角落里一波人占据一桌,有人盯向方维维一桌,按住耳麦,神色紧张。


    “不要慌,”赵廷依旧一身邋遢牛仔衣裤,目光犀利,“这里不是能随便撒野的地方,我们不能,它们也不能。分析出这是哪路精怪了吗?”


    旁边一人点击着数据器,语速和手速一样快,“情报有限,分析出气息中的血气,初步判断是食肉类精怪,而根据身形,其原身极大可能是极其凶猛的掠食者。”


    赵廷皱眉,“这种体型,还生活在山林,不是老虎就是熊罴。”


    这两个词汇一出,特殊事件部的人员全部严肃神色。


    “这两种动物没成精就极具危险性,成了精还得了?看他样子,对学生虎视眈眈的,是不是还想吃人?”


    “吃过人的精怪就是妖怪,要无害化处理,处理人自然是我们。大家也了解过非人类修炼的知识吧,能化人形的精怪至少需要五百年道行。”


    “五百年是个什么概念,各位应该有数,所以我建议最好期待这位是个正经修炼的。”


    “无语了,好好的开什么宴席,开了就算了,又不拘各路食客,来了这些个祖宗,还要我们来殚精竭虑地操心安全。”


    “慎言,”赵廷一开始听着部员分析,可听到有人开始抱怨今天的宴席,皱眉打断,好笑道:“你们觉得精怪们厉害,但是叫它们来的人就弱得不行?”


    “动动脑子,”他明白这些部员是因为此行危险性远超预料,心理压力太大,“能遣它们来去的,必然是它们服气的存在,至于这位为何没有出手……”


    赵廷望向主殿,望着上空那道修炼有成者方能看到的,遮天蔽日的云脉,怅惘一叹,“或许,人家压根没当回事。”


    余光瞥着那桌学生紧张神色,他轻快笑笑,示意身后的部员无须跟来,起身往那走去。


    甫一走近,他就听见男人声音,“刚才,你说老虎来了也得卧着?”语气里透着玩弄猎物的戏弄感。


    听到这话,赵廷心有定数,按住耳麦,“是虎——”对上那双敏锐的荧绿兽眸,他语气一转,“是山君。”


    耳麦传来一阵惊呼,赵廷无心分辨,全数注意力放在这位山君身上,“这位先生,孩子们的玩乐和大人不同,不若换个坐席,和我们一起?”


    山君一眼看穿赵廷来路,咧嘴露出一口尖牙,挑衅道:“我要是不呢?”


    听着他字正腔圆的吐字,赵廷心中暗惊其道行深厚,面上不露声色。


    “您没有这个选择。”


    “哈?”山君缓缓正视过来,眼瞳不知何时转为尖锐竖瞳,腔调再不似常人,而是多了些粗粝怪异的音调,“再说一遍?”


    赵廷半分不让,淡定道:“我说,在人道地界,是虎你得卧着。”


    山君猛然发出声骇人低吼,高大脊背骤然一弯,双手伸出袖筒,曲成爪状,一霎时,他从人的身形转为四足捕猎的姿态。


    赵廷手中冒汗,紧紧握住口袋的法器。


    “没听见吗,让你卧着。”


    突然,短暂僵持的氛围被一道女声打破,赵廷心中大松一气,提起笑看过去。


    “瑾玉小姐,久仰——”修改过千百遍的招呼词忽而断绝,不是因为忘词,而是预料错了来人。


    来人坤道装束,眼梢细长,神清气定,姿态高华,用方维维在一边惊艳的话讲,是位十足十的“高冷大美女”。


    “您是……?”赵廷死死盯着来人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的额角中心微鼓的包,再不见刚才面对山君的从容。


    “贫道,玉京子。”玉京子拱拱手。


    听到这个称呼,赵廷绝望闭眼,耳麦里也是一阵慌乱。


    “玉京子?这是蛇的别称吧。”


    “但蛇也是肉食者,没有分析出她气息里的血气啊,反倒清正纯粹,像位正统修行者。”


    “修行有成者本来就不需要血食。”


    “夸张了吧,小小一个云岫山脉,能有这么多厉害角色?”


    “我说,你们注意到这位额头上的包了吗?关键词,蛇,额头鼓包。”


    “蛇修炼成龙的过程会长角,生单角的是蛟,你是说……”


    “开、开什么玩笑?你是说她、不,这位已经修炼到化蛟阶段了?”


    “蛇五百年成蟒,蟒五百年成蚺,蚺五百年才能修成蛟龙啊……修炼快一千五百年?!我不信。”


    耳麦里的声音恍恍惚惚着。


    赵廷听着他们分析精准,又听他们不敢置信,心里暗骂他们胆小,面上仍是标准微笑脸朝玉京子礼貌地笑,不敢有丝毫懈怠。


    玉京子似笑非笑睨来一眼,没多言语,又转回山君身上,法力压得他更矮了矮脊背,“娘娘纵着你,我可不依。再在娘娘的地界找事,等出了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山君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只听他不甘心地晃晃身子,最后委屈巴巴地嗷了一声,竟是稚嫩的幼童声,听得赵廷眼睛一抽。


    玉京子哼笑,朝噤若寒蝉的学生们道歉,“抱歉,他年纪小,只是想找你们玩,没有恶意。”


    这叫年纪小?!


    学生们望着耷拉着脑袋也比所有人高出一大截的山君,眼睛也抽抽着,最后还是很有礼貌的表示原谅。


    一场风波消弭,玉京子满意点头,赵廷也放下心……个屁嘞,他噌的抬头,发觉原先偌大一个的山君消失了身形,赶忙寻找。


    幸而由于体型问题,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餐桌上,山君正好奇凑近一人,对方脸上既欢迎又潜意识惊慌的表情分外显眼。


    “这……”赵廷以为山君又去寻人戏耍,犹疑看向玉京子。


    玉京子掐指一算,缓言道:“放心,他们先前有过缘法。”


    耿浩正一脸懵逼,却还是自来熟地哈哈笑道:“欢迎欢迎,一起坐啊。”他扫视眼来人的身材,惊叹道:“兄弟,你这肌肉咋练的啊。”


    山君眯着眼,凑近他,“你不记得我?”


    耿浩努力忽略后背漫起的莫名寒意,努力回忆,“嘶,真没印象。毕竟以兄弟你的身材,我见过肯定忘不了。”


    “……”


    赵廷看着你退我进的场面,听着耳麦里汇报的被骚扰者的名字和经历,无语道:“耿浩?他先前陷落云岫山脉,是这位山君叼他出来的?”


    “了解的不少,”玉京子幽幽道:“多年不出世,人类发展当真日新月异。”


    赵廷干笑着,忽然,他眼珠一转,“负责管理灵气复苏异常事件的特殊事件部非常欢迎您这类亲近人类的存在,您若感兴趣,我们随时欢迎您出山游历。”


    “亲近人类?”玉京子笑笑。


    她在微笑时,本就细长的眉眼更往上拉,平直的嘴唇忽而有舌尖探出又收回,似蛇信一点,这张妥帖的皮囊终于露出些诡谲非人感。


    “喜欢你们的不是我们。”她最后这样道。


    赵廷是唯一看到她短暂变脸的人,僵着身子送玉京子回到精怪围坐的餐桌,他抖抖面皮,试图把眼角拉至鬓角,最后无功而返,无奈转身。


    “终究只是披了层人皮——诶诶!”


    他慌乱扶住被自己撞得往后仰的老人,“老先生!您没事吧!”


    老人须发皆白,抓住赵廷的胳膊站直身,笑呵呵摇头,“无事无事,后生走路看着些。”


    赵廷连连弯腰道歉,看着这位老态龙钟感觉至少快八九十的老人,生怕哪里出问题,担忧道:“老先生,要不我送您去医院检查检查?”


    老人摇头,抬眼瞅了下赵廷,意味不明道:“你觉得我该去检查?”


    赵廷点头,“您年纪大了,最忌动作激烈。”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谁家这个年纪的老人能上山啊?


    不待他问,老人已经大笑出声,见赵廷纳罕目光,他皱而无斑的手轻松挣开赵廷搀扶的胳膊,招呼过站在一旁的女孩,离开前,苍老声线不掩调皮:


    “看来我这层人皮披得不错喔。”


    “……”


    “???”


    赵廷倒吸一口凉气,用尽全身气力观察这位老人,愣是寻不出半点破绽,还是从旁边女孩身上过于浅显的法力上,寻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这女孩有股水腥气息,应该是水族,老人能和她一起,大概也是。”


    定好框架,他寻遍老人周身,终于在他佩戴的一枚龟甲腰饰上,寻得了不敢置信的真相踪迹。


    “龟甲可以根据纹路数年龄——”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这枚龟甲上细密到数不清的纹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特殊事件部的席位。


    “副部长,需要我们制定详细的计划吗?”


    赵廷回想着粗略数到龟甲上二开头的四位数字,瞥眼老老实实等开席的精怪群,再想起始终不曾露脸的本地主人,扯扯嘴角。


    “皇上不急太监急。担心个屁啊!安心吃饭!”


    “好耶!老早对山神庙的饭就馋得不行了,”一部员支棱起来,期待道:“所以,什么时候开饭?”


    “至少要等迎神仪式结束。”


    “那什么时候迎神仪式?”


    赵廷看看时间,“现在还差几秒就是九点整,不出意外——”


    忽而一阵铜铃声。


    正时九点。


    巳时到。


    悠扬的铜铃声回荡在山神庙,所有热闹交谈的人声沉寂,皆望向庙门。


    有风声自近由远吹着,似在引导。


    “什么情况?”有人小声道。


    同伴也不明所以,可余光里,全程寡言的奇怪衣着的后院来客纷纷起身,循着风向往庙门外去。


    人总是从众的。


    于是一个接一个,来客们跟上去,接着,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惊奇呼声。


    庙门外,山门下,青石阶上赫然停着一座华美藤轿:轿架由幽深藤条绞成,轿顶缀满百花,垂落的帘幕亦由花草垂落。


    轿外,二十四名轿夫分列站立,亦有二十四名乐者随行,佩各类琵琶、笙箫、锣鼓等乐器,皆穿红戴绿,喜气洋洋。


    “哇塞,这就是八抬大轿吗?”


    “笨蛋,八抬大轿是八个轿夫!”


    “好大的派头,”赵廷一行人混在人群,看出这队皆非人族,道行亦不浅,“以前老说郊市灵气不显,看来该改正了。郊市厉害的不是人,是云岫山脉里这群家伙。”


    他感叹着,忽而,神色一动,“有动作了。”


    赵廷话音刚落,轿子队伍最前的一名粉妆玉琢的女童挥着拂尘开道,声音悦耳如黄莺鸟鸣。


    “吉时到——”


    山道忽起怪风,花草轿帘掀起一角。


    一开一落间,轿子肉眼可见一重,似真有什么*东西坐了上去。


    女童再挥拂尘,俏声响彻。


    “起轿——”


    轿夫屈膝抬杆,协力吼了一声,沉重轿辇应声而起,喧腾的乐声紧随其后,鼓乐齐鸣,唢呐激昂,另有仪仗竖起风幡,彩绸吹扬。


    霎时,鸟鸣声、呼号声、鼓乐声、欢呼声齐齐作响,所有生灵落进一场红尘热闹。


    队伍围簇着轿子,乌泱泱的脑袋不断涌入,每一次前进都随着鼓点落下,踏得大地微微震颤。


    “没有鞭炮吗?噼里啪啦的才喜庆!”沸腾的喧嚣里,有人扯着嗓子大吼道。


    有人也扯着嗓子回道:“要环保!不能放鞭炮!”


    “有准备这个!”发言者掏出一叠五色彩纸。


    一松手,彩纸乘着风层层扬起,于半空盘旋下落,很快又被蒸腾人气吹回半空,洋洋洒洒间,寡淡的天空终于也添上热闹。


    整个世界好像都蒙上层喜庆的红。


    轿子缓慢从山门往庙里行进,所有人如被浪潮裹挟,这样的喧嚷里,只有少数几人能保持冷静。


    赵廷不断冲耳麦嘶吼,让部员保持理智,同时发布任务。


    “三号!快,挡住你左手方向的松鼠精的尾巴!”


    “八号!你正前方有只刺猬精好像被人气熏晕了!”


    他说着,自己也勉力弯腰,捡起不知被踩过多少脚的河蚌,想停步冲出人群。下一刻,他神色无语,双脚离地地被人群挤向下一道浪潮。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可当他看见自己够不到的一只小精怪快要被踩踏时,一根细长灵活的根茎倏而从路边钻出,拎着它穿过人群,然后啪的一下,把它丢在了松软草坪上。


    “看来早有准备。”赵廷放心,瞥了眼山道轿辇行过处,愈发浓得蹊跷的云雾,再昂着下巴往中心的轿辇望,却只瞧见一只只想沾福气的手。


    “……”


    他严肃神情一转,忽而有了些在师父身边的意气,法力运转,他扑腾着往里面挤。


    “让我也摸摸!”


    他彻底投入这场欢闹。


    人群聚集时,很容易失去时间的概念,直至热烈鼓乐行至山门,来客们还反应不过来。


    “这就到了?”


    没有回应,只是欢腾的乐声一转,钧天广乐骤然吹响,恍似天宫仙乐,缥缈脱俗。


    娇小女童仍旧守在轿旁,甩着拂尘高声道:


    “山门重开日,唐拱续旧筵——”


    临近正午的阳光准而精穿过山门,直照轿辇,女童拉长调子继续喊道:


    “——恭迎娘娘归庙坐殿!”


    下一瞬,精怪们齐身作揖,声若松涛般滚滚回响,重复道:“恭迎娘娘归庙坐殿!”


    然后剩下站立的人群懵了。


    “额,我们也要吗?”方维维挠挠头。


    同学懵逼以对,“应该要吧,但我有个问题。”


    “什么?”


    “我没听清他们喊的话……”


    旁边好几个不认识的食客皆面露感动,“你懂我,我真没听清!”


    呵呵……


    空中似有若无一声轻笑。


    女童若有所感,朝人群温和道:“无须拜礼,有心者贺一句‘山门永固’便可。”


    “哦哦!这个我听清了!”


    方维维笑嘻嘻给大家拆清这四个字,然后朝轿子大声道:“祝山神庙山门永固!”


    于是又是一阵贺声回荡。


    簌簌……


    银杏无风而动,众人下意识看过去,刷的一声,轿子冲出一道白影,直直飞入主殿。


    咚。


    女童耳朵一动,拂尘再扫。


    “神明归龛——”


    忽而风声骤大,主殿前六角塔炉无风自燃,浮成一道白烟直入云霄。


    庙宇本就鲜亮的色彩一瞬间更加灵动,鸱吻坐落檐角拱卫着功德瓦,盘旋廊柱的祥云纹恍若游走云海。


    整座山神庙好像活了过来。


    “礼成——”


    随着话音落下,风声消弭,铜铃噤声,鸟雀喑哑,待来客们揉眼再看,只剩轿辇消色,满地落英。


    “诸位,且请入座。”


    寂静里,一道女声独独响起。


    瑾玉发绾望仙髻,佩百花环,披帛飘荡,行走时似拖曳氤氲云流。


    她踏出主殿,笑望来宾。


    “礼成,开宴!”


    乐声再起。


    欢快的坊间俚曲做着背景音,空气中弥散起饭菜香。


    各路小精怪经神明点形,短暂化为人形,充作伙计穿梭在前后院。


    赵廷观察着落座的人群,看他们脸上还留有激动过的红晕,个个兴奋模样,放松一笑,“还好,这位是有打算的,没暴露真身,不然舆论发酵,又是场麻烦。”


    打脸来的很快,部员惊恐的声音忽而响起,“等等,副部长你看!”


    赵廷循着部员指向的方向,定在了——一盘菜上?


    “翠缕三鲜盏,请用。”


    道行不够的小精怪做不了表情,呆呆放下菜碟,呆呆转身,然后呆呆地被赵廷喊住。


    “这是什么?”赵廷深吸了一口气。


    小精怪呆呆重复,“翠缕三鲜盏,请用。”


    赵廷眉心一跳,拿起筷子伸向翠缕三鲜盏,顾不上欣赏这道色如初春新雨般清新的色彩,从葱翠青绿里夹起个同样色调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你说,这是什么?”他晃晃筷子,看着跟着弹了弹的青蛙,十分头疼。


    小精怪木着脸凑近,半晌,它道:“是我弟弟。”


    赵廷:“?”


    小精怪嘴唇微张,几乎是眨眼间,一道粉红肉条自它嘴里弹出,射向赵廷的筷子。


    赵廷只觉手上如蜻蜓点水,筷子上的蛙精已经消失。


    小精怪吐出蛙精,啊不,弟弟,依旧呆呆道:“弟弟采莼菜,睡着了。”


    赵廷努力理解一番,点头道:“其他桌上没有蛙精吧。”


    “只来了一个弟弟。”


    “……行吧。”


    赵廷无力摆摆手,示意它可以走了。


    小精怪捧着弟弟,两双黑漆漆的豆豆眼盯着他,“谢谢你,没有吃。”


    “后缀加上弟弟啊……我要吃菜的。”


    呆呆的家伙离开了,赵廷与一众部员皆面露好笑,“还挺可爱。”


    “行了,吃菜。”


    赵廷终于有心思尝菜,夹起一筷,看着里面的色彩分明的莴笋丝、莼菜、藕芽,感叹道:


    “刚才就觉得这道菜真是漂亮。”


    “别光看啊,味道也超棒!”


    赵廷啧了一声,就着莴笋的清冽香和莼菜的水汽,还有藕芽那种荷塘的幽香,一筷送入口中。


    先响起的,是脆如嚼冰的咀嚼声。


    赵廷瞪大眼,感受着伴随脆爽迸发的清甜汁水,只觉吃了口炎热夏日里水边的清爽气,咽下时,莼菜那滑嫩如绸的口感更添几分湖水的清新余韵。


    “嚯,百闻不如一吃。”他嘟嘟囔囔着,正欲再来一筷,就瞧见自家部员们快要站起来抢的丢脸样。


    幸亏分量给的足。赵廷一手捂脸,一手也加入抢菜大军。


    前院充斥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时,后厨,人声不显。


    神明的神力在厨房挥洒着,水流声、剁菜声、煎炒声不绝,容不下其他生灵进驻,小精怪把弟弟放在肩头,呆呆对同样做伙计的同伴道:


    “弟弟掉进菜里了。”


    同伴的笑脸夸张如面具,尖利的笑声道:“笨蛋!笨蛋!”


    小精怪不理解这种嘲笑,只舔了舔托盘上滴落的菜汁,“好吃。”


    同伴的笑脸更狰狞,“蠢货!蠢货!肉最好吃!”


    说着,它极快看了眼厨房,想起什么,回味般舔了舔嘴角,“鸡最好吃。”


    说什么来什么,一阵浓郁的蜜香弥散,甜而不腻,带着烘烤后的焦香气息,混合着鸡肉本身的鲜香,勾得这个店伙计面皮一裂,从中蹦出个狐狸脸来。


    “蜜炙山黄鸡。”


    神明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继而一道灵力飞来,修复狐狸精的面皮,笑骂道:


    “馋嘴家伙。菜品人人有份,待上罢前院,尔等自行取一份来。”


    狐狸精正沉醉嗅闻着托盘上的蜜炙山黄鸡。


    这鸡抹过野生蜂蜜,用盐酒揉捏腌透,裹黄泥烤至焦香,如今鸡皮烤得金黄透亮,撕开的纹理间流出的汁水乳蜜蜡般缓缓流动。


    狐狸精舔了舔嘴唇,它想起先前帮厨时,偷偷吃掉的那根生鸡腿。


    虽然当时没有炙烤入味,可仅凭腌渍后的味道,就足以让它回味无穷,如今再听得神明的承诺,它兴奋得冒出毛茸茸尾巴直甩。


    强咽口水,它化作红衣小姑娘,捧着菜盘穿过人潮妖海,根本不敢去看那些迫不及待的食客吃相,回后院的时候手掌瞬间化爪,从提前挑好的泥块里拯救出自己的蜜炙山黄鸡。


    “鸡……鸡……”它爪如闪电,划开泥块,鼻子不断翕动,呼吸着香气,待整只鸡身露出,直奔鸡腿。


    滚烫肉汁烫得它直嘶气,却舍不得吐。


    躲进檐下阴影,它连骨带肉大口嚼着,鸡皮的微焦,鸡肉的鲜嫩,蜜汁的甜,还有酱油的咸鲜层层递进,吃得满嘴流油也不管。


    几个呼吸间,一个鸡腿消失在狐狸嘴。


    已经算含蓄品味过味道的狐狸舔着爪,寻找剩下的鸡腿,心头噼啪转着心思:一只整鸡加一个生鸡腿,它占了大便宜!


    美滋滋想着时,手上寻了个空。


    它兽爪一张,抓着鸡身上下左右查看,确定没有第二个鸡腿,然后兽瞳竖起,毛发直立。


    “谁吃了?”它狞恶地观察着伙计们,“谁偷吃了我的鸡腿?”


    狐狸到底属于肉食者,店伙计大多是小动物,经不住它的怒气,一时间吓得它们叽叽喳喳吱吱的。


    咚。


    无形神力给了狐狸精一个脑瓜崩。


    “种因得果。你的鸡腿,之前已经吃过了,不是吗?”


    听到神明洞彻的声音,狐狸耳朵塌成飞机耳,发着“呜呜”的叫声,“娘娘……错了……”


    “要记得加前缀,是你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狐狸精尾巴讨好地甩动着,生怕自己的鸡被没收。


    “没有下次。”神明的声音渐渐消弭。


    狐狸精松了口气,蜷回墙角,看着已经失去最美味的两个鸡腿的鸡身,竟很拟人地叹了一声,引得神识遍布庙宇的山神娘娘挑了挑眉。


    她好笑道:“寻常精怪唯有喜怒哀乐四情,似这般复杂心绪,极难了悟。这小家伙,竟从一只鸡身上悟到了。”


    狐狸精自己还不理解这种心情的重要性,它整理心情,先舔净鸡皮上的蜜汁,粗粝舌头细细刮下骨缝的胶质,再露出犬齿,嘎嘣咬开脆骨,不放过一丝一厘。


    吃到最后,它抓着光溜的骨头,心有不甘,又捧起碗底汇聚的油花,恋恋不舍舔干净。


    路过的伙计看到这光洁如新的盘子,伸手道:“盘子不够吱,给我。”


    狐狸精灵动撇嘴,“没有水洗过。人类鼻子钝闻不出来就算了,让那群坐席的头头闻到口水味,等出去我小命就没了。”


    它嘟囔着,拍拍屁股前去洗碗,独留伙计歪头,觉得这只狐狸说话好像有点不同,但它也说不出端倪,只接过洗干净的盘子,端着下一道菜去了前院。


    “山岚三脆吱,客人请用。”


    小伙计躲开满地乱伸的腿脚,踮脚把菜肴放上餐桌,却正对上一桌好奇的眼睛。


    季清撑着脸,“山岚三脆吱?好奇怪的名字。”


    伙计摇头,“对不起吱,是山岚三脆。”它话一出口,赶忙捂住嘴。


    它是一只松鼠精,道行很浅,哪怕经过神明修饰,仍有“口音”,生怕人类看出端倪,藏在衣摆下面的尾巴害怕地摇了摇。


    可一桌人明白过来后,皆淡定道:“原来是口癖啊。”


    “口癖吱?”


    “你开心就好,”方维维捂着嘴打了个充满鸡肉味的嗝,歪头打量松鼠精,突然道:“诶呦,都没注意,你有十岁吗?”


    松鼠精一身喜庆绿衣,是个垂髫小童模样。


    “你知不知道,雇佣童工是犯法的。”其他同学也笑嘻嘻调侃着,实则没当回事。


    他们心知瑾玉不会犯这种错——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瑾玉犯了错,她也肯定有她的道理!


    可松鼠精心智不高,一听见“法”字,就自动对应上神明的威严法令,吓得连连摇头。


    “不是童工吱,我六十岁了。”


    “哈?”学生们作后仰状。


    而松鼠精反应过来自己把真实年龄说出口,又犯了神明禁令,僵硬小脸上愣是露出些焦急情绪,却只会“吱吱”叫着。


    学生们生怕这小孩哭起来,连忙宽慰,“好啦好啦,都当做胡话放了吧。”


    方维维拉着松鼠精落座,“忙不忙?不忙跟我们一块吃点呗。”


    松鼠精摇头,循着力道轻盈蹲坐在桌椅上,惹来方维维怪叫。


    “小弟弟,不可以蹲在椅子上,把腿放下好好坐。”


    “……吱。”松鼠精僵硬地放下腿。


    “这就对了,”方维维满意点头,夹了一筷菜肴,“快来尝尝,这叫山岚三脆是吧。”


    经由野芦笋、黄耳、核桃仁急火快炒,勾薄芡的小炒不似第一道翠缕三鲜盏的夏阴绿意,而是宛如一道秋日图。


    芦笋片切得极薄,染上了浓郁酱色,黄耳菌菇呈现着迷人的琥珀光泽,表面微微泛着油光,核桃仁则经过精心挑选,每一颗都圆润饱满,白中泛着淡黄。


    “刚吃了鸡肉,确实得吃点清爽的解解腻。”


    她给松鼠精夹了一筷,自己也塞了一口。


    “唔……”


    芦笋还保留着脆嫩,黄耳口感较为绵软,核桃仁却提供了意外的惊喜,咀嚼时有种说不上来的弹劲,而三者最鲜明的,却是悉数吸饱了芡汁的味道。


    这道芡汁勾得极妙,不抢味,又增了抹亮色,浓稠度恰到好处,既能让所有食材的味道得以汇聚,又不至于油腻。


    “芦笋取其鲜,黄耳取其香,核桃仁取其醇,尽是自然的馈赠——山岚三脆,名字真贴切。”季清细细品味着。


    方维维竖个大拇指,“牛,不愧是即将中考的学生,就是会说话。”


    同桌调侃,“你不也是?你能说出什么来?”


    “别小瞧我啊!”方维维一脸不服,她清清嗓子,背诵道:“野芦笋、黄耳和核桃仁,都是补脑的宝贝。特别是核桃仁,含有丰富的Omega-3脂肪酸,对大脑十分友好……”


    同桌痴呆脸,“omega?”


    “不要让我在这种地方秒懂啊,”方维维眼睛一抽,冲同学翻个白眼,“少看小说吧你!”


    同桌嘿嘿一笑,不作怪了,也忙着夹菜,“下周就要中考,多吃点补补脑。”


    “核桃不补脑吱。”


    围观全程的松鼠精再次换了个姿势,它心想:如果核桃真的补脑,它就不会总是忘掉自己囤积的树洞位置了。


    “不可以质疑科学,”一学生埋头苦吃,忙里偷闲道:“在我印象里,应该只有松鼠这种找不着粮仓的笨蛋会说坚果无用吧。”


    “吱!”松鼠精感觉自己中了一箭。


    不远处的一桌,龟老笑呵呵听着学生桌的动静,瞥一眼懵懂却潜意识学习着人类的松鼠精,叹道:


    “人间一晤,胜过苦修十年啊。”


    “啊啊……”蚌女张张嘴。


    她道行比松鼠高,怎奈跟脚浅,修行百年仍未炼化横骨,此时她该应和龟老,可她做不到。


    新上的菜肴名曰“跳珠虾”,如一幅极简画,仅焯过水的虾仁蜷曲如勾月,整齐排列在白瓷盘底,中心放着姜醋汁。


    身为水族,蚌女应该不稀罕吃,但她捻起肉质紧弹的大虾仁,惊讶地朝龟老啊啊两声。


    龟老扶着长须,笑道:“这应当是海虾,比之河虾确实大许多。”


    接过蚌女递来的白灼虾,龟老也打量了一番。纵以他的年龄,生平也未品尝过海味,只能凭着吃河虾的经验,嘴巴一张就要囫囵吞进。


    “老人家,要挑虾线剥虾壳的哇。”


    路过的食客赶紧制止他的行为,一旁的蚌女观此,也收回手,一脸乖巧地等人类动作。


    这位食客看出爷孙俩明显没吃过海虾,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多个弯,用不让人多想的语气笑道:


    “不挑虾线也无所谓,但是虾壳要剥,喇着嗓子会疼的。”


    她说着,手上灵活挑出几只虾的虾线,又刷刷几下剥掉虾壳,递给龟老和蚌女。


    “瑾玉老板下心思了,这虾鲜灵着嘞,原汁原味就足够了——诶?”


    食客回神,就发现剥好的几个虾仁已经空空如也,而一旁的龟老和蚌女的嘴巴嚼着,目光晶亮。


    这一老一小逗笑了食客,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心里泛软,干脆坐下,替爷俩剥着虾仁。


    “啊啊……”


    蚌女眨巴眨巴眼,推了推餐碟,示意她也吃点。食客笑笑,从善如流捏了个虾仁入口,惬意点头。


    “果然,是好海虾,不像河鲜有股土腥气,也不像养殖的那样没啥味。”她砸吧下嘴,竟伸手拿了个扔掉的虾头往嘴里送。


    “啊啊?”


    蚌女和龟老一左一右按住她的手。


    “女娃娃,虾肉多得是,不要吃虾头。”龟老慈祥笑着。


    “我?娃娃?”食客一愣,继而笑开,“老爷子,我都四十多啦。”


    龟老笑呵呵的,“在我眼里,还是娃娃嘛。”


    “哈,您说的是,”食客吸吸泛酸的鼻子,笑着解释,“我是想尝尝虾黄的味道,海虾肉质好的话,虾黄的滋味很足哦。”


    龟老恍然,“原来如此。”


    蚌女则行动力十足,已经抓了一把虾头送进嘴,感知着醇厚的鲜味,激动得朝龟老点头。


    “哎呦呦,可不能吃这么多虾头,”食客止住她还想吃的动作,“喜欢味道重点,就蘸姜醋汁吃。”


    蚌女歪头,瞥一眼黑漆漆的蘸汁,皱皱鼻子。


    和泥潭一样的颜色,不是适合生存的象征。


    可食客已经捻了枚蘸过酱汁的虾仁递过来,她咬咬唇,伸头接进嘴,下一刻,抗拒的神色一滞。


    醋的酸味率先冲击味蕾,却奇异地衬托出了虾肉的鲜甜,紧接着的姜味缓缓释放辛辣,刺激感又为鲜甜增添几分层次。


    无论如何,二者唯一的作用就是烘托出虾肉的味道,她眯着眼,沉迷在这股淡淡海盐味的鲜甜里。


    “啊啊。”


    蚌女朝同样沉迷的龟老打着手势,“我们能住在海里吗?”


    龟老笑出声,“河蚌和陆龟怎么能入海呢?”


    她失落低头,而食客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蚌女摇摇头,悄摸摸往食客口袋塞了一把珍珠。


    “蚌女的珍珠可是好东西。”紧挨着的精怪桌上,有一鹿精目睹这幕,随口道。


    他身旁的好友笑道:“不过你我用不着,真要论增进道行的好物,还是看娘娘制得这道菜。”


    “石髓煨松蕈,”鹿精朝主殿拱手,“正如前边的白灼海虾,这几道菜都是娘娘精心为咱们这些族群不同制作的菜肴——我等食素,也只能品鉴素菜了。”


    同桌皆是点头称是,一精怪指着汤盏,“深山岩缝渗出的石髓精华,除了生于斯者,也只有娘娘能潜入采集。”


    “不过这同煨的松蕈菌却是我等采来的。”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正是之前主持迎神仪典的女童。


    “反正娘娘做东道主,大家坦然吃喝就是。”鹿精大笑,笑声放在周遭环境里却不明显,于是它们卸下许多防备。


    比如女童,在品汤时不抬碗,而是头往下一点,在看不到的角度,唇红齿白的嘴巴眨眼变成尖锐鸟喙,冲着喜爱的松蕈啄去。


    “嘶——”


    这个桌上所有精怪齐齐发出被烫到的声音。


    鹿精恨不得把耳朵露出来甩动,“这汤有点烫……”


    女童干笑,然后一桌精怪望着隔壁桌大快朵颐的人类,眼巴巴的。


    “当人真好,什么都能吃,又不怕烫。”


    它们羡慕着,很快,更羡慕的来了。


    隔壁桌一姑娘咕噜噜灌了一碗石髓煨松蕈,畅快道:“这个汤好好喝啊,有种泥土的芬芳。续费老板死忠粉一百年!”


    另一人无语,“你确定是粉丝不是黑子吗?谁家粉丝夸汤好喝是有股土味啊。”


    “我、我是实话!”那姑娘耿直道:


    “我嘴笨说不清楚,但就是有股泥土味,嗯,像把脸埋在腐殖质的气息,还有股松针的清新味,还有还有,喝到最后有种说不上来的甘香?或者是药香?也许就是石髓?”


    “啊……还有松蕈的味道,山珍的鲜味名不虚传……”


    素食的精怪桌,它们齐齐咽了下口水。


    “人类的舌头怎么能这么灵活,他们的词汇怎么这么充沛。”鹿精恨恨道。


    煎熬地等待汤品变凉,它们迫不及待大口喝掉一碗,又改了口风,“嗯,形容很到位。我要背下这段话,等回了山,只能靠它回味石髓煨松蕈的味道了。”


    好友笑里藏刀,“不要在高兴的时候扫兴。”


    鹿精举手告饶,忽然,他余光扫见什么,推了推好友,压低声音。


    “那位真是独来独往啊。”


    好友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即收回视线,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想和这位的肚子认识认识?按你的体型,应该够她百年不进食。”


    鹿精呸了一声,“人家早辟谷了。”


    “瞎说,她不正吃着呢?”


    “你懂个屁,她呀,可不会拒绝娘娘。”


    “聒噪。”


    玉京子心中淡淡道。


    她所在席位唯有她坐着,精怪不敢过来,而人类潜意识会避开这里,所以全部菜肴被玉京子揽下,足够十余人吃的分量竟没让她的肚子鼓起半点。


    没在意战战兢兢送饭的伙计,她轻抿着新上的鸡头米甜粥。


    甜粥由鸡头米与糯米同熬,出锅前拌入糖桂花,又经冰镇,滋味十足沁凉香甜,让吃不得烫食的玉京子舒适吐了吐信子。


    本就柔软的脊背无死角贴上弯曲靠椅,她遥望掩门的正殿,神色遥茫,很快,她又自顾自想到什么,望向后院方向,拉下了脸。


    “那个人类身上,有她的味道。”


    “雪樵,辛苦你了。”


    瑾玉递去一碗鸡头米甜粥,“辛苦你登记后山来客记录。可有吓到?”


    裴雪樵揉着手腕,“来客千变万相,可并无危险,何谈惊吓呢。”


    “不如说,是我该谢谢你,让我接触到这面世界。”他脸上既疲惫又有看到新事物的兴趣。


    瑾玉挑眉,笑眡他一眼,“你能习惯就好。用些饭食补充体力吧。”


    “好。”裴雪樵听话接过碗,就着浅淡米香与鸡头米的草木香味,咽了这口沁凉滋味。


    属于主食的味道总是朴实又满足,他咬开鸡头米略带韧性的外皮,咀嚼着内里软糯香甜的果实,只觉整个胃妥帖下来。


    “哇嗷!”


    一只兽爪很不客气地挠了上来。


    尖锐的触感让裴雪樵身子一僵,待看见捣蛋的家伙,他轻轻一笑,“是你啊,云豹。”


    今日精怪里,他较为熟悉的也只有这只云豹了。


    云豹甩甩尾巴,看裴雪樵不打算分它点美味,不爽利地避开他试图抚摸的爪子,软着身子就往瑾玉裙边走,最后啪叽一声重重倒在她裙角。


    “哇嗷~”


    瑾玉翻看着精怪拜谒奉上的贺礼名单,眼皮不抬,“我手上可没有饭菜。”


    “哇嗷?”


    云豹顺着她的意思,看向在场唯一拥有六道菜肴的人,默了一会,忍辱负重翻个了身,用尾巴戳戳男人裤腿。


    裴雪樵不嫌它的敷衍,半蹲下来分了些饭菜给它,然后朝它伸出手,又犹疑着缩回。


    “摸吧。”瑾玉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心思被看穿,他有些羞赧地对着瑾玉弯弯眉眼,才垂下头,信任地落下手掌,很是新奇地抚摸着云豹。


    “云豹太过稀有,国内可能没有几人能说出它的触感,我何其有幸,能成为其中一员。”


    瑾玉不知何时放下名单,支颐瞧着他谨慎又激动的动作,“想摸摸肚子吗?”


    “可以吗?!”裴雪樵抬头,清亮眸子好似只充斥着面前这人,里面俱是信赖。


    “当然。”


    她脚尖踢踢云豹愈发圆润的屁股,云豹应力倒下,四肢摊开,毛茸茸的肚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软乎乎的。


    裴雪樵很孩子气的哇了一声,用尽理智不让自己埋进去,只矜持打理着云豹腹部的毛发,揉得它咕噜作响。


    这番运作下,一人一豹感情升温。主要是人生了喜爱之心,于是问道:“为何它不能进山神庙吃饭呢?”


    “——还有他们。”裴雪樵指着后山边嬉戏打闹的小动物们。


    “它们道行太浅,连我帮忙的情况下都化不了人型。”瑾玉摇头,见裴雪樵懵懂,她搜寻脑海,用他能理解的意思道:


    “大多动物没有味蕾,尝不出味道。”


    裴雪樵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一时失笑。


    侧耳听听山神庙里的热闹,他随口问道:“云舆降瑞宴何时结束?”


    无心一句话却激起瑾玉的怅惘,她素来从容的神情流露出些不舍。


    “只剩一杯终宴酒。”


    日行西方,燥热褪去,时候正好。山风温和吹拂,吹起群山树木涟漪。


    食客们吃饱喝足,有些去参观庙宇,大多还是惫懒在椅上昏昏欲睡,不曾窥见阴影里、花叶下、屋檐上,有化回原形的小精怪们躲避其中,偶尔有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传出。


    一派舒畅风光。


    “有点舍不得走。”方维维看看时间,不舍道:“就没有什么新美食能留住我们吗?”


    “有的。”瑾玉徐徐走近。


    “老板!”学生们眼睛一亮,蜂拥凑近。


    “老板老板你今天好漂亮!”


    “老板你今天好神秘哦,我都没怎么看到你。”


    瑾玉微笑听完孩子们的言语,才道:“放心,我一直在。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今日最后一道菜品?”


    “是什么?!”


    “瓮中天。”


    当瑾玉捧出平平无奇的粗陶酒瓮时,学生们耷拉下眉眼。


    “啊,看起来有点平凡。亏我还做足了心理准备,打算喝杯酒呢。”


    “你们的律法不允许未成年饮酒。”


    瑾玉笑道:“所以不是让你们先行离开吗?”


    方维维惨呼,“我们不甘心啊——”


    瑾玉恶趣味道:“那你们只能亲眼看旁人饮此酒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方维维拉住同桌就想走,奈何已经太迟。


    普通到朴素的酒瓮启封时,晚风忽静,满院精怪倏然仰首。


    瑾玉让出坛口位置,招呼裴雪樵过来,“瓮中天的开坛美景是人世一绝,定不能错过。”


    裴雪樵耳朵一动,听见周遭快速靠近的窸窣声,再不见先前的谦让,脚步一跨,便瞧见了第一眼。


    待看清酒坛内里,他凤眼睁得溜圆。


    粗陋的瓮腹不过二尺宽,却似乎见了一方小天地。


    本该漆黑不见酒液的内里,酒液呈青波漫涌如潮,星点沉浮似藻,促成一幅夜星图。


    可惜有星无月。


    但当他从酒液看到自己的眉眼倒影,那双逐渐瞪圆的凤眼完美成为夜空的一弯月,随他心意盈缺。


    裴雪樵心神撼动,不由带动酒液晃荡,荡开了星空,紧接着,又涌起翠色山峦影。


    “……”他张张嘴,竟找不出形容,只崇拜地看向瑾玉,由衷夸赞道:“好厉害。”


    瑾玉自得一笑,“看够了?”


    裴雪樵诚实道:“恨不得时时看。”


    “这恐怕不行。”瑾玉笑盈盈让开身位,倏而几道身影挤进坛口。


    “多少年了,有幸再次得见这神乎其技的瓮中天啊。”龟老扒着坛口,颤着嗓子。


    山君骂骂咧咧道:“你个老东西运气够好了,我都没见过。”


    “不要挤,”玉京子操起冰冷水汽,激得几个精怪冷静下来,继续道:“开坛酒力有限,开坛后一刻景色就散,所以轮流来。”


    说罢,她看向瑾玉,得了认可目光,她勾勾唇角。


    早被挤出圈子的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听着里面时不时激动的声音,找不着头绪。


    直至一刻过去,随着最后观看的山君一声喟叹,酒坛才真正被人类看见。


    陆陆续续赶来的食客接过这杯瓮中天。此时酒力已大半融入酒水,不显先前的奇异梦幻之景,可仅存的游荡星点足以让食客惊奇不已。


    一人晃晃杯中酒,“像光藻。”旋即一饮而尽。


    一口饮罢,有对酒不感兴趣的食客好奇问道:“什么味?好喝吗?”


    这食客没说话,猛地甩甩脑袋。


    有人看出他的状态,更为惊讶,“酒劲这么大?就醉了?”


    “我、我没醉……”


    “看,典型喝醉语录。”


    食客甩头,目光涣散地盯着酒杯。残留的酒液上,他左眼和右眼的视野好像截然不同,左眼恍若徜徉在苍茫云海,右眼又穿梭在辽阔山林。


    他有点眼花,把酒杯凑近,眼前景色又起变化,好似在由外往里看观察一个小世界,又好像是从瓮中往外窥天的渺小存在。


    他觉得头脑无比清醒,福至心灵道:“瓮中天……?”


    “这人彻底醉了。”旁观的看客笃定道。


    “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啊。”


    “没事,我来试试。”前边说食客喝醉的看客也跃跃欲试,借着前者经验,她这次只抿了一小口。


    然后——


    “啊……这就是,瓮中天啊……”


    大家看着她也晕晕乎乎起来,气到捶腿,“不是,为什么每个人喝完都要重复一遍酒名啊?”


    “很好,彻底勾起我的好奇心,”一人径直倒了一杯,继而又是熟悉的恍恍惚惚笑道:“瓮中天……我懂了……”


    “……”


    食客们不语,只沉默地排队领酒,最后面露明悟。


    一时间,庙宇里憨儍笑容的生灵骤增,瑾玉置若未闻,只为来客添着酒水,笑道:


    “今日筵席免单,诸君杯盏莫空。”


    “呱。”


    蛙精和弟弟对瑾玉道谢,捧着这滴酒水,扑通跳入后院的水池,没一会,两只绿油油的胖青蛙沉浮其间。


    “没几口肉,”狐狸于阴影里看着它们,撇嘴不屑,一爪捧着小酒杯,一爪掏出干净到快反光的鸡骨头,沾着酒水舔着,“喝醉了,能让我再梦见吃鸡吗……”


    倒酒的神明似乎叹了一声。


    而屋檐鸱吻旁,松鼠精用粗硕的尾巴倒吊在屋檐,哭唧唧道:“松鼠不是笨蛋吱……”


    不远处,蚌女“啊啊”朝龟老打着手*势,“我们搬家吧!去海里吃海虾、海鱼!”


    龟老笑呵呵拂须不语,享受着难得的炽热阳光。


    鹿精踉跄往后院去,他不适应这种把握不住身体的状态,潜意识想回到自己的老巢,可走着走着,他撞上一道屏障。


    银杏的根系包裹着山神庙,让其间醉酒生灵不至于迷路走失。鹿精甩甩暴露的耳朵,干脆化回原身,沐浴着阳光沉沉睡去。


    没一会,几只食草系精怪靠近睡成一团,另有一只灵动翠鸟单脚立在鹿精峥嵘头角上,把脑袋埋进翅膀。


    “你、你真不记得我了?”山君呲着牙冲耿浩笑。


    耿浩要是清醒,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非人感,但他实在醉了,便醉醺醺摇头,“来,咱们合个影,以后我肯定能记得住你!”


    说着,他掏出相机,踮脚想搂山君的脖颈,做不到,退而求其其其次,抱住山君的胳膊,咔嚓一道闪光灯。他笑嘻嘻打开看。


    “兄、兄弟,你的眼睛怎么冒绿光啊,”他此刻神经粗大堪比山君的肌肉,“倒是让我想起先前,我从云岫山脉……”


    山君补充道:“逃亡?”


    “不!”耿浩甩手,哼笑道:“是旅游,不过衣角微脏。”


    “这么厉害?要不再进一次?”


    “那还是不了……”


    瑾玉听到这里笑出声来,瞥一眼法力足够冲出银杏保护网的玉京子,看她化成十余米大蛇原形,盘在银杏身上吐着信子,嚷嚷着“仙人抚我顶”,弯起眉眼。


    想起当年那条孱弱小蛇,她佯装不曾听见簌簌告状的银杏。


    还有某些在香灰里打滚,花盆里挖洞的精怪,瑾玉全当没看见。


    毕竟这些小家伙和酒品各异的食客们,在山神娘娘眼里都十分可爱。


    酒至酣时,瓮底仅剩一圈湿痕。


    瑾玉于醉酒众生里神色清醒,敲响现世之门。


    “酒罢宴终,该醒来了。”


    食客们如闻钟鼓,抖擞醒来。


    他们笑着与新朋友告别,踏出山门。


    “人类不会记得我们,对吗?”松鼠精朝学生们挥手,蚌女依依不舍送别中年女子。


    瑾玉点头,“是的,瓮中天最后的功效便是没有道行的饮者会遗忘今日所见非人之景,只记得是一场酣畅宴席。”


    有精怪撇嘴,赌气道:“我也不要记得他们!”


    瑾玉纵容一笑,随着夜幕彻底落下,精怪们随雾气退散,遁入山岚。


    神明的视野,收揽了几道频频回望的目光。


    “或许往后许多年,你们要靠着今日回忆精进道行了。”


    瑾玉喃喃说着,熟练靠上银杏,神情有些寂寥。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瑾玉?”


    突然,身后一道清润男声。


    瑾玉惊愕回首,便撞进一双含着水光的凤眼。


    裴雪樵坐在门槛,身子晃晃悠悠的,强撑着脸看她,“不、不回家吗?”


    瑾玉几近迟缓地点头,“回的。你呢?”


    “我?”裴雪樵呆呆愣愣地认真道:“我陪着你。”


    山神娘娘一怔,欢喜笑开。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本日笔记,墨渍待干:


    “今日红尘一宴,终是无憾。”


    第77章 桑葚醪糟冰粉


    ◎【云岫山紧急委托:山林黑影调查】◎


    小暑的闷热,像一块湿抹布捂在张冬芝的心口。


    拉着窗帘的房间里,她第无数次刷新着中考成绩查询网页,屏幕的光映着她灰暗的脸。


    外边的客厅里,电视音量开得震天响,是张妈妈最爱的家庭调解节目,里面上演着熟悉的儿女不孝父母落泪式的闹剧。


    “查到了吗?磨磨蹭蹭的!”张妈妈的声音尖利地穿透电视嘈杂扎过来,“我让你平时多刷题少看那些闲书不听,现在知道急了?一天到晚心思不在读书上,能考出什么好?”


    张冬芝早习惯了这样突然的声音,习惯地不吭声,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缓慢转动的加载圈。


    终于,页面跳了出来。


    她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搜寻。


    鼓噪的心跳声里,她看着底部的总分足足高出预估高了十多分。尤其语文,那个她一直不算拔尖的科目,竟然是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分!


    一霎时,巨大的、带着酸涩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语文高分的缘由——作文题目。


    原来那些真实的感受,那些汗水、泥土、饭菜香带来的踏实感,除了打动自己,还能打动阅卷老师。她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傻笑什么?考了多少分?能够到重点线吗?”张妈妈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声音带着惯常的审视。


    张冬芝深吸一口气,压下熟悉的莫名愤怒,尽量平稳地报出总分,顿了顿,她特地挑出语文的分数,加重读音,脸上有着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可张妈妈只平淡地哦了一声。


    “指望我夸你?你觉得你值得吗?”她冷笑道:“你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语文分高怎么了?肯定比不上你们班那个语文课代表季清吧?”


    “人家爸妈都是老师,从小培养的。你天天就想着吃,能跟人家比?我看你其他科也就那样,补习班上了那么久,数学物理还是拖后腿。高考要是还这点分,上好大学悬得很!”


    “——你差得远呢!”


    那些喜悦的泡泡,被这连珠炮似的冷水瞬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沉甸甸的窒息感。


    张冬芝的小小希冀慢慢消失,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闷得发疼。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无论她怎么做,她的妈妈眼里看到的永远是“不够好”、“比不上别人”。


    “……是,季清很厉害,因为,”因为她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张冬芝咬着牙把未尽之言咽下去,隐忍道:“你也养不出她那样的女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嫌弃你妈了?我说错了吗?还不是为你好!不知好歹的东西!”张妈妈的声音更大了,带着被顶撞的恼怒,伴随着电视里夸张的哭诉声,像魔音穿脑。


    燥热。


    小暑的天气太燥热。


    张冬芝觉得这小小的房间像个蒸笼,又闷又热,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妈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俱是熟悉的疲惫感。


    解释毫无意义,沟通都是徒劳。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抓起桌上的手机和薄外套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饭都不吃了?考完试就野了是吧?”张妈妈紧随着她的步伐,追到门口质问,见女儿不搭理自己,她更气了。


    “说你一句你就垮脸,心理这么脆弱,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不算太响但异常决绝的关门声。


    张冬芝靠在大门上,与那个充斥着否定、比较、令人窒息的空间彻底隔绝。


    “有本事别回家!”张妈妈的大嗓门穿透大门,惊得她身子颤了颤。


    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张冬芝有些茫然。


    是啊,家这样的地方都待不住,她又能去哪呢?


    嗡嗡。


    手机里来自班级群的一条消息@全员。


    [走啊,上山玩去?]


    对,去山上。她迈开步子,汇入暑热的人流,朝着云岫山的方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呀吼——”


    中考结束的学生们熟门熟路在云岫山脚下汇聚。卸下重担的少年少女们如同出笼的雀鸟,呼朋引伴,撒着欢儿在山里横冲直撞,兴奋的嚎叫在山谷间回荡。


    “考完了,爽!”


    “玩!玩它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积压了三年的压力化作山间的呐喊,一时间,压得山林生灵寂寂,唯有其声喧嚣。


    山神庙后院,北厢房里,慵懒打扇的山神娘娘抬眼,轻笑道:


    “哎呦呦,这群泼猴。”


    “泼猴”们真的在上树。


    学生们好像憋疯了,正经的路不走,结伴笑闹在山路外的树林里,突然,一男生指着树林深处的一棵树,“我就说有桑葚吧?”


    “在老家的时候,一到五六月份看到地上的鸟屎变紫了,我就知道有桑葚可以吃了。”他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


    方维维鼓掌,“那你可真是个生活观察家呢,想必这次中考作文你也很有话讲吧。”


    “那可不,这次作文题目可真是——诶诶你们等等我啊!”男生话断在嘴边,赶忙跟上朋友们,站在了这颗枝繁叶茂的桑葚树下。


    这颗桑葚树正值盛果期,紫黑油亮的桑葚挂满枝头,果香诱人。


    “看起来好好吃哦……”有人咽了咽口水。


    “把‘看起来’去掉,这么黑亮的桑葚,比市里卖的新鲜饱满多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说着,眼珠子半点不离桑葚,半晌,大家伙面面相觑。


    “要不……?”


    有人面露试探。


    “反正我们不吃它也只有腐烂。”


    有人试图说服。


    “可这树算是瑾玉老板的吧?”


    有人理智尚存。


    “我们摘下来送她,老板肯定会奖励我们吃一点的。”


    有人解开了难题!


    “开干!”


    打头的男生撸袖子挽裤腿,几个人跟着他的动作,小心攀上了桑葚树。


    没一会,一人下了树,反穿的外套帽子里,堆着一帽子桑葚。


    “哇!”树下的学生们惊叹,但一个在乡下常吃桑葚的女生面露疑惑,“这个颜色感觉有点生?没有紫到发黑呀。”


    “你看出来了?”上树摘桑葚的男生尴尬一笑,又有些困惑地解释道:“上边是有很成熟的桑葚,但样子很奇怪,像被啃过,品相不好,我们就挑了些齐整的。”


    捻起一串桑葚,他陶醉闻闻,没怎么在意道:“它长得已经很甜了,不要在意太多,吃就完了!”


    说着,他把手指长的大串桑葚塞进嘴。


    “怎么样怎么样?”


    十来双眼睛好奇看过来,他喉结一动,把桑葚往外送了送。


    “好次!”他竖个大拇指。


    “我也尝尝!”方维维第一个伸手,兴冲冲拎了一串送进嘴,默了默,朝其他同学竖起大拇指,“快尝尝,老甜了!”


    于是大家彻底信任,一个接一个尝过桑葚,然后皆热情推销给没有吃的下一个人。


    直到最后,大家的目光落在唯一没有伸手的人身上。


    “张冬芝,不尝尝吗?”


    同学围着她围成一圈,个个似乎含着口水,笑眯眯对张冬芝递去一串桑葚。


    张冬芝全程处于心不在焉和兴致勃勃的区间,阅历尚浅的她还不懂如何平复负面心情,正呆滞看着大家打闹,待回过神,就撞见这幕。


    “哦,好。”她呆呆接过桑葚,毫不犹豫塞进嘴,下一刻,她脸皱成一团。


    好酸!


    她忍住吐出来的冲动,僵硬咽下,等反应过来,霎时间,她面色苍白,心里一大串负面想法飘过。


    他们是故意把酸的给我吃吗?


    是想看我笑话?


    我的同学们是在……欺负我吗?


    张冬芝紧紧咬着唇,手下意识抚上袖口下的疤痕,害怕地朝学生们看去,可她瞧见一双双清澈愚蠢的目光,懵逼看着自己。


    “不、不酸吗?”


    班长不敢置信道,他又拿一串桑葚往嘴里送,在尝到熟悉的冲天酸味后,再也绷不住,连着前边含在嘴里的桑葚和口水一起送进纸巾。


    似响应般,其他学生们也憋不住了,一时间,呕吐声呸呸声不绝于耳,紧接着是友情破裂的质问声。


    “这叫‘甜’?友尽!”


    “不是我说,前边骗人的那几个,能忍着这么久不吐真是辛苦了。”


    “干、干坏事的时候总是呸呸,总是不惧艰险的。”


    笑闹声里,张冬芝眨眨眼,“原来是恶作剧呀。”


    “刚才不好意思,大家在开玩笑,没有恶意。”季清好听平静的声音传来,心细如她看出了张冬芝的异常,特地前来解释。


    张冬芝也不好意思摇头,“是我反应慢。”似乎在印证这话,她回想起方才的事情,反射弧很长地笑出声。


    忽然,她歪歪头,往深林看去。


    季清问:“怎么了?”


    “刚才好像除了我们,那里也有笑声。”张冬芝指着那个方向。


    季清循着她的方向看了一会,没有看出端倪,于是安慰道:“可能是风声。”


    张冬芝迟疑,她的听力是能在家里听到楼下母亲开单元门的程度,鲜少出错。将信将疑里,桑葚树下又响起欢快的动静,她的注意被吸引过去。


    “我就知道前边的桑葚不好吃,”桑葚树下又跳下来一个学生,她骄傲地摊开自己的背包,“别看它品相不好,指定甜!”


    学生们之前长了教训,但不多。秉持受罪一起受的态度,每个人又捻着一串桑葚,在班长严格的倒计时下,一起塞进嘴。


    “好甜!”


    大家眼睛噌的亮起。


    “大功臣”女生笑眯眯的,“信我了吧。这些有缺口的桑葚应该被动物吃过,可能是鸟类?反正小动物挑选水果的本事比我们强多啦,它们吃过的才是最好吃的。”


    “学到了。”学生们连连点头,意犹未尽看着已经见底的背包。


    一人感叹道:“唉,一包桑葚,落在一个班身上便轻如鸿毛。”


    “大文豪收收味,来帮忙摘桑葚了。”


    确认过眼神桑葚真的很美味,大家达成共识,决心狠狠摘它一手。动了脑子的人类行动力超绝,乌压压的桑葚树过了一会便瘦了一圈。


    学生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时,桑葚树不远处,更高大的树木上,几道黑影抓耳挠腮。


    一阵语调各异的“叽叽”声后,它们无声地荡过树藤,朝桑葚树飞掠而去。


    桑葚树下,人类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季清踮脚,“来,我接。”


    接过新的一捧桑葚,她小心堆放进地上由几件外套勾起展平的容器,刚一转身接下一茬,她就觉身后一阵风过,回头一看,不由拔高声音。


    “有人抢桑葚!”


    话一出口,树上一大串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什么?!”


    几个男生先跳下来,却只来得及看见几个人形黑影扯着堆桑葚的外套包消失在遍披阴影的树林。


    “还我们桑葚!”


    男孩们脑子一热,结伴就冲了进去,可刚一进去,他们就察觉出不对。


    这里没有路,准确来说,这里不像有人会走的样子。


    密林里,光线被高耸树木截留大半,留下一星半点的光线里,他们看着前方佝偻又迅捷的“人”在林间穿梭跳跃。


    这真的是人吗?


    几个男生脑海不约而同划过这个想法,脚步慢了下来,后背也开始发凉。


    班长当机立断,“走,抱团回去。”


    他们聚在一块,倒着步子往后走。


    “叽叽!”


    充满嘲笑意味的兽鸣突然在头顶响起,班长咬牙看去,却只勉强从光影斑驳里,看到了——


    “黑影?”季清下意识道:“瘦长鬼影?”


    班长比划着,“不像,它们很畸形,胳膊特别长!”


    季清有些失落,“真的不是瘦长鬼影吗?”


    “你在遗憾什么啊!”


    总之,如今人心惶惶。无措之际,大家不约而同地——冲向了山神庙。


    “呜呜老板!!!”


    山神庙迎来一阵鬼哭狼嚎,瑾玉笑吟吟迎出来,面色不变地听着学生们一句接一句的描述,深刻明白了何为“三人成虎”。


    “云岫前山无鬼、无怪、更无什么都市异闻。”山神娘娘无奈道。


    目光扫过可怜兮兮的学生们,她正欲直白解释,却又敏锐察觉到这些孩子眼底按捺不住的好奇,似乎正被这小小的“恐怖”刺激得激起久违的探索欲。


    “考过中考,心情何如?”瑾玉突然前言不搭后语问道。


    “啊?”孩子们及时转过脑回路,乖巧道:“很放松啊。”


    “准确来说,是想放松,”季清相当关注自己的心理状况,也很清楚如今的心态,“长期备考的紧绷一时间很难松开。”


    瑾玉若有所思,忽而心念微动。


    “它们应当只是群动物。在云岫山内,你们不会有危险,”她话锋一转,“但我这里有个任务,你们要接吗?”


    玩过游戏的学生们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咳咳。”山神娘娘拢袖端坐,美丽的容貌堪比某些游戏内颁布任务的高级npc,她瞧着一众好奇等待下文的学生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扰。


    “我这庙宇清静地,近来似乎有些‘小家伙’不太安分。围绕着几颗桑葚树的区域里,有不明生物活动,搅扰了山间宁静,惊扰了客人。”


    “就连我这本地主人,一时间也辨不清是何物。”


    她顿了顿,看到大多数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所以,”瑾玉莞尔一笑,像发布重要使命般郑重道:“在此诚聘诸位建立‘云岫山特别侦查小分队’,我,以山神庙主人的名义,颁发‘探查黑影’任务!”


    说罢,她还很传神地指指头顶,笑眯眯道:“我头顶有个黄色卷轴哦。”


    “……”


    一阵窒息的寂静。


    山神娘娘眨眨眼,难得面露窘迫,“我表现得不明显吗?”


    学生们还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而旁观全程的杭敏忍不住了,扯着庄妍上前,眼巴巴握住瑾玉的手。


    “这个任务,他们不接,我接了!”


    庄妍沉敛笑着,望了眼痴呆的学生们,火上浇油道:“这叫真人沉浸式游戏吗?真有趣。”


    她话音刚落,学生堆里就有一女生尖叫,“啊!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瑾玉鼓励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一连串声色各异的尖叫,一群学生像鸟雀围聚,激动地叽叽喳喳着。


    “接接接!这也太好玩了吧!”


    “呜呜我想起我好久没上的网游了。”


    终于接收到热情的回应,山神娘娘心中暗松一气,又得意笑笑,她这些天的电脑也不算白玩嘛。


    山神庙常用来写今日菜品的小黑板换了内容,其上用苍劲有力的字体写着:


    【云岫山紧急委托:山林黑影调查】


    【委托人:瑾玉】


    【委托任务:查明山路外桑葚树的“神秘黑影”真身。】


    【线索提示:1.目标喜食桑葚;2.目标善攀爬,常于树间游荡;3.桑葚有染色的功效。】


    【特别提醒:保持距离,安静观察,爱护山林,安全第一!】


    “好有仪式感,”杭敏海豹鼓掌,“所以我们能接吗?”


    瑾玉正翻捡着学生们仅留的桑葚,闻言一愣,抬眼看着不知何时皆凑上来,都对这个任务很有兴趣的食客们,有些意外。


    “我以为只有孩子们爱玩。”


    “嘿!老板你是说我们老了吗?”一中年男子不服气道:“我们当年冲浪互联网玩游戏的时候,这群小孩还没出生呢。”


    另外也有人道:“成年人也需要快乐哇!”


    杭敏哼唧着,“我们也还童心未泯呢。”


    “……”瑾玉怔了怔,弯着眉眼笑得温和,“好,都可以接。”


    众人欢呼,也有人发现盲点。


    “所以老板,奖励是什么呢?”


    瑾玉洗净手,开始炮制桑葚,“事因桑葚起,也以桑葚终——用它做美食如何?”


    杭敏拍手,“想不到更好的奖励了。”


    瑾玉笑着摇头。洗净的紫黑桑葚倾入石臼,锤捣得浆果应声破裂,深紫近黑的汁液迸溅,流淌,再碾压旋磨,将果肉彻底捣烂成泥。


    浓稠的果酱还含着细碎的籽粒,取细筛滤过,桑葚泥滴入碗底,覆上保鲜膜,送入冰箱镇凉。


    空气里还弥留着清甜的果香,食客们舔舔唇,好奇道:“奖励提前给吗?”


    方维维趴在灶台,哭唧唧道:“不要吧,我不想馋着做任务啊。”


    听着应和,瑾玉失笑,“这是补给品哦。”


    所有人登时换了嘴脸,看得她乐了一阵,才揭开之前用冰粉籽搓洗过,静置凝固的冰粉盆。这碗液体已饱含胶质,凝成颤巍巍、半透明的冻。


    瑾玉取常放饮品的阔口杯,先铲数勺冰粉冻,挖起,滑入杯底。


    冻块堆叠着碰撞,微微晃动,足见弹嫩。


    “我爱果冻……”人群里有人偷偷咽口口水。


    瑾玉笑而不语,另起锅注入清水,待冒起小泡,撒入新掐的薄荷叶。碧绿的叶片在滚水中翻滚,舒展,释放出清爽的草木清气。


    等水开再煮一分,汤汁澄澈微绿,晾凉备用。


    这时,这道饮品终于迎来千呼万唤的组装时刻。


    堆放好冰粉的杯子旁,瑾玉抱来一尊圆滚滚的坛子,揭开时,甜香混着酒气逸出。


    嘴馋鼻子灵的食客眼睛一亮,“是醪糟!”


    瑾玉笑道:“客人好嗅觉,正是醪糟。”


    随着长柄勺的探入,捞起带米粒的醇厚醪糟汁,淋在冰粉冻上。米白的米粒与微黄的汁液覆盖了透明的冻,浸润了其中的缝隙。


    冰镇好的桑葚汁取出,表面凝着一层冷气。


    紫红的汁液冲入杯中,由上至下氤氲了半透明的饮品,深紫、米白、透明三色交缠晕染着,最后,浇入晾凉的薄荷水。


    清冽的淡绿水注入,稀释了紫红,调和了整体。杯中色彩沉淀,分层,又因液体流动而交融。


    好几道快门声后,有食客捧着下巴,星星眼道:“好好看的色调。”


    “但这道桑葚醪糟冰粉,要搅匀才好喝哦。”


    在食客破碎的目光下,瑾玉执搅拌勺探入杯底,搅动数下。


    不同质地的液体与固状物被带动,旋起,混为一体,呈现出梦幻的浅紫色,其间悬浮着晶莹的冰粉块、软糯的醪糟米粒、以及桑葚汁带来的细微深色果肉纤维。


    心碎呜咽声里,她再捻起几粒饱满的鲜桑葚果,撒于杯中装点。


    佯做伤心的声音一顿,这位食客犹疑道:“这样似乎也很好看?”


    瑾玉轻笑,“美食最重要的是入口滋味哦。”


    她将这杯桑葚醪糟冰粉饮封口,再用吸管插入,递与食客们。


    有迫不及待的食客深吸一口,冰凉的液体裹挟着滑溜的冰粉冻、软弹的醪糟米、细碎的桑葚果肉,涌入口中。


    桑葚的酸甜打头阵,醪糟的醇甜与微醺紧随其后,薄荷水的清冽收尾,还有冰粉冻在齿间溜过,带来奇妙的触感。


    一口下肚,清凉解暑,头脑清醒。


    有食客握拳,“我已蓄势待发!”


    旁边的“对手”不屑道:“呵呵,我当年可是任务王,这个任务必然是我先完成!”


    雄赳赳的食客们接了任务拿着补给品就往外走,学生们也呼唤着准备出动。


    热闹的氛围里,张冬芝很忐忑,她小声道:


    “我、我没玩过游戏……”她常年埋头书本,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掐指可数,更别说玩游戏。


    但她害怕的队友嫌弃拖后腿的情况没有发生,一班的同学们个个挺胸抬头,像游戏里的前辈带后辈一样,爽朗道:“安啦,咱们是一个队的。”


    “这样说来,这次任务更有意义了。”


    “张冬芝同学第一次冒险,冲鸭!”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打着扇,笑道:


    “小暑天忌贪凉,但亦不可惫懒哦。运动至微微发汗,湿气随汗出,最是有益身体呢。”


    第78章 猴儿歉桑餐


    ◎哇吼哇吼桑葚真好吃我要全吃光!◎


    “所以,这任务该怎么做?”


    之前的桑葚树下,一群学生陷入茫然。


    下意识看向班里的点子王时,点子王摆手,“看我干啥?我没头绪啊。”他又把目光投向几个学霸,“大佬们,动一动聪明的大脑啊。”


    学霸们沉默不语,唯有班长叹气,“唉,考完试我的大脑好像恢复出厂设置了。”


    “谁说不是!”似找到了共同话题,好几个学生叹惋道:“感觉我的脑皱褶一片平滑,跟新的一样。”


    “你们在共鸣什么啊!”方维维一脸无语,“开什么玩笑,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不可以懈怠!”


    她从学霸里挑了个关系最好的,双手按在季清肩上来回晃,“快快,给我回到考场上的状态哇!”


    季清淡雅的表情被晃得裂了一角,为了逃脱魔爪,她脱口而出,“不是有老板给的线索吗?”


    对哦。


    大家迅速围拢,七嘴八舌地分析起小黑板上的线索。


    【1.目标喜食桑葚。】


    戴着黑框眼镜、常年霸榜年级前三的超级学霸推了推眼镜,率先开口,“这指向性很明显。我们所在的桑葚树,就是任务地点。”


    说到这个,一学生高兴道:“对的,其他人可能还在找桑葚在哪呢。”


    想到自己团队如今先人一步,大家露出些孩子气的得意,又被班长拍手转回注意力,“我们应该仔细观察周遭环境。”


    他摸着下巴分析着,“它们之前抢我们的桑葚,就证明它们把这棵树当做了自己的,而动物的食物获取地点向来和居住点相隔不远——”


    “没错,就比如我在家的时候只会选择楼下的小摊!”有人开口,证明这个认知的正确。


    一阵哄笑。


    而后又经一番讨论,大家一致决定先寻找线索。


    繁茂桑葚树下,桑葚成熟的甜香浓郁醉人,学生们猫着腰,拨开茂密的枝叶,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耳边也时不时有战报传来。


    “这里!”一女生举手,“我这有‘餐余垃圾’。”


    她脚边的泥土上,散落着大量被啃咬得乱七八糟的桑葚果柄,大部分只消失了最饱满的地方,剩下的被无情扔掉。


    过来查看的学生们见状皱眉,有人拿起自己的桑葚醪糟冰粉,不舍地吸了一小口,酸溜溜道:“真浪费。”


    突然,另一边也有人发现痕迹,“这里的草坪塌了一块。”发声者蹲下身,扶起软塌塌的草叶,“那些生物应该在这里坐了很久。”


    “大屁股!”学生们对这未知生物的挥霍桑葚的行为又酸又怒。


    随着观察范围渐渐缩小,发现的痕迹也越来越多。


    “这是什么脚印?”几个学生围成一圈,小心翼翼用手机拍下几个浅浅的带着些许紫黑色污渍的爪痕,隐约能看出几个指头的轮廓。


    “还有这里!树皮上有抓痕!”有人发现了树干上几道新鲜的同样沾着紫黑色汁液的划痕,位置不低,显示攀爬者有不俗的爬树技巧。


    学生们兴奋地记录、拍照、讨论,最后将各色“证据”归于一处,得出结论。


    “它们很大可能来自这个方位。”班长指着一个方向。


    季清坐在草地上,撑着脸问:“那我们要等它们出现吗?”


    有人质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可以试着引诱,”点子王终于出手,他眼里闪着睿智的光芒,指向桑葚树,“挟天子以令诸侯!”


    “阅读理解错误,扣分。”


    “别啊!”


    嬉笑声渐消,学生们按照计划,分散在几处视觉盲点的大树后,找好灌木丛或石头作为掩体,屏息凝神。


    点子王朝众人点点头,然后——猛地开始摇动桑葚树。


    哗啦啦的树叶晃动声里,他还嫌不够,深吸口气,嘴巴一张。


    “呀吼——”


    “哇吼哇吼桑葚真好吃我要全吃光!”


    一时间,树林里只有他形状颠狂的怪叫。


    阴影处,学生们默默伸手挡住了脸。


    “我不认识他。”


    “要不算了吧,不是很想承认我和这家伙是一伙的。”


    可就在大家吐槽时,林子深处忽然似回应般荡出阵隐约的怪叫。


    学生们神色一正。


    “来了!”


    “记住,咱们只拍照片不上手,虽然老板说没危险,但被抓到挠到彼此都麻烦。”


    随着班长的叮嘱,深林树梢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


    哗啦!


    几道佝偻、动作极其迅捷的黑影猛地从浓密的枝叶间荡出,却不露面,只围绕着桑葚树飞快游荡,很快便发现了蹲守周围的学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又荡回深林。


    不过几下呼吸,身形消失,只留给大家几道模糊的残影和剧烈摇晃的枝叶。


    “……”


    学生们个个懵逼地探出身,“它们是发现我们了吗?还挺聪明。”


    “有人拍到了吗?算了,不指望拍到照片了,我就问,谁看清了?”


    面面相觑里,方维维缓缓举起手机。


    “我拍到了。”日头照在她和她高举的手机,显得无比光辉。


    “救世主!”


    大家欢呼,齐齐涌上来,争抢着想看。


    “但!”方维维话锋一转,小脸沮丧,“它们太快了,很不清晰。”


    果然,她给出的照片,全是糊成一团的暗影。


    “即便用了人类高超的大脑自动成像功能,”超级学霸扶扶眼镜,无力道:“我也只能看出这是个类似人形但四肢比例怪异、动作扭曲的奇怪生物。”


    季清眼睛亮亮的,“再瘦点真的很像瘦长鬼影。”


    “都说云岫山没有恐怖故事了,”方维维叹气。


    班长皱着眉头,努力分析,“像人……难道说,是猴子?”


    另一个学霸泼冷水,“灵长目都是这个结构。但任务要求我们具体到物种。”


    大家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了目标的存在,但由于照片不清晰,任务又陷入了僵局。


    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对着手机里的黑乎乎人形状的影子发呆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那个……你们有看第二条线索吗?”


    一句话点醒所有人,大家手忙脚乱掏出三条线索,指着第二条线索:


    【2.目标善攀爬,常于树间游荡。】


    “如果是拍树上生物的话……也许……让专业人士来更好?”


    开口的是班级里最典型的成绩中等性格平和的普通学生,在许多道大佬和朋友的注视下,她弱弱道:“我舅舅也上山了。”


    “他是个观鸟爱好摄影师。”


    云岫山一处随处可见的灌丛木静悄悄的,仿佛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某位山神才能从层层叠叠的伪装里,瞥见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正是女学生的观鸟摄影发烧友老舅。


    他整个人几乎嵌进了泥土和枝叶里,迷彩服、伪装网、裹着伪装布的三脚架和那支昂贵的超长焦镜头,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隐身”系统。


    小暑的热气熏得他鬓角满是汗水,滑落时痒得不行,他却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镜头死死锁住前方十几米外一根横伸的枝芽。


    枝头处,一只健康的蓝喉歌鸲雄鸟正优雅地梳理着胸前的羽毛,阳光撒在上面反映出绚丽色彩。


    “祖宗,鸟祖宗,”老舅在心里疯狂祈祷,嘴唇无声地翕动,“别动,千万别动,就一秒钟,让我对上焦……”


    他在草丛里趴伏了近两个小时,浑身酸痛,就为了捕捉一张完美的静态肖像——甚至没去接山神庙老板的任务!


    可这位鸟祖宗仿佛故意跟他作对,刚梳理两下,又灵巧地跳了一步,把屁股对着他,愣是不给按下快门的机会。


    老舅的心随着小鸟的每一次跳动在反复激烈跳动,内心弹幕刷屏:动!就知道动!屁股上长钉子了?站稳!站稳懂不懂?拍张标准照比求神拜佛还难啊!


    就在他内心疯狂吐槽兼虔诚跪求的当口,一阵不合时宜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老舅在哪?咋看不到人?”


    “他说就在附近啊。”


    从桑葚树处跋涉而来的学生们懵懂闯入这片区域,他们环视着周围,认真寻找着专业人士。


    草丛里的老舅额头一跳,心道不好。


    怕什么来什么,随着一声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他绝望闭眼。


    “完了。”


    几乎同时,镜头里那抹梦幻的蓝影咻地一下,化作道迅疾的闪电,瞬间消失在浓密的树冠,唯有空荡荡的树枝微微颤动。


    “哎呀,有只蓝色小鸟飞走了,好漂亮哦。”


    学生天真的话可谓火上浇油,紧接着,紧挨着他们的灌木丛猛地炸开锅。


    “祖宗!都是祖宗!”老舅如愤怒的地精般一跃而起,对着被惊到面目呆滞的学生们就是一顿输出。


    “俩小时!我在这蹲了整整俩小时!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那鸟!蓝喉歌鸲!夺漂亮夺健康夺机灵的小生灵啊!就差那么零点几秒就能出大片了!让你们一嗓子外加一脚丫子,全给嚎飞了!飞了!”


    他一边气急败坏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草叶,一边心疼检查着差点被踩到的镜头,嘴里还在不停地碎碎念,“我的蓝喉啊……我还在群里炫耀来着,这下要被笑死了呜呜……”


    老舅脸上俱是委屈、愤怒、心疼。


    学生们反应过来后,连连道歉,可老舅累了,他心酸摆手,“不管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做不到了,我要上山吃点好的……”


    学生们嘴脸一变,“那不行。”说着,几个男生上前架着老舅就往外走。


    “老舅,我们需要你!”


    “谁是你们老舅!”


    “老舅,能行吗?”


    “都说了别乱叫老舅,”老舅朝自家漏水外甥女翻个白眼,再对学生们哼哼两声,“坏了我的摄鸟大计,还想让我拍疑似猴子的照片?”


    他正打算继续嘴硬,奈何学生们已经从老舅外甥女那里得到了大杀器,一时间十来声脆生生的“老舅”,叫得他晕头转向。


    “行了行了。”他强忍着嘴角的笑,听着学生们给出的经验,找到地点放置器材,很快,他蹲伏好,示意可以再次“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几个女生蹲在不远处,看着老舅潜伏的地方,很是惊叹,“不提前知道的话,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人。”


    老舅亲外甥女与有荣焉,“我老舅可厉害啦。”


    “嘿嘿,是我们老舅。”


    “嘘,他们开始了。”


    桑葚树下,点子王熟练地开始摇树、怪叫,但过了许久,林子里不曾传来回应。


    学生们有些骚动,“是看穿我们的计划了?”


    “这么聪明的话让它们中考去好了。不可能的。”


    “再等等,老舅都没发话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学生们屏息凝神,眼睛瞪得发酸,可耳边只有鸟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手机群通话里传来压抑的惊呼,“来了来了!”瞬间,几个学生的手机齐刷刷调转方向,唯有老舅纹丝不动。


    熟悉的黑影游荡枝芽,精准找到几处学生蹲守的地方,黑漆漆的眼珠很人性化地露出讥讽的怪笑。


    “它在笑话我们吗?!”


    “拍到了吗?”


    “不行啊还是很模糊。”


    “老舅呢?给点反应啊?”


    “老舅别惦记你那鸟了!”


    急个屁。


    老舅心中淡定,镜头如最高端的锁定器,紧紧追踪着目标的移动轨迹。


    机会是在一瞬间降临的。


    黑影似乎觉得这些小小人类不足多虑,又似乎无法抗拒桑葚的果香,一只体形稍小的黑影动作渐缓,避开学生的视角,往桑葚树荡去。


    在伸爪向桑葚而不得不放缓动作时,老舅眼中迸出犀利。


    咔嚓!咔嚓!咔嚓!


    相机爆发出密集的快门声。


    “哈哈,到手!”


    老舅从潜伏处一跃而起,惊得黑影们身形一顿,倏而逃往深林,而学生们蜂拥而来,忐忑道:“拍清楚了吗?”


    “哼哼,小看我?”老舅低头查看照片,得意道:“比起那群按帧动的祖宗,这些猴子是小意思啦。”


    “猴子?确定了?”


    大家凑近查看照片,果从镜头里看到了清晰的画面:几只黑漆漆的长手长尾巴的大猴子在枝头跳跃。引起阵阵惊叹和笑声。


    “是了,只有猴子才有这种贱兮兮的气质。”


    “注意,你和猴子是近亲。”


    “我又没说我不贱兮兮。”


    “……你厉害。”


    眼看黑影露出真面目,学生们心态放松,笑闹里,老舅面露思忖,“这猴子长得有点陌生啊。”


    一男生笑嘻嘻攀上他的肩,“老舅你是观鸟摄影,不熟悉猴子很正常吧。”


    “我好歹了解点野生动物,这猴子真的没见过,”老舅皱着眉,“而在我国,只要动物长得不太眼熟,基本就是珍稀动物。”


    似在印证他的话,旁边负责在网上检索信息的学生们迟疑抬头,“没找到对应的名称。”


    “啊?”


    学生们围过去,“这可是最清晰特征最明显的照片,不可能搜不出来吧。”


    “额,是给出了结果,但搜索说它是……”


    季清苦恼地举起手机。


    “——金丝猴。”


    “啊???”


    搜索出的金丝猴照片,毛发金亮,眼神温和,体型敦厚,再看看自家给出的照片,毛色漆黑,眼神狡猾,体型……体型倒是差不多。


    “有点幻灭,”一学生扶额,“金丝猴不是那种很温顺的动物吗?咱们这个说它是黔灵山的恶霸我还比较信。”


    学霸开口,“虽然我也不信,但解释一下,金丝猴温顺的原因是智商低。”


    “我也不信,”方维维扫过一众同学,“大家应该都不信——哪有黑漆漆的金丝猴啊!”


    季清摆手,“那就没有解释了。”


    学生们耷拉下脑袋。


    “明明都有照片了……”


    “为什么会、停留在这里呢(故作哽噎)”


    老舅听着逐渐往二次元走的画风,眼睛一抽,“打住,又不是没办法解决。”


    学生们猛地抬头,齐声喊道:


    “老舅!”


    “叫那么大声干啥,”老舅挠挠耳朵,顶着一众期待目光,他绷不住矜持,笑道:“你们拍照知道找专业人士,找人分析就想不起来了?”


    云岫山偏后山的区域,连泰正和一众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云豹专员小组查看着近期的录像。


    “这里,它露头了,”连泰指着录像一角,看着云豹仅仅露出半个脑袋,便心满意足笑出声,“小家伙伙食不错,长大了。”


    小组人员皆露出姨母笑,可有人看出什么,“它似乎经常来往山神庙和后山。”


    听到这话,有人叹气,“山神庙的游客越来越多了,我就怕哪天惊扰到云豹,我更怕……”


    他无声的比出两个口型:


    偷猎。


    “要是把山神庙也划作保护区就好了。”一人突然感慨道。


    “嘘嘘,你放什么屁呢,”连泰赶忙竖起食指,往山神庙看了眼,他板着脸,“你知不知道整个云岫山都是山神庙的,人家瑾玉姑娘愿意划出这里做保护区已经是人美心善了。”


    旁边的小组人员也愤怒道:“你居然想让山神庙关门,岂不是没有美食吃了?你好狠的心思!”


    此话一出,所有人员皆愤愤看向发言者,盯得他虎躯一震,讪讪道:“我就随口说说……”


    心虚之际,保护区外响起人声,他逃难般往外走,“我去看看。”


    大家哼了一声。


    “我建议今天的山神庙订餐没有他的份。”


    “同意/支持/没意见。”


    调侃时,出门的男人也带着一行人回来,“是连教授的朋友。”


    连泰抬眼,就看到老舅笑呵呵打招呼,“老连。”


    “你怎么来了?”连泰起身相迎,又看见他身后一串模样青涩的小孩,讶异道:“你拐卖小孩?”


    “去你的。”老舅熟稔给了他一拳,道出来意。


    待看清照片,连泰眼睛一眯,笃定道:“金丝猴。”


    刚才乖巧老实的学生们噌的跳起,不敢置信道:“真的是金丝猴?”


    连泰身为野生保护动物协会高级专员,虽说这些年专攻云豹保护,但也不是没操心其他的珍稀动物,闻言先眯了眯眼,才耐心对孩子们解释道:


    “这是滇金丝猴,它的毛色不同于其他金丝猴,毛色为灰黑色,而颈侧、腹面、臀部及四肢内侧均为白色。”


    他指着照片里本应是白色的位置顿了顿,“这里应该是突变或者染色,导致整个身体呈现黑色,但它们状态很好,很健康!”


    说到最后,连泰声音有些激动,“照片在哪拍摄的?”


    没人回他,学生们皆若有所思,突然有一人开口。


    “染色?我想起第三条线索了。”


    【3.桑葚有染色的功效。】


    “原来如此——”学生们连着老舅一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激动起来。


    连泰悠然拧开水杯,重复道:“在哪拍的?”回头给协会金丝猴小组发过去,滇金丝猴远比云豹的濒危程度高,资料自然更稀缺,这张照片足够他们乐很久了。


    老舅想着自己也能完成任务得到美食,喜中敷衍道:“就在云岫山啊。”


    “噗——”


    连泰一口水喷出,而听到这话的野生动物保护小组的成员发出尖锐爆鸣。


    “是真的呀,我们刚拍的。”


    “不是你们说它毛发被染色了?这些家伙和我们抢桑葚来着。”


    学生们排排站,懵然看着激动地找自己确认照片的大人们,有些瑟瑟。


    “可这是滇金丝猴啊!全球不到两千只的滇金丝猴啊!居然会出现在云岫山?!”


    连泰稳重形象不保,他摩挲着照片,想起什么,拿起手机,“快!快给会里打电话!”


    双方都激动到破音的电话打完,连泰抹下嘴,又对学生们道:“你们不该惊扰到它们的,桑葚算什么,让它们吃就好啦!”


    学生们早从搜索里知晓了滇金丝猴的珍贵,但听到这话,不满道:“那不行,况且我们还接了老板的任务,必须完成。”


    连泰看他们不服,还想劝导,却听见了瑾玉的名头,嘴巴一僵,见学生们兴冲冲要去交什么任务,他跟了上去,打算私下和瑾玉谈谈再划出个金丝猴保护区。


    “老板,我们回来啦!”


    学生们活力四射的声音穿透了山神庙,瑾玉迎上来。


    山神娘娘全程关注着这些“任务者”,由着他们玩闹的同时消去些许小小隐患。


    接过孩子们一堆有趣的观察记录和“金丝猴身份鉴定说明”,她扫过一众学生和其余好奇食客,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


    “原来是珍贵的金丝猴!它们贪恋这满山的桑葚,吃得忘乎所以,倒让大家虚惊一场。”


    她收起报告,对眼巴巴等着奖励的学生们说:“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奖励稍后奉上。不过……”


    瑾玉话锋一转,脸上那温婉的笑意收敛,一丝属于山神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悄然弥漫开来。


    “真身既已查明,那么,这群泼猴贪嘴冒失,惊吓我的客人们,搅扰山林清静,该罚!”


    话音刚落,山林深处传来一阵枝叶剧烈摇晃的“哗啦”声,伴随着几声短促而略显惊慌的“吱吱”叫。


    在一众食客茫然的视线里,一只体型最大、同样被染得“五彩斑斓黑”的猴王从院墙外银杏的树梢探出头,身后拖家带口地领着十来只同样老实脸的家属,个个垂头丧气,再不见先前的嚣张跋扈。


    瑾玉故作严肃地对着猴群方向开口,“尔等贪食野果本无妨,但惊扰了我的客人们,该当何罪?”


    猴王吱吱辩解着,连正常人都能看出它的意思,大概是桑葚太好吃,没忍住。


    瑾玉板着脸,“漫山果实,天地滋养,众生共享,岂容你们独占还惹出是非?”


    猴王怯怯地“叽叽”几声,身后的家属也很是害怕,唯有一只还挂在妈妈身上的小猴有些好奇,从树叶后探出黑得五彩斑斓的花脸。


    这下大家真的看清了,学生们顿时哄堂大笑,只有连泰的目光在瑾玉和金丝猴身上打转,似乎在怀疑人生。


    那边瑾玉还在说着,“念在你们也是无心,便罚你们上供,采最新鲜、最大颗、熟得最透的桑葚,装满这个箩筐。”


    金丝猴们听到惩罚,霎时支棱起来,长臂一捞,带着篮子便消失在树梢。


    仅过片刻,猴群复返,轻轻放下筐子,食客们在连泰的指导下保持安全距离,待猴群回到树上,他们好奇地探头望,只见筐里是满满当当堆积如小山般的桑葚。


    每一颗都紫得发黑、饱满欲滴,肉眼可见的好吃,显然是精挑细选的极品。


    瑾玉看着这群赎罪后毛发更显五彩斑斓黑的猴群,忍着笑挥挥手,再看着这堆赎罪供品,满意点头。


    云岫山的小黑板更新了。


    【真相大白!】


    【神秘黑影实乃贪嘴金丝猴,特罚其上供桑葚,作“猴儿歉桑餐”,化作今日清甜,消暑益气!】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温柔叮嘱着小暑注意事项:


    “冰镇后的瓜果虽爽快,可莫要贪多哦。脾胃受了寒,秋后会算账的。”


    第79章 猴儿歉桑餐2


    ◎个个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一大盆清洗干净、紫得发黑的桑葚摆在桌上,刚经过清水冲洗,还带着沁凉的水珠。


    山神庙前院里,所有“任务者”围坐在一起,手指和嘴唇很快被果肉染成了乌紫色,互相指着对方大笑。


    而厨房内,瑾玉把这热闹当背景音,正悠悠搅动着桑葚果酱。


    专属于熬糖浆的小锅翻涌着粘稠的紫浪,咕嘟冒着细密气泡,空气里弥漫着浓缩的酸甜,夹杂一丝属于草木的自然清香。


    盯着气泡变化,待那“咕嘟”声由密转疏,果酱稠厚挂勺,她伸出无情铁手自热糖浆内一点。


    微抿指尖,瑾玉满意点头,“甜度正好。”提锅离火,搁在案板上晾凉。


    “唔……果酱做些什么好呢?”山神娘娘思忖着,随手拿起自己的桑葚醪糟冰粉吸了一口,下一刻,她瞬间来了灵感。


    “甜水当然要配酥饼!”


    面粉箱里的新麦细白如初雪,细闻时,有股日光晒透的暖香。


    将面粉堆作小山,从中挖个坑,舀勺猪油投入,接着下手推碾,让油粒裹上粉衣,悉数搓成细沙,再取凉水点进去,用力揉压。


    直至面团初成,覆上湿布,醒在面盆里。


    醒面的时候,山神娘娘接着靠上橱柜,吸着甜水,百看不厌地欣赏着窗外风光。


    小暑的野林浓荫匝地,万物生发,神明的目光穿过清溪奇石、树影婆娑,定在十余道嬉闹的身影上。


    “灵气复苏,又有我苏醒干涉地脉,云岫山的灵机堪称浓郁。里面那群精怪道行精进,都想扩大领地,却苦了你们这些小家伙,生生被驱逐出来。”


    她望着这群金丝猴灵动神色,眸色温柔,“不过无事,云岫山很大,足够你们栖息。”顿了顿,她感慨道:“人类很关心你们的生存,所以,要好好相处呀。”


    想起连泰等人激动的神情,山神娘娘微微一笑,转身回到案台。


    醒透的面团松软至极,擀面杖滚过,压成巴掌大的圆片。取来提前冻硬的猪油块,压在面片中央,将四角提起,裹紧油块,捏牢封口。


    擀面杖再次压下,推着这油包面向前延展,力道均匀,不急不缓,擀长成规整的长方形薄片。


    旋即,将薄片两端折起,三叠,如同叠被。再次裹上湿布,送入面盆,静待油脂与面筋在低温下再次融合、紧绷。


    如此叠被子叠过三次,面皮已生出肉眼可见的层次。最后一次擀开,面团质地绵润,微微泛着油光。


    取快刀利落划成方寸小片。取一枚,托在掌心,舀一小勺凉透的桑葚酱,点在中央。指尖蘸清水,抹过面皮边缘。另一片面皮覆上,四边压实、捏紧,锁住这方小小紫玉。


    再拿来闲时刻好的花模,在饼坯边缘轻轻一压,刻出荷叶波浪纹,一一排进刷了薄油的铁盘,最后再扫层蛋黄液,送进预热好的烤箱。


    叮叮叮几下设置时间的提示音,瑾玉直起身,歪头看着这大容量烤箱,眼里是熟悉的赞美,“啊,现代科技。”


    “若放从前,又要砌泥炉,吊石板,还得关注天气,热了潮了都会影响成品。饶是我做起来也麻烦得很呢。”


    瑾玉摇摇头,拖来裴雪樵常坐的小板凳,撑脸盯着烤箱内的景象:精准而持续的高温里,面皮受热鼓胀,边缘率先绽开细密如雪、层层叠叠的酥皮。


    接着,中心慢慢鼓起小包,透出内里果酱被烘烤后更深的紫晕。


    细密的麦香和果香悄悄钻出烤箱缝隙,最终融合为一股难以言述的甜点香,霸道占领整个厨房。


    瑾玉换个姿势,沉迷在甜点膨胀的幸福感里,全然没注意到前院的食客们也闻到了味道,叽叽咕咕地喊她快些出餐。


    待到食客们口水直流三千尺、啊不,饼身均匀染上金黄色,边缘酥皮层次毕现,烤箱的倒计时也正好归零。


    瑾玉这才起身,正打算直接用手拿,余光瞥见烤箱边挂着的防烫手套,想起裴雪樵一直念叨让她记得戴手套,半是无奈半是开心地笑笑,拿过手套戴上。


    酥饼搁上竹匾的时候,余热未消,还簌簌作响着,连着里面的果酱也蒸腾着热气,诱得山神娘娘抵挡不能,先捻了一块入口。


    滚烫的热气先冲击口腔,根本无法品尝味道。瑾玉瞪圆眼,奔向窗外把山风的一角吸进口转了一圈。


    “呼——”


    带着桑葚果香和酥饼油香的山风欢快吹往群山,至于会馋到哪方精怪?瑾玉暂时顾不上。


    烘烤后的酥饼散发着浓郁奶香,混合着轻微的焦褐甜,在咀嚼中彻底释放,而桑葚果酱的酸甜平衡着油脂,清新解腻。


    “味道甚好。”


    瑾玉将掉在手心的酥皮渣送回口中,端起竹匾踏进前院,就撞上几十双大大小小的眼睛。


    “我就说,老板肯定偷吃了!”方维维擦擦嘴角口水,愤愤道。


    瑾玉看他们馋得不行,有些心虚,“没、没有呀。”


    “骗人!”杭敏斩钉截铁的反驳。


    “你这里,”庄妍点点自己的嘴角,忍着笑,“有证据。”


    瑾玉抚上嘴角,果然摸到了酥饼的残骸,“咳咳,快,来吃酥饼呀。”


    “不许转移话题!”杭敏还想抓着问题不放,可转头一看,她背后空无一人。所有食客缀在瑾玉身后,已被桑葚果酱酥饼勾了魂。


    “可恶哇。”她跺跺脚,往人群里冲,“给我留点!”


    分好桑葚果酱酥饼的食客们没有在餐桌,而是纷纷出了庙门,在山门的宽敞月台上零散坐着。


    山风已走了个来回,食客们听不到里面抱怨撒娇的讯息,只盯着自己的酥饼,充满期待地咬下一口。


    酥皮在齿间簌簌碎裂,馥郁麦香的层次里涌出一股果酸,“好次!”杭敏眯着眼品味着,嘴巴不断在嚼嚼嚼,突然,她觉得嘴里有点干,下意识举起桑葚冰粉吸了一口。


    “!”


    冰粉的沁凉和滋润划过干巴的口腔,像一阵带着果香的雨淋过,霎时一派清爽。


    “绝美搭配!”杭敏赶忙靠靠庄妍,兴奋地朝她分享,由于她激动到没注意音量,不远处的学生们也听到了。


    “偷了,我试试,”方维维说着,一口酥饼一口冰粉,然后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艳,“绝了,你们快试试,干湿结合,感觉我能干三个饼!”


    同桌虚着眼,“真的吗?”


    其他学生也是狐疑,毕竟大家都经历过桑葚树下那次人人参与的骗局。


    “友谊的缝隙破镜难圆啊!”方维维痛心疾首。


    人群里,张冬芝噗嗤一笑,引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她习惯性低下头,怯怯道:“那个,很好吃,我试了。”说罢,她害怕无人应答,头压得更低了。


    出乎她的意料,方维维秒接话,耍宝道:“看看人家!介是嘛?介就是信任!”


    一阵欢笑声,学生们尝试着绝美搭配,你一言我一句地分享惊喜,张冬芝坐在其中没再开口,可她浅浅笑着,小口吃着酥饼。


    忽然,一个男生举着手机,“快看,咱们的中考题目上热搜了!”屏幕上,赫然是写着“爆”的词条——


    #郊市中考作文题课堂之外#


    “哈,考试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题目必然有人吐槽。”有学霸吸着冰粉说着。


    “怎么?说题目很难?”大家纷纷凑过去看,热搜最上方就是这次作文题:《课堂之外》


    【教室的铃声、翻动的书页、老师的讲解,构成了我们熟悉的课堂。然而,知识的获取、能力的培养、品格的塑造,是否只发生在方寸课桌之间?】


    【一次难忘的实践,一场投入的劳作,一段山野的行走,一次真诚的交流……这些“课堂之外”的经历,可能比书本知识更深刻地塑造着你的认知、情感与品格。】


    【请以《课堂之外》为题,写一篇记叙文。】


    【1.选取你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或一段时光;】


    【2.写出这段经历带给你的独特收获、感悟或启示;】


    【3.立意明确,内容具体,感情真挚,语言流畅。】


    “对,评论里说,是一种很抽象的难,”另一个刷着评论区的女生念着,“好多人在哀嚎,说完全没东西可写。”


    她继续念着那些吐槽:


    “课堂之外?我三年除了补习班就是在家刷题,课堂之外只有床和饭桌!写什么?写《睡不够的觉》还是《吃到睡着的饭》?[崩溃]”


    “出题老师是不是对我们小镇做题家有什么误解?我们哪有时间搞课外实践?写帮妈妈洗碗算不算?[狗头]”


    “看到题目的时候我真的气笑了,我想到一句话:好了同学,我们来想象一下。”


    “反正我绞尽脑汁,编了个去敬老院的故事,感觉要凉……[哭泣]”


    大家听着这些吐槽,很有同感地叹了一声,念评论的女生似乎也不想再看这些笑中带泪的评论,看向明显是成年人发表的信息。


    “这题目立意要求很高啊,只编的话编不出深度,得切实有感想才行,对这些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小孩有点难了。”


    “楼上+1,感觉这题考的不是文笔,是实实在在的阅历。没点真东西,很容易假大空。”


    学生们齐齐点了点头。


    “诶,这个评论很有意思,”女生指尖停在一个高赞上,念道:“教育相关人士说一句,这题其实出得很好。”


    “可能工作的成年人不太了解现在的学校环境,我只能用三个字形容:高压锅。跳了多少我就不提了,免得被封,我只能说,心理问题现在是所有学校最焦头烂额的一环,而这个作文题目的出现,说明上面注意到了。”


    “《课堂之外》,这是什么?这是中考题目,是要针对性研究进行提分的。今年考,明年会不会还考?想要高分,要不要做出改动?”


    “总之,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头,我也希望孩子们能真正的,从德智体美劳方面健康成长。”


    念到最后,女生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了些哭腔,而学生们安静下来,但很快,班上几个善于活跃气氛的学生欢快开口。


    “那都是大人的事啦!不过你们发现没,咱们学校群里,好像没有抱怨作文题目的。”


    “是的,”很意外的,季清主动开口,“而且我从妈妈那里得知,我们学校的语文分数明显高出其他学校一截。”


    方维维眼睛一转,“那你们的作文写的什么?”


    大家互相看了看,皆缓缓笑起来。


    “还能是什么?答案都写脸上了——我们的劳动实践呗!”


    似乎这句话点中所有人,气氛骤然热烈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哈哈,原来你们也写的是谷雨的种瓜点豆啊?”


    “这题目简直是量身定做好不好?我差点就把字数写超了!”


    听着大家都在分享自己的作文题目,张冬芝的心跳有点快,她无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准考证,想起自己的作文也是写在这里种豆子,吃美食,还有那场惬意午睡。


    她写得非常投入,几乎是把积压的情绪都倾注在了里面。


    这时,她余光看到了季清——妈妈嘴里样样都好的天之骄女,也坐在那里吃着桑葚酥饼,漂亮的眉眼微微弯着,好看极了,她的心微微一跳。


    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她深吸一口气,挪到季清身边,声音发紧,“季清……那个,能和我对对语文答案吗?”


    季清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张冬芝会主动来问这个。她笑了笑,带着一种学霸的从容,“好啊。”


    简单对完,季清复盘着,“我前边基础题和阅读基本都对,差的分应该在作文上。”顿了顿,她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苦瓜影响了心态。”


    于无人处瘪瘪嘴,她又看向一言不发的张冬芝,“你呢?我看你从劳动节后,学习状态非常好。”分数应该不错吧?她心里悄声道。


    “我、我分数没你高,”张冬芝声音小小的,但不是怯懦的小,而是恍惚,“但,我的分都扣在前边了,作文、作文好像只扣了1分……”


    “什么?”季清难得惊讶,声音都拔高了些,“你的意思是,你的作文几近满分?你的题目是什么?”


    周围的同学也被这声惊呼吸引了,纷纷看过来。


    “《一堂没有铃声的课》……”张冬芝小声说,脸有点红,“就是……写了在这里帮忙和吃饭的感受……”


    “绝对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季清鼓励道:“不要紧张,详细讲讲。”


    张冬芝受到鼓励,鼓足勇气,磕磕绊绊背诵出自己的作文:她写了在田地里种豆;写了指尖沾染的泥土和山野清香;写了那顿让人魂牵梦萦的午饭;写了那场寻常又不寻常的午后睡眠。


    在最后,她写了山神庙老板的叮嘱:要好好吃饭。


    “……”


    季清脸上露出复杂又欣赏的表情,旁边的一个女生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赞叹,“这也太真情实感了,我听着都想回到那天!”


    一男生夸张抱拳,“真人不露相啊!”


    同学们的惊叹和赞赏毫不吝啬涌向张冬芝,她被围在中间,看着大家真心的笑脸,听着那些“黑马”“厉害”的称赞,一种从未有过的、被认可、被看见的感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鼻子一酸,她赶紧低下头,还是下意识看轻自己,“你们……我的作文没有那么好,不值得这么好的夸奖。”


    “天哪!你的作文都不叫好,我们的算啥?”方维维夸张道。


    季清翻出作文题目,指着要求的第三条,“立意明确,内容具体,感情真挚,语言流畅。你完美符合要求。”


    “要相信自己呀。”大家说道。


    张冬芝的泪水再止不住,汹涌而出。


    学生们看见她哭了,先是有点无措,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张冬芝你是最棒的!”


    “我妈说,人最需要夸赞了,我们要狠狠夸她!”


    “对,还要恭喜张冬芝同学的第一次冒险!额,幸亏我们完成了。”


    张冬芝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大家,被逗得想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这一刻,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很棒,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充斥着,让她迫切地想和最爱的人分享。


    她离开人群,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秒接起,张妈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不耐烦和焦虑,“喂?你跑哪去了?饭也不吃!你这成绩到底能上哪?我跟你说,你李阿姨家的……”


    “妈!”张冬芝第一次打断了妈妈的唠叨,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兴奋,“我的语文作文,是学校的最高分!接近满分!”


    说道最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想把那份被认可的喜悦传递给电话那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张妈妈的声音像淬了冰一样砸过来。


    “作文高有啥用?人家看的是总分!还有你的数学物理?拉分了吧?”


    “我早说了,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我说,别得意太早,中考高算什么?高考才重要,小心复读!赶紧给我回来预习高中课程!”


    明明手上的桑葚酥饼还散发着热意,寒意却从脚底直窜上来。


    这是东亚家长的魔力,你和他们分享幸福会让幸福消失;你和他们诉说痛苦会让痛苦加倍。


    张冬芝没有再争辩,像从前一样低低“嗯”了一声,默默地、机械地按下了挂断键。


    世界仿佛安静了,她躲回人群,努力不让大家看到自己的狼狈。


    这时,一张带着淡淡清香的纸巾递到了她眼前。


    张冬芝茫然抬起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气质高知的大姐姐站在旁边,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张冬芝认识*她,她叫庄妍,是杭敏这个活泼大姐姐的好朋友,气质却淡淡的。


    庄妍明显听到了事情的过程,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


    “你的中考结束了,对吧?”


    张冬芝点点头。


    庄妍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那就好。考完了,就长大一步。等到了高中可以住校,到了大学……天地之大,任你遨游啦。”


    说完,她也没等张冬芝反应,把纸巾塞进她手里,便笑着摆摆手,转身往瑾玉身边走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地……任你遨游……”


    这几个词,像几颗微小的火星,落进了张冬芝黯淡的心田。


    她重重咬了一口酥饼,咀嚼着幸福的甜香,抬手擦干泪,再睁眼,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而那边,同学们商量着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要来个大合照,他们很快发现了掉队的小伙伴,大声呼唤道:


    “张冬芝同学——”


    “来了!”


    张冬芝奔向大家,然后一起冲向笑吟吟的瑾玉,热热闹闹站好,听着拍摄者的倒计时,齐刷刷笑出紫黑色的牙齿,大声道:


    “敬青春!敬自由!”


    杭敏和庄妍在旁边看着,她们也刷到了中考题目的热搜,看到这一幕不免感慨。


    “怪不得郊市一中的作文成绩突出的好,好到也上了热搜。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怎么可能在下笔的时候抓耳挠腮啊。”


    庄妍的视线虚虚定在张冬芝身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看,“寓教于乐,很奢侈的教育方式。”


    “也是,咱们是没机会了,”杭敏摇头,继而精神一震,“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美食节?”


    拍完照的瑾玉歪头听着杭敏欢快的声音,“对的,我们想邀请您前往郊市大学的美食街,来参加郊市一年一度的全城美食节!”


    瑾玉眨眼,失笑摇头,然后掏出手机,展示了她的十余份美食节邀请函,第一份自然来自栖云集团,其余皆是来过的食客热情递来的,甚至还有来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


    个个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捻着汁水丰沛的桑葚,笑道:


    “桑葚汁色浓如墨,沾手难洗——但它可是天然的染色剂,古时还用它染布呢。不必介怀,尽情享受这‘染指’的野趣,回家用盐水或柠檬汁一搓就掉啦。”


    第80章 “绿豆饮小摊”


    ◎[亲亲~感谢您的支持~(比心~)]◎


    今日的云岫山依旧人声鼎沸。


    瑾玉早已制好今日餐点,让帮工接待食客,自己则靠在挂满彩绸的银杏身上,秀丽的眉心微蹙,似在烦恼什么。


    “瑾玉老板,生意兴隆啊。”一个清润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瑾玉无须回头便猜出来人身份,拍拍银杏,她转过身,果然看见裴雪樵一派光风霁月之姿,身着挺括休闲西装,跟周围热热闹闹的氛围格格不入,活像走错片场。


    他手里还提着个外表精致的特制保温箱,箱子上印着某知名空运的logo,透着股“我很贵别碰我”的高端范儿。


    “来了。”瑾玉熟稔道。


    裴雪樵点头,“你看看这黄鳝如何,”他边说边打开箱盖,一股清冽的水汽混合着黄鳝特有的、带着点泥土腥气的鲜活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黄鳝十分生猛,扭动着滑腻的身躯,搅得箱里的水哗哗作响。


    “背青腹黄,”瑾玉手指轻轻碰了碰一条特别生猛的鳝鱼背,冰凉滑腻,不由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好的食材,做鳝丝面、黄鳝饭都极好……”


    她说着说着,那点满意却像被日头蒸发了,明媚神色一黯,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可惜,美食节大抵做不成黄鳝了。”


    裴雪樵笑容一僵,握着箱子的手泛了白,小声询问道:“是食材不合心意?”


    “不,鳝鱼好极了。”瑾玉连忙安慰,继而带着他进了厨房,指着霸占一方墙角的几个大纸箱,面印着某知名网购APP的巨大logo。


    “是它,”山神娘娘无力道:“绿豆……或许是我的劫数来了……”


    “?”


    裴雪樵一脸懵然,走近看向打开的一个箱子,塞满了用透明密封袋包装的绿豆。而在他看的时候,瑾玉已经打开了所有箱子——里面俱是满满当当的绿豆。


    “至少五十斤。”瑾玉在一旁扶额,很是头疼。


    裴雪樵聪明的脑袋瓜还是没明白,“绿豆?跟黄鳝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做绿豆焖黄鳝?”


    面对瑾玉,他仅用一秒就接受了这个搭配,并好奇道:“好吃吗?”


    “当然不好吃!”瑾玉及时打断他的发散,“总之,这批绿豆口感太硬,弃之又可惜,我正在头疼怎么处理呢。”


    裴雪樵的漂亮眼睛涌上恍然,又有些讶异,“能送上山神庙的食材,居然有质量不好的?”


    瑾玉恍惚摇头。


    “网购,当真神奇。”


    小暑时节,讲究解暑补水,少不了绿豆这味食材。绿豆汤、绿豆粥、绿豆糕,都是食补的好伴侣。


    若放往常,瑾玉会在云岫村内购买,奈何如今的云岫村不同以往,泡菜加工热火朝天,连着土地也扩建菜田,种植的绿豆远不够山神庙消耗。


    瑾玉很自然的想到了网购——自她醒来,有太多目不暇接的新食材出现,山神娘娘无法抵抗,从神奇的网络购入许多名贵罕见食材。


    “绿豆应当也有。”


    她熟练地点开app,输入关键词,滑动着给出的商品,很快,她目光定在了一款绿豆上。


    配图里绿如翡翠的豆粒圆滚滚的,十分喜人,而页面上,夸张的广告体红字大大写着“北纬黄金产区”、“入口即化绿豆香”,看得瑾玉一愣一愣。


    “是自种自售啊,实物看起来也不错。”


    于是她先买了两斤打算尝尝,合适的话便考虑回购。


    “然后呢?”裴雪樵听着瑾玉的回忆,心里已经有了谱。


    “然后……”瑾玉的表情从回忆里的期待,迅速切换到一种“人类真复杂”的纠结表情。


    她第一次收货,在接到箱子的时候,就掂量出里面的重量不对。


    “十斤有余。”


    瑾玉微讶,在客服处询问,得到了这样的回复:亲亲~这是我们赠予新客户的福利哦~如果喜欢的话,请给个好评吧~


    “很实在的店家呢。”山神娘娘弯弯眼,接下了这份好意。


    她打开包装,准备制作一份美味的绿豆美食,可一看到绿豆本体,心中暗道不好。


    两个时辰后,她饮下一口绿豆汤,面无表情地听着嘴里的“嘎嘣”声。


    “果然,”神明冷静分析着绿豆为何这样硬,“品种是硬质绿豆,种植地高温干旱导致水分不足果肉紧密,而且采摘时尚未完全成熟,甚至,储存环境也不对,彻底影响了口感。”


    这一连串buff叠上去,瑾玉有点气笑。


    她不喜这种错漏百出的种植手法,显得很敷衍,打开手机就想质问,可刚发一句“你们家的绿豆味道不好”,对面刷刷刷几张可爱表情包,伴着还在跳出的信息。


    [亲亲~真的对不起!/鞠躬]


    [亲亲~能否告知是哪里有缺陷呢?/可怜]


    [亲亲……]


    一大串亲亲撞进眼里,瑾玉轻咳,删掉稍显严肃的文字,万分婉转道:“口感偏硬。”接着附上她的成品图和口感分析。


    看到回复的一大片文字,对面的客服明显沉默一会,再蹦出消息时,热情度再创新高。


    [亲!收到您的反馈我们心如刀绞!看到您的建议我们感动落泪!您可以申请无条件退款,我们这边秒通过的!/哭哭脸]


    瑾玉轻笑,“这倒不必,你们种地售卖也不易,之后改进便好。”


    这时,她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两天后,她再次收到了熟悉的包裹,入手,还是熟悉的十斤重量,另附一张手写纸条:


    [万分感谢亲亲宝贵的建议!为了表达歉意并让您安心,特免费补发十斤,请务必收下!小店一定努力改进!]


    瑾玉眼角一抽,深知种绿豆哪有这么快能改善,打开一看,哦,熟悉的颜色和口感呢。


    说到这里,她疲惫捂住了脸。


    裴雪樵好看的唇紧紧抿着,侧脸轻咳一声,才敏锐道:“这里有五十斤,所以,剩下三十斤的来处呢?”


    “唉……”瑾玉长长一叹。


    商家态度这般诚恳,心善的神明如何再说什么?只好向商家道谢,而商家依旧一万分的热情,并诚挚邀请瑾玉加入他们的内部群,可以用更优惠的价格购入绿豆。


    瑾玉哪敢进去,语气更加婉转,“谢谢你的心意,只是我个人大概可能也许吃不惯这种口感的绿豆,这类活动优惠不必考虑我的。”


    暗示如此明显,应当足够了吧?


    “结果,”瑾玉的声音无力到极致,眼神有些迷茫和不解,“我又收到了快递,还是他家。”


    而且这次的小纸条更长,字里行间充满了十二分的诚恳:


    [亲亲,是您对我们的产品失望了吗?(手画哭脸)请不要对我们失去信心,我们决定再为您补发一份全新批次的绿豆!请您一定再试试看!]


    “这次的绿豆……”瑾玉艰难地寻找赞美词,“品相不错,可口感……”


    不适合的土壤终究长不出好吃的绿豆,铁豆子还是铁豆子。


    瑾玉第无数次感叹人类这复杂又笨拙的生物。


    这次,她极认真地阐述了商家种植的土壤和绿豆的不适配,并给出建议,“高温干旱地区很适合耐旱、风味浓郁的食材,比如高粱、木薯等作物……”


    洋洋洒洒几百字发送,对面一阵“正在输入”,最后,没有热情到夸张的表情包,只板板正正发了个“谢谢”二字。


    “这便结束了吧。”瑾玉如释重负,开始发愁如何处理这三十斤绿豆,但,熟悉的快递又来了,并且是之前的两倍——足足二十斤。


    字条倒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亲亲~感谢您的支持~(比心~)]


    瑾玉眼神放空,默默掏出手机,点开和店家的对话框,结果显示这个商铺已经关闭,空荡荡的页面上,只有一张“挥泪告别公告”。


    [致亲爱的亲亲们:]


    [小店怀揣着种出绝世好豆的宏伟梦想,押上了十八亩土地,孤注一掷扩种绿豆!奈何……理想很丰满,豆子很骨感(物理意义上的口感)]


    [今入不敷出,掌柜的只好带着小姨子(划掉)带着伙计们连夜战略转移,依着一位恩公的建议,打算另谋出路。]


    [江湖路远,恩情不忘!]


    [ps:或许有一天,小店还会开张,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带给大家最好最美味的食材!]


    [沙土绿缘旗舰店(跑路版)泣血顿首]


    “……就是这样,我得到了五十斤难吃的绿豆。”


    瑾玉说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最后,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困惑和无力感的叹息。


    “真神奇啊,人类……还有他们的网购。”


    “噗嗤——!”


    一声清晰无比、完全没憋住的笑声响起。


    瑾玉转头,不可置信般看向裴雪樵。


    这位平日清冷矜持的裴董事长表情管理彻底失控。他从一开始就在努力忍笑,肩膀微微耸动着,直到解释完五十斤绿豆的来源,再忍不住,一手扶着料理台边缘,一手捂着脸,大笑出声。


    “五十斤难吃的绿豆哈哈哈……”那张优雅如水墨的俊脸彻底舒展开来,眼角甚至笑出了一点可疑的水光。


    瑾玉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开怀大笑,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郁闷劲儿莫名其妙也冲淡了不少。看一眼来自商家诚恳的堆成小山的绿豆,她捂住脸,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这得吃到什么时候,我就说这是劫数……嘿,笑够了吧。”


    裴雪樵还在笑。


    然后,他就感觉后脖颈子“嗖”地一凉。


    不是山风,是杀气。


    他嘴角还挂着没收干净的笑意,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只见瑾玉不知何时已站在绿豆堆旁,双手环胸。那张温婉清丽的脸上,此刻挂着一种悲悯又带着点高深莫测的微笑。


    但裴雪樵顿觉不妙。


    “裴先生,”瑾玉的声音轻柔得像山涧晨雾,却带着些渗人的危险,“笑得可开心?”


    裴雪樵喉咙一紧,把剩下的笑意咽回去,“咳,那个,我……”


    “笑够了就好。”瑾玉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露着标准微笑脸,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身边的绿豆小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帮我品鉴品鉴,看这些绿豆,到底该如何挽救。”


    看着那道写满“别想跑”的眼神,裴雪樵老老实实跟着瑾玉进了厨房。


    “五十斤呢,白白糟蹋多可惜,”厨房里,瑾玉头疼道:“我做几样绿豆制品,帮我尝尝哪种味道不错,好在美食节上推销出去。”


    裴雪樵乖乖点头,没坐远处的木椅,而是拖来专属小马扎,位置紧挨灶台,眼睛亮亮的看着瑾玉,像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


    瑾玉全然没接收到大狗的热情,围好碎花围裙,乌发松松挽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是个不小的挑战呢,第一道,便做绿豆糕吧。”


    绿豆糕最考校豆沙细腻,瑾玉忙活一阵,看着那盆已经蒸熟、捣烂的绿豆泥,颜色果然偏暗沉,颗粒感肉眼可见。


    “这豆子,过筛三遍,还是不够细滑。”她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抱怨。


    只见她又加了一小碗澄澈的蜂蜜,手腕翻飞,用力在石臼里捶打、揉搓那盆豆沙泥。


    在这样的工夫里,豆沙泥终于显出几分油润的光泽,勉强抱团。她取过木模,填满,压实,手腕一磕,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颜色暗绿的绿豆糕便落在白瓷碟里。


    “尝尝?”


    裴雪樵接过,仔细看了看。虽说绿豆太硬,但毕竟制作者是瑾玉,卖相还是很不错。


    咬一口边角,糕体入口微凉,带着蜂蜜的天然清甜,甜度也把握得极好,不齁不淡。


    然而,就在舌尖准备进一步感知豆沙的细腻甜润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细沙砾般的颗粒感,顽固地嵌在绵密之中,随着咀嚼若隐若现。


    像是上好的丝绸里混进了一根断丝,虽不致命,却破坏了整体的完美顺滑。他咽下去,皱眉试图确认那点不适感。


    “如何?”瑾玉盯着他,虽是询问,可神色有着早知结果的平静。


    “……很香,很甜。”裴雪樵斟酌着用词,“就是……豆沙若能再细滑一点,就完美了。”哪怕是皆知绿豆质地坚硬,他还是尽量用词委婉。


    瑾玉了然点头,忽而挑眉一笑,“舌头刁了不少嘛。”说罢,她思忖着,“质地太密会凸显缺点,再稀释些,做绿豆凉粉试试。”


    她又转身忙活,独留裴雪樵微愣,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这段时间他的三餐基本被山神庙包圆,胃炎安分守己至今,现在居然嘴巴也被养刁,竟能咂摸出几分火候和食材的优劣?


    “……你是大功臣。”他耳根微热。


    “什么?”瑾玉转过身,一手托着块颤颤巍巍的凉粉块,一手拿着把薄如柳叶的刀,看着裴雪樵询问,头也不回地下手。


    “小心!”裴雪樵惊到起身,却见条条均匀、晶莹剔透的凉粉落进碗底。


    “没事的,”瑾玉说着,往绿豆凉粉上淋入特制的蒜泥醋汁,在撒把新鲜的葱花,“来,试试这个。”


    裴雪樵舒一口气,想着是不是该研发一款可以切菜的手套,手上接过碗。


    绿豆凉粉有着天然的清爽微弹感,蒜泥的辛香和醋的酸爽瞬间在口中炸开,极其开胃。可就在凉粉滑过喉咙的瞬间,那熟悉的极其微弱的粗粝感反馈回来。


    本该消暑爽口的凉粉,莫名多了点拖泥带水的浑浊感。


    他吃个干净,叹了口气,没说话。


    瑾玉没什么沮丧情绪,接过空碗,她转身揭开粥锅。粥已熬得稠糯,米粒和绿豆几乎不分彼此,她撒入一小把红艳艳的枸杞,如同雪地点梅。


    “来,第三款,绿豆粥。”


    这碗粥熬得火候十足,米粒几乎划开,绿豆……绿豆也终于开了花。


    裴雪樵怀揣着莫名的感动,舀起一勺送入口。嗯,豆子煮得极烂,但问题恰恰出在这“烂”上。


    好的绿豆粥,豆子煮烂后是沙沙的、粉糯的,带着豆香。而这碗绿豆却烂得有类似“糠”的松散感,缺乏绵密口感。


    瑾玉见状摇头,“怪我不死心,想着万一能做出炮制的法子呢。”她对先前那锅嘎嘣脆的绿豆汤始终耿耿于怀。


    “来吧,第四道,豆米煎饼。”


    泡好的绿豆和大米倒入石磨,加少量水,缓缓磨成略带颗粒感的米浆。


    米浆呈灰绿色,能看到明显的豆皮碎屑。她切了一把翠绿的小葱末,撒入米浆,又加了少许盐。


    平底锅刷上薄薄一层油,舀起一勺米浆,手腕一转,均匀地摊开,动作行云流水。薄饼迅速定型,边缘翘起,散发出谷物和油脂混合的焦香。


    “这个趁热。”她利落地将一张圆圆的、边缘焦脆的煎饼铲起,直接撕下一小块,塞进裴雪樵手里。


    饼很烫,裴雪樵小心地咬了一口。


    外层是令人愉悦的焦脆,咬下去“咔嚓”轻响,内里则是软糯中带着颗粒的触感。


    绿豆和大米混合的香气被高温激发,朴实而浓郁。


    因为保留了豆渣,那点绿豆的粗糙感反而成了煎饼独特口感的一部分,混合着米粒的软糯和焦脆的边,形成了一种粗犷的、带着锅气的香。


    裴雪樵细细咀嚼,点头道:“这个好吃,粗粝感反而成了特色。”


    瑾玉露出个略带小得意的笑,“总算找到个扬长避短的解法。”


    一张饼吃完,裴雪樵摸了摸喉咙,开口时,嗓子有些沙哑,“就是有些干。”


    瑾玉适时递来一杯饮品,笑眯眯道:“来来来,最后一道,清和绿豆饮。”


    他的目光落在这杯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绿豆饮上。仅抱着清口润喉的打算,端起来喝了一口,却得到了意外之喜。


    预想中的沙砾感没有出现。


    入口是温凉的,带着明显的、属于绿豆的清淡香气。


    甜味很淡,似乎是只加了一点点冰糖提味。口感算不上多顺滑,微微有些豆粉的沉淀感,但奇妙的是,这种沉淀感在冰镇后,反而形成了一种质朴的、略带颗粒的“沙沙”口感,像喝到很细的绿豆沙冰。


    感受着口中绿豆本身的清香和淡淡的甜味,他惊喜抬眼,又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冲淡了前几样食物划过口腔的颗粒感。


    他放下杯子,迎着瑾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目光,长长舒了口气,指了指这杯清和绿豆饮。


    “就它了,”他语气肯定,“虽然没有你之前做的那种入口惊艳感,但……清爽解渴,豆味也正,正好压住那点瑕疵。”


    瑾玉如释重负,看着那堆绿豆,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看来这五十斤绿豆的归宿,就是化作这清和绿豆饮了。”


    “但是,”裴雪樵用顶级商人的目光给出一个致命缺陷,“单独的饮品,放在繁若群星的美食摊上,很难引人注目。”


    瑾玉一愣,也明白过来。


    山神庙的食客是冲着美味来的,哪怕前面质疑,也还是会买。


    简单来讲,就是“来都来了”。等美味一入口便出分晓。


    可现如今,她要在几百个摊位里竞争,可选择度大大降低。


    瑾玉垂下眼,没再说话。


    裴雪樵看不清她情绪,却也看不得她这般低落,大脑飞快制定解决方案时,他掏出手机,试图转移注意力。


    “郊市聚焦已经在直播美食节的进展,要看看吗?”


    瑾玉的心神果然被吸引过来,她接过裴雪樵的手机,上面的直播页面划分成八个区域,分别是郊市的八个大城区。


    这是全市的活动,每个区都划分出专属美食区,以供大家就近游玩——这也是瑾玉收到许多邀请函的原因,都想让她的摊位离自己近点。


    “真热闹呀。”


    山神娘娘看着画面里宛如蚁群的人流,有些期待。


    忽然,画面划过一家排队甚长的摊位,桌上菜品皆红亮油润,吃得食客个个满头大汗,举着饮料吨吨直喝。


    瑾玉眼睛一亮,霎时来了灵感。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伏天小锦囊:


    “老话讲:‘小暑晒霉,大暑晒谷’,小暑节气里,找个合适的大晴天,把箱底的衣物、书籍搬出来晒晒吧。阳光会赶走积攒的潮气和霉味,人也跟着精神爽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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