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怀一个怎么样◎
血,漫天遍野的血。
赵元池呆呆地望着远方,她从没见过曹家军被杀得如此狼狈的时候,好像每个骁勇的战士都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瓷瓶,金面将军的杀意犹如一把直插入人心脏的利剑,她仿佛从地府深处爬上来般狼狈,居高而临下,眼中仿佛燃着烈火。
曹家大伯悍然无畏地率兵冲杀上去。
北山从旁边驱马,慢慢地走了上来。
“我来。”她言简意赅。
她露在外面的身体凭空多了无数伤痕,有的还在结痂,有的已经脱落,赵元池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杀入敌阵,悍然取向主将,从前视若神明的大伯甚至连逃走的时机都没有,就已经被那枚枪尖挑飞,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马踏成泥,赵元池通红着双眼,看着一地零落的血泥。
多么熟悉,她想,和她一起玩到大的曹盛表哥,也是这种死成血泥的模样。
去给他收尸的人甚至找不到一块完好的骨头。
她抬起眼睛,围城多日,损耗甚多,曹军的确可以毫无阻碍地血洗长宁城,但在面对这支仿佛地府里头爬出来的骑兵时,所剩的唯余颤抖。
“赵元池杀不杀?”南狼道。
杀了王女,就是与赵平秋不死不休了,赵亭峥望着城墙,墙上有个纤细的影子,卢珠玉探出头来兴奋无比,冲她扬着手。
没看见楚睢。
赵亭峥心里一突,长宁被困,她从北狄赶来时,时间已经拖得太久,曹军围城,城中一个主将也没有,里头的人能撑几天?她几乎心存了决志,见卢珠玉好端端地守在城墙,赵亭峥像死过去又活过来一样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可不见楚睢,又心惊胆战,又后怕庆幸。
城破之时,应当已经把他送出去了。
赵亭峥这才觉得这些时日里崩飞出去的魂魄砰地落了回来。
再找他回来,想来又是不容易的,她心里头七上八下,良久,年轻的北狄王居高临下,对着始作俑者寒声道:“当然杀。”
赵平秋敢先撕毁合约,动起长宁来,就别怪她撕毁和约,翻脸不认人了。
外头的战斗几乎一面倒,长宁城门被大大地敞开,困在里面多日的北狄军终于到了出一口恶气的时候,刀光剑影之间,曹家将尸横遍野。
赵元池亲眼见到了一场无可阻拦的败局,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几乎已经握不住长枪。
赵亭峥早已不是和她们一样的亲王了,亲王们仰仗着母亲的宠爱,父亲的家世,用尽心血筹谋,谋夺太女的位置。
而赵亭峥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反贼,她的对手是赵平秋,早已是不管不顾的杀神。
时至今日,赵元池才知道自己放过战机的行动又多么愚蠢。
她终于开始胆战心惊,却咬着牙,拿枪尖对准了赵亭峥。
北狄王好像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赵元池曾在冷宫中往她的饭碗里丢老鼠,曾伙同赵守明把她骗得挨板子,也曾暗自动作,叫汉南一带的流氓踹她的府门。
“这种时候,你倒是来血性了。”赵亭峥道,“总归没辱没了那些战死的曹家人。”
“贱人,来和我决一死战。”赵元池咬牙道。
而赵亭峥却很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摆摆手,北山的骏马从乱军之中应声而起,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气味直横到了赵元池面前。
“把人头给赵平秋送去,”她慢慢地骑着马走向城门,平静得不像是宣告一个人的生死,“告诉她,既然给脸不要,下一个就是她了。”
不,不——!
血溅当场。
赵元池所幻想的决一死战,在赵亭峥面前却早就变成了小孩子的过家家,甚至她懒得动手,来个手下就砍了。
战后收拾战场,赵亭峥却在卢珠玉的帐前有些焦急地打转,良久,清点好伤亡的卢珠玉掀帘子走出来,一见赵亭峥,登时瞪大了眼睛,道:“殿下,你不回宫里,在这里做什么?”
堂堂北狄王站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安,她盯着脚尖,半晌,才道:“我有话问你。”
“殿下请讲。”
“……楚睢送哪去了?”
闻言,卢珠玉一呆,随即目露两分呆滞,结巴:“什么?楚大人……楚大人没走啊,我送了,他不走。这城多亏他守着,现下不是好端端在宫里么。”
话音未落,便见赵亭峥神色一紧,一瞬间,卢珠玉在赵亭峥的脸上觑到了属于“小靖王”的意外与茫然,她头也不回,翻身抓了一匹马,不顾卢珠玉在身后哎哎地叫,飞也似的跑回了王宫。
一路气不喘一口地跑到了殿前,赵亭峥反倒有点儿不敢进去了。
半晌,她咬牙,敲了敲门。
“……”
没应声,她站在门口又急又慌,片刻,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把门狠狠地一推!
“砰——!”
楚睢正正站在她面前,手还放在门扉上。
登时间,赵亭峥的呼吸几乎窒住了,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猛地冲上前去,什么也不顾地拥到了楚睢的颈上,她不怕楚睢推开她,死地逢生之时也没落下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楚睢被她带得一弯腰,颈窝湿漉漉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为什么不走?”赵亭峥口齿不清道,“凭什么不走?”
楚睢弯腰,双手将她拥进怀中,她身上有温暖的青草味,像晒着太阳的小动物,这香气埋在铁与血的味道下,温暖而柔软。
“……”楚睢迟缓地伸双臂,迟缓地拥着她的后背,一颗心终于落地,他抱着赵亭峥,心中无比后怕。
赵亭峥真差点死在了北狄。
他差一点就真的失去赵亭峥了。
在外头杀伐果决的北狄王,在楚睢面前像个莽撞笨拙的少女,她什么也不顾了,楚睢留下了,楚睢没有走,楚睢活的好好的!
“我没保护好你,”她的眼泪往下砸,“对不起。”
楚睢只回抱住她,用力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他想,只要她还好好地在身边,什么都不重要了。
赵亭峥被埋进大雪山时没有哭,被北狄王带兵围困弹尽粮绝时没有哭,亲手杀了血亲外祖时也没有哭,她扔下了北狄王的即位仪式,头也不回地往回赶,昼夜不歇地跑死了不知几匹马,终于在紧紧抓着楚睢时,眼泪反而一颗一颗地往下砸了。
赵亭峥哭够了,哑着嗓子,终于坐在楚睢的书案旁,她捧着茶杯慢慢地喝,眼睛好像长在楚睢身上一样,楚睢往哪走,她就往哪晃。
“为什么会这么凶险。”楚睢道。
楚睢正背对着她,给她拧擦脸的帕子,她垂了垂眼睛,轻声说:“长宁城里出了叛徒,我的马和北山的盔甲被作了手脚。”
这些战备只有在长宁皇宫里的人才能做到,她的马和北山的甲都是存放在宫中的。
所以她才会猝然摔进雪渊,与大军分散;北山胸口的甲衣被埋了机括,战到酣时,铁片穿过了她的胸口,当即血溅三尺。
若非没打中要害,北山就死在自己人的暗算里了。
南狼冲到北狄时,北山所率骑兵营已经疲于奔命,他违抗军令,拼死保住了姐姐的命。
闻言,楚睢陡地愣住了。
说出口,赵亭峥倏地有些后悔,但话已经出口,也没有往回吞的理,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她只觉得想抓的无论如何要死死抓在手里,于是望着楚睢,又转道:“听说你把我祖宗的神像扔城墙头上去了?”
楚睢垂眸看着她,漆黑的长发垂在雪白的衣袍上,美得惊心动魄,赵亭峥顶着一张花猫脸,似笑非笑地抬着头。
这个野心勃勃的北狄之主,杀君谋逆的不臣之徒,看起来有点儿促狭,也有点可怜。
楚睢轻轻叹了口气,只道:“殿下要如何罚臣。”
赵亭峥一见,有点意外他忽然的软化,但送到嘴的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她把他往书房的软榻上一推,就凑上去试探地亲,生怕他突然推开她似的,她闻着楚睢身上的气息,生疏又莽撞地撬开他的唇舌,楚睢温顺地张着嘴,哪怕被她坏心眼地咬了舌头也不往回收。
“嗯?”赵亭峥忽然觉得有点硌,意外了。
楚睢躺在她的身下,眼带泪水,孕育了一个孩子的腹部肌肉紧实,赵亭峥探下去摸了摸,唇角陡然一勾,眼中霎时闪着兴奋的光彩。
“……这么快的?”
楚睢喘着气,赵亭峥一到这种时候就满嘴胡说八道,他被她说得一恼,偏过头去,把脸埋进手臂,不说话了。
赵亭峥哪能让他这么躲了过去,一条漆黑的刃啪哒啪哒地就上来了,她咬着楚睢陡然一紧的喉咙,轻声道:“楚睢,跟你商量个事。”
“……”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楚睢喘气不答,被赵亭峥坏心眼地一戳,登时倒吸一口气,艰声道:“……太傅。”
“……?”
赵亭峥瞪大了眼睛,楚睢继续道:“……臣是,殿下的太傅。”
闻言,赵亭峥忍不住笑——连大宁都被吞下一半了,楚睢这犟的死心眼,还记着这扯淡一样的太傅呢。
可说到底,二人之间真正堂而皇之展现给世人的关系,也就这个扯淡一样的太傅。
“再怀一个怎么样?”于是赵亭峥吻他,听见他的闷哼声,似笑非笑道:“好太傅,分开些。”
楚睢不出声,难耐地攥紧榻边,骨节分明的大手被攥得泛红,身体里有隐隐的暖流,赵亭峥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明日就跟我去过明路,少占我辈分的便宜。”
【作者有话说】
楚老师在这种时候提这个,只会被不要脸皮的小赵当成另一种普雷(
42
第42章
◎自他前,风平浪静,自他后,永不安歇◎
说是明日,其实并不是明日,做了半月的心理建设,赵亭峥才敢抓着楚睢去探二老的口风。
楚睢轻声道:“殿下,是不是太急了些?”
赵亭峥连忙摇摇头,不急,一点儿也不急,若不趁着这一阵楚睢心疼她心疼得脑子不清醒赶快把人拿下,将来楚睢又回转过来,又闷声不吭地想多了,这事儿八成悬。
死这一趟真值,赵亭峥登堂入室时竟然想,楚睢待她虽还有些倦倦的,但总不是前些时候了,那副礼数周全却拒人于万里之外的样子真是叫她心碎不堪。
白璧难全,再巧的工匠,都难以将打碎成两半的璧人严丝合缝地拼起来。
于他,于她,皆是如此。
能像今日一般,已是二人吞了苦果,偏要勉强了。
她挺知足,回不去就回不去,总归以后日子还长,一辈子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包括那条隐在白璧下隐隐发烫的裂纹。
赵亭峥站在院子外面,蹲着捣鼓石缝里胡乱钻出来的野草,心浮气躁,这边扒拉几下,那边巴拉几下,两只耳朵紧紧地注意着殿门,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动静。
良久,门开了。
楚睢从门中走出来,赵亭峥豁地站起来,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你娘怎么说?”
闻言,楚睢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他道:“只是说属实是太急了。”
赵亭峥要下聘求亲,然后于北帝登基之时连着君后大典一起办了,他刚把这话斟酌着往外透了一丝口风,楚文絮与刘念便齐齐有些变脸。
这倒是他意料之中。
楚文絮沉吟片刻,问道:“按说这是你的私事,我作母亲的也不该太过挂怀,只是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北狄王又更非寻常帝王。我与你父亲一生只你一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此生,你心性至刚至纯,这天家龙潭虎穴,如何敢趟这浑水。”
她明面上是赵平秋的文臣,实则更是赵平秋的狼犬,宫禁之中万般不见光的事情,没人比楚文絮更加明白。
楚睢垂着眼睛,刘念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手上不住掐算,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劫数未尽,不得圆满。
思及此处,刘念也劝道:“怎么冷不丁的这么着急?一辈子长久,也得稳当些时候再行决策,为父知晓,陛下从北狄九死一生回来,你俩一时难分难舍,但人的归处是一生大事,绝不可因着一时冲动就定下。”
楚睢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茶杯,片刻,俯身行礼道:“孩儿知道了。”
待他走出殿门,楚文絮才无奈哼道:“越大越不稳重。”
外头的赵亭峥听他一一复述完,只是有些失望地笑笑,果不其然,即便楚睢冲动,他的爹娘也不会冲动,随即拉着他手道:“去吃饭吧,我见你早上就没用多少,胃口怎么那么差。”
北帝君临天下,当然可以权势压人,但在楚睢的事情上,她却怀着些莫名的谨慎与固执。
曾把楚睢折腾成那番模样,赵亭峥也自觉有些难往二老眼前晃。
楚文絮从前乃太学祭酒,如今是回不去南面了,不如给她在北面也弄个国子监,叫她忙着去,满脑子都是死不开窍的学生,就不来耽误她的事了,赵亭峥暗自琢磨。
“……”没那么简单,楚睢轻轻摇了摇头,忽然,赵亭峥想起什么道:“新到的江南厨子,会做你们江南的糕点,去尝尝?”
今晨楚睢只略喝了些粥,再就是把*她剩的半只甜豆包接过去吃了,其余的什么也没吃。
赵亭峥有些忧心忡忡,生怕楚睢身子没好全。
少女穿着玄黑的描金龙袍,被蹲得皱皱巴巴,楚睢顺手为她抚平,轻轻握住赵亭峥的手,随她一起走出了院子,才道:“过段时间,臣要给殿下说一件事。”
楚睢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握着有点儿暖和,赵亭峥乖乖地叫楚睢握着。
秋叶沙沙,踩着犹如金黄的软毯,微凉的秋意中,一高一矮两道影子穿行在树影之中,亲密无间,犹如壁人。
“行啊,我也要和你说一件事,”赵亭峥道,“和吴允她们商议过了,长宁做北狄的陪都可以,做一国之都实在是不够,我们还是打算去洛京定都。”
楚睢微怔:“……殿下是说?”
“我们要回家了,”她微笑,“也去见见我的娘亲吧。”
将大宁打退后,百废待兴,北朝井井有条,恢复了应有的平静。
宫中的人们渐渐地忙碌起来,开始筹备帝王的登基。
十月末,北军进军洛京,北狄与北宁合二为一,赵亭峥改朝换代,世称北帝。
洛京更名临世,为北朝新都。
宫阶长道啪啪地响,忙里偷闲,人们在脚不沾地的忙碌中空出唇舌来八卦,一宫人捧着礼器道:“听说皇上差点把登基大典连君后的大典都要一起布置。”
另一宫人讶异道:““如若添上君后的典礼,那可真就要比眼下麻烦十倍了。”
“这君后得宠嘛,”说话的是个男侍,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靠皮相爬上去的,若我在陛下面前晃晃,说不准我也行。”
正当此时,眼前走过一个人影,宫人们一对视,连忙行礼;“南将军。”
南狼哼一声,瞄了瞄方才出声的男侍,道:“你方才说什么?”
男侍瑟瑟发抖:“……回,回大人,小的,什么也没说。”
“小爷还排不上,”他憋气把人揣了个跟斗,瞧着这个故意穿白衣的男侍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提前排上号了,把嘴缝上,晦气!”
违逆军令,抗命出城,险些被大宁军抄了老窝,赵亭峥一缓过来便火冒三丈,实打实地甩了他三十军棍,南狼一声不吭地受了。
他的确抗命了,可若非他及时赶到,即便赢下大战,北山也多半会死。
用自己的前程换姐姐的命,南狼一点儿也不后悔,总归功过相抵,他人头还保着就行。
他只对那个几乎害死姐姐和赵亭峥的叛徒恨得牙根发痒。
“……这几日瞧着老大没有?”他不耐道,“我有事问老大。”
说来奇怪,据说赵亭峥一回长宁便排查出了叛徒,可不知为何,这叛徒是谁,竟半点没漏风声,连卢珠玉和周禄全两个都不知道,叫他万分摸不着头脑,连带着对赵亭峥也有些疑惑。
被坑得最狠的可是她自个儿,南狼想,赵亭峥可是差点连帝位连命一同丢了,不赶紧把人剁成肉馅是想做什么,瞒下消息,放长线钓大鱼?
宫人小声回道:“回,回将军的话,此时陛下和楚郎君一块在冷宫,那地方平素不让人去的。”
楚郎君,楚郎君,闻言,南狼又咬牙了:“……路在哪,指了,小爷自己去。”
叫楚睢选个地方住,楚睢打死也不肯住宫里,只每日黄昏准时告辞回楚府,无奈赵亭峥只得日日把人召进宫里来。
赵亭峥这些时候的脾气好了许多,像被养得很好的大猫一样,竟也不炸毛,每日清晨便乖乖地等楚睢进来,再把他按在食案前,一起用膳。
今日,楚睢被她带到一间小庙。
这间庙在宫里头属实是有些荒败了,根本就难以想象宫里头竟然有这种建筑,矮小的屋子要俯身才能进去,头顶瓦缝漏雨,荒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赵亭峥一身玄衣被扑了一身尘土,她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净了里头唯一的一面牌位。
赵亭峥终于看清了牌位上的字。
上书,废太女赵尔夏位。
她心头发涩,退后两步,取了香来。
“爹的尸骨不知道在哪里,”赵亭峥对着灵牌,上了三柱香,轻声道:“孩儿着急,就先把人带来给娘亲见一见,算是叫娘亲过眼。”
楚睢身量高,进庙的时候有些艰难,他对着这座灵牌,也上了三柱香。
退出后,二人一直有些无言.
秋风色色,卷起一地残叶。
良久,赵亭峥强笑着打破了这寂静,道:“要有个小的跟着来就好了,说不准娘亲高兴得显灵了。”
闻言,楚睢微微斜睨了她一眼,耳根有些泛红,他偏过头去,不说话。
其实是有的,只是头三个月胎象不稳,楚睢也怕空欢喜一场。
失了那个孩子,他对这个孩子看得尤其重,谨慎得不敢出丝毫问题。
楚睢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怅然地想,他眼里的赵亭峥还和少年一样莽撞青涩,怎么糊里糊涂的,就又要做母亲了。
在宫中走了会儿,忽然有小太监来通报,神色紧张。
赵亭峥事务繁多,常常冷不丁地有急事要离开,楚睢已经习惯了。
她抓了俩宫人来,嘱咐道:“有些要事要处理,你先一人在后园子里头逛着,我很快就回来,别急着出宫。”
楚睢无奈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赵亭峥果然急匆匆走了。
少了个赵亭峥,即便是繁茂如御花园也寡然无味,楚睢走到冷宫外头,忽然间,一人身跨马刀,步音急促,大步流星地往这边来,楚睢一抬眼,二人脸上皆有些意外。
来的是南狼。
“老大呢?”他左右环顾不见赵亭峥,楚睢微微蹙眉:“方走不久,大抵是在御书房。”
说罢,他不欲与南狼多言,转身欲走,身后却冷冷传来一道声音:“你很得意,是不是?”
楚睢停住脚步,微微蹙眉:“南将军何出此言。”
“她为你神魂颠倒,把血海深仇抛到脑后,什么也不管不顾,你又能再叛她一次了,哈?”
南狼的宁话水平比北山高出许多,不会有误解,楚睢静静地看着他,不闪不躲,南狼两眼仿佛燃着怒火,恨不得将他生撕了般。
见状,他站定脚步,平静道:“从前种种,殿下未曾有一刻忘怀,何来抛到脑后。”
爱恨嗔痴,情天恨海。
不光是赵亭峥,还有他。
他不可能当那孩子的死去是轻描淡写,赵亭峥亦不会将那两箭之叛抛去脑后。
只是爱恨与血肉痴缠,早已难舍难分,比恨先到来的,是死死不肯松开的手。
从前赵亭峥的恨和爱都很单薄,自小在冷宫长大的孩子绝不可敏锐而多思——她瞧着很混账,心里却早把七情六欲当废物丢了。
爱恨来得迟钝的人,注定要比旁人猛烈刻骨,他们要纠缠一辈子的,生前死后,再不安宁。
自他前,风平浪静,自他后,永不安歇。
南狼一怔,反应过来后,沉默片刻,哑口无言地嗤了一声:“谁信。”
而楚睢的神色却让他没法把这两字说得理直气壮。
旁边护卫的宫人有些紧张,他挥手示意二人不必上前,平静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殿下忙碌,南将军若寻殿下有事,楚某可代为转告。”
这么说得和他是内人似的。
南狼憋屈片刻,心想,赵亭峥一日日忙得脚跟不沾地,兴许楚睢找的确能快点儿,于是果断道:“你替小爷问问老大,内鬼揪出来这么久,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给放?姐姐差点丢了命,这事必须得早早有个交代。”
内鬼?
楚睢微微敛眸,片刻,道:“楚某记下了,南将军可等待殿下通传。”
再留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南狼看着楚睢,片刻,冷哼一声。
北狄之战,北山出事,他违抗军令带兵出城,长宁因此被围困,陷入绝境。
若没有楚睢,长宁被屠了,于他而言,就不是三十军棍能解决的事了。
论平常,这是过命的交情,他绝对就拉着和人拜把子了——可偏生这人是楚睢。
不忿地瞥了他一眼,南狼也说不出难听话了,于是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忽然间,楚睢冷不丁道:“南将军戴着的指环不一样了。”
他低头一看,嗤道:“大男人换个东西戴有什么稀奇的,赏你几个?”
要不是北山揪他耳朵揪得手疼,他连耳朵上也日日换,脖子上也少不了。
片刻,楚睢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默默道:“不必。”
“……”南狼实在不想和楚睢待一块,感觉每句话都落在棉花上,莫名其妙的,转身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过渡写得我人都麻了,坚持一下,很快就到文案剧情[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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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君后不能为此伤怀◎
听到宫人来报时,赵亭峥只觉得五雷轰顶,她急匆匆地走近了议政殿的大门,一路几乎跑出了魂,终于一把推开了门,她气喘吁吁,神色有些苍白,眼底隐隐有晦暗不清的神色。
“消息当真?”
卢珠玉一脸凝重,她道:“陛下请看。”
赵平秋中风昏迷,群臣上表,封其为太上皇,群臣要拥簇赵守明登基。
平心而论,赵平秋这般中风,赵亭峥并不意外,大宁兴盛仙人香多年,供给赵平秋的仙人香只会是上品中的上品,精粹中的精粹,能撑这么多年,也算她命大。
捏着信报,赵亭峥唇角勾起一分冷笑。
“她中风来得挺是时候,”赵亭峥深吸一口气,又道,“把封帝的登基大典歇下,打完南宁再一起封。”
“什么?!”卢珠玉失声道,“陛下,大半江山岂会是一朝一夕能打下来的?您简直胡闹!”
“既有不动干戈的法子,我为何要打,”赵亭峥狡黠地笑,“赵平秋病后多疑,把太女们封了立,立了封,如今没有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我是大宁名正言顺的皇四女,身负帝刃,群臣能拥护赵守明,为何不能拥护更加名正言顺的我?”
卢珠玉简直傻了眼,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番操作。
圣娘娘世世代代地庇护大宁的土地,保佑繁衍与福祉,这种亦君亦神的国度,只要是圣娘娘的血脉,谁不能登基?赵亭峥身上的刃不就是圣娘娘的证明?
“陛下是说……?!”
“这群老东西眼尖着呢,新皇帝和老皇帝是实打实是的脓包废物,南宁重文抑武,一个能打的人也没有,早晚会被北宁打下来,”赵亭峥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反正老皇帝中风了,一没圣旨二没太女,比起沦为阶下囚,实打实的从龙之功,会不会更诱人一点?”
正好北宁也没几个干活的人。
“这,这能行吗?”卢珠玉结巴了半日,犹豫道,“好吧,臣试试。”
宫中连日的忙碌骤然地停了下来。
相反而之,南宁的使臣团开始陆陆续续,接连不穷地在北宁的宫中出没。
接连三日,赵亭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他替南狼传了话,赵亭峥听着脸色不变,只是跟他说:“朝中之事,你莫要忧心,只是平添烦恼。”
楚睢垂眸,片刻,他忽然道:“陛下,阿南可还好?”
阿南和他一道来了长宁,只是阿南早早地被赵亭峥带走了,如今二人重归于好,他却始终不见阿南,不免心中有些犹疑。
赵亭峥陡地一僵,片刻,若无其事笑道:“忘了同你说,前些日子他跟我请了辞,说是年纪大了伺候不动,去乡下买房置产了,过几日请你去看看。”
思及此处,楚睢有些怔怔的,片刻,他道:“自小侍奉,他随我一同长大。”
赵亭峥垂眸不语,片刻,声音轻得像在叹气:“我知道。”
听闻阿南离开,楚睢孕中难免多思,但打那之后,赵亭峥的确是时时送来阿南的信件,笔迹是他,长久伺候笔墨的模样,楚睢见了有些神伤,阿南与他情义之深厚绝非寻常主仆能比,一封封告别和劝慰的文书雪片似的送来,他瞧着书案上越堆越高,竟提不动笔去回。
当年从洛京前往汉南,他也只带着这一个随身的书童,阿南于他,大抵等同于周禄全之于赵亭峥,是无可替代的。
正想着,忽然身上一暖,紧接着赵亭峥小兽似的爬到他身边来,凑上来“叭”地亲一口,楚睢回过神来,她像是吸阳气似的一头埋进他怀中小憩,只不过片刻,又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了。
楚睢无奈,第三日,目送她足下生风地离开后,也打起精神,起身去御膳房为她煮了些汤水送去。
走到御书房时,听见她在里头拍案大骂使臣,骂得绕梁三日,中气十足,不外乎什么“不知好歹”“给脸不要”“朕要把你们整个南宁全扬了”。
“……”
谈得一塌糊涂。
楚睢叹了口气,敲敲门进去,迎着南宁使臣陡然错愕又惊悚的神色,道:“陛下,臣可为之代劳。”
一碗碧色的安神汤药,一张过分熟悉的脸。
南宁使臣看着脸色阴沉的赵亭峥,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楚睢——后者早就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了,行事稳妥,沉稳有加,讲起话来可算是稳妥多了。
只是……他有些犹疑。
赵亭峥余怒未消地接过楚睢的汤药,喝了一口,淡淡道:“谈,谈不成我整死他。”
楚睢和使臣:“……”
有了楚睢的加入,草台班子般的北宁朝廷终于艰难地运作了起来,北宁武将甚众,文臣却只有卢珠玉与吴允两个能用,赵亭峥总算能长长地缓一口气。
南宁使臣的来往越发地开始频繁。
终于,临近年关,南宁和北宁的事情告一段落,来年正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宜登基。
忙了这两个月,楚睢有些消瘦,他本就不太显怀,上个孩子也是到五月才瞧出端倪的,如今一瘦,更是看不出来,赵亭峥大剌剌地往他身上扑,他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放在腿上。
这些日子忙昏了头,如今胎象稳固了,楚睢又有些纠结,是说,还是不说?
他想,总归也不差几日了,这种时候也就不让赵亭峥分心劳神,不如等登基的事情忙完后,再一同赵亭峥说。
楚睢蹙眉,片刻,忽然道:“……手。”
赵亭峥若无其事地把手从楚睢衣服里拿出来。
楚睢皱眉道:“在御书房中,不许作乱。”
“不是,”赵亭峥抬起手来,指尖微凉,她辩解道:“你看。”
楚睢:“……”
她知道楚睢一直都挺丰足,在掉了那个大月份的孩子后更甚——毕竟那孩子的粮食一直没回去。
楚睢的胸口手感很好,肌肉漂亮,见指尖,他耳尖腾地红了,赵亭峥也不太见怪,干脆利落地凑上去吻干净。
弄得过分的时候,他上下两头一起哭。
被牙齿细细地叼着咬,楚睢仰着脖子,温顺地抱着小腹,赵亭峥含糊不清道:“……腿。”
楚睢怕她一时兴奋闹得孩子出事,把人推了推,蹙眉道:“陛下,是书房。”
赵亭峥道:“书房如何?这是我的地盘,又没人进来——”
话音未落,门口笃笃两声敲门,赵亭峥坐在楚睢身上,面面相觑,露出了近似于“恼火”和“尴尬”中间的表情。
楚睢闷笑,赵亭峥气呼呼地咬了他一口,把楚睢的衣服拢好,才沉声道:“进来。”
扑通一声,周禄全就摔进来了,
“陛下!——出,出事了!”
赵亭峥脸色一变:“什么?”
周禄全微不可察地睨了楚睢一眼,磕头道:“陛下……。”
刹那间,赵亭峥心觉不详,她回过头来,看着楚睢安宁的脸,心头咚咚地乱跳,楚睢看着她,又看看周禄全,从容起身道:“臣也该告辞了。”
待楚睢离去,周禄全才跪地猛猛磕头道:“南将军不见了,连带着不见的,还有天牢的阿南——”
陡然间,赵亭峥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他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找着了关押阿南的地方,一刀劈了锁,红着眼把阿南掳了出来——陛下!”
赵亭峥一把推开了周禄全,太阳穴突突地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给我找,满城一寸一寸翻过来,也得把南狼找回来!”
说罢,她快走两步,厉声道:“给我看好楚府,阿南找回来是死是活,都不准有一个人去通风报信,听见没有?!”
内鬼是阿南。
抓出这只内鬼时,赵亭峥的心脏几乎停跳了。
他被关在北狄皇宫不久,便撬了锁头出来,赵亭峥从前只觉得他大概只是看她不顺眼,万万没想到,阿南竟然能干出给她的战马和北山的铠甲动手脚这回事。
“我呸!”他被捕时恨得眼睛滴出血来,“狗杂种,你以为天底下没人治的了你?我只恨机括放错了位置——没能一下子扎穿你的黑心烂肺!”
赵亭峥陡地沉默了。
他认错了盔甲,以为那甲是赵亭峥的——可赵亭峥上战场有刃护身,她嫌麻烦,从不穿重甲。
主将形制的盔甲是北山的。
“……你要让楚睢如何自处,”良久,她脑子里只有一人,“他已经快要做君后了,你做出这种事,你要让他日后怎么办!?”
北狄与北宁如今虽是勉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但数年的血仇绝非一笔可以勾销。
闻言,阿南又陡地愣住了。
两族相融,本就艰难,她不光是给北山,也必须给死在战场的将士一个交代。
“在你按罪伏诛前,”她低头,又自觉讽刺地冷哼一声,“给楚睢写几封信吧。”
“……”
“好好写,就写你告老还乡,不得侍候,”赵亭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些时日,我叫他来瞧你一眼,知道你过得很好,再给我去谢罪。”
阿南跪在天牢冰冷的地上,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幕后主使,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赵亭峥深吸一口气道,“北狄王我杀了,还剩个赵平秋,过些日子我亲自送她走。”
“你与他们一样死不足惜,唯我的君后不能为此伤怀。”
初冬的空气呼吸进肺里,令赵亭峥的胸口泛起一阵一阵的刺痛,各路卫兵纷纷来道:“没找到!根本看不见南将军!”
“这里也找了,没有!”
“禀陛下,城西也没有!”
赵亭峥看着深夜的洛京城如同鬼影重重,南狼行事冲动,此事又事关他姐姐北山,骤然得知此事,又见她瞒下阿南消息,定然是怒气冲头,只当她有心维护,阿南落进此人手里岂有个好!
正焦急间,忽然远处有一身影,步履稳健,大步流星。
走进一看,正是遍寻不到的南狼。
赵亭峥一步冲上前,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卫兵们面面相觑,火把照得宫门前犹如白昼,宫门前二人沉默对视,半晌,南狼轻声道:“为了一个背弃过你的男人,你究竟要手软到什么程度?”
“……”赵亭峥咬牙,“阿南的尸体在哪。”
“扔护城河了,”他盯着赵亭峥,咬牙笑着,耸了耸肩,“顺北漂流,叫这个该死的大宁人去告祭北狄的亡灵。”
赵亭峥放开他的领子,沉声道:“去捞,死要见尸,押下南将军。”
走出去时,南狼毫不反抗地被按跪在地上,忽然偏了偏头,轻声道:
“老大,你还流着一半北狄的血。”
火光明灭,赵亭峥闭了闭眼睛,随即毫不犹豫,走向了浓浓夜色之中。
44
第44章
◎无力感重新蔓延了他的全身◎
打捞七日,护城河中空空荡荡,没有见到过一具疑似阿南的尸骨。
河水滔滔向北,在捞了这么久未果后,赵亭峥不免心怀侥幸地想——兴许已经是被冲出去了。
加之南臣北渡、以及赵平秋等人即将被送来北方,赵亭峥分身乏术,便只吩咐着下人小心盯着北面,不可放过一具无名尸体,她自己则是照旧,将阿南提前写好的信一封一封地寄给楚睢。
他死了,但从前布置的乡下小院还在,里头都是按着阿南的意思布置的。
赵亭峥抽了一日,带楚睢去悄悄见了。
楚睢望着院子里熟悉无比的装饰,怔怔然走近了小院的书房。
后院的鸡咕咕地叫着,食盆里的黄米还没有吃完——阿南这人心细,喂鸡的黄米都是新乡的谷稻,楚睢看着这书房,良久,叹了口气:“臣从未想过阿南会离开楚府。”
赵亭峥静静地听着。
“阿南幼时便与我做了书童,如今算来,也有快二十年,陡然说是要走,臣心中实在有些不舍。”
赵亭峥面不改色地道:“宫中虽好,却也不是人人喜欢的地方,早早告老还乡也好,他在北狄宫里那些时候,慌得一日比一日消沉。”
虽然赵亭峥这么说了,楚睢还有有些怔怔,抚摸着桌上的砚台,偶然地看到了横在案上的信,墨字未完,应当是一封未完成的信。
赵亭峥道:“该走了,主仆相见,他该难受了。”
楚睢放下信纸,点了点头。
他也不愿阿南伤怀,若一见反而让他改了心意,不得不委曲求全,楚睢自己也十分难受。
总归他日子过得不错,过几年成了亲,生了孩子,有了家室的牵挂,再相见不迟。
“多谢陛下肯成全他。”楚睢道。
“无关成全,只是想你别挂心,”赵亭峥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楚睢的手,掌心潮湿,“走吧,这些日子宫里人多也繁杂,就不常常唤你进来了。”
北迁之事麻烦,首批大臣与皇室以快马骑兵护送前来观礼,算算时候,正好空下一个月的时间准备登基。
一日一日,有条不紊,洛京平静得非比寻常,在楚睢的印象里,洛京似乎许久没有如此安宁而忙碌的时候了。
今日晨起,楚睢照例出门,忽然见门口走了一辆叫卖的馄饨车子,摊主是个看不出年纪与长相的男人,佝偻着腰,很是吃力。只是馄饨车异常地干净利索,与这人格格不入,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新鲜馄饨,大人要不要来一碗?”
汤里的馄饨鼓着比寻常馄饨还要大的肚子,惨白的面皮在水中上上下下地漂浮,桌上摆着的一大盆肉馅似乎用了很重的香料,红红白白一大盆,楚睢嗅觉敏锐,一走近,适时的孕反便让他有些呕吐,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这个孩子胎相稳固,母亲年轻而精力十足,他怀得并不辛苦,连孕反也少有,如此剧烈的反应更是从未有过,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些不安,道:“为何要用这么多香料。”
苍老男人咧起嘴角,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笑道:“咱们这些下人吃的行脚馄饨,五文一碗,哪来什么新鲜好肉?肉不好,自然得下重重的料。”
料味重得已经不像是食物的香料了,殡宫里用香也不过如此,楚睢皱了皱眉,转身快步离开,馄饨摊子的摊主盯着他的背影,咧着嘴笑了笑,有些可惜地推着摊子走了。
接连三日,馄饨车接二连三地碰着他出门的时候出现,那盆肉馅的香料味越来越重,重得无法理喻。
终于,楚睢在第三日停下了。
“摊主是不是非要卖出一碗,才肯罢休?”
摊主呲牙一笑,说:“公子照料我的生意,我便不来了。”
楚睢面无表情,将一枚银子放在摊上,摊主爽快应一声:“好嘞!”
打水,下料,煮馄饨,盛汤,一气呵成,熟稔又漂亮,八个馄饨摆在漆黑的碗中,黑的黑,白的白,葱花蛋皮,一应俱全,他把碗给了楚睢,道:“瞧公子面善,碗也给公子了,小心烫。”
雪白的馄饨在清澈的汤底里浮浮沉沉,楚睢接过汤碗,胃中翻涌非常,他本想找个地方将这馄饨丢掉,转念一想,只怕丢掉后这摊主再来纠缠,于是等碗凉了,带着碗回到了府中。
楚府的家丁正在门前与守卫唠嗑,手上拿着扫帚洒扫,见楚睢去而复返,还带着一碗馄饨,下意识站起来道:“公子回来了——咦,怎的突然想吃这东西?府里做得干净,吩咐他们一声就是。”
楚睢皱着眉道:“把这东西丢了,碗也不要。”
家丁接过,有些疑惑,正巧外头晃晃悠悠走来一只黄狗,他眼睛一亮,道:“丢了也可惜,给狗吃罢。”
碗轻轻地放在了路边,家丁啧啧两声唤狗过来,那黄狗见有食物,嗖地一声跑了过来。
黑漆漆的鼻尖往那碗上一凑,那狗吓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仿佛有鬼在追似的跑了。
“诶?它怎么不吃?”家丁无法,只好去找潲水桶,口中不住地嘀咕:“大黄最贪嘴的,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
楚睢看着那碗馄饨,只觉得胃中翻涌更甚,半晌,他闭了闭眼睛,道:“遣人去查。”
守卫一愣:“什么?”
楚睢道:“去查那卖馄饨的摊主。”
半晌,他又深吸一口气,莫名道:“不必惊动陛下。”
三日后,宫中阴云密布,雪云堆积。
“楚睢身体不适?”赵亭峥把龙案上的奏折合上,微微蹙眉,“请太医去看了吗?”
她正想因天气不好而借题发挥,把楚睢诓进宫里来过夜。
自打进了洛京,他夜里宿在楚府,后宫不肯住,住龙栖殿又说冒犯,赵亭峥瞧着他那副铮铮铁骨的样子倍感无力,只好由着他去。
周禄全跪在下头,小声道:“楚大人只说是夜里少眠困倦,不用太医,小的去看他时,已经关门歇下了。”
歇下了?
想了想,赵亭峥把奏折放下,起身道:“备个快马,我去瞧瞧他。”
周禄全一呆:“啊?”
“还不去办,”赵亭峥伸了个懒腰,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我就去瞧瞧他,又不是去吃人的。”
她平素不用帝王冠冕,如今也只穿了一身玄色金纹的利落常服,连更衣的工夫都不用,便骑着快马,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洛京很大,楚睢就住在原先楚府的一条街外,方便得很,赵亭峥把马悄悄地栓在后门,翻墙进去,巡夜的守卫一见赵亭峥的脸,一声也不敢出,她摸到了楚睢的寝室,推门而入时,屋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气。
楚睢在里屋,赵亭峥还没走近,榻上便有一声轻微的:“是陛下来了吗。”
赵亭峥有些意外,但既然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她笑着捧起楚睢的手,把脸放在他掌心蹭了蹭——不知为何,楚睢比她这个在外头跑的人身上还冷:“周禄全说你睡不好,?”
她熟稔地倾身过来,楚睢在她身上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她身上的青草味变得很淡,楚睢有些怔怔的。
今夜大概是要下雪。
赵亭峥看见他白得吓人,惨白的脸色,墨黑的发顺着素白寝衣披下来,苍白的唇上没有半分血色,越发显得这人纸片似的单薄,碰一下就碎了似的,她蹙了蹙眉,刚要凑得近些,便听楚睢突然道:“陛下,臣想去看看阿南。”
赵亭峥心头一突,随即面不改色道:“见了他,不怕他伤心了?”
楚睢垂眸看着她,赵亭峥一无所觉,继续道:“你不必担心,他日子过得好着,有我呢。”
抱着赵亭峥柔软温暖的身体,楚睢却觉得浑身一片片地冰凉。
还在骗他。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赵亭峥衣袍上的黑金纹路忽然就变成了一条冷冰冰的黑龙,她一无所知地冲他露出无害的面容,而这黑龙已盘旋着冲他露出爪牙,鳞片锋利,牙爪尖锐,密不透风地圈禁着他。
她的手掌大得可以遮拦日月,足以将一个人的惨死颠倒成一个温暖的梦乡。
楚睢只恨自己,在听到阿南不告而别时,竟然不曾怀疑,反而是彻头彻尾地信了赵亭峥。
“那陛下呢?”他轻声道,“陛下会伤心么?”
赵亭峥也听出楚睢的话中不对了,她顿住,静静地看向楚睢。
“有一封信,臣始终没有收到,心中有些生疑。”
他看向赵亭峥,目光中无波无澜。
“当日摆在案上,他未写完的那一封。”
赵亭峥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良久,她轻声道:“你少眠多思……”
楚睢却陡地感到恐惧起来。
他没法想象,追查到最后,追查到的是呈到案上的头骨。
阿南只剩头颅,身体千刀万剐。
割碎他的是北狄的猎狼刀,那碗馄饨是故意送到他面前的。
一想到那碗泡在汤水里、粉白的馄饨,他的腹中犹如翻山蹈海,止不住地开始呕吐。
阿南死了,连尸骨都被剁成了肉馅,包进了人畜无害的馄饨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赵亭峥在这件事里牵扯多少?有多少事情经过了她的眼目,请了她的意思?
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瞳孔反射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可赵亭峥怎么可能像她呈现的这般无害——从北狄到大宁,数年时间一统南北,每一步都是踩着血亲的性命上来的,他只恨自己愚蠢不堪,竟敢妄图在赵亭峥身上许个不切实际的幻梦,要一个死无全尸的将来。
她在伪造信件和庭院的时候怎么想的?她打算骗他一辈子,叫他一辈子都觉得阿南是去过好日子了,而这谎言一辈子也没人敢揭穿她!
死不瞑目的头颅与他那个被打下的孩子重合,楚睢头晕目眩,赵亭峥抿着唇靠近,他有些匆忙地推开了她。
这些日子的幻梦该尽了,楚睢想。
他是赵亭峥利爪下无力反抗的鹿,赵亭峥可以遮天敝地,他无法从赵亭峥手中保住任何人。
从前种种潮水般汹涌而来,被按在龙榻上失去孩子的无力重新蔓延了他的全身,多好,他心如死灰地想,现在赵亭峥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如果她愿意,可以把他身边的所有人尽数杀得干净,还能伪装得天衣无缝。
“为什么要杀了他?”楚睢轻声问道。
“……什么。”
“阿南,”楚睢说*,“我见到了他的尸骨,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轰隆一声,犹如一道雷击穿了赵亭峥的天灵,她好像突然被师长抓住说谎的孩子一样,陡然地结巴起来:“楚睢,你听我说——”
“陛下是英主,”楚睢露出了个惨白的笑来,“要杀阿南,定然是臣的侍从犯错,臣不会包庇。”
他看着赵亭峥,年轻的帝王猛地抓住他的手:“对不起,只是怕你——”
楚睢平静道:“可臣以为他活得很好,直到昨日,见到他的尸骨后,臣还收到了阿南的亲笔信。”
她拼命地握紧楚睢的手,楚睢不闪不躲地由她握着,与其说是顺从,不如说是麻木:“夜深了,陛下,雪天路滑,早些回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在忙,更新不及时,鞠躬
45
第45章
◎他意气风发,曾是整个大宁最璀璨的文曲◎
手掌的温度压着锦被,赵亭峥看着楚睢,良久,咬了咬唇:“这事情并非你所想那般,阿南之死牵扯众多,我一时半刻难以与你说清,并非刻意欺瞒。楚睢,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他的脸半面隐在阴影之中,闻言,垂了垂眼睛,半晌,轻声道:“臣最难过的,便是陛下的欺瞒。”
赵亭峥陡地握紧了他的手,楚睢偏过头,看着她,认真道:“那个孩子死去的时候,陛下也怕臣难过吗?”
她陡地僵住。
“臣有时在想,在陛下眼中,臣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因为觉得他仙人香成瘾,便毫不手软地打下八个月的孩子;觉着他会为了阿南的死难过,便叫他一辈子都被那些信件蒙在鼓中。
她爱他,可她爱得偏执又鲜血淋漓。
楚睢后知后觉地感到窒息,不光是为了惨死的阿南和孩子。
“……”
赵亭峥沉默。
北狄与大宁,两族之间的摩擦与冲突就像是架在悬崖上的钢丝绳,稍稍不慎便坠入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阿南谋害她,尚且能说是私仇,可他险些害死北山,这事情便没这么容易结了。
北山与南狼是她自北狄打七十二部便开始追随的左膀右臂,整个北狄第一认北狄王赵亭峥,第二便是认了这姐弟两个。
楚睢即将做君后,而他的奴仆却谋害赵亭峥与北山,几乎害得北狄全军覆没,这事情绝不是杀一个阿南能了结的,以南狼等人的脾性,多半要迁怒到楚睢身上。
哪怕这事情和楚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哪怕全部都是阿南自作主张,众人也只会认为一个奴仆绝不敢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出于主人的指使。
她是北狄与大宁的王,而北狄人绝不肯认一个这样的君后。
“阿南所犯的是叛国,”沉吟片刻,她选择向楚睢坦白,“我的马和北山的盔甲都是阿南动的手脚,此事牵扯了北狄与大宁,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最好一点儿也不要插进来。”
她要竭尽全力保全楚睢,让楚睢离这些事远远的。
“我不知道阿南的尸体是怎么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赵亭峥闭了闭眼睛,“刑部文书还没有走完,我没有杀他,你信我。”
“我知道,”楚睢看着他,无神地把眼睛转了回去,“他的尸身为北狄猎狼刀所毁,千刀万剐,肉被送到了臣的家门前。”
赵亭峥胸口一窒——果然如此。
她命刑部细细审案,务必要将阿南和赵平秋等人私自联系的密信搜集整理入案,不光是为了揪出真凶还北狄一个公道,亦是为了保证楚睢和阿南毫无关系。
只是还来不及做完这一切,南狼就已经动手劫狱,用私刑杀了阿南。
他们果然迁怒了楚睢。
可赵亭峥悲哀地想,如果今日是她处在北狄诸将如今的位置上,阿南只会比现在死得更惨。
他们不可能不迁怒楚睢。
她握住了楚睢的手,沉默片刻,陡然觉得说什么都无力,只道:“不要怕,有我。”
而楚睢看着她,半晌,目光看向了窗外。
夜里开始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地往下落,不过这些时候,便在屋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横亘在他与赵亭峥之间的不止是孩子和阿南的性命,更是北狄与大宁之间无法逾越的隔阂。
楚睢想,其实他在这里,赵亭峥也挺难办的。
明日天晴,屋檐上的薄雪会化,而横在两族之间隐隐不可见的坚冰势必会把赵亭峥刺得鲜血淋漓。
于是楚睢轻声道:“陛下是两族之主,身上的担子比寻常君主更重些,臣未能替陛下分忧,反令陛下烦心,是臣之错。”
温声,赵亭峥急道:“楚睢,别这么生疏——”
“夜深了,”楚睢道,“陛下早些回宫,过几日就是登基大典,陛下莫要为琐事挂心了。”
他说完,便疲惫地合上眼睛,背对着赵亭峥,蜷缩在了榻上,漆黑的一把长发滑出赵亭峥的指尖,赵亭峥想要抓住他,却陡地抓空——她怕抓痛了他。
赵亭峥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你不会是无依无靠的君后,谁也别想动你。”
君后无权,楚睢的日子会过得艰难。
封楚睢为相的旨意已经拟好了。
她哪怕多想把楚睢接进后宫,如此形势之下也只能暂缓,楚睢从前在大宁朝中素有盛名,从前又是她太傅,又是实打实地状元出身,封相的阻力比封后的阻力小上许多。
如果将来楚睢仍是不愿意做君后,她也顺着他去选,总归即位的又不会有旁人的孩子,父亲是君后还是宰相也没那么重要——反正都一样。
如若这想法给楚睢一说,赵亭峥几乎能想象楚睢的反应,无非是讲她家国大事如同儿戏,祖宗规矩不可废除,她连反驳的话都想好了:只要世人百姓的日子过得好,谁管皇帝的私事,你我在一块不就行了?
但这些话,如今她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太任性了,她想,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做暴君的潜质。
屋内寂然无声,不过了多久,屋中的龙涎香渐渐地散去了。
良久,楚睢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亭峥不愿的取舍,也只能他来做了。
周禄全在得到楚睢的邀请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与紧张,但是很快,他便收拾出了一副权宦的模样,带着几个跟班的小内监,施施然来到了楚府之中。
他进去时,楚睢端坐在琴案之前,燃香焚琴,泠泠琴音自他膝上古琴而出,周禄全在门口戒备地守了片刻,才道:“楚郎君安。”
楚睢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进,周禄全落座,案上香茶尚未送到唇边,便听楚睢放下了琴。
楚睢他头也未抬,垂眸淡道:“阿南的尸身是否为周公公所盗。”
猝然地,周禄全的茶水溅出来。
楚睢眉目如画,神情丝毫未变:“前些日子里,夜间常有马蹄穿街而过,丢了钦犯,陛下大抵下令去寻。”
周禄全捏紧了茶杯,楚睢淡道:“陛下久寻却未见,而楚某微末之力,却三天得见阿南尸身,府外护卫重重,那摊主如何前来,又如何畏罪自戕,周公公可知晓么。”
赵亭峥一定下旨找过阿南,洛京不大,皇帝亲令,可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找到尸身——只有一个解释了。
那就是灯下黑。
抓人的和藏尸的,是同一个。
“……”
“哼。”
周禄全缓缓地坐下,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道:“……你很会编故事,楚郎君。”
楚睢道:“楚某今日请周公公前来,倒无意在此事上纠缠是非,我与周公公殊途同归,是想拜托一件事。”
闻言,周禄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楚郎君,你脑子还清醒罢?”
楚睢淡道:“楚某要向陛下告辞了。”
什么?
猝地,周禄全微微变了脸色,豁地站了起来,楚睢神情未变,周禄全喃喃地坐下:“……你认真的?你竟然舍得?”
大好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楚睢竟然舍得在这个关头抽身离开?
片刻,周禄全又皱眉道:“哼,说的好听,你肯走,陛下未必肯放。”
赵亭峥这辈子的荒唐都用在了楚睢身上,叛过她杀过她统统不在乎,楚睢不过给她掉了个孩子,她便恨不得拿天上的月亮下来给他——男君孕育艰难,哪个男君没掉过孩子?即便荣宠如荣贵君,年轻时也流过几个,偏偏赵亭峥就这么放过了他。
楚睢垂眸:“楚某自然有令殿下不得不放行的法子,但仍有一事,与周公公相求。”
周禄全坐下,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若你当真想走,可是整个大宁的造化——说,什么事?”
楚睢开口,吐出几个音节。
霎时间,如同五雷轰顶,周禄全霎时脸色苍白:“你说什么?你要用这种——”
楚睢淡道:“以陛下脾气,不等登基,便不会留赵平秋活命,你我要做,也只能在她还活着之时。”
“你疯了?!”他震声道,“谁信你当过赵平秋的侍君?只赵平秋和你两张嘴,陛下就肯信?”
而且,而且这也太荒谬了!
“当年我入宫祈福一事,除去先帝与我母亲二人,宫人皆不明内幕,只见我长住宫中,这些是人证,”他沉声道,“笔墨书信、年少玩物,如今宫中鸣翠书院里还能找到许多,这些是物证。周公公是聪明人,若陛下命你搜寻求证,你得知道从何处去寻。”
半晌,周禄全一副见了疯子的模样,他盯着楚睢,仿佛不认识他了,喃喃道:“……你就不怕陛下杀了你,而且你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他平静道,“直到去太学读书时,我亦长住宫中。”
周禄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准备封作君后的男人竟然是赵平秋玩过的剩菜,血仇之敌,不共戴天——况且赵亭峥接的是大宁的朝廷,不可能刚上来就不顾伦理,强夺了这母皇的侍君。
枕边人心怀鬼胎,从来不忠,是个人都忍不了。
楚睢思虑颇深。
“陛下因你之事,至今关押着北狄的一员大将,她左右为难,”周禄全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比谁都迫切地想让你离她远点。”
“所以——”
周禄全道:“这个忙我帮了。”
如此大怒,楚睢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下,周禄全倒是乐于见到如此局面。
一想到楚睢被阿南的尸体吓破了胆,不惜出此烂计也要离开,周禄全比谁都兴奋。
“你等着吧,”周禄全道,“打算什么时候和陛下说?”
楚睢垂了垂眼睛。
“登基当日,万臣之前。”
他要为赵亭峥送上一条别无阻碍的登基路。
周禄全很快就离开,楚睢怔怔地抬起头,形状优美的眼睛望着远处徘徊的云影。
依稀记得,当年科举进了考场,他心中满是少年狂气,誓要靠一身才学,清流立身,为万民请命,立万世太平。
而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直到决定做赵亭峥的太傅之时,他像是一条出水的鱼似的,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诡谲莫测的皇权之中。
乱世之中,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他面目全非地变成了污浊的弄权佞臣,留于史书上遗臭万年,万人唾骂。
无人知晓这污名下葬着一副铁骨铮铮的臣骨。
楚睢望向南方,依稀间是状元打马游街之日,他意气风发,曾是整个大宁最璀璨的文曲。
【作者有话说】
如果这本不是激情开文的短篇,楚老师的事业线也会写很多的,看看有机会能不能塞番外吧
46
第46章
◎百官朝贺,钟鼓齐鸣◎
正月初三,万颂合宜。
赵平秋在行宫中过了最后一个年,随后便被赵亭峥毫不犹豫地打上了“先帝”的名号,她仍然活着,但已经死去。
赵亭峥要让她一辈子跪在母亲的灵前赎罪。
是谁向楚睢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赵亭峥心中有所猜测,但看着周禄全越发佝偻的身体,终究还是道:“日后楚睢那边,朕换个人去照看,你多多看顾宫中。”
周禄全抖了抖,跪下三叩头。
这些日子楚睢不上帖子送来,赵亭峥也认了,事儿是她处理不对,他再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琢磨着等楚睢消气,以及刑部的调查出来之后,再好好地同他解释一番。
他最是心软,又明是非,虽口中少言,但心中最是清楚,赵亭峥不怕他生气,只怕他多思。
虽然楚睢这几日始终都是淡淡的,但这时候赵亭峥属实分身乏术了。
她要开始进太庙祷告了。
因为母亲的遗物,她只需要在庙中祝祷七日。
赵尔夏的牌位摆在上头,史官们将她的生平重新写入宁史,赵亭峥倚着神台,玄黑衣袍委地,她摸着冰冷灵牌的生卒年,怔怔的。
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如今,已经比母亲离去时的年岁还要大了。
赵亭峥小兽似的贴在母亲的灵牌上,闭上眼睛。
时间转瞬间便到了正月初三。
新皇登基,万邦朝贺。
赵亭峥刚从太庙出来,便被马不停蹄地搬到了正殿,寅时,女官们团团转地围着她,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衣袍重了一层又一层。
连日祝祷,她困倦不堪,倚在卢珠玉的手上打盹,忽然清醒道:“楚睢来了吗?”
卢珠玉抿着唇笑:“楚郎君一早便送了朝贺的礼来,人也在外头了,和群臣一起呢。”
在身边这几个人中,卢珠玉算是待楚睢最为平和的了,兴许是有共同守城的情分在,她倒是肯为楚睢说些好话。
闻言,赵亭峥心头一亮,忍不住道:“拿来我瞧瞧——”
“这朝贺的礼,这么早打开做什么,”卢珠玉道,“女官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再折腾乱了岂不麻烦,等着,弄完这些东西一起看。”
闻言,赵亭峥也只好作罢,她不放心地补充道:“等大典结束,无论如何也要把楚睢给我留下来。”
“得两日呢,”卢珠玉道,“陛下现在着什么急。”
天坛告天地,太庙祭祖宗,百官朝贺,钟鼓齐鸣。
新帝登基。
今日鸿雁高飞,紫气东来,是钦天监算得千载难寻的好日子。
赵亭峥站在群臣之上,看着一片跪地臣服的人头,她恍然间发现,原来站在这个位置,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臣服,一样的恭敬。
万里江山就此俯首,她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缓步走向龙椅,玄金龙袍在庄严非凡,十二旒的珠串冰冷,赵亭峥想,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她终于坐上。
礼封前朝先帝,谥号为厉,另尊先太女赵尔夏为皇母,进号怀德。
先帝无后,故无太后,诸君无女者入皇陵祈福,有女者随女前往封地。
随着礼官封赏,跪于下方的赵守明脸色越来越差——封地亲王中没有她,连她从前的封地也被收回了。
“另,荣贵君与先帝情深,朕不忍其受生离死别之苦,特赐荣君殉葬。”
什么?
陡然间,赵守明猛地抬起了眼睛——登时便有眼疾手快的侍卫向她微微亮出了刀,她脸色剧变,瞪目结舌地死死压着头。
一片噤若寒蝉的肃穆之中,赵亭峥的目光注视着跪在群臣当中的楚睢。
其实也并非全部一个模样,她想,至少楚睢便不一样。
大典首日,走过仪式,第二日,照例大封百官,其中北狄诸臣与大宁诸臣各有偏重,另有功臣数位,赐封邑不等。
最后,礼官扬声道:“太傅楚睢,文治武功俱佳,胸怀仁厚,堪为众臣之表率,特令掌管群臣,封相——”
一片寂静中,楚睢从群臣之中缓步走了出来。
“……”
他跪地叩首,接过恩旨,大宁群臣目露艳羡,而北狄诸臣却不免阴晴不定。
相乃百官之首,他们并非不愿让大宁人做丞相,只是这么一个奸诈无比的大宁人做丞相,这令众人实在有些不服。
只是迫于赵亭峥威势。
封侯拜相,自古都是为臣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大宁诸臣看见楚睢上前,一身绛红官袍,穿得人愈发面如冠玉,他从容跪下,三叩头,叩得恭敬无比。
赵亭峥看着他,陡地心生一分不详。
怪了,她忍不住心里嘀咕,楚睢这叩头不像谢恩,又沉又重,活像辞别。
一叩,二叩,三叩。
三叩之后,他跪在帝阶之下,没有接过恩旨。
“臣谢陛下降恩,恕臣无法接旨。”
此言一出,众官哗然,连带着赵守明一众旧臣都忍不住看向楚睢。
怎么,他首鼠两端蝇营狗苟,不就是为了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如今送到他眼前了,怎么又不要了?
御座之上,赵亭峥皱了皱眉,良久,缓声道:“卿为太傅,亦是帝师,拜相合情合理,为何无法接旨。”
深冬的风吹得楚睢有些摇晃,汉白玉的台阶跪得他膝盖冰冷生疼,帝王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仿佛从远远的天边传来。
宣政殿前的匠人果然是巧夺天工,他不由得想,从上往下传来的声音像在整片宣政殿前回响,如聆神音,亦君亦神的声音无孔不入,威仪万分。
于是他重重地叩下了头。
“臣乃先帝未亡人,今朝先帝驾崩,臣自请跟随诸君,为先帝守陵。”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殿下数人齐齐变了脸色。
卢珠玉的眼神几乎是呆住了,她傻傻地看着楚睢,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吴允陡然抬起头来看着赵亭峥,喉咙滚动,额间隐隐沁出冷汗;站在武将之行的北山有些疑惑,拉了拉弟弟的衣角,而南狼的目光早已死死地钉在楚睢的背后,燃着烈火,如同一把几欲破心的刀子。
楚睢与赵亭峥之事并未登堂入室地昭告天下,只有当年在北狄的几人亲眼目睹。他的绛红官袍垂在长阶上,像一道剖开雪地的血痕。
赵亭峥的笑意渐渐地凝在了脸上。
声音传荡到她的耳中,一字不差,一丝不漏。
“放屁。”她想,“上来的是哪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敢冒领楚睢的圣旨。”
可这时楚睢抬起了脸。
苍白如纸的脸,如画的眉目,他再恭恭敬敬地跪下:“请陛下全臣所愿,为先帝尽最后一分孝道。”
此言一出,众臣议论纷纷,脸色铁青的北狄众人尚且不论,大宁人自来以孝立身,见楚睢出言,一半赞同他为君尽孝的情义,一半窃求他丢出来不要的相位,更有老臣倚老卖老,出来朗声道:“臣请皇上尽孝,全了楚大人这份心意吧!”
亦有人窃窃:“楚大人当年不是和如今的陛下有些传言么,怎么又成先皇了?”
“谁知道呢,总归是何无咎的学生,这群人惯会奇货可居。”
硌。
硌地一声,周禄全看见龙椅被掰了一块下来,金玉打造的龙椅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犹如泥土一般不堪一击,而即便毫无知觉地掰下了这块龙椅,赵亭峥面上竟挂着不变的沉静神色,道:“欺君者,是为九族之罪。”
楚睢平静:“此心示君,若有谬,臣不得好死。”
“……”
“啪,啪,啪——”
良久,几声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众人惊悚地看到帝王从龙椅上缓缓地走了下来,她的玄金龙袍曳地,在殿中划出一道狰狞的弧度,楚睢看到一双绣金描龙的鞋子停在了他的面前,半晌,上面才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好得很,楚睢。”
压抑的空气令楚睢无法喘息,他摇了摇头,半晌,重新重重地叩头下去。
周禄全见势不妙,忙对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见状,高声道:“退朝——”
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井然有序地退朝,卢珠玉一众有些焦急地想要留下,周禄全立即向侍卫使了个颜色,不由分说地将众人齐齐地拥了出去。
楚睢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了,他跪在似有似无的审视之中,如同不着寸缕。
殿中只有一片沉静,暴雨欲来的死寂。
周禄全许久没见着赵亭峥这副表情了,她可以暴跳如雷的,可以崩溃大哭的,或者伤心欲绝的,怎样的反应都比她现在正常——赵亭峥呆呆地坐着,好像身体里被陡地撕开了两个魂魄,一个空落落地朝自己嘶吼,一个死沉沉地向外沉默。
“这件事你筹谋了多久。”她忽然道。
楚睢跪地,深深地叩头。
“群臣之前,登基之时,向天下广而告之,你是母皇的侍君,让我猜猜,现在外头应当有你的人将此事宣扬得满城风雨——这不可能是一日的打算。”
所为的是什么?楚睢重礼重名,从他的角度来说,谁都不可能把一个母皇的侍君娶入皇宫。
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离开她。
陡然地一条刃横过来,猛准狠地劈向了楚睢的脖子——周禄全霎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在这刃劈到楚睢颈前一寸时,险之又险地停下了。
“连条后路都不留,”赵亭峥咬牙,眼睛盯着楚睢,声音抖得能滴下血来,“……你究竟在想什么。”
那些她以为的温存时候,楚睢注释他们交握双手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如何竭尽他所有的手段,离开她的身边吗?
为什么?
赵亭峥满心满眼只想抓住楚睢,好让她问个明白,两人分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世上再也无人能阻拦她做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要突然用这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离开?
“臣于名于分,只是殿下的太傅。”他沉静道。
陡地一声裂响,赵亭峥不知又砸了什么,她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怒火,半晌,道:“可我若勉强呢?”
楚睢跪得笔直。
“陛下并非不辨是非之人。”
他越是平静,赵亭峥越是心碎。
“食君之禄,为君尽忠,”他抬起头,“臣奉先帝为君,如今大宁传给陛下,江山稳固,百姓安定,臣已得偿所愿,再无所求,望陛下岁岁安康,日后珍重。”
他的每个字都说得虔诚而恭敬,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刀刀剜在赵亭峥的心头,楚睢跪在她的脚下,依旧是一副臣服的姿态,可赵亭峥却知道,那颗她贪婪渴求着的、属于楚睢的心,已经不在这具美丽苍白的躯壳里。
登基之日,她本以为是尘埃落定的尽头,楚睢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盯着楚睢平静的眼睛,良久,闭上了眼睛。
赵亭峥想不明白。
楚睢为什么要离开?
“既然是假的,”她声音疲惫道,“为什么不肯装得久一些,骗我一辈子又能如何。”
“世上好物不长久,”楚睢轻声道,“彩云易破琉璃碎,陛下一代英主,青史之上必有传世之名。”
“将来万世之功,自有万万人随陛下去走。”
“一辈子光阴太长,”他道,“臣就随陛下走到这里了。”
赵亭峥缓缓地走上前来,在他面前站定。
蒙此背弃,无人可忍。
而那年轻的君王站在原地,良久,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到几不可闻,平静到诡谲莫测。
终于,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一句。
“你想得美。”
登时,楚睢瞳孔猛地一缩。
“费尽心思,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开你?”赵亭峥低着头看他,笑意不达眼底,分外阴寒,“看不起谁呢。”
楚睢从未在赵亭峥面上见到如此陌生而危险的神色,漆黑的刃不知何时缓缓漫上了整个金殿,殿中无风自动,玄黑的龙袍随着她的发丝四散而扬起,刃越收越紧,越收越紧,铺天盖地,阴鸷凶残。
他的本能叫嚣着让他立即逃跑,而他在赵亭峥面前,甚至连一步也没法挪动。
“我若不想放开你,”她微笑道,“谁来都没用,也只你以为什么虚名就能捆住朕——朕明日就把赵平秋废成庶人,你要给先帝守陵?”
她轻声道:“看,先帝没了。”
赵亭峥疯了?!
楚睢瞳孔猛地缩成一个小点,他急切地开口,一条漆黑的刃却猛地将他的唇死死堵住。
“唯唯,”她低头,轻声道:“所以现在轮到朕来问你了。”
“为什么离开我。”
为什么用尽那些拙劣而自以为决绝的手段,只为了迫切地逃离她的身边。
他筹谋了多久?他把一切抛弃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心中有过她吗?
铺天盖地的,是黑水般源源不绝的刃,它们疯狂而咆哮,铺天盖地的遮蔽一切。
而他沉在源源不尽的黑水之中,无目可见,无耳可闻,无法挣脱,无法言说。
竭力挣扎,楚睢沉进黑水中时,最后看见的是赵亭峥如同黑蛇般盯着他的眼睛。
她居高临下,口型一张一合,微笑。
不重要了。
楚睢的答案不重要了。
“你永远无法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触发墙纸爱副本,还是那句话,楚老师擅长自己找草
47
第47章
◎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空白皮囊(微克◎
楚睢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混沌里,天地蒙昧一团,星云沉地,黄土升天,从头顶到足尖,每一寸都浸在黑油油的土地中。
好像死了一次,埋进棺材里一样,楚睢不由得想。
一只手伸向了他。
“是谁?”楚睢脑中一片空白,开口询问,那人却站在混沌尽头,沉默不语,楚睢看着她,不知为何心里又痛又急,忍不住提步向她追去。
“……”白影似乎对他的行为感到意外,愣在了原地,楚睢在黑水中向前奔跑——他许久没有跑得这么快了,从小到大,他的一言一行像是被尺子比着量出来了,双腿生下来几乎没有过如此急切地奔跑,可楚睢发现,他越跑,那白影离他越远。
良久,他停下了脚步。
“你好像很难过。”
是的,她好像很难过,他看见白影眼睛的位置下留下两条黑漆漆的痕迹,这才惊觉——原来这些包围着他的水,都是她的眼泪。
“你为什么难过?”他竭尽全力道。
楚睢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也不记得自己的从前与往后,他好像一张白纸,困难地挣扎在这片眼泪之中。
“……我想想。”
他困难地转动着脑子,有本能告诉他应该怎样去做,因为在从前,他作为长兄,是很会让人止住眼泪的。
一本新奇的话本子,江南时兴的糕点,或者一副漂亮的棋。
“啊……”他摸了半日,有些失望,不知为何,他连衣服也没有,更没有这些好玩的东西了。
白影注视着他,向他伸出了手,是一个索求的姿态。
楚睢垂了垂眼睛,说:“抱歉,我什么也没有了。”
赤条条犹如天地初生,没有廉耻,没有禁忌,他墨色的长发垂到足下,这就是他唯一的遮蔽。
白影摇了摇头。
她向他伸着手,黑色的水流得更加汹涌,楚睢连忙道:“不要哭。”
可她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一样,不住地流着眼泪,固执地伸着手。
他低下头,认真想了想,半晌,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有了,我还有这个。”
胸口被轻轻地割开,他把手伸进里面掏啊掏,半晌,皱着眉,捧出来一颗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砰,血迹从他手上往下滴滴答答地流,他的身体却始终洁净。
楚睢走到那白影面前,趟着水,逆着流,珍重无比地把心脏交给了她,摸了摸她的头。
“看,喜欢吗。”
对面捧着他的心脏,沉默了,楚睢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晌,他有些不安道:“不喜欢?……我,我只有这个。”
水好像流得更汹涌了,良久,他听见那人道:“……为什么?”
这声音他好像熟悉,好像曾经听过,又好像曾经煎熬,楚睢感觉不存在的心脏忽然又痛了起来,像有把小刀在扎,在捅,楚睢没想到她竟然是会说话的,有些意外地站定了,皱眉思索良久,他才恍然大悟地说:“因为我是楚睢。”
白影捧着他的心脏,沉默而不语,他与她一高一矮,一个仰视,一个低头,一个胸口空空荡荡,一个眼下黑水横流,楚睢垂着眼睛说:“所以这颗心给你,擦擦眼泪。”
顿了顿,他又认真道:“是谁让你伤心?”
她不语,眼前的景象翻天覆地地扭曲起来,白影带着他的心脏卷入了无穷的潮水中,楚睢的瞳孔猛地一缩,伸手去抓,可人影转瞬间无影无踪。
楚睢再次醒来时,白影拉着他的手,沉默不语,把他拥入了怀中。
她的怀抱很温暖,像是要把人融化。
像沉在幻梦中一样,水乳交融,楚睢完全地顺从着她的动作。
不知为何,楚睢对她并没有反抗之心。一阵一阵的欢愉冲快了他的心脏,令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哪怕从前也算不上什么清醒,他渐渐地像一只天生地养的公鹿一样,充满本能,没有廉耻,顺从着一切,只享受这份欢愉。
脑子变得很干净,只有她渐渐滚烫的温度,楚睢发现自己太喜欢她了,忍不住想要去抱住她。
潮水涌上来时,他重重砸下时,还有些喘息。
“……不要了。”他皱眉,像挑食的人吃饱了一样。
“……”
那白影认真地说:“骗人,你还能吃下更多。”
又多了一条。
身体中好像只剩下了本能与快乐,每一分血肉都渐渐地打上了她的标签,他被一次次地抛上去,一次次地砸下来,楚睢忍不住叫出声来,声音很生疏——好像之前从没这么叫过,白影的动作一顿,说:“很好。”
沉浮在海里,他渐渐失去了常识,只剩下了身前的这个人。
“一无所知地留在我的身边,”她说,“你什么也不用想。”
而最深处即将被叩开时,楚睢混混沌沌的脑子好像猛然闪过一道霹雳,他猛地蜷缩起来,拼命护住小腹,道:“不行!这里不行!”
白影的动作停歇,半晌,他感到黑水缓缓地流向小腹处,陡然地,那白影停了手,猛地喊道:“来人,叫太医!把太医叫来!”
这道声音喊出来的刹那,脑中那层隐隐蒙上来的、名为欢愉的白纱*陡地被撕下,楚睢瞳孔猛地一缩,登时立即撑起身体来,他瞳孔颤抖,看着半跪在他身上的赵亭峥,颤声道:“……陛下。”
赵亭峥很疲惫道:“别说话了,等太医。”
太医到来的间隙,楚睢止不住地心惊肉跳:方才那是什么?
黑水中的欢愉与快活令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他没有本能,没有廉耻,乖顺地伏在赵亭峥身下,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赵亭峥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本事?
还是说,给他吃了什么药?
他看着赵亭峥,身体开始发抖,楚睢不由自主地想,就在刚才,如果赵亭峥想直接把他弄成那种只剩本能的废人,困在黑水里一辈子出不来,是可以做到的。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他此时或许已经被赵亭峥完全剥夺了理智。
很快,太医就跪地拜见,楚睢没有衣服,赵亭峥把帐子拉下,只把他的手露出来把脉,楚睢想要挣扎,却被一条刃死死地圈住。
太医看见那条满是斑斑痕迹的手臂,不敢抬头,她是从前就伺候男君生产的太医,不必看知道里头的人享了多大福气,战战兢兢地把完脉,她起身,有些汗颜道:“已经快有六个月了,胎儿强健,男君脉象稳,只是有些心惊神伤,臣开些药便可。”
六个月?!
赵亭峥脸色一变,她的目光十分复杂地移向了殿内的楚睢。
“你怀孕了?”赵亭峥下意识把时间定准,“在北宁就……有了?”
……算算时日,俩人也许久没亲近过,就是那几次中了。
楚睢惊惶地后退,被赵亭峥一把拉住,止不住地惊喜,连带着滔天的怒意与悲痛都被这孩子的突然到来冲得呆滞了些,她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楚睢形状漂亮的腹肌,良久,重重地闭上眼睛:“……我从前就想要一个孩子,你生的,像你一点。”
楚睢从前其实想要像她的孩子,爱撒娇的小姑娘,和她一大一小地翻天覆地。
如今却不敢了。
他是个容易被牵绊所累的人,更何况是亲自生下的孩子。
要和她划清界限做臣子,她偏要他生下属于她的孩子。
这笔账算不清了。
怀过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后,楚睢的下腹不如上腹紧绷,摸起来有些软软的,赵亭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他,声音中止不住地发沉:“所以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去哪里?”
楚睢不由自主地地退了退。
他现在开始对赵亭峥感到恐惧,一见到她,便想起那黑水中沉沉浮浮的空白理智。
赵亭峥不是小姑娘了,她像不知道自己力量的猛兽,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想把它打下来?”
她声音陡然发狠,随即猛地攥住了楚睢的手,他来不及挣扎,赵亭峥便将手放到他的小腹上,紧接着,黑水从她掌心冒出,渗入他的小腹,楚睢陡然痛呼一声——声音变了调。
黑水找到了孕囊,将它完完全全地包裹了起来。
是个女孩子。
赵亭峥脸色有些苍白,好像这于她而言亦是损耗,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楚睢,半晌,道:“我会封她做大宁的太女。”
楚睢抽回了手,只是盯着她,有些发抖。
来自母亲的刃保护着她,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比同龄皇女多一匹刃兽。
没有帝王会这样做的,刃是天降于帝王的祥瑞,提前分出身上的刃,不光是分出了自己的力量,还等同于认可这个孩子一定会是继位的皇女,在权势纷杂、各方纠缠的后宫,如此明显的偏宠与立储等同于朝野大乱。
而赵亭峥脸色苍白,毫不畏惧。
“……留下她吧。”赵亭峥轻声道。
她的声音异常干涩,楚睢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想到了重重黑水之中那双不住往下流的黑色。
“……”良久,楚睢开口,轻轻道:“如果臣给陛下生下这个孩子,陛下会放臣离开吗?”
放在楚睢小腹上的手陡地僵住了。
“你要丢下我,也不要她?”
楚睢的身体美丽无比,本该是和美的一家三人,冷凝的氛围却令楚睢腹中的孩子也想要躲避。
“能为陛下诞育皇女的男子甚多,能抚育孩子长大的也不会少,”楚睢垂下眼睛道,“臣愿意生下这个孩子,但从此以后,求陛下放手吧。”
别再折磨他,别再让他活在恐惧中,别再让他爱她。
赵亭峥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碰楚睢的脸,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
“……你怕我?”赵亭峥涩然道。
不可能不怕的,楚睢想,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空白皮囊,谁都会感到恐惧。
“……”闭了闭眼睛,良久,赵亭峥摸上他的眼睛。
她道:“别怕。”
赵亭峥的刃不一样了,楚睢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沉沉的黑水又再次汹涌而来,吞没了他的意识。
不——!!
楚睢瞳孔猛地一缩,紧接着,重重地跌进了汹涌而起的黑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听见远处有人喊他。
“楚公子!”
他愕然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穿着鸣翠书院的衣袍,抱着一摞灰扑扑的典籍,站在冷宫外头那格外繁茂的杏花树下。
“先生问你取个书怎么耽搁这么久,”同门急匆匆道,“快走,误了时候,要挨手板的。”
年少的身体轻敏而有力,而楚睢心头却猛地一跳。
不,不该是这个时候。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睛,仿佛命运开了个玩笑一般,来不及离开,便在冷宫的屋檐上看到了一颗探出来的小脑袋。
灰扑扑的小丫头费劲地扒拉上来,眼睛亮亮的,忍不住雀跃道:“诶?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楚睢望着她,霎时如坠冰窟。
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足音,鬼魅似的如影随形,不知何时,便走到了他的身边。
无论是同窗,还是冷宫上的小丫头,都像看不见她一样。
白影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平静如水。
刃悄悄圈上了他的脚腕。
那是一个掠夺而求欢的姿态,兴奋地往他腿上钻。
“你要习惯它,就像习惯我一样。”赵亭峥的声音像隔着云端一样。
不能是现在……!
他拼命地挣扎,哪怕是幻觉,对他来说也太过分了!
这里有曾经的同门,还有年少的她。
赵亭峥轻声说:
“我偶尔会觉得,心里装着太多事又不肯说的楚大人,被搞成什么样子都是活该自找的。”
楚睢意识到赵亭峥根本不知道他眼前的情形。
【作者有话说】
小赵一刃给楚老师干回出厂模式了。
刃属于克系产物,小赵爆种进化出了一点精神污染的衍生功能,但也就一点。
楚老师自己脑补的变成傻子什么的绝对不可能,就是类似菌子中毒,看两天电影和见几个小人推进下剧情
视角原因,不要被楚老师带跑,预计20w完结,不会发惊天大刀
48
第48章
◎等待着重逢那天再做她的太傅◎
楚睢快要忘记在冷宫中的时候了。
从祖母的膝下贸然来到森冷的宫闱,他只身一人,什么也没有,瑟瑟发抖地寄居在宫中书院中,白日听经,夜深抄录典籍,宫人的拜高踩低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无名无份、无依无靠的学生,哪里会得到善待呢?
楚睢不由自主地感到灰暗,母亲说,等到他开始科举,就可以离开这所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皇宫。
彼时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楚睢向她点了点头,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会好好的。”
书院的院长是个为人严苛的老头子。
楚睢生得好,平素性情又温文,老头子瞧着他分外不顺眼,叱责他狐媚惑主、年纪轻轻就进宫做瘦马,有辱读书人的体面。
“……这些典籍,还有藏书阁的洒扫,”散学时,老头冷冷道,“便由你来做罢。”
翻录典籍是辛苦活,无论是勘误、检查,亦或者新编,宫中藏书阁年份已久,院长给的时间又分外紧张,楚睢没有办法,他点着昏暗的灯,一日日地埋首在藏书阁中。
这些古朴的宫藏给了他莫大的营养,暗无天日的藏书阁中,他开始成为整个书院最优秀的学生。
直到书院的院长看到他翻录的典籍时,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只是不顺眼的厌烦,变成了熊熊燃烧的贪婪与妒火。
所有被翻录后的典籍都著上了院长的名字,重新流传修订,楚睢越发连上课的时候都少,只能一日日地困在藏书阁中,他太年轻了,不能反抗,也怕给母亲生出事端——母亲够忙的了。
宫中步步都是险途,在过早的年纪,楚睢就明白了“明哲保身”四个字的分量。
直到又一日,院长接见了母亲。
他把这些重新著名的典籍交给了楚文絮,用作国子监的新教材。
楚睢静静地在书架子后遥遥地看着楚文絮,她从来严苛,楚睢自小生活在祖母家,对京中的母亲陌生无比,楚睢对她所有的记忆,只有楚文絮考校课业时严苛的脸。
“你是我的孩子,”她皱眉说,“却不如我的学生一半,难道你的祖母只教导了你温文和顺吗?”
母亲保他保得艰难,在他之前有三个兄姐,全部夭折,楚睢有些难过,于是母亲也只叹了口气,失望地挥挥手:“罢了,本也没想着你争气。”
这对他说着“罢了”的母亲,在接过院长谄媚递上的典籍,一册册翻过后,露出了赞许满意的神色。
“这才像宫中书院的样子,”她收下书,说,“大人才气不减当年,我这些学生多亏有大人帮扶了。”
他怔怔地站在远处许久,直到藏书阁空无一人,日头渐渐地沉下去,藏书阁比外面还要黑。
楚睢的眼睛垂下来,良久,猛地抬手推了一整座书架。
哗啦啦,典籍砸下,这天崩地裂不绝于耳中,他却汲取到了久违的快意。
赵亭峥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半大丫头推门进来,站定,楚睢喘着粗气回头看她,只见她灰扑扑的像只小耗子,一张不大的脸上眼睛占了一半,盯着他好奇又警惕,楚睢只以为是年幼不识路的宫女,深吸一口气,道:“你走错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我就是来找你的,”她擦了擦脸上的饼渣子,奇怪道:“你为什么要推倒书架?这些不都是你挑灯整理的书籍么?”
楚睢猛地怔住。
“别误会啊,我没有偷窥你的意思,”小姑娘很自来熟地走进来,“子夜之后,只有这间屋子的灯是亮着的,我在外头借了你几个月的光,见着你写书了,那老头偷你东西。”
闻言,楚睢又惊又怔,心头一堵,当即竟忍不住眼角酸涩。
他委屈了不知多久的眼泪有些忍不住,但他知道在这小姑娘面前落泪实在是太过失礼,于是转过头去,闷闷道:“你在外面借光,是要读书吗?”
赵亭峥陡地尬住了。
楚睢不明就里,只深深触动于这个求学若渴的小姑娘,他说:“日后不必在外读书了,你进来,我虽愚笨,与你商讨大抵也是可以的。”
而小姑娘打了个哈哈,尴尬道:“……那个,我在外面不是读书的。”
少年楚睢疑惑:“……?”
她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胳膊,昂首挺胸道:“冷宫里没火烛,嬷嬷们说,天一黑就是杀人的好时候。”
“只要我站在光的下头,杀我永远没有好时候。”赵亭峥骄傲地说。
楚睢连眼泪都忘了擦,呆呆地看着个子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她单薄又瘦弱,手臂上的伤疤一层一层地叠,新疤摞旧疤,鞭伤、烫伤、荆棘伤,比比皆是。
“……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楚睢心神俱荡,猛地攥住了赵亭峥的肩膀。
没有人能对小孩子这么做!
他当即动了求告母亲的心,却见赵亭峥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抬头看着他。
“宫里杀人和打人都不需要理由的,要偷要抢也都冠冕堂皇,我好歹是活下来了,荣父君前些日子下令溺死了一个宫人,尸体现在都还没从井里捞出来。”
楚睢不由自主地蹙眉——她说什么,荣父君?
赵亭峥见他呆呆的,只当他因为失了个学生而失望,于是宽慰道:“我不认字嘛,看不懂大部头,你教教我行不行,我很好教的!认字就能教!”
楚睢意识到,这个穿得和耗子一样灰扑扑的小丫头,是宫中的皇女。
“看在你借了我这么多天光的份上,”赵亭峥看着被他推倒的书架,狡黠地眨眨眼,“我帮你个忙。”
第三日,楚睢在藏书阁中听到了消息。
院长把荣贵君惹了。
不知一个书院的院长是如何惹到了宫中的贵君,总之,那个鸣翠书院的院长被荣君一道令便赶出了宫门。
该有的流程一点儿也没走,先斩后奏,叫冤不止的院长直接就被乱棍打了出去,皇上听闻此事后,只摸了摸荣君的头发,纵容地罚了他一个月的月银。
楚睢被请出了藏书阁,而院长惹怒了荣家,那些典籍被下令从国子监撤了出去,付之一炬。
一个宫中盛宠的贵君,想要毁掉一个小小的读书人,是再简单不过了。
宫中举步维艰,楚睢看着那森然大口一般的宫闱,忽然就见到了皇权鲜血淋漓的一角。
原来他头顶的山,不过是帝王宠君的一粒石子。
都不必放在眼中,挥挥手,便碾碎了。
此后的赵亭峥仿佛黏上了他,日日都要到藏书阁来,他躲了几日没躲成,叹气道:“殿下,你要做什么?”
赵亭峥咻地从树上跳下来:“你教了我识字,就是我的太傅,我当然要跟着你。”
楚睢无奈道:“太傅是为太女而设立的……如果只是教识字,所有的先生都能做到的,不是教皇女的都是太傅。”
赵亭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我不够努力,那我再努力一下,然后来做太女。”
“……”
和一个小孩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想到她堂堂皇女,竟然是在这个年纪才开蒙,楚睢又实在有些不忍。
“我每日来为你授课一个时辰,”小少年思忖片刻,认真道,“但不要叫我太傅,这是乱叫,殿下。”
赵亭峥委屈地垂了垂眼睛。
每日去上课业之前,楚睢都会来到冷宫,敲一敲门,然后为这个文盲小殿下授课,冷宫中的嬷嬷们先是警惕,后来渐渐地发现他真的只是来为赵亭峥授课,便小心翼翼地围在门外听着二人。
一日一个时辰,日子过得飞快,赵亭峥很聪明,学东西非常快,很快便跳过了识字,缠着他开始讲书史策论,楚睢本担心误人子弟,死缠烂打,才答应下来往下教。
新来的院长惜才又和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楚睢偷偷地为冷宫中不得受教的皇女传授课业。
赵亭峥被他反复重申,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称他一句夫子。
直到一日大雨,楚睢撑着伞来到冷宫前,敲门半日,没有人来为他开门。
良久,才有一路过的宫人道:“呀,楚公子?你快离冷宫远些,里头的人惹上祸了。”
大雨砸在油纸伞上,楚睢觉得身体开始变凉:“……什么?”
“听说是和前些时候那鸣翠书院的老先生有关系,”宫人啧啧道,“里头的小殿下野得出了花儿,把那老头写给家里娘子的艳诗送到了荣君的案头,如今查出来了,荣君怕是要扒了她的皮呢。”
当啷一声,油纸伞滚落在地上。
“她不是不认字吗?”楚睢呆呆地想。
“小殿下是个好孩子啊,”宫人继续道,“我家里的信都是给小殿下读呢,这么和善又机灵的小殿下,怎么就……唉。”
楚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大雨下等了三个时辰的。
小小的身体快成了血人儿,被抬进来时,还在勉力擦嬷嬷们的眼泪。
她看着等在外头,被淋成落汤鸡的楚睢,还有力气冲他咧嘴笑笑。
“抱歉啊,”她艰涩说,“叫你等了这么久,我不是故意的。”
嬷嬷大哭着冲开他,楚睢只来得及摸了摸她的手。
滚烫,高热,几乎要把人烫死。
“求求老天,保住她的命吧!”嬷嬷们哭着说,“一个太医也不肯来啊!”
她们用单薄的被子把小小的身体包裹住,楚睢怔怔地看着她渐渐微弱的呼吸,良久,转身出去,径自走向宫门。
去求母亲,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母亲的书房中常常有宫里的暗卫悄悄造访,她绝不是简单的国子监祭酒,一定可以想办法找来太医。
他一定得救她。
大雨滂沱,浇着楚睢孑然一身的背影。
他可以付出一切,只要母亲肯救她。
千辛万苦保下来的独子终于肯出宫见她,却是为了以命相胁而来,楚文絮大怒不止。
可做父母的永远拗不过孩子。
“以后离她远远的,一面也不许见,”楚文絮冷冰冰道,“这招对为娘,只有第一次管用。”
“为娘是天子的朝臣,你也是,生生死死都是天子的,谁给你的胆子自己动手?!再有第二次,为娘先解决了你,再解决我自己!”
其实他没有完全听从母亲的话,后来忍不住,也是偷偷去见了一次的。
只是赵亭峥烧得太厉害,脑子里忘掉了许多东西。
也忘掉了他。
见面不识,只漠然看了他一眼,生人似的走了。
楚睢怔怔然地想,这样也好。
她的麻烦都是他寻来的,若不是为他报仇,一个在冷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小殿下,又怎么会被轻易地捏住把柄呢?
临着要走时,嬷嬷们却抓住了他,珍重无比地取出了一物。
“楚公子,你把它带出宫。”
是一枚长长的香。
嬷嬷们咬牙哭道:“我们老骨头,陪不了殿下多久,也护不住她,兴许哪天,连先太女的遗物也护不住,你把它带出宫去藏好,等殿下长大了,再把东西给殿下,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老人们向他叩头,楚睢握着这沉重无比的遗物,心头陡地被装了沉甸甸的秘史。
等她长大出宫,保护她。
楚家生生死死,都是天子的人,一切生下来便身不由己,这一辈子循规蹈矩,唯这托孤之诺是他一生一次的叛逆。
置身于生死之外,无关血肉身躯,只属于楚睢一人。
日暮长街,冷宫像个孤零零的坟,楚睢走出去,长发与白衣在冷宫中猎猎而飞,他回首,望着那座坟,却觉得从里头走出来的他,才是死人。
他等待着,等待着与她重逢的那天。
再做她的太傅。
【作者有话说】
二人的感情在成年之后产生!!【高亮】
49
第49章
◎自有不负天下的两全之法◎
疲惫地停下后,楚睢昏昏沉沉睡过去。
赵亭峥皱着眉,倾身下去观察他的脸色,楚睢挣扎得厉害,几乎要按不住他,连腹中的孩子亦险些伤到。
长睫着湿意,不知在幻梦里看见了什么。
他看着温文,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从不肯轻易示弱,如今这番模样,即便是赵亭峥亦是少见。
他梦到了什么?沉到了何处?
赵亭峥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他蹙着眉,想了想,黑漆漆的刃探到了他的双眼上。
她的脑中发出针扎般的刺痛,赵亭峥眼前一黑,登时喉咙腥甜,即便是被刀子捅穿了也从没这么难受过,咬牙,额头抵上楚睢的双目。
眼前一黑,赵亭峥沉沉地陷进去。
楚睢这一夜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赵亭峥已经倚在了他身边,肩头沉沉的。
睡着的赵亭峥无害极了,楚睢看着她,愈发心如刀绞,长睫颤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
手收回的刹那,赵亭峥睁开了眼睛。
楚睢的手僵硬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有些慌乱,有些被抓住的尴尬,但赵亭峥并没有反应,眼睛有些直直的,好像还没从梦里出来一样,眨了眨眼睛,又看着他。
楚睢有些不安,暗自提防着那些无孔不入的刃。
“……”
而赵亭峥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紧接着,抓起挂在一旁的衣服便风也似地走了。
此后的数日,赵亭峥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来盯着他了。老大不在,宫人也不大敢拘着楚睢,只要不出这宫门,倒也由着他活动,只是偶尔也听外头说,赵亭峥并没有住在龙栖殿中。
她去了哪里?
楚睢不太明白。
与此同时,京中行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朽香气。
这座行宫从前是停灵皇帝的,大宁女帝的尸身在迁入皇陵之前,便是停在这里。
棺木是上好的楠木,一早备下的,而此时此刻,里头却只放着一条裹着仙人香的龙袍。
这便是后人给她备上的尸骨了。
上一代的大宁帝王赵平秋,是不入皇陵,不入圣娘娘神籍的。
周禄全踏进殿门时,目光投向了棺材前跪着的唯一一个身影,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袍,白衣委地,神情虽是憔悴萎顿,仍是不改绝艳。
如若是常人,谁能认得出来,这人曾是宫中荣宠万千、呼风唤雨的荣氏贵君?
荣邬木呆呆地转过身,看见来者,又木呆呆地转了回去,麻木道:“怎么,那小贱人总算舍得放本宫去死了?”
身穿大内侍卫藏青滚金绣虎袍的周禄全面不改色,身旁的小太监早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一步上了去,照着荣邬美艳无双的脸便是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荣邬痛苦地弯下腰,片刻,歪头呸了一口血。
周禄全的身影背光而来,他面无表情,怀中所扶圣旨刺着荣邬的眼睛,他平淡道:“荣贵君误会了,咱们今日来,是奉圣上的命,来问您几桩陈年旧事。”
他对这个毁了他一辈子的荣邬恨不得生吞活剥,表情公事公办,眼底却燃着深沉的恨意。
每每见着那些个大官名流殷勤地往卢珠玉的府上递画像,他心底这恨意便越发地深毒,赵亭峥登基后给了他御前侍卫的名——但底下那群贱人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
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登了青云梯的大太监。
赵亭峥许他这个亲手报仇的机会,周禄全只觉得无比痛快。
“头一桩,荣贵君口称珍珠失窃,冒雨将陛下责打至重伤发高热——当年是否真的丢了珍珠?”
荣邬一抬眼,登时蹙眉:“什么珍珠失窃?”
“荣贵君想必是富贵迷了眼,连着等物都忘干净了,”他淡淡道:“一对紫金珠的耳钏,您的宫人污蔑陛下偷窃,满宫搜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把冷宫里头的陛下抓了来。”
这一说,荣邬才艰难地将这对耳钏从脑海深处翻了出来,他瞥了周禄全一眼,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的,笑得东倒西歪,几乎仰倒过去,周禄全脸色黑沉地看着他,身边的小太监立即上前去,啪啪地响亮两下,这两下比方才还狠,登时,荣邬的两腮如桃般肿了起来。
这两巴掌下去,荣邬才止住了笑意,他眼底流露着妩媚的狠意:“如何?贱人连谋逆造反这等不孝之事都做了,想杀本宫,竟然还要翻出那些个陈年旧事来?”
周禄全长眉阴恻恻地压着眼:“问你话,你便答。若不答……荣贵君还有个女儿,想必她的骨头是能撬开贵君的嘴的。”
闻赵守明,登时荣邬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抓着周禄全的腿,尖声道:“你不能动她!不能动!屠戮手足,她赵亭峥就不怕不得好死、天下人指摘吗!?”
周禄全低头,道:“荣贵君也是昏了头了,陛下双亲只有一女,何来这些个冒牌的手足?要保住她的命,还是要看大人的嘴了。”
殿中的冰冷石板冻得荣邬直哆嗦,他张嘴,飞快道:“区区一对珍珠耳钏,本宫根本不会在乎——当年责罚她,还不是她偷了外男的艳诗放在本君的案头,想令先帝误会本宫与外男有染!”
外人,还是男子,这等奇耻大辱他荣邬如何忍得?若传出去一星半点被赵平秋知道,他荣氏全族还要命不要?!
于是,他当即便把那写艳诗的男子打出了宫,连带着荣氏一族也齐齐表态,把个作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学究搜罗罪名下了狱,誓要他一辈子不得翻身,那老学究在狱里头叫苦连天,喊冤不迭,荣邬这才把心放在了有人陷害上。
“她想毁了本宫的名声,害了本宫的全族!”荣邬嘶声道,“若此事被有心人传出,我全族都将为那首艳诗连累!”
闻言,周禄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都记下来了?”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
“第二桩,乔氏的尸身葬去了哪里。”
荣邬陡地傻住,转瞬间,他艰难道:“……乱葬岗。”
“什么?”周禄全陡地咬牙。
“他的尸身在乱葬岗,”荣邬咬牙道,“一个异族的人,岂能进大宁的皇陵?不去乱葬岗还能去哪里?”
而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尸身早就和千千万万葬在乱葬岗的枯骨一样,找不到了。
他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快意。
沉默良久,周禄全放下手中的圣旨。“拿白绫来。”
荣邬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你想干什么。”
周禄全不紧不慢地抖开圣旨:“陛下心慈,不忍荣贵君与赵平秋生离死别——于是赐了您殉葬,来罢,接旨。”
早知道这天会来,荣邬咬牙道:“……我乃皇女生父,身负一品品阶,即便殉葬,也只有自尽的规矩,岂轮到你一个太监动手。”
闻言,周禄全戏谑地挑了挑眉,阴鸷的脸上在此时此刻,才有了切实的笑意。
“荣贵君这消息说得忒不讲道理,”他说,“即便是太监,净身前不也有三日禁食、七日拜祖先的规矩么?您也没顺着呐。”
他将白绫握在手里,微笑道:“既然您没守规矩,难道指望旁人守?”
“上路了,贵君。”
行宫惊起一树高飞的乌鸦,啊啊地叫着隐入残阳,赵平秋望着四四方方的窗,看着静立在门外的年轻帝王,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是谁死了啊?小荣么。”
玄色描金龙的长袍微微动了动。
“现在轮到朕了,是不是?”赵平秋抬起苍老的眼睛。
人老了,即便年轻时再锋锐不可挡,如今也多了些慈善宁和之态。
只是赵亭峥知道,老去的毒蛇,依旧是毒蛇。
她注视着这个被她当成母亲仰慕了半生的女人,平静道:“周禄全杀人很快,想必他不会吃多少苦头。”
最大可能是被一刀穿心,当场毙命。
赵平秋垂下眼睛,半晌,抬起眼来,颤颤巍巍地从竹席上起来,强撑着瘦骨嶙峋的脚,缓缓地站了起来。
“如今也轮到朕了,”她傲然道,“难道你以为朕会怕死?大宁的皇帝死了,也会有天下人为我缟素!——是毒酒,还是白绫?”
而赵亭峥只看着她,淡淡道:“也不怕魂归圣娘娘之日,见着我母亲,和你的母亲么。”
赵平秋陡地眼神一厉。
“朕啊朕的,”赵亭峥勾起嘴角笑了笑,“说一辈子也说不习惯,瞧你这个狼狈样子了,还记着自己当皇帝呢,大宁在你手里头险些成了毒窝,差点亡了——别以为装个中风,把位置丢给赵守明就能躲过亡国之君的千古骂名。”
顿了顿,她又道:“我今天倒还真不是杀你来的。”
这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皇帝,赵亭峥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下赵平秋呼哧呼哧的样子,而还不等她欣赏完,赵平秋便一变脸色,呵呵地笑了出来。
“要杀便杀,何须废话——只不过,说朕亡国之君为时尚早,你的位子也坐不稳当吧?”
无视了赵亭峥陡然若有所思的脸,赵平秋笑道:“北狄狼子野心,你手底下那男人抗命又抗旨,即便是朕,亦有所耳闻……能听话的野狼少之又少,日子一久,他们只会嫌弃大宁喂给他们的肉吃不饱,你靠北狄谋权篡位,有朝一日,也当受北狄反噬,朕拭目以待。”
她自知到了临死关头,话越发地多了。
“小楚是个好孩子,对不对?”赵平秋微笑,“听说你在北宁就开始琢磨着立他为君后,很可惜,这条路,他一定不会让你走。”
“……为什么。”赵亭峥不动声色道。
“他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而你装着的太少,”赵平秋兴奋无比,滔滔不绝,她观察着赵亭峥的神色,就好像把刀子一枚枚插进她的胸口里一样痛快,“你不明白他。”
“……”
作为数十年的帝王,她的目光老辣而阴沉。
“阿南杀了北狄那么多人,偏偏阿南又是楚睢的人,这仇,这恨,永远都迈不过去,永远都是横亘在两族之间的一道刀山。谁敢碰,谁死无全尸。”
“情情爱爱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说着,赵平秋微笑着走到了她的身旁,“立楚睢,北狄当生不臣之心,你皇位必将不保;不立楚睢嘛……哈,想必他的日子亦不会好过,一个被休弃的皇夫、北狄的仇敌,楚睢在这世上已无丝毫立锥之地。”
“离了深宫,北狄那群狼犬必将活撕了他——你当然可以护他一世,但北狄人只要赌你一个晃神。”
在赵亭峥面前节节败退,打得江山拱手而让的赵平秋终于生出了两分快意,死到临头,她终于在赵亭峥身上找到扳回一城似的痛快。
抡起杀人,她不如赵亭峥,论起诛心,世人无出她赵平秋其右。
“朕劝你呐,不如做个决断,”她阴恻恻说,“楚睢心重,绝非入宫之选,帝王绝无守着一个君后过日子的理。可楚睢进了你的后宫,瞧见你娶新,早晚要心力衰竭而死,哈哈,若他死在你手里,才*是好看的时候。”
赵亭峥硌地攥紧了指节。
她故意的。
赵平秋拿楚睢当刀子,即便是死,也要往她心窝里头狠狠地插一刀。
向前向后,全部都是死局。
以楚睢脾性,这些路,条条都是死路。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沉默地把自己彻底杀死,连个骨灰也不给她留。
良久,赵亭峥抬起了眼,看着她,平静道:“原来是这样。”
赵平秋戛然而止。
“方才就说你误会了,我今天真不是来杀你的,”她平静道,“来找你只是因为楚睢什么都憋在心里头,一句也不说,思来想去,大概你能瞧得懂他。”
赵平秋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亦是这场诛心战的布局之人,她要稳准狠地踩中楚睢的痛点,才能借楚睢捅进她赵亭峥的心口。
楚睢被赵平秋困住,只觉得自己进了死局,才打算选第一条路,不动声色地死去,以此成全赵亭峥无可动摇的王道。
“他在你身边,只见过你这般借力打力、玩弄权术的帝王,只当我和你一般无用。”
赵平秋陡地傻住,看着赵亭峥走出了殿门。
“既然如此,我自有不负天下的两全之法,不劳您老费心,好生给我母亲赎罪去吧。”
“他是我一早便选中的太傅,”赵亭峥道,“可现在,轮到我给他上一课了。”
【作者有话说】
迟到了不好意思![爆哭]
50
第50章
◎不愿有朝一日成为天平两端的“选择”◎
宫中侍候男君生产的太医渐渐地忙碌了起来,楚睢连着数月没见着赵亭峥,一时之间,有些心乱如麻。
孩子的越发渐渐地大了。
算算时日,这个孩子是春末夏初出生。
也并不是没有向侍候的人打探这些事情,只是侍候的太医实在是语焉不详,每每提及此事,不是好言宽慰了他,便是跪地请他饶过,弄得楚睢也无奈。
说来古怪,明明被赵亭峥关在宫里的人是他,可这被关的人如今倒是比关人的还要心急如焚。这倒是令宫人有些哭笑不得,不免宽慰道:“楚郎君自可放心,陛下最近忙碌,连朝堂之事都是暂托了吴中书理着送去,并不是存心不来瞧楚郎君的。”
闻言,楚睢只觉得心头发苦,心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弄得他和个深宫怨君一样。
这个孩子的性情沉稳了许多,乖乖地蜷缩在腹中睡觉,不比上一个活泼,叫他安生了好多,兴许是有母亲的气息伴着的缘故,他连孕中多思多梦也少了许多。
只是还是忍不住担忧赵亭峥。
楚睢有些不安道:“那,可有人知晓陛下去了何处?”
摆弄冰扇的宫人抿着唇笑:“郎君可是害苦了相思,连人也糊涂了,陛下的去处岂是我们这些宫人能知晓的。总归陛下心疼着您,您瞧瞧,这屋里头哪样不是个顶个的珍品?才仲春呢,怕您热着,陛下便批内务府给您送了冰盆冰扇来,哪有这么早送冰的?太医院的太医都偷笑呢。”
制冰不易,孕期又易体热,不过是多讨了几口凉茶——楚睢微微叹了口气,终究是哑口无言,不和宫人搭腔了。
直到一日,楚睢夜间辗转难眠,睡得不安稳,便起来略坐片刻。外头的朗月明亮,照得宫内宫外一片雪白,仿佛落了一层银霜似的。
他怔怔然坐在窗前,忽然就想到当年在汉南,小靖王摇出那三个“一”时明亮的眼睛。
当年月色也是如今时这般皎洁明亮。
只是如今难收覆水,二人从前的平淡又匆忙的年月,终究是面目全非。
楚睢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腹中的孩子相处多久。
最迟,最迟到了春末,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一定要告辞离宫。楚睢不想赵亭峥因他而与北狄众臣离心,亦不想因死在宫中而引祸于无辜宫人,赵亭峥在处理他的事情上总容易丢掉理智,楚睢不敢赌。
只可怜了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孩子,楚睢垂眸,摸了摸她。
他知道,赵亭峥不是赵平秋,她不会薄待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哪怕这父亲是他。
帝女的登基之路上,总要有人骨作基石。
于公,他是为太傅,合该为太女舍身,与私,她亦是挚爱,做这最后一块登基石,楚睢心甘情愿。
但骨肉分离,挚爱死别,楚睢终究忍不住有些眼酸,索性趁着夜深人静,放纵自己沉在这潮水般的悲意中。
“……”正伤怀着,忽然间,身后有一道细细的叹息。
楚睢吓了一跳,忙警惕起来,小心地去摸了一口瓷杯——宫禁森严,他的寝殿中更是被赵亭峥层层加护,连周禄全都放不进来,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进来。
一个人影从墙角走出,楚睢登时瞳孔一抖。
人,不,已经很难称之为人了,一半是黑泥一样的刃,一半是赵亭峥无奈的脸,他的心砰砰地跳着——赵亭峥脸上还好,一半泥了,一半依旧是人形。
他看着赵亭峥,当啷一声,茶杯落到书案上,声音里带着他也难以察觉的颤抖:“……陛下?”
赵亭峥冲他呲牙笑了笑,就是笑得有点儿勉强。
“陛下这是……”他艰涩道,“如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赵亭峥有些不自在道:“你别过来,站远点。”
楚睢的脚步定在原地。
“我和祖宗们商量事儿,”她沉沉地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几分他看不懂的笑意,“一不留神过火了,缓几日再谈。”
祖宗们?
楚睢皱眉,直觉告诉他,赵亭峥一定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陛下难道当臣是三岁孩童,”孕中性情急,楚睢忍不住道,“竟如此搪塞。”
而一半是黑水,一半是人的赵亭峥站在不远处,勾着唇打量了他片刻,幽幽道:“原来你也知道不长嘴的毛病不好。”
楚睢:“……”
方才心里那点千愁万恨的悲霎时被她冲岔了,楚睢张了张嘴,又哑口无言,这时的赵亭峥才认真道:“方才哭什么。”
她想来是来了很久,也站了很久了,楚睢沉默半晌,知道瞒不住她,不答,却问道:“陛下是每晚都来,还是今夜碰巧?”
“……”思索片刻,赵亭峥答道:“你想听哪个?”
楚睢微怔。
“你若是念着我,想见我,舍不得我,那我便是每晚都来见你,连一日也不曾错过,”赵亭峥倚着床柱,噙着笑意,“若你恨我,怕我,总想叫我离你远远的,那我就是今晚凑巧。”
顿了顿,赵亭峥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睢偏过去的脸,看到了他发红的耳垂,她顶着一半不成人形的脸,依旧是俊美模样,笑吟吟道:“如何?你自己挑一个。”
“……”楚睢不答了。
顿了许久,楚睢才道:“臣若挑了后一个,如何?”
“不如何,”赵亭峥道,“左不过拉你春宵一度,叫你这噩梦变美梦,美梦变chun梦,总归不得神伤就是了。待你醒来后,只当是一晌贪欢被妖精采了精气。至于八爪的美貌姑娘嘛……就当见都没见过。”
闻言,楚睢忍不住道:“陛下,岂可胡言乱语。”
她哪里八爪,只是多了几条漂亮的手。
见楚睢面上悲意烟消云散,赵亭峥才道:“你神伤什么。”
夜深人静,楚睢瞧见赵亭峥,哪怕是这样的赵亭峥,这些日子的怕与恨也转作了相思之苦,兴许是人之将死,楚睢忽然就有些冲动,想给赵亭峥留个瘢痕再走。
这个孩子是他的,是他和赵亭峥的孩子,赵亭峥养着这个孩子,不能忘掉他。
楚睢想,他在赵亭峥这里是有私心的,堪称幼稚的私心。
“……臣在想这个孩子,”楚睢说,“臣走之后,怕陛下待她淡薄,因臣而迁怒了无辜孩子。她与臣父女一场,臣却不能好好待她。”
闻言,赵亭峥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她看着楚睢,面上不喜也不怒,只道:“做父亲的一甩手,把女儿丢给母亲养大,不太合君子之道。”
楚睢叹道:“陛下又这般模样了。”
瞧着这模样,楚睢是打定主意非走不可,赵亭峥心头的隐隐怒意冲得她喉咙生疼,半晌,她才忍了气道:“既是不放心,就别走,旁人再亲,终究不是自己身体里掉下来的肉,谁会有她父君心疼她。”
楚睢叹道:“陛下莫问了。”
话音一出,殿中沉默。
冷冷月色越过窗棂,投在楚睢的身上,他披着月色,绸袍从他身上滑下来,将近生产,再不显怀的小腹也微微隆了起来,不大,但分量也不小。
“……”沉默片刻,赵亭峥咬牙道,“想三想四,你要是是事情少得闲了,不如过来承个雨露侍个寝,能少想点就少想点。”
岂止是少想,楚睢蹙眉向后缩了缩,警惕道:“孩子即将瓜熟蒂落,臣不允陛下妄动,若不妥,便是害了小殿下一生。”
“……”赵亭峥哑了,她指了指自己不成.人形的左半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只是瞧着他那护犊子的模样,赵亭峥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终于上前一步,认真道:“我不知你怕什么,躲什么,怕到连亲生女儿也可以舍弃,你不信我么?我既已决议迎你做君后,那便是说好了的,前头哪管是刀山火海也顶得下来,我护得住你,唯一怕的就是你松开我的手。”
楚睢沉默了,赵亭峥接着道:“我只怕你什么也不肯说,始终拿我当个孩子看,默不作声地就选了条死路走,你给我做了些日子的太傅,从前拿我当孩子,我允,只是如今你我的命缠在一起了,你还要拿我当不抗事的孩子——楚睢,你肚子里的崽子是天上掉的吗?”
此言一出,楚睢简直太阳穴突突地跳:“陛下!——”
又上前一步,赵亭峥紧接着道:“你用不着搪塞我,我若真因你丢了命才保得住皇位,保准窝囊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只一句话放着,今朝你敢为皇位舍了我,明日我就敢舍了它,谁爱要谁要,大不了我回北狄放马去!”
岂有此理,一代帝王辛苦打下的江山,说放马就放马,看得如此轻率,楚睢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大怒道:“混账!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赵亭峥倔着走上前,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脸,又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你也知道气啊?从前你我为一体君臣,如今为一体帝后,我只是嘴上说说就过分了?你可是想实打实地真要去死了,我不稀罕你委曲求全来的帝位,只想堂堂正正地迎你入主东宫,我等了这么多日子呢。你在决议赴死之前,怎么不肯想想我?”
她从来都会撒娇,如今这么一说,楚睢方才到喉咙的重话又一句也出不来了。
他并非是没想过,而是怕。
赵亭峥并非仅是妻子,在妻之上,亦是君王。
既是君王,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他的身体被系挂了事关北狄与大宁的世代矛盾,于是这去与留,生与死,便不止是儿女私情。
于帝位相比,一个臣子的死去比活着更有价值。
楚睢不愿赵亭峥在两者之间为难,更不愿有朝一日,成为帝王审视的目光下、天平两端的“选择”。
他宁肯自己死个痛快。
“……”
看着楚睢沉默,赵亭峥也沉默了,半晌,浑身的黑水忽然躁动起来,楚睢登时一呆,她急忙转身,不让楚睢来看,匆匆道:“……明日有太医为你问诊,我先走了。”
倏地一下,人不见了,楚睢有些不安地想着她那些沸腾的黑水,又忽然想到她冒出的那一番惊天言论,良久,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岂有此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