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彻骨的寒冷,楚睢给她的(入v三合一◎
太女的出现犹如一股新生的潮水般冲击了死气沉沉的朝堂,紧接着,太女党如同雨后春笋般蠢蠢欲动。
众人心下盘算,皇帝病重,眼瞧着时日不多,别管荣氏如今如何嚣张跋扈,名正言顺的太女一继位,蹦得最欢的几个全得玩完。
朝上的好位置所剩不多了,所有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出人意料的是,东宫寂寥无人。
“冷宫?”赵亭峥挑了挑眉,新鲜了。
引路的太监硬着头皮说:“东宫荒芜已久,许多地方年久失修,住不得人的,荣贵君说,殿下从前久住此地,习惯了,想来也比旁的地方便捷些。”
地砖开裂,墙被雨水渗得酥了,杂草横生。
内监不敢看她,硬着头皮往里头引:“待大典过了,殿下自可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而赵亭峥脚尖碾着地上一粒小石头,似笑非笑:“不妨事,荣父君有心了。”
京城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今日天气放晴,积雪一点一点地从屋顶的漏洞中渗下来,赵亭峥拿板子补住自己这间的漏洞时,顺便把隔壁的大洞也给补上了。
补完洞,日上晌午,她从房上跳下来,落地一抬头,正撞见一个冷宫的疯侍君站在不远处,眼睛乌幽幽的,盯着她瞧。
赵亭峥知道母皇的冷宫中有些年岁极轻的男人,这男子形容枯槁,鬓发乌黑,望着三十来岁,想来是年岁尚轻便被打入冷宫。她摇摇头啧一声祸害人,搬着梯子就要走。
忽然间,那男人动了。
“太女殿下!”飞也似的,男人扑到她面前来,噗通一声,泪流满面,“太女殿下!”
他的脸是被精心妆饰过的,用烧黑的炭条画了眉毛,眼睛被泪水洗得格外澄明,赵亭峥手上还抱着梯子,腿被一扑,登时进退维谷,尴尬道:“哎,还不是呢。”
疯侍君抱着她的腿大哭:“我就知道您会来接我!琴儿在这里等了您十八年了!您嫌我老是么——我不老,您看,我……”
说着,疯侍君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胸腹瘦骨嶙峋,肋骨一条一条地横在上面,忽然间,一只跳蚤从他皱皱巴巴的皮肉上爬了过去,琴儿尖叫一声,猛地捂住胸口。
天杀的,她才该尖叫,赵亭峥一头黑线:“……”
“你不必在乎他,”正在这时,一旁的冷宫中走出一人,病色憔悴,却有些说不出的气度风华,赵亭峥望了望房门,发现他就是那个头顶大洞却不补的邻居。“琴儿疯了很多年了,自己去哭片刻就好。”
果不其然,琴儿缩在墙角,抽抽嗒嗒地哭了片刻,睡着了。
“……”男人端详她片刻,露出个虚弱无力的笑来,“许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我们……”赵亭峥试探道,“见过?”
男人望着她,不回答,片刻,只是苦笑一声。
平心而论,漏洞的邻居长得非常有味道,这股气度不随着年华老去而衰减,反而随着岁月更迭,犹如璞玉般温润光华,赵亭峥心中对他升起几分天然的好感——楚睢老去的样子,应当也和这个男人差不多。
只是冷宫的生活到底还是磋磨了他,邻居走了两步,忽然一喘,急切地咳嗽着,片刻,擦去唇上污血,迎向赵亭峥担忧的眼睛:“你不躲开?”
是痨病,还是时日无多的肺痨。
赵亭峥想了想,摇头:“你可以来我的屋子住,我这间干一些。”
闻言,病美人笑了。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在膝盖上面比了比,“这么大的小姑娘,躲在姚君的小厨房里,抱着馒头不撒手。”
赵亭峥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尴尬地抱着梯子。
男人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了:“西冷宫,离我这里也不远,可我就见了你那么一回……一回也好,好。”
“小乔见你长得这么好,估计也挺开心,他生怕你长不高。”
小乔?
刹那间,赵亭峥的心跳急促起来,咣当一声,梯子落地,她冲上去道:“你认得我父君?”
男人不答,只仰头望道:“天色晚了,我要歇息了。”
他顶着正高的日头,缓缓地走进了那间破破烂烂的冷宫中,任凭赵亭峥在外拍门拍得震天响,也再也没有迈出过脚步。
第二日,赵亭峥是被殿外的喧闹吵起来的。
她躺在冷宫的破稻草堆上,困倦地睁开眼睛,心想:“一大早的,杀鸡还是杀猪?吼这么大声。”
当她推开门时,看清眼前景象时,浑身的血犹如凝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在做什么,”她喃喃道,“在做什么!住手!!!”
侍卫看见他,从男人的身上起来,拍拍裤子,□□道:“这冷宫里头怎么还有小娘子?咱陛下可真是荤素不忌——”话音未落,赵亭峥已闪电似的上去,一拳把侍卫砸到地上,侍卫当即哀嚎起来,不停地打滚。
她急忙去扶地上的琴儿,看着他满身的血,又不知道怎么去扶,抖抖索索:“滚。”
这时候侍卫咬牙爬起来,大骂一声见鬼:“这东冷宫是三不管地带!你是什么人,来多管什么闲事?”
“滚,”赵亭峥咬牙说,“再不走杀了你,滚!”
侍卫一怔,不觉被赵亭峥的语气震慑了许多,他嗫嚅着往后退了退,强撑着道:“……不过是个疯了的男人,瘦巴巴还有病,谁稀罕!”
把琴儿安置好后,赵亭峥疲惫地靠在了床头上。
“这种日子,难怪他疯了。”
邻居负手站在一旁,咳了两声,赵亭峥抬起头,同他对视片刻,忽然有些痛惜地看着他。
那个疯了的,尚且可以混沌度日,这个清醒的呢?
他察觉到赵亭峥的意思,笑了笑:“我有病,肺痨,他们不想送命,宫中好此道的人极少,惩戒极严,清醒的人,他们不敢。”
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冷宫的疯子身上,疯子不会告状,告状也没人信。
“……”沉吟片刻,男人微笑,向她勾勾手,“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赵亭峥不由自主的跟着男人走到他的屋子里,心中忽然懊悔——他说走就走?凭什么。
她撇了撇嘴,男人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墙缝中,掏了几下,掏出来了一只小匣子。
打开一看,赵亭峥登时睁大了眼。
“先太女虎符的另一半?”她震撼无比,“怎么会在你这里…!?”
冷宫的侍君还有这等本事!
男人闻言,当即挑了挑眉:“在冷宫的人未必都是皇帝的侍君,我可瞧不上她。”
赵亭峥尴尬:“冒犯了,前辈。”
男人闻言,眼中划过微不可察的阴霾:“我与琴儿是先太女的人。”顿了顿,他盯着匣中虎符,轻声道:“小乔也是。”
赵亭峥陡地愣住。
“当年的事情太乱,和你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他深深地望了赵亭峥一眼,抬手把虎符举起来,“你既认得它,想来另一半虎符已经到你手里了?它在哪里。”
“在我宫外的太傅手中,托他保存了。”
她进京前,生怕进了宫身不由己,便把胡招笙给的虎符托给了楚睢保管。
“……”男人讶异地睁大了眼,片刻,眯起眼睛,笑了:“你可真是不像你的母亲啊,她从不相信任何人的。”
“他们都这么说,”赵亭峥不甚在意,挠了挠头,“我像父君,优柔寡断,长得也像,虽然……虽然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男人闻言,端详片刻,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对,眉眼像母亲,”他微笑着,像是沉浸在一汪甜蜜的往昔里,“一副多愁多病的貌。”
“……”
听不懂,本能觉得他有点促狭。
“乔侍君不是宫中乐师么,”赵亭峥疑惑,“他怎么又成了先太女的侍君?”
闻言,男人脸上甜蜜的、梦游似的神情不见了。
“他从来不是宫中乐师,”男人眼中划过一分狠绝,“小乔一介武夫,只会吼唱北狄的狼歌,你不妨问问那座上的皇帝,粗野不堪的狼歌,能上她的大雅之堂么?”
闻言,赵亭峥猝地睁大了眼。
她忽然怔怔然望向了自己的双手。
“没猜错,”他说,“你也有一半北狄的血,怎么,表情不是很意外。”
南狼说过的话犹如炸雷般响在她的耳侧:“大宁的亲王,竟然有一双北狄的手。”
“我有一半异族血,”她喃喃道,“但我长得不像北狄人。”
她苍白而单薄,与北狄姐弟俩相差甚远。
“都说了,你长得像母亲多些,”男人见着她,露出个有些血腥味的笑,“小乔是北狄圣子,随着先太女的战利品一道回京的,如今消息虽被封锁了,但只要用心,也不难打听,你不是有个宫外的太傅么——他按理来说也该知道,怎么从未和你说过?”
赵亭峥只觉得浑身血液同时冲到了头顶,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划过了母皇待她的种种,如若从前,她还对母皇的忽视和薄待心怀侥幸,那么如今,血淋淋的真相冲击着她的大脑,令她胸口堵得无法呼吸。
她的血脉生来就登不得大统,哪怕所有亲王一个一个死尽了,轮到宗室女登基,都轮不到她。
“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你父君是柔弱的乐师,然后生出了你这个力大如牛的皇女?”
异族的血脉,比爬床的乐师,更加低贱。
大宁,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异族皇帝。
刹那间,赵亭峥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
——楚睢他知不知道乔侍君的身份?
——知不知道她是北狄后裔?
连先太女的遗物都能弄到手,他会不知道乔侍君的身份吗?
赵亭峥发现,到了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试图自欺欺人——楚睢不一定知道。
“别露出这副心要碎了的表情啊,”男人耸耸肩,很无所谓地笑道,“你都要做太女了,开心点儿。”
做不成的。
异族受封,她登上金殿,成为太女的一瞬间,便会被口诛笔伐地拉下来。
那么,母皇为什么要封?楚睢为什么要带她进京?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扶着一根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支撑着战栗不已的身体。
琴儿在隔壁的破屋中又哭又笑地惨叫起来,冷宫中腐朽的气味无孔不入地充斥着她的鼻腔,她开始感到无法呼吸,朦胧间,一双枯槁而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展开了她的手掌,将冰冷的玉块坚定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你太年轻了,”她听见朦朦胧胧的笑声,“胆子也太大了,带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还有个呆瓜,就敢闯这皇城。”
楚睢,楚睢。
赵亭峥开始觉得这皇宫吃人,但彻骨的寒冷,却是楚睢给她的。
宫中惯会趋炎附势,在察觉到新的太女被安置在冷宫后,内监们的薄待也随之而来。
一碗馊了的冷饭,还有几盘青菜。
赵亭峥把饭一推,起身要出门,门口侍卫拦道:“殿下,荣贵君吩咐过,冷宫一律不许有人外出。大典在前,还请殿下咱缓时日。”
好得很,赵亭峥想,幽禁了。
这墙不高,她不是当时年幼的时候了,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又及,”侍卫又道,“荣贵君说,若殿下出了差错,不敢冒犯殿下贵体,只得由楚太傅代罚。”
赵亭峥沉默。
第五日,有人在冷宫门口窃窃查查,新生的太女党不知天高地厚,为首几个小吏被何大人以雷霆手段抓起来,如今已满门流放,家产没收。
帝王重病一年,大宁朝廷早已被荣氏一手遮天,所谓太女党,略动动手,便捏死了,不过一群贼心不死的贱人,连主子也认不清。
赵亭峥听完,望着冷宫外蓝天,出去动手切了那两人的舌头。
荣君没有罚她,兴许,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就够了。
第十天,琴儿死了。
宫人一早便上来道:“前几日废君鸣琴自甘下贱,秽乱宫闱,与侍卫勾搭成奸,按宫规当杖毙,冲撞殿下了。”
他们恭恭敬敬地给赵亭峥告罪,转身道:“拖出去,捂住嘴,着实打!”
赵亭峥听见重棍拍打血肉的声音,一声闷响,像在打一团死肉,她想到琴儿浑身上下只剩一副骨头的身体,感觉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痛,赵亭峥唤住为首的内监,道:“他是疯子。”
内监不明所以。
“他是疯子,”赵亭峥重复道,“是旁人欺辱他,为什么连他一起罚?”
内监闻言,有些尴尬地一笑:“这,荣贵君治下极严,咱们只是照规矩办事。”
照规矩办事,赵亭峥闭了闭眼睛,她一把推开内监头子,冲出去夺走侍卫手里的廷杖:“全给我滚!”
一帮人呼啦啦给她跪下,赵亭峥握着滴着血肉的廷杖,只觉得恨不得拿这廷杖把这群人全杀了,内监哭着道:“靖王殿下息怒,咱们也只是照着规矩办事。”
闻言,赵亭峥又闭了闭眼睛。
“都下去,”她道,“荣贵君问起来,本王一力担责。”
内监们面面相觑,片刻,行礼告退,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你这是何苦,”邻居又阴魂不散般倚在了门口,没骨头一般,“他又活不了,内廷的杖子若是奔着杀人去,两杖下去就要命。”
赵亭峥不理,她把人抄起来,放在榻上:“这时候也不必如此刻薄。”
琴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胸口呼啦啦像一口破风箱,赵亭峥攥紧拳头,转身盯着门口侍卫道:“你过来。”
侍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小跑过来。
“去请太医,请最通外伤的来,”她往身上摸了摸,忽然想起自己的钱丢在楚睢那里,又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谁:“等一等。”
她去屋里拿出了苗刀,把刀柄的金饰撬了下来,掂了掂,约莫有二两。
“拿这个去请。”
侍卫不敢耽搁,慌忙跑去请了,太医过来诊过脉,半晌,摇摇头,开了一副药,提着药箱子走了。
赵亭峥嗅了嗅,没闻出来。
“安神的,”男人说,“他没救了,走得舒服些也好。”
闻言,赵亭峥脸色一变,站起来,提步就要去追那太医,一起身,衣角却被轻轻地拉住。
“别去了,”琴儿微弱道,“你陪陪我。”
赵亭峥顿了顿。
这些年里,他也时时清醒,有时候认得人,有时候不认得。
琴儿也未必在乎赵亭峥听懂与否,他摸着太医留下来的药,留恋地摸了摸。
太女殿下死了很多年了。
琴儿想,连赵亭峥都这么大了,他一个做长辈的,怎么还自欺欺人地苟活着呢。
赵亭峥呆呆地坐着,直到日落西沉,寒*鸦落在了冷宫的枝头。
“再晚些,他得在冷宫里臭一晚上。”痨病鬼门也不敲地走进来,道,“准备一下,收拾的来了。”
赵亭峥猛地扑上去,攥住他的衣领,几乎把人提起来:“你有没有心?这是条人命!”
“人命?”痨病鬼冷笑,“你若是还为这种小事伤神,他才没得冤枉!知道他为什么活不成吗?保他的人是你,而你前天才切了那几个宫人的舌头,荣君不会让你死,但也不会让他活!”
赵亭峥猝地站定。
“册封大典就是正月初三吧?”痨病鬼紧紧盯着她道,“你没法走大典这条路,异族后人的身份丢出来,即便皇帝不弄死你,荣君也会弄死你,纸糊的太女当不成顺位的皇帝——拿着虎符出宫去,找你的好太傅。”
赵亭峥站定,她转过身,盯着床上的琴儿。
“事到如今,”痨病鬼紧紧地逼视着赵亭峥,“你还不明白吗,带着兵跑,要么——你得反。”
她与鸣琴身量相似,高挑纤细。
死者以白布蒙面,她躺进裹尸袋中,无人知晓她是皇女还是废君。
“来人收尸了,”男人说,“验明正身后,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转身要走,赵亭峥一把抓住他,抬起眼来:“你得帮我。”
收尸的太监检查过了尸体,懒洋洋地讨论着今晚的酒肉,忽然间,屋中传来幽幽一声啜泣。
二人登时感觉,背后窜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错觉吧?”
“……呜。”又是一声,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这两人对视一眼,冷宫不详,常年有闹鬼传闻,这一具新鲜的死人摆在这里,登时,二人顾不得其他了,拔腿就往外跑。
赵亭峥幽幽地从房梁上下来。
榻上湿漉漉的,不止是琴儿的血,还有溃烂的碎肉,赵亭峥轻轻地把他抱起来,都说人死之后死沉死沉,可鸣琴的身体轻得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她把尸体塞进柜子里,躺进那口裹尸袋中,片刻,外面传来交谈声。
“冷宫闹鬼?”男人意外道,“从不的,那间屋子年久失修,上头有洞,听错了风声也是常事,二位往外跑什么?不去收尸,难道还想闹到荣贵君那里么。”
耳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两个内监自认晦气,照着裹尸袋狠踹了几下,赵亭峥一声不吭,闭着眼睛,忍受着袋子中的闷臭,袋子被抬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赵亭峥闻到了刺鼻的臭味,还有土腥气。
猛地一阵颠簸,她重重地落地,赵亭峥清楚,这是被丢在了乱葬坑中。
内监只给尸体铲了一层薄土,赵亭峥庆幸这俩人没有厚葬的毛病,她费劲地扒开口袋,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摸了摸藏在心口的虎符,往外走。
她要去楚府,要找到楚睢,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拿到虎符。
猝然地,赵亭峥停住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污土,衣裙上沾着鸣琴的血肉,头发乱糟糟,狼狈不堪。
不,不能这么去,她想。
要是这么去,楚睢会知道她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赵亭峥不想把他往叛了想,但眼下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偏生此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没有钱买衣服,她左右看了看,咬牙,扑在尸堆里面,一个一个地翻找。
埋在乱葬岗的宫人大多出身穷苦,没有钱打点,连野狗也嫌他们的骨头发柴。
赵亭峥做过亲王,当过小偷,干过山匪,如今又开始了盗墓。
她苦中作乐,心想,说不准过几天,还得当个反贼。
但什么都不管了,忍着阵阵尸臭,终于,赵亭峥在一具尸体前停下了。
他嘴里有一颗金牙。
赵亭峥深吸一口气,她擦了擦额上的汗,伸手进去掏。
牙镶得不算紧,尸体放得很久,肉已经有些腐朽了,她力气大,很快就把那颗金牙取了出来。
随便在个小水潭里冲洗干净,她把沾了血和土的衣服脱下来,反着穿,走上了街。
愿意用一块金子换一身衣裳的冤大头不多了,赵亭峥很快就换上了衣服,星夜,打听着门,直往楚家府中去。
因为未成婚,楚睢没有分府别居,而是住在家中。楚睢的母亲乃国子监祭酒,她去国子监打听,果然很快就找到了楚府的大门。
清流人家,守卫自是不如内宫森严,赵亭峥顺着墙翻过去,很快,就找到了楚睢的院落。
她趴在屋檐上,夜已漆黑,积雪未化,楚睢的廊前栽着几株开得正艳的红梅,窗前一桌烛火,他凝眸坐在案前,手上奋笔疾书,赵亭峥盯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到底知不知道,叛没叛?
兴许是“见面三分情”,赵亭峥的心突然就狂跳起来。
在一路上,楚睢多的是机会解决掉她,犯不着把她骗进京城再动手。
他是楚睢,赵亭峥想,不该去疑楚睢,楚睢是她的太傅。
太傅和太女,是一张书案上的君臣。
同生共死,同进同退。
“啪嗒——”
一粒石子不轻不重地打在楚睢窗上。
楚睢恍然未觉,尤且埋案。
“唿儿——”
赵亭峥吹了个口哨,楚睢闻声,终于抬起了头,赵亭峥正要吹第二声,门口忽然一动,她连忙把自己埋在脊兽里头,一声不吭地躲了起来。
来者是个年轻男子,在看清他的容貌时,赵亭峥浑身的血猛地一凉。
“何无咎。”她喃喃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在楚睢口中,已经“恩断义绝”“势不两立”的师父。
庄王赵守明的门客与犬牙,肃清太女党的刽子手,凶名赫赫的刑部何无咎,楚睢的授业恩师。
他能敲开楚家的大门,也能敲开楚睢的书房。
这事实由不得她不承认,赵亭峥不由自主地倚在房顶,心口痛得令她几乎窒息,她咬住自己的袖子,强逼着自己没有惨叫出来。
——楚睢骗了她。
至少在和庄王党毫无关系这件事上,他说了假话。
屋中,气氛有些紧绷。
楚睢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何无咎不紧不慢地解下了雪白的氅衣,他环顾楚睢的书房,自来熟地走到了他的案前,楚睢的桌子不像他的人一样井井有条,散着许多诗书,何无咎瞄了一眼:“——《汉广》?”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楚睢面不改色地将敞着的书册合上,丢进了书案底下。
“曾经的师父来了,”何无咎并不生气,他看着神色戒备的楚睢,慢条斯理地走到了他的身后,“连口茶也喝不到吗?”
“……何大人近日杀得手都麻了,”楚睢冷冷道,“还端的住茶杯吗?”
何无咎笑了,半晌,他眼神陡地一厉:“看在从前师徒一场的份上,师父告诫你一句——离那小靖王远远的,别管她的事。”
说到这里,何无咎心中不无痛惜,他摇头道:“唯唯——”
“谁让你叫那个名字。”楚睢冷冷道。
何无咎盯着他,从善如流的改了口,“楚太傅,依稀记得当年楚太傅痛斥何某自荐枕席,行为荒淫,不堪与之为伍,从前为师叹你性情高洁,宁折不弯,只叹服不已,如今一瞧,竟不是高洁,而是没瞧上庄王殿下的价儿,押了更贪的宝。”
好似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何无咎大笑两声,又道:“楚太傅奇货可居,若这么荤素不记,早些年押皇上多好,哪有咱荣贵君的位置,可怎么拖到现在,竟眼瞎押了个绣花枕头。”
楚睢冷道:“若何大人只是来羞辱楚某,楚某无话可说,只能送客。”
何无咎道:“别急,我这做师父的只教了你诗书,却没教你点儿如今能用得上的东西,深感惭愧。房中术不学,早晚有更新鲜水嫩的抢了楚大人的饭碗。”
他隐隐地走到了书桌前,瞄向了楚睢方才奋笔疾书的文书。
“这招为师百试不爽,书桌底下的大小呢,正能塞一个人,若她忙得顾不得你,你就在书桌底下——”
楚睢咬牙切齿,一指门外:“滚出去!”
刹那间,何无咎眼疾手快,飞快地抓向桌上文书——他竟是趁着楚睢大怒,直接去抢方才楚睢所写的东西!
楚睢立即反应过来,他眼神一厉,端起桌上砚台,毫不犹豫地浇在何无咎所抢文书上,他用的纸一刀一银,价钱对得质量,十分吸墨,刹那间,便将字迹污得一团漆黑。
何无咎心中恼怒,抬头怒道:“——你!”
楚睢冷冷看着他,半晌,把砚台重重地摔在他的脚下,一摔两半,所剩的墨汁霎时洇了何无咎雪白的锦靴。
“再不滚出去,”他寒声道,“下次这砚台,砸的便是何大人金贵的头了。”
何无咎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道:“你一定会后悔莫及。”说罢,他把那一叠纸摔在地上,甩袖离去。
不欢而散,何无咎走出许久,楚睢才无力地撑在书案上,顿了半晌,他站直身体,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纸。
窗上忽然一动。
“‘唯唯’,是哪两个字?”他听见一人突然道。
楚睢愕然地抬起头来,月下梅影稀疏,一人坐在窗台上,静悄悄的。
“……”楚睢方才收拾好的纸掉了一地。
“纸掉了,”赵亭峥抬抬下巴,盯着他笑,“捡一下。”
刹那间,楚睢耳垂微微泛红,他低下头去收拾,头也不抬,只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赵亭峥偏开视线,“宫里闷得慌,出来透气……顺便找你。”
闻言,楚睢不作他想,只点了点头,赵亭峥的确是待不住的性子,宫中虽好,终究是寡淡无趣,以她性子,多半是偷偷翻墙出来了。
而一走近,楚睢却猛地皱了眉。
味道不对。
赵亭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腐臭气,还有微不可察的土腥味。
——衣服的味道也不对。
是陌生女人的气味。
他微微抬起头来,探寻地看向了赵亭峥,赵亭峥神色如常,只是轻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楚睢心底一沉。
“你写的什么,”赵亭峥若无其事道:“怎么宁肯泼了也不给他看,发了好大的火。”
她不怕冷,这件衣服却是厚实的冬衣。
楚睢盯着她的衣服,想问她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又为什么要拼命地从宫里出来找他,良久,他意识到,赵亭峥既然没有说,大概是不想要他来问。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批太学生的策论,母亲最近忙碌,便把此事交给我了。”
既是学生的策论,何无咎又何必处心积虑地抢?楚睢又何必情急之下,宁愿毁了也不能让何无咎看见?
赵亭峥心下也微微一凉,心照不宣似的,她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睢,忽然觉得,事情没意思极了。
她笑道:“因着封太女之事,荣贵君对母皇百般怨怼;而母皇呢,即便重病,也派着心腹之臣盯着荣贵君动向,本王觉着,日子过到母皇与荣贵君这份儿上,日日互相提防,可真是没意思极了。”
沉默许久,她又道;
“你泼了学生们的策论,明日可怎么向他们交代?”
“写得不堪入目,”楚睢垂眸,“改日我去为学生们教授,再重写一份。
他心中隐隐怅然,垂眸不语,片刻,赵亭峥在上头忽然道:“你上次的话,说来还算数么。”
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忽然间,福至心灵地听懂了赵亭峥的弦外之音。
“唯唯?我能这么叫么。”
楚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眼中几分清色:“可以。”
也不知道可以了什么,赵亭峥嗤了一声,只道:“脱衣服。”
她嘴上这么说着,人却坐在窗台上,没有下来的意思,楚睢闻言愣住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外面时时有侍从经过,请殿下进内室。”
而赵亭峥却偏了偏头。
“好吧。”她跳下来。
裙下有妖异的触手探出来,漆黑的,灵活而诡异。
“我今天手不干净,”赵亭峥乌幽幽的眼珠看着他,“你得自己来。”
她从没有用这东西动过他,而如今,这些东西张牙舞爪,盈盈灯火下,映着楚睢惨白的脸。
楚睢闭了闭眼睛,半晌,咬牙,摸了摸其中一条,生疏地放到唇边一吻。
“……”
虽是意外楚睢突如其来的放得开,但此时此刻,赵亭峥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选的那条不光能把他喂饱,还能把他撑死。
“呜——!!”
只一小节,他的脸便陡地白了,咬着牙,闭着眼睛,很是胃口不大的样子。
“笨死了,”赵亭峥忽然就想,“又笨又怕,算了,为难他做什么呢?”
于是她把东西收了回去。
楚睢白着脸,睁开了眼睛,有些意外,有些茫然。
“我闹着玩呢,瞧给你吓的……快要饿死了,给我备些吃的。”
楚睢从方才浑身僵硬的呆滞中回转过来,他匆忙收拾了一下自己:“殿下等一等,我叫人送东西来。”
他照着赵亭峥平素的喜好,叫小厨房迅速做些晚间能克化的东西,赵亭峥道:“我想吃鱼粥,你从前做的那种。”
楚睢微怔,他顿了顿,道:“小厨房中并无新鲜河鱼,做不出殿下想要的滋味。”
赵亭峥摆摆手,坐在了桌子前:“不必了,时过境迁,也不是很想吃。”
很快,热腾腾的小点便收拾了一桌子出来,都是些绵软的、夜间吃了不难受的东西,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枣姜粥,冬日暖身最是迅速。赵亭峥吃得很慢,她明明很饿,却没有什么胃口,对面的楚睢陪着她,也动了几筷子,不知为何,赵亭峥觉得楚睢也挺食不知味的。
吃完饭,楚睢吩咐人下去给她备洗澡水,赵亭峥站在门口,看着他忙碌,忽然开口道:“楚睢,那一半兵符,拿给我吧。”
楚睢顿住,片刻,转身进了房间,很快从枕下取了兵符出来,交给赵亭峥。
“另一半符,殿下找到了。”楚睢轻声问道。
赵亭峥点了点头,有些心烦意乱:“算是吧,大抵也不算我找的。”
痨病鬼自己送上门的。
楚睢点了点头:“兵符拼好,可直接拿去交给京卫副统领,他如今也与太女党联系紧密,是可信之人。”
赵亭峥不语。
很快,热水就被送了进来,赵亭峥走进内室,躺进热水中,温热的水令她的头脑昏昏欲睡,不知泡了多久,就在水要凉掉时,楚睢走进来,轻声道:“殿下,该出来了。”
赵亭峥这才睁开眼睛,她习惯地唤道:“周禄全——”
话一出口,她才想到周禄全不在楚睢的房中,赵亭峥把自己擦干净,正要出去取外裳,楚睢却皱着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殿下不是已经将周禄全唤进宫中去了吗?”楚睢道。
好像陡然被毒蛇舔了一口,赵亭峥悚然一惊,她强压着声音,镇定道:“……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夜间了,”楚睢想了想,“大抵过了一个时辰,殿下便来了。”
一个时辰。
赵亭峥的血浑身变得冰凉。
那是她刚刚借尸出宫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诗经齐风》
楚睢小字,把单字睢拆了俩叠词出来,不是维维豆奶的维维,不要看错了(捶墙
22
第22章
◎被咬得很痛,却无法推开◎
子夜无声,赵亭峥听见胸口砰砰乱跳,楚睢见状不对,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不是你叫的?”
“不是,”她飞快地反应过来,“荣君虽是势大,也只是后宫势大,手不敢伸到东宫里去——这宫中敢用东宫的名义叫人的只有一个。”
假传太女旨意等同于假传圣旨,都是掉头的重罪,荣贵君犯不着干这给人送把柄的事。
同床共枕的时日久了,连折磨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赵亭峥心中冷笑——如今的周禄全,一如前几日的琴儿。
只是帝王与贵君玩弄人心的下脚料。
转身,赵亭峥就要走,楚睢飞快抓住她的衣角:“正因如此,殿下更不该进宫!”
“你说什么?”
“陛下既然察觉殿下出宫,抓走周禄全,一定是为了钳制殿下,如今殿下回去与自投罗网无甚两样,必须先要保全自己。”
这当然不用楚睢说,赵亭峥心神巨震间,瞄到一旁的洗澡水,忽然地想:明明没有提及留宿之事,他如何提前烧上了水?
楚睢是聪明人,他已经觉察出了她的困境,以及不得不行的险招。
她抬眼地望向楚睢,楚睢担忧无比,目光的焦急与心切几乎溢出来。
室内只有二人急促的呼吸。
良久,赵亭峥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微微开口:“周禄全不行。”
自她第一年去往汉南,周禄全就跟在了她的身边,他人傻,心眼实诚,出去执勤被摊贩欺负了、被从前的同僚排挤了,不敢还手,狐假虎威地抱头喊:“给我等着,等我家殿下过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全都得给我跪下叫小周爷爷!”
可真要给他出气,小胖子又是第一个扑上来扯她腿的。
他说,为了小的不值得动手,殿下给他来撑腰,他就记着一辈子了,来世做牛做马也不敢忘。
赵亭峥冷冷说:“人人视我靖王府如避蛇蝎之时,只有周禄全留在了靖王府,他如今有难,我不能弃之不顾。”
她咬牙,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颈上的虎符摘下来,交给他。
“母皇用尽手段,也要将我带走,想来在大典之前,不会要我性命。”
顿了顿,她又道:“大典当日,你用虎符带京卫逼宫,我们反。”
虎符是一步险棋,也是唯一不被母皇所知的后手,仅有的转机。
她把身家性命系于虎符之上,系与楚睢身上。
赵亭峥选择信他这一次,她相信楚睢是有难言之隐,而不是叛她。
这是一场豪赌,若赢,登基为帝,若败,乱臣贼子。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的,”赵亭峥一句也不解释,毫不犹豫地令楚睢陪她干这掉脑袋的事情,只轻声道,“对吧。”
楚睢垂眸,片刻,攥紧了虎符,点点头。
赵亭峥深深地望了楚睢一眼,猛地上前一步,扳下他的头,狠狠的堵上了他的唇。
这不是吻,更多的算是兽类的撕咬与吞食,楚睢甫一接触,便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赵亭峥的。
他一怔,半晌,微微闭上眼睛,毫无反抗地承接她的一切。
痛与血,爱与欲。
他被咬得很痛,却被吻得无法推开。
片刻,赵亭峥终于松开他,擦了擦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茫茫夜色中。
***
宫中的龙涎香已燃得尽了,一炉香烬黑灰,掩不住殿中浓浓的血气。
荣贵君端着盖碗茶,慢条斯理地抚去碧色茶水上的茶叶,帝王坐在他的上首,淡淡道:“老四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宫,荣贵君,你有些老了。”
冰冷的青玉地砖上横着一昏死过去的人,刺鼻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发散而来。
“王有德,”荣贵君掀起眼皮,不答,反道:“给本宫换成宁神香,这血气臭死了。”
他毫无芥蒂地使唤着帝王的近侍,王有德紧张地看了赵平秋一眼,赵平秋微微颔首,他才如蒙大赦地去了。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他慵懒道,“如今,人是陛下下旨带进来的,这恶人却是臣来做,靖王殿下若要记恨,臣也不差这一着。”
“哦?”赵平秋倒是笑了,“荣贵君是不愿意为朕做事了。”
“岂敢——”荣贵君话音未落,闪电似的一条横鞭便甩在了他的身上,当即叫人滚了出去,簪环滚了一地。
荣邬面不改色地爬起来,头发凌乱不堪,全无贵君风范,他从容跪下叩头。
“朕重病这些日子,”赵平秋重重地喘息,“朕的好荣君,背着朕做了多少好事!”
荣邬不语,只是重重地叩下了头。
“靖王若是没有楚睢护着,”赵平秋说,“早在进京路上,便不知死了多少回!老五好端端的调兵剿什么匪?汉阳郡那窝蠢货怎么突然就敢行刺!”
荣邬只道:“陛下明鉴。”
“连朕封的太女都敢动手,”她冷笑,“下一步,是不是要奔着朕的皇位来了?”
荣邬咬牙,猛地抬起眼睛,忽然间,门外来报:“……靖王殿下求见。”
赵平秋淡淡地坐了回去,片刻,喘均了气,只平静道:“头发散了,梳起来,坐到朕身边。”
赵亭峥尚未进门,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神色一紧,紧接着,她看到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周禄全,当即便扑了过去,直声道:“周禄全只是汉南一介小吏,无论国法家规,他什么错也没有犯,即便是母皇,也没有理由对他动刑!”
还好,还活着,没缺胳膊少腿,眼睛鼻子也是全的,既然能喘气,那就能治。
忽然间,赵亭峥觉察不对。
他露在外面的身体没有伤痕,刀伤,鞭伤,乃至烙铁一类的烫伤,统统没有。
血液只从一个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半件外裳。
坐在上首的男人笑了:“四殿下这话说得可不对,本宫也知道他没犯错,自然什么刑也没对他动。”
赵亭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本宫只是问他,要不要进宫来陪着太女殿下?”
她的耳中一片嗡鸣,周禄全总是带着笑的脸一点一点地苍白,血液分明是从他身上流出,而切骨的寒冷却是从赵亭峥的身上开始战栗。
“殿下也知道,男子进宫,照规矩是要去势的,既是照规矩办事,本宫所作所为,又岂能称得上滥刑呢?”
愤怒,滔天的愤怒。
紧接着,是无能为力的悲痛。
周禄全的日子单调到寡淡,算不明白权,数不明白财,明明是武官,却见着赵亭峥舞刀弄枪都要吓得不行。
这辈子就想做个贤夫良父,找个喜欢的女子成亲,生个像她的孩子,有一个和他生长之处一样温暖的家。
卢珠玉点灯熬油地备考时,他半夜摸起来把她案上的凉茶换成热汤,离开汉阳时,他又高兴又伤心,抹了一晚上眼泪,呜呜的听得赵亭峥睡不着。
赵亭峥缓缓地俯下身,轻手轻脚,去抱起周禄全。
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一见她,刚要呲牙咧嘴地笑,脸上陡地被砸了一串泪珠子:“见您一面,殿下,可真难——”
“只要你乖乖的,”母皇慢慢道,“大典结束前,不会再有任何人因为你而死。”
赵亭峥的耳朵不住地嗡鸣,她轻声说:“我要最好的太医来给他治伤。”
“只要你乖乖的,要什么都可以。”母皇重复道。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抽出了□□,连痛觉都变得驽钝,赵平秋又道:“今日不过小惩大戒,若日后再生事端,下次出事的,便是楚睢了。”
楚睢二字一出,霎时扎痛了赵亭峥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气,仿佛只要这样,便能遏制住胸口几乎全部堵塞的呼吸。
“……为什么。”赵亭峥头疼欲裂。
赵平秋面色不变,道:“太女犯错,太傅受罚,从来如此。”
“我是问为什么这么对我?”赵亭峥陡地声嘶力竭,“我也是你的女儿!我也自小仰慕你、信赖你、敬畏你,我从没贪图过太女的位置,为什么要死死地逼着我!”
只因为区区的异族父君,连血脉亲情也可以全然不顾了?
赵平秋平静地看着她,良久,道:“靖王,你的确是长大了,竟敢这么说话了。”
她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地凑到御书房的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孩子了。
“……儿臣知罪,”良久,赵亭峥垂下头,说,“母皇想杀,何必动他们,杀了我岂不是省事。”
御座上久久未传来答复。
良久,赵亭峥知道,母皇不会回答她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如灌了铅的左脚方迈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朕不是你的母皇。”
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赵亭峥不可置信地想:她说什么?
“朕以为冷宫中的废物会告诉你——废太女才是你的母亲,老四。”赵平秋道。
赵亭峥已经完全僵硬,她甚至开始感到想要呕吐的冲动,抬目望去,皇帝与荣君的面容在高耸的帝座上模糊不清,赵亭峥头晕目眩,半晌,胸口一痛。
喉咙一片血腥。
新燃的宁神香袅袅地侵染了殿中冰冷的空气,赵平秋在她摇摇欲坠的痛苦中,感到了久违的快意。
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漫上痛苦,枯萎的心脏终于被饱足地填满了。
是的,她就是要以这样的痛苦为食。
“若长姐真的留在了北狄,我一定会善待你未出世的孩子,也善待你远在北狄、无依无靠的爱人。”
不是所有人都像长姐一样蠢的,长姐忘了,她和她一样,都是能坐上皇位的候选人,有动手的机会,一定会赶尽杀绝。
毕竟她是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丢出去的蠢货。
“正月初三,大典结束,”赵平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赵亭峥,声音无波无澜,“尘归尘,土归土。”
“朕与你扮了半生母女,实在是厌恶也厌恶够了。”
“及正月初四,记得替朕,向你愚不可及的母亲问安。”
【作者有话说】
改动了一点点,感觉这样流畅一点,咪~
整本书里受伤的只有作者的腱鞘和腰椎,明后天小狼就喜闻乐见地出场了
23
第23章
◎楚睢叛了◎
正月初三,天晴,风云起,是为吉兆。
赵亭峥大早上被拖起来梳妆,新做的太女服并不合身,空荡荡地灌风。
一晃眼,就到正月初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送回冷宫的,只知道冷宫中多出两个太医,和陡然无孔不入的侍卫。
甫一见着急匆匆迎上来的痨病鬼,赵亭峥只抬起乌幽幽如水银似的眼睛,只问道:“……你是谁?”
男人陡地一怔。
“皇帝说,你知道我母亲是谁。”赵亭峥眼底猩红,“所以你是谁?”
“……”
痨病鬼顿了顿,许久,笑了。
“正夫,我是你母亲的正夫,沈隽生,若当年事情顺利,循礼你也该唤我一声爹爹。”
当年沈家幼子,名动京城,精于棋、画两道,赵亭峥甚至在楚睢的书箱中见过此人少年时所著棋谱。
“棋路诡谲,非久寿之人。”
而在皇家玉牒的记录中,此人早亡。
没曾想锦绣堆里混大的沈隽升,如今在冷宫住着破洞的房子,肺坏得像口风箱,还和个时不时惨叫的半疯子做了十几年的邻居。
她在冷宫中昏昏沉沉,被连连灌了几碗吊命的猛药,赵亭峥几乎觉得自己一口气就要撑不住了。
而沈隽升站在一旁,盯着被灌药的她,半晌,眼底微微闪动,嘴上只说了一句话。
“小乔当年是被荣氏生生折磨死的。”
他握着赵亭峥的手,寒声道:“你得活下去,活到给你母亲,还有父亲,报仇的那一天。”
这句话仿佛一盏引魂的灯火,执拗地在赵亭峥一片混沌的心头飘着,每每觉得自己要沉下去了,这灯便猛地一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她想,她得想办法给楚睢送信,逼宫之事,必须仔细筹谋。
刃兽,赵亭峥想,她还有刃兽。
有沈隽升在,她拼尽了所有精力,学会了刃兽的用法,母亲留给她的刃兽远不同于诸王的半成体,哪怕冷宫中只有一道墙缝,她也能顺着墙缝给楚睢送信出去。
太庙西边防卫疏忽,这几日,赵亭峥渐渐地将西面换成了自己的人。
典礼结束时天色已晚,趁大典结束,宫卫轮值换班时,西面防卫反戈,搅乱局势,主力放在宫外,待宫中一乱,便杀进来逼宫。
楚睢带兵在城门一带,一是为了防人出去通风报信,二则是将城门卫拖住,以防进宫增援。
一切就绪,只待东风。
锣鼓喧天,漫天的彩缎,太庙的钟自打卯时便没有歇过,阵阵钟鸣之中,所有的宫人都紧锣密鼓地忙碌着,脚跟声从黎明起便没有停过,从冷宫到东宫,从东宫到太庙,每一寸土地都以黄缎铺着。
赵亭峥口中被喂了一口米,嘱咐她不得吞下——她知道,这叫与民同食。
周禄全短短时日瘦了半个人下去,嘴唇干裂,他的伤势好了很多,已经能侧骑马慢慢地走了,凑上来道:“殿下,是咱们的人。”
一口水也没得喝,喉咙干得要冒烟,连日的猛药掏空了她的身体,明明是隆冬时分,她点了点头,走一步,便出一步虚汗,待走到东宫时,太女华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东宫似乎有百官的朝贺,嗡嗡不绝于耳,赵亭峥闭着眼睛听着,只觉得耳边挂了一只不听鸣叫的钟,震得她想要吐出来。
“请殿下起驾太庙——”内监大声道,“拜见祖宗!”
天色已晚,宫中陆续点上了灯,通向太庙的路星星点点亮着,赵亭峥知道,这是最后一道程序了。
太庙之中,坐着一个女人。
赵亭峥看见,她已经不再苍老了,像每一代大宁女帝一般,精神奕奕,光华夺目。
“你来了,”赵平秋没有回头,她知道人已经走了进来,重获健康的欣喜充盈着她的内心,“跪下吧。”
不惜代价,她请来了已经不问世事的国师,卜算天机,算得了瞒天过海之术。
正月初三,将赵亭峥封作太女,燃符祭天,瞒天瞒地,欺鬼欺神。
因果孽债,一笔勾销。
赵亭峥面无表情地跪在了她的身边。
三叩祖宗,再抬起来时,赵平秋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年轻。
“你的母亲本来也有这种机会,”典礼结束,赵平秋微笑起来,一旁的刀斧手立即从太庙旁出现,将赵亭峥狠狠地按倒在了圣娘娘的灵前,“但很可惜,她*自己放弃了,所以——你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她懒懒的回过头:“原地杀了,过几日报太女急病暴毙,尸身不入皇陵,散进南海祈福。”
赵平秋走得干脆而爽快,忽然间,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不属于赵亭峥。
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看见她面无表情地将漆黑的刃从刀斧手的胸膛抽了出来,扑地一声,一地的鲜血。
“介意我在这里动手吗?”赵亭峥闪电似的冲过去,枯瘦的眼底迸发出火焰般的亮光,“是了,你一向不怕报应,自然是在祖宗面前动杀孽也毫无关系!”
赵平秋一惊,正要阻挡,却见赵亭峥不是冲她而来,而是飞快地向殿外冲去!
不好!她神色一紧——殿外生乱!
随着一阵冲天的火光,殿外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赵亭峥一骑当先,抓了一匹御马便劈向那宫卫,霎时间,血溅三尺!
她擦了擦沾在脸上的血迹,于火光之中回过头来,遥遥地望着太庙之中的诸帝,与火光映照下,脸色铁青的赵平秋。
影子被拉得很长。
赵亭峥当然不会单纯到和赵平秋直接硬碰硬,她做了数十年的帝王,对刃的掌握炉火纯青,与她正面相对,无异于直接找死。
“杀!”她朗声道,“京卫听我号令,待南门京卫杀入后,围困太庙!”
常年作摆设的宫卫一时之间难以抵挡猝然倒戈发难的禁军京卫,赵平秋的脸在火光之中冷冷的,片刻,她道:“有爹生没娘教的贼女,竟蠢到如此地步——你以为京城就你母亲一支京卫军么。”
赵亭峥扬声道:“自是不会——!但在你的人到来之前,太庙就是我的地盘了!”
赵平秋被殿中侍卫护着退下去,忽然间,又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从南门杀了进来,她本是脸色黑沉,却在见到这支军队的瞬间,陡然唇角勾起,笑了起来。
原本在太庙中厮杀的京卫见南门杀进同伴来,面色一轻,转而向南门京卫靠近,赵亭峥边杀边与南门回合,谁料忽然间,南门卫中爆发出一声道:“杀反贼,保皇上!”
杀反贼,保皇上?
赵亭峥猝地看向了火光冲天的南门,火光映着她带血的脸,犹如围猎野狼,南门卫首领面色沉肃,握着手中长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随即长刀一举,扬声道:“杀反贼靖王!”
局势陡然之间逆转,赵亭峥手下只有调来生乱的西门卫,局势霎时逆转,她见状不对,道:“杀出去!”
西门卫即便人少,仍是训练有素,拼死将太庙撕了一个口子出来。
夜风吹得她的脸生疼,赵亭峥心口好像被陡然豁了一个漏风的大洞,一阵一阵的寒风与痛楚在她胸口蔓延。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中,赵亭峥不敢相信,她的内心竟然还存有一分微乎其微的侥幸。
不可能的,她想,万一是南门卫一早就是赵平秋安在母亲亲卫中的暗哨呢?万一他们想要加官进爵、临时反水呢?
赵亭峥的眼眶通红,她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什么,所有从前的愿景好像一点点都成了背后的火光,一碰,疼得眼眶酸涩。
楚睢叛了,楚睢叛了!
她没法骗过自己,身后的喊杀声,毫不留情的弓箭与火铳——□□是改良过的,杀伤力极强,呈散射状。
刃兽见到楚睢,才会把信吐出来,这火药的具体配方,只有楚睢知道。
周禄全声嘶力竭道:“殿下——去哪里!?”
身后的喊杀声渐近,身旁的卫兵一个一个地减少,渐渐地只剩了几百孤军殊死抵抗,赵亭峥抓紧缰绳,她不想后悔,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纹来,终于咬牙道:“去城门!!”
楚睢死也得给她个交代!
城门是唯一逃生的机会,周禄全不作他想,他举起火铳,准确地击毙了一个冲上来的骑兵。
天气不知何时落下了大雪,马蹄飞溅着雪花,在深夜的御街上敲出了连绵不绝的的不详声响,一路厮杀侥幸,赵亭峥后背挂了几道彩,连随身的苗刀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她看见紧闭的城门时,心口猛地一突。
瓮中捉鳖。
城墙上,一人身披雪色大氅,眉眼落寞,厚厚的积雪已经积在了他的肩头,一呼一吸之间,是微不可察的薄雾。
他在城墙上站了很久了。
直到看见弓兵调转箭头,站在城墙上,对准她时,赵亭峥心口的巨石才重重地落地,砸得她魂飞魄散,几乎要把心脏一道震出来。
“……”
身后的喊杀声渐渐地靠近,赵亭峥闭了闭眼睛,不动声色地把涌到喉头的血吞了下去,悍然拔刀:“开城门,出城!”
卫兵们冲向了城门,死死抓住了绞盘,这平素需要数名士兵合力而起的绞盘吱呀地嘶吼了一声,紧接着,众目睽睽之下,城门动了。
楚睢目光平静:“准备放箭。”
背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城门被强行扯出一条缝隙,赵亭峥完全能相信,若非她的脚程够快,光这锁死的城门,就能将她生生堵死在这里。
城门缓缓地升起,箭簇对准了她。
赵亭峥此时此刻,反而心里前所未有地冷静,她策着马转身,越过向前疾驰的卫兵们,站到了护阵的最后。
城门之上,开始多出了许多整装的兵士,周禄全焦急道:“殿下,走啊——快走啊!!”
城墙高耸,一上一下,赵亭峥策马,站在了雪地中。
血珠渗下去,一滴一滴地落在雪面上,她浑然不觉。
“太女与太傅,”她的声音在雪中静静地落下,“是一张书案上的君臣。”
“你说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跳下来,和我走。”
隔得很远,赵亭峥却似乎能闻到楚睢身上的浅浅香气,她在城下徒劳地张开双手,等待着楚睢的回答。
回答她的是楚睢定定地看着她,拉开了弓。
多新鲜,赵亭峥想,在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楚睢还会射箭。
一枚冰冷的箭簇应声而出。
“——殿下!!”
脸旁擦过一声唳响,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漫了出来。
她怔怔地伸出手,摸了摸脸。
一手的温热。
楚睢是奔着要她命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是的,文案写得没错,在殿下的视角楚老师叛了两次
没有毁容哦,要相信神奇的奇幻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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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恨便成了淬进心里的针◎
血让赵亭峥的脸瞬间灰败下来,周禄全大叫一声,扑上来,怒吼道:“竖子楚睢——你这个背主小人!我家殿下素日待你不薄,你竟能如此痛下杀手!”
楚睢不语,他好像很疲倦、很冷漠一样,半合眼皮,道:“金銮殿上仅有一君,楚某何来背主之责。”
身后传来哈哈的笑声,笑得痛快极了,豪气干云,一如大仇得报:“好啊,楚睢,不愧是朕一手带出来的好孩子。”
眼睁睁地,她看见楚睢的身后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帝王龙袍,意气风发,雍容华贵。
“楚睢是你的人?”赵亭峥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
“这满朝堂上哪个不是朕的人?”赵平秋大笑,“乱臣贼子,愚不可及!——楚睢,你还在等什么?”
楚睢垂下眼睫,片刻,重新拉弓搭箭。
“快走,殿下!”
周禄全见状,也顾不得其他了,他一鞭子挥在赵亭峥的马上,那马发狂疾驰起来,而赵亭峥只怔怔地望着城头上的楚睢,渐渐地,眼底变得猩红。
一箭射在她的左手臂上,登时,鲜血弥漫。
如今的赵亭峥属实没有当年风流桃花般的俊俏女郎样了,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血痕累累,脸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停地流血,将她的脸洇得犹如地府里爬上来讨债的亡魂厉鬼。
赵亭峥猝地停下,唇角被咬下一缕鲜血来,她咳了一口血,猛地将箭拔了出来。
箭簇通红,染着不知是哪里的血。
她的目光渐渐熄灭,有如死灰。
“咔——!”
箭身折断,赵亭峥咬着牙,硌硌地响,在城墙与寒风之中碰撞出了骇人的血意。
楚睢面色不变:“放箭,出城追杀。”
在如雨的箭簇之中,赵亭峥眼中的身影渐渐地模糊,每一道箭簇都像是足足地扎在了她的心脏上一样,痛的人无法呼吸,她看着城墙上的楚睢,冰冷的、无波无澜的眼睛,在大雪之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消失不见。
连月辗转,赵亭峥带着残兵败将,一路拼死向汉南杀去,她无暇休息,手中的刀卷刃了一把又一把,大脑开始麻木,手臂已经酸痛,新伤旧伤、新病旧病层层叠叠压上来,周禄全望向她的眼神开始由担忧变得悚然,他不眠不休地守着赵亭峥,握紧她苍白冰凉的手——他怕一个看不住,人就悄悄地没了。
她以为这样就称得上痛苦了。
而心脏泛出的酸苦犹如一把凌迟的钝刀,自始至终未曾停歇过。这让她忘记了伤病,唯有连绵不绝的疼痛日益清晰。
赵亭峥分不清楚睢在她心底是什么人,是惊鸿一瞥的太傅,是交付信任的后背,亦或者是偶然想到,真心憧憬过的、不曾于言的爱人。
平生头一次迫切地想要去爱一个人,只是爱还来不及长成,恨便成了淬进心里的针,心脏每跳一次,针就扎得深一分。
汉阳吴允被一纸调令,调去了毗邻北狄的西乌,虽说汉南本就离北狄不远,但相较富有铜矿和商道的汉阳,西乌的贫瘠还是远出了想象,赵亭峥时至如今才知道,她所作的那些准备在大宁这片土地上有多么无力。
赵亭峥不能在大宁了,连日的奔逃与游击已经快要耗尽她最后一滴血,铜脉被一纸封条关停,山狼寨被迫远走北狄,如果大宁的皇帝想要杀了她,只要她人还在大宁,追杀就不会停歇。
要去北狄,她只能去北狄。
去母亲曾经征战的土地,去父亲生长的地方,去那里死去,或是重获新生。
卢珠玉将这些日子的经营所得全部砸到了她通向北狄的路上,而她乔装打扮,作了一副商队模样,混在了出关的人群之中。
而越来越长的队伍让赵亭峥有些心生不安。
“别怕,”卢珠玉小声说,“这条商道我常走的,原先查得并不严,多给些钱就成。”
话说着,便轮到了卢珠玉的商队,她连忙堆起笑意,她往守卫手里塞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守卫掂了掂,啧道:“卢老板,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如今上头下了令严查,这怕是不够咱们打点的钱。”
卢珠玉微笑着说:“金子。”
陡然地,那守卫变了脸色,连忙堆起笑来:“卢老板出手果然阔绰,来来,请,您直请。”
赵亭峥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兜帽,往前走着,忽然间异变陡生,远处一人道:“那边的做什么!连人脸都没查过就放人?把帽子摘下来!”
赵亭峥猝不及防,被那心虚的守卫急忙挑落了兜帽,她神色一紧,手还未来得及放在腰间的刀上,守卫盯着她的脸陡地怔住,片刻,哈哈大笑道:“老大,不妨事,这人原是脸毁了!”
她一愣。
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颊边,碰到一条条鼓鼓的、狰狞的瘢痕。
当年小靖王年少轻狂,只觉得顶着张过分夺目的脸烦不胜烦,如今她的脸可怖极了,因未来得及处理脸上伤口,原本就深的伤口逐渐泛滥到半张脸,一整半的脸上皆是斑斑痕迹。
卢珠玉咬牙挡住了她,忍气怒道:“我们可以走了吧?”
守卫虽不敢得罪自己的上司,但也不想惹怒这条道上的财神,刚要开口放行,那边却道:“等等——让我看看!”
他手中拿着一副画像,神色警惕,赵亭峥按住同样警惕的卢珠玉,伸出手,摘下兜帽,面不改色地亮出了脸,对方见她镇定,反倒是犹豫了,再走来一见,也随之吓了一跳,连连挥手道:“行了,快走,快走。”
她的脸如今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更何况是没见过她的楚睢一众。
赵亭峥垂下眼睛,自嘲地嗤笑一声。
想用画像找她,绝无可能。
挺身策马,一众人随之踏进了北狄的领土。忽然间,身后一骑快马,带着口信飞快跑来:“楚大人说,但凡脸上有瘢痕的,全部抓回去,宁肯错抓,也不能放过!”
不好!
赵亭峥暗暗拔刀,身后众卫兵如临大敌准备作战,剑拔弩张,连一口呼吸都令人无比紧张时,北面传来了数声连绵不绝的狼嚎。
紧接着,已经追过来的卫兵们脸色大变,急忙退到边境线后面,面有菜色道:“前头是北狄的重骑兵,惯常以狼开道的,平素里一点道理也不讲,过了边境线就杀,老大,毕竟她们已经过去了,不如咱们就……。”
果不其然,狼嚎处有沙尘弥漫,守卫看向北面,又深深地看了赵亭峥一行,心里感觉也不像是逃犯的样子,于是道:“罢了,就让她们去!碰上北狄人,不是死也是残。”
见着人缓缓地退下去,卢珠玉抚了扶胸口,平息着快要跳出去的心脏:“吓死我了,殿下,我以为咱们得在这里打起来,咱们避着北狄人,快跑吧。”
“……”而赵亭峥的眼睛望向北方,她看着漫天的沙尘,冥冥之中,心有所感,沉声道:“往沙尘那边去。”
卢珠玉猝地睁大了眼睛。
“扬起这么大沙尘的重骑兵不可能只有这一点儿狼嚎的动静,”她目中寒光熠熠,“牛尾栓秸秆,在土地上来回跑动,也可以有这么大的沙尘。”
卢珠玉的眼睛陡地一亮:“殿下是说——!”
“帮我们的人来了,”赵亭峥的唇角终于不再紧绷着,“走。”
***
洛安京中,新任太女的大典并没有如期而至,帝座女人冷眼望着荣邬,心中唯有寒意。
她病重这些时日,这个男人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爪牙,玩弄朝纲,为祸后宫,扶持荣氏自大,甚至还有夺嫡之嫌。
对此,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得了。
“六宫之权交给姚贤君,”她居高临下道,“至于老二……她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做了些错事,也是大人挑唆着教坏了,朕仍属意她为太女。”
荣邬脸色颓丧地跪在地上,他未着簪环,惯是俊朗鲜明的脸素净着。
赵平秋说到此处,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睛。
当年青梅竹马,如今两两相厌。
“朕已下旨,待老二登基,你与朕一起走吧。”
空旷的殿中,唯有宁神香燃烧的细微声响,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唯有一人越来越惨烈凄凉的笑声。
良久,他叩首。
“臣遵旨。”
帝王闭目,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荣邬从容站起来,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眼中意味深长。
“走到如今,你我唯余算计,臣对此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狠而无情,视天下人为棋,将所谓真心情意视如尘泥敝履……哈,陛下不知,这世间上,唯‘真心’二字不得轻贱,轻贱真心之人必有为其反噬之日,臣等着这一天。”
他像是毫无顾及了一般,说完,不顾座上帝王陡然阴沉的脸,衣袍逶迤,自顾自地走了。
半晌,殿中屏风后才绕出一个人来。
他熟稔地走到御座旁,双手扶着赵平秋的头,开始放倒在自己胸口,为她轻柔地按着。
“陛下可别气着了。”
“……年纪大了,不如少年可人,脾气却半丝不变,朕这些年真是惯坏了他,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皱了皱眉,懒洋洋地躺在了男人的胸口上,又道:“老二那边如何。”
那人一笑,黑衣玉冠,露出了一张分外俊秀的脸庞。
——竟是何无咎!
“二殿下平素最是乖巧,如今陛下好容易放过了她,如今在府中战战兢兢,近来连打猎都不去了,专心在府中温书,哪里敢再生事端呢?”
赵平秋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读书好,朕最不爱那些舞刀弄枪的人,学沉静些才好接朕的位置。”
何无咎眼底划过一分晦暗不明的光,状似不经意道:
“不过说到打猎,臣倒是想起了一桩旧事。”
“说。”
“臣当年做过楚大人的师父。”
帝王闭着眼睛。
而何无咎微笑着,声音甜蜜,犹如淬毒:“楚郎君十几岁时,骑射便极为出众,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一对雀鸟的眼睛。”
帝王悄然无声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放狼![三花猫头]
25
第25章
◎他也不是她的落脚之处◎
赵平秋没与愚蠢到相信何无咎的一面之词,她又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些年疏于骑射,年少时的箭法再准,也撑不过这些年怠惰。”
何无咎闻言,垂首道:“陛下说的是。”
“你是不知,楚卿性情最是刚直忠诚,自小便认了主,这孩子不会叛。”说到这里,她嘶了一声:“手重了。”
何无咎连忙放缓了力道,不做声地咬了咬牙。
“这又有一桩旧事在里头,你年轻,未曾听说也在情理之中,”赵平秋嗤笑一声,“他父亲刘念曾是我朝国师,早些年窥算天机,伤了寿元与阴德,后头想要成亲生子,报应到了子嗣身上,连连折了三个孩子,连圣娘娘也保佑不得。”
何无咎很注意地听着。
“楚文絮生下楚睢后,跪地磕头地求到了朕的面前,将楚睢送入宫中长大,以龙气庇佑了七年,才改了这孩子早夭的命格。”
“若非是这一着,他早早便死在其父的报应之下,你瞧着这孩子平素话不多,实际心里明白得很,没了朕,他连活也活不下,自是知道该选什么。”
如此这般,何无咎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了,于是微笑道:“陛下说得对,是臣太过多疑了,毕竟这些日子里头,那逆贼与楚大人同进同出的,任谁瞧着,也怕是楚大人生了私心。”
闻言,赵平秋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就这些时日,能私心到哪儿去?少年人一时野了心是有的,不过一时玩闹,哪能当真?老四多半跑到了边上这些地方去,蛮荒匪类,与流放无异,即便死不了,也回不来”
何无咎顿住,只道了一声:“是。”
殿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唯有袅袅的宁神香静静地燃烧,室内几可闻落针之声。
半晌,赵平秋忽然说话了。
“若没这孩子,小孽畜不等到京城便被荣邬解决了,他立了大功,又表了忠心,按理来说是该赏他,功名先不必说,听说他这般年岁,还没个家室?”
何无咎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微笑着道:“京中心悦楚大人的娘子只怕能塞满一条街,只是除了那叛贼,楚大人至今连个相好的都不见呢。”
“专心公务是好,”她皱皱眉,“却也不能太耽搁了,你现去择些合适的娘子,慢慢挑,找脾性和样貌都好的来,这一年也给他把大事定了。省得叫人说是朕的不好,把个小郎君扣着不放,年岁耽误了。”
闻言,何无咎终于露出了两分得意之色,赵平秋挥挥手,他急忙退下了。
与此同时,北狄的夜却是分外喧闹,众人嘻嘻哈哈地喝成一团,围着篝火,唱着狼歌。
但只要仔细地看,便会发现,大宁的将士们抱剑坐在一旁,申请不苟言笑,对这些北狄人很是戒备。
赵亭峥戴着兜帽,在火堆旁坐着嘬饮马奶酒,甫一饮下,里头浓郁的膻气便冲得她连连皱眉,顿了半晌,才忍住没吐出来。
身旁忽然重重一陷,她擦了擦嘴,抬起头来,勉强勾了勾唇角:“你怎么过来了。”
坐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早走去北狄的南狼,他温热高壮的身体存在感极高,坐在身边让人没法忽视。
“喝不习惯吧?”南狼并不看她,只是和她一起看着火堆,“这种酒不能抿,等味道上了鼻子再往下咽下去就晚了。”
顿了顿,他看着赵亭峥的确喝不习惯,笑了笑,丢给她一个水壶:“就知道——和我换换。”
明明暗暗的火光照着南狼手里的铜水壶,散发出温润又柔和的金属光泽,她看了看,头也不抬地一伸手,把自己的水壶交换给了南狼,一嗅,怔住。
“米酒?”
南狼眼里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他接过了水壶,和她碰了碰:“当然是米酒,我自己酿的,怕你喝不惯,另加了点儿桂花。”
闻言,赵亭峥心头更堵了。
味道很好,很甜,入口回甘。
是江南一带的口味。
“你还会做这个。”她道。
“头一次做,坏了好几缸,你不知道那臭的有多厉害,”他比划着笑,“还长了霉,就出了这一缸能喝的。”
他自己哈哈哈地笑了半日,身边的赵亭峥安静无声,像安静的死物一样。
南狼顿了片刻。
有声音远远传来:“小狼——快一起来啊!”
南狼喊一声:“不去!”他自顾自地在赵亭峥身旁一阵纠结,终于正色道:“你要不要靠着我待一会儿。”
赵亭峥一言不发,半晌,迟钝地反应过来:“靠着你做什么。”
脸色忽地通红,他想起北狄的勇士们,他们的姑娘伤心的时候,男人会把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递给姑娘,啜泣和泪水都粘腻而隐秘,胸膛围出的天地就是两个人舔舐伤口的爱巢。
南狼张了张嘴,词穷又结巴:“……”
他没名分,她也没眼泪。
想什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南狼有些挫败,心想,还不如在赵亭峥被那畜生射穿手臂的时候,他上去挡上一下。
“我这些日子,向王告了假,”他挠了挠头,挫败道:“就在你的帐边搭了个新帐篷,随时来找我。”
她勉强挑起精神,抬起头,看向南狼又担忧又热忱的眼睛。
雪中送炭的情谊,总是分外珍贵的。
“谢了,”她难得地多了几分真心,“但愿你一睁眼,不会被我突然吓到。”
南狼很想说她不吓人,怎样都很好看,但张了张嘴,觉得这话实在矫情,死活说不出口,只好憋红着脸不说话,干坐着,郁卒地拿树枝捣地上的篝火。
赵亭峥随他一搅,心头总算感觉好了些,也有力气动脑子了,她喝着热乎乎的米酒,头昏昏沉沉,不知何时靠在了南狼的手臂上,人却犹自不觉,借着酒意将北狄的状况织了一副脉络分明的线。
北狄现在的王是她名义上的外祖,到了晚年,性情变得软弱,醉心于大宁传来的乐曲与诗词,他会为了战败的部落而禁食祈祷,会因为无辜枉死的平民而落泪,甚至会把自己的独子送去大宁议和。
只一点,作为一个王,软弱良善而不通政务,他不合格。
内忧外患,在北狄王的统治下,原本辽阔强大的北狄被割据成数个小部落,在外有大宁铁骑,在内北狄忙于彼此攻伐,一不事生产,二不通商路,于是打得民不聊生,叫苦连天,近些年又逢连年风雪,北狄人连牛羊都保不住,流离失所,以至步步衰弱。
“姨娘可想见你了,”南狼被她靠得猝不及防,当即结结巴巴起来,“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去吃羊肉,她是我娘的孪生姐姐,长得和我娘一模一样,手艺也一样。你来了,就不要想大宁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在北狄,数一辈子牛羊。”
赵亭峥闻言,垂了垂眼睛,她把自己埋进了膝头。
怔怔的。
“我不能。”
声音沉涩,犹如大漠的风沙,她想起冷冷宫苑的那间小庙,还有供奉着一座香火寡淡的灵牌。
大宁皇城的风雪,经久不息地刮在她的心头上。
“我母亲的灵位,父亲的尸骨,还在大宁的皇宫中,我的仇人还坐在皇位上,我不能忘掉这一切。”
还有楚睢。
她不曾言于口,只是在心头密密地刺着这两个字,仇恨碾轧着她的骨头,她扬手把剩下的米酒尽数灌下去,才强行把这个人赶走。
爱与恨,犹如蔓延的根系一样,深深地扎在大宁了。
南狼闻言,皱眉思索:“我找几个勇士来,等时机成熟,夜袭皇宫,偷走你母亲的牌。”
“……”赵亭峥哑然失笑,半晌,她看着南狼年轻而分外认真的脸,伸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南狼的头。
“歇着吧你,”她向北狄王帐走去,裹着披风,呵了一口热气,“笨呐,皇宫哪里是那么好闯的。”
南狼被揉得一呆,还没来得及嚷一声,赵亭峥已经走远。
望着她的背影,火光之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猎猎冷风吹着她单薄又破碎的身体,黑衣底下尽是沾了血的绷带,南狼怔怔地,在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之上,见到了如同野火重燃般的希望。
她会打回去,南狼莫名地想,于赵亭峥而言,北狄不会是终点。
这里的牛羊和水草留不住她。
握着赵亭峥留下的酒壶,南狼苦笑一声,对着嘴喝了一口。
他也不是她的落脚之处。
冬去春来,转眼间,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北狄的牛羊长肥了一波又一波。
而大宁新的皇太女也封了一次又一次。
从秦王赵元池,到庄王赵守明,废了立,立了废。
久病的君王痊愈了身体,重病一年的恐惧却如同瘢痕般烙在了她的心头上,她不信任一切,不信任荣氏,也不信任姚氏,赵平秋开始疯狂地寻仙问药,成千上百的道士被请进了皇宫,每日间,皇宫丹炉里燃出的青烟笼罩在皇城顶上,如同乌云般笼罩在百姓日益愁苦的脸上,久久不散。
此日间,庄王赵守明气得一脚踹开了王府后院的大门,一头扎进正翻阅账目的庄王君怀里:“本王不干了!凭什么老五娶王君,空下的差事要本王替她干活——!”
庄王君不动声色地抬眼,侍从会意,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这些年来,北狄仿佛疯了似的,”赵守明余怒未消,“一窝活不起的野人,自己家事还捋不明白,就敢南下打仗,老五倒好,不打仗,反而琢磨着娶亲。”
庄王君闻言,把她拥住怀中,顿了顿,道:“殿下,新郎官果然是楚睢吗?”
赵守明不甚在意,眼中嘲讽之意甚浓:“还能谁,咱们那小楚侯,又攀上高枝儿了。”
靖王叛乱之事,楚睢立了大功,得了母皇宠信,一路加官进爵,如今已封侯食禄。
但京中诸臣对其颇有微词。
“当年全京城数他名声好,又是状元出身,又是投身清流,又是为民请命的,老何当年有意招揽他,此人跟炸毛鸡似的把老何骂了一通,活像本王要逼他当小倌,”庄王冷哼道,“老四可连虎符都敢放他手里了,他倒是叛得毫不犹豫,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庄王君垂下了眼睛。
“我若是楚娘子,养出这样的儿子来,哪有脸做国子监祭酒?”赵守明气哼哼道,“虽说老四下贱骨头,但毕竟同为母皇的女儿,唇亡齿寒,当年若非楚睢叛了,她哪里会死得这么容易。本王身边要是也有这么一个人,简直防不胜防。”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叩叩两声。
赵守明有些不耐烦:“什么?”
“回殿下的话,秦王殿下送请柬来了。”
“放外头,”赵守明没好气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往本王眼前凑。”
“……”侍从似是有些犹豫,“那个,准秦王君也来了,他在门厅候着,想见咱们王君一面。”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全文举报了,一本又糊又扑的书,看了个文案就咔咔把我免费章举报了一堆,举报理由是楚老师和赵平秋扯关系……我呸。
楚老师全身心只有殿下,过去现在将来,都是,结束。
26
第26章
◎找小爷的不痛快来了◎
楚睢在门厅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垂目望着帘外的雪,正怔忡着,帘子一动,紧接着的外头的寒气涌进来,庄王君抱着一只手炉,大步走到上首,坐下,才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话音疏离,无波无澜。
当年二人当年同窗之时,形影不离,最是亲厚。
是为君子之交。
楚睢听出了庄王君话中的淡漠,于是垂了垂眼睛,庄王君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帘外连绵不绝的雪,抚着已经隐隐看出轮廓的小腹,半晌,楚睢开门见山道:“如若还想保全她,让她推了这个差事。”
“什么?”庄王君没反应过来。
“去西乌前线,打北狄这件事,去回皇上推拒,”楚睢站起来,不欲多言,“话已送到,我不多留。”
“等等!”庄王君猛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抓住他的袖子,“为什么不能让她打北狄?你把话说清楚。”
“……”
楚睢没有回头,只是怔怔然抬头,看着漫天飘零,如同鹅毛般的大雪。
“贤兄久在内宅,已然不知外面局势。”
“北狄短短数月,连下炎、琼两州,不劫掠,不烧杀,收买民心,共通商路,所求绝非一时之利。”
“——而是万世之功。”
悚然一惊,庄王君身上仿佛被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他连忙道:“可北狄一介蛮夷,甚至未曾开化,如何能与大宁相抗?”
楚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北狄早已不是从前的北狄,而大宁却连从前的大宁也不及,如今北狄七十二部尽数一统,磨刀霍霍,大宁却仍旧奉行重文抑武之策,不知虎狼囤于阶陛——弟言尽于此,兄好自为之。”
他话出口,庄王君的脸色也陡然一变。
曾为武将,他自是知道这“重文抑武”的分量,当即神色有些肃然,沉默片刻,他微微转开视线:“我会转告殿下……听说,你大婚在前了。”
楚睢一怔。
良久,他好像有些怕冷一*样,将自己的大氅紧了紧,呵出一口冷气。
“是啊,”楚睢垂眸,片刻,道:“日子定得匆忙,过两月初一便是了,贤兄若还不嫌弃,请来喝一碗喜酒。”
“……”庄王君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那真是恭喜你得偿所愿,我本以为你是同我全然不同的人,这喜酒我是吃不得了。”
说到此处,他又有些哂然,“真是面目全非。”
他这些年月,不住地后悔。
若是当年不做赵守明的王君,而是站在她的身侧,做她的朝臣,那么如今何无咎一众在她身边的位置,是不是就轮到他来坐了呢?
她还年轻,他已经不年轻了,赵守明是贪嘴好奇的年纪,生育了三个孩子后,赵守明对他的身体已经熟悉到腻味,腻了他,便去和形形色色的郎君们春宵一度,然后再带着一身不同的酒气撒娇般地钻进他的怀中。
心如刀割,那一刹的心如刀割与甜如蜜糖,他每每想到便要窒息。
“也罢,”见楚睢不语,庄王君自嘲道,“你是无心无情之人,想必所求与我大为不同,这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如今楚侯爷心意已决,做兄长的只好祝你得偿所愿,扶摇而起,直上青云。”
说完,他摆摆手:“送客。”
楚睢摇摇头,示意不用人送,只是走上门廊,拾起了地上的伞,孑然一身,慢慢地走了下去。
他走向了漫天大雪中,形单影只,孤寂沉默。
猝然地,庄王君看到了他撑着的那把伞,瞳孔猛地一缩。
大婚当前,前途大好的楚侯爷,走的时候,甚至还撑着他那把国子监时的旧伞。
雪白的大氅在地上拖出一道鲜明的雪痕,庄王君不自觉地走到廊前,怔怔地望着他远去。
侍从小心地道:“王君,您如今不能受寒,哪怕心切,也得为着肚子里的小世子着想。”
沉默良久,庄王君叹了口气,摸了摸小腹,又说:“罢了,唤车夫来,问他去哪里,莫走这一地泥泞。”
伺候在左右的侍从连忙掀帘子跑出去,片刻,跑了回来,一边在门廊抖雪一边道:“回王君的话,已叫车夫去送了,听人说,楚侯爷得出门去北面走一趟,回来再成亲。”
“大婚当前,给他派下了去北面的差事?”
“倒是楚侯爷自己选的呢,”侍从抬起头来,掀帘子走进,隆冬时节,屋内暖得几乎让人滴下汗来,门廊处燃着袅袅的鸣翠香,一两十金,便那么大剌剌地放在门口,“北面近日战乱,朝廷押运的军粮过不去,喊人去和北狄军谈判,这正是能搏好名声的时候,他岂能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
此人一笑,不无轻蔑地说:“上次叛了主,赚了个侯名,如今再走一趟北面,正好进秦王府,楚大人手段高明,得亏碰着他的不是咱们殿下,为皇上做事不丢脸,把交付性命的旧主叛了,那可真不是人干的事。”
庄王君却兀自想着楚睢那把旧伞,病梅瘦骨,如他一般。
他比从前憔悴多了,庄王君心想,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殿下也别在外头冻着了,快进屋里暖着,”侍从打断了他的思绪,天经地义般道:“总归北狄人抢一圈就走了,大宁的勇士们会打得他们找不着北,最多不过两月,打发点钱粮便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了,说不准儿还得再送一个圣子来,咱们殿下何须愁呢。”
***
从南到北,车马辘辘,这一路上,楚睢越是走,越是胆颤心惊。
良田没有了,京中盛行仙人膏,其中暴利,令民间蜂拥而至地拥簇起来,仙人膏的材料毒子果烧土地,一轮毒子果种上,三年内都长不出麦穗来,如今原本足以称之为万里流金的良田荒芜着,黑褐色的土地斑驳着——这里连杂草也生长不出一根来。
马车忽然吁地一声停下,车夫连忙道:“侯爷,前头有个老头儿。”
他说着,挥舞着马鞭驱赶他,口中发出一连串类似于骂与叫的声音,楚睢皱眉道:“何必为难人。”
那老头儿躺在地上,半晌,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来:“饿……”
楚睢吩咐:“拿后面干粮来分给他。”
车夫脸上带着几分鄙夷,他去马车后握着干粮,好悬有楚睢盯着,勉强肯露出个好脸来:“吃吧,老人家。”
猛然间,异变陡生,那老人一拿到干粮,一旁的田野里头闪电似的冒出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来,当即对着那些干粮又挣又抢,枯瘦的手不停地往后车厢里重重地伸,还意图往上扒马车,车夫吓了一跳,急忙冲上马车,把人往下驱赶,道:“滚,滚——!!”
受惊的马扬起前蹄来,饥肠辘辘的人们尖叫起来,急急忙忙的推搡,重重地将方才讨食物的老者推到了地上,老者哇地一声吐出了方才勉强塞进肚子里的食物,楚睢见状,默不作声,只把箱子里的食物取出来一半:“丢远些。”
疯了?!
车夫受惊般地张大了嘴,楚睢道:“就这么做。”
闻言,车夫咬了咬牙,依言去做,把干粮丢得远远的,围在老人身边的众人见状一哄而散,老者蜷缩在地,颤抖不已,忽然眼前笼罩下一片阴影,紧接着,最后一份干粮被放进了老人手中.
楚睢道:“吃吧。”转身上了马车。
一路上,楚睢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越离皇城远,这样的流民便越来越多,连车夫都开始叫苦不迭,不由得道:“侯爷,您出使这一趟,不配护卫,属实是艰难。”
所幸官道还是通的,不然他不敢想,要怎样才能把楚睢送到这条前线。
楚睢不语,只是下了马车。
天边黄昏已至垂暮,西乌的日落与京城的不同,京城的夕阳总是模糊,像镀在淡淡的金子里,幻灭而捉摸不清,而在西乌,落日的温度仿佛是滚烫的,源源不断,仿佛会灼烧人的眼睛。
楚睢定定地看向远方,西风将他的衣摆于长发一同吹起,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北狄从前荒芜,如今却已牛羊肥壮,而大宁却在丹炉的袅袅青烟中,变得陌生,变得孱弱。
他迎着夕阳,往前线走去,腰间的钦差宝剑隐隐发烫,而他的眼睛却渐渐发亮——他站在高处,看向了远方。
远方,就是北狄,就是她去的地方。
楚睢的心脏控制不住地乱跳起来。
身后的守将才听说使者到来的消息,连嘴边的油也来不及擦,唇边光光地就跑了出来,看见楚睢白衣当风地站在崖边,吓了一跳,连忙凑上来谄媚道:“使者来了西乌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叫小的出城门去迎接。”
而楚睢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叫他硬生生地把话砸在了地上。
见楚睢不语,他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半晌,心里咬牙,恍然般道:“长途跋涉,使者定然是饿了,小的该死,这就吩咐人备下便饭,大人京城风光看得腻了,也瞧瞧咱们这儿的野味。”
他的话音暧昧而不明,而楚睢望向远处,仍是怔怔地。
虽嘴上说是“便饭”,但这饭属实是不便了,设宴设在西乌最大的酒楼,楚睢坐在上首,皱着眉,看着一道一道的、连原料都看不出来的珍馐佳肴被送到案前,守将举着酒盏,舌头也捋不直地介绍道:“这是一两一金的‘美人唇’,京中喝不着,饮之如吻美人,楚大人千里迢迢而来,定然要不虚此行啊,哈哈哈!”
楚睢闻言,只觉喉中一片反胃,不动声色地把酒盏推远了些。
酒过三巡,夜已将深,楚睢本以为这场宴席已近尾声,忽然间,那守将醉醺醺道:“夜深了,孤枕难眠,楚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小的便也不拐弯抹角。”
霎时间,屋子变得昏暗,乐师默契有加,柔抚琴弦,轻拢慢捻。
气氛开始变得粘稠。屏风座旁女子站起,款款而来,袖带香风。
“等楚大人回了房,关起门来,自行消受,是吧!”
女子袖口一弯,露出一节皓腕,一滚鲜红的玛瑙串珠,扎人似的魅惑。
楚睢如临大敌,站起来连连退了三步,寒声道:“安知武,你如此作践朝中铁律!”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轰隆一声响,紧闭的木门霎时断成两节,紧接着,一群穿着轻皮甲,身形却无比魁梧的北狄男子如一堵墙般横在了门口,霎时间,安知武的酒醒了一半,跳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摸配剑:“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最前头的北狄男子从容收回了脚,笑容邪肆,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不必怕,今日都是来喝酒吃饭的,听你这儿热闹,小爷过来拼个桌。”
男人一头半长到肩下的短发,不束不冠,眉眼俊秀又野性非凡,隆冬时候大敞着胸口,露出自小腹而到胸膛的狼形刺青——他熟悉到令楚睢瞳孔猛地一缩。
身旁北狄人取笑道:“狼子又大冬天敞着怀了,叫老大瞧见,保管骂你骚得没边。”
南狼回头笑骂一声滚:“屁,小爷年轻貌美,敞着怎么了,你敞着她还懒得瞧。”
楚睢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又犹如被注入了一腔冷冰冰的雪水般,霎时冻得他喘不上气。
“兄弟们瞧瞧,”南狼向他走来,一脚踩在了食案上,俯下身,眉毛沉沉地压住眼睛,露出锋芒毕露的寒意,“这不是赫赫有名的楚侯爷么?”
咬牙,楚睢不语。
“楚侯爷,”南狼话音含笑,眼神却如同淬血的凶刀般盯着他,“大婚在即,放着准新郎官不做,千里迢迢出使北狄,是特地跑来,找小爷的不痛快来了?”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1,下一章殿下出场。
27
第27章
◎不怕你有非分之想◎
见到南狼时,楚睢以为自己已经疯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魂魄飘出体外,人却还能心平气和的喘气。
他身上不属于他的痕迹太多了,被剪去的利落短发,不再潇洒不羁开口子的衣甲,刺青旁大剌剌的斑驳红痕,还有颈上,他的手上多扣了一枚指环,样子素净,颜色低调。
他不是一头野狼,而是一只家犬。
楚睢猛地一窒,就好像在南狼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双手环胸地站着,似笑非笑地觑着他。
像是幻觉,像是希冀,像是酷刑。
“问你话,楚侯爷。”南狼压着眼睛,将食案上的杯盏踢下去,叮铃咣啷。
这杯盏没有打到楚睢,倒霎时将一旁的安知武吓得浑身发抖。
楚侯爷炙手可热,是皇上的宠臣,还是即将变成王君的金贵人物,掉一根寒毛,都有他的人头重。
这北狄将领是奔着楚睢来的,兴许不会为难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安知武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陪笑道:“大,大王,这不,咱们楚侯爷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道何处冒犯了北狄的大王们,这样,我代他,我代他赔罪,怎么样?”
说着,他腆着脸捞了一只桌上的酒盏来,自顾自地便要往里倒那鲜红的“美人唇”,酒液咕嘟咕嘟,香气像一只撩人的手,他端了满满一大杯,迫不及待地凑到南狼身边,唇边吉利的祝酒词还没出口,高大男人便看也不看地把手往腰间一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扳机,抵在了他的额头。
“轰——!”
火铳从他头顶移开时,红的、白的,乱七八糟的混合物,缓缓流满了他咧着嘴角的脸。
“——!”
短暂的死寂后,陡然房中响起了直冲云霄的尖叫,酒水器具、杯碟碗盏,叮铃咣啷砸成一连串破碎不堪的声响,酒气与不详的血气霎时弥漫了整个屋子,转眼间,众人惊慌失措,推搡着作鸟兽状散,只有楚睢仍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神色冷冷。
“有你什么事儿?”南狼收回了火铳,嗤笑。
“你行事如此,生惹事端。”楚睢沉声道。
南狼咧嘴一笑,把火铳往案上一拍,道:“惹了事端,也自有人来平小爷的事,反倒是你的心思如何,倒掂量着旁人看不出来。”
楚睢沉声道:“旁人如何看待,楚某问心不论。”
“是,”南狼咬牙,马靴狠狠地揣了地上的尸体一脚,登时,红红白白、死不瞑目的安知武便瞪大眼睛看向了楚睢,南狼踢得恶意,血与脑浆漫到楚睢的衣角上,“没这厚脸皮,你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你怎么敢再来北狄,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言,楚睢一颤,他胸口霎时汹涌起了滔天巨浪,喉咙不住地痉挛,明知故问,却忍不住再确认一遍:“殿下还活着?”
南狼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无比的笑话一样,令他当即开怀起来,紧接着,他的神色陡地狠厉,如同野狼般扑向楚睢,重重举起拳:“什么?我没听清,你给小爷再说一遍——?!”
北狄人眼疾手快,手忙脚乱地拉他:“狼子!使臣不能打,你忘了老大之前怎么和咱们说的!!”
“把手放下!!”
“快拉住他!”
凌厉的拳风几乎要冲到脸上,几个北狄人几乎竭尽全力才将暴怒下的南狼勉强拉住,他们看向楚睢的眼神陡然变得审视而警惕起来,南狼脸红脖子粗,被强行拉住,发狠道:“当年你临阵倒戈,射了她两箭,若非她命大,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如今好不容易过去了,你又阴魂不散地跟来!她没杀你全家,没伤你性命,你和她什么仇什么怨,要这么翻来覆去,一次又一次地害她!”
闻言,几个北狄人的脸色当即变了,齐齐看向楚睢,目光顿时极为不善。
近臣临阵叛投,带着王女母亲的兵符转投了连年欺压北狄的狗皇帝,还射了她两箭。
一箭毁了容,一箭穿过了手臂。
这在北狄不是秘密,而是众所周知的血仇。
刹那间,他们松开了拉着南狼的手,南狼霎时冲上前去,砰地一声,狠狠地给了楚睢一拳。
这一拳的力道作不得假,楚睢当即被打得偏过头去,他垂着眼睛,发丝凌乱,却未曾还手。
他不想来害她。
半晌,擦去了唇边血迹,慢慢地,终于道:“……我只见她一眼,远远的。”
“你做梦!听见了吗,想也别想!你做梦!”南狼听罢,又勃然大怒,几个北狄人吓了一跳,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他,一边狠狠地盯着楚睢,口中道:“不能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使臣死了是大麻烦!”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楚睢涩然,他走上前一步,生平在外,他从未服过软,如今站在这里,打不还手,露出了几乎是恳求的神色,“只看看她,哪怕一眼,我就回京,再也不回来。”
他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皇家玉牒上添上了“楚睢”两个大字,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楚太傅,唯有秦王君。
从前生死不由己,此后苟且熬一生。
不配,不该,不能。
这颗心分明比什么都轻贱,却在赵亭峥面前扮了半生君子皮骨,她恨他,她恨他入骨。
楚睢自知此生不配再见她,可跳动的私心,渴求着最后看她一眼。
他已经是风雪中孑然独行的旅客,浑身的血肉都被冻僵,唯有心头一处还温热着,固执地捧着一颗苟延残喘不肯断气的心。
不肯断气。
——逃来北狄,见她一面。
楚睢闭了闭眼睛,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固执得像攥紧糖纸的孩童:“就见一面,我会走。”
一面相见,他用了一世的离经叛道来换。
他回不了头。
南狼盯着他半晌,嗤笑一声:“行啊。”
楚睢已经全然麻木了,闻言,有些意外,有些茫然。
他这三年里,一日日地被困在城头的大雪里头,每次一睁眼,就是手里握着的弓箭。
射偏一毫,赵亭峥死无全尸,射偏一寸,楚家满门牵连。
三年过去,至今手还是抖的。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南狼冷冰冰地盯着他,半晌,开口道:“不过,有条件。”
陡然北狄一众骚动起来,惊异地看着南狼。
“我给你个机会,”南狼沉声说,“明日午时,我会同她来山下跑马,你站在山崖边上,远远地看一眼。”
楚睢的脸在隐隐约约的昏暗之中愕然抬起来,南狼继续道:“看完这一眼,你便死了这条心,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你即刻回京,生生死死,与北狄再无瓜葛。”
他说罢,收回了脚,居高临下地站着,将楚睢的颤抖与苍白收归眼底,又冷冷道:“小爷不怕你有非分之想,相反而之,正想堂堂正正地叫你看清楚了,你早看见了早死心,日后战场相见,血债血偿。”
楚睢垂下眼睛。
“……”半晌,他听见自己声音干涩,陌生无比,“多谢。”
众人从楚睢开口便陷入了震撼与呆滞中,听南狼语气带火地连骂带砸,终于从这你来我往的纠纷里咂出一股陈年纠缠的酸甜苦辣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睢,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南狼。
南狼冷哼一声,转回头去挨个点了一圈儿:“看什么看!话先说好,今天的事儿敢叫老大知道,小爷给你们皮揭了!”
当然不敢,北狄青年们连连摇头。
南狼将火铳捡起来,脚踹了踹安知武死不瞑目的脸,嗤了一声,转身要走。
明日午时,能见到赵亭峥。
霎时间,心头又悲又喜,仿佛呛了一碗装着芥末的油盐酱醋,登时逼得眼泪夺眶而出,楚睢低下头,攥得指节生疼,紧接着,潮水般的恐慌又扑面而来,细细密密,针脚般砸着他。
赵亭峥现在有了新的身边人,活得应当妥帖又自在,南狼理直气壮而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三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他只恨自己修养全无,竟放纵心里头钻出了一枚带刺的藤,它分明咎由自取,阴暗又不见光,却擅自扎在他空无一片的心脏处,结出了一枚血淋淋的果。
潮水一卷一落,一喜一悲,涟涟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楚睢想,幸好是明日午时,若是再耽搁几日,只怕是没等他煎熬出来,人先疯了。
杯盘狼藉,殿中血气,南狼一时手快杀人,而守将的死还需报官处置,楚睢低下头,心头难熬,却告诫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正事仍是耽搁不得。
他俯下身从尸身上翻找安知武的随身印信。
写阵亡报告,如实录下今夜情形,处理安知武手下将士……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在心头有条不紊地安置一切,怎奈手抖若筛糠,连搜出的小小印信都拿不住,一颤,从他手中一路滚到了案下。
楚睢神色一紧,匆忙地伸手去够,手啪地摸到了冰凉的玉石,他急急地捏住,手往回抽时,叮当一声漏了出来,与此同时,门口嘎吱一响。
熟悉到陌生的声音如同天降的霹雳,轰然将他定在了原地。
“大晚上的找不见人,怎么跑这儿来砸店了?”
楚睢瞳孔猛地一缩,浑身血液陡地凝固。
那涟涟冲刷在心头的微澜,终于转瞬间变成的滔天的巨浪。
“……你,你,哎,你怎么来了?”南狼的声音手忙脚乱,霎时一片空白般。
南狼怕什么呢?该怕的是他才对,楚睢无力想。
“送小卢来首饰店挑新簪子,正无聊,恰好听人说你在这里砸店,所以过来赔钱了。”她不轻不重,熟稔而玩笑,“伤着哪了没,谁给你这么大的气受。”
她似乎拽着南狼的哪里,叫他发出了一连串又撒娇又委屈的叫声,南狼顾不得其他,慌里慌张地堵在赵亭峥面前。
只是异常徒劳。
不能让她见到楚睢,南狼的直觉拉响震天的警铃,心里砰砰只跳,赵亭峥见到楚睢,一定会发生什么他恐惧见到的事情。
她还是一路走了进来,军靴敲打地板,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犹如一口敲在众人心头的丧钟。
迈进门的刹那,赵亭峥停住了脚步。
楚睢茫然地抬头,看向了她。
“……”
死寂,一片死寂。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天榻了般的空白。
“……”赵亭峥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楚睢缓缓地站起,站直了身体。
寂静落针可闻,他率先开口。
“臣楚睢,”声音涩然,干哑,胸腔砰砰地跳,他垂下首,“叩见殿下。”
【作者有话说】
被举报直接锁了一章,修改解锁,前文逻辑不顺的位置顺便一起改了,阅读体验好一些了。
天气炎热,注意防暑。
28
第28章
◎可她竟画地为牢(修◎
时间回到两月前。
王帐门口,站着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北狄青年,鼓鼓囊囊的礼袍胡乱套在身上,脖颈乱七八糟地套着几串串珠狼牙,样子约莫能看出是仿了宁朝上朝的打扮,但若是真细究,“礼仪之邦”四个字,这套衣服大概就占了个“梆”,力度砸得人虎躯一震,眼前一黑。
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年面上皆有些焦急之色,其中一人更是不住地踱步,左几圈,右几圈,来来回回,终于晃得一人不耐:
“草皮铲下去几层被你得有,”北山不耐烦,蹲着开口道,“消停一下有,能不能别滚来滚去?”
北狄三年,她原本就稀薄的汉话越发丢到了姥姥家,原本还有个语序,如今简直原地跑马,随心所欲。
南狼闻言,显得更加焦躁了,他忍不住把礼袍敞开几个绣扣,强行停住脚步,半晌,又忍不住抬脚团团转:“把我们赶出来一个时辰了,出兵大宁这回事,到底有没有个准信?”
一人靠墙,咬着草根道:“再难也有八分影了,老大在里头呢,她想干的事儿哪有干不成的?”
“……”南狼很是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不一样。”
他说不清是着急还是什么,按理来说出兵大宁,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三年间动手肃清叛逆、打压旁支、重整七十二部,练兵养马,所有的时间都被赶命似的压缩到最紧,不是为了做个安安稳稳的继位北狄王的。
赵亭峥始终记着大宁,这点儿南狼清楚,他的帐篷自打她来的那日便扎在了她的旁边,一日日地看在眼里,赵亭峥有多恨大宁,他就有多恨大宁。
而北狄王却是早被大宁打怕了的。
思及此处,南狼越发心急,道:“不行,小爷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帐篷的厚毡帘便被一只手挑起,登时,南狼睁大了眼睛,紧接着,一身量高挑的女子略微欠身,从帐中探了出来。
北山豁然站起,迫不及待走上前道:“如何?”
走出来的高挑女子抬起脸,面上半副金面迎着日光,露出来的半张脸俊秀夺目,身穿一件漆黑描金蟒文武袖,里头佩着一串足有拇指长的狼牙,人虽有些疲惫,但十足十的挺拔俊逸。
赵亭峥微微一笑,扬起手,一丢,北山抬手接了个正着,低头看去,竟是一只墨玉虎符。
“拿下了,”她一笑,“七日后犒军壮行,即刻开拨,打炎州,叫周禄全准备下去。”
闻言,几人一怔,随即面面相望,如释重负,当即兴奋地击掌,赵亭峥看着几人闹,只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身后撞上了结实的胸膛,她回头一看,南狼不知何时绕过了他们,走到了她的身后。
肩头一重,她一怔,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起来。”
北山啧一声,不用听也知道骂了什么,不过类似与“丢人弟弟”“快走”什么的话,几人也默契地找了借口,呼朋引伴地告辞跑远了,转瞬间,王帐前就剩了两个人。
南狼闷闷地,随后,有些不安似的,只闷声道:“要打了?”
赵亭峥点了点头:“早该定下来了,你和北山进中军,好好干。”
这些年间,事情多得令人忙不过来,她心里头牵挂着很多东西,挂着大宁、北狄,母亲的灵位,父亲的尸骨,牵挂着大宁皇位上日益昏庸的仇敌,还有刻意忽略的、来自远方的消息。
北狄七十二部,大多不认一个带着大宁血脉的王女,直到赵亭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南到北,把七十二部挨着收拾过去。
合纵连横,南征北战。
服的也服了,不服的,也打服了。
赵亭峥垂眸看着他,他温热的皮肤贴在身后,隔着厚厚的胸膛,心跳有力而快速。
她默了片刻,终于道:“珠山那头辟了个温泉池子,小卢早给备下了间药泉,筋骨伤不可轻视,你去待两天。”
这在赵亭峥的紧锣密鼓的心里中简直是堪称珍贵的位置了,南狼没想到她还记得他身上的伤,被这始料未及的关怀砸得有些晕乎乎的,半晌,才道:“行,你去吗?”
“去,”赵亭峥垂眸,“顺便和你谈谈。”
南狼一怔。
“犒军宴之前回来,要是我和你一齐缺席犒军宴,北山会跟我飙脏话。”
北山于汉话之上不通,于脏话之上堪称鬼才,学的最精的汉话就是字正腔圆五个字“愚蠢的弟弟”。
说到此处,南狼也忍不住笑了,他很好哄地闭上眼睛,道:“那是得回来,姐姐最看我不顺眼。”
二人谁也不提南狼为什么忽然忧心忡忡地黏人了起来,两人都聪明,也都默契,既然不提,就不必说。
一路纵马,辽阔的草原顶着点点星子,带着微微发寒的冬风,雪渣滓顺着毛领往身体里打,温泉的热气腾然涌上了人的眼睛,恍惚间,雾气弥漫,什么也隔着一层纱,叫人觉得做梦似的。
一进温泉,腾腾水汽便扑面而来,她抬手,黄金面落地,发出一声金石碰撞的响声,露出的半张脸光洁无比,一丝瘢痕也不见,只是刺满了狰狞的刺青。
赵亭峥耸了耸肩,顺手捞过温泉上漂浮的酒杯,一饮而尽。
药泉似乎引自什么火山,赵亭峥只泡了泡脚,感觉卢珠玉的奸商天赋发挥了作用,没觉出有什么用,倒是噱头打得很足。
看着趴在另一温泉边眯着眼睛的南狼,她忽然道:“小卢做的连弩威力非凡,初版就在温泉里间放着,明日起来,你顺便带人一起试试。”
闻言,趴在岸上的南狼气得笑了,捶地道:“——就知道你没这么大方。”
赵亭峥停下手,盯着他,半晌,伸过手去挠了挠他下巴,样子莫名促狭。
南狼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身水。
“还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一声。”南狼忽然想起来,“周禄全白日送了消息,犒军宴叫王那边接了过去,你当心他给你不痛快。”
她微微顿住,半晌,嗤笑一声:“有时候真不想认他。”
三年里头,他从慈爱的外祖,变成同舟共济的共事,又在这三年时间里,变成警惕不已的君王。
每个大权在握的人都在恐惧衰老,北地王也不例外,年轻一代的成长令他欣喜,也令他不安。
北狄七十二部统一,赵亭峥渐渐地不像是质子留下的无助遗孤。她曾经伤痕累累,一无所有——但那只是曾经。
“今天朝会,”她懒懒道,“老头盯着我的脸,问我疤痕好些了没有,我把面具摘下来给他看了。”
皱了皱眉,南狼道:“什么意思。”
“大宁人的含蓄,意思是叫我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这些年学了不少帝王心术,当然,没学明白。”
“……哼,”南狼闷笑一声,意有所指,“我倒想你忘了的好。”
“是,”赵亭峥把自己往岸边躺椅上一放,“记性太好,没办法。”
东边泛起鱼肚白,合适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疲惫令人昏昏欲睡,赵亭峥的长发垂在身边,漆黑的药纹与苍白的脸妖异非常,让人看得有点怔怔的。
她顺手拿起黄金面戴在脸上。
忽然间,她听到身边轻声道:“殿下,其实不戴也好看。”
赵亭峥睁开了眼睛。
南狼深深地看着她,一手侧身撑着头,脸上仍是混不吝的邪肆笑意,而望向他的眼底时,却不难发现,是浓浓的不安与眷恋。
他将赵亭峥的惊诧收归眼底,心头一突,不说话了。
黄金面是他送的,赵亭峥从前长得那么好看,毁了脸,嘴上不说难受,心里也难受。
如今大战在前,赵亭峥的夙愿和仇恨终于要得偿,他本来应该为她高兴,可一颗私心作祟,却不想让她和大宁扯上关系。
心底莫名的恐惧却令他无比不安。
他不怕战死在大宁,大宁不止有她的父母与仇敌,也有他的仇敌,北狄人从来不怕战死,他只怕赵亭峥心头始终难以释怀的楚睢。
这些年间一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
南狼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如果只有恨的话,他或许不会在赵亭峥心底留下如此刻骨的痕迹。
不由自主地,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前几日传来了对他来说最好的消息,楚睢要成亲了。
赵亭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记着一个要成亲的男人,唢呐一响,从前种种爱恨付之一炬,此后楚睢只是不得好死的仇人,他早就不再是她的楚太傅。
“殿下,我——”
赵亭峥站起了身,黄金面戴在脸上,掩住了她的神色。
令人辨不清。
“我在请下军令之前,”赵亭峥打断他道,“给你,北山,还有姨娘,都留了些东西。”
身后传来轻轻的重量,一只伤痕累累,却分外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悄然无声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没攒下什么钱,不多,够你们俭省些生活,还有些金银玉器,都放在吴允老家,她给你们安置好后路。”
窗外的大雪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吹得外面呜呜有声,好像是谁的喉咙在悄悄地哭似的。
“都给你和北*山,还有姨娘。”
她还没说完,南狼登时急了,扑过去道:“喂,什么留,什么东西的,说什么不吉利话——快呸!”
赵亭峥闻言,不说了,半晌,又笑了笑,继续道:“也不是白给的,若我走了,王十成十地容不下你们,你带着东西和姨娘走去大宁,远走高飞,长命百岁。顺便年年给我烧纸钱。”
南狼被她吓住了,良久,冷静下来,扑上去拥住了她。
给她塞身边人的大小权贵络绎不绝,她始终毫无兴趣,也毫无回应,兴许已经是一个答案。
她没有伴侣,夜夜熬在军帐里,会大宁话的北狄人很少,他和常常口出狂言的北山,是整个北狄中唯二能和她说大宁话的人。
她走到他和姐姐的身边,是因为牵绊,还是孤独?
南狼分不清。
南狼直觉告诉他,若是把话说出口,她大抵不会说什么,只是渐渐地走远,把自己弄成一个彻头彻尾孤家寡人。
“你不能死,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也不给你烧纸。”
他打定主意。
没人看得懂她赵亭峥想要什么,北狄已经臣服在了王军的铁蹄下,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她什么都不想要。
南狼猝地感到不忿——她想要的人都要成亲了!
“我等你,”他涩然道,“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直等,等到你愿意回头,等你看见我。”
北狄的猎手擅长等待。
没有谁会始终活在一场大雪里,南狼却觉得,她似乎从未从雪夜里走出来。
可她明明那么恨他。
可她竟画地为牢。
此刻,酒楼中的血气和酒气弥漫不散,地上的尸体死不瞑目地翻着头,楚睢直直地跪着,如枯瘦梅骨。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杯盘狼藉中,一片死寂,暗红的波斯地毯全是酒污血痕,好像天底下只跪了楚睢一抹白影。
气氛几乎冷得能滴下冰,南狼觑着她的神色,心头终于咯噔一声。
他明知道赵亭峥是担心他才来的。
可看着她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楚睢时,心里不住地发寒,下沉,下沉,一路下沉。
隔着半副金面,他忽然之间辨不清面具下赵亭峥的神色,明明那只面具的每一个弧度都是他亲自丈量的,而他却从心底开始觉得陌生。
“死都不该让她再见到楚睢的。”南狼心底倏地划过了这个念头。
“……哼,”良久,赵亭峥的喉咙里溢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她抬起头,目中寒芒一闪。
“怎么回事,竟然还是活的。”
29
第29章
◎根本不能赌(作话番外)◎
霎时间,楚睢得呼吸仿佛冻住了,良久,沉默,一片死寂之中,几声快步,紧接着一对马靴停在面前。
“……别过去。”
他听见远处的轻声仓皇而颤抖,心中竟然有空不由自主地想:这屋子里原来还有另一个胆怯的人。
有些仓皇,被捏着抬起了头,眼神避开。
“憔悴了。”这是赵亭峥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第二个念头浮现上来,咬牙切齿,“……活该。”
他实在是不如三年前好看了,面颊凹陷下去,喉咙脆弱得不堪一击,人摇摇欲坠,赵亭峥本以为再见到他时,会恨不得把他活拆成数截,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收了又收的腰身上。
太憔悴了。
手一路向下,鬼使神差地,摸上了楚睢单薄的喉结。
他眨了眨眼睛,无害,任取任夺,如同一头温顺的雄鹿。
猝地扼紧。
赵亭峥面无表情地倾身,看着楚睢陡然间窒息的脸,在一路死寂之中,轻声说:“顶着这张脸,大摇大摆地跑来北狄,是等不及送死了吗?”
她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怒火,恨意,或是其他什么,三年中,赵亭峥的刀不知落在了多少人的喉咙上,死去的人已经让她开始感觉麻木,楚睢的喉咙并不比他们厚重,只要她稍稍用力,骨头便会折断。
余光瞄到了楚睢的腰间,他配剑,手却温驯地垂在了胸前,丝毫不动,只合上颤抖不已的长睫,闭上了眼睛。
就好像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一样。
扼死,是很快的死法。
不会有多么痛苦,也不会漫长到无穷无尽,像奔不到尽头的雪夜。
楚睢开始感觉由衷的轻松。
一打照面就死在赵亭峥手里,于他而言,是再痛快不过的死法,就像是受尽了天下酷刑的人站在刽子手面前,一瞬间落下的不是刀刃,而是解脱。
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已经开始模糊,生理性的泪水充斥着他的眼眶,他竭尽全力,喉咙在她掌心挣扎,这并非为了从其中挣脱,而是为了抬起头——然后看向她。
没有反抗。
赵亭峥的瞳孔猛地一缩。
“殿下呢?小周说她往这边儿来了——殿下!!!”
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了轻快的足音,紧接着,一阵惊呼,身着冬装的女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赵亭峥的手,拼命地把她扯开:“殿下你疯了!你答应我不能私下杀人的,快住手!”
赵亭峥被她连扑带拽地拉了开来,终于卢珠玉将赵亭峥扑得远了许多,才转过头,一见地上的人,忽地愕然了:“……怎么是你?”
楚睢靠在几案上呛咳不已,卢珠玉看着他,脸色忽然地坏下去。
不该拦着赵亭峥的,她一言难尽地想,再一抬眼,看见南狼双臂环绕靠在门框上,见状,轻笑一声,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也不知笑的什么,卢珠玉想。
被扑开后,赵亭峥站在原地,平息片刻,没有选择再扑上来。
“……”良久,话音不容置疑,“什么时候滚。”
楚睢耳中嗡鸣,闭着眼睛,轻声道:“十日后。”
赵亭峥倒也记得大宁要派使臣来的事情,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把楚睢派来。
这三年间杳无音讯,赵亭峥自己都以为要把楚睢忘了,可再看到他的第一眼,从前种种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汹涌不息,堵得她霎时间头晕目眩。
“……”赵亭峥转过身,捏了捏眉心,骤然有些疲惫,“既是使臣,今天留你一命,下次见面,我亲手杀了你。”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步流星,卢珠玉深深地看了楚睢一眼,连忙小快步跟上她,紧接着,便是诸北狄将士,陆陆续续地跟着赵亭峥走了,最后,才是倚在门框旁的南狼。
南狼摸着腰间的火器,从容不迫地取出来,扯了帘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它。
“知道不知道,”南狼一边擦着,一边轻声道,“小爷本来离得偿所愿,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楚睢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来看她一眼。”
毫无征兆地,火铳指向了他。
南狼轻声道:“看完了,能去死了么。”
北狄三年,哪怕没有情意,他靠着时间熬出了站在她身边的位置,这甚至给了南狼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楚睢的出现,直到赵亭峥手下留情。
她折断人颈骨的速度比狼群咬破猎物喉管的速度还快。
即便卢珠玉不出现,她也不会杀了楚睢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明白,楚睢是一个沉没在恨海里的锚,而她站在船上,从未放手。
南狼不可抑制地心如刀绞。
“为什么她没有杀了你?”俯下身,黑洞洞的火铳对准他,“为什么这么恨你,却还是没有杀了你?”
楚睢不闪不躲,他站起身来,迎面,握住了南狼的火铳。
“……杀了我,”他涩然说,“她恨我,你替她杀了我。”
火铳的枪管还是温热的,安知武的血液溅上去,仍有擦不掉的锈色痕迹,楚睢迎面上去,掌心印着血痕,他的目光不再昏沉,就好像赵亭峥的出现,给他那盏摇摇欲坠的命灯续了一场烈火,霎时间便让他的眼睛不可逼视,分外夺目。
二人面对面站着,无一人后退。
半晌,南狼笑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
楚睢的生死只能由赵亭峥一人决定,在第一面,赵亭峥没有选择杀了楚睢时,所有的事态都不可避免地向着最恶而去。
刚才,他在赵亭峥面前,是过了活路的。
南狼自知,他当然可以把楚睢毫不犹豫地杀了,就像杀那个安知武一样。
可杀了楚睢难道就意味着结束么?
赵亭峥的反应,他根本不能赌,也不敢赌。
“……哈,”南狼道,“心眼儿多得像漏子,难怪能在大宁混得炙手可热。”
他收回了火铳,双手环胸,冷冷地盯着他,目光中浸着的恨意几乎能将人生生煮透了,他道:“天底下恨你的人不止她,亦不止小爷,恨毒了你、做梦都想致你于死地的多的是,用不着脏了小爷的手。”
楚睢沉静地看着他。
“你的一箭,一叛,无数人的命数因你而天翻地覆,你竟觉得能从北狄全身而退?”南狼转过身,大步跟上赵亭峥一行,“替她杀了你?——你也配?”
***
夜已深了,北地驻军中却有一帐始终亮着光。
“周大人,”一将士掀了帘子走进来,“东西给您放在这儿了,外头有个老头转交给你的。”
灯火一转,露出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若是从前人见着,一个个都要被吓一跳——这竟是从前的小胖子周禄全。
帐中一素衣女子捧着手炉,闻言,好奇地歪了歪头:“你要了什么啊?”
周禄全接过了封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子,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咧出一个笑:“好东西。”
卢珠玉耸耸鼻子,觉得那只匣子怪香的,比她当年做的肥皂还香,周禄全似乎没想向她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放在了最下头的柜子,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微笑着说:“卢姑娘继续,方才说到哪儿了。”
卢珠玉哦了一声,继续道:“老大今天差点把他杀了,我把殿下扑开的时候,楚太——姓楚的脖子上都是扼痕,老大许久没动过这样的死手了,甚至连刀也不拔,直接上手杀,我吓了一跳,扑开她后才反应起来,姓楚的不能就这么死了。”
主帅杀使臣,这一举措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私仇,大宁会将其看作悍然宣战的口号,而照着赵亭峥的计划,攻打大宁是一个长线的工程,楚睢一死,赵亭峥立刻就要面临困局。
卢珠玉只觉得庆幸,周禄全垂下眼睛,唇角咧开一个深不可测的笑意。
“是不能这么死了,卢姑娘做得对。”
一片漆黑的帐子里,唯有卢珠玉旁点了一盏暖洋洋的灯,她捧着手炉,喋喋不休、后怕不已地讲述着今天的惊险,周禄全的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下,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她,她今日是被吓得怕了,不住地喝着热乎乎的奶茶,香浓的茶香和奶香涌动着,令这个充满着硝味与不详异香的帐篷变得分外温暖。
说到子夜时分,卢珠玉才告辞离去,周禄全吩咐几个将士好生护着她,随后,站在帐边看着卢珠玉慢慢地远去。
雪白的斗篷消失的刹那,他垂下眼睛,重新回到了昏暗一片的帐篷。
温暖的香气随着卢珠玉的离去而消失了。
半晌,周禄全的目光投向了柜子的底端,他俯身过去,打开匣子,露出了一盒漆黑的、不详的丸药。
异香扑鼻。
大宁如今种满了毒儿果,想要弄到仙人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北狄军中严忌此物,卢珠玉见了这东西更是如临大敌,每每都要立即报官抓人,他弄到这东西,足足废了十倍的金银,十倍的功夫。
他微笑着摇动着丸药,叮叮,叮叮,声音悦耳,勾得他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痛痛快快地死在赵亭峥手下,绝不该是楚睢的死法,周禄全阴狠地盯着酒楼的方向,他应该活得比他们凄惨十倍,百倍,千倍——最后在不见天日的苦楚中,混沌又肮脏地死去。
思及此处,周禄全铺开纸笔,小心翼翼地走到帐外,不让信纸沾染半分帐内的硝气,才郑重其事地奋笔疾书起来。
世上没人比他更会仿赵亭峥的字,近身伺候这么多年,赵亭峥的横竖撇捺落在哪里,他比赵亭峥还要清楚。
写好,他不用传信官,而是走到了浓浓夜色之中,悄悄地唤来了一只军鸽。
“楚大人,”周禄全看见雪白的信鸽隐没在夜色之中,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目光阴沉,“这可是你欠殿下的。”
【作者有话说】
番外
《车胎》
A大教室的温控出了问题,一节课的时间,把教室的温度提到了28℃。
赵亭峥抱着电脑,坐在第二排,本就热得浑身大汗,烦躁不已,偏偏一旁的人又戳她道:“新来的助教长得可真好看。”
“……”
赵亭峥眯了眯眼睛,一旁的人继续喋喋不休:“听说是从K国留学回来的数学高材生,真好看,可惜咱们毕业,便宜学妹了。”
闻言,赵亭峥幽幽道:“学数学的人发量危险,K国留学发量也危险,万一他戴假发,是秃头呢。”
同桌吓了一跳,做出了自戳双目的动作。
写了三张黑板,白发苍苍的导师停下喝水,示意中途休息十分钟,同桌哀嚎一声,还没从开始掏书扇风,便眼睁睁地看着K国留学的助教走下来。
“热不热?”他道,“空调坏了,你用这个忍一下。”
他穿着板正整齐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双眼睛淡漠,眼尾却带着天然的红,这抹红犹如神来之笔,令他哪怕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也勾得人心痒痒的。
一只样子很可爱的兔子头小风扇便被悄悄地递了过来。
“……”赵亭峥眯着眼睛笑笑,“谢了,哥。”
人走后,同桌大惊失色:“这是你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当然不像,”赵亭峥闭着眼睛吹风,“是小时候住在我楼上的邻居,后来念书,就跟着他妈出国,很久不见面了。”
原来是这种哥哥,同桌了然:“难怪了,我看他有点儿躲躲闪闪的,原来是社恐。”
闻言,赵亭峥不说话了。
她在校外租了房子,下课之后,直接去车棚找自己的电动车,白色的兔子形状,很小一个车,没有她胸口高,是她从学姐手里一折买下来的二手车,但好在换了个电池后就很能跑了,赵亭峥把自己的头盔戴上,两腿扒拉着电动车,一驼一驼地往车棚外走。
忽然间,迎面撞上了熟悉的人。
“……”赵亭峥眨了眨眼睛,“好巧,哥?”
楚睢有些尴尬地站在车棚旁,他面前锁着一辆自行车,前胎瘪下去,一看就知道是被放了气,赵亭峥心中了然,很同情地哦了一声:“前胎爆了,车子是骑不了。”
楚睢微微红着脸,道:“没关系。”他可以走回去。
“费事……上来呗,”赵亭峥顶着滑稽的兔子头盔,指了指后座,“我今天正巧多带了一个头盔,赶上了,送你一路。”
下课时间,车棚人流量不小,陆续有人路过车棚,认出了楚睢,三三两两地和他打招呼,堵在门口让楚睢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于是点了点头,道一声:“谢谢。”然后接过了赵亭峥手上的头盔。
也是个兔子的,型号大了一号,楚睢戴着正好。只是车子矮了些,窄了些,他不得不委屈地蜷着长腿。
赵亭峥不等他坐定,便坏心眼地将油门拧到最紧,嗖地一声蹿了出去,身后的楚睢一惊,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她的腰,登时,被手臂上传来的柔软与温度骇得一震。
隔着头盔,含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意味深长:“哥,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在楼下停好了车子,二人一前一后,停在了同一间出租屋的门前,赵亭峥顺手从楚睢腰间摸了摸,把人摸得险些跳起来,才慢条斯理地举着钥匙,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拧开了门。
门一开,楚睢站在门口来不及反应,猛地被一只手臂一把拉住,紧接着咔吧一声,简易防盗门的里头被锁死。
她这几天干了个坏事,把润滑油放在了冰箱,一进屋,楚睢看见她跑去开冰箱的门,便猛地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掩唇轻咳道:“……出了一身汗,先洗澡。”
谁料赵亭峥从冰箱前面一探头,手上赫然两瓶冰可乐,她无辜又疑惑:“什么?喝个可乐也要先洗澡?”
楚睢:“……”
楚睢不知道是怎么和她是莫名其妙地扯上关系的,他从K国回来后,来N城落脚工作,恰好赵亭峥也在此处念研究生,一来二去地吃了几顿饭,莫名其妙地就滚到了一起。
算算时间,这是他与赵亭峥同居的第六年,也是第二次同居开始的第五天。
他没想过少年时的情愫会以这种方式落地,亦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赵亭峥在一起。
于他而言,大概是妄想成真。
赵亭峥一口气灌完了可乐,跑去卫生间刷牙,不知怎么门一动,楚睢悄悄就跟了进来,赵亭峥从镜子里看到他,吐了白沫,疑惑:“你要上厕所?”
摇摇头,不说话,赵亭峥漱了口,又要问他,忽然身体一轻。
楚睢轻轻一抬,把她送到了洗手台上坐着。
“……”闷声不吭,低着头要吻她,片刻,反映过什么来,微赧,伸手摘了眼镜,才凑过来。
“车胎,”良久,他笃定道,“你扎的。”
赵亭峥一听,大笑着捧起他的脸:“猜的真准,亲一口。”
“为什么扎我车胎。”楚睢闷闷地控诉。
“吃醋呀,”赵亭峥笑眯眯地承认,“哥长得好看,我得想办法把哥圈住了,谁也不准盯着。”
楚睢脸慢慢地红了:“我是怕给你添麻烦。”
他毕竟来做助教,传出去对赵亭峥不好。
“不说才麻烦,”她啧一声,“你来这里几天,快成名人了。”
楚睢吸了一口气:“那也不能……扎车胎,你和我说一下,牵手也是一样。”
赵亭峥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扎你车胎,不过现在也晚了,这一路上所有人都瞧见了,明天再牵手吧?”
闻言,楚睢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想到赵亭峥从善如流,顺着杆子往上爬,还半点不悔改。
于是作为车胎事件的结局,晚上,楚睢不让碰了。
比年猪还难按。
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润滑已经不凉了,赵亭峥缠了半日未果,只好举手投降:“我保证!我保证还不行?以后做事情,一定提前打商量,一定不扎你车胎,凡事商量着来,好不好。”
听了这保证,楚睢才慢慢地转头看着她:“……不能耍赖,我记下了。”
赵亭峥忙不迭地点点头。
不凉的润滑还是派上了用场,当进入楚睢时,赵亭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或许这才是楚睢的目的。
毕竟他很不喜欢放在冰箱里的润滑。
他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达成目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赵亭峥心想,明天,还是把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吧。
毕竟楚睢别扭了这么多年了,从来不肯有话直说的。
谁让她喜欢楚睢呢。
每一点都喜欢。
连这些别扭也不例外。
30
第30章
◎押到帐里,关起来◎
西乌边卫府中,灯火通明。
白鸽鼓着翅膀,一无所知地啄咬羽毛,书案上,起草好的和谈文件被匆忙地放在一旁,而占据主位的却是一纸再简短不过的白纸。
“明日黄昏,来西乌望山楼一叙。”
望山楼,自元帝始,便建造在西乌边境,是一座年代悠久的炮塔楼,在与北狄的征战中,望山楼早被北狄部将拆毁,如今只剩了一座残楼,平素无人造访。
楚睢看着白鸽,一时有些沉思。
门忽然被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楚睢道:“进。”便有一侍从小心地走进来,道:“楚大人,下面来请示,安知武将军如何处置?”
楚睢沉吟片刻,道:“待定,一应事宜交由副将暂管,我即刻上书回禀。”
他握着这张白纸,半晌,遥遥地望向了北狄军的方向。
赵亭峥的字迹。
边关残阳如血,黄昏时分,三三两两的军士收练回营,因着和谈缘故,北狄与大宁处于短暂的和平中,楚睢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北狄军踏着残阳纵马而行,灿红色的日光投在飞溅的草皮上,兵强马壮,而西乌边军勾肩搭背,懒洋洋地拖着脚——与那守将安知武如出一辙,
见状,楚睢轻轻摇了摇头,心中记着北狄将士挂在腰间的武器,着实新奇,竟是在大宁从未见过的。
忽然下头一人说:“烟馆里进了一批好货,听说是铤而走险、偷运来的洋东西,老王说劲可大。”
“好家伙,”另一人咂舌,“我还没尝过洋货,走走,今晚叫几个兄弟一起。”
楚睢蹙起眉,好看的眉形皱着,他问车夫道:“军中将士,竟公然吸食仙人香?”
车夫一挥马鞭,笑道:“这有什么?大家伙儿在边关,空荡荡的也没个解闷的东西,咱这又不是进上的仙人香,就是些边角料,不贵,一两银子够一个月,谁都买得起。”
“……”楚睢道:“此物极易上瘾,动辄如疯似癫,吸食者往往短寿,祸及亲友,属实不宜。”
“有解毒汤嘛,喝下去就没事了,”车夫不甚在意,“京中贵人们都吃,连宫里头的仙人都给皇上吃这个,保管没错的,逍遥似神仙!”
说到最后一句,他竟还自顾自地扬了个俏皮的戏腔,楚睢见状,不与他对牛弹琴,沉默着坐回了马车中。
马车停在了望山楼前便上不去了,车夫为难道:“前头就是北狄的地盘了,这……”
楚睢拾阶而下,素白的衣袍逶迤如水,他抬头,看着断壁残垣,轻轻摇了摇头:“你候在远处。”
他走向了望山楼,里头虽是破败,但仍有几间屋子是完好的,楚睢径直走向唯一亮着灯的那一间,只听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敞开,霎时间,浓重的尘土气呛到了楚睢,他皱着眉,灵敏的嗅觉在尘土气中嗅到一丝不祥的异香。
是仙人香。
他脸色微微一变,只听一声轻响,门被重重地合上,紧接着,一人从阴影中走出,微笑道:“楚太傅,等你许久了。”
声音与称呼一样尖锐而陌生,而看到来者的全貌时,楚睢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禄全。”他沉声道。
来者正是周禄全,他长高了许多,瘦削单薄,从前只到楚睢胸口,如今长到了楚睢的眉下,皮肤苍白而病态,嘴一张一合,说不出的诡异笑意。
“殿下相邀,”楚睢沉声道,“为何是周大人赴约。”
闻言,周禄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冷哼一声,道:“殿下?太稀奇了,你竟然觉得殿下会来见你?”
冷哼一声,他把随身带着的匣子打开,叮地几声,里头赫然整整十枚丸药,漆黑异香,泛着诡异的香气。
“殿下恨你入骨,怎么会亲自来见你,”周禄全森然逼近,“我奉殿下亲令,前来给楚大人送一件东西。”
浓郁的异香已经逼得楚睢几乎呼吸不得了,他本就嗅觉比旁人敏锐,这仙人香若是对旁人有三分效,对他便有十分,光是嗅一嗅,便几乎窒息过去。
“楚大人在京城里头见多识广,这东西不需我与楚大人一一道来了,丸药,共有十丸,楚大人一日一丸吃下去,算是还了当年殿下的恩义。”
这东西绝非大宁常见的仙人香,不是烧吸,而是吞服。
极为罕见,极为昂贵。
足够让所有的瘾君子为之舍生入死,倾家荡产,抛却一切,连人也不需做。
楚睢怔怔然定在原地,看着周禄全一步一步地逼近。
香气近得尘土已经遮掩不下。楚睢看着它,脸色陡地苍白,人摇摇欲坠地站住了。
周禄全是赵亭峥身边最亲信的近侍,出生入死,都与她殊途同归。
没有旁人能指使得动周禄全,他自始至终,都是赵亭峥最忠诚的臣子。
比他忠诚得多。
“既是殿下的旨意,”楚睢接过木匣,沉甸甸的,坠得人心底一阵往下坠,他道:“臣领旨,谢殿下赏赐。”
“务必要用尽才好。”周禄全道,“楚太傅。”
第一枚丸药吞服下去时,五脏六腑好像猝然探进了一枚烙铁,霎时烫得人呼吸都带着滚意,紧接着,楚睢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是疯狂的五光十色,一片斑斓,人好像开始升起来,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一般。
楚睢紧咬着牙,扶住摇摇欲坠的肮脏墙壁,指节染上经年的尘土与血迹。他开始踉跄,随即扑地一声,猛地半跪在了地上。
周禄全居高临下,欣赏着楚睢雪白的衣袍染上了经年的尘灰,挣扎的姿态凄艳美丽,犹如从枝头跌落进泥土的病梅。
他终于开始肮脏了,周禄全心满意足地想,他绝无可能再平稳地有一个好日子过了。
楚睢必须痛苦、无可救药地死去,周禄全想。
“夜间,此处常有野狼游荡,”周禄全慢条斯理地踩过他的手指,打开门,“楚太傅,你可得撑着爬起来,滚回你的大宁啊。”
不知晕眩了多久,楚睢再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乌黑。
星星点点,扑在西乌辽远的草原上,他在地上,迟钝而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良久,才扶着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赵亭峥恨他,楚睢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但要他活着。
他走出破败的塔楼时,车夫早已等得心慌意乱,一见楚睢踉踉跄跄、衣冠不整,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道:“楚大人!您怎么了——小的去叫大夫!”
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楚睢强撑着走上了马车,他忽然变得很冷,把车上的大氅披在身上,仍是发抖,他把自己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多暖和一些似的:“不必叫大夫,送我回府。”
顿了顿,他又困难地找到自己的舌头:“吩咐人送一碗解毒汤上去。”
车夫陡地一怔,半晌,道一声:“……好。”
时间转瞬过去了三日,转眼,来到了谈判的日子。
穿着朝服来到北狄王帐坐定,赵亭峥懒洋洋地把脚架在了谈判桌上,对面楚睢正襟危坐,已经等了许久,他一身绛红朝服,见状,脸色不变。
和谈的商定并不麻烦,北狄要粮草,而大宁眼下并不缺粮草,用钱、粮草和土地换喘息的空间,是大宁乐意见到的局面。
赵亭峥皱眉看着谈判桌的另一端,楚睢是个难缠的谈判对象,谈判文书上遍是机心,但好在大宁西乌失了主将,兵马又属实不足,处处受限,于是最后谈成的条件,尚且在她所预料的程度。
“旁的都好说,只是这婺城,最好还能再谈一谈,”吴允在一旁轻声说,“此地虽是荒芜,牛羊不肥,但扼守西域关口,但凡行商,必然经过此城,是为西北要道。”
思及此处,赵亭峥若有所思,她对楚睢道:“北狄要婺城。”
楚睢垂眸,片刻,抬起眼睛:“旁处皆可再议再让,令附粮草千石,还望王女再三考虑。”
闻言,赵亭峥颇有些嗤笑:“你当是谁,和北狄谈条件?白纸黑字,爱签不签,不签滚。”
她直觉有些奇怪,前几日见到楚睢时,他虽是清瘦,但多少还有些精气神,瞧着叫人牙根痒痒地生恨,如今见着他,脸色红润得不正常,眼睛也诡异地发亮,仿佛十分亢奋似的。
但赵亭峥反倒觉得,他身体里头像是已经没有魂儿撑着了。
发生了什么?她皱眉,指节又敲了敲乌木的书案:“北狄气候养人,楚大人瞧着比先前几日精神些了,我倒也不介意再放着楚大人养两日,若说时间,北狄等得起。”
只是大宁耗不起了,押粮官走漏了风声,又失了军机,北狄把运往西乌的粮食截了下来,这批粮食拿不到,即便是硬耗,也能把西乌耗成一座死城。
大宁视北狄征伐为小儿玩闹,可只有站在前线的人,才会不可避免地直视这番心惊肉跳。
所向披靡,楚睢想,北狄的攻势,只有所向披靡四个字。
西乌一拿下,只剩几座要害之城,便可扼住大宁关口。
一入关口,京城就不远了。
而赵亭峥的野心绝不只是打完京城就打道回府,楚睢看得出来,从北狄吞大宁,战线过长,不利作战,她肯放长线,谈判换时间,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占北面,然后以北面为据点,把整个大宁吃下去。
楚睢闭了闭眼睛。
大宁从前习惯了北狄的好打发,几片土地和钱粮就能叫北狄乖乖地呆在关外,殊不知如今的北狄早已不是等待投喂的家犬,而是会令大宁始料未及的虎狼。
处于下风,楚睢微微攥紧指节,他已然尽力,在赵亭峥的步步紧逼下竭尽全力地保下了几座要害边关城市,作为代价,大宁让出了更多的钱粮。
用土地钱粮,他给大宁换了反击的余地。
只是这余地并不宽敞,楚睢想。
“好。”
楚睢清楚婺城是难以谈下来的,于是见好即收,早有侍候的人送上纸笔来,楚睢在上面印了大印,交给了赵亭峥,赵亭峥看也看不看地递给吴允,由她确认过后,印了北狄王印。
“谈判已尽,回京前这几日,楚大人大可游览西乌风光,只一点记住了,”赵亭峥冷笑着站起身来,“但凡晃到北狄的地盘来,我的将士们不认人,杀无赦。”
说罢,她转身就要带着人离去,放一转身,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乓啷,紧接着,身旁护卫回头一看,如临大敌地变了脸色:“老大快走,那使臣有问题!”
赵亭峥皱着眉,转过身来,登时被眼前景象刺了一下。
楚睢面色通红,浑身也泛着如出一辙的红*色,眼中尽是血丝,神色癫狂而难以自持——这神态令她感到无比熟悉。
“……仙人香!”卢珠玉大叫一声,神色惊恐,“这是仙人香的成瘾之症!楚太傅怎么会——”
霎时间,赵亭峥瞳孔猛地一缩,楚睢的憔悴、消瘦,以及今日的莫名亢奋统统找到了解释,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直直地冲向了头顶,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三年时间,楚睢自甘堕落,竟然已经到了仙人香成瘾的程度!
成瘾!甚至在要紧关头、众目睽睽的谈判现场发了du/瘾!
刹那间,她眼前划过吸食仙人香成瘾的那些瘦骨嶙峋的、溃烂的、毫无尊严交缠着的活死人,登时这些脸与楚睢重叠到了一起,激得她理智分毫无存,赵亭峥甩开吴允抓着的衣袖,大步流星冲上去,咬牙切齿地拎住了楚睢的衣领,扬声道:“押到帐里关起来!谁也不准去看他!”
末了,她冲门外吼道:“给我找西乌最好的解毒大夫,绑也得给我绑来!”
【作者有话说】
恨归恨,做恨归做恨,不是一码事(一本正经
很久不写甜饼小番外,终于想起了曾经的厨子还是个甜文选手(握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