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所能及之内,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雨下大了。
暴雨中,山神庙偏殿传来断续抽泣,瑾玉蹙眉望向窗外,清明特有的鬼气因着这里的执念茫茫荡荡而来。
“我忘不掉……”方芷莹蜷着双臂,泪珠不断滴落在紧紧攥着的罐子上,“我记得雪球爱啃鸭肉,爱半夜跳床上突袭,爱在我不理他的时候假装路过……”
她的眼泪好像流不尽的泉,慢慢划过罐子,在滴落青石板的那一刻,瑾玉闭上双眼。
太烫了,烫到庙外悲悯垂目的神像,听到了绝望的祈祷。
“雪球,妈妈好想你,要是你能回来,要我把寿命分给你我也愿意!”
瑾玉指尖一震。
她复杂望向这个姑娘。
纵使活得再久,这也是山神娘娘第一次遇到愿为异类折寿的人类。
这个时代的感情,怎如此热烈。她心中杂绪翻滚,不由翻找着从前的记忆——那时候的人类很少有这样纯粹、悲伤的感情,大多时候,他们疲于奔命,就连鲜少的几桩真情,也透着一股麻木绝望。
唉。
似有神明一叹,伸手接下这滚烫的执念。
“你想知道什么?”瑾玉打破了哭声外的沉寂,“只有一句,想好再说。”
方芷莹噌的抬头,张了几次嘴,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可最后,她哆嗦着嗓子轻声道:
“它走的时候,痛苦吗?”女孩的眼泪砸在罐子上,“那天我忙着改方案,没和它告别……我好后悔,我怎么能忘了抱抱我的雪球呢……”
瑾玉望向小狗,神力为她准确传达含义。
小狗歪歪脑袋,发出幼童般的呜咽:“太阳…被子…”
神明瞳孔泛起金纹,听见它破碎的记忆在神力中重组——照进飘窗的阳光,充满主人味道的床,和一场舒适美梦。
“它说…”瑾玉转达时,声音几度停滞,“阳光好温暖,主人的味道好好闻,它要睡一觉,等睡醒,主人就会回来啦。”
“雪球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小狗。”
方芷莹的面孔几番变化,她先是笑,而后嘴巴慢慢瘪起,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每一幕都写满心碎。任谁看了,都心生不忍。
“犬类的大脑没有人类发达,”裴雪樵侧着脸看不清神色,声音闷闷的:“从生理角度讲,它应该记不住痛苦。”
呜汪!
瑾玉看去,瞧着小狗对她直起上半身作揖,又活泼地转个圈,可爱极了。
“也罢,一人一句,公平。”
她闭闭眼,“雪球问你:‘主人主人,我老死啦,为什么你的样子没有变呀。’”
方芷莹从臂弯里抬起脸,强行噗嗤一笑,混着鼻涕泡,“这样,下辈子你才能找到我呀。”
瑾玉喉头发紧,深深阖眸。
真情啊。
“但我说过,执念很危险。”再睁眼时,神明目光清正,观察着来自方芷莹身上浓烈的悔恨。
这股悔恨如此强烈,以至于雪球开始骚动,呜咽起来,它焦躁啃噬自己的尾巴,每撕咬一次,雪白的皮毛便多出一道鬼气。
鬼气从它眼眶溢出——这本好生消散的残魂,要被执念喂成了鬼怪了。
“执念不止源于逝者,更因生者无法释怀。”
瑾玉一拍手,山神庙骤然腾起纯正灵气,镇压住快化鬼怪的雪球。
“方芷莹,你若再执念不改,你的小狗将化恶煞,再无理智。届时,天下奇人异士将围剿而来,它会真正痛苦死去。”
“不要!”方芷莹握着胸口衣服疯狂摇头,咬着唇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不许想了!不许想了!”
下一刻,她神色空白,直直倒下。
即将重重摔到青砖上的时候,瑾玉揽住她的腰,蹙眉摸了脉象,朝冲过来的裴雪樵点了点头。
“无大碍,情绪过激,加上久未进食的虚弱。”
“需要叫救护车吗?”裴雪樵怕出事牵连瑾玉,欲拨打电话。
瑾玉摇头道:“不必,让她睡一觉便好,况且,今晚山神庙不宜来人。”
“听你的。”裴雪樵放下卷起的袖口,打算背方芷莹,却瞧瑾玉拦腰一抱,稳稳地来了个公主抱,往小床走去。
裴雪樵默默捧着雪球的罐子跟了上去。
“雪球……”昏迷中的方芷莹双手不安地摸索。
他弯腰把罐子放在她枕边,她霎时安静下来。
礼貌后退几步,裴雪樵揉揉疲惫的眉心,这一晚,他始终有些混乱。
突然,自己的小腿传来拍打的触感,同时,瑾玉随意的声音响起,“你挡住雪球了。”!
裴雪樵倏地移开几步,优雅凤眼睁得滚圆,愣愣盯着床前一小块空地。
瑾玉为方芷莹盖好毯子,回头便瞧见这幕,沉肃眉眼松了松,添上抹笑意。
“倒是忘了,你瞧不见,”她起身靠近男人,一手按住他想后退的身形,一手覆在那双疯狂颤动的眼睫上,“念你一番苦劳,让你瞧瞧。”
很快,瑾玉收回手掌,蜷了蜷微痒掌心,紧接着好笑道:
“睁眼,呼吸。”
裴雪樵深深吸了口气。
眼周尚存的余温让他心跳飞快,可睁眼后,他的未尽之语停在嘴边——刚才空空荡荡的床边,出现了一只半透明的雪白小狗,正舔舐着方芷莹眼角的泪水。
“……真是,新世界啊。”
裴董事长艰难地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掩上了房门。
雨滴依旧在拍打屋檐。
他撑起伞,靠近银杏树下的瑾玉。
“所以,方小姐的执念导致雪球留恋不去?”
瑾玉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你在生气吗?”
“为何这样说?”
“女士你好像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对于这件事,你始终不赞同方小姐过分的执着。”
瑾玉转身,深深看眼裴雪樵,才摇头。
“我不生气,只是感叹,”她抬手,风自指尖穿过,了无痕迹,“欲望是很辛苦的。”
听者有心,裴雪樵抿了抿唇,低声道:“人本就是七情六欲组成。”
“呵呵,也对,”瑾玉弯起眼角,“你想让我帮她吗?”
“我?不,女士,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自然只有你能选择,我无权置喙。”
夜风吹起裴雪樵的额发,把一双凤眼彻底露出,里面映照出的人影亮晶晶的。
“如果你愿意,我会说女士你是心软的好心人,若你不愿,我会说死亡教育,是人生必不可少一课。”
“这般偏向我呀。”瑾玉笑出声,瞧着裴雪樵郑重其事的表情,她的笑缓缓收起,“其实,一切因我而起。”
“赐福粿是我做的,若无此物,或许她悲痛之后会想明白,而不是徒生执念。”
“但让她知道小狗遗言的亦是你。”裴雪樵努力开脱,屁股歪得明明白白。
瑾玉失笑,感慨道:“缘分很有意思啊,冥冥之中赐福粿到她手中,找到这里,而我也因她的祈祷,生了怜悯之心,破例出手——这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人因人性熠熠生辉,没有感性一面,与冰冷的数据有什么区别。”裴雪樵不甚赞同。
瑾玉一愣,喃喃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可神明顺天应时之外,尚解厄救苦,护佑一方。”
说着说着,她释然而笑。
“对呀,这才是神明的职责——力所能及之内,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瑾玉周身空明一瞬,似有伟力为她的顿悟而停驻,紧接着,云岫山脉氤氲雨汽更甚,蓬勃灵气再添一分。
山神娘娘缓缓睁眼,抿唇一笑。
“女士……”
身后有男人略紧张的嗓音响起。
瑾玉笑盈盈回望,撞入一方盈翠青石之上。
它躺在黑丝绒衬布的首饰盒,像截凝固的春色。些许灰色石皮外,青碧色层层漾开,浓郁处,如最茂密的山林酝酿出的,一抹绝世荧绿。
“一早便打算送你的,”裴雪樵绷着嗓子,强装镇定,“可之后的行程实在不宜,但……”
“方小姐的事情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苦短,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所以,希望你不要在意这份礼物的不合时宜。”
瑾玉缓慢地眨眼,“为何是这个颜色?”
“想到你总是想到云岫山,觉得绿意盎然,很适合你。”
“那,为何是一块原石?”
自然是送成品首饰太轻浮。裴雪樵捧着用尽细腻心思的礼物,抿了下干绷的唇,才道:
“原石最宜塑造,你想让它变成什么,皆由你的心意。”
“……”瑾玉默默接过,询问簌簌作响的银杏,“是不是和我的眼睛很像?”
簌簌……
银杏不情不愿的赞同。
瑾玉低笑出声,只觉得一颗心因为这几段故事,这几名人类,变得酸酸软软。
“罢、罢……”
在裴雪樵莫名的注视下,她伸出手,再次一手按住他的身形,另一只手在他紧绷的躯体上捏了几下。
视若无睹男人羞涩爆红的视线,她若有所思一会,接着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灵骨不错,若有神明垂怜,有资质做祂的座下护法哦。”
裴雪樵忍着浑身滚烫,“什么?”
瑾玉自顾自打着哑谜,笑眯眯道:“想试试吗?”
裴雪樵望她许久,纵容点头。
“好啊。”
于是他拉起风箱。
恶补过土灶操作指南的裴雪樵已经是打杂小能手,混不在意高定西装染上的灶灰,他懵然看看漆黑天色,再看向刀光飞舞的案台。
“这个时间,要做这么多菜品吗?”
只见宽敞案台上,堆积着层层食材,正在瑾玉的刀光下分化、摆盘。
“既是破例,便纵着所有人破例一回。”瑾玉刀刃别进骨骼,咔哒一声,剔出骨头。
见裴雪樵依旧不明所以,山神娘娘耐心解释道:
“我要做一桌阴宴,嗯,简单来说,就是给滞留人世的鬼魂吃的宴席。”
裴雪樵搓搓胳膊,好奇道:“吃了会怎样呢?”
“平和他们的魂魄,送他们去执念处一游,最后……”
瑾玉并指一掐,炒制成菜的灶台里,升腾起幽蓝冥火,与旁边炽红的火焰交相辉映,映着她的面孔一半温暖,一半漠然。
“最后老老实实散去执念,投入循环。”
既心软又心硬呢。裴雪樵垂眸一笑,闲聊道:“不知这桌宴席叫什么?”
“大招宴。”
夜色最深时,云岫山神庙摆起宴席。
“是时候了。”瑾玉盯着天色。
裴雪樵看眼时间,腕表表针滑向子时,正是风水里阴气最重的时辰。
瑾玉一扬大袖,淅沥雨水骤然绵密,周遭有隐约鬼哭凄厉,阴森逼人。
这桌宴席无须神明正装加身,求问天地。她睇裴雪樵一眼,见他忠实伫立在自己身侧,笑道: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可知何意?”
“楚辞?”裴雪樵一愣,反应过来,“大招宴的大招来自于此?”
瑾玉笑意更深,追问道:“可知何意?”
裴雪樵歪歪头,敏捷思绪瞬间翻阅到某一页。
“四季更替春日来临,太阳璀璨照耀四方。”
“不错,大声些。”
山神娘娘眉眼一弯,下一刻,清越女声带着雄浑神力响彻云岫山脉,震醒人类之外的通灵异类。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她看向裴雪樵,鼓励道:“该你了。”
裴雪樵喉结一动,清清嗓子,悦耳男声随着神明余韵紧接其后。
“四、四季更替春日来临,太阳璀璨照耀四方——”
轰!
云岫山上空乌云激荡分散,月色骄烈如艳阳直照深林!
有残魂在这般炽烈的光芒下哀嚎。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遍地是冬日寒气侵蚀,魂魄啊,你们无处可藏!”
地脉遵循着山神的神谕,释放了积存地底的寒气。绿意盈盈的山地,蓦地蒙上一层寒霜。
残魂们躲避着,被逼近了山神庙,而面对清正纯然的灵气,他们畏缩不前。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神明方才的冷酷荡然无存,化作绵绵温语。
男声也随之低醇柔和。
“魂魄啊,归来吧!莫向东,莫向西,莫往南,莫往北。”
此时月色皎洁,风轻云淡,正*如神明的余音恰如其分。
“魂乎归来,恣所尝只……”
“魂魄,来吧,这里的珍馐美馔任你们品尝……”
呜——
阴风吹进山神庙。
瑾玉拂开过近的阴风,看一眼神像庇佑的偏殿,把渡了灵力的绿宝石塞进裴雪樵怀里,接着,她轻吹一口灵气,供案兼酒桌上的香烛燃起。
捧起一物,她笑道:
“五谷六仞,设菰梁只。”
“五谷堆积高达六仞,还摆设了菰米饭。”裴雪樵握紧温热的青石,周身阴风阵阵,可站在瑾玉身边,他便无所畏惧。
那边的瑾玉将物件放在香烛前,介绍道:
“此为菰粱炊。”
黑陶钵装盛,里面是七彩的菰米。茜草染红、蓼蓝染青、其余种种,皆为自然染料上色,最后用清明夜露蒸制,磷火燃焦。
旋即,她捧起第二道菜。
“蕙肴烝兮兰藉。”
“蕙草包裹的佳肴蒸腾香气,用兰叶做垫。”
“此为蕙肴烝兰。”
用干蕨菜熏腊肉卷,裹鲜兰草隔水蒸,出笼撒百花花蕊。
“第三道,炙鸹烝凫,煔鹑敶只。”
“烤乌鸦蒸野鸭,鹌鹑汤也摆上案。”
这道菜虽有三种食材,但摆上来的只有两种禽类——鸭肉经腌渍入味,鹌鹑脱骨,骨架熬汤时加入特制磷火,整道菜幽蓝,微微照亮了来路。
“此菜名为,照夜明。”
瑾玉瞧了眼对着鸭肉疯狂摇尾巴的小白狗,宠溺一笑,随即捧起第四道菜。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吴地的酸汤熬煮香蒿,浓淡总相宜。”
挖空的苦柚壳中,白蒿嫩尖交杂着野蓼,山野气息扑面而来。
“蒿蒌羹。”
瑾玉摆正汤羹,在周遭阴风愈加剧烈时,不紧不慢拿出第五道菜。
“粔籹蜜饵。”
“油煎的蜜糕和饴糖。”
正如释义般简单,一盘酥皮薄到半透明的糕点,露着金黄内馅,上面洒满了雪白糖霜,简单质朴的油炸香气里,混着一股野蜂蜜香。
咕噜。
瑾玉微怔,于混杂魂魄中,精准望向了裴雪樵的小腹。
“抱歉,女士,我……”
“是我忘了,早饭后你便未曾进食。”瑾玉面露歉意,悄悄塞给他一块早上五色手作的糕点。
“这桌饭凡人不能吃,你先垫垫肚子,随后补给你好吃的。”
呜咽的鬼哭声里,裴雪樵只觉自己和她像在课堂偷吃东西的坏学生,可……他偷偷咬了口糕点,眼睛弯成一线。
“咳,第六道,鲜蠵甘鸡,和楚酪些。”
“新鲜龟肉和肥美鸡肉一同烹饪,搭配楚酪,鲜香美味。”
这道菜亦有加工,乌骨鸡浸春分酒,腹腔填满香茅草料,裹荷叶埋碳炉焖熟,最后摆成乌龟的模样。旁边放上仅有瑾玉知晓正不正宗的楚酪,是这桌最中间的大菜。
“此为——甘醴鸡。”
压轴大菜一放,下一道自然不会是菜品,一壶玻璃盏映着缤纷花瓣,澄澈酒液倾入酒杯。
有些像春分酒,又好像有些不同。裴雪樵专注地观察,可即便他全程观看这桌菜肴的制作,依旧不甚明了。
“归魂醴。融墓青苔、清明露,”瑾玉举起酒杯,顿了顿,“还有生者泪。”
她抬手一敬。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魂魄啊,来吧,请任意享用这些祭品吧。”
呜呜——
祭词结语,阴风哭厉,呼啸着卷起香案灰黑烟气,在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招宴上四散开来,供桌几米内,黑烟萦绕,鬼气森森。
一霎时,咀嚼声、撕扯声、哭泣声杂糅并起,若有凡人听见,定让他阳火昏暗,魂魄散离。
“别听。”
瑾玉抬手,裴雪樵适时弯腰,任由她覆上自己双耳。
温热有力的手掌隔绝一切声音,他怔怔对望一瞬,继而错开目光,笑道:“今夜要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瑾玉正欲回话,看见这人耳朵闭塞,目光又不看自己,不由蹙眉,双手一用力,把这个漂亮脑袋掰向自己。
她满意点头,问道:“害怕吗?”
裴雪樵辨识出她的口语,眼中陡然浮现出诸多好奇探知,“我从未想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神异一角,如果可以,女士,下次再有此等异事,请唤我一观。”
瑾玉微睁眼睫,莫名低语一句“胆子也适合”。
“您说什么?”
“无事。”她侧头望向即将食尽的大招宴,突然,捂着男人耳朵的双手传来隐约的肌肉起伏。
瑾玉看回来,问道:“你说了什么?”
裴雪樵笑眯眯摇头。
“无事。”
调皮孩子。山神娘娘先是一怔,而后无奈一笑,松开双手。
“好了,他们吃完了。”
方才色香味俱佳的宴席,如今形状未变,却纷纷褪去颜色,泛着惨白。
“看到了吗,这种颜色的饭菜,就是供过鬼的,凡人不可食。”山神娘娘教导着。
裴雪樵认真记下菜肴的颜色,“我知晓了。”
“甚好。”
山神娘娘颇喜好学之人,赞赏后,她望着平定下来的执念残魂,思忖一瞬,开口道:
“允尔等一夜之时,各自寻往挂念之人。”
残魂们吃过大招宴,虚无的魂魄恢复了些灵光,闻言不免激动,可瞧着神明冰冷双眼,他们又怯怯依从,听瑾玉继续道:
“有三不允——一不允伤人,二不允增念,三不允流连。”
“违反者,吾将亲自缉拿,于紫雷下刑罚,届时魂飞魄散,莫怪吾言之不预!”
似是附和她的话,漆黑夜幕有浩气紫电一闪而过。
魂魄最惧光明正大之气,纷纷应和。
神明肃冷眉目微微缓和,语气软下。
“吾念尔等可惜可怜,方担待此事,只望尔等经此一遭,涣然冰释,好自奔赴下一场循环。”
她信手漫挥,浑宏神力卷着残魂们奔赴挂念之处,有袅袅神音祝福道: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
“魂魄啊,归去故乡吧,安享着宁静,没有烦忧。”男声一如神明座下忠诚护法,亦步亦趋。
这一夜,许多人梦到了心心念念却不曾入梦的故人。
有阴阳相隔的恋人相顾无言,泪千行;有老人拥抱着长大成人的儿女;有成人模样的姑娘抱着青涩面孔的发小痛哭;有小小孩童扑进鬓发成霜的失孤父母;亦有兄弟对拳、主宠欢闹。
有军装青年背着胜利旗帜,荣归故里,跑向耄耋老人。
有青山绿水,小白狗叼着最爱的飞盘扑向主人。
“汪!”
“雪球!”
方芷莹忘掉了一切悲伤,她与她心爱的小狗扔飞盘、做抓捕游戏、晒太阳。
她快乐地躺倒在柔软草地上,抱着雪球翻滚笑闹,最后筋疲力尽,大字型躺倒。
“哇!太阳晒得好温暖呀,唔!我们雪球也香喷喷的!妈妈一想到能抱着你,就好幸福啊!”
“诶?我怎么哭啦?”
“我一定是幸福地哭啦!”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靠在银杏上,感受着人们梦境的滋味:
“悲伤和幸福,竟能同时存在,凡人的情思,当真是捉摸不透的一本书呢。”
第42章 螺蛳粉+清明酒
◎但过了清明,人类还是笑着可爱。◎
方芷莹醒来时,恍若隔世。
她面无表情看着古色古香的横梁,侧过头,取来了枕边被体温烘得温热的骨灰罐。
亲昵蹭蹭罐子,她熟练地擦掉泪水,用力揉揉肿胀不适的脸,用能做到的最好面貌推开房门。
甫一走出,特属于春天的清寒袭来,她打了个颤,可很快,一股温暖气流为她冲淡了寒凉。
宽敞庙院里,一角火光融融。
瑾玉正处理着竹篓里的三样东西:松根下挖的还魂草、石缝里掐的青艾尖,还有从老银杏最高枝摘下的,带着灵韵的嫩芽。
一旁的裴雪樵换了身装束,穿着云岫村民常见的短打布服,认真擦划着一个个竹节,以作盛具——竹子变成竹节的过程自然无须他出力。
“女士,栖云生态部不是送来过一批可降解的餐盒,为何要用竹子呢?”
“竹有通阴阳的功效,可供此酒生死者皆用。”
石臼里铺层冷熟糯米,瑾玉将还魂草茎撕成细丝,与青艾尖交错叠放,柳芽垫在最上层。
木杵捣匀,再加层神前燃尽的香灰、清明最后一日的余露。
酒曲用得更刁钻。供过神明的白面馒头掰碎,在银杏枝燃烧的火里烘成碎屑,碾粉时混入云岫山深处的神异灵草,最后齐齐送入蒸屉。
旺盛的土灶火苗熊熊燃烧一会,她抽走灶膛中央的木头——要留段空心火,亦是做清明酒的特殊诀窍。
“酒不需要发酵吗?”裴雪樵看罢流程,好奇问道。
“这酒特别,出锅即成品。”
瑾玉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随手拿起一节竹筒,几刀下去,竹筒圆润无棱刺。
裴雪樵默默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但好奇心亦不减,“这也是山神庙的传承之一吗?”
他只当瑾玉是继承了神秘传承的能人异士。
瑾玉看他一眼,嗯了一声,旋即,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醒了?”
“老板……”方芷莹静静走来,神色疲惫,朝她深深鞠了一躬,“真的,非常感谢您。”
瑾玉起身,打量她一圈,拉着她坐在身边,表情无辜道:
“我未曾答应你,无需谢我。”
或许是暖烘烘的炉火,方芷莹有了些笑模样,她也不较真,抱着双膝,歪头瞧着故作淡漠的瑾玉,眼睛弯弯的。
“拥抱了就没那么遗憾了。”
她的话莫名其妙,可在场的人全都明白。
裴雪樵轻叹一声。瑾玉撑着膝盖起身,顺手摸摸小姑娘的发顶,揭开了蒸屉盖子。
正如她所言,清明酒极为特殊,本该湿润送入酒窖发酵的糯米,已浮上一层柳絮般的白翳。
得用铜勺搅动,底下的酒浆溢出,泛着粘稠的水润感,这是阴阳胶着的征兆。
她舀起半勺自上而下倾斜,独特的酒香弥散开来,余光里,有模糊人影悄然而至——昨夜的孤魂们正陆续赶来。
最后还需一点工序。
瑾玉略微使力,用铜勺搅动酒液,先以阳时转四十九圈,再以阴时转三十六圈,直到旋涡中心凝出青碧色,逐渐搅染整份透亮酒水化为淡青。
清明酒成。
她舀起一盅,挥洒天空。
神异的一幕出现了,本该落地的酒水,在半空便消失无踪。
神明耳边略过无数声叹息。透明的魂魄饮罢酒水,在享受中散去最后的执念,朝她作揖,旋即消散。
“汪!”
山神娘娘撒酒送魂的动作一滞,瞧着对自己亲昵摇尾巴的小白狗,微笑着以手做盅,示意它也尝一尝。
小狗却晃晃脑袋,在垂头烤火的方芷莹身边跑了一圈,再朝神明作揖。
“呵呵……”
瑾玉温柔而笑,取来青绿竹筒,淡绿酒液倾倒,递与方芷莹。
“雪球请你喝酒哦。”
方芷莹从呆愣里回神,看看酒水,再看看瑾玉,在她柔和视线里瘪起嘴,哽噎片刻,弯着眼睛一饮而尽。
明明失去了赐福粿的效果,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手掌如做过千百遍,不差分毫地从小狗头顶拂过,笑中带泪道:
“雪球,去吧,不要想我,几十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好似一阵细雨与杏花吹过。
方芷莹默然半晌,终于打开了关机几天的手机。
嗡嗡——
一大堆消息涌进来,她耐心回复,最后,打开了一个聊天栏。
[林旭,谢谢你,我和雪球道过别了。]
对面的“正在输入中”持续好一会,只发来个笑脸。
“真的有用吗?”
林旭不复几日前的活力,神色沉沉的。
他看眼挂了一墙的勋章,和冷寂空荡的客厅,最后下定决心,捧起光洁的匣子,敲响自家祖母的房门。
“奶奶,您醒了吗?”
“你个臭小子,还轮到你来叫我起床?”赵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房门。
林旭挂起笑,推门进去,不出意外,里面的赵老太太穿着妥当,正戴着老花镜,在晨光里研读书籍。
她看眼小孙子,不紧不慢放好书签,摘下老花镜,“拿得什么?”
林旭却不回答,犀利目光在老太太皱纹丛生的脸上转了一圈。
“您昨晚没睡好?”
“臭小子……”赵老太太笑骂,眼中满是欣慰,而后笑容微敛,“不,做了个好梦。”
“您梦到爷爷了?”林旭轻轻询问道。
赵老太太挑眉,“你没见过你爷爷,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老而清醒的眸在林旭双手捧着的盒子上打了个转,她坐直了身子。
“怎么,找到了?”
“是我庸人自扰了,居然担心您的情绪太激动。”林旭自嘲一笑,蹲下身,揭开了盒子。
一顶染着褐色的破旧八角帽静静躺在里面。
屋内寂静许久,赵老太太慢慢抬手,微微颤抖着捧起帽子,没有一丝迟疑,她径直翻开一角,看到了那个“赵”字。
她缓缓抬头,阖眸靠在了椅背。
“……是他的。”
“纪念馆送来的时候,告诉我里面的番号和姓氏对不上,希望我们确认好。”
林旭好像很冷静。
赵老太太看出了小孙子的恍恍惚惚,摸着他的脑袋,苍老声音沉淀着岁月的从容。
“这场战役情况特殊,身份需要保密,可临行前,他又拿着帽子来找我,说——”
“‘缝上你的名字吧。我的帽子,你的名字。反正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在乎别人认不认得出,我知道,你知道,就够了。’”
“所以,他的番号,我的姓氏,就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小旭,记住你爷爷的名字。”
“林石生。”
林旭已埋在赵老太太的膝上痛哭,而老太太微微笑着,眉眼释然。
“你个遭瘟的……可算回家了。”
无名的老兵履历终于补齐,刻下名字,盖上了“英勇就义”。
又一缕游魂散去执念。
山神庙的银杏随风摇曳,似在挥手作别。
“你太久没进食,吃些汤粉吧。”
瑾玉推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粉面。
方芷莹想说没胃口,可突然瞧见了这碗粉的模样。
白稠的汤色,笋块堆起一坨,金黄炸蛋卧在雪白米粉吸饱了汤汁,蒸腾的热气里,米香裹着一股鲜味直钻鼻腔。
她突然觉得肚子饥肠辘辘。
“谢谢老板。”
接过汤碗,她抿了一口,滚烫的汤水烫得麻木的身体有了实感。
挑起一筷米粉,在半空已逃窜一半,足见滑溜。
一口下去,鲜香嫩滑的米粉冲进食道,夹杂的鸡蛋和笋块释放出馥郁的浓香。
她一口接一口,鼻子、额头,以及眼眶都沁出一层水色。
“这是太好吃了?”一道优雅低沉的女声由远及近,调侃道。
方芷莹吸吸鼻子,努力笑道:
“对,太好吃了,好吃到哭。”
“这样啊……”
黄教授睿智目光扫过,旋即与瑾玉默契一笑。
“听闻老板又酿了一款新酒?”
“清明酒,客人尝尝。”
“老板对于酒水的名字,向来随意呢。”
黄教授笑着端起竹筒,对古朴器皿暗自点头,习惯性嗅闻一番,称赞道:
“酒味浅淡,却有股凌冽气息,唔,很适合清明的意头。”
她一口饮尽,酒液如寒意般清透,待缓过这阵冷意,舌尖返回一阵芬芳生机。生死、冷暖,似将整场清明雨锁进了喉头。
蓦地,她落下两行清泪。
一张纸巾递来,她急忙擦去,不好意思地笑笑。
“见笑了。”
黄教授快速眨眨眼,把眼泪逼回眼眶,中年女人的温雅眉目格外迷人,她坦然道:
“家父爱酒,有些想他。”
“怎会呢?”瑾玉亦捧着一杯清明酒,“人因感性,才分外耀眼呢。”
喜悦之悲、悲伤之悲、怀念之悲,她分外喜爱这种天道外的人情。
黄教授轻轻一笑,“老板酿酒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我收回对这款酒名字的评价——清明酒,实在传神。”
“寒而不厉,哀而不伤,不用清明,却再找不到更合适的名字了。”
山神娘娘得意抬抬下巴。
“只是光喝酒有点寒凉了。”看眼埋头吃饭的小姑娘,黄教授笑道:“不知老板做的汤粉是什么?”
“客人好品味。”
瑾玉递来赞赏的目光,拍手笑道:
“螺蛳粉!”
“……哈?”
山神娘娘调皮一笑。
清明时节雨纷纷。
但过了清明,人类还是笑着可爱。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清明结语:
“行善者享善果,释然者奔新生,终究得了完满结局,甚好甚好。唔,清明螺蛳肥,须趁着尾声做顿螺蛳。本该做传统螺蛳美食的,但我看红油螺蛳粉好生有趣呢。”
第43章 红油螺蛳粉
◎哇,妈妈,这就是健康餐吗!◎
“螺蛳粉?”
黄教授讶异道。
方芷莹也愣愣抬起头,瞧着自己雪白清淡的汤粉,“我吃的是螺蛳粉?”
这二人懵然的表情逗乐了瑾玉,“那是病号饭,只有骨汤和米粉。”她蹲下身拎起浸在春水里的竹篓,螺蛳壳发出沙沙的声音。
“螺蛳自然要重口才好吃。”
瑾玉两指钳住螺尾,小剪“咔”地剪断三分之一处的螺纹,指腹抵着螺盖轻旋,灰白色的螺肉便滚进陶盆。
添一瓢井水没过,冲洗掉细碎的杂质。
烧到泛红的铁锅滑入茶籽油,爆出细密油泡。足量的姜块拍裂,随着一大盘的香料撞进热油,瞬间爆出辛香白烟。
沥干的螺肉也跟着下锅,灰白的肉在油脂的煸炒下缩紧上色,浇半坛黄酒,再放勺红亮的豆瓣。
“刺啦”的碰撞声里,酒香酱香蒸腾,翻炒均匀后,把浓油赤酱的螺蛳裹着汤汁,一勺勺送进吊着的骨汤。
油亮赤红的酱汁在骨汤中舒展,将原本乳白的汤色染成流动的琥珀色,螺蛳溢出的香料味道与骨汤的醇厚肉香交织升腾,勾出浓醇的食物香气。
“不放螺蛳,这汤也很完美了。”黄教授在一旁遗憾道。
她注重养生,根本不吃重口食物,上次吃过的三花醉鸡虽然美味,可把它变成红油重口的螺蛳粉……黄教授摇摇头。
怕是没有口福。
瑾玉何等眼力,岂看不出她的心思?却也不做声,憋着坏心思捧起一个密封陶罐,在众人好奇看来时,径直揭开。
一阵呛鼻的酸味。
“咳额咳咳!”
除瑾玉外,在场所有人连连后退几步,捂着鼻子疯狂咳嗽。
“嗯,”山神娘娘泰然自若地吸了口气,“惊蛰前的春笋,用来做酸笋还不错。”
一众震惊佩服的目光里,瑾玉取来洗净晒干的竹夹——用铁器易发黑,伸进酸笋坛。
笋条在缸里腌足了日子,纤维饱经发酵。不似其他人以为的味如其貌,它色泽浅黄,看起来饱满新鲜,仿佛刚从土地里拔出。
声音也脆爽。菜刀横拍,骤然绽开,切段送进配料盘,旁边还摆放着泡发撕成小朵的黑木耳、炸至金黄起泡的腐竹。
另起锅,花生米冷油下锅,笊篱轻搅到微黄即捞,沥油时带着余温脆响。
瑾玉撇一眼寸步不离的三个人,给每人抓了一把。
裴雪樵坦然接过,方芷莹感激接过,而黄教授手忙脚乱接过。
常年握笔捧书的手捧着把沾着油脂的花生米,她下意识就想擦手,可听着旁边两人嘎嘣脆的咀嚼声,还是放弃了体面,也捻起一颗送入口中。
清脆的“咔嚓”声在耳畔炸响,紧接着,咬开的花生仁释放出坚果特有的油脂香在口腔晕染开来。外层撒着的盐粒不多不少,恰恰将这场盛宴推至完美。
“酥脆、咸鲜,朴素的美味。”
黄教授总能在生活里发现细微的幸福,正如此刻。
“说来不怕丢脸,幼时,家母也爱在灶台投喂,无论是新出锅的春卷,或者尝尝味道,总少不了唤我来吃第一口。”
“我也是。”方芷莹恢复了些许精神,怀念道:
“那时候也是土灶,我妈会摆个小马扎让我坐着,时不时一筷子好吃的就喂过来。后来我自己住,带着…雪球。给它煮饭的时候,它也那么乖巧地蹲在我脚边……”
她轻轻一笑,又捻一颗花生米送入口中。
裴雪樵不曾说话,只有黯然一闪而过,蓦地,手上又多一把花生米。
他懵然抬头,就见瑾玉已转身忙活去了。
裴雪樵见识过瑾玉的厉害,如何猜不到她定然知晓自己的情况。
但她不问不提不说。
“女士……”有心动更上一层。
而瑾玉心里唯有美食,她揭开螺蛳汤的锅盖,勺子轻巧一撇,浮沫飘进冷水。
螺肉在滚开的汤底里浮沉,鲜味彻底融入。待汤色熬成琥珀色,纱布滤出渣滓,丢进改刀的酸笋,煨在余烬旁保温。
“这便是汤底了吗?”
经由花生米,黄教授坚定的内心又浮现出动摇,“看起来不是很重口。”她努力说服自己。
“这才到哪?”瑾玉残酷地打破了她的希翼,“还有一层红油没放呢。”
再次起锅烧油的过程里,红得五颜六色的干椒段、胡椒粒、辣椒末等种种辛香料狂放撒入,翻炒出红浪,还有炸酥的葱段、焙香的芝麻,最后倾入酱色的酸笋螺肉汤。
双份的重口汤汁浸润融合,酱色与红油晕染出纹路,混成一锅泛着黑红油光的锅底。辣椒碎与香料浮沉,辛辣气息裹着河鲜味直冲鼻腔。
呛辣味霸占山神庙,在黄教授震惊的目光里,一锅任谁也无法说“清淡”的红油汤底隆重登场。
瑾玉看看天色,道了句“快午时了”,便开始下粉。
米粉是现打的早籼米浆。掷进滚水,竹筷一挑一拨,米粉在锅里荡开白浪。
无须掐时间,老手看色泽就能判断生熟,火候一到,笊篱一捞,烫好的粉扣进陶碗,落底时还弹了弹,足见柔韧筋性。
酸笋、腐竹、木耳丝、炸花生米挨个儿码成小山,最后浇一勺浓厚红油汤,瑾玉尤嫌不够,又捧一罐秘制辣椒油,淋上一勺,这才满意点头。
最后撒一把葱花香菜。
“成了,红油螺蛳粉。”
“……”瑾玉眨眨眼,对着黄教授疑惑道:“客人不吃吗?”
明明有三个人,为什么只看她。黄教授额冒虚汗,尴尬地看向方芷莹。
“方食客久未进食,不可食用。”
方芷莹耷拉下脑袋。“以后再也不绝食了,这么香的螺蛳粉我居然吃不到。”
一点也不香!黄教授挣扎着看向裴雪樵,“这个小伙子呢?”
“他?”瑾玉挑挑眉,“他更不行。”
裴雪樵脸上闪过讶异、羞愤,最后归为认命,解释道:“我胃不好,吃不得辣。”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黄教授眼里只有这碗冒着“我超重口超辣的喔~”的螺蛳粉,历经一番艰难斗争,她伸手坚定道:
“好,我吃……?”
瑾玉收回了碗,歉意道:“忘了客人你不爱重口,抱歉。”
“……”
黄教授瞧着远去的螺蛳粉,居然觉得有些遗憾——一旦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碗粉看起来,怎、怎么这般美味?
“我相信老板的手艺。”黄教授故作淡然,截胡了螺蛳粉。
成功了。山神娘娘肚子里坏水咕噜冒泡,但看着黄教授有些忐忑的神色,安慰道:
“这汤虽辣,但不伤胃,放心吃。”
被猜中心中所想,黄教授暗松一气,仍有些顾虑,毕竟不怎么吃辣的人来这样一碗红油,怎么可能没有反应。
但是!尊重自己的选择!
黄教授坚定下筷。
米粉裹着红油滑进喉头时,她瞬间捂嘴止住即将出口的呛咳。
方芷莹看她瞬间红透的脸,递过纸巾,担心道:“还好吗?”
黄教授快速呼吸几次,灼热的刺激感过去,酸笋的酸香和螺蛳的鲜味溢上来,酸辣鲜的交织里,味蕾彻底激活。
她往常平静的眼里浮上一层水光,俱是惊艳感。
“酸、辣、鲜、烫,好吃。”
她吸吸鼻子,把碗里的腐竹按进浓厚汤底,三秒后,吸饱辣汁腐竹淌着红油,送入口中。
腐竹酥脆多孔,在吸满汤汁后,一部分变得软和,有了爆汁的效果。红油爆开的鲜辣感简直让她欲罢不能,辣的眼眶发红都停不下筷子。
“慢些,”一个圆墩墩的竹筒放下,瑾玉叮嘱道:“吃得太快容易伤胃。用些清明酒,冷酒激过,缓和辣劲。”
黄教授畅快地擤擤鼻子,瞧着心爱的酒液,简直心花怒放。
“好酒配好饭,畅快!”
“喜欢便好。”
山神娘娘笑眯眯的,心道美食果然好吃为上。
“颜楠,你确定这里的饭菜很健康吧。”
山脚下,林盈牵着自家女儿,对着手机询问道。
“喂,不信我问我做什么。”
颜楠对着闺蜜毫不客气吐槽着。
“林盈啊林盈,自己做饭不好吃,美其名曰健康,瞧把我家凡凡饿的。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什么叫健康又好吃!”
“你闭嘴,”林盈脸色一黑,心虚看了眼天真的方凡凡,压低声音道:“吃得健康怎么可能好吃。”
“诶呦,嘴硬,做饭难吃就算了,你还懒,要不是我今天没时间,才不告诉你这家宝藏美食呢,记住帮我打包一份啊。”
“馋死你,知道啦。”林盈翻个白眼,挂断了电话。
方凡凡眨巴着漂亮的眼睛,奶呼呼的声音可爱极了。
“妈妈,我们去吃什么好吃的呀。”
林盈满眼怜爱摸摸女儿的脑袋,“你干妈说这家饭馆天天的饭菜都不一样,但是健康又好吃,咱们来尝尝。”
“健康?”
方凡凡精准提炼到关键词,脑中划过自家老母亲冠名的“健康餐”,瞬间抗拒皱起脸。
“我不要!我不要健康的饭!”
“凡凡,健康最重要,”林盈语重心长的劝导,“你吃那些垃圾食品,一时高兴了,可之后身体代谢变差,变胖,后悔都来不及。”
“那妈妈也吃吗?”方凡凡抽噎着,“我的健康餐,妈妈你从来不吃。”
林盈冷汗一落,心道大了不好骗了。
抱起女儿,她干笑着转移话题。
“诶呀,我看到屋子了,咱们看看今天吃什么呀——”
瑾玉正在汤底里舀出一勺螺蛳肉,浸了红油的肉粒亮如琥珀。
隔壁卤锅咕嘟冒泡。油炸的老豆腐划成三角、酱色的猪蹄颤巍巍抖着油光,旁边油炸的鸭脚外皮酥软、吸饱了汤汁。
“哇,妈妈,这就是健康餐吗!”
林盈抽搐着眼角,恨不得转身就走。
颜楠,友尽!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嗅闻着螺蛳粉:
“清明地气返潮,吃这般重口,实则为了驱体内的阴寒气——明日,便是新时节啦。”
“当然,”山神娘娘笑眯眯补上一句,“食客们对这碗红油螺蛳粉的表情,真是可爱呢。”
第44章 红油螺蛳粉2
◎你以后去不去吃?我才不去!◎
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
林盈坐在热热闹闹的院子里,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妈妈,为什么他们碗里红彤彤的,我的汤是白的?”方凡凡趴在稳当的木桌上,指着邻桌食客挑动米粉时,辣油翻滚的碗筷。
“因为你还小,吃辣的会‘嘶哈嘶哈’,”她做了个给舌头扇风的动作,“快吃吧,老板特意给你做的不辣版呢。”
说着,她看着桌上的小碗清汤螺蛳粉,上面还冒着热气,奶白色汤底上浮着几片翠绿菜叶,像副清淡的水彩画。
好看归好看,但与四周油亮红润的碗盏格格不入。
林盈悄悄咽了口口水,避开方凡凡亮晶晶的眼,试探道:“小孩子不能吃辣,但妈妈是大人了……我能不能……”
“妈妈不是说不能吃不健康的食物吗,”方凡凡的眼泪说来就来,“难道妈妈在骗我吗?”
林盈被看得良心作痛,悻悻举手投降,“好好,我和你吃清汤。”
可这风向着实不体贴,香辣红油味伴着酸笋特有的发酵味涌过来,惹得她鼻腔发痒,喉头一阵接一阵泛起饥饿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林盈在心里悲痛哀嚎。她生孩子前,私下里火锅串串麻辣烫烧烤都来的啊!
“健康…健康…”她着魔似的搅动着清汤螺蛳粉,泄恨般痛饮几口,眼睛一亮,“这汤好鲜灵,其实吃清汤也没什么大……”
“吸溜,吸溜——”
隔壁桌的大哥正在努力嗦粉,每吸一口,筷子就要在碗底翻个个。红油裹着各种香辣配料粘在滑溜米粉上,送进嘴时,嘴边附上一圈红油。
大哥浑然不觉,畅快淋漓吃完,用筷子巴拉掉碗里最后一点碎腐竹,碗底还有一点红汤,他干脆一饮而尽,摸着肚子长舒一口气。
蓦地,他对上旁边哀怨的目光,吓了一跳。
“咋、咋了妹子?”
“没事,您吃得、真香……”林盈刚一张嘴,就觉得嘴里的口水要溢出来,她急忙捂住嘴角,眼不见心不烦地侧过头。
但大哥没放过她。
“哈哈,主要是太好吃了,辣得畅快,嘶,还不辣胃!也不知道老板咋做的。再来一碗好了!”
救命啊。林盈痛苦闭目。
方凡凡浑然不知自家老母亲的悲痛,她学着隔壁大哥的动静,吸溜一口米粉,欢呼道:“滑滑的,汤咸咸的,好好吃。”
无知的小屁孩,还不知道辣的美味。林盈心里傲娇哼哼,可随着隔壁大哥新上场的螺蛳粉,痛苦如影随形。
大哥这次不止加粉,他还加料。什么老豆腐、海带、卤蛋、鸡爪鸭爪猪蹄,统统来了一份。
浓郁到快化成实质的香味层层传递:先是各类辛香料经油炸后的焦香,紧接着是螺蛳炖煮后的荤香,最后酸笋那股特殊的香味更是让林盈魂牵梦萦。
大哥摩拳擦掌准备下筷,再次感知到熟悉的悲愤目光。
“要不我送你一份?”大哥慷慨道,接着,他探头看了眼吃得正欢的方凡凡,恍然道:“哦,带小娃娃,懂了。”
他递来爱莫能助的一眼。
接着,他好心换了个方位,严严实实挡住了这份美味。
还想靠看看来解馋的林盈如遭雷击。
“别……”她声若蚊呐,颤抖着伸手,但在方凡凡黑白分明的注视下,讪讪坐正。
周遭的*嗦粉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来一句“加个炸蛋!”“嘶哈!又辣又爽!”
最后一根稻草来自路过的食客。
两个姑娘端着餐盘嘻嘻哈哈穿过,因为躲人,她们侧身放低餐盘——摆放的瓷碗里,暗红油汤堆着满满的螺蛳,就这样从林盈眼底划过。
忍无可忍!
林盈放下筷子,如放下一切顾虑,高昂着下巴抬手,“老板,麻烦把我的清汤换成中辣红汤,还有每种配料,都上一份!”
“妈妈?”方凡凡咀嚼着鲜软的豆皮,水灵灵的大眼睛即灵动又狡黠,“你不吃健康餐了吗?”
林盈冷哼一声,掐掐女儿的脸颊,嗔怒道:“你个鬼灵精,是故意拉着我陪你一起吃清汤的吧。”
方凡凡弯着眼直笑。她是小,但不傻,看得出大家更喜欢红油味。
林盈既稀罕又无奈道:“是我双标,妈妈向你道歉——但是,这个红油你还是不能吃,因为真的很辣。”
方凡凡眼珠一转,“那姐姐总可以吃吧!”
想起中午等着送饭的大女儿,林盈酸溜溜道:“就想着你姐姐,知道了,给她送红油的。”
说话间,滚烫的红油螺蛳粉上桌。腐竹一半浸在汤里,一半保持着焦脆,金灿灿的炸蛋亦有部分吸饱了汤汁,膨胀成金色的云朵,红汪汪的汤底里,螺肉若隐若现。
林盈迫不及待夹了一筷米粉。
入口的瞬间,烫劲几乎烧穿喉咙,她捂着嘴巴嘶哈嘶哈着。
体贴的小棉袄赶紧推过来自己的清汤。
林盈顾不上别的,大喝一口温热的骨汤,清淡的鲜冲去了火辣的滚烫感,她这才松口气。
“谢谢宝贝。”
“不客气。”
方凡凡拖回自己的碗时,不经意抓了颗配料盘里的螺肉。悄悄看眼自家老母亲,见她又挑起一筷子红油粉埋头苦吃,她低下头,偷偷把螺肉塞进嘴里。
林盈正感受着嘴里的咸酸味横冲直撞,还不忘夹筷鸭脚。酥烂脱骨的筋膜沾着辣油,为米粉的风味再上一层。
涕泪横流间,她恍惚听见自己的嘶哈声里,还有道小小的稚嫩的声音。
抬头一看,差点吓得她从鼻孔喷出米粉——方凡凡小脸通红,吐着舌头用手扇风。
“你、你偷吃了?!”林盈急忙拧开水壶,示意方凡凡喝水,焦急道:“肚肚痛不痛?”
方凡凡缓过劲,捂着肚子想了想,笑嘻嘻道:“不痛呀,妈妈,这个肉肉好弹好辣好好吃,我还想吃。”
“吃个头!”林盈擦掉额头的汗,没好气地坐回去,生气道:“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吃饭了!”
一般这个时候,小棉袄就会知错,黏糊糊凑过来道歉,可她等了几秒,没有动静。
林盈讶异看去,就瞧着方凡凡一脸憋笑的表情。
“……你笑什么?”
此话一出,方凡凡咯咯笑起来,拿出身上的小镜子,指着林盈的嘴巴,“哈、哈哈,妈妈的嘴巴,血盆大口!”
林盈凝神一瞧镜子里的自己——辣油把唇瓣染成了深红,还在外层添了一圈。
她也有些绷不住,朝方凡凡呲呲牙,“对,血盆大口,所以你再偷吃,我就吃了你!”
母女俩笑闹一阵,最后林盈把几样小吃在清水里浸了浸,确认无恙后,喂给小女儿,她自己则端起吃了一半的螺蛳粉。
螺蛳粉在红油的封存下,还有股烫意。
酣畅淋漓的痛劲从嘴巴直冲天灵盖,生孩子后戒掉各类小吃的口水、体检前的忐忑、以身作则的煎熬,都在酸辣味的罗网里冲成粉末。
汤汁见底,她一如前边的大哥,扒拉着碎料,连着最后一口浓郁的汤汁,齐齐送入口中。
“很好吃对不对?”对面的方凡凡撑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她微微一笑,牵着女儿站起来,“等你长大两岁,妈妈就让你吃微辣。”
山神庙的食客一轮接一轮,带着饥饿来,盛着满足走。
郊市一中门口。有人肚中饥饿,却没有任何期待。
方维维怅然等待着自己的午饭,同桌笑嘻嘻路过,调侃道:“维维,又在等爱心午饭啊。”
方维维有气无力嗯了一声。
同桌倒是来了谈兴,“不知道阿姨今天又送什么黑暗料理。”
“猜不透啊……”方维维掏出小天才手表,翻出张照片,“诺,我妈昨晚做的。”
同桌皱着脸,艰难分辨一会,“这是,粥?为什么是蓝色的。”
“加了紫甘蓝喽,”方维维见怪不怪地翻走,指着另一张照片,“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份炒面,但是绿色版,包括鸡蛋、火腿、和面条。
“你加滤镜了?”
“我闲的啊,这是蝶豆花煮土豆粉,本来是紫色的,我勉强忍了,但后来不知道怎么操作,出品居然是绿的!”
“……厉害。”
“这我也忍了,但!”方维维愤怒道:“我妈居然说‘你看,绿色的,多健康啊’,我实在忍无可忍!”
“这……”同桌一时竟无言以对。
“所以我强烈要求今天要吃外面的饭,当然,她一定会找那种看起来新鲜干净的沙拉店——但也总比她做的那玩意儿强。”
“受苦了。”同桌拍拍她的肩膀。
说曹操曹操到,林盈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维维,妈妈在这。”
林盈牵着方凡凡招手,“诶,你同桌也在呀,给你,你们快去吃饭吧。”
方维维狐疑地看了眼食品盒。
林盈老脸一红,瞪她一眼,“是买来的!可好吃了!”
方维维实在对林盈嘴里的“好吃”保持怀疑,低头去看方凡凡,姐妹俩对个眼神,她顿时讶异。
“凡凡居然也说好吃?”
方凡凡可没少受“健康餐”的罪,她都这样说……方维维沉思着回了教室,甫一打开餐盒,整个教室瞬间活了过来。
“天!这什么味!”
“有点像螺蛳粉。”
“屁嘞,螺蛳粉不是臭死人吗?”
“这就寡闻了哈,正宗酸笋才不臭呢。”
“不好意思,我的问题。”方维维红着脸推开窗子,庆幸自己坐的位置通风。
刚坐下,周围已围了一圈人,大多是住校生。
其实方维维这种走读生向来是住校生的上帝,随随便便掏出外边什么吃的,都能让住校生们如痴如醉。
奈何林盈实在不给力,当年首次亮相的西蓝花馒头至今让住校生们记忆犹新,但现在……
“维维,你今天的饭,看起来好像,非常,好吃?”
方维维许久没在午饭时受到这种待遇了,她受宠若惊的推了推餐盒。
“大家都尝尝?”
一阵沉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着心理阴影,可目光落到餐盒上,红油汤底里,卤猪蹄泛着油光,腐竹和花生米堆在一旁。
“我来试试毒!”同桌慨然出声,掏出自己的勺子,“我先尝尝汤。”
三秒后,她捧出了自己的食盒。
“求分享!”
见状,哪轮得到她,一众人涌上来。
“让我吃一口!”
“嘶哈!好辣!嘶哈!好吃!”
“你饕餮啊,一口吃这么多!”
总之,到了最后,大家把螺蛳粉当成了辣条,你一根我一根地吸溜着。
方维维懵逼地看着餍足的众人,好奇地舔一口盖子,沉默了。
“我好像错过什么美食了。”
郊市另一所大厦,颜楠兴冲冲跑下来,先摸摸干女儿的脑袋,再冲林盈骄傲道:
“怎么样,是不是健康又好吃?我给你说,那天的清明粿,我记到现在还流口水呢。”
林盈翻着白眼递过食盒,“什么健康,人老板今天做的重辣螺蛳粉!”
颜楠沉默地端着食盒,看了一会,欣喜道:“老板做辣的也这么厉害啊。”
“双标!”林盈哼哼道。
颜楠嘿了一声,贼兮兮看着闺蜜火红唇色,“那你说,你以后去不去吃?”
林盈看眼方凡凡,见她噌的抬头,充满渴望地看向自己,心里发虚。
流失的母爱似乎又回来了,她义正言辞道:
“我才不去!”
第二日,林盈裹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地上了山。
“把凡凡送到我妈那,谁能知道我吃了什么?我真是太机智了。”
“老板老板,今天吃什么,我可不怕重口的美食,放马过来!”
“什么?今天吃榆钱窝窝头?!”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谷雨小笺:
“老话讲:‘吃榆钱,富余钱,’谷雨当然必吃榆钱饭。”
第45章 榆钱窝窝头
◎进步了,进步得更难吃了。◎
“今日食榆钱窝窝头,客人可有指教?”
瑾玉放下竹篓,望着林盈疑惑道。
“没有没有,”林盈赶紧摆手,干笑道:“就是惊讶,今天吃的好健康啊。”
衬得她鬼鬼祟祟像个小丑。她心里泪流满面。
瑾玉轻笑,不再多问,拨弄开新采的榆钱叶。
铜钱状的嫩叶淡绿细嫩,有些还带着晨露,扑簌簌落进洗菜盆,十指插进叶堆翻搅,碎草屑顺着水流旋出陶盆。
洗过的榆钱叶更是肉眼透着清新绿意,最爱“健康”的林盈凑过来,连连点头。
“这又吃草又吃叶的,肯定健康。”
瑾玉挑眉,“饭食追求的不该是美味吗?”
林盈像谈到什么心事,又叹又气道:“现在的科技可太多了,孩子一直吃那些东西,大了有后悔的时候!”
对于哺育后代一事,山神娘娘一向秉承其父母的意愿,也不多谈,只抓起一把新磨的玉米粉。
感知着适中的颗粒感和细腻感,她并拢五指铲起榆钱,手腕一抖便匀匀铺在玉米粉上。
舀一勺温水——滚水会烫死榆钱的鲜甜,凉水又揉不开玉米的桀骜。木瓢盛起温热的山泉水,冲击着榆钱打在玉米粉上,霎时场面狼藉一片。
瑾玉挽起袖口,拢着狼藉的边缘一圈,小臂绷出柔韧的弧线——推,压,转,熟练的手法让粗粮与清水凝出黏性,榆钱叶被揉进每一粒粿粉的缝隙。
几分钟工夫,案板清清爽爽,金黄面团光洁柔软。
“老板……”林盈期期艾艾的声音传来,她看眼干净的半成品,心痒痒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做啊。”
见瑾玉歪头疑惑,她急忙解释道:“你做的窝窝头看起来太干净好吃了,我想学一学,没时间来的日子,让我家孩子能变点花样吃东西。”
林盈说到最后,老脸一红,“主要是,我做的饭吧,它,啧,唉!”
几个语气词一出,瑾玉明白大半,轻笑着让开半个身位。
“想从什么地方开始做?”山神娘娘纵容道。
“想买一大堆成品!”最好够那两个麻烦家伙天天吃,以为她稀得天天做饭啊。
林盈哼了一声,也知道不可能,想了想道:“就,从开始呗。玉米面和榆钱叶我都能买到,大概也许看起来很简单吧……”
山神娘娘包容着林盈的善变,“好,那便从处理榆钱叶开始吧。”
“榆钱叶也有说法吗?”
林盈懵逼地看着瑾玉又取来一篮榆钱叶。
“呵呵,现在物流发达,只需买成品,若放从前,连摘叶也有规矩呢。有道‘露重不折枝’,未日出时采摘,叶子的水分未去,会发蔫。”
瑾玉解释着,捏着一串榆钱示范,“得挑青黄相接的榆钱串,用食指和拇指卡在这里,用柔劲顺下来,不可硬来,否则——”
林盈大力出奇迹,在榆钱串上一薅,碎裂的嫩叶沾了满手,而榆钱串也在一半的位置,断裂开来。
“……对,就会这样。”
总之,由于林盈女士的耐心欠佳,发表了“反正给她们吃,凑合吃得了”的暴躁言论后,教学艰难进展到了第二步。
“你不善估量水位,莫要学我之前直接倒水,需少量多次。”
瑾玉端来水盆,“少量、多次。”她又重复一遍。
“我记住了!”林盈聚精会神,捧着自己碎裂的榆钱叶混进玉米面,拿起取水的勺子,嘟囔着“少量多次少量多次”。
最后,水流呈水滴状落下。
“慢些也好,”瑾玉耐心笑笑,转头看了眼冒水汽的蒸屉,蹲下身添着柴火,嘴上道:“玉米面要揉到不沾手……”
一阵黏腻的揉压声。
瑾玉顿感不妙,起身看,便瞧见林盈讪讪的笑容,和她手上黄色浆糊状的面絮。
“我,我想着多加点水应该也不错……”林盈无力地张张手,面絮如同粘稠的糖浆,死死扒在上面不放。
“加干粉!”瑾玉语气鲜少的急切,“加些干粉中和一下。”
“啊?哦哦!”
林盈抡起盛放玉米粉的盆,径直扣在了案板上,霎时烟尘暴起。
“咳咳咳!!”林盈连连咳嗽。
倏而一阵清风吹过,露出了瑾玉面无表情的脸。
“对、对不起!我刚才大脑抽了才……”
“没关系,”山神娘娘深吸一气,微笑道:“是我疏忽了,怎么能让你来补救呢?”
她先洗净自己的手,再握住林盈的手,把她从干里透湿的玉米面里救出来。
“好了,”山神娘娘下手帮她挽救着这份面团,还不忘教导道:“切不可那般做了,粉尘在火边,很容易爆炸的。”
林盈燥得满脸通红,连连道歉,见瑾玉真没生气,她不由更亲近几分。
“老板,我是不是真没做饭的天赋啊,”她耷拉着脑袋,嘟嘟囔囔着,“我也不是瞎子,每次给孩子们做饭,她们那副表情真是,啧。”
瑾玉温柔道:“那你喜欢做饭吗?”
“喜欢,我超喜欢让孩子们吃我做的饭!”
“这样啊,”山神娘娘从不做打击人的事,她鼓励道:“喜欢就多尝试,认真学习,功不唐捐,一定会有进步。”
“真的吗?!”林盈噌的抬眼。
瑾玉看了眼勉强救回成型的玉米团,让开身位道:“大胆尝试,这次你跟着我学。”
“好!”
“看,取婴儿拳头大小的面剂,然后这样……”
瑾玉说着,曲起拇指,在面团底部旋出凹坑,食指与中指夹住边缘往上提拉,眨眼间黄绿相间的窝头便立在掌心,十分敦厚可爱。
“像捏面人一样,是不是很简单?”山神娘娘笑眯眯看过去,旋即笑容一僵。
林盈的表情专注地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可珍宝好像不太配合。她往左边捏,面团就往右边倒;她往上提,面团就往下溜。
只见她越捏脸色越黑,动作越快,而面团的形状愈发扑朔迷离。
“你在和它打架吗……”山神娘娘无力道。
林盈不语,只是战斗许久,大笑一声,“还治不了你了?!老板,你看,榆钱窝窝头!”
瑾玉看了眼这个圆不圆方不方的面墩子,哽了一瞬,艰难赞美道:“……不错,可以上锅蒸了。”
不忍直视地撇过头,她掀开温好的蒸屉,洒了把榆钱叶上去,“这样榆钱香味更甚,”解释一句,她示意林盈把自己的四不像版窝窝头放上去。
“好喔。”林盈小心翼翼探向蒸屉。
见她双手径直面对滚烫的蒸汽,瑾玉提醒道:“从侧面放,小心烫手——”
又迟了。
林盈吃痛,双手一松,本就奇怪的窝窝头啪的掉在蒸屉上,又多了种扁不扁的形状。
坏也坏不到哪了。山神娘娘眉目释然,盖上盖子。
灶火吐出的火焰舔着铁底,水汽逐渐旺盛,瑾玉蹲下身,指着火焰道:“大火烧开五分钟,然后转中火十分钟便好。”
说到最后,她顿了顿,确认道:“你应当知晓煤气灶的用法吧。”
“老板!我好歹也是能做饭的人!”林盈嗔怒道。
“甚好,”瑾玉轻咳一声,“那蒸制的时间里,我们来做蘸料。”
“最常见的蘸料便是蒜泥香醋汁。”
瑾玉面前摆放着洗净的石臼,取紫皮新蒜剥出白玉般的蒜瓣,看眼对面同样装备的林盈,见她手里凹凸不全的蒜瓣,心平气和地移开视线。
“加少许盐,简单锤制,”蒜瓣在木杵的撞击里崩裂,黏连的汁液裹着盐粒,渐成绵密雪絮,“再倒入陈醋,觉得酸可再兑些清水,最后滴入几滴香油。”
一臼蒜醋汁泛着琥珀色油花,气味酸香。
当然,这是瑾玉的。
“我尝尝你的。”
瑾玉随手取筷子沾一点林盈的,觉得材料如此简单过程如此快捷,不该出什么差错,可一入口,她脸色僵硬。
“怎么样?”林盈眼睛亮亮的,满怀期待道:“这么简单,我总不可能再出错了吧?”
“甚、甚好。”就是盐多了点,醋多了点,蒜多了点——这难道很健康吗?
山神娘娘苦恼着,似随手为之,往那黑糊糊的液体里添了一勺水。
那边蒸汽顶得笼屉轻响,瑾玉解脱起身,却并未揭盖,舀几捧清水淋在滚烫的盖子上,一阵浓烈蒸汽过后,榆钱窝窝头出锅。
半透明的水汽里,原本紧实的面团变得蓬松,又在冷水的刺激下,稳定了形状。榆钱叶嵌在其中,透着股清新的春意。
瑾玉按压其中一个,指腹感知到柔软弹性,满意点点头,假装没看到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的窝窝头。
“哇,新出过的,我要先尝尝!”林盈迫不及待付钱,搓着手眼巴巴的。
“不尝尝你做的?”瑾玉调侃道。
林盈一摆手,“我做的是给孩子吃的。”
孩子们,我尽力了。山神娘娘苦笑,递给她一个憨态可掬的窝窝头。
林盈早忍不住了,一口咬开松软的外壳,榆钱的清涩被玉米面磨成绵长回甘,是很朴素温暖的好吃,余光瞥见瑾玉正在分装蘸碟,她眼睛一亮。
“对,还有蘸碟。”
她急忙领了一份,舀一勺酸冽醋汁,倒在咬开的切面,待蜂窝状气孔悉数容纳酱汁,又是一大口。
蒜汁的辛辣先冲锋味蕾,带来热烈而直接的刺激,紧接着,玉米面和榆钱叶姗姗来迟,用温和的面香和叶香包容了一切。
“好好吃——”
林盈幸福眯眼,也决心让自己的孩子们享受到这种幸福。
“维维。猜猜看,哪个是妈妈做的?”
在方维维的视角里,自家老妈的表情明写微笑实则威胁。
“妈……”
方维维长叹一声,径直选了一份,并毫无滞涩地吃了一口。
“妈妈的味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而且,你的厨艺,进步了。”
“好孩子!”林盈十分感动,把另一份也塞进方维维的手里,“多吃点,让你同学也尝尝,妈妈去接妹妹了。”
方维维乖巧目送林盈离开,旋即,面无表情地把嘴里的面坨子吐到手上,仰天一叹。
“进步了,进步得更难吃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今日反省:
“有些人或许确实不擅长某一方面……我不该鼓励的。不知名姓的孩子,你受苦了。”
第46章 榆钱窝窝头2
◎三更灯火。五更榆钱。◎
方维维拎着餐盒进了教室。
郊市一中的午餐时间,统一在学校以便管理,所以无论是走读生还是住校生,午餐大多在食堂解决,也有家长送饭的,便在教室里解决。
方维维就是其中之一,她回到自己座位,顾不上别的,先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水,把嗓子从面坨子的阴影里救出来。
刚放下杯子,教室里零星的几个学生就围了过来。
“维维,阿姨又给你送饭了?”
“明知故问,”方维维笑骂一句,解开袋子,指着两份道:“你们猜猜,哪个是我妈做的?”
几只手毫无犹豫的指向一份——里面的食物呈现歪七扭八的不明形状。
方维维长叹一声,“老妈啊,长点心吧!”
“点心?什么点心?”
“呸!别想占我便宜,”方维维翻个白眼,可还是在同学巴巴的视线里打开盒子,“我妈送了好多,大家不介意的话尝尝吧。”
其实几个学生已吃过午饭,但想到之前的螺蛳粉,馋虫就有点止不住。
“这是之前那家做的吗?”
方维维看眼小天才手表,思索道:“我妹说我妈今天把她送姥姥家就消失了,鉴于她硬凹‘健康餐’的人设,很大可能是偷偷去了。”
她突然坏笑一声,“指不定去了发现这么健康,后悔了好一阵呢。”
没人理她,几个脑袋凑在餐盒前嘀嘀咕咕着。
“诶,这是馒头吗?怎么是黄色的?”
“这上边的黄绿色点点是什么啊,噫,看起来很噎嗓子。”
“好像是玉米的香味,还有股清香味,有点好闻。”
方维维气笑,推开一排脑袋,“这叫榆钱窝窝头!”说着,她擦干净手,拿起一个拳头大的窝窝头掰开,分给几个同学。
“绿了吧唧的,”同桌捏着窝头转圈,“倒是挺软和。”
“查到资料了,榆钱窝窝头,春天限定美味。”语文课代表文文雅雅地说完,轻轻咬一口边角。
玉米面的粗粝混着榆钱的滑嫩融合一处,草木清气冲淡了食堂惯有的油腥味,绵密的口感里,部分榆钱叶因为完整,还保留着鲜甜的汁水,像嚼了口甜滋滋的树木果实。
“唔,好春天的味道。”
“说话真文艺,”另一个同学家里来自乡下,吃过这种时令食物,“窝窝头这种忆苦饭,拉嗓子还难咽。”
他摇头说完,随手掰一块窝头,旋即,缓缓睁大眼。
“我去,这么暄软?”他不可置信般又咬一口,“榆钱叶怎么这么嫩的?”
咂摸着榆钱的清香与青涩,蓦地,他想到了老家屋檐滴落的春雨。
“……确实很春天。”
“别的不说,口感就比食堂的馒头有嚼劲,”同桌满意地嚼着,咽下后眼睛一亮,“诶!你们有没有发现吃完以后嘴里还有股甜味。”
门外突然传来忍笑的声音。
“我说,你们几个嚼个馒头都这么高兴?”
班长和几个住校生从食堂回来,一进来就瞧见几个同学捧着个窝窝头吃得幸福。
他们凑上来说:“早说你们没吃饭,就打包几份回来了。”
“不许看轻伟大的榆钱窝窝头!”一名同学愤怒反驳,正想掰一块让班长心服口服,却发现手里只有一点点碎渣。
方维维适时递来一块。
“谢谢维维,”同学道谢,然后冲着班长叫道:“看我窝窝头大侠!”
一块金黄的窝窝头塞进班长嘴里,同学本欲看他沦陷美味的表情,却不想班长脸慢慢涨红,捂着喉咙嘶哑道:“水……”
“啥情况?!”几个同学忙不迭递水过去,班长大口灌几下,长舒一口气,接着没好气道:“谋杀啊你?差点噎死我!”
“不该啊,明明很软糯的……”
“诶呦,我拿错了!”方维维惊呼一声,赶紧冲着班长和同学道歉,“不好意思,我拿成我妈做的窝窝头了。”
霎时,所有人明白过来。
班长抽着眼角,“阿姨做的饭啊,怪不得,”他拍拍嫌疑人的肩膀,“原谅你了。”
嫌疑人洗清冤屈,佯装感动抹泪,然后朝着方维维义正言辞道:“赔我一个窝窝头,我就原谅你。”
“敲诈啊你,”方维维眼睛一抽,“我妈的爱心牌窝窝头要不要?”
“那还是算了。”
“切,”方维维翻着袋子,诶了一声,“原来里面还有蘸料。”
“你不早说,我就着水都快吃完了,”吃过窝窝头的学生急忙凑过来,“快快,让我们尝尝。”
“别急。”方维维掏出两个小盒,一黑一红。
黑色一打开,白蒜泥浮着油星,飘出股呛鼻的酸味。
“这肯定是蒜泥醋汁,当蘸料老好吃了。”
先前吃过榆钱窝窝头的学生笃定道,用自己的饭勺舀一勺,径直淋在蜂窝状的窝窝头上,狠狠咬了一口。
下一刻,他呛咳好几声,眼泪鼻涕直流。
“酸……好辣……好咸……”
方维维淡定合上,波澜不惊道:“那估计是我妈做的。”
一众人无语对视,看着剩下的红色酱汁,挠头道:“这个呢?也是阿姨做的话,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啃馒头吧。”
“这个不是,”方维维嗅了嗅打开的红酱,“至少我妈绝不可能把酱做得这么红亮。”
吃到蒜泥醋汁的学生悔恨道:“怪这黑色欺骗了我!”
“吃个饭跟扫雷一样,”其他人感叹一句,随即好奇,“是辣椒酱吗?没有呛辣的味道呢。”
“尝尝不就知道了?”
方维维用偷偷点外卖积攒的一次性筷子在红酱里沾了沾,给每人撇上一筷,看了眼围观的班长等住校生,她也慷慨分享。
班长刚经过干噎窝头的阴影,有些敬谢不敏,但窝头一入手,他就感知到截然不同的手感。
“确实不太一样,很松软啊。”他有了信心,咬了一小口。
暗红色的酱汁直到入口,才展露出真正的面目,花椒特有的麻味在嘴里噼里啪啦一阵,接着是一股发酵后的咸鲜包容了这股燥烈,风味转为醇和。
厚重的咸鲜味过去,属于榆钱窝窝头的底味泛上来,把一切美味包裹着,齐齐送进了胃部。
“这味儿够爽!”旁边的学生猛拍大腿,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找水喝,还不忘再咬一口,“上头!”
“维维,分你些汤,”语文课代表取来自己的午饭,里面是一碗清爽的紫菜蛋花汤,“本来没胃口的,但尝了你的窝窝头,就觉得饿了。”
她分出去一半汤,把窝头掰成小块泡进去,清淡的汤浸润了窝头。她用勺子捞着吃,软塌塌的窝头混着蛋花滑进喉咙,舒适感从胃里漫到握笔过久的指节。
方维维也被辣出一层泪花,道谢后,她犹自狠狠蘸着酱汁下饭。
“维维,你不是吃不得辣吗?别勉强。”
“就着这个酱,凑合能吃下去我妈的窝头——总不能浪费了吧。”
“呜呜抱歉维维,我的心思太龌龊了。”发言的学生也拿了一块妈妈牌窝窝头,英勇就义般吃下去,梗着脖子道:
“我是想求你把酱汁给我们留下的,孩子半夜想蘸着啃馒头。”
班长听着,眼睛一亮,“要不这样,我们帮你解决阿姨做的馒头,酱汁给我们留下行不?”
方维维拿着窝头愣愣的,“可以吗?”
眼见有戏,几个住校生急忙道:“可以的可以的!这不皆大欢喜吗!”
“那好吧……”
“好耶!”住校生欢呼,然后他们面面相觑,彼此有刀光剑影交锋。
第一个内斗的是班长。
“谁吃的多谁分的多!”他拿出食堂抢饭的速度,接连塞了几口窝头。
“你欺负人!你吃得比猪还快!”其他住校生骂骂咧咧的追赶进度。
还有几个女生,比不过男生的速度,但她们亦有优势。
“维维……”
几双眼睛巴巴的盯着方维维,盯得她鸡皮疙瘩直冒,赶忙拿起蘸料盒给她们倒了一半。
旁边狼吞虎咽的男生悲愤道:“你们作弊!”
“这叫各凭本事。”女生喜滋滋挑眉,而后朝方维维抱歉笑道:“不好意思了维维,吃了你的饭,但住校生的苦,你懂得。”
“以后你数学上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女生作为全年级数学第一的学霸,发言道。
语文课代表眼中亮光一闪而过,“语文上有问题,也可以找我。”
“我!我……虽然学习不行,但我打游戏强,我给你代练!”
“还有我还有我——”
方维维哭笑不得,敢情吃老妈的饭居然有一日会有好结果。
“大家不用这样,”她最后还是婉拒,坦然道:“这家饭菜就在云岫山上的山神庙。”
学生们默默记下位置,但还是有几个人哀嚎道:“我们是住校生啊——”
“大家莫慌。”
班长神色深沉地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马上不是劳动节活动吗?我收到消息,今年的主题是‘植树农耕’,地点也由学生投票决定。”
学委也缓缓笑开。
“云岫山难道不是最好的植树农耕地点吗?”
“喔——”
一众学生齐齐拉长声音。
“三更灯火。”班长把校服领子竖到下巴,躲在楼梯拐角发出暗号。
“五更榆钱。”
隔壁班体委鬼鬼祟祟凑过来,接过班长递来的保鲜袋——里面金黄的窝头格外显眼。
“知道规矩吗?”
“知道,投票劳动节候选地的云岫山。对了,我能加入吗?”
“可以,你通过了考验。记住我们的行动纲领——‘吃人嘴短,投票手软’,去吧,发展成员。”
“保证完成任务!”
其他地方,同样的行动也在进行。
周一升旗仪式宣布投票结果时,所有学生表情紧张,而老师们神情诡异。
“云岫山以493票当选……”
欢呼声炸响的瞬间,山神娘娘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拍着黑板讲解谷雨注意事项:
“谷雨吃鲜莫贪凉,养好脾胃,夏日方可啃冰瓜!”
第47章 种瓜点豆套餐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搜到了吗?搜到了吗?”
“急啥啊,你搞得我都手抖了。”
一大早,云岫村的村民们聚集到村口,围着山老头的手机嘀嘀咕咕着。
山老头没好气推开众人,“今天才修好路,咱们是第一个证人,手机能那么快吗?”
云岫村的人得意道:“也是,他们那能有我们知道的快。”
“让开让开。”赵二姐捧着一盆水泼洒着走过来,瞧这群无所事事的人,骂道:
“人家瑾玉姑娘有本事,修路还不忘云岫村,你们倒好,就知道支棱个脑袋看,不知道赶紧洒扫干净,等她过来剪彩啊?”
云岫村众人反应过来,急忙应和,于是瑾玉赶来时,便瞧见宽敞水泥路湿漉漉的干净。
“他们有心了。”山神娘娘笑道。
“事关他们的生计,应当做的。”裴雪樵陪在一边,双手还拎着几坛酒水。
瑾玉颇童趣地蹲下身,戳了戳坚实水泥路,抬头时,眉眼弯弯,“此番最大的功臣当是你,我要替他们多谢你。”
“我也依靠它盈利,无须谢我。”
“不,”瑾玉郑重道:“无论初心为何,修路都是桩大功德。”
裴雪樵笑着张张嘴,正欲说什么,有村民跑过来欢迎道:
“瑾玉老板,裴老*板,你们来啦。诶呦,怎么还带东西了,不是说好村里出吗。”
瑾玉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过去,两个“老板”下来,她失笑出声,同裴雪樵对视一眼,才笑道:“既请我来剪彩,自当认真以待。”
村民挠挠头,“你懂得多,你说了算,对,瑾玉姑娘快来瞧瞧还要准备啥,我们好去弄。”
说话间,他领着二人已走至村民聚集处,看着堆了一大片的什么黄符供桌,山神娘娘啼笑皆非,摇头道:
“无须那甚多玩意,简单些便好。”
说罢,她接过裴雪樵手上的酒坛,挑眉拍拍,“新酿的黍米酒,用来破土奠路最好了。”
村民大多好酒,尤其是出自瑾玉之手,目光不由流连,“这么好的酒……”
“给你们留一坛?”
“别给他们喝,屁事不做的,”赵二姐几个大姐扒拉开几个人,拿起翠绿的柳枝,“你嘱咐我们准备的柳枝,瞧瞧行不行?”
“好嫩的柳枝,甚好。”
瑾玉接过,点点头,继而撕开酒坛封纸,将柳枝径直投进去,往一处走去,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人,有人不解询问,“往酒坛里插柳条是干啥?”
瑾玉走至村口的岔路口,笑道:“柳谐音‘留’,是防迷路的意头。”她指指岔路口的路边土地,“麻烦在那处挖个坑,好把酒埋下去。”
这种事庄稼人最擅长,几人扛起锄头便过去忙活,剩下的人叽叽喳喳围成一圈当指挥。
瑾玉悄悄退至人后,口袋掏了什么出来。
蓦地,她对上裴雪樵好奇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么?”她更想问,这人为什么总能观察到自己的动静。
“不能看吗?”裴雪樵眨了下秾丽的眼睫,乖巧转身,听见瑾玉略显无奈的声音。
“并非此意……罢了,你可以看。”
山神娘娘放弃深究,朝他展开手心,原来是一把草籽。
“是炒熟的杂粮籽。”
瑾玉睇了个你懂得的目光,信手一撒,就有山风接住,均匀布撒。
“熟食素来有阳气,洒在路边,便是告知那些阴魂,这里是生人的阳关道。”
“原来如此。”
瑾玉又在岔路口走了几个来回,“路要多踩,留下阳气才是活路。”
裴雪樵噙着淡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一阵偷笑声传来。
瑾玉看过去,便瞧见云岫村的村民齐齐看向自己的方向,有几人还交头接耳低笑着说些什么。
神明的耳力何等神异,什么“般配”“小伙真听话”“郎才女貌”的声音被山风精准送来,她歪歪头,而身边的裴雪樵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询问道:
“他们是在笑我们吗?”
“不,”瑾玉看眼面皮白净的男人,想着如实告知定然收获一个西红柿,平添误会,便只道:“坑挖好了,他们在等我们呢。”
她面色如常过去,把酒坛小心放进去,“破土奠路便成了,下一步该埋镇路石,你们可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快,抬过来。”
几个青壮年用扁担扛着一方小石碑过来,赵二姐上前用抹布擦干净,露出上面的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
瑾玉目光扫过这五个字,有一瞬恍惚,继而回神,笑道:“此石当埋至转角处。”
再次挖坑,放下去,待封土时,她掏出三枚铜钱,递向村民。
“选个人出来,抛一抛铜钱,若是全都正面朝上,这路会很坚固安全,抛铜钱者也会沾染福泽哦。”她半真半假说着。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统一决定把这个机会让给瑾玉。
“您和山神庙护佑着云岫山呢,您来吧。”
瑾玉徐徐舒展眉眼,婉拒道:“多谢好意,但我不方便抛。”
凡人抛铜钱求庇佑,神明又如何能寻求庇佑呢?
可村民还是没选自己人,齐齐看向了一人。
“我吗?”裴雪樵清冷神色一怔。
“裴老板,之前是我们误会你了,我们也听瑾玉姑娘说过,这路能成,你们栖云是大功臣……哎呀好话我说不来,让你抛你就抛!”
裴雪樵手足无措接过铜钱,颇无助地看向瑾玉,却瞧她对自己鼓励点头。
“既是大家的好意,你便领了吧。”
“万一没有正面呢,”他握紧冰冷的铜钱,神色忐忑,“万一……”
村民们摆手笑道:
“就是个意头,别太在意。”
“云岫山可是有山神娘娘庇佑呢,放心抛。”
几句话下来,裴雪樵仍没动作,若栖云的高管在场,一定眼睛抽抽,连连吐槽“对赌协议你都不怕,怕抛铜钱?”
“女士……”
一只温热的手附上来,托着裴雪樵的手腕,使力向上,三枚铜钱循着力道飞起——落地时,一模一样的三面映入众人眼里。
“哈哈,三个正!好兆头!”村民们笑呵呵拍手,对云岫村的新气象充满喜悦。
裴雪樵愣愣垂目,细长的凤眼因为往下看,拉长成了清亮的圆眸,显得呆呆的。
“是你帮了我吗?”他声音低低的。
瑾玉笑望着欢欣的村民,闻言不以为意,“我不是说过吗,修路是大功德,是你自己福运好。”
“如果我抛出了反面呢?”
“不可能。”
山神娘娘自信摆手,下一刻,她尴尬轻咳一声,眨巴着眼回望,“这次真的是你运气好,我没出手,真的。”
“我信你。”裴雪樵低低应和,注视着瑾玉朝村民走去,一颗心逐渐化作一汪春水,呢喃般道:“我的运气真的很好。”
“大家回神,还有最后一步。”
瑾玉拍拍手,唤回村民们的注意力,“剪彩请煞,红绸可备好了?”
“在呢在呢,”村民们喜滋滋捧着一叠红绸过来,“听你的,用香灰水浸过。”
喜庆的红绸舒展开来,瑾玉站在最中,朝着众人笑道:“这一步我们便一起来吧。”
咔嚓。
剪开的红绸被众人系在路边古树上。绿意葱葱里,鲜亮的红绸分外显眼,衬得陈旧古朴的云岫村有了丝活气。
“好啊,通了路,以后云岫村上下就方便了,以前进趟郊市,麻烦哦,又坐驴车又坐公交的。”
村民感慨着,裴雪樵在一旁主动道:
“大家兴许忘了,除了云岫山本地人,外来游客也方便出入。旅游经济是一大收入来源,大家可以试着把握。”
“对哦!只说这阵子靠瑾玉老板的美食,吸引的人流就不少。我摆摊的时候听见有人抱怨说路不好走,来一趟不方便。这大路一通,开车能上半山腰,这来的人不得多了去了?”
“嘶,那我是不是得多备点货?”
“各位说的对,好事这便来了,”瑾玉晃晃新收到的消息,“我接到了郊市一中的消息,说初三学生的劳动节行程定在了云岫山。”
顶着一众村民期待的目光,她笑盈盈道:“他们希望我来供应午餐,同时,也希望云岫村达成合作,让孩子们体验一下农耕的劳动。”
山老头环视一圈村民,瞧着最小也是中年模样的村民,笑呵呵的。
“村里好多年没来过学生崽了,欢迎欢迎!”
一日后,村民捂着脑袋不堪其扰道:
“快把这群叽叽喳喳的学生送走,吵死人了!”
由于学生的行程终点才是山神庙,山神娘娘并不知晓麻烦即将上门,她抄起菜刀,思索道:
“学生的餐点啊……有了,既然他们以’植树农耕‘为题,倒是恰和了谷雨的意头。”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今日食种瓜点豆套餐好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穿着布鞋踩过露水落后的土地,笑盈盈道:
“老话说:‘走谷雨,踏青尾。’多踩踩谷雨的土地,有条件的再采一把车前草泡脚,祛湿防暑,地气养人气哦。”
第48章 种瓜点豆套餐2
◎山神娘娘热衷投喂灶台边所有人类。◎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老话讲,就是埯瓜点豆的时候了。”
山老头刚准备砸吧口旱烟,瞥了眼白净的学生,把烟杆往鞋底敲了敲,起身给排排站的学生发草帽。
“来,一人一个,我们下地。”
方维维摸着明显新做的草帽,与同学对视一眼,推拒道:“山爷爷,我们不晒。”
“小娃娃懂啥,去了地里不带草帽,一小会就把你们这细皮嫩肉的晒红了!”
山老头眼睛一扫就知道这群学生在想啥,瞪她们一眼。
“戴上!”
学生们缩缩脖子,怂得似鹌鹑,老实戴上帽子。
瞧着一群娃娃们乖巧模样,山老头眼中喜欢一闪而过。
“走,下地。”
“爷爷,我们去做什么呢?”
“种瓜点豆,当然少不得豆子。谷雨前后,采摘嫩蚕豆是项时令习俗。”
瑾玉将袖口挽过手肘,翻弄着昨日新送来的鲜蚕豆。
经由村民采摘的蚕豆颗颗饱满完整,只需指甲盖在豆荚凸起处轻轻一掐,青玉似的豆粒便滚进陶钵。
这果实太过鲜嫩可爱,山神娘娘拒绝不能,捻了一粒入口。
一道轻微的“嘎吱”声,豆荚外皮的微韧口感与清新的植物青涩感交相辉映,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感。
“甚好。”她弯弯眉眼,抓把粗盐撒进滚水,将青皮蚕豆倒进去滚了几滚,捞出沥干。
弯腰看眼灶火,她蹲下身,抄出里面的猪蹄,刀刃贴着蹄缝刮去焦皮。黑色灰尘下,细毛被火焰燎尽。
再上砍骨刀,几下分筋错骨刀,粉白肉筋颤巍巍露出。冷水入锅,拍姜丢葱,焯至血沫浮起,捞起冲净。
热锅热油,白糖炒至琥珀色,浇一勺沸水。激烈的“刺啦”声里,各色香料包裹在布包,投入糖色翻滚。猪蹄也沉下去,蚕豆紧随其后。
瑾玉听着锅里咕嘟冒泡的动静,有些失神,“不知那群孩子们与云岫村民相处如何了。”
“我挖一个坑,你放一次豆子,晓得不,娃娃?”山老头示范地用锄头挖了个小坑,指着坑说道:“丢进去就行。”
方维维看眼手上的蚕豆,再看看小坑,紧张地点头,“我记住了!”
一时沉默。
山老头看着她,她看着山老头,重复道:“爷爷,我记住了,开始吧。”
山老头无语地指指刚挖的坑,“……你倒是丢啊。”
“噗!”同学喷笑出声,有个男生接过她手里的蚕豆种,“你个五谷不分的,让我来。”
“你来就你来!”方维维闹了个大红脸,退后一步看男生发挥。
只见男生拿了颗蚕豆种放进土坑,旋即得意洋洋望向山老头,“怎么样爷爷,我做的没错吧。”
山老头一阵沉默,片刻,他虚着眼道:
“好大气哦,给蚕豆住三室两厅。”
“哈哈哈——”又是一大串笑声,似乎是放松了心情,学生堆里又挤出来一人,兴致勃勃道:“我来我来!”
他接过种子,嘟囔着“不住三室两厅,看我找二舅妈借几个膨胀螺丝,一个房间住八个小孩!”
说着,手里一把蚕豆种悉数落进小小的浅坑,甚至由于太多,一枚蚕豆种被挤出了坑,骨碌碌滚到山老头的脚边。
“哈哈哈!”“嘎嘎……”“鹅——”
一霎时,各色群魔乱舞的笑声回荡在农田,山老头揉揉发震的耳朵,暗道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连娃娃的声音都觉得吵。
“云岫村很热闹。”
裴雪樵缓步踏进山神庙,挽起袖口,接过瑾玉手中的苋菜,有些好笑道:“来时路过,很远便听见了笑声。”
瑾玉自若起身,抓起一把洗好的苋菜,“咔嚓”折断,笑意清浅。
“孩子们有活力是件好事。清晨时我观校车前来,孩子们都恹恹的,还有些担心。”
“他们学业繁重,往年的劳动节行程也不过挖坑种树,反添疲累。”
裴雪樵回想起求学的日子,感叹摇头,继而话锋一转,“但这次确实有趣——下地耕种,多接触些自然也好。”
突然,他神色一变,抬手露出双手,朝瑾玉求助道:
“女士,我的手?”
瑾玉瞥一眼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指尖处原本的冷白如今变为渐秾丽的胭脂色。
目光停驻一瞬,她才收回视线,“忘了,这是苋菜,汁液能染色。”
说着,她摩挲一下食指,红色汁液经流水划过指节,不曾留下一点颜色。
瑾玉把苋菜往水池里按了按,下一刻,径直提起。哗啦的水声穿过沥水篮,抖落干净的苋菜投进热油爆香蒜末的锅里。
鲜嫩的苋菜几下翻炒,便蜷缩委顿,泛出胭脂色汁水。撒落一层盐粒,融化时,菜梗已经软下去,剩余的蒜泥倒下去,锅气裹着汤汁收干。
热锅快炒的一道菜,瑾玉夹出一小碗,推给裴雪樵。
“谷雨苋,金不换。尝尝。”
裴雪樵似也习惯了锅边投喂的日常,道谢后,夹一筷送入口。茎脆叶滑,蒜香冲鼻后泛起甘甜,像极了雨后湿润泥土的气息。
“倒是不枉我手指遭罪了。”他弯起凤眼,称赞道。
听他这么说,瑾玉的视线再次投上那双手,因为握筷的姿势,染得最深的手指分外突出。
很漂亮。山神娘娘莫名想道。
“我中毒了!!!”
云岫村里,班长颤抖着双手,看着自己满手的紫红色,惨叫一声。
“怎么了!”
一行人围过来,待看见他的手,学生们也瞅瞅自己的手,不由也是一阵鬼哭狼嚎。
“找老师,老师呢?”
“先打120!”
“呜呜呜我不想死……”
“出啥事了?!”赵二姐匆匆忙忙跑过来,待听着学生抽抽噎噎的说完,眼角一抽。
她抓起哭得最响亮的学生的手,下劲一搓,伴着学生更响亮的哭声,朝吓得噤声的学生们抬起手。
“傻孩子们,这是苋菜,汁水会染色!”
哭声一止,学生们搓搓手,发现确实能搓下来点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出声来。
赵二姐又气又好笑的摇着头。
“那边什么动静?”
语文课代表的小队蹲在爬藤地里,仰着脖子望了望。
“就是啊,又哭又笑的。学校也是,一个班活动不好吗,干嘛以全年级拆分小队啊。”她身边的同学嘟囔着,“嘎巴”掰下一根瓜。
语文课代表想到班里的活宝们,摇摇头,“你明知故问,要是一个班活动,还不得上天下地。”
“嘿嘿,也是。”同学笑嘻嘻又掰下一根瓜,刚想放进篓子,她又拿回来,放在眼前端详。
“你瞧,这根黄瓜怎么长得疙疙瘩瘩的。”
“这是苦瓜。”
“不会吧,不是说这是黄瓜地吗?”
“十几分钟前,刚发生了一场‘绿豆种进红豆地’的惨案,由于种子混在一块,除了秋收时收获,没人能区分。”
“或许它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语文课代表淡淡扫了眼青翠苦瓜,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咔嚓。”
苦瓜剖开的声响分外清脆。
瑾玉操着笨重的菜刀,却无比灵活地旋出了苦瓜瓜瓤,随着轻快的落刀,一排排苦瓜段摆在盘里,脆生生的。
五花肉剁成糜,混入香菇碎用力摔打上劲,轻巧填满中空的苦瓜段,悉数码入蒸屉。
蒸笼白汽升腾时,苦瓜渐褪青涩转为温润黄绿,肉馅凝成粉白团子。
“来,刚出锅的苦瓜酿肉最好吃了。”山神娘娘热衷投喂灶台边所有人类。
裴雪樵捧着自己的专属小碗,轻笑着接下这块酿肉。轻轻吹凉,咬下一口,微苦汁水涌出,下一刻,被肉香包裹。
植物的青涩与肉类的荤香相佐相成,香菇的菌类香味时不时迸发惊喜。
他欣赏着这股浅淡的苦味,又担忧道:
“虽然你做的苦瓜已褪去苦涩,但许多孩子一看到苦瓜,便不由分说拒绝……”若剩下,你会不会伤心?
“这可是套餐,每道菜都要尝的,”瑾玉没有他预想中的担忧,明亮的眸底反而咕噜咕噜冒着坏水,“看食客们拒绝着吃下去亦是种乐趣呢。”
“……那很好了。”今日的裴雪樵也在为瑾玉努力找补呢。
瑾玉轻笑着睇他一眼,“好啦,该做下一道菜了。”
黑褐色的腊肉已在清水泡了半宿,捞出时,紧实坚硬的肉块软塌了些。
小刀刮过熏黑的外皮,透出底下埋藏的美味。琥珀色的油脂纹路像松树脂般透亮,投入热锅时,肉片“滋啦”崩出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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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松一大团的豌豆苗倒进热锅的瞬间,霎时蜷缩起来,瑾玉手腕使力,腊肉与豌豆苗裹着汤汁在空中翻出落下,“颠三抖四”的制作手法里,豌豆苗已断生。
再掀开一旁煨着的蚕豆猪蹄,舀一勺醇厚的浓汤,浇在腊肉片上,浓香登时更上一层。
撒入盐花就关火,出锅时间时,盐味、腊肉咸香、豌豆苗融合到不分彼此。
“来,再尝尝。”
一片腊肉拎起放入,滴落的汤汁泛着油光。
裴雪樵单靠在灶台被投喂,已饱了个七七八八,惬意眯眼。
“不知那群孩子们玩得可开心?”
“有虫子!呜呜呜救我……”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捻着一根苋菜,慢悠悠道:
“苋菜亦有‘谷雨吃苋,郎中闲’的俗语。孩子们,要多吃时令蔬菜。”
“还有,要记得处理苋菜手指染色是正常的,可莫要哭鼻子哦。”
第49章 种瓜点豆套餐3
◎它可是……鲫鱼中的鲫鱼啊……◎
“豌豆苗在哪呢?”
被分配到豌豆田的学生看着绿油油一片嫩芽,挠头问道。
“这一片不都是吗?”
“不对吧,豌豆不是黄黄的圆圆的小豆子吗?”
这一队的云岫村民嘶了一声,憋着笑问道:“那你家吃的大米就是白花花长在地里拔下来就能吃?”
见学生陷入沉思,村民哈哈大笑,“你们这群娃儿啊,城里住久了啥也不认得。”
他蹲下身揪起一节草叶,“这就是豌豆苗,等它长高长大,结出豆荚,里面就是豌豆。”
“哦哦——”学生们用大脑认真识别豌豆苗,提着篮子嬉闹着去拔。
刚才只认得豌豆本豆的学生决心发愤图强,莽着劲努力,直到他的篮子溢出一层,才长舒一口气,伸手压紧篮子。
突然,他神色一变。
沾染了泥土的黑漆漆手背上,好像有一条泥土在动,定睛一看,居然是条圆筒长条形的蠕虫,浑身布满了黑色的小颗粒,正伸缩着肥嘟嘟的躯体蠕动。
“……”
另一边,豌豆田的村民正和赵二姐的队伍接壤,他笑嘻嘻道:“二姐啊,刚才老远就听见你那边的哭叫了。”
“这群小娃娃,啥都没见过,胆子小得嘞。”赵二姐揉着耳朵无语道:“嗓门倒是大,也是咱们太久没见过这么多娃娃了,吵得耳朵疼。”
“看人吧,”村民得意抬抬下巴,“看我带的学生崽,安安静静的……”
“——虫子啊啊啊啊啊!!”豌豆田里爆发出高昂的哭嚎。
赵二姐忍着笑,“去吧,谁也逃不过。”
村民早着急忙慌过去查看情况了。
“就因为这小虫?”他拎着条挣扎的蠕虫,看着哭嚎的男生,眼睛直抽抽,“你就吓成这样?”
男生疯狂搓着虫子爬过的皮肤,“因为很恶心啊!”
村民无语,“这是地老虎的崽,就喜欢啃豌豆苗的根,是害——”他说着,手上一用劲,啪的按死虫子。
“啊啊好恶心它爆汁了啊啊啊!!”
一圈尖锐的嚎叫此起彼伏。
“……虫。”村民默默说完最后一个字,对上了赵二姐捂着耳朵幸灾乐祸的目光。
是报应吧。他悲痛道。
“好了好了,”赵二姐过来救场,“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去抓鱼,抓完就上山吃饭。”
哭嚎的学生猛的噤声,眼睛一亮,“抓鱼?”
“果然,人类都是潜在的钓鱼佬。”方维维目光晶亮地盯着前方的泥潭,盯准了一条活跃的鲫鱼,目不转睛道。
旁边的山老头和村民们给学生分发着雨靴和鱼网,叮嘱道:“我们把鱼赶在这个小潭子里了,浅的很,摔倒不要慌。”
方维维接过鱼网——一根长杆上方锢着一圈小网,她幻视某个动画情节,推推身边的好友,发出傻傻的声音:
“派大星,我们去抓水母吧!”
于是两个人兴冲冲奔向泥潭,接着摔了个屁股墩。
挣扎着站起来,好好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屁股处的泥水更是惨不忍睹,方维维吸吸鼻子,与好友对视着,皆瘪起嘴,“我的衣服……”
眼见俩姑娘因为丢脸就要哭鼻子,身后啪叽啪叽好几下动静,回头看,几个学生或前扑或后仰,甚至还有撇了个叉的倒在泥潭,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丢脸了。
岸边传来山老头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那泥坑和路能一样吗!拔着腿走!”
方维维听取建议,夸张地抬起腿,却见这般大幅度的动作,居然勉强能走动,再试着走动几步,肌肉传递经验,她活动活动筋骨。
“冲啊!”
一条灰溜溜的鲫鱼穿梭在泥潭,如果它有思维,它可能会说:这一天,是它鱼生最惊悚的一天。
它叫小灰,原本在云岫村的鱼塘里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直到今天,老练的饲养者把它和伙伴们驱赶到逼仄的泥潭。
但小灰是谁,它可是鲫鱼中的鲫鱼,在任何环境都可以活得畅快,可当它惬意游走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冲啊!”,身处的鱼塘瞬间沸腾。
无数穿着怪异胶皮裤的人类搅得泥潭淤泥翻滚,水波激荡。但没关系,它可是鲫鱼中的鲫鱼!
滑溜的身躯游走在一个个笨拙的鱼网下,它还有空嘲笑一声,“真慢啊。”
身边的同伴似乎也有惊无险,一阵子过去,好像并没有同伴被抓上岸。
“笨蛋。”鲫鱼们传递着嘲笑的讯息。
但很快,让小灰恐惧的一幕出现了——庞大的两脚兽里,好像突然爆发了什么病毒。
一个大个子咬牙切齿地大笑几声,把鱼网在泥潭里疯狂搅动,水流波动里,几个同伴晕头转向,被胡乱的几双手按住。
“哈哈我抓到了!守株待兔!”
可恶!狡猾的人类!小灰恨恨逃出那片混乱的区域,却又看见了另一片异象。
另一个两脚兽好像也疯了,抄着鱼篓当水盆,把泥水往岸上泼着,有同伴躲避不及,混着泥水就卷到了鱼篓,旋即被扔到了岸上,无力地跳动着。
“这叫什么,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似乎这两起事件的成功,让所有两脚兽尝到了甜头,于是,整个鱼塘陷入了真正的疯狂。
同伴们狼狈逃窜,可到处都是两脚兽的腿脚,小灰作为鲫鱼中的鲫鱼,勉强逃出生天,躲在隐蔽的角落,惊恐地看着中心的惨状。
这群可恶的人类!它恨恨想着,却不敢再动作,打算躲在这里等待两脚兽们离开。
一道光点跳了跳。
这是水面有动静的标志,这样微弱,应该是小虫子吧。小灰觉得有点饿了,它谨慎观察一会,确定没有问题,矫健的鱼尾一摆,它跃出水面。
本该是一个优雅的落水,可在半路,它落入提前埋伏的网兜。
怎么回事?!
岸边的人类也发出一致的询问:“季清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语文课代表季清的声音始终沉稳,淡淡解释道:“镜面反射,制造光斑,古代有渔民就是这样捕鱼的。”
原来是……这样啊……
小灰无力地摆动尾巴,满心不甘。
它可是……鲫鱼中的鲫鱼啊……
“你这条看起来好像很有力诶。”
啊,她夸我。小灰安详离开。
“——吃起来应该很紧实吧。”
“应该?”季清歪歪头,“但鲫鱼刺太多了。”
“汤品还是莫要放整鱼,吃到刺便不好了。”
瑾玉拍晕活蹦乱跳的鲫鱼,去除内脏后,鱼身划十字刀,直接滑入油锅。
待两面金黄,她抄起铁铲,直接铲碎一条完整的鱼身。
裴雪樵瞧着漂亮的煎鱼变成鱼碎,有些遗憾道:“是要铲碎过滤吗?有些可惜。”
一条冒着热气的煎鱼递到眼前。
“给你留了一条,吃吧。”瑾玉头也不抬,往鱼碎里浇入滚水猛火,遇热的刺啦声里,汤色催出奶白,接着用笊篱捞出鱼渣。
嫩豆腐切成骰子块,正打算入锅,她动作一顿。用勺子舀几块,转身打算放进裴雪樵的碗,看见男人正低头认真取着鱼刺。
“不擅吃鲫鱼?”瑾玉疑惑道。
裴雪樵但笑不语,笑纳了这几块嫩豆腐。
瑾玉也不再多问,朝鱼汤里投入嫩豆腐,盖上锅盖,抱过一个冬瓜。
几下唰唰的削皮声,冬瓜褪去深绿外皮,露出雪白瓜肉,切成小块。待鱼汤出锅前十分钟,放入冬瓜,很快,瓜块渐化成半透明。
点一星盐花,用木勺来舀,瓷碗里汤色乳白,香味醇厚。
她端着碗再次准备投喂,却不想面前也递来一个碗,里面鱼肉在取刺的过程里竭力保持着完整,雪白喜人。
“……”瑾玉怔然,“给我吃?”
“我已饱了,”裴雪樵无奈道:“你却一口未动。”
瑾玉默默接过鱼肉碗。
“滴滴滴。”
闹钟声唤回她的失神,她看眼时间,“呀,快到午饭时了。”
正欲放下碗,把所有菜品规整一处,瑾玉又停下来,抬着碗撷几筷鱼肉,道了句“好吃”,才继续动作。
她忙里偷闲的敷衍逗乐了裴雪樵,接过鱼肉碗,他也挽起袖口帮忙。
焖煮的五香蚕豆煨猪蹄已经彻底到火候,出锅时沿锅边淋下一圈黄酒,木勺搅动间,蚕豆吸饱酱汁胀得溜圆,盛入餐桶时,肉皮颤巍巍挂住浓汁,豆粒吸饱油脂鼓胀发亮。
蒜蓉苋菜和豌豆苗炒腊肉是后炒,在瑾玉精准的计算中,依旧不曾软塌,有着新鲜的颜色。
苦瓜酿肉表层有层浅浅的芡,浮着亮丽的色泽。
焖煮的冬瓜鲫鱼汤微微晃动,半透明的冬瓜浮动着,鲜气直冲眉梢。
“当然还有主食,”瑾玉掀开木甑,蒸汽涌出来模糊了眉眼,“榆钱饭最是适宜。”
榆钱饭的松软米粒里,青绿榆钱随热气舒展。
裴雪樵看了几眼,“里面还有其他药材?”
“掺了些决明子,清肝明目,孩子们多吃无害。”
谈论间,外面遥遥传来嬉闹的动静,瑾玉笑着迎出来,待瞧见纷纭的学生,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
“哎呀,一群泥猴子。”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传授着谷雨种植指南:
“北坡种南瓜,南坡点黄豆——种反了当心瓜藤乱窜哦。”
第50章 种瓜点豆套餐4
◎它携着驱邪庇佑的灵力,冲去了噩梦的味道。◎
日头走向正中,郊市一中初三的学生们像小羊一样被老师们赶去庙外空地。
“多大人了,玩得一身泥,”实验一班班主任拿着水管,没好气道:“瞧你们一个个,像刚滚过泥坑的小野猪!”
她给排排站的小野猪们先冲洗手,再朝几个泥点子最多的学生冲手脚,看他们几个连头发丝都结着泥壳,不由气结。
“老师我们自己来吧。”
最调皮的学生笑嘻嘻接过水管,老老实实自己洗脸,余光瞥见老师们放心离开,蓦地,真面目一展。
他踩在一块石头上,用水管当话筒。
“学校后期会宣布‘植树农耕’表彰会,但他们的奖项无非是什么‘最佳种植奖’‘最佳劳动奖’,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来个自己的劳动节颁奖典礼怎么样?”
有人疑惑道:“你指什么奖?”
“我想想,就比如——最高音尖叫奖!大家选谁?”
学生们沉默一阵,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所有目光看向一个脸通红的学生。
“大老远就听到豌豆尖田里的男高音了,‘有虫啊啊啊’,是吧哈哈!”
最高音尖叫奖得主丝毫不见之前的高音,而是声若蚊呐辩解道:“谁看见虫子不叫啊……”
众人不语,只是一味大笑。
“咳咳,颁奖时间有限,咱们继续下一个奖——最具创意种植奖,大家选谁?”
这个奖项倒没有万众一心,一只只手举起来,指认自己小队的队员。
“我选蚕豆田小队的方维维,她看着种植坑,请村民挖坑。”话到最后,发言者是憋着笑说完的。
黑历史被翻出来,方维维窘着大红脸,立即反驳,“我呸!你不还给蚕豆住三室两厅吗?”
眼见蚕豆田小队开始内讧,季清一句话定了局面。
“我觉得没什么比‘绿豆种进红豆地’更适合这个奖项。”
方维维嘶了一声,瞬间与队友偃旗息鼓,佩服道:
“我们种地,人家搞艺术,都不在一个次元,心悦诚服。”
“好,恭喜我们‘绿豆种进红豆地’胜任最具创意种植奖!接下来还有什么奖项呢,我想想啊……”
“我看你们还缺个‘最佳泥浆艺术奖’。”
“这个有意思!”
主持人眼睛一亮,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来人,面露警惕。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人。”
“这里是云岫山,不是学校,”卓昂饶有兴致看着这个颁奖大会,“你们继续啊。”
学生反应过来,气氛又开始躁动。百余个学生的窃窃私语,放在旁人耳朵里简直是震耳欲聋。
卓昂再来不及看戏,捂着耳朵,跟身边的孟杰逃进了山神庙。
“老天,我们读书是这种动静吗,难怪所有老师都会说‘楼下就能听见你们说话,全校就你们声音最大!’”他劫后余生般感叹。
孟杰刚想说话,就见几个老师冲出庙门,吼道:
“隔着墙都能听见你们说话,全山神庙就你们嗓门最大!”
学生们嗡嗡的动静戛然而止。
卓昂和孟杰面面相觑,憋笑道:“因地制宜啊。”
“客人,不来用饭吗?”瑾玉站在不远处,发声询问。
“来了来了!”卓昂反应过来,赶忙凑近,“老孟,快点买饭,等那群小孩一来就吃不上了。”
孟杰也想起初高生时代的抢饭回忆,走近想看菜色,待瞧见足足五个硕大的不锈钢桶,不由一愣。
旁边的卓昂已经悲愤发声,*“老板,怎么他们一来,你就做这么多菜,这可是四菜一汤啊!”
“这样多的菜色,你从未给我们做过。”他耍宝佯装抹泪。
瑾玉被逗得直笑,勉强止住,笑道:“不是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自要多照顾些。”
“喇叭花也照顾啊,”卓昂挠挠还在发麻的耳朵,撇嘴,“我们也是孩子啊。”
山神娘娘默默看了眼两个一米八的“孩子”,揭开盖子,“客人想选哪几道菜?”
“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又变成年人了。山神娘娘腹诽,拿起栖云集团送来的可降解一次性餐盘,麻利布菜。
四菜一汤呈着色香味俱全的状态盖进餐盘,卓昂吞吞口水,转移话题道:
“不过,这群初中生好端端的怎么组织上山了?”
“说是劳动节行程。”
“这才四月下旬,为啥不放假再来。”
“大哥,我们劳动节要上课的好吗?”哀怨的变声期声音从身后传来。
卓昂吓了一跳,回头看,对上一长串队伍。
“这么安静啊,”他坏笑道,刚想调侃几句,可瞧着这群初中生统一的黑眼圈,叹了一声,“考上大学就自由了。”
有学生虚着眼,鄙视道:“这种句式我在小学就听过了。”
卓昂嘿了一声,想反驳,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由哽住。
他没话讲,学生们有,“大哥哥,能让开了吗,我们好饿。”
卓昂默念着“体谅体谅”,让开了队伍。
学生前进一步,死气沉沉的眼睛在看到瑾玉时,噌的亮起。
“漂亮姐姐,就是你做的螺蛳粉和窝窝头吗?”
见瑾玉笑眯眯承认,被教训过的队伍又开始躁动起来。
“老板,你做的窝窝头好好吃!”
“可惜我们只尝了一点点。”
“你能不能做我们食堂的大厨啊。”
“有道理,要是能天天吃到,我愿意住校!”
瑾玉听着学生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弯起的眸里满是喜欢。
这时,班主任们再次控制局面,“吃饭还话多!”
他们绷着脸,像放羊倌一样盯着学生们安静打饭,直到最后的学生端着餐盘离开,这才松一口气,朝瑾玉缓和表情。
“小孩天性好玩,由着他们说话,估计一下午也吃不完这顿饭。”
“我明白的,”瑾玉为老师们打好饭,温柔道:“你们也快些用饭吧。”
“这……”老师们有些担忧,“不看着他们,估计又要玩起来了。”
“在我这里,不会的。”山神娘娘自信抬手,示意老师们看向学生。
山神庙早不似一开始的破漏,持续的修缮里,桌椅成倍增加,成功容纳了百余学生。
学生里有说话声,却不是玩闹。
“我天!这豆子也太入味了吧!”一学生咀嚼着绵软到入口即化的蚕豆,含糊不清嘟囔着。
“没品,”旁边的学生夹起一块猪蹄,“当然是吃肉啊。”
他话音未落,软烂的猪蹄肉顺着筷尖滑进了嘴里,胶质的肉皮瞬间黏住牙床,下一瞬,他狠狠塞了一大口米饭,沉醉在碳水与脂肪的天作之合中。
那边的蚕豆党反驳着,“你懂什么,这蚕豆吸满汤汁,味道比猪蹄丰富多了。”
“那我把豆子给你,你把猪蹄给我。”
“……不行。”蚕豆党护住自己的餐盘,换勺子浇了一勺汤汁,搅拌均匀,舀一大勺蚕豆猪蹄汤汁米饭,啊呜一大口。
沉默一瞬,他眼含热泪,“呜呜真的不能让老板做我们食堂大厨吗。”
“别做梦了,”同桌凉凉道:“享受现在吧。”
“好吧,”他吸吸鼻子,认清现实,看向下道菜,“青菜为什么是红色的?”
他挑起一绺苋菜,汁水顺着滴落,把雪白米饭染上红晕。
“咔嚓咔嚓……”另一桌上,苋菜田小队成员爱屋及乌,纷纷像兔子一样一节节啃着蒜蓉苋菜。
苋菜经过热油快炒,激发了草木清香,再加上蒜末的浓郁香气,伴着咀嚼时茎叶断裂的脆响,咸香与清甜完美交融,是另一种别样的绝佳下饭菜。
一学生扒拉着米饭,余光瞥见还染着颜色的手指,好笑道:
“幸亏刚才没颁最佳搞笑奖,不然我们小队喊着中毒的傻样得给人笑死。”
“二哥笑大哥,他们就很正经吗?”
“不愧是你,清清,这么好吃的饭,你居然还能细嚼慢咽。”
季清的好友擦擦嘴,看眼自己吃得满嘴油,又见季清餐盘里以均匀减少的饭菜,抱拳以表敬佩。
“……也不是。”季清戳着一块圆圆的苦瓜,心里发苦。
鲜少有人知道,在外学习样貌为人样样完美的季清,有个小小弱点——不爱吃苦瓜。
鉴于她时刻的形象维护,这个弱点掩藏的很好,可在今天,面临着暴露的风险。
“诶,清清,你的苦瓜酿肉好像没有少?”
好友随心的疑问,却让季清心里一惊。
不,她决不能让别人认为她挑食!
“没,没有,”季清夹起一块苦瓜酿肉,强装微笑,“我最爱吃苦瓜,所以想留在最后吃。”
“爱吃苦瓜?!”
周遭一圈学生齐齐看过来,“我的天,不愧是完美的季同学——所以你能帮我吃掉苦瓜吗?”
几个扣掉中间肉馅的苦瓜圈递过来,季清微微握紧筷子,额冒冷汗。
“喂喂,做个人吧,谁家好人把肉吃掉只留下苦瓜啊。”好友及时救场,让她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几块完整的苦瓜酿肉落入餐盘。
季清僵着脖子抬头,便见好友笑眯眯道:“宝贝,爱吃就多吃。”
“……”看着多出一截的苦瓜酿肉,再看看盯着自己的好友,她颤抖着夹起一块。
嘴硬是要付出代价的。季清沉痛明白了这个道理,闭眼把苦瓜塞进嘴里。
下一刻,她怔怔睁眼,感受着并非设想中的苦涩。
一点点清苦,在厨师老辣的调味里,被肉馅和干香菇的鲜香味冲淡,重组。苦味退去,复合的咸鲜浮现,一时间,她觉得唇齿清爽,想到了前些日子的榆钱窝窝头。
“好吃吗?”好友好奇的声音唤回季清。
季清回神,盯着餐盘里青绿色苦瓜,以及切口处露出的勾汁肉馅,竟主动夹了第二块。
“好吃。”她道。
难道她已经可以接受苦瓜了吗?季清一想到自己即将摆脱唯一的弱点,成为完美的自己,便觉得这道苦瓜酿肉的美味更上一层。
回去告诉妈妈,可以把苦瓜加入菜单了。她骄傲想着。
“……喜欢就好。”季清的好友兼发小收回取走苦瓜酿肉的动作,匪夷所思看她一眼,自己尝了尝苦瓜酿肉的汤汁,明白了什么。
瞄一眼季清小猫似的神气表情,她强忍着笑,说道:“是很好吃——阿姨也会做苦瓜酿肉吗?”
季清动作一顿,想起自己的谎言,不,事实,淡定点点头,“我爱吃,妈妈自然会做。”
言尽于此了。好友憾然摇头,转移话题道:“不过我比较爱吃这个豌豆苗炒腊肉。”
豌豆尖保持着鲜脆的口感,簇拥着油亮的腊肉片,整道菜浮现着油润的色泽,香气扑鼻。
她撷一筷腊肉,夹着豌豆苗送入口,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嚼)本来腊肉很油,可豌豆苗的脆嫩(嚼嚼)在对比里,居然相得益彰(咽),吃到最后,只有一股回味的烟熏味。”
“好次!”她伸出大拇指。
餐盘仅剩下一层薄薄的菜汁,她揉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沐浴着春天舒适的阳光与空气,觉得眼皮有些重。
“哈……欠,天气真好啊。”
不只是她这样,许多学生表情懵懵的,脑袋直点——餐盘里倒是全部干干净净。
“别趴在桌上睡觉,赶紧吃完,学校在云岫村安排了你们的午休地点。”
班主任拍手,试图唤回学生们神智,却只听到几道有气无力的应和。
甚至有几个学生已经一头扎在桌上,发出了浅浅的鼾声。
老师们推推睡着的学生,没有反应。
瑾玉走近,抚着学生的额头,接着面露怜爱,“他们是太累了。”
“知道他们累,”几个老师眼底下也有深沉的疲惫,“但不能就这么睡啊。”
瑾玉深以为意,想了想,与老师们低语几句,见他们皱眉又妥协点头,她招手唤来陪坐的裴雪樵,也说了几句话。
裴雪樵听罢蹙眉,“最好不要轻易担上百余个学生的安全。”
“一个午觉而已,我尚保证得起,”瑾玉眉间含着柔和,“孩子们这样疲倦,我也怕去云岫村的路上出状况。”
“……好。”男人妥协,转身离开。
瑾玉笑笑,回到打饭的地方,揭开最后一道盖子。
鱼汤的鲜香混着冬瓜的清甜,像一首悠扬的林间小调,轻快地跳跃在所有人的鼻尖。有沉睡的学生抽了抽鼻子。
“孩子们,还有最后一道冬瓜鲫鱼汤没有喝哦。”
“冬瓜……”
“鲫鱼……”
“……汤?”
几个学生幽魂般晃荡起身,艰难端起汤碗,入口的第一口,铅块一样的眼皮睁了睁。
鲫鱼经由捣碎过滤,残留的细微鱼肉悉数分布汤内,比单独炖煮的味道要醇厚的多。
一口下肚,淳朴的鲜味裹着暖意冲掉嘴里喉间的驳杂味道,只余一股淡淡的清爽劲。
这股舒适劲下,学生们的困劲更浓厚,在老师们的引导下,半睡半醒地出了庙门,倒在了松软的土地上。
季清勉强维持着清醒,跟着老师走到山神庙旁边茂密树林下的空地,看着铺上的一大片防水布,潜意识有些嫌弃,呢喃般道:
“啊,要睡在这上面吗?”
“知道你爱干净,”班主任对这个颇喜爱的小姑娘道:“一会不愿意的跟我去云岫村睡。”
季清在极度的困劲里,自制力摇摇欲坠。她困得想哭,忍着委屈,找到好友在的地方,蜷着身子睡在她的身边,几乎是瞬间不省人事。
老师们的眼皮也直打架,恍惚着安排完学生,发现居然所有学生没选择去云岫村,歪七扭八地躺了一山坡。
此时正值午后。
山林寂寂,有清风偶尔吹拂,卷得树叶沙沙作响,像一首永不重复的摇篮曲。
温暖日光大半被枝叶遮挡,些微光点穿过罅隙,照在混合着落叶与野花的湿软土地,带着泥土特有的湿润,给常年封在水泥大楼的学生的梦境,蒙上一层自然的气息。
“你们也休息一会吧。”瑾玉放下大袖,跪坐防水布边缘,嗓音舒软。
“哪能睡呢,得看着这群祖宗。”老师们坐下,为了强打精神,闲聊道:“这场劳动节活动办的真不错,确实解压。”
“往年没有吗?”
“有是有,但只是简单种树,况且也轮不到初三的学生,他们学业压力太大。”
“诶?我看今日皆是初三学子?”
“所以说,他们压力太大了。”
老师们不知何时软下脊背,躺倒了土地上,唯一一个清醒的老师用力睁着眼,声音却微弱,“救了个跳楼的,才重视起心理健康,造孽……”
悠长的叹声落下,神明的呢喃裹挟着神力,遣来充满草木清香的山风,轻柔吹过每一个人的发梢。
“安心睡吧。”
于是四肢开始绵软,困意如潮水般弥漫,仿佛要融化在这片山林里。
“你不休息吗?”裴雪樵不知何时坐在一边,悄声低语。
瑾玉抬眸笑道:“我需看着你们呀。”
“我们?”裴雪樵一愣,摇摇头,“我陪你。”
“有我便足以,”她笑着铺平身侧的防水布,拍拍,“这样好的天气,不睡觉太可惜了。”
裴雪樵静静望她一阵,倏而一笑,卸下挺直的脊背。“我确实困了。”
他仰面躺下,透过枝叶的阳光洒在脸上,暖烘烘的,却不灼人,身体陷在柔软的草地,即便隔着防水布,也能感受到适软的托举。
山风适时略过耳畔,似一双温柔的手替他拂开额间碎发,然后他彻底卸去意识,翻个身,无意识地把脸埋进带着清浅花香的触感里。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唯有瑾玉清醒着。
她端庄跪坐其间,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气场布散开来,偶尔有鸟鸣掠过,却不在此间伫立。
窸窸窣窣……
矫健的四足无声踏过,尖利犬牙呲着,轻轻靠近。
瑾玉抬眼,摸过云豹更为光亮的皮毛,对它做了个“嘘”的动作。
云豹甩甩尾巴,低头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放下,用鼻头推推。
瑾玉捻起这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挑起眉。
“你去我的后院了?”神力单独传入云豹的耳朵,云豹抖抖耳朵,无声地哇嗷了一声。
山神娘娘苦笑,点点云豹湿润的鼻头,“你呀你,那几株牡丹才被我唤醒,有几朵够你糟蹋的?”
豹听不懂。云豹悠然倒伏在她脚边,张嘴打个哈欠,晃着尾巴尖,把脑袋放在瑾玉膝上。
“卖萌可耻。”
山神娘娘哼笑,手却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柔软的皮毛,心想这段时日需藏起她的宝贝牡丹。
突然,她径直望向一处。
角落里,一个孩子在睡梦中满脸不安,胡乱呢喃着什么。
瑾玉知道梦话是无序的,不去细究,她只是凝缩瞳孔,遣野草卷起那孩子的长袖——几道增生的疤痕横贯手腕。
山神娘娘蹙起眉,欲过去看看,结果尚未直起上半身,膝头有毛茸茸的脑袋不满地蹭着,裙角也传来拖拽的触感。
看眼睡到翻白眼的云豹,再看眼把脸压在自己裙角的男人,她无奈一叹,坐了回去。
山神庙内,神女像不着痕迹一动,属于人神的神力照入学生的梦境。
做不完的试卷、刺眼的红叉、白炽的台灯、考不完的小试。
“……”
山神娘娘收回神力不去再看,沉着眉眼,轻拍双手。
簌簌……
银杏应诏,作为神明座下的护法之一,它携着驱邪庇佑的灵力,冲去了噩梦的味道。
山林又归安详。
孩子们紧皱的面庞舒展开来,山神娘娘收回视线,轻捻着那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若有所思。
直至阳光褪去燥热,寂静的山林活跃起来,美梦中的师生听到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该起床啦。”
扫过醒来的懵懂人类,山神娘娘笑道:
“我们去采茶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晃晃滴着露水的牡丹,得意道:
“俗话讲,‘谷雨三朝看牡丹’,这时的牡丹之绝,非亲眼目睹者不能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