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却并不能感到痛快与幸福◎
热,烈火烧身似的热。
身上的每一处神经都在刺痛,每一滴血抖在沸腾,头顶像是有一杆铁锤在不停地敲击,不痛,只是很吵。
喉咙泛起干渴和酸痛,紧接着,牙关被不由分说地撬开,一碗又酸又苦的药汁粗鲁地顺着他的食道冲到鼻腔,登时,楚睢忍不住呛咳起来。
耳边嗡嗡的,似乎是一声惊呼,模模糊糊的,隔着水雾般听不真切:“王女,不能这么喂药——会把他呛死!”
“……啧。”
很重地啧了一声,紧接着,一只木勺被塞了进来,只是喂药的人显然缺乏耐心,两勺下去就摔:“这么喂得喂到猴年马月?!找快点的来!”
好熟悉的声音,楚睢朦朦胧胧,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道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他看不清外面的一切,只拼命地、竭尽全力地向网外伸手,去追捕那道很熟悉的声音。
……不要走。
赵亭峥摔摔打打,十几个大夫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直到她说:“治不好他我让你们所有人没好果子吃!”
卢珠玉忍气吞声地上来安抚道:“……殿下,这样说很医闹。”
她所生活的世界也有类似仙人香的东西,卢珠玉知道,这种东西是最急不得的,好言宽慰了赵亭峥几句,吩咐大夫留下解毒汤的药方退下去,她才对赵亭峥道:“戒仙人香绝非一日之功,药汤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得看楚太傅能不能撑下来,有没有那个心。”
闻言,赵亭峥冷笑一声:“敢吃上瘾,还想要他撑住戒了?戒也得戒,不戒我给他戒,他既便是死,也得戒了再死!”
卢珠玉住了嘴。
一碰上楚睢的相关,赵亭峥的反应永远让人始料未及,见到仇人如此凄惨,常人该解恨、痛快、鄙夷,而赵亭峥的反应竟然是暴跳如雷,然后理智全无,不顾一切地在谈判现场把人抓进了北狄。
明明最想杀了楚睢的人就是赵亭峥。
思及此处,卢珠玉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门口忽然被轻轻敲了敲,卢珠玉抬起眼来,有些意外道:“小狼?”
南狼抱臂倚在门口,微笑道:“方便进吗?”
卢珠玉小心翼翼地看了赵亭峥一眼,赵亭峥吸了口气,捏着眉心,平静下来:“进。”
身形高大地南狼一进,本就不宽敞的后室空间霎时更加逼仄,他走进来,定定地看着赵亭峥,卢珠玉嗅到几分不寻常的味道,于是告辞,果断溜了出去。
赵亭峥不看他,只道:“你来做什么。”
南狼垂眸:“我平时也来,你从来不问我来做什么。”
“……”赵亭峥沉默了,半晌,南狼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开个玩笑,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外头大宁要人,我把人打出去了。”
一听大宁两个字,赵亭峥顿时脸色一沉:“伤着了么。”
南狼耸了耸肩:“怎会,一帮草包。”
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忽然,南狼道:“你打算留他多久。”
赵亭峥道:“大宁那边我去谈。”
良久,南狼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手一扬,一枚瓷瓶被抛了过来,赵亭峥接个正着,南狼懒洋洋道:“解毒丹,姨娘配的,比那些烂汤药好用百倍。”
赵亭峥接下来一看,有些愕然,南狼挥挥手,很洒脱地转过身,走出了帐门:“夜长梦多,治完了赶紧送回去,在这里真碍小爷的眼。”
玉白的瓷瓶被放在了掌心,打开一看,赫然是一枚乌黑的丸药,嗅着有莫名的腥气,闻着气味极为猛烈。
是一丸猛药。
戒瘾的人大多不爱服解毒汤药,原因无他,他们服用仙人香,本就是乐陶陶做神仙去的,可这解毒汤喝下去,浑身上下如同千百把刀子在扎,又如千百只蚂蚁在爬,霎时把人从仙境拖到了地府。
赵亭峥站在榻前,看了看撒出一半的解毒汤,冷笑一声。
不是爱做神仙么,赵亭峥掏了把小刀,撬开了楚睢的牙关,紧接着,把药直直地塞进了他的喉咙中。
楚睢喉咙不经碰,即便是在昏迷中,亦作出了干呕的反应,赵亭峥左右一看,正剩了半碗汤药,索性一股脑儿给他灌了下去。
药汁灌下,赵亭峥擦了擦手,一刻钟也不想和楚睢多待,起了身,正要吩咐来人看好楚睢,陡然间,像是被人丢到了刀山火海上,身后楚睢当即不可抑制惨叫出声。
痛,浑身皮肉如同刀割般的痛,仿佛是把每一寸筋肉血管都剔下来的酷刑,楚睢猛地惨叫,赵亭峥头皮一紧,快步走到他的榻前,伸手就要摸他的脉,门口守卫听见这惨绝人寰的声音,好心地敲了敲门:“老大,戒烟馆里都是这种声音,您要不走远些,免得污了尊听。”
赵亭峥不知为何,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她看见楚睢惨叫,一时间竟心烦意乱,挥挥手道:“这里不用守门,你走远些。”
守卫乐得不听这些惨叫,反正没人能近赵亭峥的身,她也不需伺候。
赵亭峥站在离榻三步远的地方,怔怔地,楚睢犹如被滚油煎过,又如同万剑穿心,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漆黑的长发汗湿不已,贴在苍白的脸上,他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滚动,仿佛陷在一场醒不了又做不尽的噩梦里,只听哧啦一声,赵亭峥猛地回神,榻上的床单应声撕裂。
楚睢的手指被绞得出血,红梅似的,一点一点,落在了榻上。
赵亭峥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上前一步。
楚睢在她面前,像她曾经咬牙切齿的恨意一般,受十八层地狱苦楚,永世不得超生,痛苦得死去活来。
而她却并不能感到痛快与幸福。
他的声音惨烈得几乎要撕裂喉咙,而也确实撕裂了,赵亭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多久,看着楚睢从惨叫挣扎,渐渐气息微弱,声音沙哑。
而外面已经是夕阳西下。
王帐的采光很好,她喜欢日光,正对着床榻的,有一扇不甚透亮的窗,能把日光滤得不太刺眼,刺眼的如血残阳照进来时,会被滤成鲜艳温和的颜色,照着王帐的每个角落。
楚睢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良久,赵亭峥终于迈动了脚步,她一步一顿地,茫然地走向榻边,半跪下去,伸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去探楚睢的鼻息。
还活着。
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嗤之以鼻,她想收回手,忽然间,戴着皮质护腕的手臂却猛地被一只手抓住。
“……带我走!”
楚睢的声音已经嘶哑,他沉在不见天日的噩梦中,惊惧无助,痛苦无比,抓住赵亭峥的力气像是抓紧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惨声道:“带我走——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我跟你走!”
赵亭峥登时像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
他说完之句话,仿佛张嘴吐出了鲜血淋漓的噩梦似的,三魂六魄终于落地,一无所知地昏了过去,抓着赵亭峥的手无力地垂下,徒留赵亭峥一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说什么?
她盯着看着楚睢垂下的手,忽然觉得这只手很陌生。
他的掌纹不好,生命线很短,只有旁人的一半长,被掐得血痕斑斑,这是拉弓搭箭的手,手上有弓茧——她从前竟从不知道。
门口忽然有人意外,结结巴巴道:“老大?你——你一直都在这里?”
她猝然惊醒,猛地站起来,卢珠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问得也不是时候,尴尬地在嘴里找了半天舌头,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半晌,对面的赵亭峥先说话了。
赵亭峥面无表情道:“周禄全死哪去了,一整天都没个人影,再偷懒睡觉就给我滚蛋——叫他给我备饭,弄清淡点的来。”
卢珠玉哦了一声,把给楚睢的病号餐一放,转身就要去叫人,又被赵亭峥开口叫住,若无其事道:“……算了,照着平时的口味做。”
重酸重辣重盐,重口味。
老大的话不敢疑问,卢珠玉生怕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一长,被赵亭峥恼羞成怒地灭口,于是飞也似的跑了。
楚睢的病号餐没有派上用场。
一天,两天,三天。
他有时候醒着,有时候昏睡,白米青菜被送走,又被送回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
赵亭峥偶尔会碰上楚睢醒过来的时候,对上他幽深漆黑的双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兴许什么也没想——总之他清醒的时间极为有限,发瘾的时候,她动手把他捆在榻上,楚睢伸出手,跪着,乌黑的湿漉漉眼睛看着她,乖乖让她绑。
第三天的夜里,楚睢彻底清醒了。
他醒的时候,赵亭峥正在解决他的病号餐。
青菜被嫌弃地挑在一边,只被咬了菜叶子,留下了菜梗,白米粥倒是没丢,赵亭峥吃得很认真。
楚睢在幻觉里浮沉久了,险些以为眼下也在做梦,他不敢出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动赵亭峥专心吃饭一般,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最后几粒白米,赵亭峥放下了碗。
然后与楚睢面面相觑。
她呆住了。
楚睢还有些迟钝,长睫湿漉漉的,赵亭峥一眼就看出他彻底清醒,于是面无表情地把碗放在一边,顺手一放,夹枪带棒地讽刺道:“你真是长能耐了,解毒大夫说没见过你这么凶的瘾。”
备在一旁的解毒汤还温热着,冷着脸,楚睢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脸色丝毫未变,呆呆地看着她。
这药喝下去,等闲人也该难受得原地打滚才对,他连眼皮也不动,赵亭峥有些疑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想,莫不是傻了。
“……”
手却被陡地抓住。
赵亭峥瞳孔猛地一缩,楚睢像是不管不顾的疯子,直直地盯着她。
“哈?”赵亭峥疑惑,冷笑一声,单腿跪在他的两腿之间,悍然掐上了楚睢的脖子,“你真是要死啊。”
窒息感,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还有如影随形的痛觉,而楚睢着魔似的看着她,忽然地,唇角扬起个笑意来。
见鬼,赵亭峥想,被人掐着脖子还能笑得出来。
身后被一双手臂拥住,苍白而冰凉,将距离拉近。
“……能靠近些吗?”被掐住要害,楚睢乌黑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她,神情小心翼翼,双目不可抑制地发亮,好像沙漠里的囚徒陡然得了一碗甘霖似的。
再近一些。
【作者有话说】
开始揣崽
我提前更新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被打飞
32
第32章
◎洛京的大雪擅自化了◎
赵亭峥的第一反应就是楚睢疯了。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窗外寂静无人,唯有楚睢榻前一盏灯火亮着,赵亭峥看着他半隐在月色下的、她所痛恨不已的脸,楚睢脸色晕着不正常的红,眼神却紧紧地盯着她,痴迷似的。
真是令人心烦意乱的眼神,赵亭峥不爽地想,就好像拿准了主意,她不会对他做什么似的。
榻上,只有二人的呼吸交缠,赵亭峥松开了扼在楚睢颈上的手,半晌,她道:“你梦里说的话,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楚睢怔住了,他下意识道:“什么?”
皱了皱眉,赵亭峥偏开视线,勉强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让人带你走什么的,吵得很。”
闻言,楚睢垂下了眼睛,半晌,轻声道:“……是吗。”
他大抵猜得出是什么来,掩饰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多说,赵亭峥半晌不见他回应,嗤笑道:“想来是那仙人香的效力好,叫人什么话也乱七八糟往外说。”
赵亭峥一提起仙人香这三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咬牙,她盯着楚睢,冷笑道:“你烂得比我想的要快。”
说罢,她站起身来,方要甩袖而去,忽然袖口被紧紧地抓住。
“……”她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又是楚睢固执的眼睛,当即气得笑了,“楚睢,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热衷于找死的人,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你?”
楚睢摇摇头,他垂下眼睛,想了想,抬头道:“殿下,来做吧。”
“!!!”
声音很轻,而落在赵亭峥耳中犹如五雷轰顶,刹那间,赵亭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楚睢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沉静清明。
平心而论,赵亭峥的确妄想过楚睢,即便是进京城的前几日,她脑子中仍想着求一场赐婚,把楚睢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
但那只是之前,很久之前。
楚睢把它们毁得一干二净。
赵亭峥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贱骨头。”
楚睢面不改色,他看着赵亭峥停住脚步,没有动作,很有耐心地等着。
半晌,他听见赵亭峥说:“你自找的。”
陡地被掀倒,霎时间灯被不知什么东西吹灭,一片黑夜中,他足尖触到滑溜溜的一节,滚热,霎时烫得他一抖,赵亭峥察觉到他这一点,很愉悦地笑了。
这些年的刃习惯了杀人和警戒,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繁衍的功能,她盯着楚睢这副已经不再充盈着成熟男色的身体,腹中却久违地泛起了饥饿感。
“下手没数,”刃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板,急不可待似的,赵亭峥语气反倒是十分冷淡,“多担待。”
她无暇去想楚睢才经了一番生死折磨的躯体能不能经受住她已经变成武器的刃,楚睢也不去想,这场阔别已久的交缠无关爱欲,她对他的恨与爱,他的折磨与噩梦,都急需一场带着血的亲密。
哪怕第二日太阳升起,二人仍是仇敌。
滚烫的刃缠在脚腕上,她笨拙地咬着他的脖颈,一咬,楚睢陡地一抖,痛楚与鲜血令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他顾不上了,赵亭峥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待嫁之身,名字已经落在了皇家玉牒上,是无可辩驳的楚睢二字。
赵亭峥是北狄的主将,大宁的敌人,背叛的旧主。
以及久别重逢的爱人。
身体已经不再美丽,赵亭峥当年所着迷的成熟男人的身体也已经枯槁,他有些胆怯,忐忑不已地低头看着她时,她孜孜不倦,只对他的血感兴趣,仿佛在他身上留下越多血痕,她便能少痛一分。
最痛的几乎将他劈成了两半,刹那间,楚睢眼前一白。
“……啊!”
赵亭峥停下了,无波无澜道:“很痛?”
楚睢怕痛,却从不轻易喊痛,头晕目眩,浑身颤抖,他感觉到有血缓缓地流出,一摸,果然如此。
可闭上眼睛时,他想到的却是当年在山狼寨,赵亭峥小心翼翼缠上他脚踝的藤蔓。
轻轻地,珍重无比,怕把他弄痛。
是他亲手把一切毁掉的。
他闭着眼睛,喘了两口气,单薄的胸口起伏,片刻,道:“继续。”
陡然间,内脏像被捅穿,烙铁似的滚烫,赵亭峥冷笑一声,掰开他紧咬的牙,楚睢头晕目眩,而赵亭峥竟然还有心在他耳边笑,轻声着道:“你长了条大尾巴。”
她云淡风轻,好像发狠般拆吃着楚睢的人不是她一样。
“咕唧……咕唧……”
这条尾巴荒谬得不可理喻,楚睢面白如纸,闻言,竟有力气笑了出来。
一笑,赵亭峥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只将原本的气力加了十倍,盯着他的脸,不放过楚睢哪怕一毫的情绪波动,登时楚睢的脸肉眼可见地惨白,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越是一声不吭,赵亭峥越是要和他较劲,下手越来越狠,势必要逼得楚睢露出她想要看见的神色来。
陡然间,楚睢脸色一变,拖着一条诡异的尾巴也要拼死抓住榻边,只听一声水声,赵亭峥呆住了。
他吐了。
这几日粒米未进,楚睢肚子里只有解毒汤,他一口一口地把方才灌下去的解毒汤全数吐了出来,登时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
赵亭峥也被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一出搅合得慌了神,再回过神来,尾巴已经把楚睢喂饱了。
看着瘫在榻边的楚睢,赵亭峥久违地有了天塌的闯祸感。
“狗操的,”赵亭峥骂了一声,收回了刃,起身道:“我去倒水,你一会儿自己弄出来,一点也别留里头,记住了,一点儿也不能留。”
她头次留下东西,竟然是在楚睢这副命不久矣似的身体上,本来头次繁衍,怀孕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是件好事,如今却让赵亭峥心头直突突。
原本被冲昏的头脑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赵亭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这一切。
楚睢冷不丁地被灌得烫了一下,一时也有些呆呆的,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确认是他所想的东西之后,目光霎时有些复杂。
……这东西倒是今夜的意料之外了。
很快,赵亭峥就弄了水来,她看着楚睢进了水,还有些不放心,嘴上仍嗤道:“真怀上也生不下来,不用担心。”
热气蒸得楚睢面目模糊,他闭上眼睛,静静道:“殿下不想要它吗。”
赵亭峥头也不抬地呛道:“我要孩子也轮不着你生,关你屁事。”
闻言,楚睢垂眸,不说话了。
一片沉默中,赵亭峥莫名不自在,沉默半晌,又找补道:“服了这些年的仙人香,即便戒得快,身体的底子也早坏了,你不会有孩子的。”
他本来很适合做皇女的父亲的,赵亭峥说不出什么感觉。
楚睢垂眸,半晌,道:“许久不见周禄全了,他如今还侍奉在殿下身侧吗?”
赵亭峥被打断了思绪,没好气:“与你何干,闭嘴。”
仆从进来,收拾了地板和床榻,头也不敢抬地退出了王帐,被这么一吓,赵亭峥也没心思继续了,略收拾了一下,就要往外走。
楚睢忽然道:“殿下可否代臣传书,送往西乌?”
赵亭峥这才反应过来,在北狄耽搁这些日子,无论是北狄还是楚睢,都得给西乌那边一个交代,于是不作他想,到书案边拿起纸币,铺开,道:“说罢,些什么。”
楚睢在榻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勾了勾。
“就写,楚某失节,不堪婚配,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他人赐婚秦王。”
陡然间,赵亭峥一愣,紧接着,咔地一声,笔杆应声而断,她道:“你有婚约?——你敢耍我?!”
她万万没想到楚睢竟然是个待嫁之身,赐婚对象还是大宁王室那群最麻烦的人。
一个敌将,睡了大宁亲王的准王君!蒙此大辱,世上谁人能忍?
秦王手头西北十三军,赵亭峥还没打算直接和他们直接碰上呢!
登时间,勃然怒火冲上头顶,赵亭峥发现自己的理智在面对楚睢的时候总能够被轻易点燃。
楚睢的脖子被死死掐住,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亭峥,贪婪的、渴求的,仿佛是沙漠汲着泉眼似的渴望,他苍白的脸笑咳不止:“有殿下手信,臣便可安然退婚了。”
“她们就该活剜了你!”
闻言,楚睢摇了摇头。
“不会,”他有些疲惫道,“信我,殿下,只是退婚,臣会安排好一切。”
只是退婚,他想。
人或许总是贪婪的,在不顾一起地来到北狄时,他只想要远远地见赵亭峥一眼。
可命运这头饿犬总是被越喂越贪馋,赵亭峥站在面前时,他却不想只是见她一眼了。
想永远留下来,永远看着她,或者被她杀了,怎样都好。
他永远不要一个人回到洛京的大雪里。
直到今夜,美梦和噩梦严丝合缝地重合,他痛得如蒙新生,却不由自主地欢欣鼓舞。
他仍然没有走出洛京的大雪,只是洛京的城下面目不清的人竟然看向了他。
赵亭峥盯着他,看着楚睢垂着眼睛,安安静静,清冷又淡漠的样子,牙狠狠地一咬。
“滚。”
楚睢做事果断时,果断得非比寻常,赵亭峥第二日回王帐时,楚睢果然没影了。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今天是双更嗷
33
第33章
◎不意味着你能恬不知耻地再凑过来◎
和谈使臣带着文书回到了洛京,一时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质疑他留下西乌等城的举措,有人怀疑其花去更多银两的用意,而楚睢在谈判现场发瘾、为北狄所掠一事,也纸包不住火般抖漏了出来。
还有楚睢与废太女赵亭峥的种种旧事,也被有心之人散播了出去。
京中对楚睢的窃窃之声越发地沸腾。
但总不会是些美名。
处于风暴中心的楚睢倒是很平静,庄王君挺着肚子,绕到了廊下,青年披着雪白大氅,站在春雪漫天中,晃得人霎时有些眼晕。
“……”庄王君挥退了左右,冷道:“被解了婚约,停了职务,人人都说楚侯爷失了圣心,你不呆在家里抹眼泪躲清净,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楚睢举着伞,苍白修长的手指被冻得指尖有些发红,闻言,心很宽地笑了笑,道:“我煮了今年的西域新茶,请。”
庄王君更见鬼了。
他觉得出使北狄一趟,楚睢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丢了筹谋已久的婚约,失了千辛万苦得来的宠信,断了青云直上的攀援梯,不光不伤心不消沉,竟然还兴致勃勃地捣鼓起了茶叶。
故弄玄虚,还是强作镇定?
庄王君狐疑地呷了一口,登时,猛地睁大了眼睛。
京中盛行茶道,年少时,楚睢与他亦是颇好此道,高手过招,品一道茶的好坏,是能看出烹茶者的技巧和心境的。
楚睢的技艺更胜从前,里头的心境也大不相同了。
“王君如今,还烹茶否?”楚睢偏了偏伞。
“……”庄王君垂眸,摇了摇头。
他生于茶道之家,母亲是京中闻名的茶艺师,从前在国子监时,他比楚睢更热忱于茶道,几乎是当成了半生的寄托而钻研。
“京中风云再起,”楚睢站在春雪之中,拥着大氅,有些怕冷的样子,“若要替你腹中孩儿保全母亲,便劝诫殿下勿要沾染北狄战事,转而前往东南一带航渡,严查西洋行商。”
他怀疑周禄全弄到的仙人香就是西乌士兵所说的西洋货,这东西来势汹汹,比原先大宁的仙人香凶横十倍不止,若是泛滥,必然引起大祸。
庄王君虽仍是瞧着楚睢不顺眼,可挺着肚子来见楚睢,也不可能对其毫无挂怀,于是沉默片刻,应了。
楚睢也知自己在这位旧时的兄长面前不得待见,他最后望了望庄王君隆起的小腹,忽然道:“还有多久?”
庄王君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个月就生了。”
楚睢点点头,望向他小腹的目光浮动着有些温柔的光彩,半晌,才转身要告辞离去,忽然间,庄王君叫住了他,艰难开口道:“既是雪大,楚侯爷便留在府中,用餐便饭吧。”
因着怀孕,他的口味偏向酸甜,庄王君记着楚睢口味,于是上了几道他平素嗜好的素淡小菜,不料食过半晌,楚睢倒是对他平素那几道菜更感兴趣似的。
“……你口味变了?”庄王君皱眉。
那道胭脂酸鹿羹,即便是他平素吃多了亦觉烧心,楚睢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他记得楚睢口味最是清淡。
“……?”楚睢也有些疑惑,他细细思索片刻,了然,“兴许是。”
当时和赵亭峥什么也不懂,胡乱折腾,在客栈闹出了大乌龙,吴允的奶娘出过主意,吃两日药就好了。
想到这里,赵亭峥守着小药炉团团转的样子浮上心头,楚睢的面上不由得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庄王君越发觉得见鬼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楚睢好像比从前胖了一点儿。
“你,找个大夫把脉,”庄王君皱眉,脑中霎时划过了一种可能,越发觉得楚睢行事混账,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事情实在混账!——却耽搁不得,若你有了老五的孩子,退婚一事也可暂且搁置。”
他只当楚睢越发地不管不顾,竟连名节也不顾,提前与赵元池生米煮成熟饭,不料楚睢闻言,竟然是呆了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道:“贤兄多虑,绝无此事,只是近来服药口苦,口味稍变罢了。”
一说,庄王君又猛地想起了楚睢仙人香成瘾,被帝王勒令服解毒汤一事,一时间梗住,片刻,没好气地偏开了头。
服着解毒汤,又仙人香成瘾,是定然不可能孕育孩子的。
如今楚睢行事简直只能用荒诞二字来形容,名节尽失,名声不顾,一身文臣清骨困顿到泥沼里,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窃国奸臣、巧言媚上的无德走狗,还不知何时吸食上了仙人香,他已经无言以对了。
春雪缓缓地消融,大宁在短暂的和平中仍然日日笙歌,人们醉心于歌楼里的词曲与新的头牌,以及京中新多出的西洋玩意儿,皇帝宫里头住着得道的仙人,丹炉一起,便是紫气东来。
直到悍然一声炮响,北狄仅仅三月,便撕毁合约。
自北狄至洛京的一路之中,仅有西乌、邬曲、北汉三地艰难地守住了北方,连败,连败,连败,接二连三的败讯传来,北狄已经露出了贪婪的獠牙,大宁终于开始惊慌失措——它不再是几口钱粮就能喂饱的狗。
朝中大乱,议论纷纷种,罢朝多日的衰老帝王终于出现在了早朝。
“陛下!”有人上奏道,“北狄来势汹汹,只可和谈,绝不可正面相抗啊!”
闻言,朝臣队伍中走出一人,神色冷冷:“西北十三军战无不胜,刘大人如何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母皇,儿臣请令,战!”
说出这话的正是秦王赵元池,太女废立,令她前些时候的日子很不好过,果然又有人撇了撇嘴,一步跨出来,道:“秦王殿下说是西北十三军战无不胜,殊不知曹家的十三将,已被北狄军斩去过半,如今的十三军,连将领都凑不齐,何来战无不胜四字?”
闻言,朝中一片死寂,即便是赵元池亦是咬牙,此人,又一人站出来道:“臣有奏,兴许北狄困局,一人便可解。”
赵平秋的浑浊的眼睛总算是亮了些,她道:“何大人请讲。”
“臣听闻,北狄金面将军,不是其他,正是大宁的故人,三年前带兵叛逃的废太女。”
刹那间,朝廷哗然,楚睢站在朝臣之中,神色不变。
何无咎微笑道:“她为主将,进犯大宁,十之有九是为私仇,只需楚大人一人,便可化解。”
赵平秋缓缓地坐起身来:“你继续。”
“世人皆知楚大人曾为废太女太傅,三年前却反戈倒向陛下,将之逼上绝路,虽楚大人是为国之大义,但究人之常情,难免废太女心中记恨,送去楚大人一人,平北狄之怒,难道不是一人解困局吗?”
朝中一片死寂,众人不敢有言,只赵元池怒道:“一国之犯,岂能用一人来平!陛下,北狄已然和谈过,如今仍是进犯我大宁,不能再谈了!——对面不过是赵亭峥那等宵小,此人昏愚,不足为惧,儿臣愿领兵前往!”
而赵平秋只是缓缓地道:“楚卿,你如何看。”
沉默,一片经久的沉默。
楚睢从朝臣中走出来,绛红官袍微微垂下,映得他面色如玉。
“但有驱使,臣无所不从。”
赵平秋疲倦地合上眼睛,挥了挥手,道:“再行和谈,楚卿,你便跟着吧。”
三月初,赵亭峥设北面长宁为北狄副都,世称北都。
四月,大宁和谈车马前往长宁北都。
如果说在西乌只是私下的相见,在长宁,则是公然的交锋了。
北都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大宁的使臣进入北都时,楚睢有些意外,这里并不像一座战乱后的城市,反倒是十分井然有序。
前来接应的人是熟人,周禄全穿着礼官服制,脸色阴沉,走过楚睢身旁时,轻声道:“楚大人,好久不见了。”
跟从楚睢前往北都的阿南当即炸了毛,他认出了面前的周禄全,当即不满,正要像从前一般与他争辩,却猝地被他阴狠漆黑的眼睛一扫,霎时间,仿佛一群蝎子爬上了身体,他当即僵住了。
“仆从的舌头不要,便拿来下酒,”周禄全皮笑肉不笑道,“这北都,可不比汉南了。”
楚睢一一见礼,此次和谈并非由他主使,他的身份尴尬,比起使臣,更像一个包装精良的礼物。
他并不随着使臣们单住使臣所,而是被安置在了一座临近北狄王府的客栈里。
“……”思及此处,楚睢有些想笑。
这几日,他总觉得分外困倦,连带着胃口也不佳,药方照着赵亭峥当年的做法来煮,谁料身体竟然*分毫不见消减,反倒连腹部都有些绵软了。
而首先造访的人,却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卢珠玉。
“贸然来访,”卢珠玉有些生硬道,“未曾打扰楚大人罢?”
楚睢看着她穿着绛紫官服,已然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了。
而三年前,她只是个因为通过农官考核而兴奋无比的主簿。
楚睢有些恍然,隐隐约约地,他忽然想起来南狼冷冷地撂下的话。
“无数人的命数因你而变,你竟觉得能从北狄全身而退?”
卢珠玉冷道:“我来是想奉劝你,不管那几日在王帐里头,殿下与你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殿下不愿楚大人烂在仙人香里,是她心性使然,莫说是楚太傅,即便是北狄的任何一个士兵,殿下亦会出手相助,与你这人没关系。”
卢珠玉咬着牙,发着抖,盯着楚睢的表情十分复杂。
“出手相助,并不意味着殿下会放过你,更不意味着你能恬不知耻地再凑过来,再害殿下一次!”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日六(大概,这本不会很长,加快完结ing
34
第34章
◎臣大逆不道,有了殿下的孩子◎
卢珠玉气喘吁吁,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而楚睢听了此话,胸口一窒,紧接着,喉咙处便有些酸,他来不及回答,猛地抓过痰盂,昏天黑地吐了出来。
一旁的卢珠玉惊呆了——她还没嫌楚睢办的事恶心呢,楚睢倒嫌她的人恶心了!
这几日间常常莫名干呕,楚睢又不惯北狄口味,今日只晨起进了些清水,腹中早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卢珠玉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如果水土不服——”
话音未落,卢珠玉猛地住了嘴,她脑中渐渐划过一个荒谬而又令人不得不想的可能,目光缓缓地移动到了楚睢的腰上。
如果不是她的错觉,楚睢的腰,似乎,大概,比当时在王帐里头,宽松了一点儿。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登时浑身上下的血冲到了头顶,激得她找了半天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到楚睢服下解毒药,在王帐里惨叫了足足半日,而赵亭峥半跪在他的榻前,魂不守舍地注视着他满是血痕的手。
刹那间,震撼,怀疑,以及恨铁不成钢从她脑中一齐撒着欢儿蹦了出来,当即把她的狠话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良久,在她脑子里拼出了一句震耳发聩的咆哮:“为什么又滚到一块去了!”
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过楚睢的手腕,一摸,果然是滑脉,当即五雷轰顶,缓缓地看向了楚睢。
“你还在戒仙人香吧?”她难以置信道,“怎么敢怀孩子的?”
这孩子吸食着楚睢的血肉长大,而楚睢的每一分血肉都沾染上了仙人香的剧毒,他还需日日服解毒药,忍受万蚁抓心之苦——越想,卢珠玉越是头昏脑胀,不由得道:“殿下知道吗?”
楚睢一呆,他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从前亦有过此事,但并非卢姑娘所想……”
他都快显怀了!
一听这话,卢珠玉简直被这些不懂得避孕的古人打败了,她用屁.股想也知道王帐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意外赵亭峥竟然会失手弄进去,她深吸一口气:“必须让殿下知道。”
楚睢瞳孔猛地一缩。
卢珠玉继续道:“既然是殿下的孩子,我无权瞒着她,你收拾好仪容,我即刻回禀殿下,你去殿外候着,我召你去商议这个孩子的去留。”
北部新都,是一座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城邦。
它不像旧北狄王都一般满是塞外风沙,人人面色衰老又严肃,亦不像宁都洛京,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云端般不真切的光华,长宁像这座都城的主人一样,野性而生机勃勃。
宫城征用了原先的长宁太守府,稍作收拾,也是个简朴的宫殿。
卢珠玉在外头焦急地等候,片刻,一女官出来通传道:“殿下忙碌,请卢大人另寻时候再来。”
闻言,她有些着急:“那殿下什么时候有空见我?”
女官有些歉疚道:“殿下一大早便出了宫,兴许得晚上了。”
卢珠玉正是着急,忽然间,身后一声疑惑道:“小玉?”
一看,正是带着两个文官的吴大姑娘,吴大姑娘眼睛一亮道:“正到处寻你,你来,第一批连弩已经做出来了,你瞧瞧还有没有改进之处。”
被拉得猝不及防,卢珠玉只来得及嘱咐女官一句:“叫外头候着的楚郎君先回去,不必在殿中候着了。”
此时不在宫中的赵亭峥穿着一身北面娘子的打扮,戴着半边纱面,脸上只露出下巴,在长宁最大的酒楼里坐着。
后面的北山有些警惕,她握着手里的刀,穿着劲装,护卫在赵亭峥身后,疑惑:“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王的人?”
赵亭峥把茶杯放在手里把玩,懒洋洋地笑:“这打探消息都打探到吴允的账房里头了,我再忍着,他还当我好惹。”
当初提出收归七十二部,北狄王并不怎么相信,只是把北山姐弟给了她,附带一支并不怎么精锐的步兵。
她就靠这支步兵起来,北狄王初时欣慰于白捡了一员悍将,后来逐渐发现,收归的七十二部竟只认赵亭峥,不认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北狄王,才渐渐地变了脸色。
如今,她在大宁建了副都,若北狄王再没点儿动作,那就不是做王的人了。
北山哦了一声,乖乖地在赵亭峥身边等,忽然间,她看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变。
赵亭峥以为北狄王的接头人到了,掀了掀眼皮,却见北山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仿佛白米饭里吃出虫子的神色,半晌,道:“殿下,今天游街,有的没有?”
一说,赵亭峥才想起来,她道:“今天是圣娘娘的生辰,按理大宁人是会庆祝,怎么了?”
北山一言难尽地往窗外一指。
楼下长街挂着彩缎,一青壮男子戴着神鬼面具,扬着双臂坐在头牛上,青黑色的公牛被装饰得像个花球儿,但最为夺目的,还是青壮男子身上野性而绚丽的彩绘花纹。
是圣娘娘生辰祝祷的花队。
街旁的小娘子兴奋无比,把花与果子纷纷扬下,劈头盖脸地往那男子身上砸。
赵亭峥看着挺有意思,喝了口茶道:“好久没见过了,这是大宁习俗,坐上头牛的是祝祷繁衍的年轻男子,非得年轻俊美,才能被选中上头牛,大宁很多男子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袒胸露乳的,这个倒是大方。”
北山闭了闭眼睛,艰难道:“殿下,那是愚蠢的弟弟。”
赵亭峥一口把茶水喷了:“……”
和当地人混得也太熟了,该说不愧是他吗——而且打扮成这样是怎么认出来的,赵亭峥非常费解。
直至夕阳西下,前来接头的线人才姗姗来迟,一露面,当即被赵亭峥一刀穿了心,她面不改色地密信收好,顺手又把人头割下来,两个并作一捆,丢给北山:“寄给王,叫他老实看好手里头的人,再耽误我的事情,别怪我翻脸。”
热热的,北山低头看了看渗血的包裹,唇角勾起来,非常真诚地赞美道:“殿下真是六亲不认。”
赵亭峥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良久,还是决定不给北山原本就匮乏的词库增添褒贬词这种负担了。
她想:“她说的倒也不错,本也不剩什么亲人了,认不认的呢。”
北狄王这人最是行事荒谬,连亲儿子都舍得出去,更何况她赵亭峥。
细细一想,这世上与她联系最为紧密的人竟然算是统统反目了。
母亲与父亲血脉的对立,令她夹在中间,成了个不明不白、两端不讨好的“串儿”,赵亭峥一想到此处,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北山与南狼即便失了父母,还有嫡亲的姨娘照怀,姐弟之间虽时时不对付,常常掐架,但一路从山狼寨走到北都,仍是不离不弃的生死扶持。
她生有两族最尊贵的血脉,兄弟姐妹、叔伯舅甥的却是统统反目。
血缘这条藤上,长了一串数不尽的苦果。
赵亭峥忽然地感到孤寂。
血亲的倾心相待,于她而言,倒是奢望。
店家小二被这两具横在当场的死尸吓得魂不守舍,赵亭峥意兴阑珊地丢了两块银子给他:“不妨事,收拾干净了就行,随便放哪儿烧了就行,没人会来找麻烦。”
走到宫殿中,一早便有人来接驾通传,赵亭峥还没养出赵平秋那般的帝王脾气,很不自在,挥退左右,径直走向了太守花园改成的御书房,一走到殿前,忽然看见门廊处亮着一盏如豆小灯,暖黄的,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片刻,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一走过去,赵亭峥瞳孔猛地一缩。
楚睢已经坐在游廊上睡着了,春寒料峭,他有些怕冷,穿着雪白的狐裘,漆黑的发顺着狐裘滑了下来,呼吸平缓,脸已经不像从前般苍白瘦削了,泛着一层玉似的光泽,叫人凭空拔不下眼来。
胖了点,总归不和个活死人一样了。
脚下的灯不知燃了多久了,只剩了一小层浅浅的灯油,赵亭峥放轻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去,悄然无声地坐到了楚睢的身旁。
长睫安静地垂着,楚睢眉眼英气,冷淡看着人时,很是锋利,如今安静地睡着,倒是显得很乖。
逼得这双眼睛睁开会怎么样?含着泪,泛着春,茫然又惊慌,赵亭峥恶劣地想。
突然,赵亭峥才反应过不对来:这么冷的天,他怎么在外边儿睡着了?
还有,楚睢一个大宁人,好端端的是怎么进北狄皇宫里来的?
思及此处,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站到了三步远处,清了清喉咙,冷冷道:“来人。”
侍候的宫人急忙过来,赵亭峥淡然命令道:“把他给我抽起来。”
闻言,两个宫人本能地面面相觑,犹豫着分辨上意,躲躲闪闪间挪到楚睢面前,都想叫对方先动手再说,所幸这时,生人靠近的感觉令楚睢睁开了眼睛,一睁眼,便见到了不远处冷冷盯着他的赵亭峥。
他反应过来,匆忙起身整理仪容,跪下道;“臣楚睢,见过殿下。”
赵亭峥不说话,也不让他起来,良久,道:“你来做什么?”
话音冷淡,令楚睢心头升起一阵涩意,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卢珠玉已经吩咐人给他诊过了,的确是有了孩子,算算时日,已经四五个月了。
只是未曾显怀。
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又匆忙,它在双亲为死敌之时荒谬地降临了,一道陌生的心跳在楚睢的心头砰砰地跳了起来,良久,他轻声道:“臣来告罪。”
乱闯皇宫当然罪无可恕,赵亭峥冷哼一声,道:“你罪过多了去了,说的哪条?”
“……”
良久,楚睢艰涩道:“臣大逆不道。”
“有了殿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出门一趟,不更新了,么么
35
第35章
◎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陡然间,赵亭峥以为自己耳鸣了,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楚睢,两个宫人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大气不敢出。
“谁说的。”良久,赵亭峥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楚睢道,“太医来诊过了。”
春寒之中,楚睢领口的狐毛微微洇着水汽,他漆黑的眉眼在昏暗灯火下温顺无比,赵亭峥呆呆地站着,良久,开口道:“你的?”
“……”
这下连宫人都露出了不忍卒听的表情,赵亭峥已经懵了,她摇摇晃晃,低下头,看着楚睢。
在他的腹中,已经有属于她的血脉在缓缓生长么?
算算时日,它大概已经长出了小小的手脚,有了自己的心跳,开始长出模糊的面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赵亭峥下意识地慌张,铺天盖地的茫然令她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几乎要给自己一巴掌似的。
“是,”楚睢好像笑了笑,“也是臣的。”
一想到属于赵亭峥的血脉生长在他的身体里,楚睢在担忧与不安之外,最强烈的感觉是幸福。
“……”
而赵亭峥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砸得无法呼吸,良久,慢慢地沉默了。
“……扶他先进去。”她的声音陡然变得疲惫。
楚睢这些年吸食仙人香,她亲眼看见他犯起瘾来有多么可怖,如今贸然有孕,且不消说他的身体能否顺利产育,即便是孕育顺利,这孩子到底会不会受这仙人香的影响,亦是未知数。
他很适合做一个父亲,楚睢耐心而温和,从前是个好兄长,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赵亭峥隐隐觉察出楚睢未宣之于口的期待与不安,而正是这份期待,令她的心陡然揪了起来。
“有孕者对仙人香上瘾,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八成也会对仙人香成瘾,注定早夭,”卢珠玉曾告诫她,“老大,咱们一定要把北狄的仙人香禁得死死的,这东西为祸后代,一代染上了,下一代也难逃,代代下去,所有人就都完了!”
不能赌,她想,两成的概率也不能赌,若楚睢腹中真是一个带了瘾的孩子,以楚睢多思的心性,若这个孩子因他吸食仙人香而成瘾早夭,楚睢八成也会给这个孩子陪葬。
这个孩子不能留。
该死,赵亭峥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猝地攥紧了拳头——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要他怀上孩子?
这个孩子不该出生,她与他,也不该有孩子。
时至如今,苦果也只能由她来咽。
“把地龙烧旺些,”御书房的地龙从来不烧,赵亭峥一直嫌热,“叫他进去再睡。”
她往院外走去,唇被咬破,口中尝到了咸腥的铁锈气,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今日分明是人人欢庆繁衍的圣娘娘生辰,而她却要做出选择,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它出生,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它立即死在楚睢的身体里。
到时即便是哀痛消沉,终究有限,楚睢骨头硬,人又聪敏,能撑住。
赵亭峥如是想着,闭了闭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又成了令七十二部闻风丧胆的北狄王女。
“立即叫周禄全亲自去请吴允,说我求她有事,十万火急,要快。”
宫人不敢耽搁,福身行了礼,提着灯飞快地去了。
楚睢被安置在宫中,住了下来。
大宁那边倒是好交代,这次不比从前,楚睢本就是个和谈的礼物,烫手山芋被打发出去,大宁使臣们高兴还来不及,幸灾乐祸的样子叫赵亭峥冷眼瞧着,只觉得从心头反胃。
而楚睢倒是很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长宁王宫里没有修出后宫的地方,女官便自作主张地把楚睢安置在了赵亭峥寝殿的套间里头,烧上足足的地龙,温暖如春。
楚睢话很少,给他一册书就能安静地坐一下午,他住在套件中并不让赵亭峥感到私人空间被入侵,楚睢的存在感近乎一只安静又温顺的宠物,而他最近又变得很嗜睡,长身玉立的男人披着狐裘,趴在书案上打瞌睡时,更像一只仙气飘飘的漂亮狐狸。
他有些显怀了,漂亮的腹肌被撑开了些,从前劲瘦的腰腹微微鼓着。
赵亭峥站在套间的屏风外头,看着一无所知的楚睢,悄然无声地转身离开。
赵亭峥很忙,她并不常常到寝殿里来,暖阁更是一次也未曾踏足,于是楚睢的身份成了宫人们议论纷纷的话题,是俘虏,是使臣,是禁脔。
只是已经没人知道他曾是她的太傅了。
将他留在暖阁里,像是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囚禁,楚睢对此倒是接受良好,外头的消息有时也会陆陆续续的传进来。
这一日,他在书案前提笔写字时,偶然听到了外头宫人的窃窃私语。
赵亭峥把和谈拒了。
七个使臣,她砍了四颗人头,剩下的三人各被砍了一条手臂,她悍然向大宁宣战,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听说是谈判桌前陡然发难,连反应的机会也没给,宫人们窃窃私语地说,近些日子,殿下的脾性越发阴晴不定,从前虽是杀伐果决,却并不会像如今这般行事凶残,听着便令人胆寒。
而这阴晴不定,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楚睢垂眸,慢慢地合上了纸卷。
大宁使臣们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了楚睢一个,他的身份更加的尴尬,北狄与大宁之战已经一触即发,作为使团的遗物,楚睢便成了宫中人明里暗里的笑谈。
他对此并不在乎,腹部隆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夜间已经开始难以入睡,赵亭峥很忙,宫中从来找不见她的人影,可楚睢白日困倦,小憩醒来时,偶尔会捕到隐隐的青草香,一触即散,好像停留得很匆忙。
如此这般,这个孩子也算得上是有母亲和父亲的陪伴了,楚睢想,它似乎已经开始翻身,胎动,和它的母亲一样,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楚睢没办法不爱它,它和赵亭峥如此相似,他把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交给了这个孩子,就像曾经悄悄地交给它的母亲。
春日已经渐渐地末了,殿前种着一棵很大的百日红,楚睢坐在窗前时,枝条会垂到他的窗前,夏日将近,花枝上开始一粒粒地结出了青绿的花结,楚睢知道,到了夏八月时,这些花结会开始慢慢地开花。
深宫无人的孤寂中,莫名地,他有些期待。
今日,花已经隐隐绽出了红意,只是天有些阴沉沉的,楚睢坐在窗边,看着天边隐隐起落的雷鸣,心中有些不安,他走到书案前,将前些日子所书所画一件一件地收拾起来,只收拾了一半,外头便轰然一声雷鸣,紧接着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地砸了下来。
暴雨如注,闪电打得书房如同白昼,楚睢猝不及防地一抖,书卷撒了一地,怔了怔,他艰难地俯身去捡,忽然间,门口传来猛然几声剧响,又快又急,像雨点和雷鸣一样砸在了他的心上。
“楚郎君,请随我们到殿下宫中去。”
不远,只穿过一道连廊,便是赵亭峥的寝居,雨水打不透正殿的窗,一进去,空气闷得有些流不动,楚睢敏锐的嗅觉霎时捕捉到了殿中隐隐的药气,登时间,他的心脏开始猛地跳动起来——或许不止是他的心脏。
不会的,他怔怔地想,不可能的,赵亭峥已经容忍这个孩子活到了八个月,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它就会平安降生。
“你来了,过来吧。”数月不见,赵亭峥仿佛换了一个人,神情有些说不出的阴鸷,身旁的太医大气不敢出——楚睢忽然觉得陌生,赵亭峥从前动辄摔打怒骂,拆屋揭瓦,身边人也不曾这般噤若寒蝉。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脸比从前苍老了些,但楚睢还是能认出来——是吴允的奶娘,在宫中侍候过男君生产。
陡然地,他周身发冷,平生头一次,他对赵亭峥的命令生出违抗。
“臣身体不适,先行——”
“抓过来。”
身后强壮有力的侍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住了他,他被不由分说地送到了龙榻上,紧接着,殿中的侍从们鱼贯退了出去,只剩了太医,赵亭峥,以及那位偏过头去,面露不忍的奶娘。
“时候大了,”那奶娘终究是不忍,“八个月,只差一个月就能活了。”
赵亭峥的表情平静,身下却陡然升起了漆黑的刃,它们攥住楚睢的手臂,将他硬生生地捆在了榻上,动弹不得。
事至如此,即便是傻子,也明白赵亭峥想要做什么了。
楚睢的周身魂魄仿佛被击碎,他拼命地挣脱这些刃,声音急促又苍白:“——殿下!”
而回答他的是一碗漆黑的汤药。
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很喜欢食酸,这碗汤药仿佛照顾着他的口味似的,异常酸苦,仿佛一根刺从他喉咙直直地插进去似的,楚睢挣扎不动,汤药流入他的食道,滑入了他的腹腔。
并不痛,只是忽然觉得身体很轻。
已经八个月了,这个孩子与他共享了八个月的心跳,已经会动,会撒娇,会乖乖地睡觉,他在无人之处悄悄地爱它,爱得刻骨铭心。
它猛地开始挣扎起来,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楚睢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它的哀啼,。
挣扎着,挣扎着,它慢慢地安静,平静,寂静。
它睡着了。
楚睢的身体渐渐地冰冷,好像随着它停止挣扎,他也失去了浑身的气力似的,捆绑着他的刃慢慢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道挣扎的血痕。
室内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良久,他隔着模糊的泪眼,看向了赵亭峥,而她也正看向他,视线分不清。
她已经不是撒着娇钻进他大氅里,贴着他颈侧取暖的小靖王了,成熟,冷酷,野心勃勃,一击必杀。
是了,楚睢后知后觉地想,当年的事犹如血海深仇,连大宁的使臣,她都要砍首示众,更何况是他——赵亭峥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
只杀人是不够的。
要诛心,要抽骨去筋,碎尸万端。
“这是我的罪吗,殿下?”黑沉的世界将侵袭向他时,楚睢艰涩开口。
“……”赵亭峥依旧没有说话,表情模糊不清。
“……臣知晓了。”他闭上眼睛,耳中嗡鸣不止,几乎让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罪臣楚睢,领罚。”
轰隆一声,暴雨如注,楚睢隐隐期待了许久的花,轻飘飘地落了一地。
花败了。
【作者有话说】
酸酸的,楚老师和小赵,每一个都酸酸的。
36
第36章
◎杀子之仇,要大宁血债血偿◎
殿中的血气浓郁,暴雨啪啪地击打在窗棂上,血腥气浓得无法化开,几乎浸染到每一个人的心头上,太医们低着头走上来,在吴奶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处理了一切,最后悄悄退下,将殿中的残香收拾去,燃上了新的艾香,合上了殿门。
一片寂静,终于,吴奶娘轻声道:“殿下,孩子已经带出去了。”
几乎等同一场生产,死去的胎儿被取出来时,还是完好的。
楚睢已经昏迷过去,苍白如纸的脸,湿漉漉的长睫,鬓发胡乱贴在脸颊上,尽是冷汗,他的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空留几道血痕,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赵亭峥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她骤然软下去,仿佛脚底灌了铅水似的,踉跄着,连滚带爬般扑到了楚睢的榻前。
“妥善葬了……”她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半晌,才怔怔道,“就……埋在院子那棵花树底下。”
楚睢怀着这个孩子时,常常盯着那棵花树看。
无名无姓,不见天日的孩子,带着母亲的悔恨与父亲碎成齑粉的心,悄然无声地睡着了。
“八个月,几乎是等同分娩,”吴奶娘不无痛惜,苍老的眼泪湿了眼角,“殿下即便不留这个孩子,为什么要等到八个月才动手?凭造一场冤孽。”
赵亭峥几个月前便问她要了方子,她是吴允的奶娘,这些年相处下来,也成了赵亭峥的半个长辈,见她如此行事,心中又痛又恼。
赵亭峥怔怔地听着,良久,把头埋下。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赵亭峥怔怔道,“……我以为这个孩子会自己走。”
不是没有下手的时机,只是每每见到楚睢寂静守在窗前,小心地护着肚子,她便把要说的话噎下去,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
深夜胎动,他休息不好,眼下一圈儿青黑,时时孕反,却连一句也不曾提过。
楚睢真的期待这个孩子。
再等等,她总是想,服了这么久的仙人香,他瘦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身体早已不适合孕育,男子从来产育艰难,或许不用她动手,这个孩子便自己悄悄地走了。
不敢,她生疏而匆忙地攥紧楚睢的手,他的手冰冷而潮湿,赵亭峥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那里凉凉的,全是冷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上面,赵亭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进去。
无数次话到嘴边,却永远没有胆气迎上楚睢的双眼,她一早就备下了药汤,而楚睢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可事到临头,赵亭峥却永远落荒而逃,一拖再拖,终究将事情拖到无可挽回的田地。
赵亭峥哽咽着道:“我以为他用了那么多仙人香,根本保不住孩子。”
可孩子依然顽强地在楚睢腹中,看着楚睢疲惫憔悴的脸,赵亭峥越来越心惊肉跳。
他的身体已经亏空到无法孕育孩子了,这个孩子能顺利长到这么大,用的是什么?
楚睢是在拿命供养它。
直到孩子长到八个月,她终于无法逃避。
“……”吴奶娘叹了一口气,“殿下杀伐果决了一生,唯在楚郎君这里优柔寡断了一回。”
“只是这一回,楚郎君要一辈子恨殿下了。”
赵亭峥知道。
她大可将这件事托给旁人去做,到时候把人揪出来人头一砍,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就和赵平秋借荣邬的手除掉孩子一样,风平浪静,万事大吉。
可楚睢冰雪聪明,如何能猜测不出,在北狄宫中,敢动赵亭峥唯一子嗣的人会是谁?
与其到那种面和心离的地步,还不如楚睢明明白白地恨她。
“一辈子就一辈子,”她埋在昏迷不醒的楚睢颈边,像垂死的小兽贴着唯一的热源,偏执又倔强,“我不准他死。”
吴奶娘摇了摇头,半晌,退出了寝殿。
屋中只有赵亭峥与楚睢两人,楚睢昏迷不醒,赵亭峥死死地握着他潮湿的手,漆黑的王袍垂了一地。
夏日,百日红开了。
楚睢仍旧住在赵亭峥的暖阁之中。
小产伤身,更何况是这等月份的小产,各色补品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暖阁中来,宫人们惊异于这禁脔受到的宠爱,只是第二日,赏赐与补品又会被原封不动地送出来,太医院的大夫围在宫前,药煮了又凉,凉了又煮,一碗也送不进去。
终于有一日,暖阁的门被砰地一脚砸开,赵亭峥阴沉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来,楚睢坐在窗前,迟钝地转过头,还未反应过来,赵亭峥便一言不发,猛地便捏起了楚睢的下巴,把手上端着的药汁一滴不剩地灌进楚睢的口中。
他陡然一惊,如梦初醒,被灌得呛咳起来,赵亭峥咬牙灌完药,啪地一声把碗砸了,冷声道:“你找死别在我宫里头。”
酸涩的药汁流进楚睢的喉咙,让他瞳孔猛地一缩,脸色霎时一片惨白,楚睢猛地推开赵亭峥,奈何手上无力,一推不成,来不及闪开,便哇地将方才灌下去的药汁尽数吐了出来,漆黑的汤药尽数溅到赵亭峥的衣袍上。
她低着头,垂着手,无言地看着楚睢,躲也不躲。
“……”楚睢坐在案前,窗户正对着百日红,见状,他闭了闭眼睛,艰涩道:“臣失仪,请殿下……”
“为什么?”赵亭峥垂眸,道,“你为什么喝不下去。”
他方才的反应几乎出自本能,毫无预兆地便吐了出来,赵亭峥的玄衣被浸成了血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
楚睢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再拿一碗。”赵亭峥面无表情伸手,楚睢脸色又是一白,却不料赵亭峥接过药来,看也不看他,抬手把药喝了,随即两手将他困在了软椅上,欺身压了过来。
酸,甜,楚睢的眼睛猛然睁大,喉咙下意识地开始抽搐,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掐了上来,逼迫他吞下去药汁,她的气息侵略又野蛮,令楚睢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被迫迎合着这个铺天盖地的吻。
良久,赵亭峥唇上猛地一痛,才松开了楚睢,擦了擦嘴,咬着牙道:“这不是能喝下去。”
唇上的血痕是楚睢咬的,楚睢苍白着脸,在原地喘了许久:“……”
他怀着孩子时并不太显怀,如今平下去也不太明显,赵亭峥刻意避开了视线,不去看他的肚子,又把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这次一凑上去,还没来得及撬开楚睢,唇上便被猛地咬了一口。
赵亭峥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楚睢盯着她,浑身有些发抖,良久,道:“我自己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赵亭峥嘴上挂了两条彩,被吐了一身的药,她盯着楚睢,半晌,笑了一声,把碗递给了他。
他果然顺利地喝了下去,赵亭峥盯着他,半晌,脸色一变——又偏过头去吐了。
赵亭峥咬牙道:“太医呢?滚进来!”
当即有个白胡子老头屁滚尿流地跪了下来,赵亭峥道:“太医院开的什么玩意,他为什么喝不下去!”
太医吓得哆嗦,这几日赵亭峥心情极不好,光伺候楚睢的宫人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不敢大意,恭恭敬敬道:“回殿下,这药是最温和不冲的,担心郎君怕苦,特意往里头加了山楂和酸皮,都是郎君从前用着好的药材。”
默了半晌,赵亭峥忽然明白了什么。
楚睢孕中喜食酸,如今提起这酸来,便是在伤口上撒盐了。
陡然,她有些无力,挥挥手道;“……该什么味就什么味,少弄这些胡乱的巧思。”
顿了顿,她又道:“谁出的馊主意。”
太医跪地磕头,不敢隐瞒:“乃是胡太医。”
赵亭峥道:“拉出去打三十大板,滚外头去。”
说罢,她再也不愿在殿中呆一瞬,转头就要走,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
“殿下,惩处臣,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声音很轻,像羽毛,楚睢的眼睛空空的,他一字一顿,问得很吃力,也很认真。
他指的是,孩子在他腹中长到了八个月,被她亲手杀死这回事。
楚睢不怕死,甚至觉得死在赵亭峥手中,是再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他看到属于两人的孩子被赵亭峥亲手杀死,心底只剩下了一片*一片的冰凉。
他罪有应得,可他的孩子呢?
这分明也是赵亭峥的孩子。
“……”
赵亭峥无言,半晌,平静道:“本王如何行事,与你无关。”
那个死去的孩子横亘在她和楚睢中间,逐渐成了一道无法提及的伤口。
她摔门,道:“你那忠仆还在本王手上,若你再像今日这般不肯吃药,不管你死不死,他一定会给你去陪葬。”
说罢,她不再看楚睢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
甫一走出去,赵亭峥唇上的伤痕便迎来了北山好奇的打量。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心痒难耐,分外好奇,终于,赵亭峥抬了抬眼皮:“看够了么。”
这几日战事纷杂,不多时,便要与大宁开打,如果说这种情形还有能在赵亭峥面前自得其乐的人,北山绝对算一个。
一旁的南狼沉默不语地看了赵亭峥一眼,良久,他轻轻推了推北山:“姐姐,你出去一下,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北山哦了一声,走了出去,霎时间,殿中只剩了赵亭峥与南狼两人。
良久,南狼开口了,声音沉涩。
“又是他?”
赵亭峥头也不抬道:“少管我的私事,出去。”
“怎么又是他!”南狼猝然冲过来,两只手猛地压在案上,赵亭峥登时抬起了头,目光锐利,不闪不躲,南狼咬牙切齿道:“你这几日反常无比,又是杀使臣,又是撕和谈,分明一开始定的是拉长线打大宁,如今这番动作,你别说和楚睢没关系!”
见状,赵亭峥眯着眼睛,默认了。
南狼道:“你疯了?他楚睢是天仙?你一而再再而三栽他手里?!大宁把他送来是何用意,你看不出来吗?这种人你还敢再往房里收!”
他盯着赵亭峥唇上的齿痕,半晌,咬牙切齿道:“……我真是看错了你。”
赵亭峥平静道:“大宁的仙人香杀了我的孩子,杀子之仇,我要大宁血债血偿,如何不可?”
谁引楚睢用的仙人香,她就把谁活剜。
闻言,南狼难以置信:“孩子?”
赵亭峥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
旋即,他很快反应过来:“楚睢再叛你一次怎么办?你想要孩子,谁不能给你生——你稀罕楚睢这瘾鬼给下的崽子!”
猝然地,赵亭峥站了起来。
南狼自知失言,沉默地收回手臂,站直了身体。
“……这种话再说一遍,也别怪我不看你姐姐的情分了,”赵亭峥冷冷道,“如若再叛,我就把他抓回来,一日日的关在我身边,哪怕他叛上千百遍,也没有人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说到做到。”
南狼默不作声。
“七日后大军开拨,南攻大宁,”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然是勃然杀意,“我要这窝毒虫陪葬。”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案《生长纹》
阴湿bking骚断腿酷哥×人不狠话还多哭包甜妹
地下乐队的鼓手顾世头痛欲裂地在酒店醒来时,耳朵嗡鸣,身体像被卡车碾过。
身边睡着个四仰八叉的半大小姑娘,手搭在他腹肌上,有点眼熟,好像是昨晚把老三买走的金主。
带错人了,他被这个小玩意艹了。
顾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扶着腰,咬牙切齿,怒从心来,四处环顾,掏了床头的笔,往她腮帮子上画了个王八,狠狠地打了俩叉。
回家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拉了个小王八出来:“这是沈瓷,交了房租,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他看着小姑娘脸上那两只幽怨的王八,当场喷了。
****
地下乐队时时闹事,进看守所是常事,他从不肯让姐姐知道。
看守所人满为患,贴墙根蹲着一排寻衅滋事小流氓,人陆陆续续地被带走,从来没人领他,顾世百无聊赖,忽然,走进来个身影,贼溜溜打量着人,格格不入。
“……”
挺好看,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白得像母亲养的瓷孩子,一副好学生的乖乖相,软妹。
“沈瓷?”
“到!”
“把你哥领出去。”
沈瓷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顾世凶狠地威胁:“不许给我姐说。”
沈瓷眨巴眨巴眼睛,仰头看他,半晌,笑:“有条件。”
“什么。”
“再给我屮一次,馋你老久了。”
***
子夜沉沉,顾世喘息着,上头的沈瓷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顾世忍不住骂。
“我忍不住,”沈瓷掉眼泪,“你太会扭了,里面好热,我感觉我好坏啊,哥。”
甜妹酷哥,欢迎收藏(ω)
28章有删改剧情,当天即时追读的老大们以正文剧情为主[猫爪]
37
第37章
◎楚睢还真没教过她这些◎
大宁的战火将燃起来时,北狄的宫禁仍是寂寥无比。
楚睢失子后,一直有些呆呆的,平素的诗书一概不翻,原本在楚家,他的桌上总是叠着一摞一摞的公务,如今在北狄,一无公务要他去做,二无朝堂让他去上,从前忙里偷闲,如今只空空地坐在窗前。
她并没有立即去上前线,只是从传信官越发匆忙焦急的脚步中来看,赵亭峥大概也不会在长宁待太久。
楚睢垂了垂眼睛,他不太在乎了。
他忘记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可他的身体还记得,那个孩子在他身体中待得太久了,他的身体已经为哺育和生产做出了准备,空荡荡的小腹和分外寂寥的宫殿,让他偶尔会分不清真实与幻梦。
孩子真的走了吗?还是一切都是一个噩梦,它其实已经好好地生了下来,被宫人抱去睡觉了?
他会听到婴孩的哭声。
那个孩子再过一个月,也会在温暖的怀抱里哇哇地哭,它很爱撒娇,大抵是个粘人的孩子,过上半年一年的,兴许就会张开嘴,模模糊糊地喊他爹爹。
耳边常常萦绕的哭声,令他感觉孩子没走。
如果愚鲁之人也罢,偏生他早慧敏锐,明知幻梦,明知不可能,他清醒无比。
楚睢开始变得比在大宁孤身的三年更加憔悴,像一株带着生机的花,一点一点地枯萎下去,夜间的宫禁静得让人害怕,他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睁眼到天明,再面不改色地喝下。
直到一天,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宫人进来送药,一进便看见他倒在地上,当啷一声砸了汤汤水水,失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楚郎君出事了!”
似乎很是兵荒马乱,宫人的脚步比传令官的发信还要手忙脚乱,他在一片沉水似的混沌里睁开眼睛,女人的脸,男人的脸,老人的脸,年轻人的脸,张皇失措地在他榻前晃,每个人都焦急,每个人都陌生。
每个人都陌生。
他有些失望,忽然就不想醒来了,于是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的赵亭峥急得把石砖磨下去两层,偏偏又不敢推门进去看看楚睢,她怕楚睢本就精神不对,再一见她,病情更是雪上加霜,于是直到半个时辰、里头的太医终于出来回话时,她才敢出声,心急如焚道:“怎么回事?一天天的药都好好吃了,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
太医不敢隐瞒,磕头道:“殿下,楚郎君的身子已经一日日地好了起来,身上什么病也没有……”
话没说完,赵亭峥就骂人了:“那他怎么晕过去了,啊?!”
这副模样倒叫太医没那么哆嗦了,他小心斟酌片刻,道:“殿下,人道是,心疾难除,楚郎君虽是男子,但骤然失子,难免心中伤怀,兴许这心结,还得殿下来解。”
/:.
赵亭峥陡地愣住了。
太医觑着她的神色,又小声说:“臣的娘子生产时,臣将她娘家的家眷接来了府中,臣斗胆进言,这种时候,娘家人比什么都要紧。”
太医院消息没外面发达,他又是醉心医术的,只知这是赵亭峥的侍君,不知楚睢的来路,更不知道其出身。
赵亭峥若有所思,片刻,道:“我知道了。”
破关后,大宁终于见到了北狄的狰狞面目,铁骑来势汹汹,又身负奇兵怪武,守城兵士拿冷铁浇筑的长刀,而外头北狄人的刀竟比大宁的兵器尖锐锋利十倍!以当前工艺,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还有作战的阵法、行军的战策,北狄王女虽未亲至,战场上却仿佛处处是她的影子,麾下两员大将更是带的这群北狄骑兵犹如鬼兵,神出鬼没。登时间,大宁被打得晕头转向,进退两难。
节节败退,兵败如山倒,悍然之态,宛如血仇。
仿佛疯狗一般的打法,毒蛇一般的狡诈,这打法简直是奔着一口把大宁吞了而去的,不过两个月,大宁又丢了两个州。
至此,北面大宁只剩洛京数城孑然一身,灭都城,改朝代,危在旦夕。
就在大宁洛京乱成一团,朝廷上吵得如日中天,主和和主战拍打得水深火热时,北狄方突然就停止了继续南下。
寂静如死水的朝堂,北狄使臣噙着似笑非笑的笑,身着玄色使袍,在众人紧紧逼视的目光中从容走近了金殿中。
“小臣周禄全,”那使臣扬着苍白阴沉的脸,道,“见过陛下。”
楚文絮紧紧地盯着北狄长宁送来的使臣,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上的笏板。
自从大宁的使臣从北狄归来后,死的死,残的残,可终究都是回来了,唯有楚睢,没有半点消息。
折了三个孩子,才得了这膝下独子,楚文絮不可不谓之心如刀绞。
她迫切地搜寻着一切与楚睢有关的消息,好的,坏的,只要人从北面来,她就无论如何要把人召来询问。
可这么久了,竟然连个见了楚睢的人也没有。
秦王赵元池阴沉着脸,盯着周禄全,如若她没有记错,这死太监当年在山狼寨时,就跟在了赵亭峥身边,这些年月随着她鞍前马后、为虎作伥,早与那王八蛋密不可分。
换而言之,见了周禄全,几乎等同见到赵亭峥本人了。
而她与楚睢的婚约作废,母皇虽是给了冠冕堂皇的解释,但她的父族乃是长距北面的西北曹家,她得边境的消息比谁都快,自然是知道,赵亭峥这厮曾把楚睢关进北狄王帐数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赵亭峥又早和她这未婚夫牵扯不清,发生了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说是忽发恶疾,实则是在赵亭峥那里失了贞才对吧?
几日功夫,都够□□成禁脔了。
新仇旧恨,赵元池对这夺了人夫的赵亭峥恨不得生剥,见着周禄全,更是半分好脸色也没。
而赵平秋所想则大为不同,她盯着周禄全,良久,冷笑一声。
他虽是样子趾高气扬,但帝王如何能看不出,此人的脸色青黑,心绪纷乱,显然是碰上了天塌了般的大事,于是她微微一笑,不做他言,只等周禄全开口。
果然,周禄全道:“王女答应暂且议和,大宁亦可派使臣前去商讨议和之事,只一点,殿下要朝中两个人。”
赵平秋苍老的眼中显现出一缕凶光。
“周公公条件提得快,倒也没问朕打不打算和。”
赵平秋此言一出,朝廷当即大为哗然——这大宁被北狄打得风雨飘零,此时不和,难道要等到北狄打进洛京再和吗?!
那废太女可是带大宁王血的女人,直接篡位都是名正言顺!
而周禄全却猝地咬牙,抬头,道:“……陛下要如何。”
赵平秋居高临下,望着一句话便刺出深浅来的周禄全,良久,道:“自然是望周公公再行细谈了。”
她看着陡地慌乱的周禄全,眼底暗光闪烁。
凭着直觉,她知道,这场谈判,周禄全无论如何,都会答应下来。
他有非要谈下这场和谈的理由。
而这未知的、却可以利用的理由,或许能成为她撕开北狄的缺口。
楚文絮望着北狄使臣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十七日后,大宁与北狄暂缓战火,北狄占据大半个北方,定都长宁,世称北朝。
而大宁开始向南面迁都,定都东南淮安,据长江、淮水两道天险,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硬生生续了一口气。
北朝与南朝的暗流涌动,苍生平民如同在暗流中的鱼群一般,一无所觉,却又置身其中。
一辆马车驶进了长宁皇宫,楚文絮坐在马车中,几乎不可置信:“小睢已经有孕,又失了孩子?”
周禄全不知为何,视线微微偏开,并不直视她,良久,道:“是,楚郎君养了些日子,小产后由宫人精心伺候,身体已经好全了,大人不必担心。”
她闻言,不可避免地头晕目眩,身旁青丝尽白的刘念轻轻地接住她,轻声道:“夫人不要焦急,既然殿下大费周章,接你我二人进宫,想来是对唯唯用心的。”
男子有孕,定然是王女的孩子,楚文絮心如刀绞,她虽是赵平秋近臣,为天子狼犬,可楚睢科举入朝,是以清流立身的!楚文絮从没想过让楚睢进这血海一般的天家,哪怕天大的荣华富贵也不稀罕——谁想到楚睢和这最凶残的北狄王女扯上关系!
刘念窥探天机,伤了后代因果,养下一个孩子来已经是千辛万苦,见楚睢如此,她如何能不揪心!?
她咬牙切齿,什么也不顾地道:“胡乱行事,为娘的就该打折了他的腿!”
周禄全还坐在对面,闻言,他有些讪讪。
正在这时,马车轻轻一动,紧接着,车夫恭敬道:“夫人请,王宫禁行车马,还请换乘轿辇。”
上了轿辇,摇摇晃晃,不知传过了几道门,走过了几条街,终于,停在了一处安静却不掩威严的小殿前。
一下轿,便见一穿着玄色描蟠龙正装的女子站在殿前,她瞧着约莫二十出头,身量高挑,头发梳得体面,簪得一丝不苟,照理说是北面凶名赫赫的王女,可楚文絮一瞧见她,脑中便凭空觉着她像个别别扭扭把自己塞进体面袋子里的猛兽。
显然不习惯,走一步,步摇丁零当啷地砸脸,紧紧抿着唇,做了半辈子国子监祭酒的楚文絮站在原地,审视赵亭峥片刻,觉得她拘谨得像是刚进国子监的学子。
只是国子监的女学生可不会让身后宫人大气不敢出地跪拜一地。
“楚大人,”她拘谨地让过两人的礼,“刘郎君。”
第一次见楚睢的父母,还是在把他搞得如此不堪的情形,赵亭峥只恨地上没生出几道缝来叫她钻进去,如果说是接见朝臣,这门礼仪课程该是由太傅教学的——偏生教她的那个人躺在里头,楚睢还真没教过她这些。
“冷静。”赵亭峥想。
“楚……楚睢就在里面,”赵亭峥道,“二位请进。”
她以为楚睢见到二老,至少精神会好些,可呆坐在窗前的楚睢回过头,看见楚文絮与刘念时,脸色陡然变得无比雪白。
【作者有话说】
见家长了,但是居然是如此地狱的情形下见的家长,给小赵鞠一把同情泪。
莫得二更,单纯厨子想提前做饭
38
第38章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楚睢◎
“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静如死水。
赵亭峥微微抿唇,她好像陡然被打了一拳似的,霎时间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良久,道:“你不愿意见?”
不,楚睢咬牙摇了摇头,强顶住脑中唯一的一线清明:“臣多谢殿下。”
赵亭峥这才松了口气。
而楚睢心中所想,却大为不同,他看着赵亭峥,终于觉得,她已经不是从前上房揭瓦的小亲王了,甚至有本事在战火纷飞中,把对面大宁的重臣提进北狄的王宫。
忽然感觉浑身开始冰凉,就像是从前抱怀里的小虎崽,猫似的撒了一辈子的娇,忽然变成了野生的肉食动物,冷冷地站在三步远盯着他,獠牙抵住他的咽喉。
北狄王女权势滔天,想要大宁交出两个人来,大宁就得交出两个人来,这两人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她想让他们活,他们就能活,想让他们死,没人救得了他们。
于是站起来时,楚睢的脸极为苍白,他看着了母亲与父亲担忧的脸,终于,眼睛一闭,心如死灰地想道:“……我不该和她有干系的。”
他太蠢了,像是在自投虎口的鹿。
他这条命是欠她的,自然死不足惜,可他八个月大的孩子呢,可他已经年迈的父母呢?
也要跟着他同赴虎口,尸骨无存吗?
若是赵亭峥当真动手,谁也无法阻拦。
连大宁都护不住楚家。
她恨他,已经恨到连自己的孩子也杀,怎么会介意坟茔里多出两架老骨头
楚睢心里凭空蹿出一阵带着凉风的恐惧。
见着楚睢脸色不对,赵亭峥只当他不愿意见着她,于是默默地走到了殿外,留足空间给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名声可止小儿夜啼的北狄王女委屈巴巴地站在外面,有些无措,有些茫然。
她感觉在那个空间里,自己的存在只会让楚睢一家不适。
楚文絮的眼神冷冰冰的。
“……”思及此处,赵亭峥像被冷不丁敲了一下脑门的狼狗,困惑又不安。
“是我哪里做得不妥当了吗,”若是从前,赵亭峥铁定不吃这口气,什么国子监祭酒的,理都不理,“……等过几天之后,我再去找他吧。”
父母的陪伴令楚睢精神好了许多,至少不会一日日地空耗在那棵花树前,二人住在离她寝殿很近的一座院落,安静,种了许多竹子,和楚睢院子里一样。
只是这一日,楚睢听见门响动,像前几日似的一回头,走进来的却是身穿玄袍的赵亭峥。
她抿着唇,挥退下人,关上了殿门,楚睢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平静道:“殿下要做什么?”
沉默良久,赵亭峥艰难道:“我这几日要去北狄了,一时半会之间,回不来。”
她在大宁前线的动作越大,北狄王就越是坐不稳屁.股,频频的小动作已经开始奔着要她的命来了,她打算回去把北狄的琐事解决了,再回大宁。
在此期间,不能带楚睢。
她知道自己大概会赢,却不敢在楚睢身上赌那微不可察的可能性。
“……”楚睢静静地转过头,“殿下一路平安。”
而赵亭峥盯着他,半晌,道:“……太医说,让我多和你待在一起。”
她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前线,一是眼下局势不是非她不可,二则是楚睢这边,另有难言之隐。
八个月的孩子掉了之后,楚睢身体中的孕囊却仍会不由自主地渴望新的孕育,照理说,出过一个月,她便该去抚慰楚睢,好叫他的身体慢慢恢复正常,奈何二人关系尴尬,她只能在楚睢身边守着,常去看看他,也权作抚慰。
如今她要走了,楚睢肚子里的孕囊还没解决。
“你得……躺下,”赵亭峥斟酌着道,“不会很快,但我尽量快点。”
她本以为这般说出口,楚睢定然会变了脸色,亦或者询问缘由,可出人意料的是,楚睢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动手解开了衣服。
他只说了一句话,心平气和的:“母亲与父亲若是恰巧来访,烦请殿下拦住。”
自然是的,这是人之常情,赵亭峥也没打算当着楚睢的爹娘搞他们的儿子,听着簌簌的衣料声,她下意识偏过了头,汤汤水水的养了这些时日,楚睢的身体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皮肤白得美玉一般,胸口鼓鼓的,和从前一样。
殿中的人已经被赵亭峥赶走了,他只伸手把湘妃竹帘拉下了窗,衣服一件一件地委地,他站着偏了偏头,道:“是在这里,还是去内室?”
“……随你。”赵亭峥道。
“那就在这里罢。”楚睢轻轻地坐到了软椅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折腾了。
赵亭峥惊异于楚睢的顺从,但看着楚睢,她的心头里仿佛被灌了一桶开水,沸得浑身滚烫,已经没有空暇去想别的事情了。
漆黑的刃垂到了地上,赵亭峥现在控制它们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她拘谨地站在楚睢的三步远,然后一枚刃小心翼翼地游了过去。
试探地敲了敲,像一只很有礼貌的猫。
它有点凉。
楚睢微微蹙眉,腿微不可察地颤抖,赵亭峥分了两条刃固定住他,偏头观察了他一下,道:“我开始了。”
温水一般的漫长,温水一般的欢欣,刃非常灵活,他被碰到,小声地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湿漉漉的,赵亭峥听得头皮一紧,连忙道:“还没开始,你不用紧张。”
楚睢仰着头,颈修长而脆弱,不知想了什么,他慢慢开口道:“殿下不必顾及臣。”
明明被刃锁在软椅上动弹不得的人是他,可看着随时也能抽身就走的人也是他,赵亭峥不懂,楚睢明明离她很近,可又像很远。
他很快便开始发抖,脸上也带上了红,只有表情是不变的,好像身体的反应与这人毫不相干似的。
赵亭峥莫名有些忍不住,她几步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拿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楚睢的颈窝,手轻轻伸过去,勾楚睢的手指。
好香,好舒服。
楚睢身上好香。
而楚睢却忽然很怕痒似的,皱了皱眉,赵亭峥没忍住,凑上去小心翼翼地亲他。
“不会痛,”赵亭峥小声说,“很快就结束了,它没有了,很快的。”
楚睢却陡地挣扎起来。
“很快,很快!”
赵亭峥顾不得其他了,紧紧地抱住了楚睢,刺绣纹在他的皮肤上摩擦,激起了一阵战栗,赵亭峥抱着他,重复道:“很快就好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保证,一定会有的。”
身体陡地绷起来,刹那间,楚睢的身体犹如一张漂亮的弓,刃几乎没法将他固定住。
良久,他重重地落了回去。
楚睢呆呆地躺在椅子上,眼睛湿润,却流不下泪来。
他的眼泪早就干了,一滴也流不下来了。
赵亭峥也是心如刀绞,楚睢痛惜失子,她又何尝不是?这亦是她的孩子。
她去吻他黑水银似的眼睛,楚睢没有反应,呆呆的。
孩子尚留在他腹中的感觉消失了。
就像再失去了一遍孩子。
赵亭峥在榻上少有温情,这次的刃抽出来后,她把楚睢拥住,埋在他的颈窝里,嗅着楚睢身上的气味,道:“明天出去走走吧。”
他不肯出门,也没有回应,赵亭峥垂下眼睛,半晌,强横地去抓他的手。
小榻容不了两个人,赵亭峥把自己塞进楚睢的怀里,强行拥着他,像女孩儿们拥着心爱的偶人一样,脸颊贴着楚睢滚热的胸口,轻声道:“……对不起。”
从前赵亭峥喜欢这么赖在楚睢身上,仗着脸皮厚为所欲为,只是此时此刻,楚睢只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没有无奈地低头看她,也没有纵容地摸摸她柔软的长发。
他好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一个空壳。
“她自己还是个刚长大不久的孩子,做事莽撞又冲动,”楚睢呆呆地想,“怪她做什么,是我欠她的,是我活该受的。”
赵亭峥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非常美丽,而面对这副曾孕育了自己孩子的身体,赵亭峥半分邪念也无,只是朝圣般的虔诚。
南狼说得对,楚睢就是天仙,千金不换的天仙,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进去,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要杀她,要叛她,随他去。
她和他一辈子都牵扯不清,谁欠谁的、谁伤谁的,永远也算不尽。
确认楚睢睡下后,赵亭峥给他擦拭干净,把外裳脱下来盖在了楚睢身上。
这件衣服对楚睢来说有点小了,楚睢身量高大,她的衣服楚睢穿不进去,皱着眉想了想,赵亭峥又去里屋,找了条薄被给楚睢盖上。
这几日她忙的就是楚睢的安置,议和之后,南狼北山回守北朝。北山带兵随她一道奔赴北狄奇袭,南狼带兵镇守长宁,除此之外,宫中亦有吴允、卢珠玉和楚睢的父母看照,一有状况,即刻给她传信
她像一条守着最珍贵宝物的恶龙。
长宁这个地方,大宁打不进去,北狄王的手伸不进来,这里非常安全。
是个能豢养楚睢的地方。
楚睢是她的太傅,亦会是她的皇夫,她孩子的父亲。
生生死死,都不能离开她。
这几个月,楚睢的仙人香已经没有犯过瘾了,太医院非常奇怪,他的瘾凶得像陈年的老瘾鬼,而戒起来竟然并不困难,而身体也被太医院穷尽本事地补了起来——他并不像赵亭峥所想的那般虚弱。
赵亭峥若有所思地抱着他。
楚睢用仙人香之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解决完北狄王就北朝称帝了,么
39
第39章
◎他宁肯将这些阴差阳错连同失子的苦楚独自吞下◎
赵亭峥一去,宫中霎时空寂下来。
他被允许在北狄宫中行动,一日两个时辰,母亲与父亲时时来看他,楚睢不语,却能看出二人的焦急与憔悴。
身处敌宫,于大宁朝臣而言,便如陆龟入水。
食君之禄,为君行事,赵亭峥不会明白报君黄金台的清流风骨,也不会明白首鼠两端的指摘对一个大宁朝臣是多么刻骨的指责,从楚文絮来到北狄,却好端端地活着的那一刻起,大宁便容不得她了。
这日,他得到了出门的机会,而走出长宁皇宫,抬头却见长宁街道陌生,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楚睢找了个茶楼,要了二楼的雅座静静地坐着,上了一盏热腾腾的茶,他没有喝,只是径自发呆,一楼有说书人,声音洪亮,整个茶楼都沉浸在盲眼先生的故事里。
声音喧闹,热闹些就好,他在那间和孩子朝夕相对过的寝殿中,已经快要窒息了。
“却见那状元之才三跪,口中哭道:“‘吾去进京赶考,多赖娘子帮扶,若为夫得中状元,定接娘子进京,做诰命夫人!’”
讲到此处,殿中人屏息凝神,听见说书人道:“来日揭了皇榜,那人果然中了状元,谁料过了半年,那状元却不见踪影,娘子心智坚横,卖了纺车,抱着孩子,一路艰难,进京去天子跟前,找郎君!”
楚睢听得懒怠,正当此时,对面忽然坐了个年轻女子,紧接着,她很坦然道:“一壶茶,我与这位公子共饮。”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眼,卢珠玉抿着唇,叩了叩他的桌台,道:“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见状,楚睢微怔,片刻,道:“未曾,卢姑娘怎会来此。”
卢珠玉小心觑着楚睢的脸色,太医院的药把他养得不错,至少不是那副瘾鬼的骨头样子了,她小心地坐在楚睢的对面,很快地,一壶新茶被送了上来,她看着楚睢,有些不自在道:“前些日子客栈一别,许久未见楚太傅,近来可安好?”
安好是安好不了了,卢珠玉很是心慌意乱,是她把楚睢带进宫里的,失去孩子虽是她意料之中,可未曾想到事情竟能闹的这么大——赵亭峥性情大变,不光照着大宁开刀,北朝沾了仙人香的巨富之商,也被她抓出来一个个地活剜,菜市口刑场上的人头砸了一颗又一颗,赵亭峥疯得她胆战心惊,想想就知道和楚睢脱不了干系。
楚睢垂着眼睛,淡淡道:“卢姑娘此日前来,想必不是来问安的,有话还请直说。”
顿了许久,卢珠玉艰涩开口,却是道:“对不起。”
瞧着楚睢平淡的脸色,卢珠玉低头道:“我知道太唐突了,但……但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我把你带进宫,害你失去了孩子,害你父母被老大带来了北狄,一切都是由我而起,对不起。”
楚睢静静地看着楼下的说书先生,平静道:“这不怪你。”
孩子是赵亭峥杀的,人是赵亭峥抓的,和卢珠玉半分关系也没有,事情开端归咎他自己,谁也怪不着。
只是他很难再面对赵亭峥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
闻言,卢珠玉更愧疚了:“殿……殿下心里,也不好受。”
她觉得自己说的干巴巴的,楚睢垂了垂眸,片刻,道:“卢姑娘不必自伤,人终归有命。”
他坐在这里,美得就像一副水墨画一样,卢珠玉闻言,有些涩然道:“殿下这些年,其实过得很苦。”
楚睢分毫不动,卢珠玉继续道:“……北狄人不认她,北狄王从前把她当个玩意儿养着,被认回北狄后,那些个旁支叔伯都笑话她那一半的异族血脉,殿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几个人也帮不上忙,在得了兵马开始讨伐之前,殿下有时连饭都是靠自己出去打猎。”
“人道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大宁也无情,北狄也无情,她的日子过得夹缝求生,北山和南狼有个亲姨母,训练到了饭点时,就拎着饭盆跑来给姐弟俩送饭,殿下有时候就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
深吸一口气,卢珠玉眼眶一酸,道:“——年少飘零,血亲全都想要她的命,如此情形,她怎么会不期待大人腹中的孩子?”
那是唯一生来就真心孺慕她的血亲。
楚睢眼底微动,仍旧沉默,台下的说书人说得高兴,一拍惊堂木,震耳发聩。
“她临走时,只嘱咐我照料好大人,可有的话,我若不说,殿下一辈子都不会说,”卢珠玉咬牙道,“她找遍了大宁和北狄的大夫,妄图留下这个孩子,可大人服用仙人香深入肺腑,这些年间损了身体,根本留不住。”
闻言,楚睢陡地转过了脸,沉声道:“仙人香?”
卢珠玉点了点头,道:“我不知大人服了多久的仙人香,但只管那瘾头,应当不少于一年,一年时间,足够你的血肉尽是仙人香之毒,孩子即便产下,八成是身带药瘾,非死不可休。”
陡然间,楚睢只觉得周身至于冰窖,几乎冻得失了神。
“仙人香吞噬生机,你根本无法无法承受这个孩子的消耗*,她怕失了孩子,可她更怕失了你!哪怕你叛了她,又想杀她,她依旧是怕失了你!”
楚睢猝地站起来,震声道:“是因为如此,殿下才执意打掉孩子?”
卢珠玉被他吓了一跳,少见楚睢如此失态,半晌,讷讷道:“这些日子里,殿下所寻的药方还都在她的书房,你大可去瞧一瞧。”
楚睢闭了闭眼睛,缓缓地坐下。
“算了。”他有些疲惫地想,“孩子已经走了,再论这些做什么呢。”
孩子走了,楚睢也没有机会向赵亭峥解释仙人香之事了。
他以为赵亭峥是恨他,才不肯让他生下孩子。
却不料,是因为仙人香。
他根本没有长年累月地吸食仙人香,只误以为是赵亭峥的意思,服了周禄全送去的三丸药,便被赵亭峥抓去戒毒了。
这副身体没有被仙人香掏空,足以承担孕育的消耗,生下来的话,很有可能是健康的。
而此时此刻,楚睢却不能开口了。
说什么?说周禄全自作主张给他下了猛药,这孩子生下来定然会是健康的?
若事情揭露,赵亭峥必然难以承受误杀亲子的打击,周禄全数年里为她出生入死,情谊深厚,误打误撞害死她唯一的孩子,又令赵亭峥如何取舍?
杀了周禄全报仇又有何用,他的孩子已经死了,还要再折一个对她忠心耿耿的周禄全吗?
事至如此,楚睢悲哀地发现,他宁肯将这些阴差阳错连同失子的苦楚独自吞下,也不愿赵亭峥得知分毫。
卢珠玉看着楚睢沉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来,猛地将整个桌子上的茶盏扫到地上,他喘着粗气,盯着地上的碎瓷片良久,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楚睢浑身只觉天旋地转,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茶楼,尚未走出两步远,忽听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人带着兵马狂奔而来,怒道:“闪开——都给我闪开!”
他有些头晕目眩,定睛一看,却见那马上的仓皇男子相貌十分熟悉,身穿甲衣,极为强壮,眼底尽是惊慌与暴怒,南狼直奔城头而去,一人纵马追道:“将军!将军你不能去!殿下吩咐你守城的!”
只见南狼冷哼一声,当街甩出一杆长枪,那长枪才灿阳下划出一道凶悍且一往无前的光,随即一枪横向那副将的喉咙:“我姐姐生死不明,你还敢在这里拦着小爷,是不是想找死!啊!?!”
副将猛地一抖,退了三步,南狼收枪,扬声道:“既出此城,生死不论,杀北狄王!”
楚睢猛地一惊,他看着南狼带着兵马出城,疯了似的往北面而去,心头猛地直突,卢珠玉这时也匆忙地追了下来,见此情形,也是脸色巨变,心想:“北狄出事了。”
她顾不得其他,提着裙子就要往马车上跳,冷不防衣角却被猛地一抓,转头一看,楚睢面色雪白,咬牙道:“北狄出了什么事。”
卢珠玉把他拽到马车上来,紧接着吩咐车夫快马加鞭,颤声道:“我,也不知道,得回去看北狄送来的消息,但,但……”她说不上来,声音梗塞了片刻,才道:“但既然南狼急得违抗君令,也要出城驰援,想来,不会是简单的事情。”
楚睢脸色苍白,沉声道:“请卢姑娘即刻下令封城,调集周边军队,拱卫京城。”
卢珠玉失声道:“什么?”
楚睢道:“方才南将军闯城离开,长宁已然是一座空城,如若此时大宁反攻北朝,卢姑娘以为如何。”
闻言,卢珠玉悚然道:“可大宁怎么会知道北狄出事的消息,并借机前来攻打北朝?”
楚睢的心只被那一句“生死不明”死死地揪着,既然北山生死不明,那么赵亭峥又当如何?心神动荡间,他只颤声道:“只怕是殿下中了北狄与大宁的套。”
赵平秋与北狄王,以不知什么手段,不知什么途径,竟然已经悄悄地联合在了一起。
他们是冲着赵亭峥来的。
方到内阁,卢珠玉马车还没停稳,便听人急促地冲上前道:“报——前线传来消息,大宁反攻了!”
40
第40章
◎不肯出城逃走,反倒是倒戈守城◎
烽火狼烟,硝烟弥漫。
前线的北狄军未曾想到节节败退的大宁竟然还有这么恐怖的力气反攻,两员悍将不在,西北十三军像一条迅猛的毒蛇一般,从西北方蹿了出来,狠狠地咬住了北朝的腹部。
中军吴允震怒:“这种时候,南狼去北狄添什么乱!贻误军机的罪责他担着吗?”
狼兵虎将,西北十三军以悍然之态,向北朝奇袭,曹氏一门十三将曾在北狄铁骑手中折损过半,此时见了失去主将与统帅的北狄军,愈发红了眼。这一群悍将虽在赵亭峥面前犹如败犬,可对上北狄将领,却绝非虚名,过两月,便将前线打退一节。
此时坐镇中军的只有数员北狄猛士,虽有先锋之勇,却无防守之力,更是被老奸巨猾的曹家将戏弄于鼓掌之中,短短数日的折损便超出了吴允的想象,她终于咬牙下令,命大军回防长宁。
不能再损耗了,吴允想,再耗下去,即便赵亭峥带人赶回长宁也于事无补,到时候几处要塞接连失守,败局已定,赵亭峥不是神仙,根本无力回天。
“防守,”卢珠玉的意思与她相合,“兵力虽是相当,但我们绝不是曹家将的对手,拖着南军,等骑兵主力和老大回来。”
一人点了点头,吊着胳膊,恨声道:“大宁这般撕毁合约,难道就不怕老大一路踏过淮水长江,打得他们片甲不留?!”
不,如若是平常的北狄,平常的大宁,大宁当然不敢和北狄毁约,别说是赵亭峥和南狼北山不在,即便是前线只剩几营巡卫,大宁照旧不敢对北狄动手。
如此行为,只有一个解释——不怕了。
他们不怕惹怒赵亭峥,不怕招来赵亭峥的反扑,确认赵亭峥与骑兵精锐们永远也回不来,西北十三军当然能像从前一样战无不胜。
“老大,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卢珠玉的目光忧心忡忡地望向了北方,又望向了金殿的方向。
外面战火,楚睢绝不可能一无所觉,夜间宫人形色越发匆匆,远处的议政殿彻夜灯火通明,战火之上,人人都在发抖与溃逃,炮火围城,砸得满大街都是居无定所的哭声。
正望向北方,有些怔怔时,卢珠玉敲门进来了。
楚睢见了她,并不意外,果不其然,卢珠玉开门见山道:“趁长宁被围困之前,我把你送出去。”
闻言,楚睢微微蹙眉,卢珠玉接着道:“你听我说完再说,带兵围城的人是赵元池,她心眼子很小,老大和你的事儿一定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顿了顿,卢珠玉接着道,“当年老大把你从她手里抢走,她定然怀恨在心,若是城破,我们大不了殉国——而你,下场比死还要惨烈十倍,你明白吗?”
楚睢静静地道:“楚某与她毫无干系。”
闻言,卢珠玉烦躁道:“占有欲懂不懂?你们这群古……古板的人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强取豪夺什么意思?你愿不愿意不重要,有没有关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视你为私有物,被碰了不高兴,明白么?”
而楚睢只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坐回了书案前,墨发披在身后,依旧是一副从容淡薄的模样。
“楚某不是物件,不是秦王的,亦不是殿下的。”
卢珠玉被他一噎,后知后觉地住了嘴。
有点荒谬,她觑着楚睢的神色想,在这时空里待的久了,她一个现代人,观念竟连楚睢这个古人也不如。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提起笔来,从容写下,边写边道:“且,卢姑娘若是担忧长宁不敌秦王攻势,楚某倒有一计,可拖延些时日。”
瞧着楚睢这副八风不动的神色,卢珠玉气不打一处来,半晌,道:“若你死在城里怎么办?我可是要和殿下交代的,再说……你前些日子不是也挺想走的?怎么这次要留在长宁送死了。”
楚睢淡然:“卢大人只需向自己交代,无需向殿下交代,拖延之计已经写好,恕不留客。”
她狐疑地接过了楚睢手中的黄纸,片刻,瞳孔猛地一缩,艰难地抬起头来:“不曾想,楚大人还有这等计策……着实,着实是看不出来。”
书房墨香淡淡,楚睢垂眸,并不多言,只道:“只是权宜之计。”
若赵亭峥没有及时带兵回防,长宁被攻下,只是早晚的事。
长宁城一日不下,赵元池便一日心焦,她已经因父君的失宠而在赵平秋面前失了脸,又因太女的废立而被剥了权,全靠舅家撑着一口气,才不至于从皇位的角逐中被赶出去。
眼下这好不容易得的差事便像是能把他从这泥潭里揪出来的救命稻草一般,等她为母皇分忧,打下长宁,清剿叛军,一定能在母皇面前狠狠地压赵守明一头,到时候皇位归谁便十分说不定了。
想到这里,赵元池胸口便平添一股郁气,见着久攻不下的城头更是咬牙切齿,赵亭峥和那两个难缠的野人已经不在长宁了,她压在城下,难道还能放跑了煮熟的鸭子!
忽然间,她觉察城头有些动静,赵元池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城头上隐隐有个土坡耸动,紧接着便是几个花花绿绿的盖伞,仿佛是什么游街神像的花伞似的。
随后,一座神像被小心翼翼地推了上来,紧接着,神仙面前供上了一只香炉,配了几枚香。
在看清那神像的脸时,赵元池陡地瞳孔一缩——圣娘娘像!
那香案与供台便可以解释了,长宁这群野人,把城头改成了一座圣娘娘庙来对付她。
不光是她瞧见了,连带着下面的大宁士兵们也瞧见了,不约而同地议论纷纷,曹家大伯见状,牙一咬,策马小步来到赵元池面前,小声道:“……殿下,切不要因小失大啊。”
见了那圣娘娘像,赵元池越发地咬牙切齿,哪里顾得上曹家大伯的话,只恨声指着城头道:“好,好啊,抬我祖宗,来对付我!”
这圣娘娘非但是她如假包换的祖宗们,还是大宁土地上护佑繁衍的神灵,女子与夫婿到圣娘娘面前供上一碗米,回去吃下,便可保产妇不受半点生育之苦,生下的孩子也都健全康健,是为大宁人心中护佑的神灵。
所有的大宁人皆小心供奉圣娘娘,毕竟每个人都是在圣娘娘的护佑下出生的,一见这圣娘娘坐城头,登时,大宁炮兵的炮口都讪讪地有些偏转了。
赵元池见状,更加咬牙切齿——怎么,里头那个人是这辈子都求不到圣娘娘身上吗?敢拿圣娘娘出来挡城墙,如此不敬!
城墙内的楚睢淡然地饮茶,一旁的吴允与卢珠玉皆如同见了鬼般觑着他。
楚睢淡道:“长宁之战是她登上太女之位的青云梯,她不会留此把柄为人诟病,所以不必担忧,她不敢动。”
赵元池豁不出去,她不是赵亭峥,亦不是赵平秋,她只是个年轻的亲王,掂不清战场的分量,即便在你死我活的沙场中,也会小心顾及着自己的名声,傻乎乎地追逐“名正言顺”四个字。
对付这种人最简单不过,一座口舌所铸的神像,在她头顶便是一座山。
她太想要帝位了,太想在赵平秋面前证明自己了,而人在迫切地想要什么东西时,往往是破绽最多、最好钳制的。
但此举也着实出人意料了些,举着神像,叫人轰皇室的祖宗、大宁的神明,卢珠玉大为叹服,顿时对楚睢改观——若放那几个亲王的屋里头,敢这么干的王夫早被细细地砍作臊子了,楚睢瞧着一副循规蹈矩的靠谱模样,做起事来竟然这么不管不顾。
她一言难尽地与吴允交换了一个视线,心道,楚睢倒是从善如流,不肯出城逃走,反倒是倒戈守城,还跟赵亭峥学了一肚子坏水把秦王坑了。
一个造反,一个炮轰祖宗,天打雷劈的一对冤家,难怪能滚到一块去,卢珠玉啧啧。
“混账!贱人!”赵元池果然破口大骂,“你竟敢对圣娘娘如此不敬!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楚睢淡淡道:“再不敬也不劳秦王殿下费心了,总归劈不着殿下就是。”
赵元池气得七窍生烟,哪怕她想不管不顾地炮轰神像也不行了,她是要做太女的,这位置没爬上去,先来了个不敬先祖、侮辱神明,赵亭峥那造反的逆贼是不用管这些虚名了,可她是要顶着诸臣的审视登基的!
这传出去岂能得了?!赵守明那厮岂能放过这天大的把柄?
她心慌意乱,咬牙道:“这座不成,换攻侧城,给我再攻!”
曹家大伯神色一紧,劝道:“殿下——”
话音未落,侧城上便升起了数座一模一样的圣娘娘像。
赵元池:“……”
楚睢淡道:“请。”
长宁的攻城之战,以堪称荒谬的方式对峙,鸦雀无声。
他在知道攻城人是赵元池时,便已经笃定此举对赵元池有奇效。
赵元池在乎名声,更在乎太女的位置。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重炮城头已经不能用了,要打,只能打城门。
“给我打城门!”赵元池咬牙道。
曹家大伯看着她,目光有些失望,与赵元池亲近的曹二姐焦急走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说话,却被赵元池一把派开:“长宁已无带兵之将,内又少箭簇粮草补给,我打城门也能耗死他们,给我打!我要把楚睢活抓了!”
见状,曹二姐目露失望,她与曹家大伯交换了一下视线,曹家大伯估摸了一下,叹道:“炮轰圣娘娘像,传出去的确对殿下不好,叛军据守不出,攻城门只是慢些,损耗不多,这些小事,便随她罢。”
曹二姐也跟着叹了口气。
战场上军令如山,将令握在赵元池手中,她既是君,又是将,即便明摆着往对面挖的坑里跳,做下属的也只能认了。
但愿不会夜长梦多罢。
长宁的城门像一只没有扎口的口袋,此处易守难攻,北狄军虽前期有些不敌,可如今楚睢坐镇城头,竟然也渐渐出了防守之势,倒有些棘手。
但曹家军也并非吃素的,一日,两日,三日……十日。
城门渐渐防守艰难,赵元池连日的憋屈终于找回了场子。
终于,她看着城墙上的楚睢,忍不住出了一口恶气,站在下方遥遥指着他道:“今日之内,长宁可破,楚贼,还不束手就擒!”
赵元池对这位曾经的未婚夫虽是接触不多,但也是实打实地垂涎其颜色的,她见着楚睢,即便是厌恶,却仍旧忍不住心痒。
玉面楚郎,果真名不虚传,即便身子脏了不能做王君,但收作小侍,放屋里捆着,滋味也定然非常人能比。
在此等凶险局势中,楚睢垂眸,忽然间看见远处隐隐腾起的沙尘。
沙尘越来越近,来势汹汹。
一旁的卢珠玉眼睛陡然地一亮,她眼尖,掏出身边自制的望远镜,立即便见到了那支骑兵熟悉的甲衣,当即忍不住大喊道:“殿下回来了!骑兵营和骁骑营都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什么?!
赵元池猛地回过了头,一张脸尽是雪白,失声道:“不是说她回不来了吗?!”
闻言,曹大伯只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失望。
为将者杀敌,不可因为权者而动摇,战士与弄权之人有着天壤之别,这孩子有一半的曹家血脉,却生得一副迂腐的筹谋算计。
“拿起长枪吧,”曹大伯摇摇头,面色满是肃然,他转过身,直迎北狄骑兵,残阳如血,他道:“你总该长大些了,阿池。”
“你得知道战场是什么模样,胜机有多么转瞬即逝,所有人的命压在刀尖上,只是一株摇摇欲坠的浮萍。”
“舅舅就随你到这儿了。”
一骑骏马踢起沙尘,北狄新主风尘仆仆,一身金甲已然残破斑驳,唯有双目越发寒如辰星,她带着一身血迹与北狄的风雪,以及背后森然的铁骑,横在了曹军面前。
看着长宁城摇摇欲坠,她神色几乎黑沉得滴下水来。
就差一点。
但凡她差上一点,见到的,会不会是长宁城破,全城被屠的惨象?
还有楚睢。
赵亭峥不敢细想。
“一个不留。”她只沉声道。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好似扯淡……总之晚上六点半前肯定更就是了,有多前就先别管了([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