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分百花饮/霹雳元气水


    ◎山神娘娘额角罕见地冒出一层冷汗。◎


    寅时三刻,山雾氤氲。


    瑾玉挎着藤篮踏上云气,寻觅到一片灿烂花林,徐徐落下。


    露水压弯了野桃枝条,她踮脚捏住花托轻旋,带露的粉瓣簌簌落进铺了细麻布的篮底。这是做春分酒的规矩——采春分百花需在破晓前,沾了日头的花魂就收不进酒瓮了。


    “灵气复苏,山林披泽,这波花卉当真开得极好。”山神娘娘踩着腐叶层叠的斜坡,专挑半开的花苞掐,“全开者香气散,未开者汁液涩,唯半开之花风味最佳。”


    待指尖染上浅粉色的花汁,瑾玉再寻一处野梨树,潜心采撷。正所谓“七分桃李三分药”,桃花主色,梨花增甜。


    直至日出东方,她又披一身晨露回到山神庙。


    一篓粉的白的红的花朵落入瓷盆,本该用银簪悉数挑去花蒂,但山神娘娘有她的省力法。


    随着山神庙人流愈盛,恢复许多的神力被肆意使出,卷着花朵流过水痕,在半空分开花蒂和花瓣,一时间厨房花雨缤纷,飘摇落作两堆。


    灶上早煨着山泉水,雾气漫过新制的竹蒸笼。瑾玉将昨夜泡发的糯米捞进笼屉,指尖在米堆戳出均匀的气孔。松柴噼啪爆响,水汽裹着竹香渗进米粒,渐渐蒸出半透明的玉色。


    现代化的玻璃坛近日成了新宠。


    洗晒干透,此时盛着山神娘娘取来的水引子——这水也有讲究。水分阴阳,子时井水属阴,午时泉水属阳,山神娘娘特调寅时山涧水,恰合昼夜平分之气。


    蒸透的糯米散发出阵阵米香,取出摊在竹匾晾温,撒酒曲时手腕悬空画圈,雪色粉末均匀裹住每粒米。


    静置片刻,糯米在酒曲和神力下逐渐催发发酵风味,瑾玉将一半花瓣撒入糯米,搅棍凭空而起,悬在糯米上方,垂直落下。


    咚咚咚的搅打里,成熟的糯米裹住桃花与梨花瓣,染成氤氲胭脂色。


    芳香与米香里,淡淡的酒香渐渐发散。


    瑾玉捧着茶盏,将视线从群山收回,搅棍也安静下来。按压一下温热的糯米团,她点点头,将半成型的酒酿铺进玻璃坛,隔层叠入阴干的桃花、梨花,又撒一把枸杞。


    拿起野蜂蜜,沿着竹片转着圈倒入坛子,清新花酒香多了层新蜜的风味。


    春分酒到这一步便完满大半,只待封坛。


    瑾玉伸出食指,蘸了些朱砂,在封坛的红纸上画出避邪符,又在落款添上道云岫山神的神纹,唱念祝词道:


    “百花着锦,五谷丰登——”


    红布蒙住瓮口,山风卷着桃梨残瓣扑进窗棂,瑾玉忽觉袖口微沉——不知何时栖了只扑闪翅膀的蝴蝶。


    “馋家伙。”


    山神娘娘无奈笑笑,揭开根本没密封的坛子,沾一星星清亮酒水,递与蝴蝶。


    待它吸食得醺醺然,瑾玉走至窗前,捧着蝴蝶的手指轻轻一弹,看着它懵然扑朔,轻轻一笑,旋即无奈看眼庙外,回去拍拍酒坛。


    “根本等不到发酵啊。”


    “老板——”


    “唉,这些馋家伙。”她摇摇头,打开房门,迎上一群眼巴巴的食客。


    黄教授傲然站在最前,面向瑾玉的神色却有些卑微的恳求,“老板,今天售卖春分酒吗?”


    瑾玉轻叹,缓缓摇头,“酒水最需时间来发酵风味,几日时间岂能成功呢?”


    黄教授高冷面孔一裂,还未品尝熟悉的失落,就听见柳暗花明的一句话。


    “但考虑到近日太多客人询问,我略改良春分酒,用酒酿充作酒香,除却酒味大减,花香风味变化不大——嗯,名为春分百花饮,客人需要吗?”


    “来一杯!”黄教授斩钉截铁。


    “客人稍待。”


    瑾玉进入厨房,没一会打开了厨房的窗口,示意众人来这里排队。


    黄教授一过去,便瞧见里面摆放的一台奶茶封口机,不由眉心一跳,而周围有食客高兴道*:


    “这不是做霹雳元气水的机器吗?”


    “毕竟盛放器皿皆是一样。”瑾玉放好一排堆叠的食品塑料杯道。


    于是黄教授眼睁睁看着梦幻美丽的春分百花饮从玻璃坛中舀出,倾入了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塑料杯里,最后在奶茶封口机的一进一出中,盖上了一个审美极差的微笑塑封印。


    “……”


    “客人,你的饮品。”


    黄教授哽着一口气接过,看一眼杯子,再看一眼里面飘荡的酒酿花瓣,闭了闭眼。


    旁边的人还在不自觉添乱。


    “果然还是霹雳元气水好喝啊!”吸管一戳,食客晃晃如出一辙的塑料杯,沉迷地吸一大口黑色液体,“啊!感觉活过来了!”


    黄教授毅然决然踏出了山神庙。


    回学校的路上,她构思了千百个用自己收藏酒盏如何盛放的设想——无论如何,这个塑料杯,一定会在完满交接春分百花饮的下一刻,被狠狠扔进垃圾桶!


    瑾玉丝毫不知自己伤害了一个审美高雅的女士。


    她很是快乐地重复着装杯、封口的过程,每一次看到杯子一进一出,包装完美无漏,就会在心里夸赞一声现代科技。


    “这位客人需要什么呢?”


    “春分百花饮和霹雳元气水,一样两杯。”


    瑾玉略讶,抬眼看向窗口的叶雪。


    “客人都需要吗?”


    不怪她问,今日销售的两种饮品,很诡异地达成了“有这个没那个”的情况,基本这个食客要百花饮,下个食客就要元气水——泾渭分明,没一个共同购买。


    叶雪不知道瑾玉在想什么,只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她总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比如前几天痛打渣男时丢失的桃华露团子,比如第二天的三花醉鸡——开吃时她不曾在意流失的汁水,在吃完后意犹未尽的时候,不小心尝到了鸡汁凝固的胶冻。


    入口即化!醇香回味!


    但是!在一片狼藉里挑捡东西有点丢人,她忍着口水没再去吃,导致睡前一闭上眼,一汪颤巍巍的鸡汁胶冻栩栩如生。


    叶雪心里流下悲伤的泪水,亦明白了一个真理。


    “好吃的东西就要都尝尝啊!老板!一样三杯!”


    迎着瑾玉赞赏的笑意,她红着脸回到了学校。


    时间刚好快到大课,她直接去了课表标注的教室,寻到了招手的闺蜜。


    “宝贝,你的饮料。”


    “谢啦小雪,快坐这,我给你占的靠窗位置。”


    闺蜜让开走廊,待叶雪坐进去后,美滋滋捧起自己的饮料,无须犹疑,直接选到了黑漆漆的气泡水,啪滋戳进吸管,深吸一口。


    “清醒过来了!”


    而叶雪是个视觉动物,新做的春日桃花美甲在春分百花饮上比了比,很高兴道:“和我的美甲好搭喔!”


    拿手机连拍几张照,发了朋友圈,她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吵?”


    “从你的小世界出来了?”闺蜜吸溜着即将减低的元气水,朝前边抬抬下巴,“那群争咸甜的家伙开始进军饮品了。”


    “食品讲究色香味,色字最前。我就问,这剔透晶莹飘动着如梦似幻花瓣的春分百花饮,凭什么比不过你这黑漆漆疑似中药冰美式的元气水!”


    “啧啧啧,夹带私活就差写在脸上了,食物最重要的还是美味,我大霹雳元气水入口的滋味,包含清爽的气泡、爽冽的酸甜,而且自带提神醒脑效果,常年熬夜的朋友们应该深有体会。”


    “——这样一杯口味丰富效果拔群的饮品,比你那杯淡滋滋的百花饮强一百倍!”


    “想提神喝咖啡去,况且谁说百花饮不好了?生物部实验室可给出分析报告了,里面的成分有助于降低血糖血脂,我看你这青年发福的肚子,还是多喝点它吧。”


    “你人身攻击!”


    “是你在胡搅蛮缠!”


    看热闹的人群里,叶雪抿着吸管,推推身边的闺蜜。


    “你觉得哪个好喝呢?”


    “即便面前摆放着两杯饮品,千千万万次,我一定选择霹雳元气水。”


    闺蜜的声音充满虔诚。


    叶雪眉毛一挑,低头看眼自己的百花饮,道:“可我觉得百花饮好看又好喝诶。”


    “不不不,还是元气水更刺激更好喝。”


    “……百花饮。”


    “元气水!”


    二人对视的目光逐渐带上电花。


    眼瞧着战场就要涉及此处,围观群众里有智者仗义执言。


    “别吵啦,光你们几个吵能吵出什么?胜负难道不是多数压倒少数吗?你们让大家一起评价啊。”


    火药味一窒,两个派系面面相觑。


    “对啊。”


    “好像没毛病。”


    智者再次主持秩序。


    “审美这种事人人不同,无法达成共识,但味道嘛,总有个公认,我建议,让看客蒙着眼睛盲尝两种饮品,就凭味道来投票。”


    人群里有几个人瞬间明白过来,趁着吵架的人脑子没转过来,疯狂撺掇。


    “这个好!大家当裁判,一定分个公道的输赢来!”


    几个学生被架起来,脑门一热,啪的贡献出自己的春分百花饮/霹雳元气水。


    “来!”


    这时,隐于人群的智者站了出来,他扶扶眼镜,看着摆放的饮品,眼里有诡异的光一闪而过。


    “那就我先来吧。”


    蒙上眼睛,他摊开双手,感知着放在手上的重量,嘴角一抽。


    “这不会是瓶盖吧?”


    “这么多人,一人一瓶盖,一杯都打不住。”吵架的学生在牺牲饮品的哀伤里,似乎缓过劲,此时依依不舍道。


    “……行吧。”


    智者没有再说,捏着小小瓶盖先在鼻下晃了晃,嗅着这股清香,一饮而尽。


    “怎么样怎么样,好喝吗?”贡献饮品的学生急切道。


    “急什么,还没尝另一道呢。”智者抬手,像等待侍应生倒酒般,等来第二杯,再次饮尽。


    轮到另一个学生着急了,“咋样,哪个更好喝?”


    智者从久久的沉默后,在一干炙热视线里,砸吧一下嘴。


    “太少了,选不出来。”


    “嘁~”


    一阵嘘声。


    智者面对鄙视面不改色,抬抬瓶盖道:“再来点。”


    但由于他的可信度下降,贡献饮品的学生抱着自家杯子,“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是来骗我春分百花饮/霹雳元气水的!”


    智者讪讪一笑,还没说话,就被人拉起来,推到一边,“他没味觉,让我来!我肯定能尝出来!”


    “行,你来。”


    智者看着这一幕,看过学生清澈愚蠢的目光,摇摇头。


    熟悉的两瓶盖下去,熟悉的砸吧嘴,这一次的评论员想了想,冲后边等待的评论员使个眼色,道:“我投百花饮。”


    支持百花饮的学生欢呼,而支持元气水的学生面露焦急,拉着下一个人上前。


    “这才一票!继续!”


    又一套流程走完。


    “嗯……我选元气水。”


    “再来!”


    “我觉得百花饮好喝。”


    “下一个!”


    “元气水。”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两杯饮品呈均匀下降趋势,前后见了底。


    贡献饮品的学生终于反应过来,二人抬起自己的杯子,惨呼一声,悲愤指着一群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的“评论员”。


    “你们就是来骗我饮品的!”


    “嘘~”有人眼神飘忽吹着口哨。


    这时,智者再次力挽狂澜。


    “咳咳,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两种确实都很好喝……”在被骗的学生愈发悲愤的目光里,智者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尝不出来,但我们可以问问制作的厨师?”


    “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两款饮品不分伯仲,就算不骗你们,最后的票数极大可能还是一样——这样的死局里,或许厨师本人的偏好,是最后一票呢?”


    于是,正当瑾玉捧着茶盏品着不明液体时,一群学生浩浩汤汤冲了进来,目光灼灼,快要把她手上的杯子烫出一个洞。


    “老板!你喝的是春分百花饮/霹雳元气水吗!”


    “……?”


    山神娘娘额角罕见地冒出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心神无措中——


    第32章 羊肚菌竹荪鸡汤


    ◎最好吃的永远是老板的下一道菜。◎


    “啊呀……”


    瑾玉眼神乱飘。


    心思急转间,她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物什,故作淡然笑道:“客人们在说什么?我不过喝些白水罢了。”


    一众学生俱是狐疑。


    嗅觉灵敏的学生打算凭嗅觉闻出味道,吸闻半天,疑惑道:“我怎么闻见了辣条的味道?”


    瑾玉不着痕迹抚了抚唇角。


    其他学生没看出端倪,嫌弃着这个打岔的家伙。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这可是霹雳无敌螺旋宝藏美食店,又不是小卖部,怎么可能有辣条这种东西?”


    瑾玉轻咳一声。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瑾玉所处位置,看她靠在门框,把后边的厨房堵得模模糊糊,不由疑惑道:


    “刚才就想问了,老板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啊?”


    “我也想问,你们为什么把她堵在门口。”瑾玉身后的厨房,露出张惊为天人的俊脸。


    裴雪樵声音清朗悦耳,目光却带着审视,扫过这群来势汹汹的学生。


    他身上威势甚重,惹得一群学生缩缩脖子,其中有一人明显震惊,继而成为脖子压得最低的人。


    “呵呵,孩子们玩心重也正常,”瑾玉笑着圆场,“至于我喜欢哪道饮品——”


    在面前学生们期待的目光里,她缓缓道:“我永远喜欢正在制作的那一款哦。”


    知晓分不出胜负的学生们耷拉下脑袋,“……老板你这是文字游戏。”


    “哪有,今日食羊肚菌竹荪鸡汤,我保证,它一定不比这两款差喔。”


    “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把好像去掉。”


    “我觉得我会更喜欢这一款,你们百花饮派系和元气水派系要小心了,我大菌鸡汤即将崛起!”


    “怕你哦!”


    山神娘娘笑眯眯瞧着这一幕,感叹道:“真有活力呢。”


    “咳。”身后传来咳嗽声,充满了忍俊不禁。


    瑾玉摩挲着茶盏,无奈地转身看向裴雪樵,“抱歉,麻烦你帮我藏起那些东西了。”


    “举手之劳。”裴雪樵掩着唇角的弧度,指指角落,“东西在那边的柜子里。”


    “好。”


    瑾玉神色恹恹的,晃着茶盏里残余的液体,叹了一声。


    她喝的不是春分百花饮,也不是霹雳元气水,而是百分百碳酸气泡水。


    山神娘娘最近对这些碳酸饮料极为沉沦,连带着经典搭配,比如薯片、辣条之类的零食也欲罢不能。


    连霹雳元气水的出世,也不过是改进健康度的试验品,让其糖度降低,更适宜饮用。她是不怎么喝的——山神娘娘又不怕高糖食品。


    “什么叫我这里不会有垃圾食品,这些孩子,对我有什么奇怪的印象啊。”


    被迫藏起垃圾食品的瑾玉长长一叹。


    “噗嗤。”忍了许久的裴雪樵终于忍不住,侧头抖了几下肩膀,转回来时,冷白面庞泛起一层淡淡红晕,火上添油道:“要是那群学生知道你吃的居然是可乐辣条……”


    “莫要添乱了,”瑾玉佯怒,晃晃汤勺,“我要做饭,麻烦裴先生出去时带上房门。”


    “女士,过河拆桥不好吧,”裴雪樵笑容轻缓,开着玩笑,“你的‘宝贝零食’还有一半在栖云呢。”


    没错,近日瑾玉的快乐零食皆是网购得来,但由于云岫山未通大路,导致滞留半路。


    正当山神娘娘心碎时,裴大董事长及时出手,将收货地址改至栖云大厦。


    在一众员工诡异的视线里,他们眼中高冷矜贵的董事长毫不假手于人,一身高定西装抱着灰扑扑的快递箱子,心情甚好地按时下班。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建议找高人看看。”


    这一切,裴董事长毫不知晓。心甘情愿人肉背货上山,甚至还要帮忙藏匿零食的他,像只撒娇的大猫,晃着尾巴尖等待着嘉奖。


    而他这副模样,在山神娘娘眼里确实可爱,让她想起某只自由烂漫的云豹,亦或者就在门口争宠的银杏。顿了顿,从灶台盖着的碗里捻出一朵小而精致的菌菇,塞进他手里。


    “奖励,拿着吃吧。”


    裴雪樵一愣,拿着这朵橙红色菌盖、白色菌肉的菌菇,“这是?奶浆菌?”


    “嗯,”瑾玉很喜欢裴雪樵的博学多才,朝他眨眨眼,“只有这朵可以生吃,莫要胡乱生食其他菌菇。”


    她没说的是,这朵可是在云岫山脉的深处,一片辽阔无人踏足的松针林长出的稀有品种,饱食雨水灵气,稀少到连山神本人,也很难寻到一顿的量。


    虽不曾听到未尽之言,裴雪樵已乖顺下来,无形的尖耳惬意抖抖,“知晓了,除却女士你赠予的,我不会吃其他。”


    这话有点怪。


    不待瑾玉反应过来,他早已踏出厨房,掩住房门。


    揉揉发烫的耳朵,裴雪樵转动着奶浆菌,嘴角抿着笑。


    “又进一步。”


    不枉他这段时间日日刷脸,时时关注,终于凭借零食一事,达成了[能开玩笑]的程度。


    “做成标本吧。”裴董事长观察着奶浆菌,不舍得把成就奖励吃掉,可转念一想,“不吃的话,她问起口味该怎么回答?”


    一朵小小奶浆菌难住了运筹帷幄的大董事。


    倏而,他淡笑神色一收,目光轻飘飘地定住一人的动作。


    “冯敏杰。”


    “……雪樵哥。”


    裴雪樵静静抬眼,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俊美青年,“我记得你今年毕业,为什么掺和在这群学生里?”


    冯敏杰憨憨一笑,“我回学校取点资料,撞上这事,觉得有意思就跟过来了。”


    “演技不过关,”裴雪樵一双凤眼淡漠疏离,如利刃般径直劈穿这人的假面,“是你撺掇他们上山的吧。”


    冯敏杰圆滑笑容一僵,揉揉鼻子,“雪樵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就是某位搅风搅雨的智者。


    偷瞄一眼高冷的裴雪樵,他嘿嘿笑道:“我要是知道雪樵哥你对这位老板——”


    “小聪明少用。”


    “好的!”冯敏杰当即挺胸立正,全然不见在学生堆里搅弄风云的本事,无人知他心里暗苦:


    大哥!叫你一声哥不代表咱俩是平辈,你和我老妈才是能坐一块的人啊,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他恳切道:“雪樵哥,我就是觉着他们因为两杯饮料吵起来挺好玩,逗逗他们,真没坏心眼。”


    他当然知道,否则你都站不到这里。裴雪樵瞥他一眼,摆手放过了他。


    正当冯敏杰松一口气时,就听到新登上红名单的裴董事长又喊住了自己。


    他苦着脸回头,“您有吩咐?”


    “你妹妹好些了吗?”


    听到这话,冯敏杰的面具一裂,明白这句话是真心,他狠狠揉揉僵硬的脸,低着声音道:


    “还是那副样子。”


    他望过山神庙一众兴致勃勃的食客,满心苦涩。


    “雪樵哥您也看出来了吧,我就是、就是不高兴,凭什么这么多人为口吃的笑啊闹啊,我妹妹她、她却厌食厌到那个模样……”


    一朵憨态可掬的蘑菇落入手中。


    冯敏杰讶然抬头,就见裴雪樵瞳孔地震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手正打算宽慰性的拍冯敏杰的肩膀,却没想起蘑菇还握在手里,就这样掉在了他人手心。


    只见裴雪樵一张水墨勾勒的疏眉淡目经历了怔然、伤怀、隐忍、最后归于郁闷,道了句:


    “替我问好。”


    用一朵蘑菇?


    冯敏杰没转过弯,脑子疯狂转动着——裴雪樵这样的人物,一言一行必有深意,给一朵蘑菇问好的意图是什么,他想告诉冯家什么消息吗?


    “吃完告诉我味道如何。”说这话时,能听出强烈的不舍。


    所以真就是一朵蘑菇?


    冯敏杰强忍无语,顿觉这个山神庙风水不对,这里的人都很奇怪,本来还打算购买食物的心思一熄,就要离开,一阵浓郁的鲜香硬生生拌住他的步伐。


    有学生怅然道:“好香啊……老板又在发力了。”


    瑾玉低头处理着菌菇。


    春分时节的羊肚菌最肥腴,伞盖褶皱里凝着露水。山神娘娘在晨雾未散的时辰,便在溪畔山林寻觅着潮湿的苔藓,专挑菌柄粗短呈奶黄色的,菌伞对着天光能透出蜜纹的才掐断。


    竹荪也讲究,选尚未破膜的雪裙,剥开腐叶时得像拆蚕丝被般轻巧,保证颗颗竹荪饱满齐整。


    羊肚菌撕去菌柄,竹荪剥掉红斑顶盖,温水浸泡时撒一撮盐粒。


    陶罐的水冒出白气,投两枚灰扑扑的鹅卵石——这是山民采菌传的老法子,石孔能吸附杂质。


    斩成块的跑山鸡先焯水。


    姜片拍裂不切,葱结系成同心扣,连同焯净的鸡块哗啦倒进陶罐,煤气灶稳定的火焰下,汤面浮起细碎的金边。


    铁锅烧热,剔出的鸡油煸出焦香后,扔进蒜瓣爆锅。菌子们滑进热油时滋啦炸响,羊肚菌皱缩成金棕色,竹荪网兜兜住油珠。


    急火快炒,翻几十下起锅,连油带菌扣进汤罐。


    等待的时间里,瑾玉悄悄走至藏零食的柜子,捻起一根纯添加无天然的辣条,再开一罐气泡丰沛的汽水,就这样吃一口喝一口。


    待空气属于山珍的菌鲜味像是不服气般愈加浓厚,她吃罢喝罢,抿着口中余韵,摇头憾道:


    “零食的味道够滋味,就是杂质颇多,用人类的话讲,添加剂?”说到这,山神娘娘赶忙呸呸两声,“岂能吃了人家再说不好呢?”


    总之,她捧着冰凉汽水,若有所思道:“或许,最适合吃它们的,是我们这些异类吧。”


    莫名联想到自己供桌上的供品变成一堆花花绿绿的食品袋,瑾玉失笑,“罢、罢,终究还是五谷为基。”


    她洗净双手,揭开了汤罐。


    白汽腾起,糊了睫毛。木铲贴着罐底轻推,见鸡汤已熬出胶质,这才撒一把枸杞。


    春分讲究阴阳调和,她又掐两根野芹菜,指尖一搓便碎了碧绿的末,绿意葱葱地浮沉在金黄的汤色里。


    瑾玉舀起一勺晃了晃,汤色清亮却挂勺,不由点头。


    “羊肚菌,我更习惯叫它阴阳菇,春分时吃它,好比给五脏庙请了尊和事佬,平和养元,颇宜体虚之人食用——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人类,体质都不怎么好呢。”


    山神娘娘眉目含愁,动作一点不慢,将鸡汤单独盛在粗陶碗里,菌子与鸡肉另装碟,附带一小碟秘制蘸料,推开房门,招呼着食客。


    “各位客人,午食已好。”


    “来了来了!”


    如一群散养的小鸡小鹅,食客从四面八方赶来,嗷嗷待哺。


    “馋死我了馋死我了,”叶雪放下餐盘,搓搓发烫的手,“每次觉得老板的饭菜够香的时候,下一道永远更香,这道汤怎么会这么香!”


    “谁说不是呢。”闺蜜迫不及待地先抿一口。


    熬透的鸡汤滑过舌尖没有一点油腻的滋味,羊肚菌浓郁且独特的鲜味霸道至极,而竹荪如网,悉数锁住了汤品的滋味,一口鲜美无比的汤水顺着食道滚进胃袋,就如一头埋进布满松针泥土的大地,直接呼吸着自然和烟火气。


    熟悉的沉默后,她长叹一口气,“我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了山珍两个字的意思。”


    叶雪不说话,只是一味进食。


    不同于闺蜜的先喝汤,叶雪先夹了一块单独盛放的菌子,咬一口,牙齿陷进海绵状的褶皱,菌汁混着鸡油在齿间炸开。


    无法形容这一刻大脑接受的信号,她只是懵懵的再夹一块鸡肉,吃掉;夹一块竹荪,吃掉;蘸一下调料,吃掉。


    人气浓厚的小院里,又是熟悉的沉默进食声。


    叶雪忙里偷闲抬头看,只见之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派人,如出一辙地埋头吃饭,不由一笑。


    看吧,有什么好争的,最好吃的永远是老板的下一道菜。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春分备忘录:


    “诶呀,忘了忘了,春分时有米缸里竖蛋的习俗,用以测年运、取五谷丰登吉兆的意头,今日成功者,可在山神庙兑野花蜜奖品一勺哦。”


    第33章 野菜包瓦片烤肉


    ◎最是一年春好处。◎


    咔哒。


    冯敏杰踏入自家别墅,身后保姆悄悄关上大门。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但在冯家,吃饭的时候往往是最安静的。


    冯父迎出来,小声道:“敏杰回来啦?”


    冯敏杰也小声回应,“爸爸,妈妈在家?”


    “嗯,在餐厅,”冯父接过儿子手上的东西,看清后皱起眉,“你在外面买饭了?”


    冯敏杰的视线从打包盒驻留一瞬,下了决定,从里面拿出一份,“我送到定雯那里。”


    “你疯啦?!”冯父压低声音斥道:“不知道你妹妹什么情况啊,还敢给她送饭?”


    “就是知道,才不能继续下去了!”冯敏杰低吼一句,“她还能一辈子靠营养液活吗!”


    话一出口,父子俩都安静下来,片刻,冯敏杰握了握拳,丢下一句,“这汤很好喝,万一她喜欢呢。”


    冯父站在原地,重重叹了一声。


    二楼。


    冯敏杰轻敲一处漂亮房门,温声道:


    “定雯?”


    没有回应。


    他耐心等待着,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低低的虚弱回应。


    “哥哥,怎么了?”


    明明没有面对面交谈,冯敏杰的神色依旧极为柔和。


    “哥哥在外面寻到了一家宝藏餐厅,今天是羊肚菌竹荪鸡汤。哥哥放在你门口,你饿了的话尝尝好不好?”


    熟悉的沉默。


    他额头出了一层汗,等待片刻,确信不会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喊,他放下心,发出点动静示意自己离开。


    临走时,想起什么,从内口袋拿出保存甚好的奶浆菌,轻轻放在食品盒上面。


    “对了,哥哥今天遇到了栖云集团的裴董事长,他祝你……天天开心,哥哥也是,我走啦,有事喊我哦。”


    这一次,他彻底离开,憋着一口气下楼冲进厨房,长出一口气,对着凝视自己的父母点头。


    “妈妈,爸爸。”


    冯母坐在主位,寒着脸不说话,冯父伸着脖子听了半晌,高兴道:“没听见她哭,是不是好些了?”


    冯敏杰一屁股坐在椅上,一脸反对,“不吃饭不出门不说话,就这样由着她怎么会好。”


    “她是我的女儿,哪怕这样一辈子我也能养得起!”冯母重重放下水杯,久经商场的犀利眼眸盯着自己儿子,“难道我们死了,你就不管自己妹妹了?!”


    “您说的什么话!”


    冯敏杰烦躁挠挠头发,对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女儿奴束手无策,“定雯才多大啊?别说一辈子,她这个状态,能持续一辈子吗?我就怕……”


    说到最后,他猛然噤声。


    冯母冯父也沉默下来。


    “……心理医生一直劝,要我们想办法让她愿意出门,这次是我的法子,万一呢?”


    “就靠这份汤啊?”


    冯父努嘴,餐桌中心,儿子拿来的汤被装进合适的珐琅汤盘,嘟囔道:“看起来倒是还行。”


    冯母考虑的更多,问道:“食材干净吗?”


    “绝对安全——栖云那位也在那。”


    “裴雪樵?”冯母眉心一松,点了点头。


    他就知道。冯敏杰摇摇头,想起裴雪樵的双标面孔,压下吐槽的欲望。亲手给父母盛上一碗汤,对着冯母道:


    “老妈,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但我肯定这份汤您一定没喝过更好的。”


    冯母面色稍霁,接过碗道:“你跟着我跑了那么多地界,还没治好馋——”


    重新热过的菌鸡汤鲜香依旧,冯家人此刻的反应,与白日山神庙的食客如出一辙。


    “……虫。”


    冯母放下空荡荡的汤碗,扫过冯父惊艳神色,轻咳一声,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和他一样的没出息的表情。


    “好喝!”


    冯父又舀起一碗,连连点头,还不忘给自家老婆夹肉,“肉也好吃,快尝尝!”


    冯家持续许久的用餐乌云,终于消弭一角。


    吃饱喝足后,冯母优雅擦拭唇角,默了默,突然道:


    “你说你妹妹会吃吗?”


    “吃了!吃了!”


    保姆小跑进来,满脸喜意拍手道:“定雯房门的食品盒空了!”


    今日晴天。


    冯定雯把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高,防晒口罩包住大半张脸,剩下的部分由宽大墨镜负责。


    春分时候的云岫山温度上升,有行人穿长袖路过,而她宁愿汗湿三层衣服,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消瘦的身形。


    感到一阵春风吹过,她突然神经质的调整半天,直到整个人像只木乃伊一样严不透风,登山杖才继续工作,戳在青石板上发出虚浮的嗒嗒声。


    云岫山比她想象得更陡,或者说,长期瘫在床上的后果超乎想象。


    冯定雯喘着粗气,摸了摸尚且平静的胃部。昨晚吃过冯敏杰带来的汤品,她第一次没吐掉,陌生的饱胀感让她既惶恐又雀跃。


    再爬几阶,衣服里的冷汗已经贴在后背,她扶着新装的栏杆喘气,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回头看,两个穿登山服的姑娘跟在十步外。


    她猛转头,虚弱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后头立刻响起惊呼,又硬生生压成咳嗽。


    “她们在笑我吗?”


    她下意识摸摸口罩,不由自主回想起一切开始时,舞台上破裂的裙腰,以及台下的嘲笑起哄声。


    惊惧间,她的呼吸声加大,慌乱地撑着登山杖就要走。


    身后立即响起脚步声,两道影子像把剪刀追着剪她影子。


    正当冯定雯脸色惨白时,她听到了后边大声的交谈。


    “害!我给你说,我这周减肥,吃了七天草,昨天上称一称,你猜多少?”


    “夺少?”


    “重了三斤!我就纳了闷儿了!”


    “减肥第一件事就是别说谎,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做假账了?”


    “诶呦我冤呐,你看我拍的照片,是不是一碗草?我发四,真没吃其他的。”


    “……我说,你这碗它能叫碗吗?这不盆吗?”


    “但这是蔬菜啊?不胖人。”


    “菜园子啃出二里地去,能瘦吗?你看熊猫吃素,它瘦吗?”


    “……害,反正我是放弃了,这段时间过得苦啊,天天跑步,天天啃绿化带,结果现在上山是不累了,但你看我这身板,像什么?”


    “像一头疯掉的熊。”


    “……姐妹儿,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懂我的……”


    “得了,我看你不减肥还能胖得慢点。”


    “噗嗤!”


    冯定雯口罩里漏了声笑。


    “她笑了!诶诶!前边的姐妹!”


    后边的两个姑娘突然加粗冲过来,吓得她后退一步。


    “别怕别怕!”对方急刹车,举起双手,“我们就是想问……”


    冯定雯勉强压住心悸,认出这个姑娘是刚才的捧哏。


    捧哏姑娘扭头冲同伴喊,“王雨晴你编的破借口呢!”


    另一个姑娘不必多说,就是减肥当事人,也是逗哏。


    逗哏姑娘晃着手机跑过来,“那啥,刚下过雨,这山路容易打滑”她不着痕迹瞄了眼冯定雯被风吹得空荡荡的裤脚。


    “我们怕你摔了没人扶。”


    冯定雯愣愣的,好像根本没想过是这回事。


    相声二人组已经自来熟地凑上来,捧哏姑娘介绍道:


    “我叫陈果,她是王雨晴。”


    王雨晴不语,只是掏出个饭团,“要吃吗?补充点碳水才有力气。”


    陈果掐腰,“好啊,我就说你减肥肯定做假账了!”


    王雨晴心虚道:“冤枉啊……这,这不是上山吃饭吗……”


    眼见相声又要开场,一道弱弱的女声响起。


    “……那个,其实身体健康就好了。”


    冯定雯低着头,手指纠结地扭动,结果登山杖“当啷”倒地,她蹲下去捡,伸手时露出枯瘦的手腕。


    “我来吧!”


    登山杖被一只饱满健康的手捡起来,冯定雯自己也被架住,对上两个姑娘笑嘻嘻的脸。


    “相逢即是有缘,咱们一起上山怎么样?”


    逗哏一出,捧哏立马跟上。


    “就让我俩当你人形拐棍吧,这么好的景色不看看可太浪费了!”


    冯定雯僵着身子,却乖巧地在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爬着台阶,还能就近听着相声。


    “听说云岫山神庙还能求签,问问神仙能不能赐予我无与伦比的新陈代谢。”


    “求错人了吧你!山神庙的营收可是饭馆,到时候求个增肥你就哭去吧。”


    上下的行人发出善意的笑声,冯定雯跟着扬起嘴角,在两个姑娘的搀扶下,她终于有空抬头看看这个春天。


    路边一颗柳树刚抽芽,清风吹过,细柳飘摇。树下繁密野花开得蓬勃,另有远方花香影影绰绰,吹来一星半点粉白花瓣。


    她突然想起自己幼时,父母抱着她和哥哥,念着古诗道:


    “最是一年春好处。”


    “那么多人也像花一样,往春天里赶。”


    山神娘娘怜爱地望着山路,念出她新学的一位现代诗人的诗句。


    “就连你也开花了。”


    她蹲下身,拨弄着茂盛的荠菜。


    放眼望,一片荠菜地都开着花,彻底失去了食用的价值。


    “清明将至,应该是最后一茬野菜了。”


    瑾玉遗憾摇头,背着满满一篓野菜消失在深林。


    山神庙的厨房里,她打开双开门冰箱。超大容量的冰箱里,存放着瓶瓶罐罐的调味品,没有一点蔬菜肉类。


    讲究时新的山神娘娘从来选用最新鲜的食材。


    但是!


    她眼睛亮亮地碰触冰凉的调味罐,确认保鲜度大大延长,旋即从冷冻室取出一支完好的雪糕。


    “啊,现代科技,神奇!”


    欢乐地品尝罢一根巧克力雪糕,瑾玉还想再来一根,瞧着昨天才送来的满满一屉雪糕如今只有小猫三两只。


    裴雪樵质问担忧的面孔一闪而过,山神娘娘意犹未尽罢手。


    “好吧,做饭。最后一日的野菜做什么好呢……”


    她目光扫过后窗堆叠的旧瓦片,眼神一亮。


    “食野菜瓦片烤肉好了。”


    这堆瓦片是许久前的旧瓦片,材料天然,纯窑烧制,只需用神力荡去污秽,变成了最宜烤肉的器皿。


    收拾好一叠瓦片后,瑾玉动作一顿,“烤肉需得现烤最佳,还是让食客自行烤制吧。”


    说罢,她又*缓步走至后院空荡的空地——那里摆了许多个双手环抱大小的小陶炉,被捏成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小动物形状。


    这是瑾玉闲来无事烧制的,她敲敲一只昂首阔步的小豹子陶炉,确定干透,捧起回了厨房。


    取一片瓦,凹陷的一面朝上,放在陶炉上,这便成了一个小烤炉。


    山神娘娘得意一笑。


    “手艺还在。”


    摊开一众野菜,神力一转,大致分为五类——清明草、野葱、荠菜、马齿苋、蒲公英。


    超大水槽洗出的野菜白白净净。


    放上案板,清明草和野葱粗粗切开摆盘。


    荠菜麻烦些,切末混入猪肉末,拍打成饼。


    马齿苋?焯水完事。


    蒲公英取根,串上木签。


    之后处理肉类。


    云岫村送来的猪肉和牛肉新鲜着。


    先取猪肉,五花肉切均匀薄片,竹签扎透肌理。秘制腌料撒入搓揉,叠起时撒层紫苏籽增香。


    牛肉首选里脊,逆纹切铜钱厚,铺在案板上用竹筒捶打,花椒焙香碾粉,混入山奈末与酱油成糊,抹肉时着重揉捏筋膜。


    埋进新鲜芭蕉叶静置两刻钟,临烤前刷层茶油防焦。


    而不管是什么肉,都不可选用铁器盛装,瑾玉选耐用粗陶盘一一放置。


    最后摆放烧烤蘸料的时候,外面已经响起第一茬食客的动静。


    “老板——今天吃什么——”


    打火机啪嗒打出火苗,点燃固体酒精,憨态可掬的陶炉里晃晃悠悠透出火光。


    瑾玉拿着竹夹夹起一片猪肉,铺在刷过油的瓦片上,响起滋啦的煎肉声。


    围观学习的食客齐齐哇了一声。


    “瓦片居然还能烤肉?”


    “没见识,瓦片烤的肉不沾铁腥味,超级好吃的。”


    “客人们请看,这个色泽时需刷油。”


    瑾玉唤回众人注意力,处理过的柳树刷蘸一层油,给焦黄的五花肉再添一抹色泽。


    直到肉的边角烙上焦痕,她取一把马齿苋,在盘中铺成一片,把瓦片上完美的烤肉包裹其中,然后一口送入口中。


    努力抑制口水的食客们:“……”


    “眼睛会了!老板,上菜!”


    “大家真的会了吗?切记,一定要熟了再吃哦。”


    食客里王雨晴的声音响亮:“老板你可别馋我们了,再不上菜,这盘野菜我都要吃完了!”


    众人一看,她正嚼着一口绿葱葱的野菜说着话。


    “我就说你做假账,你之前也是吃的菜包烤肉吧。”


    捧哏说迟但到。


    瑾玉被逗得直笑,为馋到啃草的食客们送上烤炉和食材。


    送烤炉的时候还有桩官司,方才的相声二人组因为烤炉产生了些许龃龉。


    “我要这个兔子!”


    “我属兔,给我!”


    这对话似乎让瑾玉回想起什么,眉心一跳,径直把可爱的兔子烤炉放在了第三人面前。


    冯定雯仓皇抬头,望着温婉的老板,想起先前的菌鸡汤,红着脸摘下口罩。


    “谢谢。”


    瑾玉扫过她凹陷脸颊,没说什么,微微一笑。


    “祝你吃得开心。”


    那边二人组眼见兔子花落别家,偃旗息鼓,“好吧,不得不说,谁都得不到最公平。”


    “得了吧,吃的时候你慢点,别拿出啃绿化带的劲头。”


    “嘿!你……”


    二人斗着嘴,动作一点不慢。


    王雨晴尚记着自己减肥的名头,矜持选择了牛肉。


    牛肉片在瓦片上烤得滋滋跳,火候最好时,听取瑾玉的专业建议,她夹起一筷野葱段铺在中间,卷成卷张开了大口。


    一口下去,先是冲鼻子的葱辣劲儿,紧接着牛肉的肉香“轰”地炸开。


    葱叶子被瓦片的油煎了一会,焦脆着黏在肉上,嚼起来咯吱咯吱的,越嚼越有股子葱白的甜味回上来。


    王雨晴不语,只是再来一卷,这次她蘸了蘸干料碟,又是一层香料的辛香。


    旁边有食客跟她一个选择,畅快道:“嚯!这股冲劲儿好多年没遇过了,现在的超市葱都是水了吧唧的假把式!”


    “我倒是觉得被烤焦烤脆的须须超好吃!”王雨晴开心道。


    “德性,”对面的陈果嫌弃撇嘴,“都吃烤肉了,当然选择猪肉啊!”


    她的小烤炉上铺满了五花肉,油脂触到高温爆着油星。


    猪肉烤制的时间长些,王雨晴吃完好几个牛肉野葱卷,她的猪肉才出锅。


    对于猪肉,瑾玉建议的是清明草和马齿苋。


    但陈果是分不清的,无论名字还是模样。


    她随便选了一款草叶长着绒毛的野草,卷起来了一大口。


    “!”


    陈果眼睛瞪大。


    草叶的绒毛不是摆设,猪肉的油脂附着其上,形成一种绵密的油润感,她越嚼,越感觉有一种糯米的香甜,突然,她拍手恍然。


    “这不是做清明粿的草吗!年年我妈做的都有这个味,清明草,这肯定是清明草!”


    陈果语速飞快,动作更是出现了残影,几个瞬间,再塞一个清明草猪肉。


    咬破焦脆的肉边,清明草的糯米香先糊上舌头,猪肉油汁混着草叶回甘往牙缝里钻。像吃了个带荤腥的青团,糯叽叽的草叶黏住肉汁,给猪肉裹了层天然芡汁。


    嚼两下,草根的甜味从猪肉纹理渗出来,把肥油那股腻劲儿全压下去,腌料深藏身与名,带出一股咸鲜味,哪怕最后咽下去,也有种回甘反上喉咙。


    “带劲,就是叶子得烤脆点更好,现在有点粘牙……”陈果舔舔牙缝,露出一张青绿色大口。


    “噗!”


    王雨晴喷笑。


    冯定雯强忍住,递过去一杯清茶,“漱漱口吧。”


    她面前的瓦片不是浓油赤酱的肉片,而是一块圆滚滚的扁肉饼。


    “很久没吃固体食物了,看了看,只有这个荠菜猪肉饼似乎清淡些。”她心中暗道,闻着肉饼变熟散发的香味,咽了咽口水。


    耐心等待着猪肉饼的两面烤出焦褐色,剁碎的荠菜混着肉汁渗出淡绿色的汁液。冯定雯小心夹下,犹豫一会,下定决心吹了吹,咬下一小口。


    咬破焦壳的瞬间,肉汁混着野菜碎“滋”地冲了出来。


    荠菜那股子清香混着肉鲜,摧枯拉朽般占据了冯定雯寡淡的口腔。


    因为咀嚼食物,脸颊终于恢复饱满的模样。隐蔽的餐桌,有三个人眼含热泪。


    冯定雯浑然不觉。


    猪肉糜里剁碎的荠菜尚鲜嫩,嚼起来咯吱响。滚烫的肉汁烫着久逢甘霖的舌头,野菜的鲜甜吊着猪肉的油脂,直到察觉酸涩的腮帮,她才停下嘴。


    抽张纸巾擦掉眼泪,对上担心的两个姑娘,她笑得自然,“太香了,烫到也不想停口。”


    两个姑娘松口气,笑道:“谁说不是呢!”


    王雨晴举起手上的肉串,分享着自己的发现,“姐妹们!我又发现了一个绝美吃法!”


    陈果立马张嘴,“让我吃吃。”


    “只能吃一口啊,”王雨晴依依不舍递过去,下一刻,她睁大眼,抽回自己空荡荡的签子,“陈果!”


    而陈果的声音比她还高。


    “王雨晴!你居然能把这么好吃的肉烤成苦味的?!”


    她皱着脸,嚼着嘴里的食物,舌头挑剔地挑出苦涩的根茎,正打算吐出来,脸色一怔。


    开始的根茎苦涩味在咀嚼里似乎变淡了,属于牛肉的醇厚渐渐发散,渗出的肉汁油水沁润根茎,越嚼越有股烘咖啡豆的焦糊气。


    咽下后舔舔腮帮子,泛出股炒坚果香。


    “这什么菜?”


    “蒲公英牛肉串,当然,这是老板的介绍,我认不出来。”


    “还用你说,”陈果翻个白眼,对上冯定雯好奇的目光,诚实道:“第一口真的苦!但后边肉味一出,苦味就变成回甘了。”


    她冷笑一声,从王雨晴盘子里抢来一串,故作油腻道:“蒲公英牛肉串是吗?呵,欲擒故纵……但你成功了,引起我的注意力了!”


    被抢肉的王雨晴也不恼,她直接当场报仇,筷子伸向陈果的烤炉。


    “你抢我蒲公英,我必夺你马齿苋!”


    焯水的马齿苋陪着五花肉一起煸在瓦片上,被油脂煎得油润发亮,王雨晴一筷子下去,躲着陈果的动作塞进嘴里,继而烫得斯哈,冒出一团热气。


    陈果抢救不能,骂道:“该!”


    “嘶、哈……好吃!”王雨晴忍过开始的烫劲,感受着陌生而惊艳的滋味。


    酸溜溜的菜汁化开肥油,肉片脆得跟糖壳似的,混在一块越嚼越香,越肥越不腻——酸味勾着舌头,恨不得让人一口再一口,是属于马齿苋的特权。


    “(嚼)我宣布,马齿苋是肥肉救星!(嚼)”


    陈果翻动着新上锅的肉片,凉凉道:“某人好像忘了自己减肥呢。”


    “三口菜一口肉,它还倒欠我呢!”王雨晴说罢,暗戳戳伸出筷子,“果子,再让我吃口呗……”


    “不行!”


    王雨晴撇撇嘴,“你还说我像发疯的熊呢,我看你像护食的狗!”


    “汪!”


    冯定雯捂着嘴笑,视线在人群里精准找到熟悉的三个身影,见他们不再用担忧目光看着自己,只埋头干饭,时不时还用筷子打一架,眼眶微湿。


    “今天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食野笔记:


    “清明草护脾胃,湿气不缠身。野葱春食,百脉通。荠菜有句俗语:三月荠,赛金丹。而马齿苋护胃助眠。还有蒲公英,降肝火解酒毒——山神娘娘建议大家多食用哦。”


    “当然,不认识的话,便好好吃饭吧。”


    第34章 青团+艾草米浆


    ◎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们社畜霸占云岫山了!◎


    工作日。


    栖云大厦门口,裴雪樵一身西装革履,身后一众都市精英亦步亦趋。


    车队驶来,他神色清冷按了几下手机,迈步坐上低调的黑色商务车。


    下属们都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董事长在处理事务,只有聂文泽抽了抽嘴角,瞥到了他手机屏幕上刚发送的:


    [猫猫早安.jpg]


    聂文泽憋了一肚子八卦,不住偷瞄后视镜里垂眸盯着手机的上司,见他阖眸靠在椅背,修长食指轻扣着手机屏幕,似在等待着什么。


    “嗡嗡——”


    聂文泽一个激灵,急忙躲过那双猛然睁开的凤眼,拿出手机看了看,立马进入工作状态。


    “董事长,”他装作没看见裴雪樵失落神情,“科技峰会定在郊市大厦A展厅,我们是否……”


    “叮~”


    木质香调车厢里再次响起提示音,可喜可贺的是,动静这一次来自后座。


    裴雪樵抬手截断汇报,点开置顶,瑾玉的语音带着水汽的沸腾杂音:“明日寒食,不宜举火,所以今日做些青团,冷吃最佳。你记得——”


    声音戛然而止。


    “……”


    司机和聂文泽默默收回八卦的耳朵,遗憾对视一眼。


    裴雪樵整理好蓝牙耳机,重复了两遍,直到听见她尾音那句“记得来买”,挑了挑眉。


    手指按在语音键上,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排的狗狗祟祟二人组,他打字道:


    [女士,作为朋友,我不值得赠送一份青团吗?]


    发送后,他又在一众猫猫狗狗的表情包里,挑了张[小狗可怜兮兮.jpg],噙着笑点击发送。


    “收购价格有变动吗?”裴雪樵突然开口。


    聂文泽手上一抖,立刻回答道:“依旧在我们的计划范围内。”


    “嗯,随时关注。”裴雪樵边说边点开新的语音条,熟悉的背景音里,瑾玉的声音似无奈似纵容。


    “青团在清明用作祭祀,有些地方风俗认为送青团对收礼者不吉。所以只能买,不能送。”


    裴雪樵轻咳一声,忽然倾身按下隔板升降键。聂文泽在挡板闭合前一秒听见他压低的声音里俱是笑意:


    “好,麻烦你帮我留一份,今日我忙完便上山。”


    啧。他再次和满脸求知欲的司机面面相觑。


    后座里,裴雪樵瞧着弹出的视频请求,差点摔了手机。


    他迅速坐直腰身,骨节分明的手掌在领带结扯了扯,露出精致白皙的喉结,又扫过发梢确认一丝不苟,同意接通。


    瑾玉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后蒸笼腾着白烟。


    “前几日我送你的奶浆菌,你送人了?”


    裴雪樵正在缩小自己的屏幕,将女子的身形放到最大,听到这话,他眼睫一抖,微微抿唇。


    “嗯,借花献佛,送给了一个得病的小辈。”当然是送,难道他能承认是自己手滑吗?


    他咽下这口苦水,忐忑道:“女士,抱歉……”


    “为什么道歉?”瑾玉把手机固定在右手边,露出秀美侧脸,边剁着食材边道:“这是件好事,那孩子好多了,是吗?”


    裴雪樵一愣,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冯家话事人的感谢电话,明白过来。


    “因为那朵蘑菇?”


    “呵呵,算是吧。那朵奶浆菌饱食地气,久病之人食之,补气养胃。”所以冯定雯才能自己上山,甚至在断食许久后,吃了固食而不难受。


    这段时间,裴雪樵时不时就能听到瑾玉的神奇言论,而他也如之前一样认真道:“救人一命,确实是件好事。”


    瑾玉笑睇来一眼,“你若吃它,胃的病灶也可祛除大半哦。”


    裴雪樵摸摸小腹,垂眼低笑两声,“有女士你的帮忙,我的胃已好了很多。”


    “……”


    手机对面一片沉默。裴雪樵讶然抬眼,直直对上几乎近在咫尺的女子面庞,惊得蓦地后仰,结巴道:


    “女、女士你……”


    他耳根飞快漫上红意。


    对面的瑾玉面色如常,甚至还招呼他:“你靠近些,我看看你的脸。”


    裴雪樵面色彻底爆红,但身子老实地往前。他眼睛根本不敢看屏幕,因此错过了瑾玉瞳孔泛过的鎏金色。


    “你在出行?”


    “嗯?嗯,去郊市大厦参加会议。”


    “换条路走吧。”


    “改道的话,时间恐怕来不及。”裴雪樵脸上残红未褪,抬腕看眼时间。


    “这条路不能走,会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他懵然抬眼,就看见画面里的瑾玉侧了侧头,似听到什么消息,匆忙按下挂断键时,丢下两个字。


    “听话。”


    这两个字一出,裴雪樵险些扣下自己的袖扣,炽热的温度再次弥漫脸颊。


    打开车窗做几下深呼吸,余光扫到一辆银色捷达并驾齐驱,司机鸭舌帽檐压得极低。


    他散漫收回视线,摸了摸还在发烫的脸颊,按下了隔断挡板。


    “下个路口改道绕城高速。”


    “诶?”聂文泽迅速查询路线图,迟疑道:“改道的话需求时间会增加”


    “嗯,改道。”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聂文泽讪讪冲司机使了个眼色。


    车辆徐徐变道,裴雪樵半闭眼吹着春风,碎发垂落饱满额头,觉得今日阳光真好。


    这样好的阳光,沈安是享受不到了。


    他紧握方向盘,目光死死定在前方黑色商务车。后座上裴雪樵的侧脸格外出众。


    “别怪我啊……我什么都没了……”他神经质地抖着脑袋。


    自从旭安被查,沈安求爷爷告姥姥,饱尝世态炎凉,依旧无法挽回,如今他散尽家财逃出来,可顶着逃犯的身份,又能在这个铺设天网的社会逃窜多久?


    如今他只剩一腔恨意,罪魁祸首太多,但他最恨的还是裴雪樵。


    “要不是你阻拦我开发……要不是你威胁我……要不是你挡我的路……”


    千错万错,总归是别人的错,沈安低低咒骂着,却仍有些犹疑,但在瞧见商务车变道时,他狠光一闪,死死踩下油门。


    “老裴啊老裴,我再拉点人,咱们一起上路吧!”


    此时前方刚闪成绿灯,蜂拥的行人走上人行道,轰鸣的油门声骤然暴起,所有人惊恐看过去,却只能瞧着银色捷达如狂暴的野兽般肆无忌惮冲来。


    滋——


    砰!!!


    一阵激烈的碰撞声和行人的尖叫声。


    有行人软着脚跪在地上,抱着头痛哭,可哭了好久,也没等到自己飞上天然后摔成几块。


    他哆哆嗦嗦抬头,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银色捷达冒着黑烟翻倒在地,周围几米恰好无车无人。


    “……老天爷……”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松一口气。


    聚集的人群里,一道素衣身影静静伫立。


    “除恶人外无人受伤,甚好。”


    瑾玉拍拍染灰的手,满意转身,洒然而去。


    下一刻,她推开山神庙的大门。


    “老板你刚才去哪了?”


    杭敏凑上来,撒娇道:“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回。”


    “方才我去救人啦。”


    瑾玉笑盈盈处理着艾草芽。


    指甲盖抵住叶柄一折,青绿汁水立刻渗出,足见叶片肥厚,谈笑间,竹篓很快垒起艾草山。


    “原来老板兼职超级英雄去了,”杭敏笑着凑趣,下一瞬晴转多云,“呜呜呜老板,我们清明放假,要回家了。”


    “回家?这很好哇。”


    瑾玉说着,动作麻利地涮洗好艾草,混着蒸好的稻米倒进石臼,木杵垂直砸下去。


    无形神力助力间,艾草迅速断裂纤维,腾起薄荷似的凉气,渐渐的,面团越捶越韧,糯白的米团泛上清新的青绿色。


    “不好不好,这几天我就吃不到老板你的美食了呜呜……”


    “呵呵,清明时节本就吃冷食,你若来山神庙吃饭,除却青团,我也无甚好物了。”


    “就算是青团,你也肯定能做出花样啊!”杭敏指着案上的两盆馅料,嚷嚷道。


    瑾玉轻笑,挽起袖子将砸好的艾草团捞出,拖过来这两盆馅料。


    馅料分为一咸一甜。


    咸馅料是仅剩的野荠菜,焯水后挤干拧成球,剁碎混进焯过盐水的春笋丁。


    山猪肉要选肥三瘦七的肋条,快刀剁成石榴籽大小的颗粒,热锅煸出油星再拌进菜馅,最后撒一把新焙的虾皮。


    甜馅则是新渍的赤小豆,得用陶罐焖煮火候最佳。等豆皮刚绽开就捞起沥水。石碾子来回轧十余遍,但还需留着些粗粒,嚼出沙沙的口感才好。


    瑾玉揪一截艾草面团,搓圆,拇指按出碗状窝。


    咸馅填到七分满,虎口卡着边沿匀速转圈,收尾时掐出个小尖角——这是老辈人防寒食冷餐时馅料散开的巧思。


    甜馅则包成浑圆,掌心轻压成扁鼓状,垫上洗净的竹叶,蒸熟后能揭下完整不黏皮。


    柴灶早就煨着热水,揭开浸湿的笼布。青团挨个码进蒸屉,猛火蒸一刻钟,关火后要立刻掀盖,防水汽塌了形状。


    咸口青团透出荠菜黄绿,甜口的泛着豆沙暗红,不等杭敏张着嘴喊着“要流口水啦”,瑾玉便捻起一团,塞进了她的手里。


    “烫烫烫!”


    青团在杭敏左手倒右手,旋即被瑾玉接过放进小碗递过来,歉意道:


    “抱歉,忘了你们人、咳,你们怕烫。”


    “没事啦嘿嘿,”杭敏憨笑,捧着碗里小巧可爱的青团,满足道:“不枉我回家前赶来吃顿早饭,我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回家。”


    “还有艾草米浆哦,客人稍待。”


    艾草米浆用的是云岫村新收的早稻米。


    清晨时,瑾玉便备好了材料。


    “寒食禁火是旧俗,如今倒能借电饭煲偷懒。”她拍拍圆滚滚的电饭煲,打开了盖子。艾草汁和米浆混合出浓稠的青绿米浆,用木勺舀起时浆液挂壁三寸不断。


    “成品亦不差。”山神娘娘满意点头,为食客们呈上清明特有的美食。


    “青团和艾草米浆,客人们请用。”


    送走依依不舍的学生们,山神娘娘刚想着这几日,山神庙大概很清冷,就看到几个喘着粗气的虚弱青年爬上山,大笑道:


    “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们社畜霸占云岫山了!”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清明锦囊:


    “寒食古礼虽风雅,脾胃虚寒者还是蒸热再吃——我看名为微波炉的物件就很适合。”


    第35章 清明粿盲盒


    ◎做饭这么好吃的老板居然钟爱小零食!◎


    “列、列位看官!”


    王雨晴撑着树,气没喘匀,虚虚摆了个起手式。


    “您瞧、瞧这俩青春美少女嘿……”


    陈果撑在另一边的树上,呼哧带喘的,凭借本能做了张望状。


    “美少女在哪儿?”


    咔嚓。


    王雨晴掏手机打开自拍模式,咧着嘴指着镜头里的二人。


    “呦,不就在镜头里呢?”


    陈果推推不存在的眼镜框,一脸悲痛,“嚯!美颜都盖不住的黑眼圈。”


    王雨晴跺跺脚,佯怒道:“这面相它由不得人呐!您当咱愿意当社畜?”


    “社畜?您的工种是?”


    “凌晨改PPT,午休啃冷饭,下班挤地铁赛春运呐!”


    “好嘛,织女猪八戒牛郎齐活了!”


    “您再看我这秀发,”王雨晴撩起刘海,“毕业前也称得上黑亮,现如今……”


    “如今怎么着?”陈果抢话。


    王雨晴一拍脑门,悲怆道:“比蒲公英还脆生!”她随手抓一把,十来根细弱头发随风而去。


    “哈、哈、哈!”陈果夸张地笑。


    “诶,”王雨晴突然推推搭档,惊恐道:“诶呦!你头顶怎么比我还秃!”


    陈果急忙掏小镜子,苍白地掩饰发缝,怒道:“谁问你了?谁问你了!”


    王雨晴悠哉哉拧开保温杯,灌口枸杞水,“这不山上清净地儿练贯口嘛!”她伶俐口齿拟出敲打键盘的声音。


    “哒哒哒加班,唰唰唰改方案——”


    陈果抢过保温杯,没好气道:“得了吧您,现在是假期!”


    “说到这个!”王雨晴一拍手,“难得假期,咱冰雪聪明,猜到这里人少,想着找找小姐妹儿称霸云岫山。”


    “所以为啥就咱几个?”


    “您瞧,咱的小姐妹儿一号——”


    “哦,她不放假,加班呢。”


    “您再瞧小姐妹儿二号——”


    “啧,忙着带孩子。”


    “还有最后的小姐妹儿三号——”


    “嗯?不就是我吗?我在这呢。”


    “她秃头秃到不敢见人啊!呜呜呜……”


    “喂喂,当着我面抹黑我呢?”


    陈果跳起来揽住王雨晴的脖颈,小小身板爆发力颇强。


    眼见自己要遭罪,王雨晴急忙求饶。


    “还有小姐妹儿四号呢!”


    “那不就是你!”


    “不对不对,是五号——”


    “对哦,”陈果一愣,从王雨晴身上跳下来,看向捂嘴偷笑的第三人,“定雯,你还好吗?”


    冯定雯早被这俩活宝笑到嗓子干哑,喝口家里制备的电解质水,笑着点头。


    “我还好,没觉得太累。”这是实话,甚至说,她觉得自己状态出奇的好。


    下意识做个舒展的动作,冯定雯感知着这具身体,回想起医生谈起自己恢复状况的惊讶,不由怔然,旋即,她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


    “老板。”她下意识站直身。


    那边两个工作的人还在感叹道:


    “年轻就是好啊。”


    “就是说,等等,定雯说了啥?老板?”


    二人组一个猛转身。


    一双白皙有力的手托住没站稳的两个姑娘,瑾玉笑得眼角弯弯。


    “小心些。”


    王雨晴踉跄站稳,“嘿呦喂!险些摔个屁股蹲!”


    “感谢老板救我俩屁股于水火!”陈果立即接话。


    俩人一边说相声,一边站在瑾玉一左一右,笑嘻嘻道:“老板今天吃什么?”


    瑾玉望着两道,不,三道憧憬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


    “寒食不开火,庙中唯有青团……”


    说罢,山神娘娘心中陷入天人交战:要不开火给孩子们做点吃食吧,她又不忌讳。


    这般想着,她正欲开口,就见对面三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笑起来。


    高大的银杏树枝冠繁茂,为树下的野餐布提供了一块惬意阴影。


    瑾玉端庄跪坐一角,怔然望着三个姑娘鼓鼓囊囊的背包。


    “所以,你们已备好吃食了?”


    “清明可是踏青的好日子!我们早就约好来云岫山野餐啦。”


    王雨晴贼兮兮拉开背包拉链看了一眼,才笑眯眯看向瑾玉,邀请道:“反正没人,老板来和我们一起呀。”


    “我便……”


    “我们可是学了网上最近很火的聚餐小游戏呢!”


    “是按颜色携带食物吗?”瑾玉起了一半的身子瞬间坐下,好奇道。


    陈果对她竖了个大拇指,“老板冲浪很快啊。”


    瑾玉矜持笑笑,想了想,起身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诸位稍待,我去拿参加的食品。”


    待她飘逸裙摆消失在庙门后,王雨晴压低声音,“你们说,老板会拿什么好吃的出来?”


    “老板不是说今天只有青团吗?”冯定雯淡定道。


    “万一呢!这可是瑾玉老板啊!”陈果做了个空中舞刀的动作,兴奋道:“说不定老板一会掏出自己做的甜品点心,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她这么一说,三个人都露出了迷之微笑。


    瑾玉出来时就看到这一幕,“抱歉,找东西费了些时辰。”她挽平裙角跪坐下来,放下一块用棉布包成四角的包裹。


    三个人的目光从包裹流连。王雨晴擦了擦无形的口水,拍板道:


    “那就开始吧!先来——红色!”


    番茄味薯片、树莓酒心巧克力、甜菜根能量棒、红丝绒贝壳蛋糕。


    依次属于王雨晴、陈果、冯定雯,以及瑾玉。


    三个人默不作声看了眼贝壳蛋糕,齐齐在心里高兴道:果然!


    瑾玉也看了眼自己的贝壳蛋糕,心里的小人儿摸着下巴:“腐乳红丝绒贝壳蛋糕,这次一定记得不提腐乳二字。”


    “好!接下来——黄色!”


    芝士味玉米圈、黄油饼干、脱水菠萝干、蜜渍橙皮。


    “老板,这是陈皮?”


    “是橙皮哦,用来泡水清爽解腻。”


    啊!解腻!三人迅速提炼关键词,口水再上一层。


    “下面是——绿色!”


    海苔脆片、奇异果果冻、抹茶生巧、青团。


    好耶!是青团!


    “咳咳,最后一个颜色——紫色!”


    紫薯芋泥蛋黄酥、蒟蒻果冻、紫甘蓝沙拉,以及——


    “我没看错吧?这是葡萄味软糖吗?”陈果揉揉眼睛。


    瑾玉眨眨眼,认真安利道:“这款软糖材料干净,口感弹韧,很好吃。”它可是山神娘娘近日的新宠!


    这不是小学门口小孩哥小孩姐最爱的小零食吗……陈果强忍吐槽的欲望,古怪看眼瑾玉,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王雨晴也咳了几声,“不是我说,陈果儿,你看看老板和定雯带的,多健康,再看咱俩,都是全添加无天然的零食,怪不得三高秃头。”


    “你才秃!”


    冯定雯红着脸摇头,“是家里人准备的。”


    “啊,家人的爱心~我要吃!”


    “给我留点!”


    瑾玉用蜜渍橙皮为众人添上一盏茶水,然后——她把食物堆里的零食尝了个遍,时不时眯眯眼称赞点头。


    三个人抿着清苦回甘的茶水,眼角抽了抽。


    家人们谁能想到啊,做饭这么好吃的老板居然钟爱小零食!


    银杏簌簌作响。


    几个姑娘吃饱喝足,懒散倒在餐布上,沐浴着春日的清风。


    王雨晴困倦眯眼,“哈欠——吃饱睡一觉,此时小神仙啊~”


    陈果不语,眼神早已涣散。


    而冯定雯心细,收拾好食品袋,走向山神庙的垃圾桶,脚步一住。


    “老板,垃圾箱满了。”


    “哎呀,有点麻烦呢。”


    瑾玉说着,目光没看垃圾桶,却是瞧着山路上影影绰绰的行人。


    “关西西!不可以乱丢垃圾!”颜楠一把拉住自家不省心的儿子,教训道。


    关西西委屈得抬抬手,“妈妈,我没有乱丢,我只是没拿稳。”


    颜楠仔细一看,发现儿子确实不是故意的,但再看撒了一地的爆米花,她头痛扶额,摆手道:“算了,都掉路外边了,去捡太危险。”


    刚说完,山路上边骨碌碌滚下来一个空瓶子,让颜楠险些踩空。


    “卧——”她死死忍住脏话,瞪着前头的人群,看了半天也没找出罪魁祸首,刚想憋屈继续走,可看眼空瓶子,再看眼不远处的爆米花。


    放眼一望,发现绿葱葱的草坡上似乎多了不少类似“不小心”的垃圾。


    “妈妈,地上好多垃圾哦,我也可以丢吗?”


    “不行!”


    颜楠斩钉截铁道,顿了顿,她掏出随身带的垃圾袋,捡走了空瓶子。


    “这不是给西西便便的袋子吗?”关西西奶声奶气道。


    颜楠瞪儿子一眼,“都是垃圾,你还舍不得了?”


    “呜呜,西西不是垃圾。”


    “没说你……”颜楠无语,想抱儿子哄哄,可手上的垃圾袋妨碍着,突然,有人接过了袋子。


    “这个姐姐,我帮你拿袋子吧。”


    “小妹妹谢谢你啊。”


    颜楠赶紧抱起儿子道谢,却看见帮忙的小姑娘手上拎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一脸赞赏,“西西要学习这个姐姐,保护环境人人有责,知道吗?”


    “您高看我了,我只是爱屋及乌,”庄妍不好意思笑笑,看眼垃圾袋,“对了,一会上山后您记得从我这拿走一袋垃圾。”


    颜楠一愣,赶忙点头,“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拿着就行。”


    庄妍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是这样的,山顶的山神庙老板发起活动,在云岫山捡拾垃圾,会赠送一份美食,您的孩子或许会喜欢哦。”


    “这样啊,”颜楠往上抱抱儿子,和庄妍结伴往上走,随口聊道:“这位老板好聪明哦,不过西西估计吃不来。”


    “你刚才看到爆米花了吧,这小子手滑是一方面,不想吃也是真的。西西打小不爱吃外边的饭菜。”


    庄妍只是微微一笑。


    一小时后。


    “那个……妹妹,能买点你的奖励吗?”


    颜楠红着脸看着庄妍作为第一名的奖励——满满一怀抱清明粿,再看眼哭喊着“我还要吃我还要吃”的讨债鬼,脸痛痛的。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寒食笔记:


    清明粿又称寒食粿,有地区用鼠曲草制粿皮,也有用艾草的,至于内馅,便依寒食节冷餐的传统演化万千,就连我也尚在补充知识——不知辣条馅的味道如何……


    第36章 清明粿盲盒2


    ◎这款仅有一份,是我用供奉的银杏与野蜂蜜制成的赐福粿哦。◎


    “啧,我觉得清明没人爬山,所以我来了,结果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林旭瞧着山路上陆陆续续的行人,抬了抬登山包,摇头一叹。


    他止步欣赏一会路*边美景,顺手拿出一瓶水,咕咚灌完,拧扁矿泉水瓶时发出刺啦动静。


    刚想找垃圾桶,一回头,就被近在咫尺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面色红润的阿姨看眼他手上的瓶子,伸手道:“要扔垃圾?给我吧。”她自顾自说着,麻利地伸手,将瓶子塞进塑料袋。


    林旭:“……”


    瞥见她袋子已经满了一半,他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转变为些微怜悯。而这位阿姨环视一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


    “……唉,这年头居然还有拾荒的。”


    林旭长叹一声,摇摇头,掏出包口香糖,撕开扔进嘴里。锡纸糖壳在指尖揉成小团,正要投进垃圾桶,一个穿冲锋衣的大叔箭步上前,精准截住抛物线。


    大叔美滋滋看了眼自己的垃圾袋,又虎视眈眈看着林旭的登山包。


    “小伙子,还有吗?”


    “没了……”


    林旭呐呐摇头,看着大叔的顶流款冲锋衣,突然觉得有点魔幻。


    他恍恍惚惚掏出纸巾,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在做梦,再准备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时,他突然警惕地环顾四周。


    果然在山路拐角,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拦住了去路。


    “小帅哥,垃圾可以给我吗?”颜楠红着脸道。


    “不是,”林旭看着年纪轻轻的颜楠,再看她身边干净可爱的小孩,彻底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要帮忙可以直说。”


    颜楠愣了愣,噗嗤笑出声。


    关西西灵动眼珠一转,也明白过来,奶声奶气道:


    “叔叔,我们捡垃圾可以换好吃的哦。”他点着短短手指,背诵道:“一袋垃圾换一份清明粿,三袋垃圾换一份清明粿盲盒!”


    林旭听说过云岫山神庙的美食名声,但仍有点难以置信道:


    “就为这个?”


    “超——级好吃!”关西西皱起小脸,不许任何人质疑这道美食。


    颜楠在一边深觉丢脸,吐槽道:“你还好意思说,换一份吃不够,从你庄妍姐姐那里买来,你还吃不够。”


    “西西肚子浅,明明都是妈妈吃掉的。”关西西小小年纪承受不起黑锅。


    颜楠咳嗽一声,朝林旭尴尬笑道:“总之,集够垃圾就能在山神庙老板那里换各种口味的清明粿——我就想尝尝隐藏款,就是开不到。”


    说到最后,她嘟嘟囔囔着。


    “明白了。”林旭明白这一切异常的真相,敷衍点头。


    他才不会为一份美食去捡垃圾呢!


    林旭是临省人,不久前才移居郊市。说来好笑,他背井离乡的最大原因,居然是城市推广的垃圾分类。


    不愿回想做一顿饭需要处理分类多少垃圾,他把手上的纸巾轻轻放进颜楠的垃圾袋里,摆手道:


    “我不爱吃,祝你们吃到喜欢的口味。”


    颜楠道了声谢,看着林旭消失在山路,想起自己前不久也是这样不屑,而现在忙着捡拾垃圾的光景,哼哼一笑。


    林旭慢悠悠爬上山顶,本以为迎面的景色是绵长的云岫山脉,却不想撞见进了一条人形长龙。


    “嚯,这么多人。”


    他扫视一圈,看到了队伍旁边的小黑板告示。


    [诸位可凭捡拾垃圾换取各色清明粿]


    “垃圾一袋!赠清明粿一份!”


    爽朗的声音惊了林旭一跳,伸脖子一看,就看到人流尽头,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年轻人熟稔地检查称重,为兑换的食客送上一个小小的兑换牌。


    拿到兑换牌的食客欢呼一声,兴冲冲奔向另一边。


    “居然不需要游客分类?”


    林旭顿生好感,好奇跟着他过去,就瞧见了一处热气腾腾的小摊子。


    摊子上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忙碌着。


    “这就是他们说的山神庙美食?这么年轻,做饭有那么好吃吗?”


    他心里嘀咕,可在瞧见对方的动作后,双眼慢慢睁大。


    瑾玉正在准备新一笼清明粿,指尖翻出残影,一堆新采的清明草渐渐堆起。


    露天土灶的火力旺、灶孔多,她将冲洗干净的清明草投进沸水,草叶在大锅里蜷缩舒展,把透明沸水染成青绿色。


    灶旁摆着两方石臼——小的放进煮好的清明草,大的盛着蒸好的籼米。


    纤长小臂握住木杵,轻轻砸下,米粒瞬间迸裂。


    捶打声从松散渐转黏糯,待米团泛起绸缎光泽,又换小臼捶草。


    清明草随着木杵落下,纤维逐渐断裂,每捶一次,清苦香气更加一层。


    直到草叶与米团于案板上汇聚,在瑾玉驾轻就熟的揉压中,交融成青绿色面团。


    瑾玉优雅拍掉手上残粉,拉来角落的竹篓——里面足有十二种馅料列阵,可就连山里讨食的老农民,也大致只能认出几种:


    马兰头拌香干碎淋着麻油、春笋丁混着琥珀色的咸肉粒、豆沙团用蜂蜜煨得晶亮,其余种种,皆色香味俱佳。


    这里排队的食客擦擦嘴角,指着自己最在意的馅料问道:


    “老板,这个粉色花瓣包着黄色块的是什么馅料啊?”


    “是桃花酱裹芝士块哦,我看你们年轻人很喜欢呢。”


    “好诶!芝士!”


    瑾玉轻笑,揪下一块面团搓圆压扁,指腹抵着边沿旋出碗状凹槽。


    舀一勺馅料放在面团中心,虎口卡住粿皮边缘,用巧劲匀速收拢,把满满当当的馅料彻底包裹。


    咸馅捏作柳叶饺锁边,甜馅压成桃花印模,芝士馅则特意搓成浑圆团子。


    揭开时刻温着的蒸笼,在底部铺满竹叶,粿胚挨个码放,最后撒上一层清水。


    盖上锅盖,往灶口丢几根枯枝,她直起身,揭开上一笼降温好的清明粿。


    碧玉团子浸在水汽里发亮,瑾玉指尖戳了戳粿皮,回弹的力道证明火候正好,趁余温刷层熟油锁住光泽。


    “寒食冷餐忌火——食客冷餐,我不忌火,无甚问题。”


    山神娘娘自己说服自己,接过队伍第一人的兑换牌。


    “一份清明粿,客人想要什么口味?”


    第一个食客搓着手,看着三大种模样的清明粿游移不定——柳叶饺透出内里野菜的青影,桃花印边缘微微绽开甜甜馅料,芝士团子鼓胀欲裂。


    “呜呜呜老板,能不能拼一盒嘛……我买也行啊!”


    “规矩已说好的。”


    瑾玉不是第一次碰到纠结的食客,无奈笑道:


    “此番制作清明粿,只为赠送有心人。”


    “好嘛……是我偷懒,我吃咸的。”


    食客哭唧唧指了指柳叶形的清明粿,待东西一到手,他咬了一口,当即道:


    “吃完我就再捡垃圾去!”


    “这么好吃?”他后边的年轻姑娘挤上来,递了个兑换牌,“老板,我吃甜的!”


    桃花形的清明粿仅凭外形便俘获了姑娘的内心,不舍地看了几眼,狠心咬下——她默默跟上前一个食客捡垃圾的步伐。


    “你们说词啊?什么鬼啊,中邪了吗?”


    第三个食客开始踌躇,但她实在喜欢先前很在意的桃花酱芝士馅,鼓着勇气换了一份。


    “……”


    她做了捡垃圾队伍的第三人。


    这下队伍有些骚动起来,但很快,一大一小的母子俩挺胸抬头上前,递出与前三人明显不同的兑换牌——这是三袋垃圾才能兑换的牌子!


    “呀,客人要换盲盒款吗?”瑾玉的语气明显更柔和了些。


    “没错!”关西西扒着桌沿,露出可爱的上半张脸,“漂亮姐姐,能给西西珍藏款吗?”


    他身后,颜楠也眼巴巴望着。


    瑾玉失笑,公正道:“呵呵,这要看运气喽。”


    “好叭。”


    关西西接过包装明显不同的清明粿盲盒,与自家妈妈对视一眼,当即打开——最中心的清明粿透着不寻常的橙红色泽。


    “!”


    关西西和颜楠同时屏住呼吸。


    颜楠小心掰开,半凝固的咸蛋黄混着百花蜜淌下来,她欢呼道:“是隐藏款的流霞粿!”


    盲盒这东西,自古就深得人心,眼瞧有人中了头奖,围观群众霎时围了过来,十来双眼睛盯着颜楠母子俩掰扯一阵,最后大人吃大的,小孩吃小的。


    “天!咸蛋黄配花蜜的咸甜口怎么这么好吃!(嚼嚼),老板,是不是还加了酒酿啊!超香甜的!”


    颜楠捂着脸幸福一阵,当即牵起儿子的手,斗志昂扬道:“走宝贝儿!咱们再去捡个几包垃圾,还有好几种隐藏款咱们还没吃到呢!”


    “隐藏款!”关西西应声虫附和着。


    被抛下的食客们擦掉口水,面面相觑,“原来他们不吱声离开,是为了再捡垃圾换清明粿啊。”


    “如果这么好吃的话……老板!我也要换盲盒款!”


    “我刚排的队啊!!!”


    队伍外围,林旭看着这一幕抽抽眼角。


    “至于吗?”


    嘴上这样说,他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刚才扔掉的垃圾——如果他没扔,再攒一攒,是不是也能换一份清明粿啊。


    眼前突然伸来一个精巧的清明粿。


    关西西的小脸伸过来。“叔叔,谢谢你刚才的垃圾,这个送你吃。”


    “这,这多不好意思……”林旭的目光随着清明粿移动。


    “小孩子的心意,拿着吧。”不过这心意不是好心,都是坏水。


    颜楠笑容古怪。


    见林旭试探着咽下一口,面露惊艳怔楞,她带着坏笑,抱着眉眼如出一辙的坏笑小孩,深藏身与名地继续自己的事业。


    没一会,她身后跟上了一个人。


    林旭默默甩开山神庙赠送的垃圾袋。


    年轻小伙有力气,顶着颜楠母子俩悲愤的视线,他拿着大兑换牌潇洒道:


    “老板,一份盲盒!”


    想了想,他又道:“两份。”


    “叔叔……”关西西抿着小脸装着可怜,“西西好饿……”


    林旭哈哈一笑,朝他递去一份盲盒。


    关西西的眼睛噌的一亮。


    “谢谢叔叔!”


    他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盲盒,迎面便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哇!老板姐姐,这是什么啊!”


    “小客人运气很好呢,”瑾玉笑盈盈解释道:“此为子推燕,别名寒食燕,是北方清明时节的节令食品,象征着春阳哦。”


    小吃摊旁边从不缺群众,一群人惊叹着瞧着这个被捏成燕子形状的清明粿,连连赞叹。


    林旭笑着摇摇头,他倒是不在乎什么隐藏口味,只要好吃就行。


    揭开自己的一份,瑾玉颇讶异的声音响起。


    “恭喜这位客人,这款仅有一份,是我用供奉的银杏与野蜂蜜制成的赐福粿哦。”


    【作者有话说】


    ▌Q版山神娘娘举着“以物换粿”木牌,注脚小楷写着:


    [寒食禁火三日,清气涤尘,当以山林净秽为祭。]


    “这可不是新玩法哦!是从前的老传统啦。《岁时广记》写过,北宋寒食节收‘百家旧物’祭灶,可换‘子推燕’面点!”


    第37章 清明粿盲盒3


    ◎好孩子们,无论是人类还是你和这些小家伙,都很棒呢。◎


    “哇,唯一一份的赐福粿!”


    关西西拍着小手,替林旭欢呼着,“叔叔人好,所以运气超好哦!”


    林旭沐浴在周遭羡慕嫉妒的视线里,觉得自己不像是抽到了清明粿盲盒,倒像是抽中了彩票一等奖。


    “谢谢……”


    他朝着大家讪讪点头,把盒子盖上。


    这下有人急了,“你不吃吗?”


    “就是,我还等着看唯一一份有多好吃呢。”


    林旭看着赐福粿上勾勒的繁复花纹,总觉得很特别,于是摇摇头笑道:


    “这么好的东西,我想送给朋友吃。”


    当即有人冲出来举手,“帅哥!你看我像不像你失散多年的好朋友!”


    “我我我!只要你分我一口,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林旭挠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叔叔的东西,他想给谁就给谁呀!”


    关西西稚嫩的声音夹杂在喧闹人群里,无甚作用,最后还是瑾玉出手,目光扫视过去,食客们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了。


    待场面安静下来,瑾玉重新挂上笑脸。


    “客人们,莫要纠缠其他食客。”她揭开蒸屉,提醒道:“云岫山在诸位有心人的帮助下,已大致清扫干净,而清明粿也所剩不多。”


    这话一出,没吃上的食客哪还记得别人的隐藏款,排队的排队,加班的加班,一时间林旭周围的人群消散殆尽。


    “……”


    真是无情呢。


    林旭撇撇嘴,衣角被关西西拉了拉。


    “叔叔,你还要换盲盒吗?”


    “你是想说,我还要不要再换两份盲盒,其中一份给你,对不对?”


    关西西小脸一红。


    “好啦西西,不可以再麻烦叔叔了,”颜楠抱起儿子,点点他的鼻尖,才朝林旭感谢道:“帅哥,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没事,”林旭装好赐福粿,又去领了几个垃圾袋,朝二人笑笑,“我打算再去捡几袋。”


    “我们也去,”关西西高兴道:“要把隐藏款全换完!”


    “咱们有点想得美了……”


    颜楠痴呆地瞧着山路上的人群。


    本该直线上下的游客,如今分布在山上各处。有人眼神犀利,能从草缝找到零食袋;有人身手矫健,从树梢边角拽下碎纸片。


    高手辈出的山路上,颜楠和关西西看起来格外柔弱。


    “这么卷啊……”


    她无助地看向一对爷孙,似乎想从这里找到安慰。


    “爷爷我要!我要盲盒嘛!”


    爷孙处,和关西西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拽着自家头发花白的爷爷,拉长小奶音撒娇厮磨着。


    这股可爱劲,让颜楠看得都直冒泡泡,更别说她爷爷。


    “行!爷爷给囡囡换个大盲盒!”


    老爷子一捋袖,昂扬的气质迸发开来,他在草坪一番动作,抱了一堆枯树枝回来。


    颜楠纳罕,“树枝不能当垃圾吧?”但下一刻,她看着老爷子双手舞出残影,转眼,一个简易版扫帚成型了。


    老爷子用风卷残云的气势一扫,瞬间堆起垃圾堆。


    小孙女高兴到蹦蹦跳跳,嘴里喊着“爷爷好厉害!”,这样的鼓舞里,老爷子的动作越发卖力,眼瞧着一份盲盒就要到手。


    目睹一切的颜楠沉默了,怀里的关西西捧着她的脸,认真道:


    “妈妈,你也可以的对不对?”


    她做不到啊!


    “咳,妈妈怎么能和老一辈的手艺人比呢?”


    关西西的眼神暗淡下来。


    见状,颜楠一急,生怕给儿子建立失败的阴影,握紧拳坚定道:“妈妈没有手艺,但妈妈可以努力!”


    她一展垃圾袋,冲入战场。


    经历了种种“厮杀”,颜楠狼狈地掂了掂战利品,对一脸期待的关西西愧疚道:“抱歉啊西西,只够换一个盲盒了。”


    关西西眨眨眼,迈着小短腿抱住自家妈妈的大腿,“妈妈好厉害!”


    “西西……”颜楠感动地抽抽鼻子,回抱过去,“好宝贝,妈妈再也不羡慕别人家的小姑娘了。”


    “妈妈!”


    颜楠大笑,抄起儿子就往山上冲,“换盲盒喽!”


    瑾玉的小摊前仍是熙熙攘攘——大多是看客。毕竟一天下来,山上垃圾所余不多,只有寥寥无几的能人攒够了兑换牌。


    颜楠来时,兑换的刚好是那对爷孙。


    小姑娘双手接过比她肩膀还宽的食盒,在爷爷的帮助下,眯着一只眼小心打开,随即惊喜道:


    “小船!”


    只见食盒中心,一座乌篷船状的清明粿活灵活现,船头甚至还插着精致的小桨。


    “又一个隐藏款!”围观群众欢呼道:“老板也太牛了,能做这么多花样。”


    瑾玉轻笑着俯下身,讲解道:


    “是清明船,小客人要尝尝里面有什么吗?”


    小姑娘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可一想到它的归宿是进肚子,不由小脸一拉,哭唧唧道:


    “好漂亮,我舍不得……”


    瑾玉的视线无比柔软,声音轻轻的,“做得再好,也是吃食,好吃最首要。”


    而爷爷慈祥摸着孙女的小脑袋,“囡囡想留就留吧,带回家让你爸爸框起来。”


    小姑娘揉揉眼眶,摇了摇头,“小船是爷爷赢的,得让爷爷尝尝。”


    她狠下心,掰开心爱的小船。


    分爷爷一半,自己噙着泪,啊呜咬了一口。直到尝到味,她噌的抬头,甩掉了眼角的泪花。


    “咸咸的,弹弹的,好好吃!”


    一旁的老爷子也睁大眼,看着露出的馅料,惊讶道:“这是,螺蛳?还有小河虾?”


    “爷、爷爷,里面滑滑的东西是什么呀,”小姑娘用力咽下食物,小短手指着粿里灰色的胶质问道:“是果冻吗?”


    老爷子研究一会,讪笑地看向瑾玉。


    “是莼菜羹冻。”瑾玉解释道。


    有食客哀嚎,“老天,我不好好在家玩手机,做什么孽上山看别人吃美食啊!”


    可这样说,他的脚步半点不动,看向又一个来兑换盲盒的食客,抓心挠肺地好奇下一个隐藏款。


    这是一对小情侣。


    人群里,颜楠皱了皱眉。


    她记得这二人,山下捡拾垃圾时,她亲眼瞧见男生把带来的零食全部撕开,一口没吃,全扔进了垃圾袋,对着女友道:


    “宝贝儿,看我聪明不?”


    女友犹豫道:“这样好吗?多浪费啊。”


    你还知道浪费啊,当时的颜楠看不下去,一翻白眼走了。如今想到美食要落在他们手上,不由撇撇嘴。


    小摊后,瑾玉的动作顿了顿,清亮眼眸静静望着这对小情侣,似笑非笑地循着二人的气运,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盲盒。


    小情侣的女生接过,忐忑打开,见里面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清明粿,满脸喜悦。


    “隐藏款!”


    “快,让我尝尝。”


    男生眼疾手快,拿起就往嘴里送,注意到周围鄙视的眼神,他这才从掰出一小块,装模作样送到女友嘴边。


    “宝贝,一起吃。”


    可女生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本着脸面,她勉强吃进嘴,但下一刻,二人齐齐喷了出来。


    “呕——”


    男生脸庞纠成一坨,根本张不开嘴,只低头呕着,而女生吃得少,反而有力气说话。


    “呸呸,这是苦的!”


    “哎呀,客人好运气,吃到苦丁粿了,它的馅料是苦丁茶冻和薄荷脑,最后用黄连成型。”


    “我呸!你居然用黄连来做饭,你故意的吧!”男生勉强站起身,愤怒的想冲过来。


    瑾玉神情清冷,一句话止住了想找茬的男生。


    “和赐福粿一样,苦丁粿也在神前供过,专克浪费食物者。”


    霎时,欲找事的小情侣神色心虚起来。


    男生还想嘴硬,“你,你凭什么说我们浪费粮食……”


    “我可以作证!”颜楠站了出来,“我亲眼看见他俩把没开封的零食撕开当做垃圾。不信去看他们的垃圾袋,里面的零食好好的给扔了。”


    证据确凿,大家的眼神变了。


    “再想吃,也不能这么干啊,吃饱饭才几年啊。”


    “山神庙真这么灵?会不会神明一直在上边看着他们呢。”


    指指点点里,小情侣再也待不下去,羞愧地跑出人群。


    “长个教训吧!”颜楠朝小情侣的方向皱皱鼻,转过脸又是笑眯眯的,“老板,我换盲盒。”


    瑾玉扫过颜楠母子头顶干净的气运,笑着取出盲盒,“这是最后一份了。”


    “运气好好!”


    颜楠和关西西击了个掌,母子俩如出一辙的苍蝇搓手,祈祷道:


    “求求了,隐藏款……”


    一个铜钱状的清明粿映入眼帘,中心的方孔上趴着只青翠矫健的昆虫。


    关西西吓得抱住颜楠,惊恐道:“大虫子!”


    “西西,它不是真虫子,不过,好逼真啊。”


    颜楠惊叹着,虽然之前的子推燕、清明船等粿子已经够惊喜,可看着截然不同却精美绝伦的昆虫粿,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惊艳。


    “这款名为青蚨包,有药膳的功效,客人趁热尝尝。”


    “是有股药味,”颜楠摸了摸儿子,担心道:“小孩能吃吗?”


    “客人放心,青蚨包的馅料是茯苓粉、松仁,和蜂蜜核桃碎制成,药效平和,助养脾胃,并不影响孩童食用。”


    颜楠放下心,掰一小半给眼巴巴的儿子。


    关西西接过小小一块,不满道:“妈妈小气。”


    颜楠嘿了一声,把自己手上完整的青蚨虫晃了晃,挑眉道:“是你害怕虫子,妈妈才不给你吃的。”


    “西西不害怕了,”关西西垫着脚伸手,“大虫子好酷炫哦!”


    “晚啦!”


    颜楠一口把青蚨包塞进嘴,宣告着母子情彻底破裂。


    “口感真特别,松仁的油脂感加上茯苓的苦味,超级适配,”她就着关西西的愤怒咀嚼着,“好像还有股甜香味,是蜂蜜吧!”


    “不错。”


    瑾玉笑着附和,盖上空荡荡的蒸屉。


    夜色寂寂,游客们兴尽而归,山神娘娘神目扫过清爽的云岫山,满意点头。


    堆积的垃圾已被初步成型的公路运输下山。


    尚有些残余的稀碎垃圾,被窸窸窣窣的小动物推成一坨,最后银杏粗壮树根一裹,整个地面干干净净,映照着皎洁月色。


    “你们也辛苦了。”


    山神娘娘眉目柔和,宽袖一扫,氤氲灵气布撒其间。


    暗地里努力了一天,将地底下、树上头的垃圾推至人类面前的小动物们,竖起上半身接受着山神的馈赠。


    簌簌……


    “岂能忘了你?”


    瑾玉亲昵拍拍银杏的树干,温柔道:“好孩子们,无论是人类还是你和这些小家伙,都很棒呢。”


    翌日。


    清明节。


    宋文成气喘吁吁,从扛着的烤猪身上撕下一块肉,对着漫无边际的青山大吼道:


    “太公——你到底在哪个山头嘛!”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青蚨包小典故:


    “青蚨虫有‘母子相寻’的传说,讲的是青蚨母虫和子虫无论分开多远,都能飞回相聚喔——多适合这对感情好的母子呀。”


    第38章 乌稔饭


    ◎看见太公了◎


    风雨梨花寒食过。


    瑾玉挎着一篮乌稔树叶踏入厨房。


    墨绿叶片幼嫩新生,只需食指和拇指掐住叶柄一捋,泛着蜡质银光的叶片便悉数脱落。


    今日食乌稔饭。


    传说唐朝畲族英雄雷万兴被困深山,靠此果腹,后人遂在清明以乌稔饭祭奠英灵。


    瑾玉舀起一捧乌稔叶嗅了嗅,目光幽远,似从叠嶂般的时光里,翻找出一段壮阔往事。


    “沧海桑田。”


    山神娘娘摇摇头,继续动作。


    石臼里铺层粗盐。


    清理好的乌稔叶叠成小垛放下去,木杵垂直砸下,叶肉瞬间迸出青汁。


    捶至碎叶成糊状,倒下泡好的糯米,粒粒吸饱山泉水,胀得半透明。米粒入汁的瞬间,青黑晕染开来。


    她卷起袖口,小臂没入米堆。指缝间溢出染色的浆水,掌心推压时,黏腻的触感逐渐转为滑润。


    柴灶上,云岫村木匠新制的杉木蒸桶散发着水汽。


    瑾玉在蒸桶底下垫了三层——底层铺老荷叶吸潮气,中层垫竹丝编的透汽网,最上层撒茶树枝增香。乌米入桶不能压实,得松松堆成山尖状,留足膨胀的空隙。


    关盖添柴,水汽夹杂着第一缕异香飘出时,地脉向她分享着人气旺盛处的锣鼓声。


    今日清明,各家祭祖。


    瑾玉收回目光,揭开锅盖,热雾腾起阵阵白雾,糯米饭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泽。


    她并指按了按饭粒,神力一转,半人高的蒸桶轻飘飘飞起,翻身一倒,热腾腾的乌稔饭掉进石臼。


    舀进两勺猪油塞到饭上,滚烫的热气霎时将猪油融成油花,在接下来的捶打中,米粒逐渐黏结成团。


    瑾玉默默算着次数,时不时倒一勺野蜂蜜,直到米团泛出皮革般的柔光,取出,用棉线分割,变成一块块黛青色的饭块,摆放进木食盒。


    她挎上食盒,飞往浩渺山脉。


    清明时节,滞留人世的残魂会循着祭祀活动产生骚动,尤其是所谓的“孤魂野鬼”,内里不过是一团死前执念,最易伤人。


    人气旺盛处有人道庇佑尚且无事,最怕深山孤林的孑孓执念,在日复一日的空茫里,怨气积蓄,成了鬼怪。


    瑾玉此行,便是去祭扫他们。


    “食过祭品,解念往生。”


    山神娘娘于山林游走,将乌稔饭布撒其间,眉目悲悯。


    忽然,她于云岫山脉深处,听见了人声。


    “呼…呼…是这吗?”


    “我觉得是前面吧,诶!你别倒在这,可没人扶你。”


    “我不行了……”宋家长孙宋文成一屁股坐在枯枝乱叶上,摆烂躺下,阖眸安详道:“太公你要不然过来去我家吃饭吧。”


    他堂兄弟扶稳烤猪,坐在他身边,嗤笑道:“得了吧,真起来又得搞咚咚锵送走。”


    兄弟俩休息斗嘴时,后边的宋家人也跟了上来,个个喘着粗气。


    宋家二叔询问道:“咋不走了?”


    宋文成一个翻身,哀嚎道:“二叔,我觉得太公不在这个山头啊!”


    “不会吧,我记得去年来的时候,树林就长这个样。”


    宋文成崩溃挠头,指着绿到心慌的深林,“全是树,您怎么可能记得住长什么样啊!”


    “我瞧瞧啊,”宋二叔翻开泛黄的地图,看看地图,再看看树林,嘶了一声,“有点眼熟,又好像不是。”


    宋家人一片哀嚎,几个小辈的声音尤为明显。


    十七岁的宋雨婷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登山杖戳着青苔抱怨:“奶奶妈妈辈的女性不用扫墓,到我这儿就得累死累活上山……”


    堂姐反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她们那会还不能上桌呢,你现在都能坐在主桌了。”


    “那是我有本事!”宋雨婷一听这套就不高兴,掰开挡路的葛藤,“我是全家学历最高的!我凭什么不能坐主桌!”


    “也对,”堂姐赞同点头,接着话锋一转,“那不让你来祭祀太公你就乐意了?”


    宋雨婷气焰一消,嘟囔道:“……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你呀。”堂姐无奈摇头,抬头看眼下落的日头,朝宋二叔喊道:“二叔,您找到地方了没,天黑前得下山啊。”


    “晓得了!过枇杷树左转,见木桩行二十步……”


    宋二叔依着地图注释走了几步,抬头再看,气得跺脚。


    “全是枇杷树!这破树林,长这么好干啥!”


    “好大的树呀。”


    宋家幺女新奇拍手。她今年五六岁,哭着闹着要上山,全程在各位叔姑哥姐背上辗转,现在正在宋家老五背上咯咯笑着。


    “也就你能笑出来了。”


    宋雨婷嗔怒地刮一下堂妹的鼻子,下一刻,她瞧见堂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一处,咬着手指疑惑道:


    “太公?”


    稚嫩童音就这样道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整个宋家人瞬间冒起一层冷汗,迅速抱团,而在人声消散后,众人才惊觉,这片深林是多么幽暗寂静。


    宋文成咽口口水,小声道:“幺妹儿……你真看见了?”


    小家伙懵然地看着围着自己的家人,小小脑袋无法处理这样的情况,只能诚实指着一处。


    “在那里呀。”


    宋家人战战兢兢看过去,灌木丛生后,是一片漆黑,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家伙还在火上浇油,咯咯笑着伸出手,像在对无形的存在求抱抱。


    “走开走开!”宋雨婷尖叫一声,抱着幺妹蹲下身。


    “唉。”


    瑾玉轻叹一声,朝着懵懂的小姑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她捂着嘴乖巧点头,温柔一笑,指了指一个方位。


    小姑娘恍然,顺着她的方向伸手,“在那里。”


    宋家人没动,警惕看了一会,发现没有恐怖情景发生,面面相觑里,有人道:


    “小娃子眼睛干净,是不是真看见了?”


    “看见了就是咱家太公吗!”


    最后宋家老大一锤定音,“找不到坟,就意味着地图没用,我们迷路了,还不如听孩子的,走!”


    宋家一行人谨慎朝着孩子指的方向而去,而瑾玉驻足目送,半晌,脚尖轻点,岩缝里窜出团灰影。


    一只灰皮松鼠身形眼珠灵动,朝瑾玉拜了拜。


    “再好奇人气,也不可戏弄他们。若有下次,便罚你入云岫山脉三百里。”


    那里是云岫山脉的深处,灰皮松鼠知晓里面有什么恐怖存在,大尾巴炸起毛,朝着瑾玉连连求饶。


    “知错便好,去吧。”


    瑾玉不再理会这只初通灵性的精怪,跟上了宋家人,心下疑惑。


    “追山的古俗我有所耳闻,但此处已是极远,被祭拜者为何要埋在此处?若无我在……”


    她的脚步一顿,眉眼一凛,看向跟在宋家人身边的残魂。


    残魂一身灰布军装,应该在生前便破旧成灰暗的布缕,唯有额前的八角帽上红布五星尚有一点颜色。


    二十来岁的面庞凝着层霜色,颧骨消瘦,肤色青白。左胳膊消失不见,伤口处露着森森白骨。残余的右手指甲缝嵌着黑土与火药渣,正握着腰间的大刀,虎视眈眈盯着瑾玉。


    一神一鬼互相冷脸时,宋家幼女也困惑在她与残魂左右转动。


    “两个、太公?”


    宋家人正在拾掇长满草木的墓碑,听到这话,老辈人彻底放下心。


    宋二叔大松一口气,释然道:“两个就对了!”


    “什么情况啊?”宋雨婷懵逼,见长辈不搭理,她蹦向宋文成,“大哥,你是咱这辈老大,你肯定知道吧~”


    宋文成受不了妹妹的撒娇,边摆放着祭品,边叙说道:


    “这里是太公去世前自己选的地方。他说当年云岫山抗击战,他的好兄弟掩护他,自己牺牲在大山里。”


    宋家人的动静慢慢小了,纷纷停下动作倾听着这段往事。


    “这些年他寻遍了这位战友的亲友,也没找到,遗憾了一辈子。去世前,他非要埋到这,说有他的后人祭拜一日,就有人祭拜他兄弟一日。”


    “这样啊,我再也不抱怨上山累了。”宋雨婷鼻子微酸,揉揉眼睛。


    “原来如此。”


    瑾玉也恍然,放下冷意,对那道残魂点了点头。


    “我为护送宋家人而来。”


    残魂松开腰间的大刀,张了张嘴。


    “……”


    他魂体消磨的厉害,早失了言语的功能。


    瑾玉见状敛目——这道魂体坚弥至今,必有顽固执念,神明不会要求他自行散去。


    “太公,还有太公的兄弟,吃好喝好!”


    宋家人已摆好祭品,将宋太公和他旁边的衣冠冢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举起酒水絮叨着。


    宋家老大眼眶发红,但还是在笑,“老爹,您喜丧九十,也保佑儿子我活到您这个岁数啊!”


    山风穿过深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正在咀嚼来自后辈的惦念。


    香火的味道缭绕里,瑾玉点了只精怪,叮嘱它护送宋家人回去,自己则驻留原地,揭开食盒,朝空洞的残魂递出一块乌稔饭。


    继而朝空中挥洒最后一把饭块,无形之风驮着里面存蓄的灵力,飘飘荡荡融进晚霞里,安抚着游荡的执念。


    最后,她捡起一个破旧的八角帽,翻看着里面一针一线密密缝的“赵”字,无奈一叹,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罢了,助你一回。”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捻一块乌稔饭点在宋家幼女额心,笑道:


    “供过的乌稔饭需分食,孩童吃后额点一星,防山间“墓虎”——传说死者变只墓虎,夜间出来作祟吃人。”


    第39章 五色手作食盒


    ◎执念已消,且寻往生吧。◎


    清明的雨水细密如丝,朦胧笼罩在裴雪樵银灰色西装上,连着稠密眼睫都蒙上一层水珠。


    “董事长,要不进车等吧。”聂文泽停好车,担忧道。


    “不必。”裴雪樵再次调整领带夹,望向空无一人的路口,又打开手机置顶。


    [明日我下山办些事,能麻烦你陪我一程吗?]——瑾玉的这条消息如果是信件,估计早被他摩挲出痕迹。


    裴雪樵嘴角噙着笑,心情甚好道:“我的车停好了?你们回去吧,麻烦你们了,加班费五倍。”


    聂文泽和司机面面相觑,告别自家老板后,默默摇上了车窗。


    后视镜里,司机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问道:


    “老聂,你从哪看出来老板等的人不一般?”


    “你没看出来他老人家今天的装束吗?”


    “天天不都是西装?”


    “啧,跟你说细节你也看不出来,就这么说吧,我去接董事长的时候,管家告诉我他在衣帽间待了三个小时。”


    “好家伙!孔雀开屏!”


    “体谅下求偶期的男人吧。”


    求偶期的裴雪樵并不知道自己在被下属蛐蛐,清隽眉眼上没有不耐烦,直到看见瑾玉从云岫山的薄雾里款款而来,他缓缓绽出笑意,迎了上去。


    “女士,早上好。”


    “裴先生早啊,我不熟悉道路,所以想请你带我前往烈士陵园……”瑾玉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扫过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最后定格在那双吃惊睁大的凤眼上。


    “烈士陵园?”裴雪樵呐呐重复,耳尖陡然滚烫,目光慌乱一阵,匆忙道:“女士,我失陪几分钟。”


    哗啦啦。


    裴雪樵掬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自己脸上,冲去额发的发胶和精心挑选的香水。


    再回来时,他脱下西装外套,卷起了衬衫袖子,襟前佩了一朵新鲜白菊。


    “抱歉,女士,是我设想不周。”他认真道歉。


    瑾玉扫过他湿润额发,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歉意道:“其实该道歉的是我,忘记说清楚地点……”


    “我的错。”“不,怪我。”


    路过的阿婆推着婴儿车悄然路过,揶揄道:“感情真好,抢着背锅呀。”


    听到这话,瑾玉怔楞一瞬,失笑摇头,而裴雪樵先是脸红,而后正色道:


    “我去解释。”


    “罢了,玩笑之言,严肃反倒过了。”


    没注意到有人神色黯淡下来,瑾玉坐在路边公共椅上,打开携带的食盒。


    “来吃些早饭。”


    裴雪樵走近,瞧着展开的精致点心,漫上期待:“为我做的?”


    “我可不亏待司机,”见男人失落垂眸,瑾玉调皮一笑,“开个玩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这是实话,自山神娘娘苏醒后,结缘的人类不少,大多因美食结缘,而裴雪樵在这之上,还参与了山神庙诸多事宜。经过这些时日相处,她颇为欣赏这个人类。


    “……朋友吗,”裴雪樵低声重复,旋即轻笑,“也好。”


    “嘀咕什么呢?快些用饭。”


    瑾玉递过来一个杉木食盒,里面用木条隔出空间,摆放着五种模样各异的糕点。想到什么,她伸手捻走一块糕点,顺手送入口中。


    因着咀嚼吞咽,来不及解释,她鼓着脸颊,眼睁睁看着裴雪樵让出早饭,担忧道:“女士也没吃吗?”


    “不,是因为祭扫用的‘五’数,不适合人食用。”瑾玉咽下糕点,解释道。


    “原来如此。”


    见裴雪樵只顾笑着与自己说话,瑾玉挑眉,话锋一转。


    “我方才吃的是山枣福袋糕。”


    迎着对方不明所以的眼神,山神娘娘坏心眼道:


    “用糙米皮包蜜渍山枣,红绳扎口成袋状。一口咬下去,煨软的红枣香甜无比,加上清淡的糙米,绵软馨香……”


    裴雪樵笑意更甚,与有荣焉,“你的手艺自该如此优秀。”


    瑾玉一噎,揉揉眉心,干脆道:“你再不吃,便不许吃了。”


    “呵……”裴雪樵终于明白她的用意,失笑点头。


    观察过食盒剩下的四种糕点,他先挑出熟悉的,“这是先前吃过的青团?”


    “咸甜双拼,”瑾玉双手支颐看他,懒散道:“但是换了馅料。”


    裴雪樵静静端详这块青团。墨绿表皮浮着艾草碎,咸甜馅从半透青皮里洇出琥珀与黛褐色,黑芝麻缀顶。


    先咬一口甜馅,碾碎的松仁沙质感突出,又被底层的艾草苦味托住,他满足地咽下这口软糯甜香。


    “还是这般美味。”


    再捻起一块五角形糕点,酥皮泛着金黄,五角裂纹里透出枣泥暗红,稍一用力,酥皮簌簌落下,他急忙伸手接住。


    “五角枣泥酥。”山神娘娘尽职尽责地介绍。


    糕点入口前,鼻间萦绕着炒熟的麦子香,细闻,有股酸冽感,咬下一口,馅料里飘出茉莉花香。


    预料之外的清爽,裴雪樵细细品味,外层酥皮入口化渣,直到这时,他才吃出那股酸味,来源于浓醇的山楂酱。


    好特别的搭配。他咽下酸锐山楂与醇厚枣泥的味道,舌根泛起一阵隐秘茶香。


    还有松针糕。用糯米混嫩松芽蒸制而成,青绿色的糕体嵌着碎茶芽,青青皑皑,分外美丽,气味也独特,是股雨后松林的树脂辛香。


    味道自不必说,初嚼如嫩蕨菜滑过齿尖,糯米的清甜味后,炸开隐藏的青梅咸酸,收尾是木质香的回甘。


    最后一款糕点名字简单,就叫霜色米糕。


    糯米粉如初雪覆满青瓷盘,薄荷冻透出冰裂纹的莹绿,颜值甚高,裴雪樵也最喜此款味道。


    薄荷碎的清凉直冲鼻尖,给人霜雪压断枯枝的凌冽感,待凉意褪去,底层米糕的温糯甘甜又漫上来,仿佛雪下新生的春芽。


    “……好吃。”


    裴雪樵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心中唯余这二字。


    瑾玉看他失神模样,噗嗤一笑,递来一盏清茶,“野菊甘草茶,本用来解糕点的腻,如今看来,好像无用?”


    被调侃的裴雪樵脸颊微红,才感知到食用太多糕点引起的干涩感。


    接过这杯琥珀底透着鹅黄的茶水,里面冲泡后的菊花瓣轻盈浮沉,他欣赏一会,一饮而尽,顿觉喉间一派清润。


    吃好喝好,裴董事长老实担任司机,细雨微朦中,车子停了下来。


    一片柳树静静伫立,笔直寂静。


    瑾玉转过身,“坟墓阴森,我自行进去便好。”


    裴雪樵正从后座取雨伞之类的用具,听到这话,短暂的理解后,他微微一笑,为她拂开垂绦细柳。


    “女士,你看。”


    柳暗花明,人声骤然清晰,几个拽着风筝线的孩童从瑾玉身边跑过,嬉笑打闹间,稚嫩笑容分外耀眼。


    放眼望,穿练功服的老人打着太极,不远处,一群青年衣着新潮,跳着街舞。


    扑面而来的热闹让山神娘娘罕见怔然。


    “真是……意外呢。”


    她侧眼看向身边,八角帽的主人不知何时出现,挺拔步伐坚定迈向陵园最高的碑陵。


    苍劲有力的石刻上书——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沾染硝烟血液的枯瘦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身影蓦地透明大半。


    其实这一路走来,这道残魂的目光随着路过的繁荣景色,始终坚弥的执念就在缓缓消融。


    瑾玉静静将完整的祭品摆好,轻轻一叹。


    “执念已消,且寻往生吧。”


    残魂不语,消弭大半的身形在心口处仍有顽固不去。


    瑾玉思索,正欲开口,一道苍老女声响起。


    “好漂亮的糕点。”


    “您是?”


    老者头发花白,皱纹丛生,一双眼却清亮睿智。


    “我姓赵。”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祭扫叮咛:


    [供糕摆五向,茶盏莫对阳]


    “糕点按东-南-西-北-中五方位摆开,茶壶嘴需朝向碑铭,勿让日影压住杯沿。旧时说会‘阻鬼饮用’,现在用科学的解释,是怕阳光直晒茶水,导致变质哦。”


    第40章 大招宴


    ◎十六年啊!她崩溃大哭,“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忘了啊!”◎


    雨后的烈士陵园泛着青柏特有的苦香。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将系红绳的柳枝放在糕点旁,苍老指尖拂过冰冷石碑。


    瑾玉站在她身后,侧眼看向不远处那道穿着褪色军装的残魂——他正紧紧盯着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她突然开口,“您有亲人长眠于此?”


    话音刚落,衣角就被拉了拉,瑾玉看过去,见裴雪樵欲言又止地摇着头。


    “怎么了?”她困惑眨眼。


    裴雪樵压低声音道:“太直白了。”


    山神娘娘仍是不解,澄澈双眸干净到近乎淡漠。


    “生与死,本就是最直白的真相。”


    “……”裴雪樵深深看她一眼,朝看来的老太太微微鞠躬,“抱歉,她不是……”


    “呵呵,她没说错。生死的事,年轻人看不开,但我老啦,不忌讳这些。”


    赵老太太浑不在意,拍着冰凉石碑,“小姑娘问我家人在不在这?”


    她沉默半晌,微笑摇头。


    “我不知道。”


    一阵风过,吹起她鬓边白发,恍然回神,眉目一派豁达。


    “现在好时代哦,消息一发一收,一瞬间的事,哪像几十年前,百十封家书能有一封到手就不错了。况且我那时也在另一处战场,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塞一瞬,“太惨烈了,各地纪念馆里多少遗物摆不出主人名字,他也不过其中之一。”


    所以,还是无法确定。瑾玉蹙眉,忽而,她听见裴雪樵歉意道:“抱歉,老太太,提到您的伤心事了。”


    为什么又道歉?


    山神娘娘微微侧首,那双眸子中,青玉般的光华稍纵即逝。好似墓碑前静观悲戚的无心松柏,又似亘古不移的巍峨青山。


    纵使不解,她仍认真道:“抱歉。”


    “哈哈,都过去啦。倒是我该谢谢你们,愿意听一个小老太太憋在肚子里的话。”


    赵老太太摩挲着无名碑上痕迹,“这些年我带着孩子跟着指挥走南闯北,走到哪,每年清明,我就去哪里的烈士陵园祭扫。


    “……都是同胞,都一样的。”她的声音飘在清风里。


    呼——


    风大了些。


    赵老太太抖了一下,看着靠近的瑾玉,和善笑道:“老啦,一阵风就觉得冷。”


    “春风料峭,属于凉气呢。”


    瑾玉笑盈盈扶着老太太离开碑铭,目光却有些冰冷,看着残魂靠近又收回的手,神音传荡。


    “生与死不可逾越,你已逝去,莫要再缠连现世之人——你方才仅仅靠近,她便有了不适。”


    残魂目露哀伤,又后退几步。


    瑾玉这才收回视线,询问道:“老人家的家人呢?不来陪您吗?”


    “家里还剩个小孙子,”赵老太太轻飘飘道出这句话,“他一会就来。说来气人,我和他之前定居在临市,前些年出了什么垃圾分类,他说死活受不了,就拉着我住到了郊市。”


    听到这里,瑾玉有灵光一闪而过,思索着起身告辞,那道森寒气息却不曾移动。


    回头望去,便见残魂站在十数步外,哀求地竖起食指。


    一天,让他陪她一天。


    瑾玉当即打算拒绝。


    神明的眼里,生者与死者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生者当专注于现世之事,而死者在生命终结之时,散去本世记忆,唯留一星先天本真,回归到天地间的流转,成为奔腾不息的循环一部分。


    互不干扰,方为正道。


    此番她愿意相助残魂,要的结局亦是他执念消散,奔赴循环,而不是寻到执念,愈演愈烈。


    “不……”她刚想拒绝,清风为她带来赵老太太的呢喃:“这么多年,无一故人入梦啊。”


    瑾玉长叹一声。


    “念你魂魄清正,功德斐然。一晚,明日鸡鸣前,我会送你离开——切记,不可再生执念,不可靠近。”


    残魂感激地笑,身板倏然挺直,双腿一并,利落朝她敬了个礼。


    山神娘娘将拂去灰尘的八角帽轻轻放在墓碑后,看着视察的管理人员拿起来思索,旋即激动,看着老太太仰天不语,看着残魂静静伫立。


    她还是不甚了解人类。


    “女士,要回去吗?”裴雪樵清润的声音唤回瑾玉的沉思。


    她眨眨眼,笑着点头,“嗯,我不能离开太久。”银杏的力量还不够庇佑云岫山脉。


    “……”


    “有话要说?”山神娘娘眉眼温和,似在鼓励凡人叙说心事。


    “女士你,好像没怎么离开过云岫山。”


    裴雪樵此刻不曾在意自己连夜制作的游玩攻略,唯余担忧。他组织语言,“是有难言之隐吗?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在所不辞。”


    瑾玉的视线从窗外繁华街景收回,静静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裴雪樵笑得自然,不让她发现自己微微握紧了方向盘。


    “你很喜欢热闹,”他视线在后视镜里与瑾玉对视一瞬,匆忙错开,“这一路上,你对路过的一切都很好奇,却不曾说想看一看。”


    “……”瑾玉久久不语。


    寂静盘桓在宽敞的车厢,裴雪樵不自在地扯扯衣领,心中暗悔自己多嘴,交浅言深。


    忍着一腔酸涩,他在红灯的间隙打算道歉,便撞入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清潭。


    “没人对我说过这些呢。”山神娘娘摸摸心口,体会着这份陌生暖意。


    从来都是神明垂怜他人,何时反被关心过?


    她垂眸一笑,“但过段时间我便可以随意下山了,到时要麻烦你做向导喽。”


    “乐意效劳。”裴雪樵悄悄红了脸,忽略后面催促的滴滴声,踩下油门。


    车子稳稳停在云岫山下。


    小雨淅淅沥沥,裴雪樵撑伞递给瑾玉,自己再撑开一把。


    “你要随我上去?”


    “不欢迎吗?”他声音调侃,可在瑾玉说“非常欢迎”转身后,神色转为踌躇。


    修整好的青石路上,他望着前方的轻盈裙角,胸口内袋的东西被滚烫胸膛染得温热。


    终于在临近山神庙,他深吸一气打算掏出礼物,却被一道凄厉女声打断。


    “老板!求求你,让我见一见我的小狗好吗!”


    “擦擦头发。”


    偏殿里,瑾玉递过去一块干毛巾。


    “谢谢,”方芷莹胡乱擦擦头发,捧着一个小罐子,满脸哀求道:“求求你了老板,让我见见雪球好不好?”


    “你不是说雪球已经去世了,我如何帮你?”


    瑾玉不动声色看眼那只疯狂摆尾巴的小白狗,不打算承认,可接下来,方芷莹径直指向了小白狗的方向,嗓子沙哑道:


    “它就在那!我能感觉到!它肯定在对我摇尾巴呢!”


    瑾玉蹙眉不语。而裴雪樵站起身,不经意挡在了她身侧,谨慎道:“这位方小姐,或许你太累了,需要一场睡眠来稳定情绪。”


    “它就在那!”方芷莹崩溃跌落椅子,双手在面前的空地仓皇摸索,“雪球,你在的对不对……妈妈好想你……”


    裴雪樵默默把手放在了报警器上,一只温暖的手轻轻阻止了他。


    “女士?”


    “她没疯,”瑾玉简单解释一句,上前扶起方芷莹,双手坚定按在她的双肩,迫使她直视自己,“你吃了赐福粿对不对。”


    方芷莹红肿双眼恍惚一瞬,连连点头,“对!林旭送我吃了赐福粿,我就能感觉到雪球的存在了,他说赐福粿是你做的,你一定也可以知道雪球在对不对?!”


    “……他当真是个好孩子。”瑾玉复杂道。


    唯一一份的赐福粿当然与众不同,它在神前供过,自有一番灵韵,而每份隐藏款的清明粿,并非随机赠送,而是根据食客气运勾连。


    林旭能抽中赐福粿,证明他福源深厚,气运纯良——自然也心善,将好东西让与朋友。


    “我不会帮你。”


    瑾玉收回双手,径直坐回,望着哭泣的小姑娘,眸中有着罕见的酷冷。


    “为什么!”方芷莹眼睛鼻子通红,见瑾玉不语,姣好五官透着冷硬,她又哀求道:“那能不能让我听听它的话?您帮我传个话好不好?”


    瑾玉深叹,终于开口。


    “执念是不一样的。”她想到那位军人残魂,摇头。


    如他一般坚定纯粹的执念极为少见,大多逝者直接消散天地,极少数逝者因为生前不甘,才会留下一星半点残魂驻留人世不去。


    “执念、不甘、欲望,是一种意思。”


    望着方芷莹固执而迷茫的目光,她直白道:“帮你传话?之后你想不想见面?帮你见面,你会不会想多留它一段时间?”


    方芷莹咬唇不语。


    瑾玉劝道:“逝者已逝,别离也是一课。”


    “可它是我的小狗啊!”


    方芷莹歇斯底里吼道,她颤着手捧着小罐子,不住地蹭着,声音也哆哆嗦嗦的,“我把它从那么小养到那么大,结果一把火下去,怎么就剩这么一点……”


    “十六年!十六年啊!”她崩溃大哭,“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忘了啊!”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今日笔记久久未成,一滴墨渍滴落,恰如清明时节的泪水。


    “唉,凡人的哀思啊……”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