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让这样的快乐久一点,更久一点。◎
瑾玉拂开一缕挡路的垂枝,裙摆扫过繁茂的野草地,带着学生们前往山神庙不远处的茶园。
后边的学生刚睡醒,晃晃悠悠的,还有几个干脆互相搀扶,脑袋左摇右晃。
怕他们恍惚摔倒,瑾玉想了想,目光流转,有了主意。
她抬高声音,“孩子们,切记要把袖口扎紧,当心虫子钻进去哦。”
虫子二字的杀伤力足够。
一霎时,所有学生惊醒,连连抖着手脚,就连几个老师,也嫌弃地噫了一声,摩挲着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吓死我了!我这辈子最怕两种虫子,没腿的和好多腿的。”
“呕,你不要说,有画面感了。”
“幸亏没发现虫子,不然我们‘最高音尖叫奖’得主又得卫冕了。”
“……我说,这事过不去了是吗?”
队伍逐渐热闹起来,瑾玉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裴雪樵跟在一旁,肯定道:“你故意的。”
“孩子们喧闹些才是天性嘛,”山神娘娘笑眼弯弯,嗅了嗅空气,“诶呀,到了。”
她分花拂柳,柳暗花明。
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的茶香。
“好香啊。”学生们顾不上吵嘴,纷纷上前。
茂密的灌木后,是一方不大的茶田。
茶田被一圈低矮的石头围砌,免去与周遭野草混为一体的悲剧,一排排茶树井然有序,在清风吹拂里,摇曳飘荡,如一片翻涌的紫青色海洋。
“哇塞——”
学生们更为惊奇,可步子愈发谨慎,缩手缩脚地不敢往里走。
较为懂行的老师迟疑道:“茶叶一向贵重,学生们笨手笨脚的,给你采坏就不好了。”
“无碍,此处茶园是我今年翻新的,若你们不来,我不过取些日常所用,倒是浪费。”
瑾玉解释着,绑紧竹篓系带,又将袖口紧了紧,回头对一张张青涩稚嫩的学生们笑道:
“你们分好小队,届时采下的茶,我替你们炮制,由你们带走,好不好?”
学生们面露期待,可也听见了老师的言论,纠结道:“可以吗?”
“自然可以。”
“好耶!老板真好!”欢呼雀跃声四起,纷纷寻找好友组队。
瑾玉笑眯眯看着,待他们划分好队伍,发放完背篓,话锋一转。
“既按小队分配,茶叶的品质便直接取决你们的采制过程——马虎者的茶叶可比不上细心者的好喝哦。”
此言一出,好朋友们开始对彼此产生怀疑。
“完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找你,该找咱们班最细心的几个同学来着。”
“你真让我痛心!难道粗心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
“……反正你不能嫌弃我。”
“唉。”
“你这个‘唉’是什么意思!”
季清也默默看了眼自家大马哈的好友。
“清清,你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经说明一切了。”好友兼发小捧心状,满脸悲痛。
“没关系,”季清抿抿唇,艰难地在好友和完美形象包袱里抉择,“难喝就难喝吧。”
“就已经确定难喝了吗?!”
在学生们深陷友谊挑战时,瑾玉的衣角被拉了拉。
“我也有队友吗?”裴雪樵的清隽脸蛋上半是忐忑半是期待。
瑾玉歪歪头,理所当然道:“你自然和我一起呀。”
男人漂亮的凤眼倏然睁圆,半晌没回应,瑾玉便转身拍手唤回学生们的视线。
“走喽,我们该采茶了。”
“采茶先选枝芽,找到叶片肥厚鲜嫩的一株,然后——”
瑾玉拂过青紫茶梢,指尖掐住一节,向上一提,嫩叶脆生生断开,叶背经络泛着淡紫。
“只选最上方的‘一芽二叶’状叶片。”
“这么多叶子就只采两片叶子呀?”学生唏嘘。
瑾玉笑而不语,而老师开了口,“所以茶叶才贵重。采坏或者乱采的话,我就没收你们的茶叶资格。”
“好的好的,我们记住了!”方维维面露斗志,“老板,可以采了吗?”
瑾玉笑盈盈让出了小路。
正欲带着自家队友去另一边,她瞧见目光流连在茶田,又纠结着看管学生的老师们身上。
几个背篓递在老师们面前,瑾玉笑道:“感兴趣的话,你们也去玩、不,去采吧。”
“这……”老师们刚想拒绝,可面对着瑾玉温和的目光,倏而想到中午在人家面前不省人事的一觉,有些尴尬,却也卸下心防。
“那我们就,去玩、不,采茶啦?”
“且请放心,此处很安全。”
于是几个老师嘀嘀咕咕一阵,找了个能看到学生的高处,一头扎进茶叶的海洋。
也是孩子呢。山神娘娘笑望他们兴奋的面庞。
“你恨不得把所有人当成要照顾的小孩。”
冷不丁的一句话,瑾玉怔然望去,对上裴雪樵低垂目光。
男人有些喟叹,“成年人有自己的课题。你这样关心每个人,会不会很累。”他最后的语气透出些疼惜。
瑾玉张张嘴,还没开口,就见裴雪樵深吸一气,“抱歉,我不该置喙你的行事。”
熟稔道歉后,他径直接过瑾玉的背篓,学着采茶的动作,摘下一叶,“这样的茶叶可以吗?”
男人心,海底针。山神娘娘面露无奈,走近一看,正欲赞美,余光瞥见自顾自别扭的男人,惊讶地诶了一声。
“不对不对,”她佯装焦急,伸手托住裴雪樵手腕,向上用力,“采茶得用‘凤凰三点头’,用巧劲一瞬间摘下,芽叶才会新鲜。”
听见失误,裴雪樵哪顾得上少男心事,本就紧抿的唇更为发白,有些挫败。
“抱歉……”
“觉得抱歉的话,把这束浪费的芽叶吃掉吧。”
“好。”他赎罪般,毫不犹豫地把叶片塞进嘴,可嚼着嚼着,低落的眉眼渐渐怔然。
很鲜明的清新茶香。
类似清晨山林里的空气,带着丝丝凉凉的草木芬芳,纵有股青涩味,却并非难以接受,逐渐,一股淡淡的芳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醇厚,优雅。
裴雪樵懵然抬眼,撞进一双盈盈笑眼。
“紫芽茶相比其他茶种,味道偏涩,专治话说不明白之人。”瑾玉哼笑着,手指如蝶翻飞于茶梢,摘下的叶片与裴雪樵的无甚差别。
“……”裴雪樵回味着这股酸涩而清冽的滋味,低低笑出声,“知错了,我只是……”只是在想,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需要照顾的小辈,包括我吗?
“好啦好啦,不曾怪你,”瑾玉打断了他的剖析,不曾褪去的微笑更为温暖,“倒是谢谢你的关心,不过……”
她示意裴雪樵倾听周遭的热闹。
远远有学生在哀嚎,“我错了我错了,不该采老茶叶偷懒。不要让我吃了呜呜,超级超级苦的!”
也有小队俱是认真,背篓里的芽叶鲜嫩舒展,想来制成定是好茶。
亦有各类世间百态。
裴雪樵听着,眉眼不自觉漫上笑意。
“很开心,对不对?”
瑾玉继续采摘叶片,声音化在风声、树叶声、虫鸣声,一切一切的,来自生命的律动里。
“因为喜欢,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我愿意让这样的快乐久一点,更久一点。”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谷雨茶心得:
“‘明前茶贵如金’,而谷雨茶稍逊一筹,常被称作‘二春茶’。”
“但二春茶多为寻常百姓饮用,我倒是很喜欢呢。”
第52章 新焙谷雨茶2
◎茯苓牡丹酥?洛神芸豆卷?桂花栗粉糕?慕斯蛋糕?玫花茶冻?◎
“摘得一枝新茶去,绿叶红尘白雪泡。”
季清把自己的茶叶抖搂在竹簸箕上,幽幽吟道。
“不愧是你,还有心思吟诗。”好友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竖了竖大拇指,还想说什么,就被季清捂住嘴。
“不要吵,瑾玉老板在教我们怎么制茶呢。”
放眼望,每个小队面前都有着一个簸箕,盛放着自己劳动的结晶。瑾玉亦然,徐徐道:“紫芽茶不过夜,当天炒制最佳,第一步,便是摊晾。”
“像我一样,慢慢的铺匀,争取做到紫色叶面朝上。”
由于太过娴熟,她几下子便将紫芽茶展平,圆圆的簸箕上,一片片紫色嫩叶沐浴着阳光。
而学生们便各有风姿了。方维维学着瑾玉,摆弄了几下,见还是乱七八糟一片,遗传自某林女士的基因开始作用,幸而被队友及时制止。
“维维,大力不了奇迹的,”队友惊险救下柔嫩的茶叶,擦着冷汗,“我劝你以后还是别进厨房了……”
“哼!”
“真没耐心,”季清悠悠收回视线,慢慢捡拾着茶叶,“和谁学不好,和瑾玉老板学,她的熟练度恐怕都满级了。”
好友在一边抽着眼角。
“……所以你认清现实,打算一片片翻过去?”
“对呀,多有趣,况且,自己用心制作的茶叶,恐怕是天底下最美味的茶叶吧。”季清将一派热情投入其中。
“自然如此。”瑾玉的声音由远及近,望了眼季清的茶叶,确信这是学生里最规整的,赞赏点头,又笑道:
“只是过犹不及,再等下去,日头便不够足,茶叶也很难脱水。”
季清闻言,小脸瘪了瘪,强迫症再一次屈服,眼巴巴瞧着簸箕摆放在太阳直晒的地头。
等待晾晒的过程,学生们兴冲冲绕了山神庙玩耍一圈,但不止怎的,最后如归家燕般齐齐涌进山神庙,在几个阴影地里排排坐。
“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闲的时候。”
“怎么,无聊了?想做题了?”
“……那还是不了,”男生大大咧咧躺在青石板上,扑腾着四肢,呆呆地瞧着视野里的晴空万里,心里有种莫名空荡荡的感觉。
“要是能玩游戏就好了。”他将一切归咎为没有手机。
“我倒是不想玩手机,”他旁边的同学蹲坐撑脸,“就这样吹吹风晒晒太阳,心情就好得不行。”
男生嘁了一声,“手机、游戏,才是世界的真理!”
“孩子们,茶叶晾晒好了,我们要进行下一步哦——”瑾玉的呼唤传来。
“来了!”男生噌的坐直身,第一个冲过去,独留同学懵然一瞬,气笑着跟上去。
学生们从四处蜂拥而至,山神娘娘眼里充满喜爱。
“都取好自己的茶叶了吗?大家排好队,”她挽起袖口,在烧好的锅上探了探温度,朝最前的队伍伸手,“来,将茶叶交予我杀青吧。”
那学生眨巴眨巴眼,“不要我们做吗?”
“太危险啦。”
瑾玉说着,接过学生的簸箕,一把撒入铁锅,霎时,里面传来轻微的爆裂声,她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按压下去。
绵密的水遇热的崩裂声,想自己制作的学生纷纷老实下来。季清皱着脸,担忧道:“老板,不烫手吗?带个手套会不会好一点?”
“我并未触碰到锅面——未接触过的人难以做到这点,所以杀青这一步由我来最为稳妥。”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能在这一步抢救一波茶叶。扫一眼某些学生的茶叶,山神娘娘根本不需上手,就知道那些根本不能喝。
幻想到学生们捧着废茶哭唧唧的模样,她轻叹一声,认真地按压揉捏着茶叶。
柴火在铁锅下噼啪炸响,冒出的烟雾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松针香气,瑾玉眼观火候,根据叶片的色泽,变换着翻、抖、抛的手法。
原本蓬松舒展的芽叶逐渐失去水分,颜色从鲜紫色转为一小撮墨绿色的条索状,在锅壁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青涩的草木气息褪去,散发出一股清雅的花香。
有学生揉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惊喜道:“对,茶叶的味道!”
“废话文学是吗?”
瑾玉轻笑,“也未说错,过了杀青这道工序,茶叶才能称之为茶叶。”
在她得心应手的操作下,学生们看起来很多份的茶叶在短短的时间内结束了杀青。
瑾玉由着他们深深嗅闻茶叶,像树梢群鸟聚集般叽叽喳喳了一阵,才笑眯眯打断。
“最后一步便是烘干,”她拍拍自己的新伙计,“把各自的簸箕放进烘烤箱的空格便好。”
学生们瞧着烘烤箱这个充满现代工艺色彩的大块头,惊讶道:“我以为还是古法烘烤呢。”
瑾玉弯腰插上插头,挑眉笑道:“那样至少几天时间,还需关注天气,而烘烤箱风雨无阻,按一下烘三小时出炉。”
“嘿嘿,我们以为老板你崇尚古法呢。”
“既有简法,何必求远呢?”她笑着摇头,“所谓古法,亦在不断改良精进,皆为高效方便。便如你们的学业,也想学古时点油灯吗?”
戴着眼镜的学生第一个拒绝,“达咩!已经近视了,光亮再不够,我的眼镜要厚成啤酒瓶。”
“正是如此。”
瑾玉合上烘烤箱门,笑道:“此番烘干用时较久,你们且去玩耍吧。”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有着漫无目的的迷茫。
“没有手机,有什么玩的?”
“诶?没有手机便无玩法吗?”山神娘娘歪歪头,“谷雨时节,花草最多。不若去玩斗百草?”
一片沉默。
正当她面临着无人回应的尴尬中,季清举手,迟疑道:“是书上写的用各种花草数量比赛吗?”
“对呀。”她连连点头。
学生们面露尴尬。
“……我们不会玩,也不认识那些花啊草的。”
瑾玉一哽,急忙补救道:
“唔,那,投壶?华容道?捉柳花?”
于是场面更尴尬了。
季清委屈低头,“对不起,我们都不会。”
“哎呀……”山神娘娘瞧着纷纷耷拉下脑袋的孩子们,心中既怜且叹,又气自己老古董不会说话,想不出该说什么补救。
“带他们做好吃的怎么样。”
裴雪樵雪中送炭,凑近低声说道。
瑾玉眼睛一亮,继而犹豫,“孩子们好动,会喜欢吗?”
“如果我是他们的一员,”男人的目光环视着山神庙平静舒缓的一切,旋即静静凝视着这双永远柔缓的眼眸,“我想,我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样吗……”
瑾玉望了眼茫然的学生们,想到方才他们什么玩耍都不会的模样,朝着裴雪樵怅然一叹,待面向学生,她笑得温柔。
“那你们与我一起做美食好不好?”
话音刚落,学生们愣了愣,猛的欢呼。
“好耶!“
“摘了茶叶之后,我觉得自己制作东西真的太好玩了。”
“对啊,我在家我妈什么都不让我干,但今天发现,手工的魅力无可匹敌。”
“主要还是老板带我们玩的项目很有趣。”
瑾玉瞧着学生们重新洋溢的活力,笑眯眯道:“好,我们就做稍后配茶的甜点怎么样?”
“好!”
瑾玉习惯地带着身后的一串小尾巴前往厨房,笑问道:
“想吃什么呢?茯苓牡丹酥?洛神芸豆卷?桂花栗粉糕?对了,我亦新学许多西式糕点,慕斯蛋糕?玫花茶冻?”
一大串名字砸下来,学生们脑袋晕晕的,有人摸摸嘴角,生怕有口水留下来。
“呜呜呜老板你这样说,我们怎么可能选出来啊。”
“我怀疑老板你就是故意馋我们的!”
眼瞧学生们达不成共识,还是老师们一锤定音。
“做简单的!”
一班班主任素来绷着的脸在瑾玉面前化成柔和。
“今天你做得够多了,管理这群皮猴子本来是我们的责任才是,太麻烦你了。”
“怎会呢?”瑾玉讶异,回头看了眼乖巧的学生们,“他们很听话呀,我也喜欢他们高高兴兴的。”
说罢,她又朝一众老师笑道:“*在这里,老师们就当游玩了。要不要随他们一道做甜点?”
“这多不好意思……”班主任轻咳一声,刚想拒绝,察觉到背后几道犀利的目光,立刻道谢,“谢谢老板。”
瑾玉笑盈盈取材料了。
一班班主任目送她离开,又扫一眼压着兴奋老老实实待着的学生,哼笑。
“这群小孩,在学校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她又转身,点点身后几个老师,“多大人了,还这么爱玩!”
老师嘿嘿笑着凑上来,“您不也一样?”
“咳咳!”
说话间,瑾玉踏出厨房,身后的裴雪樵紧随其后,推着堆满材料的小推车。
“要简单好做,我们便做牡丹乳酪雪媚娘吧!”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举着锄头,把杀青后偷偷摘出的废茶渣埋进银杏树下:
“废茶渣可是一味好肥料,唔,孩子们的废叶太多,营养有些过盛呢。”
第53章 牡丹乳酪雪媚娘
◎这才叫谷雨三朝看牡丹。◎
糯米粉混着谷雨百花的甜香扑了满院。
有学生悄摸摸贴近嗅闻,愈发清晰的麦香与花香里,飞舞的粉末悄无声息钻进他的鼻腔。
“阿——阿嚏!”
“噫,”他旁边的学生嫌弃挪了挪自己的面粉盆,“敢把口水喷进来,你就完蛋了!”、
“不要闹喽,我们要开始做雪媚娘了。”
瑾玉虽是笑着,嘈杂的声音瞬间消散,一双双兴奋的眼睛盯在她身上。
山神娘娘满意点头,挽起青布袖口,余光瞥见裴雪樵还在忙碌着观察哪个学生备料不全,径直伸手,把人按在身边。
“莫要操劳了。”
说罢,不管裴雪樵懵懵神色,看向学生们。
“记得把袖口挽起,再学我,铺平糯米粉,然后拿起你们的水碗,像这样……”
她端起面盆旁的瓷碗,手腕置于水流下方,水流流过手指,悬着圈在糯米粉游走。
“少量多次,”瑾玉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改了个话术,“当你们觉得水少面多的时候,就可以停下来了。”
方维维诶了一声,狐疑地看着自己的面盆,“真的够吗?我觉得会很干诶。”
旁边的同学探头看了眼,嘴角抽抽,“大姐,大家的水碗还有大半碗,你的都要见底了。”
“知道了知道了。”方维维和同学插科打诨几句,再一抬头,发现瑾玉和其他同学已经下手在揉面了。
“不是,这跟课堂上捡一根笔,抬头看见黑板已经写满了有什么区别啊!”
两个小孩压低声音惨叫,也不敢让再重复一遍,不住偷瞄其他学生的动作,硬着头皮下手。
“有点粘/好干啊。”
二人面面相觑,彼此充满了绝望。
“开始大家或许觉得很粘,想加些干粉,但要忍住这样危险的想法,”前边的瑾玉传来声音,“只需慢慢揉压,散粉会融入面团,最后就是我这样。”
她举起一团雪白的团子,“瞧,这就是三光——盆光、手光、面光。”
“让我瞧瞧,大家的揉好了吗?”
山神娘娘面露期待,扫视着一众学生的面盆,沉默了。
“噗!真是,千奇百怪的形状呢。”旁边的裴雪樵说到最后,侧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着。
瑾玉艰难微笑。
“……没、没关系,”她撑着桌案起身,巡视过去,“来,你的太干,我添一点水进去——切记,就这样揉,莫要加水或加粉。”
就这样,山神娘娘一个个挽救着学生的作品,当走到方维维身边时,认知再一次被刷新了。
方维维尬笑着想抬起手,可一使劲,她的手、手上的面粉、面粉贴着的盆齐齐抬起。
最神奇的是,旁边居然还有一圈散粉,扑簌簌洒了一身。
“……”
瑾玉微笑着替方维维拍去面粉,深深望了眼这个小姑娘,眉心一动,“令慈姓林,对吗?”
“对对!”方维维瞧着美人老板拯救着自己的双手,涨红着脸疯狂点头,“我妈说过,她和您学过榆钱窝窝头!”
“原来如此……”瑾玉似找到什么解释一般,释然笑了。
方维维看着她往下个学生去,懵逼道:“什么意思?”
旁边的同学早憋红脸,闻言,彻底憋不住,大笑,“哈哈哈能什么意思,说你像阿姨呗!”
“我当然像我妈,”方维维纳罕,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可恶!我怎么可能遗传我妈的做饭天赋啊!”
但看眼仍待补救的面团,她雄赳赳的气势泄了一大半,犹自嘴硬道:“……我、我这是不熟练!你看你们的也不怎么样,五十步笑百步。”
打脸来得很快,瑾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带着笑意,“你的很不错哦。”
季清闻着美人老板身上的花香,脸颊微红,羞怯道:“真的吗?”
“当然,只是差些力道,再揉一揉便成型了。”
一圈走完,瑾玉见学生们补救后的面团好歹成型,欣慰点头,“好,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又一个现代科技感满满的大个头。
“大型蒸烤箱,放进去高火十五分钟便好,真是很方便啊。”山神娘娘爱不释手地摸摸这个新伙计,人群外的裴雪樵笑意清浅。
他的礼是送对了。
叮!
蒸汽从打开的缝隙腾腾溢出,一个个小面碗皆托着一团半透明的糯米团,在山神庙的春风里平和温度,变得绵软,温热。
“制皮就很简单了,取一块面团,擀平擀圆便好。”
瑾玉信手揪起一块,青竹竿一侧着力,刷刷几下,一张薄薄的皮子落入旁边的瓷盘里。
“‘擀平擀圆便好’,”学生们幽幽道:“您也太难为我们了。”
瑾玉恍然,轻咳一声,“换个法子,用手也可。”
她掌心压在面块上,按压成面片后抬起,在学生们匪夷所思的目光里,把面片抻成半透明薄片——甚至用肉眼看,是个完美的圆形。
“……”
一阵沉默。
瑾玉挑眉,好笑道:“你们不需做成这般,只要大些,包得住馅料不破便可。”
学生们倏而长舒一口气,纷纷下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必须得这么薄这么圆才行。”
“可是没那么圆我也做不到啊。”
“嘿,同志们,我有一计!反正只要包得住馅料,什么形状都行啊,看我三角形面皮!”
于是面皮的形状走向离奇曲折。
瑾玉眼不见心不烦地收回目光,拿起擀面杖,一张张面皮飞快地飘进瓷盘。
裴雪樵静静望着,在瓷盘快满时,适时端来另一个盘子。
“要做这么多?”
“多做些,给孩子们分点,不然他们的拿回家去……”
想到孩子的家长吃下这些奇形怪状的爱心甜点,二人同时失笑摇头。
“坏我名声,”瑾玉佯怒,再看眼学生们墨迹的进度,从一旁推车里翻出个罐子,“闲着也是闲着,给面皮染个颜色吧。”
“你瞧,这是什么?”她神神秘秘道。
裴雪樵认真看了看,“是苋菜末吗?”
“答对了。”瑾玉笑眯眯捻出一撮,洒进水碗,霎时,透明的水氤氲出粉红色泽。
倒入另一盆糯米粉里,因为不用放慢速度教学,面团极快成型,颜色不同之前的雪白,整个粉莹莹的。
“天然染色剂,怎么样?”
“很漂亮,”裴雪樵赞赏完,便侧身抽了纸巾,“但苋菜染色力度很高,擦擦手——”
他声音顿住,视线里,瑾玉的手指白皙如初。
手掌略显仓皇地从面团上收回,其主人视线乱飘。
“那个……”
“是小法术吗?”男人眨着漂亮凤眸,看向瑾玉的目光清亮好奇。
“……对。”
山神娘娘只觉良心作痛,不敢再看,急忙朝着学生道:“大家的面皮可做好了?”错过了裴雪樵一闪而过的笑意与若有所思。
“来,我们填馅。”
瑾玉指着桌上几盆冒着白气的馅料,寒意卷着丝丝缕缕的清甜弥漫,“馅料分别是藕粉冻、豆沙枣泥、玫瑰糖渍山楂、紫薯泥、还有传统雪媚娘的打发奶油。”
“填入你们喜欢的味道便好。”
学生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花缭乱的馅料。
“选择困难症犯了。”
“一样包一个不就成了。”
“你说的轻巧,我哪有那么多面皮。”
“怎么可能?”探头看一眼同学的面皮,“您这是面皮还是面坯啊,得有一个指头厚了吧?”
“你懂什么,”他说着,舀一勺豆沙枣泥馅,摆在自己的面坯上,哼笑道:“厚点不怕破……啊?”
他抬手,看着手心的枣泥一脸懵逼,“这都能漏?”
一众哄笑里,瑾玉看过来,摇头无奈,“面皮太厚亦有崩开的风险。”
学生哭丧着脸,“那怎么办,沾了馅也没法重新擀了,我就几张面皮。”
“无事无事。”山神娘娘安慰着,捏起一根银针,往皮子上一划。针尖游走如裁云,所经之处,柔韧的面皮应刃而开。
“更破了呜呜……”学生快要哭出来了,又不敢制止,噙着泪花干看着,但几个呼吸后,他的嘴巴逐渐张开。
经由银针勾勒后的面团,像一朵牡丹般雍容绽开,每一道银针划开的弧度,都成了这朵牡丹的花瓣卷边,而一开始破洞里溢出的深色枣泥,成了中心的花蕊。
“好了,”瑾玉收针,调侃道:“这样可还要哭鼻子?”
“不哭了不哭了。”他把牡丹雪媚娘捧在心口,爱不释手地看着。
一众学生看得忘了动作,唯有一学生面无表情地撕开自己的面皮,人机一样道:
“哎呀我的面皮破掉了没有人帮我补救的话我要哭了呜呜呜。”
这一声打破了沉寂,学生们眼睛噌的一亮,就想各展身手。
瑾玉急忙阻止。
“不可以!”
瞧着学生们还不甘心,她祭出绝杀。
“再胡闹的话,我做的雪媚娘便不分发你们喽?”
偃旗息鼓。
见场面步入正轨,瑾玉松了口气。
正欲取一张面皮,旁边低低的男声响起。
“女士,那个牡丹样的雪媚娘很好看……”
瑾玉看过去,瞧着裴雪樵垂着脑袋,像只忐忑的、讨赏的大狗,不免好笑。
“你想要,我自然满足。”
“真的吗?”
闻言,瑾玉挑起眉,似证明般,手速飞快地包了几个团子,旋即捻起银针,用缭乱的手法簌簌几下,一朵富丽雍容的牡丹摆在男人面前。
“喏,牡丹。”
裴雪樵抿着笑,刚捧起这朵牡丹,面前又刷新出一朵。
“桃花。”
“杜鹃。”
“梅花。”
眼见学生们看过来的目光变得幽怨,裴雪樵赶忙制止。
“够、够了……”
一声似有若无的傲娇哼声,瑾玉把最后一个团子摆上去。
“裴雪樵。”
“嗯?”男人下意识应和,却看见了面前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人,眉眼惟妙惟肖。
“老天!老板你还会捏面人?跟这个帅哥哥长得好像啊!”
学生们蜂拥凑过来,兴奋地观察这个裴雪樵版雪媚娘,可很快,一双修长的手捧走了它。
裴雪樵红着耳根,默默把雪媚娘藏在了身后。
一阵嘘声。
“老板,我不服!”一学生愤怒道:“你偏心!”
“你这不废话,人家一看关系就好,不偏心他难道偏心你啊?你该这样问——老板,说好的牡丹呢?”
“对哦,老板,不能只给他们捏牡丹,我们也要!”
声讨声中,瑾玉面色如常,笑意更深,“有牡丹啊。”她摆出一小碟苋菜水,“但要自己画。”
“……老板,哪怕给几片牡丹花瓣呢?”
“我可舍不得。”瑾玉瞥了眼被云豹薅下来,养在水里的牡丹,肉痛摇头。
“老板小气!”
“说什么都没用。”她笑眯眯推了推染色水,示意学生们自行取用。
学生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想到付出心血的雪媚娘上染着歪七扭八的鬼画符,纷纷晃晃脑袋,试图把这恐怖一幕抛走。
“……老板,”季清沮丧着小脸,从下往上看着瑾玉,可怜兮兮道:“帮帮我们嘛……”
山神娘娘又一次被戳中软肋,无奈叹了一声,在小推车里摸啊摸啊,摸出一个——
“萝卜?”
“非也非也,此乃印章。”
瑾玉取小刀分切脆生的萝卜,一道道碎屑落下,几块或方或圆的萝卜块摆在案上。
拖来染色水,沾上颜色后,她随手盖在一个雪媚娘上。
一朵华贵牡丹栩栩如生。
“牡丹乳酪雪媚娘,这不就成了?”
她又换了几个萝卜块,每次按下,都有学生尖叫。
“啊!小猫扑蝶!”
“还有小狗,这太可爱了吧!”
激动地盖章后,一枚枚雪媚娘卧在鲜芭蕉叶的餐盘上。
乳白的糯米皮裹着或嫣红或清新的馅料,伴着上面憨态可掬的各色印章,让每个孩子脸上都是满满的成就感。
“幸福就是一瞬间……”有人感慨。
而瑾玉不以为意,分装好烘干的茶叶,在学生们追问着什么时候泡茶品鉴时,神神秘秘地领着一众人,推开素日里关闭的后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穿越了两道时光。
后院里,阳光大片洒下,泄了一地碎金。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沙沙作响,沿着落满繁花的蜿蜒小径,一抹绚烂色彩夺取所有人的视线。
一丛牡丹花张扬着霸占后院的空地,粉色的、大红的、雪白的,各色花朵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瑾玉不去管一众愣住的人群,径直走去牡丹丛旁的石桌,掰一块刚出炉的茶渣,堆成小山状,引香点燃。
馥郁典雅的花香里,属于茶叶的焚香丝丝缕缕混入,犹如点睛之笔。
青烟徐徐飘散在此处小天地,瑾玉笑眡还在发呆的众人。
“这才叫谷雨三朝看牡丹。”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徐徐冲开紫芽茶,捧着牡丹雪媚娘,欣赏着满园春色:
“一口茶点一眼景,方不辜负春深呐。”
第54章 牡丹乳酪雪媚娘2
◎牡丹、牡丹花下凉飕飕!◎
一线青绿注入茶盏。
蜷缩的紫芽茶簌簌绽开,舒展身躯。茶香缠着花香袅袅而去,瑾玉垂眸,神色温雅地轻抿一口。
新烘的茶叶味道清香,带些微微的涩味,以及新茶的清冽。
她惬意长舒一气,又将目光张望,凝视着一滴露水顺着牡丹瓣滚落,啪嗒消失在土壤里。
轻拂开裙角吹落的花瓣,“绿茶搭配微甜的茶点最宜,避免味道过于冲突……”她声音一顿,神色古怪地转头。
一群学生的腮帮鼓鼓囊囊,嘴巴像仓鼠般嚼嚼嚼。
真可爱。山神娘娘笑弯眉眼,下一瞬,又发现了什么端倪。
“为何不尝自己做的甜点呢?”
“吧唧吧唧……”一学生咽下这口软糯里裹着沙棱棱的枣泥馅雪媚娘,又灌了口紫芽茶,待茶香压住甜馅的腻,甜味冲淡茶水的涩,才感叹开口。
“当然是先吃好吃的!至于我们做的……回去送给爸妈,他们一定感动地吃下去!”
瑾玉如何不知他们的算盘,轻笑摇头。
突然,一枚栩栩如生的杜鹃花状雪媚娘推至眼前。循着视线望过去,裴雪樵的昳丽眉眼不比园中春意逊色,“用些糕点吧。”
瑾玉看一眼出自她手的甜点,不由调侃,“先前儿不是看得紧,现在舍得分我一块?”
裴雪樵以手握拳,抵唇轻咳,玩笑道:“只分你一枚,多的没有。”
“多谢多谢。”瑾玉失笑,端起这宝贵的雪媚娘,咬了一口。
不知她如何吃的,被咬了一口的雪媚娘边缘干干净净,嘴角也干干净净,竟半点没沾唇。
一声小小的惊呼。
瑾玉抬眼望,与季清撞了个正着。小姑娘嘴角一圈馅料痕迹,单从颜色看,就知她吃了几样雪媚娘。
眼见季清快要找个地缝钻下去,瑾玉宽和笑笑,递出纸巾,又为她注上茶水。
“馅料可腻味?”山神娘娘关心道。
季清正看着纸巾上的颜色心里发窘,听到这话,赶忙摇头,“不会不会,很好吃!”说罢,她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似乎是真的很有感触,她点着指头道:
“藕粉冻吃起来很滑爽,豆沙枣泥虽甜但一点不腻,还有玫瑰糖渍山楂,酸酸甜甜的,紫薯泥也绵密,还有还有……”
她逐个点评过馅料,意犹未尽地饮了口茶水,清澈眼底俱是快乐。
“连茶也很好喝,我说不上来,但舌头上没有那种涩涩的感觉。”
“对对!”另一个过来添茶的学生兴奋道:“其他话我不会说,我只能说,以后熬夜写作业的时候,喝这个茶一定很提神醒脑。”
一谈到学习,孩子们便带着些古怪的热情,凑上来七嘴八舌说着些学习喝茶精神好的话,好似生命一切重心都要归在学业成绩上。
瑾玉微微蹙眉,忽而,她叩盏笑言,打断了学生们的“学习热情”。
“赏花茶点七分饱,余下三分留给眼睛,”山神娘娘笑指花丛,适宜的清风吹来馥郁花香,“该聊满园春色才是。”
神明所指处,硕大而华贵的牡丹随风摇曳,是一场视觉与心灵的奢华盛景,霎时便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刚才我们真是……”一学生喃喃道:“大煞风景。”
他身边的同学眼睛不离牡丹,哼笑道:“不得了,好风景居然有改造的功能,您这语文垫底的成绩,还能说出四字成语啊。”
“讽刺谁呢!”
“不服?那你背首牡丹的诗词看看?”
“背就背!”学生挺胸抬头,望着繁花绿意,憋了半天,最后来了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哈哈哈哈……”
学生们哄笑出声。
人群里,季清静静凝望着景色。
身为语文课代表,她腹内自有一番诗书,但终究是死记硬背而来,可在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些诗词随着每一眼景色,在心中汹涌。
当即,一句诗便要脱口而出。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诶?季清满脸讶异,望向出声的学生。
那学生刘海遮着眉眼,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始终低垂着,是人群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出声后,她好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倏地捂住嘴。
迟了。
周遭一片寂静,百余双眼睛怔怔看过来。
这种注视对她而言,这似乎是一种酷刑,她捂嘴的指节变得发白,足见用力,垂下的宽大校服袖口,密密麻麻的淤痕若隐若现。
一双手温柔伸来,掰开泛白用力的手,不经意般拉下她的校服袖口,旋即,美丽的老板微微弯腰,一双澄澈的眸子正视而来,鼓掌道:
“此诗此景,恰如其分呢。”
季清眨眨眼,附和鼓掌,“对呀,张冬芝同学,我想的都没你这句合适呢。”
一众学生也反应过来,顷刻,热烈的鼓掌声以蓬勃的人气,伴着绚丽花丛充盈小院。
“对啊,张冬芝,刚才你说了这句诗,我都愣了!我咋没想出这句合适的诗句呢!”刚才那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同学佯装遗憾道。
张冬芝的班主任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住大家的视线,笑眯眯道:“这下大家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了吧。”
季清若有所思,“确实,刚才我满肚子诗词,却很难把文字和现实关联,所以做不到学以致用。”
“不错不错,”几个老师欣慰鼓掌,倏而眼中光芒一闪,“既然如此,不如你们联句吧。”
学生们一个激灵,惨叫道:“图穷匕见啊?呜呜老板救我们……”
山神娘娘有求必应,笑眯眯挡住躲在身后的学生们。就在学生们感动得泪花闪闪,她转过身,嘴角勾起坏笑。
“既观了我的景,自该留下些翰墨——不求联句,你们自行念一句宜景的诗词吧。”
一阵惨叫。
可事已至此,学生们只好认命,可怜巴巴地分好顺序。第一个是名女生,她心里全是背什么诗的紧张,根本无心看风景。
正待她抓耳挠腮时,瑾玉端来案盘,温和劝导,“莫要紧张。品茶赏花,本意是用来陶冶性情,移了心思便可惜了。”
女生在这道舒缓的声音里松开紧绷的心弦,乖乖点头,啊呜咬了一口雪媚娘,在美食的快乐里,望着飘落的花瓣,她眨眨眼,猛地来了灵感。
“‘谷雨洗纤素,裁为白牡丹。’”
季清在队伍最后边,高高举手鼓掌,“好,唐代诗人王贞白的《白牡丹》,较生僻的一首呢。”
那女生嘿嘿笑着挠头,“我就是刷的一下想到了。”
“果然亲身体验才能深化理解。”老师们默默点头,看着下一个学生上场。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何人不爱牡丹花……”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上场,似乎是第一个女生做了榜样,他们吟诗前,皆咬口甜点喝口茶,那派头,倒真像是大诗人妙手偶得。
可随着愈往后,通俗的诗句被念得七七八八,学生们开始磕磕巴巴。到了一男生时,纠结半天也憋不出来。
眼见大家面露调侃,好面子的他涨红了脸。
死脑子,快点想啊!他狠狠塞了口雪媚娘,终于翻找出带有牡丹二字的诗,来不及思考,他脱口而出:
“牡丹花下——”
在最后一个字冲出时,他惊险地咽了回去,但太迟了。
学生们笑倒在地。
“哈哈哈牡丹花下什么?你倒是说啊?”
“天才!”
而老师们不语,只是阴恻恻注视着。
男生擦擦冷汗,危急时刻,大脑疯狂运转,“牡丹、牡丹花下凉飕飕!”
笑声更甚,连瑾玉也掩袖遮住笑意,更别说裴雪樵,早侧过头,肩膀抖动着。
男生理不直气也壮,“又没说自创的不行!”
“你牛你牛。”几个学生笑到肚子发酸,竖了个大拇指。
男生哼了一声,大大方方回了队伍,下一刻,他默默把脸埋进双膝,脖颈通红,“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背课文呜呜好丢脸……”
看他实在窘迫,大家也不再嘲笑,喊着下一个上场。
男生后边排着张冬芝,她垂着脑袋站起来,唇色发白——她想不出第二句了。
“张冬芝已经念过了,她跳过,让下一个来。”班主任按住她的肩膀,“下一个是,季清是吧,你去吧。”
季清明亮的眼睛扫过气质黯淡的女生,对她笑笑,落落大方起身道:
“丹青欲写倾城色,世上今无扬子华。”
“好!!”
“让季清排在最后太对了,不然到最后没人能念出诗可就尴尬了。”
在季清圆满地给这次吟诗活动画上句号,灿烈的太阳已经西落,学生们享受着最后的闲暇时光,或赏景或笑闹。
之前想手机的男生面露感叹,“我错了。我以为这种活动叫附庸风雅,有时间不如玩手机,但经历过这遭……”
他大字型躺在簌簌落花里,畅快道:
“啊,等我走马灯的时候,建议这段时光一定要循环播放。”
听见这话的学生们纷纷附和,旋即被老师的正义铁拳制裁。
“小小年纪说什么丧气话呢?”班主任绷着脸,化身放羊倌,驱赶着这群麻烦的小羊拜别瑾玉,上车回校。
校车行驶在平稳的道路上,窗边划过云岫山的浓郁春色。
学生们和老师皆噙着满足的微笑,怀里抱着小小食盒。食盒上方,一张照片十分清晰,上书“郊市一中53届学生留影。”
照片里,学生们簇拥着瑾玉,笑得龇牙咧嘴。
这是盛放着他们今日的,甚至是未来几十年内想起时,都会笑出来的,小小快乐。
“我回来了。”
张冬芝轻轻合上门,朝着迎来的母亲冷淡点头。
张妈妈接过书包,很自然地打开翻看,又看向张冬芝抱着的食盒,“这是什么,我看看。”
张冬芝罕见地避开,“学校组织的活动,让我们亲手制作的甜点。”
张妈妈撇撇嘴,“就会整这种事,你们都快中考了,学校一点不操心,真的是……”
她抱怨着跟着女儿走,嘴上不停,“你也是,一点不上心,我给你老师打电话说你不去,你为什么偏要去?在家好好学习不行吗?”
张冬芝不说话,在张妈妈的惊讶目光里,合上房门。
“啧,你这小孩,我才说两句,你就摆脸色——你不是去了吗?”张妈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闷闷的,一如摆满试卷的房间。
张冬芝声音低低的。
“‘可是书背完了,五猖会也结束了。’”
台灯再次打开,她埋头解题,不同以往的是,她视线扫过那张照片,眼里有着亮光。
“宝贝,今天学校有好玩的事发生吗?”
季清一扫清冷人设,扑进妈妈的怀里,撒着娇道:
“我超开心!”
【作者有话说】
▌山神庙里,山神娘娘把照片裱入画轴,眉目柔软。
“纵享千年时光,亦是值得珍藏的回忆啊……”
第55章 鹅不食草炖猪肺
◎漂亮小友:今日忙碌,改日登门。^_^◎
“我不开心——”
杭敏逃命般踏上最后几阶青石板,皱着脸连连跺脚。
几朵圆滚滚的杨絮雪球追着她的动作飞舞,最终没能逼近山神庙,飘飘悠悠,飞到了下方的食客面前,“嗖”地钻进了鼻孔。
“阿——阿嚏!”
后边的女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对不住对不住!”杭敏赶忙递过去一个口罩,满脸愧疚地道歉。
“没事……”叶雪揉着通红的鼻尖,瞥见发梢的白絮,愤恨道:“都怪这该死的杨柳絮!”
杭敏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刚想说话,后边就有食客附和道:
“谁说不是!”一年轻人摘下自己的眼镜,露出通红眼眶,“又痒又疼,恨不得把眼睛揉烂,我现在看人都是糊的。”
“幸亏山神庙没种杨树,不然我得嘎在路上。”
食客们纷纷讨伐可恶的杨柳树,而在后山,瑾玉捏着柳枝扫开面前飘絮,对这般景色感叹道:
“谷雨升发,立夏将至,好一派勃勃生机呀……”
“阿嚏!”
“诶?”她讶然低头,瞧着云豹趴在地上,双爪捂着鼻子,仍有白絮顺着缝隙往里钻,接连又是好几个喷嚏。
它恼烦至极,抱着瑾玉的小腿,不肯露脸。
山神娘娘失笑,戳了戳浮了一层白毛的毛茸茸,“也罢,念你可怜,许你去山神庙避一避。”
可当瑾玉挎着竹篮,悠哉拂开垂柳回到山神庙时,被面前的场景惊得退了一步。
“老板你来了啊……”
杭敏睁着一双兔子眼,神色萎靡,在她身边,食客们不是涕泪横流就是眼鼻通红,还有几个扶着银杏树狂咳。
好一幅病者求医图。
簌簌……
银杏传来委屈的讯息,瑾玉这才回神,赶忙推门,没一会,捧着一罐瓷瓶匆匆而来。
“快,含一块甘草糖。”说着,她先给相熟的几个女孩塞了一片。
甘草糖一入口,杭敏就睁大眼。不同于寻常蔗糖的清甜,它浓郁,且带着股类似薄荷的清亮辛辣感。
一霎时,略微的刺激感充斥口鼻腔,打破了喷嚏咳嗽带来的不适感。
她惊喜道:“好像鼻子不痒了诶。”
“对啊,刚才感觉鼻子嘴巴里都是毛,吐也吐不干净,现在吃了糖,觉得好清爽,我又能呼吸了。”
“古时柳絮时节有含甘草的习俗,主要便是防呛咳。”瑾玉不知何时又取了个掸子,站在银杏树下,示意食客们过来。
叶雪乖乖第一个过去,“老板要做什么呀?”
瑾玉温柔一笑,而后扬起掸子。
小时候吃过竹鞭炒肉的食客下意识嘶了一声。
没挨过打的叶雪呆呆愣愣的,眼睁睁看着掸子落在身上——拍拍肩,扫扫腿,偷藏在帽子衣角的白毛毛随着银杏的沙沙声飘出来。
瑾玉满意点头。
“好了,下一个。”
“吓死我了,”食客抚着胸口,放心上前,随口道:“不过老板,这点毛毛不扫也行吧。”
瑾玉把掸子递过去,让他自己扫,“柳絮沾染太多,咳嗽喷嚏会泄阳气。扫了会舒服些。”
杭敏这个自来熟,碰了碰身边的叶雪,“扫了真的舒服吗?”
叶雪摸摸鼻子,一开始的刺痛感如今只剩浅浅的不适,“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确实好了点。”
簌簌……
银杏得意晃晃枝丫,惹来瑾玉纵容一眼。
此番名为扫毛毛,实则是靠银杏扫除浊气,平和阴阳。
拍拍粗壮树干,瑾玉扫过一众食客,若有所思道:“郊市的杨絮可严重?”
此话一出,食客们瞬间支棱起来,叽叽喳喳吐槽着。
“老天,老板你不知道我一大早拉开窗帘的心情。满天都是白毛毛!”
“别的不多说,我出趟门,险些被杨絮单杀。”
“挺好,弥补了想看雪又怕冷的缺陷。”
“……”
山神娘娘当机立断,“柳絮时节,当食鹅不食草炖猪肺。”
云岫村新送来的猪肺在清水里浸得发白,瑾玉直直提起,发出哗啦啦一阵水声。
“老板,为什么要吃猪肺呀?”新奇的食客团团站。
瑾玉擦洗着新裁的竹管,顺口作答,“谷雨吃肺补肺,以形补形。”
说着,她将竹管插进肺管,在露出的一端蒙上透气纱布,正欲吹下,她瞥见周遭好奇的食客,眼中倏而有调皮之色划过。
“猪肺需用吹气法处理,味道最佳,”她故作苦恼地看着庞大的猪肺,叹气道:“奈何我气息有些不足……”
“我来!”
当即就有人挺身而出。
杭敏自信地拍拍胸膛。
瑾玉目光自她身上掠过,噙着笑让开了身位。
杭敏活动活动筋骨,撸起袖子,“我这段时间天天爬山的运动量可不是盖的!”她深吸一口气,鼓着腮帮朝竹管吹气。
一众人紧紧盯着软塌的猪肺。
只见猪肺随着气息的注入,发出“卟卟”充气声。
“快看,鼓起来了!”
食客们屏着呼吸,满脸兴奋,似乎看到了猪肺完全充气的模样,错过了杭敏憋得通红的脸。
“不行了!”她猛的抬起头,大口呼吸着空气,而案上的猪肺“呲”地开始泄气。
“太可惜了,”*一食客遗憾说着,眼里闪着新奇,“我来接班。”
瑾玉笑盈盈换了张纱布,看他瞪大眼睛,仿佛要把全身力气汇聚到嘴上,对着竹管狠狠一吹——
“噗噜噜——!”
疑似人体排放有害气体的声音。
“用力过猛的话,气息会从鼻腔里冲出来。”瑾玉忍着笑的解释淹没在轰鸣的笑声里。
旋即又是几个食客不服输地上场,最后不是吹不起来就是吹歪。
“好啦,”瑾玉笑着接过竹筒,“多谢各位的帮忙……咳,至少肌理松弛许多。”
她拎起饱受摧残的猪肺,含半口盐水,一口气下去,猪肺“噗”地吹胀。
杭敏噌的睁大眼,悲愤道:“老板!你明明肺活量超强!”
迎着食客们谴责视线,瑾玉目移,往热水里丢进几颗白胡椒,将猪肺整个浸进去。
“咳,我们该处理鹅不食草了。你们可认识此草?”
食客们的注意力登时被转移,“刚才就想问了,鹅不食草是个什么草,从来没听过。”
“字面意思就是鹅都不吃的草呗,名字好怪。”
瑾玉捞起浸泡的鹅不食草,叶子细小,像团细绒的绿云。
“鹅不食草通鼻气,与炖猪肺同炖,清肺养元,专克飞絮呛喉。”
她擦净手,耐心搓碾草茎。待彻底揉出墨绿的汁液,焯水的猪肺火候正好,快刀切成蝉翼薄片,齐齐投入陶盆。
猪肺片包裹上鹅不食草的汁液,投入汤锅,清亮汤色泛起墨绿草叶。
另拍一块老姜,添两勺黄酒。
火焰舔着锅底,酒香混着草药辛香弥漫开来。
“我妈煮草药就这个味,”叶雪有些不安,“不会味道也和草药一样吧。”
瑾玉添了根柴,悠悠道:“若处理不好,确实是桩惨案呢。”
“那……”
“你傻啊,这可是瑾玉老板诶。”杭敏从不忘记自己死忠粉的身份,立刻辩驳。
叶雪讪讪点头,“这不是我妈天天煮中药的阴影太重了吗。老板,我相信你!”
瑾玉弯弯眼睛,在这道充满信任的目光里,她捧出一盆绿油油的草。
这草相比之前的鹅不食草,属于草药的味道更重,在叶雪眼里,就是她老妈黑乎乎药渣里的一员。
“!”
她倏地退后一步,惊恐看着瑾玉温柔开口。
“防风草避风邪,用它来做道小食吧。”
瑾玉惬意沐浴在一众惊愕视线,摆齐防风草,剁成碎叶,与土鸡蛋投入热水焖煮。
滚水顶着鸡蛋浮沉,渐渐熬出淡黄色的汤,浓郁的中草药味散发开来。
“……我要回家。”叶雪喃喃着,恍恍惚惚就要往外走。
“哎呀呀,逗过头了。”
山神娘娘笑着拉住她,捞出个煮熟的鸡蛋,在案板上一滚,指尖飞舞。转眼一条长长的鸡蛋皮垂落。
托着底部不曾剥落的蛋壳,她递过去,“防风草煮蛋,很好吃的。”
叶雪看看鸡蛋,闻闻味道,连连摇头。
“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杭敏在一边悲哀道:“难道以后不来了?你还是认了吧。”
叶雪眼底漫上点点泪花,接鸡蛋的表情犹如接过毒酒一样,嗓音颤抖。
“老板,我不怪你。”
她英勇就义般,一口塞下鸡蛋。
杭敏一扫默哀表情,跳过来激动地问:“怎么样好吃吗?”旁边的食客们也充满好奇。
叶雪默默嚼着鸡蛋,经过瑾玉同意后,她也剥了个蛋,塞进杭敏嘴里。
于是食客们看向杭敏,只见她慢慢皱起眉,接着皱起脸,最后捂着嘴,呕了好大一声。
“!”
食客们退避三尺。
瑾玉挑了挑眉。叶雪焦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这个样子做什么,我逗你的,鸡蛋根本不难吃呀。”
食客们狐疑地看看痛苦的杭敏,又看看认真的叶雪,游移不定。
“我也没说难吃啊……”杭敏嘴巴动了半天,朝手里吐了个什么,摊给众人看。
赫然一块硕大的鸡蛋壳。
“你知道我品味着美食的时候,硌到一块巨大蛋壳的心情吗!”她愤愤然。
叶雪的脸一红,而食客们最关注的还是:“所以好吃不?”
“好吃!”杭敏斩钉截铁,砸吧砸吧嘴,回味道:“它确实多了股草药味,但一点不苦,就好像、好像刚才吃的甘草糖一样!”
“蛋白紧实,蛋黄沙沙的,加上防风草的清香味,嗯……”她一拍手,郑重道:“建议常驻!”
食客们当即做出了抉择。
“老板,我要吃!”
“来一个,不,来十个!”
“好,都有,”瑾玉耐心应和,“不过此蛋与鹅不食草炖猪肺很搭哦。”
汤罐的水汽扑腾扑腾冒着热气,瑾玉盯着火候,突然掀盖浇半碗冷水。沸腾的蒸汽遇冷,霎时消弭,下一刻,愈加浓厚的香味反扑回来。
“这才是吐尽精华。”
成品鹅不食草炖猪肺的汤色,既不浓厚,也不清澈,而是介于其间的柔和。尚有余温的汤水还在微微翻滚,些许油花迎着日头泛着光亮。
猪肺经过吹胀炖煮,颜色变得粉嫩柔软,鹅不食草还留有绿色,衬得汤色分外喜人。
舀汤入碗,再剥个防风草煮蛋,馥郁的中草药味飘荡在食客面前。
“……”
刚才斗志昂扬的食客们有点退缩。
“这味道,真的好吃吗?”说着,他们求证似的看向唯二品鉴过的食客。
杭敏也在犹豫,反而是叶雪面色如常,汤匙舀起汤,送入口中。
在瑾玉老辣的手法下,鹅不食草的药香彻底钻进猪肺纹理。
草药味是浓厚的,可肉的荤香不逞多让,你争我抢中,药香掩盖不住猪肺的鲜美,猪肺也抢占不了药草的甘香。
她回味着味道,夹起一块猪肺。
肺片颤巍巍的,是往日叶雪绝不可能入口的下水货,可如今,她心里悲哀道:叶雪啊叶雪,你是要比杭敏还要死忠的脑残粉了。
“啊呜!”她嚼着嚼着,眼睛溜圆。
一众食客眼巴巴看着她又喝又吃,就是不说话,不由焦急道:“你倒是说词啊!”
“(嚼)像炖化的冻豆腐,软软糯糯(嚼嚼),”她又舀一勺汤,“配着汤(吸溜)吸饱了味道。”
说着,叶雪突然吸了吸鼻子,“我鼻子彻底通了!”
她惊喜抬头,却发现无人在意。食客们皆埋头苦吃,小院又是熟悉的进食时刻的安静。
瑾玉倚在灶台,目光柔和,想起什么,掏出手机。
[今日不来吗?]
很快,对话框传来回复。
[漂亮小友:今日忙碌,改日登门。^_^]
回了句“好”,山神娘娘收回手机,竟难得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栖云大厦,裴雪樵失落收回手机,在光洁的电梯前看了看自己泛红过敏的脸,懊恼移开视线。
“这副模样怎么见她……阿、阿嚏!”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常翻阅的书翻至一页:
【鹅不食草通鼻气】
旁的一行小字批注:“絮堵七窍,肺通百病除。”
第56章 杨柳飞绵抗敏膳
◎自家董事长步履飞快,小跑着奔向一人。◎
郊市一中。
实习期的徐老师推开初三一班的门,皱了皱眉。
“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开窗,”南方出身的她一生钟爱透气,往窗边走,“你们也不嫌闷。”
此时正是午休前最后一堂课,学生们精神萎靡,可一听这话,全班人倏地支棱起来,惨叫道:
“不要哇——”
迟了。
近夏的风卷着柳絮撞进来,徐老师首当其冲,被糊了满脸白毛,随即这场风暴席卷全班,霎时咳嗽声喷嚏声四起。
“咳咳……”她屏着呼吸关上窗户,一下下抹着脸。
奈何杨絮这东西,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嚣张。一时间,她根本弄不出来口鼻的异物,脸连着脖颈泛得通红。
“老师,吐不出来的,喝点水压下去吧。”离她最近的学生关心道,并把自己水杯递过去。
徐老师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顾不上别的,接过杯子吨吨痛饮几口,才懈下脊背,一脸劫后余生的呆滞。
过了好一会,她缓过神,这才注意到整个班级的学生都看着自己。想到自己干的蠢事,脸噌的红了。
“……不好意思啊同学们,是老师不清楚状况。”
她认真道歉后,将水杯还给学生,“多谢你,”说罢,她顿了顿,“你喝的是茶水吗?”
听到这话,班上的学生脸上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师,你是想问这是什么茶吧。”
徐老师轻咳一声,“挺、挺好喝的。”
“当然好喝!”学生们晃晃自己水杯,骄傲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徐老师一惊,而后恍然,“是你们在云岫山的劳动实践活动做的吗?”
得到肯定后,她若有所思,突然想到这段时间初三班的班主任们保温杯不离手,每次喝的时候都是一脸满足。
早知道这么好喝,她就不该贪心假期,应该跟着去的!
哀叹之际,底下的学生也在叽叽喳喳。
“我把茶叶送给我爸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后来我泡了一杯给他,他后悔的表情和徐老师一模一样呢。”
“我家也是!不过爱喝的是我妈,她甚至半夜偷偷进我房间,不偷日记不偷手机,居然只想偷我的紫芽茶!”
“哼哼,还是我聪明。我压根没让茶叶露脸,直接带到学校了。课间时间来一杯,真是浑身舒爽啊。”
这学生说着,还美滋滋喝了一口,氤氲的茶香飘散着,钻进了徐老师的鼻子。
“够了啊,”她敲敲黑板,没好气道:“该上课了,再诱惑我,我就没收你们的茶叶!”
学生们嘻嘻哈哈收回水杯,在紫芽茶的加持下,一节课精神百倍地度过。
放学铃回响在校园,往日已经飞出教室的学生们动作迟缓。
方维维看着窗外白絮纷飞,面露苦恼。
“一想到我要在这种天气出去,拿的还是我妈做的爱心料理,我就想晕过去。”
嗡嗡。
小天才手表亮了亮,她低头一看。
[老妈:维维,今天柳絮太多,妈妈懒得过去了,给你转了午餐钱,自己买着吃。注:不可以太油腻,记得拍照,晚上我会检查。]
“爱呢,妈妈?”方维维撇着嘴,眼里却难掩惊喜,美滋滋收钱,“我要吃快餐!小炒!路边摊!”
季清坐在她后边,目睹了一切,好奇道:“阿姨不是让拍照吗?”
“作假多简单,随便找个同学的午饭拍一张就行了,”方维维戴上口罩,瞥见季清的饭盒,眼睛一亮,“正好,能不能拍你的?”
季清大方地揭开食盒,可方维维猛的退了一大步。
“苦、苦瓜大餐?!”她颤颤巍巍指着一食盒绿油油的苦瓜。
“没错,”季清扬扬下巴,想起那日在山神庙吃掉的苦瓜酿肉,得意道:“我能吃苦瓜。”
“……厉害,我除了瑾玉老板做的苦瓜酿肉,对其他的苦瓜敬谢不敏——毕竟厨艺这东西,啧啧。”
季清听着,想起妈妈昨晚听到自己要苦瓜的微妙表情,心里忽觉有些不安。
那边的方维维准备起身,低头划着小天才,突然惊叫一声,旋即屁股又落回去。
季清看过去,“怎么了?”
“我刚在山神庙死忠群里看到,瑾玉老板说要下山,附带送一路的外卖!”方维维难掩喜意,“一中就在她的路线里!”
季清眨眨眼,下意识推远了自己的食盒。
云岫山。
面包车碾过柏油路。
赵芳菲摇下车窗,怀念地看着面前的青石山路。
“你是芳菲,赵二姐的女儿,对吗?”
一道女声斜里传来,惊得她一震。
“谁在说话?!”
“我在这。”
瑾玉缓缓从野林里露出身形,天青裙摆近乎与茂密野草融为一色。
“抱歉,吓到你了。”山神娘娘面露歉意。
柔和的眉眼让赵芳菲放松下来,她笑呵呵道:“你就是瑾玉姑娘吧。”
“你见过我?”
“没有,但是我娘说一过来,看到人就知道了。”她欣赏地看着瑾玉,推门下车,“我来吧,这些就是要送下山的外卖?”
瑾玉点头,半是苦恼半是无奈道:
“我才知晓郊市的杨柳絮很多,食客们在群里哀嚎着想来吃饭,又不敢出门。正巧,我也想下山一趟,便送些餐食过去。”
手指拂过竹篮,她温柔道谢,“麻烦你送我一程了。”
“害,客气啥,”赵芳菲拉开车门,感受着柏油路的平稳,喟叹道:“是我该谢谢你,我这辈子没想到云岫村这破地方还能铺上大马路。”
瑾玉轻笑,“是我该做的。”
“这世上有啥事是该做的啊,”赵芳菲好笑地摇摇头,又郑重道:“这就是你的功劳。”
不待瑾玉说什么,她正视着道路,“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
“前些年因为在村里没发展,我只能在外边跑车。如今我娘年纪大了,我想回来照看,但没合适的营生,总不能一家子喝西北风吧。”
“路一通就不一样了!”她声音多了些亢奋,“村里的东西能往外运,好歹能卖点东西。”
后视镜上挂的平安福晃晃悠悠,瑾玉望着上面细密的针脚,轻轻笑起来。
“会越来越好的。”
“我信你!”赵芳菲压着鼻子的酸涩,顿了顿,补充道:“我们村的都信你!”
往常几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条直达郊市的柏油路上缩短了一半。
闲谈间,车窗外飘过漫天的白絮。
瑾玉略惊讶地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居然这般严重?”
赵芳菲也啧啧称奇,“其实以往年没这么厉害,栖云集团会干涉,你瞧路边的树,挂着吊瓶,说是避孕针,打了就不飘杨絮了。谁知道今年居然没效果。”
瑾玉若有所思,窗外景色缓缓掠过。
“她快到了!”
初三一班,方维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十来个学生们唰地坐起来——他们皆是得知这一消息,随后知道餐食不多,团结一致隐瞒他人的“外卖小队”。
“走!”方维维一挥长臂,就要出去,袖口突然被拉住。
“救救我们住校生啊!”几个住校生哭唧唧着。
郊市一中允许送饭,但仅限家长,黄衣服蓝衣服的统统不许靠近。
“我们一露脸,门卫就知道这是外卖了呜呜……”
“也是,”方维维哼笑,“还得是我们走读生拯救世界啊。”
一众走读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教学楼,下一刻就被白絮扑了一脸。
“咳咳……我们……回来了……”几个白绒绒的人型生物踏进教室,虚弱道。
“快!给英雄们接风洗尘!”
等在教室的住校生一个箭步冲过去。又拍毛絮又递水的流程后,走读生们心满意足,拎出餐盒,“不错,赏你们了。”
“多谢英雄!”
住校生们眼睛一亮,待餐盒到手,立刻忘恩负义,四散离开。
“卸磨杀驴啊!”
一阵笑闹后,每人坐回自己位置,方维维期待搓手,掰开了餐盒盖子。
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弥漫在整个教室。
“……”
学生们表情呆滞。
一住校生脖子一卡一卡地扭过来。
“你们确定、不是把谁的中药、拿、来、了?”
“亲手从瑾玉老板手里接过来的好不好。”方维维没好气道。
“唔,群里说了,这叫杨柳飞绵抗敏膳,属于药膳,”一学生查看着消息,“所以有中药味也正常吧。”
“哪里正常啦!”
季清皱着眉,扇扇面前的空气,“比我的苦瓜餐还苦……我还是先吃我的便当吧。”
她取出餐盒,心想着再苦也苦不过这味道,试探着夹了一片苦瓜,送进口中。
“……”
“乒铃乓啷——”
一阵慌乱的盖餐盒掉筷子动静,季清抽着纸巾压在嘴上,连连“呸呸”着。
她想喝口水,水杯空空,剧烈的苦涩味道充斥着口腔。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打开最近的汤品餐盒,捧起来就是一大口。
“……”
她又陷入良久的默然。
“你还好吗……”同学们担心地凑过来,目光扫过少了一大截的餐盒,“这道叫,鹅不食草炖猪肺是吧。”
“没错。名字奇怪,味道也奇怪。我没敢喝,她就喝了,勇士。”
方维维轻轻推推季清,“季清?”
“我错了,”季清终于找回自己的大脑,眼眶被苦味冲的泛红,却不曾离开餐盒,“我犯了偏见的罪。”
她推开苦瓜餐,夹起块软嫩的猪肺,塞进嘴里。
“好熟悉的反应。”
学生们面面相觑,瞬间明白,冲回自己的位置,再无丝毫顾忌。
“苍天!好爽口的味道!大地!这猪肺好嫩好好嚼啊!”
“你们快尝尝这个蛋,看起来像茶叶蛋,但味道不一样,有股回甘味。”
“人家叫防风草煮蛋——唔,好次!”
“我去,你们吃啥呢,一股草药味。”门口进来几个吃食堂的,嗅嗅空气,一脸嫌弃。
吃饭的学生头也不抬,“不好吃,你别来。”
“不对劲。”
回来的学生十分敏锐。
仿佛有无名的牵引,看了看消息,而后抬起头,狰狞笑道:“好啊你们,偷偷点山神庙的饭,不叫我们是吧?”
“什么?!见者有份,我们上!”
“不要抢我的饭啊——”
初三一班传来阵阵惨呼。
“到了。”
赵芳菲拉下手刹,侧头看看高耸入云的栖云大厦,以及出入的都市精英,本能有些畏缩。
“瑾玉姑娘,你要去里面啊。”
“是的,给朋友送个饭,”瑾玉挎上竹篮,笑盈盈对赵芳菲点头,“你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我还是等你一起回去吧。”赵芳菲从她娘那里知道,这位瑾玉姑娘鲜少下山,不由担心道。
瑾玉弯弯眉眼,“不用的,我的朋友会送我回去。”
“那好吧,有事给我打电话。”赵芳菲不再多说,朝瑾玉挥挥手,目送她踏上锃光瓦亮的大厦台阶。
她蓦地有些好笑,“这姑娘的气质跟都市大楼一点也不相符。”
“您好,请问您找谁?”
栖云大厦,一楼大厅前台上前,微笑询问。
瑾玉不欲给工作人员添麻烦,笑道:“我让他接我就行。”
前台微笑脸不变,“好的,您可以在休息区等待。”她领着瑾玉坐下,递过一杯水,回到岗位,目光却不曾离开。
另一个前台好奇道:“她找谁呀?”
“只说找朋友,没说名字,所以得看着点。”前台指了指那个蒙着蓝布的竹篮。
“哈哈,居然是竹篮诶,蛮有新意的嘛。咱们楼里这群精英,居然会有这么小清新的朋友……欸,电梯亮了!”
“工作时间,电梯什么时候不亮。”
“不是不是,是那台!”
前台倏地站直身,谨慎看向电梯区。
电梯区永远人来人往,最中心的电梯却无人站立。
忽然,它亮起向下的标志。
关注到这里的员工一个激灵,查看着自己的仪表有没有问题。
“这个点它怎么亮了?”
“可能是聂总助。”
“聂总助一个人的时候从不用这台电梯好不好。”
窃窃私语间,电梯门徐徐打开。
裴雪樵戴着口罩,遮不住眉眼的昳丽,他没在意一众老实的员工,直直望向一处。
倏地,清冷眉眼化作暖意。
“女士。”
人群里,一句“卧槽”传递在员工的视线里。
偷感极强地注视着自家董事长步履飞快,甚至开始小跑着奔向一人,员工们根本按捺不住眼里的八卦。
繁忙的工作日,电梯第一次空荡荡的合上,乌泱泱的员工拿着手机假装工作,屏幕映出的眼珠子斜斜歪着。
“裴先生。”
瑾玉似笑非笑扫过看似很忙碌的员工们,不欲当八卦的一员,客气说道。
裴雪樵雀跃的脚步一顿,眼睫轻眨,漫上些不知所措。
“之前不是……”不是有荣幸,从你那里得到直呼名字的待遇吗?
瞧着这人万分茫然委屈,瑾玉有些好笑,无奈认命。
“雪樵。”
“嗯!”
裴雪樵弯起眼,上前自然接过竹篮,然后想起什么,动作一僵,拉了拉自己的口罩。
“先去我的休息室吧。”
“好啊。”瑾玉从善如流。
于是裴雪樵护在她身边,二人面不斜视地穿过愈加堵塞的人群,踏进随时待命的电梯。
电梯门合上前,他朝外瞥了一眼,霎时,嘈杂的员工们安静如鸡。
直到电梯显示出上升,所有人舒了一口气,亦有人惨叫。
“完了完了,看戏看得太入迷,刚才董事长是不是看到我了?”
“董事长才不稀得教训我们呢。”
“是的,你该担心聂总助通知我们的上司看监控。”
“这种事不要啊!”
惨叫声里,一个员工眼里闪着睿智的光芒。
“其实我觉得董事长现在应该想不起来收拾我们的。”
唯有二人的电梯间,裴雪樵掩饰着紧张。
“这几天杨絮扰人,你怎么下山了?”
“唔,就是因为杨絮才下山。”
如今无人,瑾玉自如揭开竹篮,高高兴兴地举起一束花。
“我想着你上不了山,荒废了一山好景,便想着带下来,让你瞧瞧——你怎么了?”
“阿——阿嚏!!”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手足无措中~
第57章 蚕豆饭+立夏蛋
◎对方只围绕‘云岫山’三字展开问询。◎
封闭的电梯间。
一男一女。
俊美的男人满脸红晕,温婉的女子却努力往角落躲。
“你,花粉过敏吗?”瑾玉刷的把花扔进竹篮,往身后藏了藏。
“抱、咳咳……阿嚏!”裴雪樵压着口罩,眸里一层水光,“抱歉——阿嚏、阿嚏!”
接连几个喷嚏,他眼底是丢脸而萌生的淡淡死意,干脆背过身开始面壁。
“这可如何是好。”瑾玉神色难得无措,第一时间就想带他去通风处,可扫视一圈环境,电梯还在行驶,数字将将走了一半。
她关心地看向裴雪樵,瞧着他背对自己,死死捂住口鼻,肉眼可见的,耳后与脖颈皆漫上红意。
“要把自己憋死吗。”
蓦地,无奈的女声由远及近。
瑾玉左手按在裴雪樵肩上,右手穿过肩膀,盖在了男人的手上。
“松手。”她的声音有着无可置疑的坚定。
裴雪樵感受着脖颈处的温热吐息,脊背僵直,下意识放下了捂着口鼻的右手,下一刻,另一只右手代替工作,附着一张湿漉漉的手帕遮上来。
清冽湿润的气息,似雨后山林的沁凉、通透。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热度却半点不下。
从光可鉴人的电梯墙上看到二人如今的姿势,他不敢转头。想抬手接过手帕,又在触到不属于自己温度的肌肤时,猛的撤回。
他只敢结结巴巴道:“我、我好了,你可以放手……”
“再等等。”
“…好的。”
瑾玉蹙着眉,认真用神力梳理着男人的症结,又给手帕添了些灵气凝成的露水。
“自己捂着。”她松了力道。
裴雪樵听话地按着手帕,转过身时,眉眼羞涩,目光漂移。
“抱歉。”瑾玉一脸歉意。
闻言,他瞬间褪去红意,“为什么要道歉,是我该道歉才对。”
“嗯?”瑾玉望着男人神色,好笑道:“是我带了花,引起你的不适,你为甚还要向我致歉。”
“是我不争气,辜负了你的好意。”裴雪樵捂着手帕,声音瓮瓮的,有种呆头呆脑的可爱。
“?”瑾玉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瞧他这幅模样,又忍俊不禁,靠在墙上直乐。
裴雪樵看不懂她在笑什么,但不由自主地也弯起眉眼。
“……那个,打扰了。”
电梯外突然传出怯怯的声音。
原来电梯不知何时抵达了楼层,聂文泽站在门口迎接,满心犹豫、纠结、谨慎地打断——不打断难道要他目睹这位孔雀开屏吗?!
看八卦被发现会倒霉的!
聂总助戚戚然,小眼神偷瞄着电梯里二人的表情,生怕自己开口的不是时候。
“有文件?”裴雪樵弯弯的凤眼恢复优雅的弧度,淡然问道。
“是的。”
“现在是午休时间,随后处理。”
这次居然不是把所有事项处理完再休息?聂文泽心中惊讶,面上平静应下。
“随我去休息室可好?”
柔了八个度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
木着脸目送裴雪樵让出半个身位,让瑾玉走在侧前方,他眼角抽了抽。
“你好呀,聂总助。”瑾玉路过时,笑吟吟打招呼。
聂文泽的笑容真诚不少,“你好,瑾玉老板。”
“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想开口,却已错失良机。
“选我,”裴雪樵脱口而出,“他能做的我也可以。”
董事长,我不是来雄竞的……聂总助痛苦闭目,强颜欢笑道:
“董事长说的对。”
“呵呵,这件事却非你不可。”
锋锐的目光如芒在背,聂文泽心里淌汗,但对着瑾玉温和视线,他的脊背渐渐挺直。
“您说!”
瑾玉指指楼梯间角落的竹篮,“能麻烦你处理掉吗?扔掉、或者你不嫌弃的话便收着。总之有人花粉过敏,闻不得。”
沉浸在赢过某位大领导的喜悦神情一滞,聂文泽愣愣点头,“啊?哦,没问题。”
“谢谢。”
“走这边,”裴大董事适时插话,引着瑾玉离开,路过聂文泽时,开口道:“你也去休息。”
“好的。”
聂文泽急忙应声,目送二人离开后,他拎起花篮,瞅着里面错落有致的花束,心中喜欢。
“这么好看,谁会扔掉啊。”他捧着花篮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将花篮在办公室各个地方摆弄,聂文泽终于选好位置,美滋滋地拍了张照发朋友圈。
然而乐极生悲,滴的一声,特别关注音响起。
“不会吧……”聂文泽抖着手,点开评论,迎面一句:
[董事长:她走后,把花篮送回来。]
“人家给我了!!”他无声地仰天呐喊。
仿佛听到了这话,第二条消息发来。
[董事长:她送我的,是我闻不了才罢。]
“你在炫耀什么!”聂文泽无声地打着军体拳。
好像又听到这句话,这条消息很快撤回,紧接着又发来一个红包。
聂文泽心跳加速,看到显示的四位数,瞬间立正。
[保证完成任务!在送还您之前,一片花瓣也不会掉落!]
[董事长:……]
[董事长:嗯。]
“在看什么?”
“啊,处理点事情。”
裴雪樵放下手机,静看瑾玉仔细拂拭着食盒上的花粉,脸上的笑用聂文泽的话来说就是“真不值钱啊”。
“好了。”瑾玉推过食盒,坐在对面。
“女士,你不吃吗?”
“不是说好互称名字?”瑾玉挑眉,调侃道:“裴先生还是这么客气啊。”
“抱歉,习惯了。”裴雪樵熟练致歉,静了一瞬,带着些微试探,些微忐忑开口。
“……瑾玉。”
“嗯。”
瑾玉随口应声,视线观察着寡淡房间里唯一显眼的地方——整整一墙的展览架。
上面最多的是栖云获得的奖项,以及零散的科技部模型,一眼望去,观感冷淡疏离。
——如果没有中心那样东西。
她失笑道:“你怎么把它封起来了。”
裴雪樵正沉浸在少男心事,闻言望过去,视线直接定在展览架最中心的位置。
一尊憨态可掬的娃娃立在密封的玻璃箱。
那是瑾玉照着他模样捏的雪媚娘。
“难道要我吃掉自己吗?”他开玩笑道。
“也是,不该在吃食上捏人像,”说罢,瑾玉对着男人张开的唇,竖起手指,“打住,不许道歉。”
裴雪樵一哽。
观他无措模样,瑾玉忍笑催促,“快吃饭吧。”
“好,但女士……”裴雪樵顶着瑾玉危险微笑,瞬间纠正,“瑾玉,这是药膳吗?”
瑾玉撑着脸,笑道:“正是,你能猜出是哪道药材吗?”
裴雪樵轻笑摇头,“这可为难我了,”虽如此说,他仍认真嗅闻,随即面露窘态,“咳,忘了鼻子不通气。”
瑾玉笑意更深,抬抬下巴,“尝尝。”
餐食尚有余温,随着汤勺轻轻碰撞,裴雪樵咽下这口温热,忽觉鼻腔透进一丝清爽。
“稍能闻到些味道了。”
“这道药膳专克飞絮,多吃些。”
瑾玉换个姿势,支着下巴看他喝汤,想起什么,好奇道:
“我来时看到路边杨柳树挂着吊瓶,听人讲,这是让它不再飘絮的药剂?”
“不错,这其实是一种植物生长调节剂,原理是通过抑制影响杨柳树的发育过程,减少飞絮产生。”
“哦……”山神娘娘恍然点头,“听不懂呢。”
裴雪樵低低笑出声,余光瞥见窗外飞过的柳絮,眯了眯眼。
“郊市往年的药剂由栖云提供,未曾产生过飞絮潮,但今年却不知怎的,失效了。”
“这是为何?”山神娘娘虽不甚明了,依旧认真倾听。
裴雪樵思考一阵,用最浅显易懂的比喻道:
“简单讲,是药剂功效不足。将杨柳树比作人类,孩童时期,抵抗力低,一些小外力就很容易影响身体状况,而成年人体质增强,便不会惧怕幼时的风险。”
“但是树木怎会突然增强体质呢……”他自语道。
由于沉思着,他不曾瞧见瑾玉忽然僵硬的神情。
好像,是她的锅。
山神娘娘想起雨水时那场灵雨。
云岫村的作物经过此雨,长势旺盛,其他沐浴的生灵自然也享了福泽,郊市的杨柳树亦在其中。
啊,聊罪魁祸首聊到自己身上了。
山神娘娘心虚地坐好,“饭、饭菜要凉了。”
“抱歉。”裴雪樵连忙塞了口饭菜,以作歉意。
然而这一口歉意太沉重,他鼓着腮帮嚼嚼嚼,嚼到对上瑾玉含笑的眼,耳根脖颈又开始发烫。
他受不了这种专注视线,倏然起身,在展览架边的小书架上弯腰翻找。
俯身时,得体的白衬衫拉出一道绷紧的弧线,展露无遗的后背肌理沐浴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晕。
瑾玉歪了歪脑袋。
“找到了。”
裴雪樵直起身,回头笑的时候,恍惚瞥见了两点幽绿荧光,而下一刻,那双漆黑温润的眸微微弯起。
“找到什么了?”
“*……文件,”他自然回到位置,将文件夹递过去,“云岫山路已经验收,相关文件已经颁布,可以正式通车。”
“那很好呀,许多食客都问我何时能通路呢,”瑾玉翻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笑道:“这下他们可以偷懒了。”
“也要照顾没有私家车的游客。”
裴雪樵重新拿起筷子,示意她往后翻。
“我也向公交部门提交了站点申请,已经通过,到时云岫山下会建立公交站。”
“甚好甚好。”
“其实我对站点申请的效率有些惊讶。”
“为何这么说?”
“不该这么快,郊市的市政效率已是全国有名,但公交站点的设立涉及各种勘验。”
裴雪樵咀嚼着猪肺,咽下后道:“半年,是我加上栖云的砝码,设想的时间。”
“但这次只用了一周。”
他突然抬头望了瑾玉一眼,补充道:
“跟进项目的负责人和我说,当提交项目后,对方立即换了一拨人交涉,不提经济效益,只围绕‘云岫山’三字展开问询。”
“当得知山神庙带头后,我方负责人说,对方的表情告诉他,‘成了’。”
“‘这就成了?’”他重复着负责人汇报时的话。
“哦……”瑾玉拉长声音,垂目沉默,再抬头时,又是常驻笑容,“结果很好,不是吗。”
裴雪樵也沉默一瞬,嗯了一声,“下一步是地铁,希望也这样顺利。”
“会的。”
山神娘娘望着窗外,无形神目自上而下望着汹涌人群里,星星点点的特殊光芒,倏而一笑。
“毕竟我有人脉嘛。”
“那很好,地铁一通,届时整个郊市离云岫山,也不过短短路程。”
裴雪樵不深言,俱是信任,说着,他动作一顿,抬起亮晶晶的凤眼。
“我鼻子通了。”
“——呕!!!”
林旭连滚带爬踏上最后一阶青石板,撑着银杏树干呕着,惹得银杏极为不爽,簌簌摇来救星。
“这是怎的了?”
瑾玉挽着袖口,露出白皙小臂,往日低束的披肩发也梳成高马尾,一派清理透气的衣着。
林旭无力地靠着银杏,抖着手指向郊市,“郊市……我恨你……”
瑾玉挑眉,甫一走进,轻捂鼻间,笑容意味深长。
“原来是它呀。”
“就是它!”林旭愤然道:“从临市逃过来,逃过了垃圾分类,结果撞上了杨柳絮,好不容易熬过去,又撞上那玩意儿开花!”
他抬手闻了闻胳膊,又干呕一声。
“这世上怎会有石楠花这么邪恶的东西!呕——”
瑾玉手指轻点,让山风卷走这馥郁的味道,又抬手遮在眉间,仰望炽烈的太阳,声音悠然。
“今日立夏呢。”
“夏天到了,又到了石楠花开花的季节。”
后面的食客僵着脸,周身弥漫着浓烈的石楠花味,直直躺在阴影土地上,安详道:
“我不干净了,洗了算了。”
林旭缓过神,好笑道:“带着这身味道吗?”
“不要哇!”
食客惊坐起,哭哭唧唧在地上打滚,“可恶啊,郊市我恨你!谁家好人拿石楠花当绿化啊呜呜呜……呕!!”
“好啦好啦。”瑾玉上前想拉她起来,被她制止。
“老板不要过来!我会传染你的!”
瑾玉依言止步,笑道:“你闻闻,身上还有味道吗?”
“诶?”她听话地嗅嗅,一个激灵,“确实没那股恶心味了。”
“土壤很吸味,你滚的那几下,扑哧,咳咳,足够了。”
“原来如此!”
“呕……有、有体面一点的方式吗?”又来几个食客,干呕着道。
“有是有,但得等会儿。”
瑾玉招呼着食客进庙。
庙院里,主殿仅留的女神像被阻隔板围着,后方的院墙堆着许多建筑材料。
“变化不小啊。”有食客惊讶。
每日签到的食客也讶异,“你多久没来了?一直在陆陆续续重建呢。”
“大哥,山神庙在郊市北,我在南,你知道来一趟多不容易吗!这也是通了山路,我才能抽时间来吃一顿。”
这人说着,扭头看瑾玉,“老板,你啥时候开外送啊,”他面露幻想,“要是开外送,我天天点!天天吃!”
瑾玉正在剥蚕豆。
因为近夏,露天灶台成为主战场,土灶宽敞的案板铺满刚下的豆荚。指腹在豆荚侧面一掐,脆生生的豆粒便蹦进竹篓。
“在日程啦。”
她应合着,拨弄着脆嫩豌豆,随手捻一颗,指甲一掐就渗出汁液。
她浇过的食材就是新鲜。山神娘娘满意地把豆子丢进嘴。
“好吃吗?”当即就有食客凑上来,馋道。
瑾玉不语,捡一颗递过去,待食客被生豆腥气呛得连连甩头,才笑出声来。
“急什么?”她将蚕豆倒进滚水锅,新鲜的青皮遇热卷起白边,轻轻一剥,蚕豆褪去了纱衣。
立夏有尝新蚕豆的习俗,而蚕豆今日在山神庙,担着主食的功效。
泡好的大米放在一边,瑾玉擦洗着腌好的咸肉,刀锋刮过猪肉的纹理,油脂混着咸香漫出来。
菜铲挖一块猪油,划进烧热的铁锅,放进葱姜煸干,咸肉粒簌簌落下,爆出噼啪脆响。
酱色晕染油脂时,青嫩蚕豆抖进去,翻炒几下,再加入笋丁,焦香的味道翻滚着入味,把淘好的米堆上去,扎几个孔,开始焖煮。
添几根柴火,她对食客们笑道:“身上是不是没有石楠花味了?”
“没石楠花味了,全是饭味。”
“谁让你馋,凑这么近。”
“你不也是,给你双筷子你就要对着锅夹菜了。”
吵嘴的二人都是成年人模样,本应奔波在生活的琐碎,可在偏远的山神庙,她们难得放松,说着些垃圾话。
周遭食客也不走远,围在灶台边,或玩手机,或随口闲聊,呈现着松懈的姿态。
少顷,一道哭声打破了这份惬意。
“宝贝不哭哦。”颜楠抱着关西西踏进山神庙,对上十来道食客的目光,她下意识就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闻不了石楠花的味才哭的,打扰大家了。”她躬着身就想往外走。
有食客拉住她,“这么晒的天,外面又没位置,进来坐着哄呗。”
颜楠尴尬地笑,“我怕大家嫌吵。”
“害,心烦的时候遇上不高兴,这会儿又没事。”
在山神庙里,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没人嫌弃,反而好奇地凑过来,瞅着这个哭的小脸通红的娃娃。
“快,把孩子往灶台上送送,闻闻味儿就不哭了。”
“开什么玩笑,你把手放上边的水蒸气上,我看你哭不哭。”
林旭摇摇头,走近,夹着声音道:“西西,你还记得叔叔吗?”
关西西从妈妈怀里露了个侧脸,呜咽地打招呼,“林、林叔叔好。”
“诶呀好可爱!”食客们压低声音尖叫着。
而关西西瘪了瘪嘴,又把脸埋回去,小奶音全是哭腔,“呜呜妈妈好臭臭……”
“妈妈不臭……”颜楠无力,勉强对林旭笑笑。
林旭也无法,拿出随身的扇子试图给孩子扇味,被颜楠止住。
她晃悠着关西西,解释道:“其实味很淡,但孩子鼻子灵,一点味就想哭。”
“那怎么办?”
食客们茫然地、齐齐地看向一处。
“嗯?”山神娘娘眨巴眨巴眼。
“总感觉老板你很擅长安慰人呢……”食客讪讪道。
瑾玉面露讶异,“你们居然有这样的错觉?”
她何时安慰过人?
神明从来只倾听不开口。
可对上恳求目光,她轻叹一声,“好吧,我试试。”
揭开另一口灶的锅盖,里面满满一锅鸡蛋,混着各色草叶咕嘟嘟翻滚着。
“红色的蛋?”
“这是立夏蛋。”
她捞出一枚蛋在冷水浸凉,又不知从哪扯出一筒彩线,手指翻飞间,编出个五彩网兜,上头一只鲤鱼活灵活现。
“哇——”
食客们齐刷刷惊叹道。
瑾玉将蛋装进网兜,拎了拎,确认漏不出来,对不知何时偷偷看过来的关西西笑道:“戴着这枚立夏蛋好不好?”
关西西还在抽噎,但注意力已经全落在这个立夏蛋上。
颜楠压着喜悦,给他戴上,见他闻闻立夏蛋,对自己高兴道:“妈妈,好香香的蛋蛋。”
“那你抱着闻,可不许哭了。”
她放下关西西,释然地活动活动肩膀,对瑾玉感谢道:“太谢谢你了,老板。”
“无碍,立夏蛋本就是是孩子佩戴的,寓意防疰夏。”
瑾玉不以为然笑笑,忽而,一圈食客兴奋围过来。
“老板,我也想要!”
瑾玉一愣,好笑道:“你们也是孩子?”
“我是!二十岁也是孩子哇!”
“我也想要,我才372个月啊!”
“呸,你以为我们不会算数啊,三十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孩子——老板看我看我,我17岁零11个月,我还没成年呢!”
山神娘娘被他们逗得直笑,纵容点头。
“好好好,都有都有。”
于是后来的食客一进门,就瞧见前边的食客昂首挺胸,炫耀着脖子上的五彩蛋兜。
“花样还不一样呢!”颜楠牵着关西西炫耀着,她的是一只小羊。
后来的食客:“……”
“老板,不可以偏心!”
就这样,山神娘娘不断翻着彩线,心里有些后悔,直到焖饭的香味愈发浓厚,她长出一气,急忙起身。
揭开盖子,热雾轰然腾起,铲子无情抄底,油润的菜丁翻起来,把洁白的米饭染上酱色。
待米饭裹足蚕豆与腊肉的鲜味,每粒都油亮发光,装碗上菜。
“蚕豆饭,客人请用。”
“饭饭也好香哦。”
关西西捧着爱不释手的立夏蛋,小眼神不住往热气腾腾的蚕豆饭上瞥。
“光看可没用。”颜楠教育着儿子,方式是当着他的面狠狠挖了一勺米饭。
蚕豆焖出沙糯口感,咸肉丁味道醇厚,伴着馨香的米饭,充满了平淡的满足。
她止不住动作,连连送了好几口饭,一脸幸福。
“柴火饭就是香,唔!还有锅巴,我好爱!”
“妈妈……”
“好吃好吃!”
“妈妈!”
“诶?”颜楠终于回神,不好意思地冲儿子笑笑,“太好吃了,妈妈没听见。”
“哼!”
关西西小脸怒冲冲的,嘴巴却张大。
老母亲会意一笑,顺着儿子的台阶,送一小勺米饭过去。
米饭一入口,关西西脸上的表情就如颜楠看过的“小猫哈人我递猫条”那样,眼神瞬间就清澈了。
“好好嚼哦。”
小孩子的赞美总是简单直白。
“好吃就多吃!”颜楠找回投喂的快乐,瞥见赠送的小碟子咸菜,她问道:“西西,要吃咸菜吗?”
“酸酸的味道,不要不要。”关西西皱脸拒绝。
“好吧,你不吃我吃。”
颜楠耸肩,舀勺咸菜,她观察几秒,“看起来是短泡的咸菜,感觉好新鲜啊。”
嘟囔着,她把咸菜拌进饭里,一口下去,特殊的酸香瞬间俘虏了她。
“好脆爽!”
“妈妈……”
“懂了懂了。”
关西西啊呜吃下一勺咸菜蚕豆饭,小脸开怀笑道:“好吃!”
母子俩快乐分食着午餐,待饭碗空空,咸菜碟空空,二人对视一眼。
“要不,再来一份?”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翻着五彩蛋兜,叹了一声,才道:
“立夏了,日头最盛时,建议小憩半刻哦——所以莫要缠着我要蛋兜了!”
第58章 鸡丝凉面
◎迎面一双亮如灯盏的绿色竖瞳。◎
云岫山深处的一处小湖,馥郁绿水潺潺轻漾,荷叶轻晃。
明明是春的颜色,扑面而来却是夏的味道。
瑾玉赤足踩在湖面,拨开层层叠叠的圆叶,寻得一支将开未开的粉荷。
“甚美。”
她折起这支荷花,斜放臂弯,便不再打算继续折取。
正欲起身,水底忽有灵动身影闪过。
一条鲤鱼跃出水面,衔去一片荷花瓣,落回水中,溅起一阵七彩水花。
山神娘娘神色未变,只笑骂一句“贪嘴”,任由它在脚边打转。
日头炽烈,照得湖水微热。
瑾玉折够一篮荷叶,悠悠踩着水面回到岸边。
“啾啾——”
几只鸟雀蹲在岸边树枝,叽叽喳喳叫着。
深山无人,亦有一番热闹。
瑾玉欣赏许久美景,直到日上正中。
“哎呀,该回去做饭了。”
临走前,她还不忘掏手机,拍下这片翠色画卷,赞一句“照相机真厉害”,消失了身形。
踏出山林时,瑾玉脚步停在一线之隔的阴影。
一步外,日头直直照在平坦的地面,滚烫气息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暑气燥热啊。”
山神娘娘取一片荷叶扣在头顶,这才走上地面。
此处是她常刷新的山路拐角,偶尔也会刷新出其他人,比如此刻。
“晒死了!”
计欢欢双手遮着脑门冲出来,满心是对晃眼日光的讨厌。
蓦地,她瞧见瑾玉俏生生立在那,头顶一片青翠荷叶,气质自然古朴,不由眼睛一亮。
“老板!”
她兴冲冲靠近,目光根本没法掩饰,一下下瞥着荷叶,“这个荷叶,好有意思嘿嘿……”
一道阴影落下,清凉触感代替了燥热。
“可舒服了?”瑾玉微微一笑。
“嗯嗯,不晒了!”
计欢欢双手摸摸头顶的荷叶,高兴极了,甚至用相机来了个自拍。
“就用这张照片当今天的封面好了!”
她编辑完信息,抬头问道:“对了老板,咱们今天吃什么?”
“这般热的天,吃鸡丝凉面如何?”
“我就想吃凉的!”计欢欢兴奋尖叫。
她抖抖身上的休闲服,抱怨道:“昨晚我热醒好几回,想喝点冰的,但云岫村的小超市早关门了,让我燥了一晚。”
是的,计欢欢继上次辞职到现在,一直居住在云岫村。
她平时靠着制作美食视频的收益,在云岫山这个物价低,房租堪称没有,景色奇好,最重要的,有超绝美味的地方,幸福满满地生活着。
如今她眉眼不复刚来时的班味,而是精神抖擞,活力四射,用瑾玉感叹的话讲,就是“终于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精气神了”。
“也莫要太贪凉。”
瑾玉叮嘱着,将荷叶压在宽大的水池底下,擦净手,走至灶台。
案板被太阳晒得发烫,新磨的面粉铺陈开来,散发着微热的麦香。
清冽水流徐徐注入,面粉转为面絮,最后揉成一块光洁面团。
计欢欢支着三脚架,稳稳地换了个机位,镜头始终对准的是瑾玉的手,不曾照进一点面容。
云岫村散养的芦花鸡肌理饱满,放进沸水浸润,拎起,沉下,几个来回,直到鸡皮绷紧,彻底按进水里。
扔几粒白胡椒,几段新挖的参须,淋入一圈黄酒。
瑾玉盯着火候捞起,就着热气剖开鸡腹,肉香药香滚做一团,鸡肉呈现着刚刚熟透的柔嫩。
鸡丝凉面,需要的当然是鸡丝。
她娴熟地解剖鸡身,而后取块肉,顺着肌理一捋,鸡肉牵出细缕,化作松针粗细的状态。
咕噜。
有人咽了下口水。
瑾玉动作一滞,抬头笑望计欢欢。
“饿了?”
“……馋了。”计欢欢尴尬地藏在相机后。
瑾玉轻笑,夹了一小碟鸡丝递过去,“尚未调味,其实无甚味道。”
计欢欢赶忙道谢,闻言把脑袋摇出残影。
“不会的,一定超好吃!”她比制作者本人还要自信。
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她惬意享受着这口美味。
“(嚼)一点也不柴,肉味也很浓(嚼)还有油冻!”
她轻松咽下,竖起大拇指。
“鲜!”
食客的反应往往决定厨师的心情,而瑾玉总是很开心。
“还少许多步骤呢。”
她笑说着,抱起一陶瓮,舀出立春腌到现在的梅子醋,再在蒜臼子捣碎新蒜,混在一块。
浅褐色的梅子醋浮沉着雪白蒜泥,瑾玉用小勺淋进计欢欢的鸡丝小碟,单调的鸡丝骤然添上了一层油亮光泽。
计欢欢又咽一下口水,虔诚地品味。
入口瞬间,梅子醋的酸甜裹挟着蒜水的辛辣在舌尖炸开。
当这股冲劲准备袭击味蕾时,鸡肉的醇香柔滑而来,温润的鸡汤汁水包裹了蘸料的酸爽,形成刺激的反差。
她仰天长叹,“天呐,夏天吃酸辣口的凉鸡丝,还有谁能比我快乐?!”
瑾玉弯弯眉眼,任由她高兴去,揭开面盆,松弛好的面团静静卧着。
再次揉捏一阵,抽出擀面杖,刷刷几下,一张硕大的面饼铺在案板。
叠三折快刀切成韭叶宽,掷入沸水三滚三沉,笊篱捞起,甩进沁凉的山泉水湃着。
“还要吃面吗?”她调侃道。
计欢欢立刻正色。
“吃!”
于是长筷在水盆里划散凉面,伴着清冽凉意抖进瓷碗。
舀一勺方才的梅子醋蒜水,淋在码齐的面条上。焯水的豆芽和切丝的黄瓜堆在南北两边,西边撒一把花生碎,东边盖一丛鲜亮鸡丝。
最后剥一颗溏心蛋,一分为二放在中心,半凝固的蛋黄缓缓漫进凉爽面条。
“桌上有辣椒油,自己加。”
“好耶!”
计欢欢端着凉面,挑了处阴凉地的桌子坐下,先闻了闻凉面。
“是太热了吗?光靠近凉面就有股凉气,好舒服。”
她拿起筷子,刚打算搅拌,倏而反应过来。
“计欢欢啊计欢欢,你就知道吃,差点忘了正事。”
她一拍脑门,拿出相机摆好,这才露出坏笑,朝镜头招招手。
“哈喽啊朋友们,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呢,今天我吃,鸡丝凉面!”
下筷搅动面条,因为过了凉水,凉面半点不黏,水灵灵地带起,混合着码料染上颜色。
复合的香气袭来,她无法思考,顺从着大脑,挑了一大筷。
“吸溜——”
凉面堪称顺滑,裹着醋的酸爽和糖的甜润,还有鸡丝的鲜嫩与黄瓜豆芽的清爽、花生的酥脆,以及面条的弹韧口感,让计欢欢欲罢不能地一口接一口。
直到碗里只余半个鸡蛋,她不舍地用鸡蛋刮着碗底的汁水,一口塞进口中。
“啊……滑、嫩、脆、酥。”
她靠在椅背,双眼无神,半晌,对镜头喃喃道:
“其实刚才不该想起来拍照的,这样我吃完一碗,还得再来一碗用来拍素材。”
计欢欢说着,脑子里已经能想出评论区对这句话的吐槽,她摸着肚子,嘿嘿一笑。
“你们就当我没吃过这碗,现在要去吃第一碗了。”
她说服自己,喜滋滋端着碗离开。
此时正是饭点,队伍拍成长龙,计欢欢排上队伍,翻看着数据,耳边突然一道声音。
“你是‘晚上吃点’?”
计欢欢懵然抬头,对前边的食客点头,“你认识我?”
“我记得你,”这食客咬牙切齿,“每天半夜,你就出现在我手机里了。”
计欢欢一个激灵,干笑道:“啊哈哈哈……有、有缘分啊。”
“孽缘,”食客冷笑,指着日头,“你明明是白天拍摄的,为什么非要半夜发?你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我故意不小心的呗。
计欢欢被戳中心思,尬笑不已。
等这食客嘟嘟囔囔着“以后饭点发,不然小心被打”打饭离开,她支棱起来,哼哼笑了两声,打开手机。
[确认23:59定时发送?]
“确定!”她恶狠狠按下。
而后手机弹出一条弹窗,来自某地图软件。
她皱眉看了看,“‘紧急修复更新后自动开定位的bug。’切,垃圾软件。”
计欢欢摇摇头,随手把定位关闭,期待地排着队伍到最前面,刚准备说话,又是一道声音传来。
“你好,请问是瑾玉女士吗?”
穿着警服的男人展开自己的证件。
瑾玉眼中异色一闪而过。
“我是。”
民警不曾察觉她的异样,皱眉道:
“是这样的,我们是郊市云岫区民警,接到报案,称一名耿姓男士在云岫山脉被困,目前失联。据初步信息,被困者可能深陷无人区,我们即将组织救援。”
“听说您最熟悉地形,想向您了解几个问题。”
“这样啊,”瑾玉不着痕迹懈下肩颈,旋即蹙眉,“你说,有人失陷在云岫山?”
“呼…呼…没信号啊……”
耿浩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定位器,恼怒拨开灌木,突然嘶了一声。
抬起手臂看着被撕破的袖口,再看看尖锐茂密的灌木,他额角冒汗。
“要都是这种环境,走不了几步我就失力了。”
他咬牙看向四周。
明明是正午,山林里却无比昏暗,茂密紧凑的树木遮挡着光线,让他几步外的视野一片茫然。
黑暗会引发恐惧,即便是耿浩这种资深背包客也有点发憷,他深呼吸缓和着加速的心跳,从背包掏出最后一根能量棒,苦笑一声。
他太大意了。
耿浩是郊市小有名气的户外爱好者,钟爱全国各种山林徒步穿行,挑战过不少区域,皆全身而退。
至于云岫山,虽毗邻郊市,但名声不显,他始终不曾关心过。
这一次挑战云岫山,也不过是刷到了网上一些景色,本着散心的想法,他匆匆制定了计划,和驴友报备了几句,便踏入其中。
——进来就出不去了。
原本预定的两天横穿云岫近山的计划,拖长到今天,已是第四天。
躲在角落,他咬着能量棒,擦过手机屏幕,右上角是熟悉的“无服务”,他又掏出掏出定位器,换了几个方位,上面的图标始终不曾刷新。
“该死!这破地方没信号就算了,为什么磁场也是乱的!”
他心慌意乱地唾骂着,以此获得些勇气。
“四天没出来,他们应该替我报警了,我只要找准方位,逃出这片磁场紊乱的地方,他们就能定位我了,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他喃喃着起身,摆正胸口的运动相机,继续穿行树木,视线不住乱晃。
寂静山林里,好像只余他鼓噪的心跳声。
不对!
他倏地停下脚步,死死僵着自己的身形。
咔嚓。
踩断枯枝的声音。
他没有动!!!
耿浩瞳孔剧颤,根本不敢回头看,拔脚就跑。
山林嘈杂起来。
拨开灌木的声音,惊恐的喘息声,冲锋衣撕裂的声音,仓皇脚步声,以及,不紧不慢紧随其后的踩断枯枝的声音。
“后山很危险。”
瑾玉看着营救队画出的耿浩消失的地方,眉心紧蹙。
那里比之前山梦仙的地方还要深入,已是山神娘娘认为任何人类都不该进入的地界。
“唉,这是未开发区,肯定危险。”
“不是简单的危险,那里有——”
瑾玉及时止住后语,神目链接地脉,飞速扫掠着云岫山脉,然而山脉太大了,其间生灵密布,如何从浩若繁星的生机里寻到小小一个人类?
“有野兽吗?”计欢欢好奇道。
“不止,”瑾玉抿唇,想了想才道:“后山…雾很重,人在其间,是找不到方位的。”
营救队皱眉道:“你是说磁场紊乱,指南针排不上用场?”
见瑾玉点头,队里有人开口,“耿浩是资深背包客,他具备根据地形以及植物方向判断方位的知识。”
“没有用的。”
山神娘娘为难,她该如何说,后山里盘踞了不少精灵异怪,在它们用灵力划分领地的情况下,每一处领地的气场不同,植物方向亦有区别。
她轻叹,站起身来,“我去寻吧。”亲身去寻,倒还快些。
怎料营救队立马阻拦,“耿浩已经消失了,我们派无人机找不到,信号也无法定位,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不要胡闹。”
他们紧紧盯着瑾玉,她竟一时脱不开身,只好默默用神力继续搜寻。
这时,一队穿着栖云集团工作服的队伍出现,为首的正是山梦仙,他直入主题道:
“我之前失陷神女岭,在那里立下过一处简易信号基站。神女岭离后山更近,或许可以基于那里的信号基站,展开搜寻。”
眼见有了新思路,营救队伍飞快运转起来,很快,有技术人员惊喜道:
“接受到信号了!”
电子俯瞰图上,几个红点闪动着。
“按理说应该是完整的路线图啊。”
技术人员疑惑,而只有瑾玉知晓,这几点信号出现的地方,是两处领地交接处,因为互不干涉,才不曾被影响。
她神力一转,冲着那个方向过去,递去警告的讯息。
[莫要伤人。]
山风传来神明的敕令。
跟随着耿浩的不明生物脚步一顿,终于显露出本相。
一只似虎似豹的生灵抖抖毛发,抽着鼻子嗅闻着神明的气息,尾巴悠哉晃晃。
啪!
尾巴扫过处,人类双手合抱树木径直断裂。
绿眸盯着前边散发着恐惧的人类,有不甘与狡黠一闪而过,于是它屈起前身,硕大的身形无声跳起,全然没有之前踩断树枝的动静。
原来之前,它在玩弄猎物。
耿浩蜷缩在树洞,死死捂着嘴竭力保持冷静,听了半晌没动静,又耐心等待许久后,他才颤抖着跪在地面,悄悄探出头观察。
——迎面一双亮如灯盏的绿色竖瞳。
他张张嘴,巨大的恐惧之下,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软软地往后倒。
呼……
山风盘旋着传来神明的斥责。
它发出与身形毫不相符的幼嫩哼唧声,撒娇晃晃尾巴,旋即叼起晕倒的人类,眸中流露着拟人的嫌弃,往一处奔跑。
有流水声。
耿浩茫然睁眼,被日头晃得伸手遮住脸,下一刻,他猛的坐起。
昏迷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如今变成一片馥郁绿水,大片荷叶连绵其间。
可即便是这样的露天环境,他仍觉得周遭阳光弥漫着层灰蒙蒙的雾,连着绿水青山都格外阴森。
他惊恐地扫视一圈,确定没有看见昏迷前的不明生物,按着胸口,一时反映过不来刚才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耿浩如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靠着肌肉记忆,机械地掏手机,掏定位器。
“滴。”
定位器恢复信号的声音。
他睁大眼,不敢相信般擦擦屏幕,确定真的有了信号,僵硬的脸扯出抹笑来。
正打算找方向时,他的缺德地图弹出提示。
“您的附近有一条小路。”
“……?”
耿浩懵逼地环视了一圈,绿到发黑的山林,别说路,连个信号塔都没有,再低头看看缺德地图展开的箭头。
“???”
“这真是人走的路吗……”
他嗓音发紧,可瞧着周围的灰色雾气,他真的受不了这种气氛,硬着头皮起身。
“求求了求求了,人类大数据不会骗我的对吧……”
他心里碎碎念着,走至箭头拐弯处,看着那里根本不像人走过的地方,哭腔都要出来了。
一路求爷爷告奶奶,拜遍全世界神仙,他哆嗦着拨开这片灌木,看着截然不同的景色,彻底哭了。
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靠近郊市了!”
“他信号刷新了!”
营救队伍欢呼道。先前耿浩的信号突然消失,让所有人捏了把汗,而如今再次出现,这才松了口气。
但有细心人发现端倪,她指着差了一大截的信号点,“他是怎么做到短短的时间穿梭几十公里的?”
山神娘娘目光游移,另外的队员思考道:“可能先前捕捉的信号是许久之前的,他走到这里其实过了很长时间。”
“有道理,”营救队整理着装备,“我们可以前去救援了。”
“先等等,”技术员皱眉,“最好的救援方式应该是他在原地不动,等待我们前去,可耿浩的信号现在一直在前进。”
“耿浩知道规矩的,不该犯这种错误。”
“或者换个角度,他确信自己找到了出来的路。”
“你是说他在无人区找到了路线图,并且丝毫不差的按照路线前进?”有人冷笑,“当他是卫星啊。”
技术员也冷笑,“你没用过导航吗?”
“导航也要人走、过,才能录入数据的好吗?”另一人点点地图,“这里是无、人、区。”
“我有证据!”技术员嗤笑,朝众人扬了扬手机,“我刚才发现,缺德地图定位在云岫山,显示了一条通往后山的数据。”
“……?”
一众营救人员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确信耿浩就是走在这条路线上,并且真的在靠近郊市,不由恍惚。
安排人也按这路线前去对接,剩下的人员脸上还有着懵逼。
“什么奇人能走出这条道啊……”有人喃喃。
瑾玉功成身退,颇好奇地凑近那条导航,待瞧见终点的湖泊时,脸色一僵。
她掏出手机,有些笨拙地翻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图标,最后放弃,朝计欢欢询问。
“你能帮我看看,我的手机是否开启定位了吗?”
计欢欢立即反应过来,笑道:“老板你没看缺德地图修复bug,说之前会自动开定位。”
说着,她接过手机,然后脸色也僵了。
“你、你……”计欢欢抖着嗓子,指着瑾玉手机上作为提交者的消息,不可置信道:“这条路是老板你走的吗?!”
一时间,听见这话的所有人震惊看过来。
山神娘娘左看右看,开始装傻。
“呜呜呜我以为我出不来了!”
耿浩裹着保温毯,抱着营救人员痛哭道。
“爱刺激是吧,这回刺激不?”
耿浩不语,只是一味大哭,一个大男人哭到眼泪鼻涕直流,足见他的恐惧。
“好了好了,幸亏时间不长,吃点饭补充能量吧,正好这里是饭馆。”
医护人员说罢,声音一顿,眼神诡异地望了眼佯装忙碌的瑾玉。
“你得谢谢这位瑾玉老板。”
耿浩擤着鼻涕,“我还没吃呢。”
“不是吃饭的谢。你出来的那条导航,是人家上传的。”
“噗!咳咳!!!”
耿浩惊到被口水呛到,咳了好一阵,他抬头看着端来饭碗的漂亮姑娘,再看看自己一米八的肌肉块大个子,欲哭无泪。
他真的又哭了。
“吸溜——吸溜!!”他扒着碗,爽滑的凉面不断滑入,汤汁糊了嘴边一圈,“太好吃了呜呜……”
等耿浩连吃三碗凉面,被瑾玉严肃制止,计欢欢才在一边打招呼道:
“嗨,‘路上更好’。”
耿浩揉着肚子一愣,“你认识我?”
“我刷到过你,你有好几十万粉丝呢。”
计欢欢笑眯眯地扫过他胸口的运动相机*。
“我是‘晚上吃点’,大家都是视频博主,有兴趣记录一下今天这场故事吗?”
耿浩历经劫后余生,在三碗凉面的安抚里平静下来。
他看看计欢欢,摸摸运动相机,若有所思。
今天的“晚上吃点”没有准时更新。
白日撞见本人的食客刷着手机,无语道:“建议你不要在半夜发,你干脆就不发了?”
他正打算恼怒关掉手机,手机叮叮两下,意味着他关注的两个博主都更新了。
“嘿,好运气!”
他兴奋地点开,却见两个博主发布的是一条联动视频,不免一愣。
“‘晚上吃点’不是美食博主吗?‘路上更好’不是徒步博主吗?她俩怎么联动?”
食客疑惑着点开视频。
开场镜头一阵晃动。
“我,我在云岫山脉深处。”
耿浩粗重的喘息夹杂着恐惧,波动的相机记录着周遭的景色。
“这地方有点阴森啊,”食客瞧着那黑漆漆的环境,搓了搓胳膊,继而纳罕,“那美食在哪?”
画面适时一转。
日头明亮的山神庙,一双白皙的手制作着美食,食客看着那只澄黄的鸡身,咽了咽口水。
“明明已经吃过了,可一看见,还是好馋啊。”
他沉浸在温馨的美食制作里,可在看见那道梅子醋蒜水淋在鸡丝上时,画面又一转。
深沉的雾气弥漫着,让本该清澈的湖泊山林,都显得诡谲至极。
“如果没有加滤镜的话,这地方适合拍鬼片。”
食客笃定说着,默默把手机侧了侧。
接下来他看着耿浩打开地图,吐槽“剧本吧,深山老林还有导航”。
旋即又看着耿浩按着路线,走在根本不像有人走过的地方,把窗口缩了又缩。
“不、不像演的。”他感受着拍摄者如有实质的恐惧,咽了咽口水,“不行,太恐怖了,换换换!”
画面又一转。
常驻“晚上吃点”的厨师仅露出轻盈身姿,声音轻柔,“唔,这是我常去采集食材走的路。”
“什么路?”食客下意识跟读,顷刻,他一个鲤鱼打挺,“‘是路上更好’走的路吗?!”
视频里的女声还在温温柔柔地讲话。
“其实没那么恐怖。”
这句话落下,食客眼睛抽抽,视频也似吐槽似的,分成两半。
一半是厨师沐浴在暖阳制作美食,说着自己采集食材如何轻便;另一边的画面疯狂抖动,掠过黑沉沉的树林,甚至偶尔有诡异的绿点出现。
“我要精神分裂了。”
食客一边被色香味俱全的鸡丝凉面吸引,一边又止不住地想看危机四伏的画面。
内容紧凑的视频总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最后,视频镜头归于一处,“路上更好”扒拉着一碗鸡丝凉面,留下了满足和惊恐的泪水。
“又美食又徒步,一点也不融洽。”
食客嘴硬着,又把进度条拉到了最开始,并点了个赞。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悄悄从冰箱取出一个冰透的碗。
“古时已有用井水冰镇碗碟的智慧,可这怎比得上冰箱呢?赞美科学!”
第59章 荷风小餐
◎[死里逃生云岫山后,我在山神庙吃凉面]◎
郊市476路公交车行驶着。
这路公交平时供郊市偏远地区的居民入城,路线偏而长,所以每日的乘客大多是固定面孔,人数也不多。
刘奶奶是其中之一。
但今天不对头。
她搂着自己要进城贩卖的菜篮,警惕地看着爆满的车厢。
就在她前边,一个年轻的陌生面孔朝身边的人打个招呼,语焉不详道:
“嗨,你也是看那个视频来的?”
“对头!同好同好!”
“那一会一起去?”
“可以啊兄弟!”
说两句话就开始勾肩搭背,不像好人。刘奶奶朝窗口挪了挪。
怕什么来什么,那俩年轻人的交谈吸引了更多陌生面孔,没一会,整个车厢的陌生人就如找到了异父异母的亲人,相当熟稔地交谈起来。
“我昨晚看那碗面真是馋到啃被子,连夜制定出行计划,今天我要大吃特吃!”
“一碗面而已,好吃的哪里都是,我倒是更喜欢那里的景色。当然,我不会像某人一样憨憨进去,远远拍照散散心也好。”
“说到这个,你们信导航的事儿吗?很难相信那条路能是美女老板开出来的,也不看‘路上更好’吓成那怂样。”
“强者眼中的世界与弱者的视角,是有区别的。”
“中二病一边去。”
“没人冲‘晚上吃点’来?我承认,我这段时间天天半夜看她视频,拳头硬很久了。”
“那你更应该怪老板吧,她不做你不就不馋了?”
“吃饭还要打厨子?我记住你了,我要给老板告状。”
“嘿你——”
热闹氛围里,刘奶奶额冒冷汗,心道:什么又旅游又美食的,聊得半点不搭边,太不对劲了——别不是什么邪乎组织吧!
这般想着,她心跳加速,盯着窗外不敢说话,但当她看清外边不是每日熟悉的景色时,再按捺不住,猛的起身。
“司机,你往哪开呢!”
她苍老而富有中气的大嗓门力压所有人,见众人齐刷刷看过来,她色厉内荏道:
“这不是往郊市的路!还有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干啥的!我、我要报警了!”
“啊,我们?”
陌生的乘客一脸懵逼,确认了下攻略,“是476路公交啊。”
“老太太,您别激动,我们是去云岫山的。”另一个乘客安抚道。
结果刘奶奶嗓门更高,“476不去云岫山!那破地方根本不通车!”她的村子离云岫村不远,哪不知道那里的闭塞。
乘客愈发懵逼了。
“不是,我看攻略说476公交路过云岫山站点呀……老天老天,难道攻略骗我?”
此言一出,所有陌生面孔的乘客皆慌乱起来,还是司机不慌不忙道:
“刘老太,从今天开始,476公交多了一个站点,就是云岫山。你没看站点贴的公告?”
“……啥?”
刘奶奶闹了个大红脸,一屁股坐回去,恶声恶气道:“谁有工夫看那破纸!”
她倔强望着窗外,听着乘客们松了口气,也没怪罪自己的胡搅蛮缠,紧绷的脸悄悄舒展了些。
没一会,公交停到云岫山站点,呼啦啦下了一大半人。
她看着这些乘客兴致勃勃地踏上山路,想起自己穷困的村子,心里有点酸。
“这么多人跑这穷地方,有钱烧的。”
虽这样说,她也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这些人都去自己那块消费,她们村也不用种了菜还得操心去哪卖。
“唉。”她低头看看捆得整整齐齐的菜蔬,叹了一声。
而被她羡慕嫉妒的云岫山原住民之一,山老头目瞪口呆。
他遮着额头,踮着脚眺望青石山路上黑压压一条长龙,又望另一边公路上的车流,吓得跑进山神庙。
“我的山神娘娘嘞,外边来了可多人!”
“我知晓。”
瑾玉早已头疼过,如今想开了,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用心招待便是。”
山老头一脸关心,“你忙得过来不?”
“做饭自是不愁,”瑾玉冲他眨眨眼,“我在厨房做。”
山老头会意,刚放下心,又听她略苦恼的声音。
“只是食客甚多,上菜收拾是个麻烦。”
“我在呢!”山老头拍拍胸脯。
“你一人可不够。”
“现在招人也来不及吧?”山老头挠头。
瑾玉沉默一会,黝黑眸子里是若有所思,“正是农忙的时候,云岫村却有几个村民不曾下地?”
山老头一愣,声音低了低,“嗯,他们年纪大了,干不了下地的活。”所以哪怕山神庙收购作物,他们也无有余物。
“可有其他营生?”
“……没。”山老头想起这几个老伙计为生存愁苦的脸,神色更不好看,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噌的抬头看向瑾玉。
“您,您问这个,是……”
瑾玉点头肯定,“嗯,问问他们吧,薪资和你一样。”
山老头如今在山神庙管吃,帮工报酬比郊市的平均工资还要高出一截。
闻言,他眼眶红了,不好意思地侧头揉着眼。
“我,我想过求您帮帮忙,但这太不要脸了……我真的,太谢谢您……”
“无需谢我,”瑾玉从水池里拎出浸泡一夜的荷叶,如常道:“我需要帮工,他们需要工作,互利互惠,莫要怀愧疚之心。”
山老头哪信这个,谁家的打杂这么好待遇,他也不争辩,抢着接过湿哒哒的荷叶,这才赶忙去打电话,老远就能听到他激动到破音的声音。
“老李!快快,通知那几个,说娘娘、不,瑾玉姑娘招你们上山干活!”
生计奔忙啊。正当山神娘娘叹息时,门口探进来几个脑袋。
几张鲜活面孔打量着素朴小庙,其中一个姑娘迟疑道:
“请问,这里是卖吃食的山神庙吗?”
瑾玉霎时被逗笑,而那姑娘的同行人也一脸无语,“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啊不不不,这里的山神庙是卖美食吗?诶好像也不对……”
眼瞧着这姑娘脑袋渐渐迷糊,瑾玉笑着救场。
“是山神庙,也是饭馆。”
几个姑娘放下心,轻手轻脚跨进门槛,打量着环境。
“客人们如何想到来此的?”瑾玉好奇问道。
那几个姑娘早在瑾玉美丽的容貌下,很不坚定地放下戒备,只是不好意思打扰,见她主动开口,高高兴兴凑过来。
“老板你没看那个视频吗?”
“视频?”
瑾玉忽而想到什么,笑容一僵,“不会是……”
“就是这条[死里逃生云岫山后,我在山神庙吃凉面]呀!”
姑娘把手机塞过来,旋即好奇求证,“那条导航真的是老板你走的吗?”
山神娘娘艰难称是,就听见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惊呼“老板你好厉害”,惹得她轻咳一声。
“当然,我们来的最重要原因是——”
年轻姑娘一拍手,眼睛亮亮的,“那碗面看起来真的超好吃,老板今天还做吗?”
一说到美食,瑾玉重回淡定,摇了摇头,目睹晶亮目光转为失落时,她笑眯眯道:
“今日食荷风小餐哦。”
轻轻掩上右偏殿的门,瑾玉松开晾干的荷叶。
本该垂直落地的荷叶悬在半空,一分为四,其中一份于半空自行碎作细末,落入泡好沥干的粳米,架上砂锅。
另一边,鲜莲蓬砰砰跳出饱满莲子,寻常难拨开的莲心在神力作用下温顺至极,与莲子分离。
砂锅米汤冒起小泡,莲子自半空落入,木勺搅动均匀,待煮出浮沫撇干净后,旁边的砂锅盖即将盖上,被一只手拦住。
“差些忘了。”
瑾玉看着新去皮的莲子,往里扔了一把色泽泛黄的旧莲。
“这般便应了立夏需食的‘新旧交替之果’。”
她点点头,一抬手,砂锅盖落下。
重新拿起切了一半的五花肉,快刀切成半个巴掌大的肉片,扔进调味盆。
揉碎的陈皮、新磨的糙米粉、磨粗粉的辛香料,再捧出自酿的腐乳,玫红的汁水坠下。
再次用神力偷懒,让肉片裹足每一种调料,然后排好肉片,展开完整的荷叶,使其紧紧包裹。
裹紧的荷叶包挨个用竹签扎几个小孔,防止蒸制时膨胀,最后齐齐摆在蒸笼。
整整七层的蒸笼架在水上,水汽沿着轨迹游走,若有若无的腐乳咸香混着荷叶清气,充满整个厨房,更有一些穿过门缝,传进某些食客的鼻子。
“肉的香味!”
有些食客恨不得整个人趴在厨房的窗上,吸溜了一声口水。
“你快下来吧,丢不丢人。”他的好友嫌弃拉他,“几辈子没吃过饭吗?馋成这样。”
动作间,里面突然穿出油遇水的爆炒声,继而一阵浓香争先恐后涌出来。
好友痴呆地学着食客的模样,把脸贴在了窗上。
瑾玉在炒荷塘小炒。
新采的菱角莹白饱满,嫩得翠灵。
立夏时节的藕尚未长成,但细嫩的藕带也别有一番风味。
以及新摘的扁豆,泡发的木耳。
蒜片在油锅煸出金边,所有食材下锅,余光还能瞥见藕带撕扯时的银丝。
加大火力,小炒在半空里翻几个个,白的绿的分外清新,最后撒层薄盐再抖几次,快炒出锅。
“小炒一道。”
瑾玉思忖着,揭开砂锅盖,搅动着爆开花的米粒,点点头。
“主食荷叶莲子粥也好了。”
“至于主菜……”她揭开蒸笼,随手剥开一张荷叶包。
里面的五花肉吸饱了荷叶清香与蒸汽,泛着层琥珀色的诱人光泽,取筷夹一片,肉片颤而不破。
“嗯,荷叶粉蒸肉也成了。”
“还差道甜品或汤品……”
山神娘娘扫过赞美过无数遍的冰箱,眼睛一亮。
“有了,来道荷露冰盏好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立夏小贴士:
“荷叶可是好东西,不但能用来做菜,晒干填入枕头,很是清香安神呢。”
第60章 荷风小餐2
◎“立夏要称体重,大家快来呀。”◎
一支新荷立于琉璃花瓶,粉瓣将垂,柔美清新。
瑾玉欣赏一会,实难辣手摧花,思索一会,她拍手一笑。
“之前的牡丹雪媚娘没有真牡丹,如今的荷露冰盏不放真荷花又如何?”
说着,山神娘娘兴冲冲打开房门,而后退开一步。
踉跄跄跄倒进来一堆人。
食客们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互相搀扶着站直身,尴尬地看着笑眯眯的瑾玉。
“客人们怎行此大礼?”瑾玉明知故问道。
食客们嘿嘿直笑,“那个……味道太香了嘿嘿……”
瑾玉轻笑,刚准备开口,就听得几个大嗓门喊道:
“我就说拦着他们点吧,堵在厨房像什么样子。”
三个身影挤进来,拥着食客们退后,腾出空间。其中一人正是山老头,他朝瑾玉示意道:
“他俩是郑六姐,李老头,您看看合适不?”
郑六姐和李老头都是中老年模样,虽说干不了下地的重活,但体格壮实,身子骨也还硬朗。
见他二人忐忑站着,像小学生似的等待检阅,瑾玉点头微笑。
“既已谈过,何须再问,安心工作吧。”
“多谢瑾玉姑娘!不,谢谢老板!”二人苍老面庞俱是惊喜。
瑾玉止住他们的感激,澄澈目光扫过,“只有二人?”
郑六姐和李老头欲言又止,但山老头知道她虽是问句,但清楚得很,直白道:
“还有个老朱,就是赵二姐的老伴,芳菲她爹。他说二姐种地,芳菲跑车,家里有嚼头,他在家里享福,不想来。”
话音一落,郑六姐不满道:“老山,咋能这样说他呢。”
她朝瑾玉惭愧笑笑,“老朱是我们村最心细的,又能干。他是怕您不要那么多人,把机会让给我俩了。”
李老头话少,只跟着点头。
山老头冲瑾玉挤挤眼,面有自豪。
瑾玉清亮眸子扫过三人面容,心中亮如明镜,微笑道:“我晓得了,先忙过这阵再说。”
食客们也十分应景,发出阵阵哀嚎。
“老板我饿了——”
“什么时候开饭啊?”
“莫急莫急,还有一道甜品便成了。”瑾玉安慰着,打算往后院新建的仓库去取冰,可看着食客们被日头晒得恹恹的,不免心软。
“罢了,先用正餐吧。”
她欲转身回厨房打饭,被郑六姐拦住,“老板,有什么事你吩咐。”
瑾玉一愣,继而欣慰笑笑。
“那便麻烦你去厨房打饭,一主食一小炒一主菜。我皆分开放置,上面写着价格和标签。”
详尽的工作内容让郑六姐既紧张又兴奋。
她认真记下,进了厨房,没一会,连去了后院的三个人都能听见她指挥着食客排队取餐。
山老头挠挠耳朵,“这大嗓门。”
“很适合,不是吗?”瑾玉弯腰,打算勾出新冻的冰坨,被李老头拦住。
“我来。”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后,他熟稔地勾冰搬运。
“老李之前一直在市里做小工,干活利索嘞。”山老头搭着手,笑呵呵道。
堆满小推车后,又是老李推着车,不让瑾玉沾一点手。
瑾玉双手空空,总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是了,裴雪樵在时亦是抢着活做。
她弯弯眉眼。待切分冰块,李老头又要接手时,笑着拦住。
“这活只有我能做,且歇歇,对了,你去用午饭吧。”
李老头总有种惶恐的心态,一直紧绷着心神揽活,闻言赶忙摇头,“我不饿。”
山神娘娘眼明心亮,看出他的小心翼翼,但又因不甚明了人类的复杂心思,不免无奈。
“让你去你就去,墨迹啥。”山老头大大方方走过来,推着李老头粗声粗气着。
见李老头迟疑离开,他才在瑾玉身边蹲下去,吸溜着碗里的莲子粥。
“娘娘别怪他不爽利,他是太在乎这个活计,反而更小心。”
山神娘娘若有所思,而山老头讶异的声音还在继续。
“嚯,这粥(吸溜)清甜嘞。”
他又咕噜噜吞了好几口,直到一碗清粥见底,畅快呼了口气,也有点遗憾。
“要是湃在井里,喝凉的就更好了。”
瑾玉垂眸,捡了块分成巴掌大的冰坨,用小刀刮去表层,笑道:“一餐一凉便可,喝了凉粥,可吃不上这道甜品了。”
白絮状的冰屑簌簌落下,一朵冰莹荷花从冰块里挣扎而出,徐徐绽放。
山老头巴巴望着,险些摔了自己的餐盘。
“诶呦!”他急到用手去拦,荷叶包落地前摔在手心,重回餐盘,“差点把肉摔了。”
他松口气,舔舔手上的汤汁,眼睛一亮。
伸手揭开荷叶一角,热气裹挟着咸甜香味冒出。
足足六片巴掌大的肉片排成一块,汤汁缓缓从肉的纹理流着,泛着些微油花。
今日晴空万里。
阳光照在地面上,燥热气烘得人心烦意乱,看到这道纯肉菜,难免觉得腻歪。
奈何瑾玉的口碑实在响亮,山老头又是其死忠粉,压根不觉会不适合夏天,夹起一片就扒拉进嘴。
果不其然,五花肉看起来肥,但一入口,先察觉到的是荷叶的清香味,它像是层天然屏障,隔绝了肉的油腻,让肉的醇香悉数释放。
紧接着糙米粉来接班。寡淡的它吸饱了五花肉的油脂和荷叶清香,反而分外浓郁,软糯香甜。
最后是五花肉。火候恰到好处,软而不烂,鲜嫩多汁。
山老头根本等不及咽下这口,便又夹一片,在剩了个底的莲子粥碗里刮着边角粘稠,呼啦啦一口咽下。
“不行,得再来碗粥。”他嘟嘟囔囔着跑进厨房。
瑾玉雕琢完最后一块荷花冰,也推着车前往厨房。
裙角刚飘进一角,里面的李老头已经放下碗筷,快步过来。
瑾玉自从山老头解释过,勉强理解让他们做活,他们反而安心的奇怪心态,无奈放手。
“麻烦了,”她瞥一眼还在打饭窗口忙活的郑六姐,询问道:“她吃了吗?”
“还没。我吃完就替她!”
“不急,”瑾玉看他打算一口气塞完饭的架势,“细嚼慢咽。我是厨师,更喜欢看食客欣赏美味的模样。”
李老头无意识紧皱的眉头松了些,看眼自己的饭,肯定道:“好吃。”
似觉得两个字没有说服力,他的话难得多了些。
“我这辈子没吃过这好吃的东西。”
“以后日日吃。”瑾玉示意他将推车停在灶台前,“这便好了,你吃饭吧。”
确定不需要他,李老头回到座位,端起自己吃了一半的饭。
莲子粥,好喝;荷叶粉蒸肉,好吃。但让他最喜的,还是这道色彩斑斓的荷塘小炒。
扁豆翠绿欲滴,藕带洁白如玉,黑木耳乌润饱满,菱角更是鲜亮,让他想起幼时划着木盆在河上捡拾菱角的日子。
那时日子苦,靠山吃山。
菱角的时节,他日日炒顿顿吃,恨不得冲自家老娘说:“换点别的吧!我都要吃成菱角了!”
到底没说出口。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这个岁数,想吃老娘炒菜的味道也没福分喽。
他夹一筷小炒,将这整个夏日荷塘吃进嘴。
好吃,和老娘做得一样好吃。
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放下绷紧的心神,彻底沉浸在一顿美好的午餐里。
这才对嘛。
山神娘娘满意一笑,收回心神。
将仅存的荷叶撕碎,煮进珐琅锅,拂过光洁的锅面,她心情甚好地点点。
熬糖水不可用铁,否则会有异味。
古时多用铜锅陶罐,奈何亦不太适宜,是以此事搅扰山神娘娘多年,却不想一觉醒来,厉害的小人儿们反而为她解忧了呢。
——况且此锅颜值甚高。
裴雪樵倾情赞助的厨房,珐琅锅单用颜色区分,足有七八个。
瑾玉选了与今日风格很适宜的淡粉色。
雪白锅底,山泉水因荷叶的加入,显出层青绿,热气中,一种介于草木与花香的幽凉香味萦绕其间,清冽而不张扬。
还不够。山神娘娘不满于香味的浓度,从冰箱取出一瓶玻璃罐,里面透明的液体随着动作摇曳。
将此瓶液体倒入,清幽香味忽而暴增,却仍称得上清雅温婉。
这是日出前,于鲜荷花瓣上采撷的露珠。
纵是山神娘娘,纵有一湖荷花,今日也仅得这一罐。
“好香啊。”
外边的食客不曾辜负这场辛苦,小狗似的嗅闻着,只是言语不大聪明。
“谁的香水吗?”
“香水?!哪个姐妹喷的,求链接!”
“一生求链接的女人……”
瑾玉闷声轻笑,往香水、啊不,糖水里丢入把鲜薄荷。
外面也随之传来动静。
“变了变了,味道变了!多了股清凉的味道!”
“求链接,求链接啊。”
“想闻六神你直说。”
“呸!不懂别插嘴。我猜这是香水的中调吧。”
瑾玉诶了一声,“倒也,说得过去?”
于是她更乐了,手上动作不停,一瓶稠密的金黄液体坠入。采自云岫山百花的蜂蜜浓郁芬芳,让清爽的液体逐渐转为粘稠。
然后,她耳朵竖起。
“唔!尾调来了!(嗅)我没闻错吧,是甜香?”
“我也有点惊讶,我以为最后是更冷的香调,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甜蜜的味道。有品位!”
“所以说,链接呢???”
瑾玉低低笑出声,搅动着熬至粘稠的糖水,就着外边小姑娘们郁闷的声音,抬高木勺,望着拉出细丝的蜜水,关掉煤气。
让浅绿色的糖水稍微放凉。她拎一只白瓷碗,将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荷放入。
白瓷底配透明冰,如果不是那荷花在日头下折射着光芒,画面实在寡淡,但当糖水落下时,一场视觉盛宴拉开了。
淡绿汁液划过舒展如流云的花瓣,在冰冷温度作用下,凝固出一层淡绿的自然纹路,让一朵冰荷陡然活了过来。
更有一滴蜜水另辟蹊径,于花瓣边缘将垂未垂,恰如清晨时的露水。
瑾玉发现了这一小角落的美景,赞了句天然去雕饰。
热烈的荷香渐渐减少,不是消弭,而是被冰锁在碗里,只待食客喝上一口,便要用积蓄的荷气惊她一个激灵。
在花蕊处点上枚鲜红枸杞,她婉拒来帮忙的郑六姐和李老头,径自去了窗口。
“诸位可吃好了?”
她精准锁定刚才分析香味的几个姑娘,哦,还有求链接的,笑道:“还有道甜品喔。”
新来的食客吃饱喝足,对甜品兴致寥寥。
一人推推小伙伴,“你想吃吗?”
“我饱了…当然,我走的时候去打包一份。”
“你说得对,咱等打包就行——我去,啥时候这么多人了?”
原来老食客早已默默不语地起身排队,靠近他们的人摇摇头。
“年轻啊,还想着打包。”
新食客嘴硬道:“我、我就不信了,做菜好吃,甜品也能这么好吃?”
前边倏而传来惊喜的声音。
“居然是凉的甜点诶!”
嘴硬的新食客目光闪烁,他现在确实想吃点凉的,但……纠结里,他再一观察,队伍又翻了一番。
“不是吧!”他再顾不上脆弱的尊严,拖着好友赶紧去排队。
幸而曾月作为新食客,本着对荷风小餐的惊艳,彻底信任了瑾玉的手艺,早早排上了队。
但她心里还有些遗憾。
“唉,没找到用那款香水的姐妹。”她有些失落。
好友在一边“安慰”道:“时尚达人,咱们是来吃饭的,别老惦记其他。实在不行,你闻闻饭香,我觉得超好闻。”
“那能一样吗!”曾月翻个白眼,“食材怎么比得过香水的味道啊!”
“当真?”
“当然——诶诶老板?”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嗓子劈了叉。
瑾玉笑眯眯问道:“就这么喜欢那款味道?”
“找不到它的话,至少我今晚睡不着了,”曾月说着,突然嗅嗅空气,“我、我又闻到了!”
眼见她又要掘地三尺地闻,朋友赶紧拉住,“别搞,赶紧买东西。”
“老板,来两份,荷露冰盏?这名儿真好听。”
朋友利索付款,扯着曾月就往外走,拉着拉着,她察觉到阻力由强变弱,心道这不像曾月啊,低头看去。
曾月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甜点。
“怎么,不馋你的香水,馋它了?”朋友调侃。
“不是……不对,就是它……”
“你说啥呢?”
“我说,香水的味道就是从它传来的。”
“啥?”朋友懵逼地看看瓷碗,“你说里边有香水??”
“不是!”曾月抓抓头,捧着自己的那份,痴迷地嗅闻,“就是这个味道,真没想到,这样好闻的味道居然是美食——诶?”
她倏地想起刚才“食材不如香水”的言论,猛地一转头,对上双月牙似的黑眸。
“!”
她强装镇定冲瑾玉点点头,而后转回来,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冰碗。
远处的瑾玉噗嗤一笑。
不枉她关注这场趣事。
“好丢脸……”曾月呜呜咽咽的,“老板肯定早就知道一切了。”
朋友一句话拉回她的崩溃,“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吃!”
她恶狠狠抬头,可看着绝美的荷露冰盏,掏出了手机。
“拍个照先。”
咔咔咔九宫图上传,冰盏也半化,冰凌凌的荷花浮沉在糖水中,别有一番易碎之美。
“这样也好看!”虽如此说,曾月放下手机,用勺子搅动着发出冰块碰撞的脆响,抿了一口。
与她分析的香调一致。
先是一股清雅柔和的花香,继而一丝丝清苦,伴着爽冽的滋味冲上来,最后在香甜的调和里,形成一道完美的清新自然的味觉享受。
她品位许久,才睁眼,欲和朋友分享自己的文艺总结,却见朋友吨吨吨好几口,吐出一道凉气。
“啊,冰凉甜水,和夏天真配啊。对了你想说啥?”
曾月一时被这直白的感想冲击大脑,待反应过来,刚才的一肚子文艺气息也没了。
看着朋友认真等自己说话,她无语道:
“嗯,凉爽,好喝。”
“爽就完事!”
日过正中,肚子吃得溜圆的食客们悠哉悠哉踏出庙门,这个说看看景色,那个说回去睡上一大觉,总之一派惬意。
可当看到瑾玉笑盈盈立在银杏树下,说出一句话后,皆惊恐地退后好几步。
“立夏要称体重,大家快来呀。”
银杏树粗硕的一节枝干,绑着胳膊粗的麻绳,挂着成年人张开双臂长度的秤杆。
下面左边的秤钩由瑾玉执掌,右边悬着一节红绳,底下放了个箩筐。
“大人拉着红绳称重,小孩子坐在箩筐。”
瑾玉晃晃秤钩,看着连连退步的食客们,似笑非笑道:“快来呀。”
被她盯着的最前方的食客战战兢兢道:“别……别了吧……”
“就、就是啊,”曾月缩头缩脑,“我们刚吃完饭呢,请不要公开处刑……”
“老板坏!”有人浑水摸鱼道。
瑾玉轻叹,“就是要你们吃过饭再称,才人人皆有彩头呀。”
瞧着一干懵逼的食客,她徐徐解释道:
“立夏称重的习俗,意在通过称重仪式祈求夏季健康平安——你们可知夏日最常遭遇的不适来源何处?”
食客里有人举手,“别人我不知道,我就是怕热,也不想吃饭。当然!要是天天来这吃我这病就治好了!”
瑾玉笑着颔首,“正是苦夏之症。夏季湿热,易导致食欲不振、体虚乏力,便要求个‘不怕炎热,不消瘦’的好兆头。”
食客里有人似懂非懂,“所以……?”
“所以呀,要看体重,若体重减轻,称为‘消肉’,不太好哦,而体重增加,寓意‘发福’,正克苦夏,沾了身体康健的好兆头呢!”
瑾玉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眉目柔和,“等你们吃过饭来称,人人皆有福气。”
“所以,反而增重更好?”
“自然,”瑾玉笑吟吟的,半真半假道:“我这可是山神庙呀,不想得个好意头吗?”
“我来!”
曾月高高举起手,昂首阔步冲上来,“我要福气我要福气!”
山神娘娘柔软一笑,“你是第一个,福气最多。神明会佑你健康成长的。”
“我都多大了……”曾月脸红,但很爱听。
依着吩咐,她抓紧右杆秤的红绳,曲起双腿。
瑾玉在另一边拨动秤砣,笑道:“秤砣只能向外拨,象征体重只能增不能减,若应了三的倍数,最是吉利呢。”
曾月死死攥着红绳,艰难道:“我、我应了吗?”
“恰好增三斤呢。”
“好耶!幸亏今天吃得多!”她松开手,欢呼着扑向朋友。
朋友眼睛抽搐着,心里腹诽:要在体重秤上看见多三斤,你能尖叫到整栋楼都能听见,在这你就高兴起来了?
拍拍曾月单薄的脊背,她又笑了,“挺好的。”
“还有人吗?”瑾玉在那边询问着。
朋友跃跃欲试,突然好几个身影冲到前面。
“我我我!”
“我也要称!”
于是乎,所有食客又开始排排站,甚至开始攀比。
“我也三斤哈哈哈!”
“切,你算啥,我六斤呢!我才是最有福的!”
往日十分忌讳自己体重的食客们昂首挺胸,纷纷以加的重量更多来炫耀。
但也有冷静的。
一消瘦的姑娘咬着唇,“居然增加了。”
瑾玉有些讶异*,“你增加的重量微乎其微。”
“不增加才好!”消瘦姑娘抿唇,“我太重了,男朋友总说抱不起来。”说着,她眼眶微红。
闻言,瑾玉脸色微沉,旁边的小姑娘们也惊讶看过来。
“姐妹,你已经很瘦了,甚至需要增肥。”有女生认真道。
也有人狠话不多的,“忍不了了!”她撸起袖子,单臂就把消瘦姑娘抱起来,顺便转了几个圈。
放她下来后,这姑娘气都没喘,“你还没我家逆子萨摩耶重,减什么肥啊。”
消瘦姑娘眼眶更红了,却并非失落,而是感动。
“别被pua,不要有体重焦虑。”大家关心着。
瑾玉也舒缓了神色,安抚道:“便是要减,也莫要只看体重。一百斤棉花和一百斤铁块观之,哪方更大?”
“老板说得对,锻炼加饮食得当才是正道,千万别干饿。”
有年长者插嘴,“人一辈子,健健康康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就是。”食客们纷纷应和,旋即看着红绳束着秤杆,笑道:
“嘿,这不就是立夏称重的意思吗?”
“正是如此。”
山神娘娘欣慰而笑。
476的回程车停在云岫站,刘奶奶疲惫地靠在窗口,手边竹篮尚有一半菜蔬。
吵吵闹闹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她惊讶地看着食客们个个顶着张荷叶上车,脸上俱是满满地幸福。
乘客们经过一天,互相更亲近了些,交谈道:
“你们在视频底下打卡了吗?”
“打了打了!我还发了今天的饭菜。”
“我也,我还把称重的图片发上去了。”
“我看到你了,有人吐槽你重了还炫耀。”
“他们懂什么!老板说了,立夏重才有福气!”
立夏称重啊。刘奶奶恍惚着,想起了这个旧习俗。
她看过一众乘客戴着的荷叶,想嗤笑他们幼稚,却笑不出来——谁不想有这样的好时光呢?
一张荷叶浮于水盆。
山神娘娘轻弹一滴水珠,观察走向。
“小满将至,明日有雨。”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讲解着卜雨的小法术:
“‘荷钱卜雨’,摘状如铜钱的新鲜荷叶,浮在水盆上,根据叶脉的走向,就可以预测雨水——关于叶脉走向的解释?有指头粗的一本讲解书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