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脸色一变,正感到意外之时,比武的那几人已去更衣整装,顷刻间四名抬屏力士肩扛四扇紫檀木屏风疾步抢入。
方才因贺兰澈生辰宴会而放松观战的侍女、精御卫,都换了一副肃容,全部退去,进厅服侍的仅由邺王身边的亲信接管。
两列身披重甲、面覆铁罩的亲卫,无声分列屏风两侧,手按佩刀,如同冰冷的雕塑。
长乐粗略一数,有十六名,头上插的翎羽是黑的,像把世间最珍贵的老母鸡屁股毛都收集在他们头上,看起来比平日跟在季临渊身后的八个更高级。
也就是说,她要刺杀邺王的话,至少要先解决二十四个经过正规防刺杀培训的亲卫。
……
很快,季临渊与贺兰澈便整衣回来了。骚包的长公子金冠一戴,金带一环,推着二公子的轮椅站进屏风里面去,只留黑影。四周座椅一撤,这生辰宴立刻变成了朝会。大军师与水象门门主及夫人都候立在旁。
他们都是可以进屏风的,唯独她不得入内,倒显得这场会面是专门为她而设。
在场就她一个“外人”,贺兰澈便从屏风内走出,来到她身边。
一股独特、冷冽、极具辨识度的熏香先行弥漫开来,屏风后传来沉重、规律、不容置疑的“笃、笃、笃”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在屏风上缓缓放大,被推着前进。
推轮椅的亲卫动作精准而敬畏,轮椅停在屏风后,只留下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剪影。
这便是邺城真正的主宰。数十年权柄倾轧而淬炼出的气场,无需刻意彰显,便已如山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不是单纯的武力威压,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掌控。在他面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显得愚蠢而危险——
个屁。
长乐曾经就没见过他的脸,此刻更想看他的腿,本以为自己又要被邺王清理出去,但今日没得心情与他们计较,便转身要自己走。
谁曾想,邺王亲自开口嘱咐。他唤了一声“渊儿”,微一颔首,季临渊便了然,将她拦下:“父王请神医留步。”
“无相陵究竟有没有血晶煞。”
“是什么,在哪里,背出来。”
“看来她们真的不知情。”
“喂她们吃下去,若血煞传闻为真,陵主会为了救妻女而动用的。”
“胡观主——务必——捉住她们——”
是他的声音。
她核对着,才发现仇人的声音已经在她印象中淡去,并不似想象中那样令她一激灵。
接着,*这几道屏风便又撤去,搬来搬去也不嫌麻烦,搞得好像是为了烘托一下他的威势一般。
用力过猛。
她最先瞧见的其实是露出头的季临渊,此时她眸中已带火光。
再扫过去,邺王腿上盖着一张华贵的皮毯,膝上放着一个精巧的手炉,袅袅轻烟升起。
看来熏香便是从其手炉而出……有病吧!大热天点手炉,比她还疯。
邺王的目光终于扫过她。原来没了斗篷,他衣着华贵,他年过五旬,他眼角刻着深纹,他笑起来温煦和蔼。此刻他正看向长乐,眼神却并非审视,更像在打量一件势在必揽的器皿,眸光里凝着评估的淡漠与了然,随后才缓缓移开。
他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似是对生辰宴变朝会的“无奈”,又似对眼前情景的满意。
“澈儿生辰宴,孤过来搅扰众卿家兴致了吧!”他第一句话是向大军师问的。
接着他为大军师及水象门主一家,以及长乐赐座。
无论如何,大军师都只回以点头“嗯!”或摇头“嗯~”
始终不曾多言语。
这倒是令长乐意外,大军师对邺王也这样?邺王竟也习以为常!
“方才,孤闻一声巨响,有人用火药炸了湖水?”
贺兰澈不好意思地上前:“王上,是我与伯父比试武功,技艺粗疏,误使错招。”
邺王发出爽朗笑声:“哦?那比武是谁赢了?”
众人目光游移,最终落向长乐。她却笑得灿烂:“是大殿下赢了!”
她这称呼很到位,带着背弃晋人身份的臣服,令在场众人都感到意外。
简单的寒暄就到此为止,邺王劝众人继续娱饮,众人识趣退去殿外,连贺兰澈也被带了出去。
邺王的目光便彻底聚焦长乐身上:“神医远道而来,为吾儿沉疴费心,药王谷仁心圣手,恩泽深厚,孤与邺城铭感五内。”
朝她微微颔首:“前番,孤染小恙在身,形容憔悴,怠慢之处还望神医海涵。神医乃药王亲传之女,贵不可言,孤岂敢以病颓之姿轻慢相待?必要待精神稍复,方能以郑重之心亲迎圣手。”
“王上抬举。”长乐言笑晏晏,“邺城对药王谷实乃……珍而重之啊。”
据说邺王的发妻是晋国人害死的,据传季临安的毒是晋国人投的。
而她也是晋国的神医。
他今天敢坐在轮椅上见她,想来是有了什么十足的把握。
“令师祖先药王前辈,乃杏林泰斗,活人无数,孤虽僻处邺城,亦久仰圣名,心驰神往。其医术通玄,心怀苍生,实乃当世无双。临安虽未能得蒙他老人家在世时亲诊,却能得高足亲临,是吾儿之幸,亦是孤与邺城之缘。今日得见神医气度沉凝,隐有令师当年风范,孤心甚慰。”
长乐看见他,确认是他。心中焦虑反归平静,只剩徐徐图之。她当即回道:“我观王上气色,竟不知王上有腿疾,腆为外伤医师,却愿为您一试,自信能药到病除。”
“哦?”邺王失笑,当即否认:“何言腿疾?孤数月前游猎时偶遇灵豹,追猎间为其所伤,不慎崴了脚,如今休养半月已痊愈。”
还没等长乐说话,他竟亲自挪下轮椅,朝她身前走了两步。?
长乐定定打量他华贵缂丝纹袍下的足靴,看得出来,他双腿确实齐全。
凭她近年苦修的外伤医术,清楚当年自己虽年纪尚小,可用修脚刀那一划拉,却是灌注了全身生力将他经络断绝,必叫他筋失所养。
何况,鹿的修脚刀肮脏不堪。轻则叫他下肢痿软无力,重则使他瘀血阻络,整条腿都因失濡而坏死。即便老药王活过来也会断言这伤不可逆。
她并不放弃,更是往前走了两步。
邺王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尴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重新坐下,再用毯子将自己腿遮住,转换话题。
遮遮掩掩,终于叫长乐看出了端倪。
当年她伤其左足,此时他右足下垂内翻,左足膝关节僵直。
邺王不知道自己知道他坐轮椅多年这件事。
他的臣说他坐了数十年的轮椅。
他的儿说他坐了七八年的轮椅。
而他自己说这腿是才伤的。
长乐断定,他一定安的义肢。
前朝末年,苛政酷刑,受刖刑之人众多,因而义肢价格高涨,如今义肢有铜制、木质,虽无法完全承重,但可辅助站立,适合下肢残缺者短距离行走。
这玩意儿,药王谷早就在用了!
他害怕那道修脚刀的划痕,终有一日被晋国人看出门道。
竟然不惜将整条腿都截掉了。
他是个狠人。
长乐为了不让自己失控地死死盯住他,她下意识将目光聚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看他轮椅扶手上镶嵌的宝石,端详他靴子上沾着的微尘,数着屏风木上某个虫蛀的小孔……
这些平时绝不会注意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占据她的视野,权作暂时隔绝她滔天恨意的屏障。
思绪翻涌间,邺王又客套虚伪地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怎么听进去,直到最后回神时,他那句“想来义诊结束,不知能否邀药王来邺做客”才轻轻飘进耳中。
大家都觉得长乐在权衡、忖度着什么。
静默片刻,她立时换上一副恭顺臣服的笑貌:“药王早闻季大将军事迹,久怀感佩,药王谷本有意归顺邺王,可惜多有阻碍。”
“且,我识二公子,早观其有凤表,自当尽心竭力劝药王来邺。”
她这么一说,邺王面露十分悦色,长公子却很不高兴。
岂料,长乐紧接着又吐出一句:“可是,我近日见长公子比之二公子,更显龙章凤姿,更属王相之格。药王谷向来不与归墟府之流同列,想来二公子天命王相之说,多为谶语。命格若承不了重量,自然旧疾难愈。”
“因而来日,晚辈必将亲劝药王:若长公子得封少城主,药王谷将来必追随长公子殿下,他日若逢军战,竭力扶伤,世代如此!”
气氛果然骤然凝滞,掉根针都能听见。
“父王,神医初来乍到,不晓城中事,情有可原。”
季临渊沉着脸,向她使眼色。
她到底想干什么?害死自己?
邺王面上肌肉几度抽动,显是没料到她竟如此直言无忌——她与大儿子关系果如流言所传!
终究,邺王把方才那堆官僚客套的绉话改了语调:“听闻,前月药王庙会,乃京陵所办,声势浩荡。想必王城曾邀药王赴会……”
“不错,”长乐端起案前一樽酒杯,敬他,“药王没去,是我代往!”
她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亮给邺王看:“我得镜无妄大人亲自引见宫门,可惜容氏膝下,没有长公子这般栋梁。”
……
季临渊嘴唇都发干了,手心汗涔,死死捏着弟弟的轮椅把手,脑中盘算飞转。
邺王接着道:“今日孤一见神医,眸清神定。然则,今日终归是大军师亲侄诞辰,首重家门和乐,还是以澈儿为重吧。”
长乐倒也恭顺应喏。季临渊见状,忙欲上前扶住父亲的轮椅。
“临渊,”邺王止住他,“既然你与神医投契,便由你代陪神医吧。”
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来应该一章发完的,但估计得有6000字,因而分两章,不要错过下一章啊!一个很大胆尝试!
第122章
长乐出去时,突然发现贺兰澈的浑天枢增加了一截长度,还多了个孔位,可以再镶嵌一颗宝石。
他此时正兴高采烈地汲水,朝湖中喷吐泡泡。
清澈正直的人气场总是纯粹,瞬间净化长乐的神思。
他快步向她走过来,她快步朝他迎过去。
“方才伯父指点了我比试的疏漏,还传了两招,尤其是那项绝技!我演给你看!”
见大哥也在,贺兰澈招呼道:“大哥,我想炸了那座假山,你舍得么?”
季临渊抱臂挑眉,终是由着他:“你试试吧,我替你兜着。”
反正今日回去少不了挨骂,不差这一桩两桩的,看在他生辰的份上也值得。
只是季临渊一肚子怨惑,幽幽盯着长乐,她却始终不与自己对视,直到耳畔传来轰鸣。
“极天之邪——”
只听“轰”的一声天崩地裂,湖西侧的小石山应声而碎,散作无数小块,纷纷扬扬沉入湖底。
众人正围观时,邺王也被侍从推了出来。
“澈儿,炸得好!再试一次给伯伯看!”邺王笑着指向另一座湖心假山。
同样的招式再轰一遍,比先前更迅捷,石块碎裂的身姿更美妙。
远处湖中水阁,正与水象门主玩牌的大军师遥遥竖起大拇指。
邺王一番夸赞后,高兴道:“今夜,邺城全城为你放烟花!”
把他整得跟王子似的,这是莫大的殊荣与重视,贺兰澈连忙称谢。邺王随即命人推他去湖中屋找大军师闲聊,只让二公子陪同。
邺王只是坐在大军师一方,望着他手中的叶筹低语,大军师依旧只应一两个字。
即便季临渊还在原地,长乐一样绕过他,向贺兰澈问道:“你二伯为何总不说话?”
“他,内向。”贺兰澈回答。
其实并不是,此事另有缘由。
二伯是结巴,且是一个能力出众又自尊心很强的结巴。世间所传的“闲敲先生内向、阴暗、心机深沉”,都只是他的盔甲。
世人皆知昭天楼金华大娘子口才卓绝,无人能及,吵不过。却不知作为她二弟的贺兰棋自然比常人受更多毒害。在三弟、四弟、五妹妹出生前,贺兰棋的童年可谓一片黑暗。
金华大娘子向来以统管全家为己任,她的治家手段在亲弟弟身上反复磨练:她越是滔滔不绝,他便越是言语卡壳;而他越是卡壳,她便越是说个不停。
故而,当邺城与祖上旧交的昭天楼互通往来、请求相助时,天水小鲁班碍于情面,决定派出家中一个孩子到邺城务工。
贺兰棋第一个报名,毅然背起行囊,从此远赴他乡,每年仅回乡过年。
他未有子息,小侄儿弃画魂之术,自幼随他研习偃术。在他凭借“踏实又神秘,寡言又妥帖”的行事风格,在邺城站稳脚跟,成为“第一大军师”后,自然邀了水象门同往。
谚语有云“贤君治吏不治民”,随着近年镜大人扫黑除恶大见成效,京陵百业俱兴。金华大娘子觑得风势,三番五次召水木二象门回家。偏贺兰棋屡不应召,一拖再拖——说不上对任职单位有什么深厚感情,到底是不想受她管束罢了。
合不来的亲人,一年见一回,反而关系和睦,时常想念。
而十二元辰偃乃昭天楼之镇楼神器,凭这底牌拽到天上去。邺王自然想要其为邺城所用,可大军师向来给的理由是:“家中、长、长辈、不、不允许……”
家长不允许这个理由,古往今来都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邺王身为家长,他知道的。
华夏传统历来如此:未成婚者,纵是年过半百,仍受家长辖制。而大军师恰是未娶之人,正因他结巴!
谈婚论嫁于他而言难如登天。在数次相亲中屡屡受挫。久而久之,自尊心不再允许他寻觅伴侣,索性潜心公务。
二伯很为此事自卑,话不好说,贺兰澈便没与长乐细讲,故而长乐得出结论。
“大军师确实心机深沉,除对贺兰澈一腔真意,对别人不是个好像与的人。”
她默默将大军师列入防备名单。
*
大军师的叶子牌打得意兴阑珊。一场好好的家宴,偏又办得这般拘谨沉闷。邺王更时不时在耳畔谦声恭维:“当年战守碎叶,若无贺兰先生鼎力相助,季氏先祖纵有十万甲兵,邺城亦不过是一堆黄土罢了。”
威势赫赫的邺王,独在大军师面前敛去锋芒,只做谦逊姿态。
水象门主孟夫人玲珑剔透,早看得出门道。远处隐隐有琴乐试音之声传来,她便弃下牌,含笑认输:“我们几个老家伙待在这里,孩子们反倒拘束。澈儿好好的生辰,何必拘着他们热闹?”
见她招着贺兰池、贺兰棋告辞,邺王便将贺兰澈叫来,夸留道:“父母生养儿女之恩深似海,澈儿正该今日承欢膝下,回馈慈母。诸卿家何不用了晚膳再走?”
孟夫人慈爱地笑着拍拍贺兰澈的肩:“王上知道,这是个傻孩子,爹娘在,他便总想着周全我们,反倒不自在了。心意到了就好。”
邺王目光欣慰地瞧贺兰澈一眼,亦不由感慨:“孤念及家中三个性情迥异、令人头疼的孩儿,叹诸位何等亲密和睦之家,方能将澈儿养得这般温润,早想请教些教养之道?”
贺兰池立刻闻言回夸:“王上过谦了。三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大殿下肩负一城重职,披肝沥胆,桩桩件件办得干净漂亮。二殿下虽贵体欠安,然聪敏颖悟,才华横溢。三殿下更是贴心棉袄,王上福泽深厚。”
也坚决要走。
长辈一离席,湖中水阁立时被清空。原定夜宴本要占用此阁,季临渊当即招手唤人上前,命其重新布置。
远处建章阁二楼,人声喧阗。疑似编钟清音,正由伶人调试。
邺王听见后,眉头一皱,忽向季临渊发问:“孤原本以为,你们玩乐一番,当听听丝竹管乐为妙呢。”
“此钟是儿臣赐的。”季临渊俯首回禀,“儿臣想,今岁药王谷神医与昭天楼齐聚,正好趁阿澈生辰庆祝一番,故请了双面编钟助兴,料来不算逾制。”
见父王默然未应,脸色越来越差。季临安跟着要从轮椅中起身,正要帮忙解释,却被邺王挥手拦下——
但凡是个人,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邺王眼神此刻落在病弱的儿子身上时,那层冰冷的审视悄然融化:“你好生坐着。”
他或许是顾忌周遭,转而生涩地轻拍了拍长子的肩,带着一股近乎笨拙的柔软:“既是如此,今日你们便好生尽兴吧!”
“恭送父王。”
才都松下一口气。
贺兰澈执意送父母出宫门。被母亲挽着手臂走了一节路,他的父亲就跟在旁边,絮絮念叨,陷入温暖回忆:
“时间过得真是快,想起你出生那日,从战战兢兢不敢抱你,到得心应手;看着你学会翻身、抬头、坐稳、满地爬;见你冒出小乳牙,咿呀学语唤‘爹娘’;又至你入学堂,身量抽条似的蹿得这般高……”
行至僻静处,贺兰澈却踌躇起来,对家人低声道:“今日长乐神医,性情虽有些孤僻寡言、时而疏冷,对我却是热切的……”
母亲温笑着截住他话头,没提这件事,反而说:“方才王上的意思,你别真听了进去,我们生养你,不曾图你‘还’什么!”
母亲接着重复早就告诉过他的话:“父母之爱,便如丝线。幼时你如那些新雕的木傀一样,我们要拉扯你长大,免不了将丝线系于你手足关节,牵引着你一举一动,按我们所想而挪动。”
“可你日日经历新鲜,眼中世界新奇无限。既长成,自有你的天地。”
“父母该放手时,丝线自当松解。从前爹娘牵着你探索,来日你自可独行天地,觅你所求。”
“好啦,”到宫门处了,孟夫人爱怜地拍拍他手背,“娘说这么多,只想你明白,你真心喜欢的人,爹娘都会替你喜欢。你好好感受与他们相处之时,你过得高兴,我们也高兴的!”
父亲同样轻拍他的肩,对他送上祝福:“只是儿啊,行事须有底线。人贵在有心、有识。纵是父母的线收了,也要谨防被贪嗔痴欲的无形丝线缠缚,否则,终成他人或己身欲念的傀儡。”
伯父虽不多言,也是深深瞧他一眼:“嗯!玩得——”
“尽兴。”贺兰澈替他补道,深深颔首。
……
长乐远远瞧着贺兰澈与家人相依在熔金般的夕阳下,切切叮咛的温馨画面,心头亦为之暖融。可她心中那根毒刺,却在疯长,尖锐的痛楚攀爬周身,勒得她喘不过气,偏喊不出一声痛。
她母亲的袖角温香,父亲的掌心薄茧……梦里梦外,她都再也寻不见了。
终究未能消受这温情脉脉的斜阳跌坠,她独自躲进幽暗角落。
正捧着一串一串自动掉落的小珍珠时,季临渊偏要凑过来。
“我说与你结盟,却非是这般胡闹法。”他声音沉凝,“你今日究竟意欲何……”
低头,却见她双眸红肿,泪痕未干,那质问的语气不由得放软。
半晌后,长乐抽泣着回答他:“我……在为大殿下难过。”
“嗯?”他怔了一下,“为我?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长乐今日看似拿暗器砸他,又在父王面前胡言乱语,却又改了对他的称呼,此话更令他一头雾水。
“今日我细观王上,你的父王待二殿下与你,实乃天壤之别。”
“他同二殿下说话,声调总不自觉放柔,甚至带着哄劝的尾音。”
“所谈无关宏旨,只问暖饱冷暖。二殿下纵说些琐碎小事,他也耐心听着,嘴角那笑意,是真的,是松快的。”
“他对你却不这样,可见大殿下往日有多苦……”
季临渊本还算平和的心绪,仿佛被利针狠狠扎穿。他不由得也坐了下来,挨在她身边,“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
“想来长公子这些年生辰,未曾得见生母慈颜,心中定是酸楚难言吧。”
季临渊嘴硬道:“早记不真切了,怎会难过?何况大丈夫立于天地,守疆卫土,岂可沉溺于此等儿女情长?”
可他生性多疑,自己默然思索半晌,终是又问:“如此说来,你方才在父王面前所言,句句真心?只你今日对阿澈与我,当真是非同寻常!”
她终于垂眸,带着委屈:“我既然答应帮你,自然尽心竭力!却未料得你邺城规矩如此繁多,事先又不同我讲清楚。我怎知在王上面前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既然这样,我以后都不说话了。”
看来长乐确实是好心办坏事,唉!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莫要多心,纵是说了这些话也没什么,我自有法子周旋。往后,我再慢慢告诉你邺城的规矩……”此时季临渊却再难招架,只得寻了由头先逃开:“我……先去看看宴席布置得如何。”
长乐方才松下那口强提的气,疯狠的劲儿立刻从她眼里窜起,虽是转瞬即逝,却也足以撑着她挺直脊背,爬起身,重朝那喧闹的夜宴之处走去。
*
湖中水阁收拾停当,四张几案摆开,众人落座。
悠扬的驼铃声先行荡开,随即,一钟双音的编钟奏响,铮铮清越,曼妙无方。
编钟真不愧为献与上天所聆的圣音。镇国重器,其声宏大,三米高台亦为之震颤,直令人肝胆俱动,腿软心惊。
六十五件青铜钟体,依古法“六分其金而锡居其一”铸就。铜、锡、铅配比精妙,每一个钟都要严格相同。相传要铸造此钟,纯靠匠人用一双耳朵,手工打磨钟壁内腔以校音,一点点刮去铜屑,但凡刮多了,便需重新熔铸,前功尽弃。
“今日,只能请两面。”长公子骄傲抬脸,笑着看他们:“可惜未能一见姬乙之编钟,与之相较,此钟如萤火之于日月。”
“已是莫大荣耀。”贺兰澈笑道,又问:“好哥哥们,夜宴演乐又是为我准备了什么节目?”
一群男伶却适时翩然入场。
贺兰澈侧首低问二哥:“这便是你为我安排的?”
“废话……”二哥眼风扫过长乐,“不请男伶,难道为你请女伶不成?”
贺兰澈点头嘉许道:“去一趟晋国,哥哥们都学好男德了!”
当然,这些男伶并未表演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竟然是献上幻术。
编钟之音庄严奏响——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随着这涤心洗灵的声波,众人从湖心水阁望向对面建章阁的水台。
幻术,开始了。
宫灯齐暗。
编钟低音如沉雷滚过湖心,惊起满湖星子。幻术师踏花而来,立于中央,指尖燃起磷火般的光,往水面一捺,便绽开满湖桃花。
湖心水阁,灯火通明,对岸光影却似隔着流动的水幕,氤氲不定。
舞步流光,钟声震荡,嗡鸣叮珰,筝弦随之铮琮拨响,清越又带着一丝妖异,牵引着无形的丝线,编织迷离。
长乐斜倚在锦垫上,指尖冰凉地捏着酒樽。杯中液体晃动,映着跳跃灯火和她眼底寒潭。心事如沉船坠渊,压得她喘不过气。
仇雠近在咫尺却不得手,虚与委蛇的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她仰头,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灼烧感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妄图点燃早已冰封麻木的痛楚。
酒意汹涌,眼前奢靡灯火、曼妙幻影开始扭曲、旋转。
浩荡焰火一声一声在金阙台宫之上炸开,幻术师指尖再次汇聚一捺,化作湖上氤氲烟波——烟波深处,竟渐渐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各人有各眼,她看见了属于她心底深处最珍视的“象”。
竟然不再是未央宫的亭台楼阁……
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朗身影,在春日柳堤向她伸出手,笑容比阳光更晃眼。
与他月下对酌,杯中是琼浆玉液,眼波交汇,空中都是甜腻的香。
只有他们二人,依偎着看水波潋滟,沉醉不知归路。
她伸手而去,而一段被强行唤醒、裹着甜苦的幻梦,伴着酒气与乐声,在她颅内轰然炸开,化作癫狂的呓语:
“我遇鲜衣客,同渡今岁春。
皎月升沉里,共饮甜绡露。
对赏湖光色,贪欢不自知。
他不见我坠孤崖,跌碎千山月。
他不见我苦寂夜,嫌恶五毒身。
无情春风早相弃,业火焚浮舟。”
编钟猛地一记重击,如同天罚。筝弦尖锐嘶鸣,幻象便如脆弱琉璃,片片碎裂。
长乐身体剧震,仿佛从云端直坠深渊,酒樽中的倒影瞬间扭曲成可怖之景。
身边其余之人,亦是沉浸于他们的幻象,注意不到她。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她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试图浇灭那焚心的业火,却教业火沸腾。
再听呓语伴着编钟之音,节奏相和,似哭似笑:
“恕我贪恋人间味,江南雨晴醉斜晖,
恕我妄求同舟渡,湖上烟轻共棹归。
最是惬意漂泊处,暂忘梦魇魑魅身,
却知宿命如山海,喜怒翻覆不可违。
若问此身何所有?半襟霜色一痕愁。
枝头花璨或成埃,人间枯荣自有数。”
眼前奢华的亭阁景象褪色,被惨烈哭嚎、飞溅鲜血、亲人最后合眼的面容所覆盖。
被浓重的、幻觉般的血腥味充斥,才想起,今日邺王身边亲卫,他们的佩刀样式、走路姿势、甚至一个冷漠的眼神,都能与她记忆中那一群手染亲人鲜血的黑衣凶手形象重叠。
这个念头击中她,她猛地抬头,再灌了一大口酒,直到编钟又继续覆盖她心脏狂跳。
“恕我当堕阿鼻狱,血海骨山自相迎,
恕我本是假面鬼,不许真意不展眉。
大梦千般不容我,不解浮世悲欢册。
谁问疯魔生是我,跌宕沧海皆狂色。
纵教尘寰轻弃我,仍向烽烟踏血行。
只愿生死灰烬中,葬我人间一眸春。”
……
幻演停歇,今日结束。不知他人如何,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回锦垫,酒樽滑落,滚在地毯上,酒液浸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狼藉。
朦胧泪雾里,她家的亡魂从不与她哭诉。
梦魇中哭着找路的,从来只是她一个人。
八十七口的人命。
所有亲手养大的动物。
再也回不去的故园惨境。
血债哪里就是简简单单就能血偿。
被一群死人托举着活下去,这样的人最痛苦。
展望四周,已经不知具体时辰,人都喝醉了。
*
白芜婳从前没喝过酒,今日才知血晶煞隐藏秘密,常人喝酒可暂时麻痹痛苦,醉生梦死。
——她连酣梦的资格都没有。
一路走来,险些贪恋温柔光亮而迷路。
恕她不能再沉溺其中。
六月初七的半夜,她悄声出没在他的房中,轻贴贺兰澈的脸颊,于他手心落下一吻,慢慢起身,敛去所有的温柔。
“十年,他们终于冒头了。”
“我仍要报我的仇,无论会付出什么,用什么手段。”
“对不起呀贺兰澈。”
“你生于福泽绵长之所,我家……原来从非善地。”
“愿你从今以后,还会宽恕我。”
“恕我,不光明,不磊落,不坦荡,不真诚。”
“不正直,不仁义,不温柔,不善良。”
“若我成了,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哪怕你会恨我,此生都别再想离开我。”
“若我不成,也必倾尽所能,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这是她想出的,难以洗脱轻慢、近乎执拗的双全法。
“祝你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爆哭]本荷桃(擦纸巾ing):本章……按爪……掉落能量补充包,连载期间一直有效。
第123章
“你为何与我激情后骤然冷却?”
当贺兰澈终于忍不住拽住长乐问出这话时,距他生辰已过去半月。
长乐的态度又如急转的风车般骤变,不止是避而不见这么简单,连看他的眼神都没了温度。
大暑天,他多次捧着花、提着甜点盒子去找她暗通款曲,却见她频频出入西宫,有事没事便与那邺王妃形影不离。
两人相谈甚欢,姐姐来妹妹去的,令大哥也怄得要死。
而季雨芙得知她冷落自己后,竟然都不计较长乐与继母关系亲密,反倒喜出望外,数次邀上她出门游玩。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他近日夜晚总觉房内有人,迷迷糊糊做梦时,感觉是她来了。有一次他坐起来唤她名字,下一瞬才发现是幻觉。
更奇怪的是,每隔两三日,他清晨醒来,总觉嘴唇肿痛!
大约是忧虑过度所致的上火。
于是贺兰澈故技重施,谎称染病要请医问诊,谁料等来的不是长乐,却是邺城御医。
他提到近日总晕倒,嘴唇红肿一事。御医只开了瓶金银花露,叮嘱他大暑天少穿一些,哪儿凉快哪呆着,便断言并无大碍。
真是不负责任!怪不得二哥的病总好不起来!
长乐却狠心至此,自始至终都不来看他。想不明白缘由,只觉这一次的冷漠远比以往可怕,好像这次哄不好,就真要和他再无交集了。
又一个清晨,他决意守在她宫门前。她推辞他,他不顾阻拦强行拽住她要问个清楚,才有了这番对话。
“你为何与我激情后骤然冷却?难道你亲过我,便厌弃了我……”
果然,长乐慌忙捂住他的嘴,投来一个嗔怒的眼神。
他一股脑倒出心事:“那晚我因幻象多饮了几杯,酒量不济未能送你回宫,是为这事生气么?往后我滴酒不沾。”
“不是。”
既非此事,定是因那幻象。
“你猜我在幻象里看见了什么?”
“不猜。”长乐要走。
“那你的幻象里,又看见了什么?”
她立刻回道:“与你无关。”
她是带着缜密复仇计划的人。当心底重归冰封,她仍记得穿越蟒川虫谷时立下的宏誓——她将利用所有人,绝不心软。
只因近日她修订了计划:她将利用所有人,除药王谷、昭天楼、问心山庄外,绝不心软。
眼下只差一位哥们儿尚未寻得,她这段时间正为此奔忙。
那人本该比狐木啄之相更引人注目,却遍寻不见,莫非是邺王将其秘密处置了?
九音铃铛效用有限,近日反复研习,也只能晕住贺兰澈一刻钟。于是长乐如之前防备狐木啄那般,随时携带迷药,用于在必要时刻把贺兰澈放翻。
可她并不知重要的时刻会在哪一刻来临,只能尽量疏远他。
正思忖间,长乐忽生一计,对贺兰澈道:“带我去你的宫室。”
贺兰澈大喜,只当她回心转意,这要求分明是要与自己暗通款曲。踏入金阙台内他的居所,想去牵她的袖子,却被甩开。
他所住之处在季临安宫室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子,与周围流金肃冷的白玉石砖大相迥异。
满室尽是大偃师居所特有的气质——所有物件按高矮序、分色系整齐陈列,秩序井然。墙边立着工械器具,一整面书架塞满机关榫卯图册,弥漫清长的木檀香气。
她转来转去,也没揪到茬子,直至走近一个单独房间前,贺兰澈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那房间门牌上挂着“偃工工作室”的牌子,有些年头了。这名字应该是贺兰澈自己起的,推开后满室陈设最令人心惊。
当真满室都是她的“像”。
仿佛自他研习偃术起,练手的每一尊皆是她的模样——册子上画的是她,墙上挂的是她,桌案上摆的是她。更有延绵整面墙的博古架,排列着泥捏、蜡堆、玉琢、石雕、木凿的她。
精细雕刻,小心打磨,丝尘不染。
贺兰澈有些羞赧,这些都是季雨芙说他“痴汉”的缘由。
“其实我也雕造过很多别的器物,只是物件太多,总有些舍不得丢弃的,既不忍熔掉也不愿炼毁,堆来积去便都收在了这里。从前不好意思让你知道,但我想,如今我们应该……”
长乐却一直咬着唇走神。
他远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她心里是感激的,在不得不隐姓埋名,易容改面的年月里,有人始终珍惜自己最在意的模样,一丝一毫都不舍得放弃。
可惜……时机不当。
长乐狠下心,决定借题发挥:“你果然满脑子,都是这些没出息的东西。”
贺兰澈愣住了。
“你的人生就没有别的打算吗?难道想一辈子依靠父母和大哥?”?
“我有正经职司的!”涉及尊严,贺兰澈从抽屉种掏出证据亮给长乐看*——“神机营大偃师。”
神机营的层级,除了他伯父大军师外,依次是大偃师、偃师都令、偃师、学徒。
虽然他只挂名任职,实际工作相当清闲,处理些日常小活儿:研造器械、修缮机关,甚至偶尔帮大军师订餐!但也是享俸禄,受人敬重,手下管着丘儿,能带一带偃师学徒的好工作!
何况归他研修的器物,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抛开昭天楼各处分红不谈,单是俸禄便不低——尽管依旧不够他花销。
大哥还特许他随时陪二哥问诊,复工时间全凭心意,这般体面稳定又便于顾家的职位,旁人求都求不来。
因他不涉两国军政机要、边务谍报,唯以技术立身,将来既可归晋,亦可留邺城,去留由心,自在无虞,堪称天地间独一份的美差,也是大哥为他谋算的万全退路。
坏就坏在,长乐并不想与他组建家庭,更不愿对他负责。
许是长乐说话太过分,贺兰澈不服气:“你说我整日只想和你成婚,可你呢?你只想和我亲嘴。”
他语气平静,只是陈述事实,又用一双亮得出奇的大眼睛望着长乐,试图唤回她的温柔。
“我们已是如此亲密之人,究竟为何生我的气?为何不理我?”他张开怀抱:“乖……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你才乖,你全家都乖!”她竟然气得眉尖发颤:“你从来不懂我……”
他急道:“我是不懂你,但我很想懂,你得给我懂你的机会。”
“我如何给你?”
“你为何不能给我?”
“我为何要给你?”长乐冷笑,“你见色起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对你很失望。”
贺兰澈凝眸,后退半步:“乐儿,你这般言语,我也是会伤心的。”
“伤心?”长乐抬高音量,“这世上多的是比伤心更绝望的事。伤心算什么,谁不会伤心?”
“你若真心想与我相守,就去做些实事,别总黏在我身边。”
“从旧庙起,你便在我身边碍手碍脚。”
“我中掌时,你总在旁烦我吵我。”
“在京陵时,我本可当日问诊完便回鹤州,你却拉我四处游耍。”
“到了邺城,也反复同你说过,莫要总跟着我……”
她正欲顺势提出“你回神机营做出一番成就前,莫要进宫”,却被打断了。
“长乐!”贺兰澈沉声喝住她:“你失忆了么!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再这么反常,我就要疑心你中邪了!”
长乐:“……”
受不了了,破功,这招对贺兰澈全然无效。
他是个傻狗!
有一种在合计事,又合计不明白的感觉。
生怕再看见他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下一秒便会心软扑进他怀里,前功尽弃。她猛地背过身。
岂料贺兰澈盯着她的背影良久,忽然探出个脑袋在她面前。
“同你讲个故事,小时候我养过兔子,一只粉嘟嘟的小白兔,平时高冷狡猾,生气时会跺脚,踹人极疼。我问它为何不理我,它不答,反而更气,最后竟把自己给气死了。”
他扳正她的身子:“你不对劲,你有问题。此刻,你就像那只坏兔子一般,眼眸通红,想暗中使坏,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当我看不出?不如直说,赶我走,你有什么坏主意?”
“铃铃铃——”
九音摄魂铃一声轻响,贺兰澈成了呆雁。
她的坏主意来了,扑过去抱着他深深叹气,用头顶着他怀窝狠狠蹭来蹭去。缄默半晌,终于放开,又退回原地,“叮叮叮——”使他回神。
贺兰澈未发觉异常,接着道:“乐儿,你不喜邺王,或是烦我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多了!”长乐提一口气,吼他。
这下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落荒而逃,此后数日一边躲他,一边另谋他法。
*
长乐首次主动叩响季临渊的宫门。
他的宫室倒是简单,比较奢华的内殿中摆着各种象征长公子身份的宝器,铺着一张硬冷的床榻可供暂歇。
书案上堆满折子,木架搭着至少十几幅地图,书架旁置供着他的红缨长枪,分外有威慑力。
她开门见山:“长公子,你曾答应我三件事。”
季临渊正提笔批阅文书,此时抬眼瞧她,“第三件事想好了?”
“第一件事你便未做到。我让你阻止贺兰澈跟来,他还是到了京陵。如今若再不将他调开,不等你弟弟痊愈,我便回鹤州。”
“生辰宴上我已看你情面,给他诸多体面,圆他心愿。烦请将他调往远离邺城之地,直到他对我死心,都别让我见到他,你能办到吗?”
“最好能将昭天楼所有人赶回祁连。”或许她自知这要求离谱,补了句,“若办不到,便劳烦你寻座牢房将贺兰澈关起来!”
她倒也不客气,竟敢径直拿过他手中毛笔:“也不是现在就关,你等我号令。”
“幼稚……”季临渊扶额,哭笑不得,“阿澈又如何惹了你?”
这两人斗气,在他眼中宛如孩童掐架,只见她眼神郑重,严肃声明:“并未惹我,只是我不想见他。”
“可我想见他,他亦想见你,这如何是好?”
季临渊眼带探究,分明是在问:你决定好了?
长乐却露出嫌弃神色:“你想见他……”
知她误会,季临渊忙解释:“他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在你来之前,这金阙台就是他的家。”
“他痴缠我多年也就罢了,你既视他为兄弟,还要让他无所事事到什么时候?若真为他好,难道一辈子这么纵容他?”
季临渊解释道:“非是我不愿他参与军机大事,眼下时局未定,他到底是晋国之人,不必令他卷入这潭浑水。”
长乐心中认同,嘴上却不能依,故意冷嗤一声:“你们情谊倒真深厚,那你先前背着他在船上与我说的那些话……”
话音未落,季临渊已捂上她的嘴,无奈道:“口无遮拦,怕了你了——”
他趁机夺回她手中的毛笔:“那晚你答应我的也没做到。今日你也应我三件事,我便派些差事交他去办,让他这些时日回不来,避避你盛怒的风头,如何?”
她示意他说下去。
“第一件,你不可再称珍夫人为姐姐,你须与我同辈。”
长乐同意。
“第二件,往后不许打趣我与阿澈,”他捡起一封折子轻敲她的头,“我只好正色,绝不事龙阳!”
“就这些?”换长乐狐疑地盯住他。
季临渊凤眸投往案上一封家书,心情愉悦:“明日随我出城一趟,有件差事。”
*
次日清晨,朝会结束后,季临渊先亲自送贺兰澈出宫。
给他找了一桩前往邺城北郊的星铸谷巡视金矿开采并监督锻币的活儿,预计需要外出月余。
他耐心听着贺兰澈发癔病:“她为医师,我为偃师,因而她说得在理,我确实该做些正事,与她各自皎洁。罢了……长乐性子忽冷忽热,期望日后会好转。而二哥的病,这段时日要托大哥留意照看。”
“还用得着你来交代。”
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因差事涉及钱币锻造,少不了野贼觊觎,特意叮嘱他此去小心。
第124章
直至午后,季临渊推却杂务,备好车驾,身着轻装便服,只带四名悍勇的精御卫,去接长乐神医与他一道出行。
虽已暑末,却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他非要挑正午烈阳之时出门,而邺城本就树荫稀疏,走在金砖晃石瓦的地方,鸟都嫌弃烫脚。
“我多年行军,自然寒暑不挡路,你若热得慌,我带了扇子借你一用。”
一副开屏邀功的模样。
长乐当然不会热,却也学身边侍女一般穿着清凉,见这长公子仍着两层衫子,金冠束带偏要与衣色相配,只套了一辆大马御辇,邀她同乘,不禁心下给他一个白眼。
车驾驶出邺城南门,长乐仍疑惑:“要去哪里?”
季临渊嘴硬终究抵不过热意,拎起折扇轻摇,扇得鬓角两绺风骚长毛都飞扬,面带神秘笑意看向她:“去避暑之地。”
城郊外,漳河延伸出一条分支水脉,继而挺立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院。门额竟然写着“云溪别院”,长乐一念此名便蹙起眉头:“你莫告诉我,这处撞名的宅子又是昭天楼土象门承建的?”
季临渊一头雾水,不解她所言何意:“与何处撞名?此处原是我王叔自筑的外府,怎会与昭天楼有关?”
长乐这才想起,他从未去过京陵参观林霁的新家,故而不知其中原委。
尚未踏入府门,便见一处对外开放的曲园,格局颇有仿似余杭苏园的模样。绿树浓荫匝地,一道红桥横跨水面,径直通往后院楼台。最惊绝的是红桥左右两处池塘,目之所及处,荷花满池塘,铺开绵延一大片。
此时正值荷花盛期尾声,荷叶田田如盖,举朵荷花绽放其间,密匝匝挤得楼台倒影都难入池塘,却能见不少妇人带稚童浮水,少女邀伴采藕,画师展架作画。
她当即得出结论:一群邺城疯子,为了荷花美景不嫌暑热。
二人正行经红桥时,长乐问道:“想必是耗费无数心力打理的精致荷园,却不知园主为何愿向平民百姓开放?”
“我那云小王叔,原是营造提举司典游使,总理邺城内民居迁置、田土规划诸事,兼掌山水胜迹开发。这处园子本是他当年亲手设计营建,近年卸任后云游四方,只在盛暑荷花尽开之时,才会回城小住。平日里,他便将此园作赏玩之所,供邺城百姓雅集取乐,无论贵贱均可入内。”
长乐又得出结论:这个人的疯病轻一些。
行至桥梯末端,有一处高阶。季临渊抬臂示意她可搀扶,却难不住长乐。她足尖轻点,身若流云般纵起,径自跃下桥去,落地点竟比他还远半步。
他只得收回手:“王叔前些日子方回邺城,咱们今日便是奉父王之命前来,请他入宫叙话。”
涉及邺王所寻之人,长乐立刻有兴致:“遣人来也请不得?竟然让长公子抛却正务,亲自跑一趟。”
季临渊无奈:“王叔已多年不肯私下见父王,他常年云游,即便回城也只搬居此处,几乎不踏入城内。”
“哦?那长公子要我今日做什么?替你做说客?我可不擅长这个。”
季临渊心情显然很好,暑热不惹他骄躁:“我知你伶牙俐齿,不过今日,无需说客,你只需陪在我身旁便好。”
……
果然是玉面狐狸,将贺兰澈送走后,说话连素来呛人的反问、质疑都不会了,居心不良。长乐立刻又对他添几分嫌弃。
“你小叔与王上有仇?”
“那倒没有,不仅没仇,每年王叔云游四方,都会将晋国九州风物志寄给父王,邀他了解晋土风光。”
可惜邺王虽看了风物志,却全然不以为意。
“那他也寄过云滇之地的风物志?”长乐心中急切,口不择言,立刻找补:“云贵蜀州之地,想来他一定去过……”
好在季临渊只当她是思乡:“自然寄过,只是他多爱往江东、岭南一带去,西南并不常去。”
长乐“哦”了一声,又问:“你父王不是最恨我们晋人吗?你这小叔,有点反骨。”
季临渊睨她:“恨?是谁同你说的?”
长乐非但不避讳这话题,反而故意捣乱,“是你王妹告诉我的,想来是为了亲近我吧。”
“所以,父王的腿伤也是雨芙说的?”季临渊拧紧眉头,语气满是意外。
长乐没回答是不是。
谁也没提过是“腿伤”,是你自己说的……
*
绕过照壁,前方有座纳凉闲亭。远远便瞧见另一个金灿灿的身影,神似季临渊。长乐方才对此人积攒的微末好感顷刻荡然无存——又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绝好例证!
长公子先去同他的王叔问候,她便藏在藕荷深处等着,留意到亭中四柱皆题有诗句:
“季风拂柳云知意,姜岸观澜如溪清。”
“溪畔谁人如玉立?云端有信季风知。”
“季月溶溶云影移,姜花脉脉如清漪。”
“知心最是亭中语,溪诉潺潺两不疑。”
有点明显。
比季临渊近日还公然不藏。
读完题诗,见那二人似在互相推脱,她独自踏上曲桥赏荷,却觉索然无味。
原来风景不是跟任何人看都可以的——若他在身边,见这满池荷花,会怎么说呢?
……管他怎么说!
长乐一拍栏杆,敛去心绪,转身朝季临渊走去。
正好,季临渊谈完事过来相迎,他那位王叔已转回室内取物。仆从随即抬来一张雅案,送上冰块,二人便先在亭中落了座。
“你王嫂姓姜?”打发时间,长乐随口问道。
季临渊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望向亭柱:“你也猜出来了?”
四根亭柱将前尘往事、主人心事尽数交代干净,想叫人猜不出都难。
“可惜不是王嫂。”他续道,“我这王叔年少时有位心上人,虽只相识一月,他仍大张旗鼓求娶。那女子却说,仅凭一月便倾心于人,只觉他行事轻浮。”
长乐深以为然——看来又是个见色起意之人,只不过比贺兰澈多些“耐心”,他是一眼,人家好歹捱了一月。
正想念时,季临渊忽然开口:“王叔确实比阿澈强些。”
她抬眸便气恼,季临渊怎么总是能猜中她的心思,这样下去可不行。
“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嫁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师兄。王叔便一直孤身至今,这些年念念不忘,总说世间再没有那般机敏可爱的女子。”季临渊饮尽杯中茶,“不瞒你说,这处院子原是为求娶她所建。”
“好个没良心的长公子!”身后传来话音,却听不出半分气恼,“为着逗这位神医开心,竟把你王叔的老底都翻出来晒了。”
季云知亲自端着一具冰馔盘,平易近人,金丝鹤站在他的衣摆处,绣工仍然精致,却有许多岁月痕迹。
他的面相比邺王显年轻许多,清贵萧索,亦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雍容丰挺,风度翩翩。
长乐正要起身行晚辈礼,却被季云知抬手示意免礼:“我如今已是天地间一白衣闲人,神医乃药王高徒,我怎受得起?”
方才见她一身青衣隐于青荷之间,偏这骄矜侄儿频频投去目光,倒让他瞧出了端倪。
季云知未放过这机会,径直道:“我这侄儿,幼时与我比与他父王更亲近,倒是头一遭带姑娘来见我呢。”
长乐心中虽将邺城季氏都列在“可活刮名册”上,此刻却摸不透此人是敌是友,既然他说不必多礼,她也懒得虚情假意了。
拽脸便坐下。
冰馔盘内盛着三盏红浆,季云知分与二人,笑道:“既然嚼我的旧事,也尝尝她教做的冰浆。”
琉璃盏中是冰块、西瓜混着柠檬汁调拌而成,面上浅缀两三朵茉莉花,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他提起这些并不见伤感:“我们那时江湖气可比现在重,是非恩怨、打打杀杀……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她仗剑走天涯,敢替我解围,不畏权贵,倒教了我许多道理。她那位师兄,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如今他们过得极好,你们晋土出个镜无妄,更是愈发昌盛……”
“王叔,您饮醉了?”长公子面不改色地打断他。
季云知住口,方才他直拒季临渊的入宫之请,此刻却相邀:“上半年我游过太湖三傻,又乘船往东海浅滩走了一遭,带了些风物回来——还是活的,今日你们有口福,不如在此小歇一晚?”
“太湖三傻”是京陵人时兴对太湖周围城州的叫法,也是贺兰澈曾记入路书,打算带她游历之处。按说京中事毕,便该先游这三地。
可惜。
长乐压下伤神之意,听季临渊道:“王叔仍不肯回宫,父王心中挂念,我又怎敢留宿?”
“他还在梦他松后追轩冕,我倒是早化为鹤入山林了。”季云知续道,“入宫就不必。倒是此处夜荷风凉,你陪我饮些酒,就一晚上,好些年不曾陪叔叔,今日尽兴!如何?”
见侄儿仍然面色犹豫,他又道:“我亲自修书告知你父王,不怕他责怪你,你那宝贵弟弟不过一晚无人照管,料也不会有事——是吧神医?”
长乐没意见,季临渊便应下来:“那权当一家人相聚。”
“说起来,你们那位跟班小偃师,今日怎的不在?”
王叔显然对天下流传的他们“三人同行”小报倒背如流,一本正经打趣。
“送他去进修了。”
“那他可没了口福。”王叔轻拍手,召个侍从道:“把我从东海带回的‘小青龙王连同‘鱼将蟹兵,都为神医与长公子请出来。”
侍从很快摆上清水小锅,每人一灶煨着小火,锅中只汆姜葱,奇鱼种类多到长乐根本没见过。
可她依旧兴致恹恹,还要强掩落寞,听着他们交谈。
“……尤其我那只玄甲螯王蟹,足有十八斤重!娇贵得紧,乃沿海渔民偶然收获。我费尽周折才运回邺城,你可难得尝这海味!”
说到此处,王叔似忽想起什么,唤人叮嘱:“那螯王性子凶狠,处理需些胆量,寻常厨子怕是降不住,去叫那个疯子来料理!”
“渊儿,我告诉你——这螯王又称‘铁壳仙’,蒜香烹饪味绝,清水小煮则鲜嫩无比。东海海鲜与他处不同,若以清水煮此蟹,必要活杀不可。妥当的活蟹处置之法,是先寻得蟹心,一刀毙命。再剪蟹脚——需寻软关节处下剪。待蟹身蟹盖分开,其中类蟹黄之物可蒸蛋,亦可炒饭。蟹身鳃部需去净,蟹盖则留着摆盘……”
未几,便有一壮汉系着围裙,手提黑甲巨螯步入亭中。
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竟单手搬来一块巨石为案,依着方才所言,稳准狠地将蟹处置停当。
长乐竟然不慎碰落酒杯,愕然瞠目,面色惊惧,半天发不出一句声响。
第125章
十八斤重的玄甲螯王在他手中如孩童玩物,他屈指弹了弹蟹壳,攥住蟹背,指节深陷甲壳缝隙,听得“咔嚓”闷响,蟹腿瞬间僵直。接着他将蟹身提起用力一掰,甲壳爆裂,声如碎玉。
剪蟹脚时更骇人——他嫌剪刀钝,竟攥住蟹腿往石棱上猛磕,一一脱落,盛了过来。
“神医?”
“吓着了?”
却不知是斩蟹吓着了她,还是斩蟹的人吓着了她。
长乐一言不发,目光紧锁着这猛悍的汉子,片刻后竟径直朝他走去。
走去,于石案前站定,仰头望他。
内心逐渐有一种癫狂的喜悦,像龙卷风一样席卷她的全身。
高,还是那么高,像一座巍峨的小山,比季临渊高,也比程不思高。她站在他面前,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
她曾经齐于他的腰,如今齐于他的心口。
一眼便能认出他。身形比十年前蒙面时精瘦不少,面巾之下藏住的,原来是一张虾兵蟹将般的脸,左右五官不对称,睫毛和眉毛淡得几乎没有。
极其骇人。
……
长公子与王叔对视,心照不宣。王叔挥手,示意那人将巨石案搬远于凉亭,不可再在众人眼前斩鱼。
她从未料到过,再见到此人竟是这般滑稽的场面:人畜无害,听命于人,穿着围裙,负责杀鱼。当年那把大刀,此刻是把菜刀,依旧在横劈,劈的却是鱼。鱼没有喊痛,她的母亲也没有。
所有人之中,她最恨他。若别人是发号施令者,他便是刽子手。甚至,凭着癫狂而曲解号令者的本意。
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个原始纯粹、暴烈激愤的念头冲垮她一切理智:扑上去!用藏在身上的任何东西撕碎他!这冲动如此强烈,令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全身力量涌向四肢。
“蟹肉好了,先尝一尝。”
方才那只蟹螯的腿已入煮锅,银筷七上八下间,便有侍从将其捞起。长公子一个眼神,剥净的蟹腿便先置于她的碟中。
千钧一发之际,多年磨砺的自控力如同铁闸般落下。长乐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强行将杀意压回,只剩下鼻息急促微微,袖中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高端食材当以清水烹煮。听闻东海海鲜远胜于渤、黄、南三域,肉质嫩而腥味少,大抵因海水越凉,越鲜美,任何调料皆是冗余,直接入口,鲜甜回甘。
“很甜。”
长乐从牙根挤出这两个字,继而问:“这杀鱼的人是谁?如此高大的勇士,却屈身于庖厨之间,不为邺王效力,岂非浪费?”
季云知的脸上闪过一丝忌讳之色,不太好说。季临渊原本优雅执筷的尊容上立刻掠过一丝嫌恶,抬眼对上长乐的目光——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其实连阿澈都不知此人,他原是我邺城飞鹰堂的右护法,熊蛮。”
季临渊顺势替她向王叔询问:“这‘地煞镰刀’护主不力,又频频犯事,不是一直被关在漳狱中,如今刑满了?王叔又要保他?”
季云知叹气,细细解释,也算讲给长乐听:“早前,这孩子在邺城街头斗殴,只因他娘租房子给别人,却讹诈租金,起了冲突。熊蛮为母强行出头,竟将来劝架的邻居杀了!闹得很大,人人自危,我与王上也不便再保他,才下了狱。”
“杀劝架的人?这是疯子,还要保他?”长乐故作不解。
王叔压低声音:“正是疯子,我却不得不保,只因他家祖上是大功臣,曾随先祖出生入死。他老娘前些年身死,他已无路可去,我便只能接他出狱,往后都会跟在我身边,做个扛行李的厨墩子吧。”
接着二人向长乐解释渊源:先祖季洵大将军膝下曾有一对双生子,佑生与佑民。幼子佑民在当年大战中,为阻辽军突围后城,力战身亡。被发现时,他仍跪立不倒,长枪贯腹而亡。
季云知便是佑民这一脉的后嗣。
佑民小将军战死之际,他身边的八大副将亦悉数殉城,令季洵大将军痛彻心扉。能一杆长枪单挑对阵毫无惧色的大将,战后却为了八大副将哭得倒地不起。
这熊蛮的亲爹大熊,正是当年与佑民一同战死的八大副将之一,得以国礼厚葬,后世邺王亦需保其子孙世代荣华。
而熊蛮,作为大熊将军唯一的遗腹子的后人。季云知当然要对他负责。
*
鳆鱼、红斑鱼、黄唇鱼,一一被那人重击拍晕,再盛盘呈上。血浆染透石板,引水冲洗时,血水蜿蜒如蛇,他竟逐渐兴奋起来。
他对鱼血着了魔,只要瞧见那刺目的红在眼前漫延,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满足而狰狞的神情,仿佛这是世间最能让他快慰的景象。
痴狂模样,惬意扭曲,令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没兴致吃鱼了。
大家都看着熊蛮皱眉头,唯有长乐笑容很平静,令季临渊甚为莫名其妙:“何事而笑?”
“看见他,我脸疼。”
季云知放下筷子道:“经典!我记下你二人对话,将来也是一段传世佳话。”
他刚将目光转回池边,却见熊蛮又拎起一条通体粉红的鱼。
“哎哎哎!那是东星斑!不是这么杀的!”
季云知急呼,起身赶去已来不及。
熊蛮把最后那头如红玉般的东星斑一下敲死,他力气太大,鱼摔出的稀泥溅起来,弄脏了季云知的衣领。
“主人!您该给末将一头牛!我也能生撕了它——给贵客吃!”
熊蛮咧开大嘴,喉咙里滚出“咩哈哈哈”的怪笑,符合长乐记忆中对他的认知。
季云知遗憾地坐回,看着那珍贵的死鱼,微不可察地蹙眉,却并未责怪,只是挥手赏给熊蛮自己吃了。
长公子语气厌恶:“此人神智癫狂,如同一颗随时会爆的雷火弹。父王当年试过无数方法:遍寻名医、大儒教化、严苛武训……甚至动过秘密处决的念头,终因一丝血脉不忍。王叔既要照拂他,今后同他说话务必万分小心,指不定哪句不对便引他发狂——最好半囚禁于远离人烟的别院或深山中。”
季临渊厌恶熊蛮早有缘由:此人被父王看中一身蛮力,却不懂人间常理,只凭本能与情绪行事,戾气极重。
尤其喜欢踹人,一眼不合便踹,曾连自己身边的精御卫都照踹不误。
自入飞鹰堂做暗卫,他使刀狠厉,执行任务必是鲜血飞溅、惨叫连连,而他竟乐在其中。一步步铸就“死神镰刀”的恶名——只是这恶名多隐匿于飞鹰堂阴影下,鲜为人知。
他无法理解复杂的道德、忠义,对祖上荣光仅有“厉害”、“兵器好”这般模糊粗浅的概念,全无敬畏之心。
且他情绪极不稳定,极易被微小刺激激怒。一旦暴怒,便陷入无差别、无理智的毁灭状态。
当年他杀了城民,因大熊将军的免死金牌,本只坐两年牢,却因在狱中不断打架斗殴而一再延长刑期。
好在,熊蛮如今还肯服从邺王的命令,哪怕只是顺从一半。
季云知正好同长乐问道:“故将之子,胎毒附体。长得恐怖了些,但他这时发时止的狂症更难治。之前云游的老道,说他什么?好似是超雄之症——神医可听过?”
“超雄?”
“常人是雄伟,他超越常人的雄伟,岂不就是超雄。”
“……”
长乐嗤笑一声,以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熊蛮的脑子大抵是在胎中受损,带出先天之疾。
他并非简单的癫狂,而是真真切切的有病。自幼无人能有效管教,历代邺王念其祖荫保他富贵荣华,这“坏种”便越发肆无忌惮,丧尽天良。
无法感知他人的痛苦与恐惧,视生命如草芥。他人的哀嚎与鲜血,有时反会刺激他更加兴奋……
“他这些年可曾离开过邺城?”长乐追问道。
见季云知捏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随即笃定道:“从未出过。”
看来他是知情的,他果真也不是好东西。
长乐心中冷笑,再不搭话,扭头盯着熊蛮,努力刻下他的容貌。
此人不笑难看,笑起来更难看。
蹲在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旁边享用那条鱼,甚是讽刺。
*
不知何时,熊蛮吃完分给他的鱼片,闲得出屁,竟找出一把大刀——令长乐无比眼熟的大刀!
他寻了块石头便蹲坐磨拭。
这刀一出来,花纹一如当日。长乐瞳孔骤缩,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悲愤冲破理智的堤防。
她再也无法忍耐,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朝熊蛮飞扑过去!
熊蛮见她屡次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眼神,不禁疑惑:“你认识我?”
是啊。
长乐看着他,笑容复杂难辨。
这世上唯一扇过我耳光的人……
找了你整整十年,你终于冒头了。
许是长乐死死盯得他有些恼火,熊蛮开始喘起粗气,气息渐沉。
“乐儿,回来。”
季临渊顾不上称呼,疾声唤道。
长乐仍沉浸在觑眼审视熊蛮的面容中,没有回应。
“先将此人带下去!”
季临渊难掩嫌恶,立即向晨风大统领下令。
“慢着,”长乐回眸,向他要求,“我想与他耍刀,长公子可能命他与我比划一番?”
她眼中突然燃起兴致。
“搞不好他要中毒了……”季临渊想同贺兰澈咕咕叨叨,却发现他不在场,这份默契王叔不懂,竟无人可诉。
岂料长乐不等他同意便突然发难,三根银针破空而出,精准刺中熊蛮三处穴位,却似泥牛入海。熊蛮仅觉手臂一麻,便运起内力将银针逼出,动作如摘芒草般随意,随手扔在一旁。
接着他一挥大刀,便将长乐后发的银针扫下,尽数坠入池塘之中。随后攻势不减,裹挟着千钧之力直劈她面门!
情急之下,季临渊猛地掀翻石桌格挡刀锋。石桌碎裂,砸烂半亩荷塘,万幸长乐无恙,已被他及时揽过,护住。
季长公子剑眉倒竖,眸中怒火升腾,厉声喝止:“敢与神医切磋,竟不懂点到为止?”
一股威凛而沉稳的气息弥漫开来,那熊蛮虽疯,却还是收敛了些许气焰,依着某种本能,含糊地尊了一声:“少主……她先打我。”却不肯收刀。
这称呼不合规定,身边精御卫脸黢黑,却也有人低声说:“王上不会罚他。”
“罢了,我打不过他。”长乐理智回笼,眼神瞬间清明。
她收起银针,再次走向熊蛮,笑得灿烂:“你这把刀叫什么?”
熊蛮沉默以对,只以凶戾的目光回瞪。
“你这把刀叫什么?”长乐不依不饶。
“乐儿?”她听见季临渊再次唤她,却置若罔闻。
“快说,你的刀究竟叫什么?”
熊蛮终于开口,却答非所问:“是晋国人?”
季云知赶紧过来发话,熊蛮才悻悻地退下。
季云知转向季临渊劝道:“我的长公子啊,实在没办法。这憨货的辈分甚至在你之上。依照邺城军礼,即便是你大婚,他都得坐主桌。”
长乐耳朵一动。
她脸色略有缓和,眼底的怒意逐渐褪去,也顺从地随季临渊返回桌前。
之后的时间,季临渊愈发迷惑。他看见长乐不停地对他笑,笑容温和友好——弄得他下意识查看衣衫是否齐整、发髻是否凌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狗头]是限定版的白姐,撒娇名场面,可千万不要错过,哈哈哈哈哈
第126章
当夜他们留宿别院,他陪她赏荷塘月色。
银白月光泼洒在田田荷叶上,风过处,粉白荷花开得满满当当,暗香混着水汽漫入廊下。
长乐就如此凭栏桥而立,一句话也不说。裙角被夜风吹得微扬,侧脸在月影中半明半暗,倒叫他一时看怔了——如此娴静模*样,当真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虽对她莫名要招惹熊蛮的样子疑窦丛生,却也知道此刻时机难得,珍惜万分。
不过,长公子未忘父王之命,送她回客院安顿后,他便去与王叔对酌,再次试图说服其回宫小住。
聊至三更,王叔不肯松口,反而醉倒。
长公子无奈,带了几分酒意正欲回房,却有侍女急报:长乐神医突然海鲜中毒,上吐下泻并发热。
惊得他酒意顿消,忙赶去她那里,未见呕吐迹象,反倒是满屋琳琅珍器摔了一地。
正狐疑不已间,岂料她性情突变,竟然说:“我方才好害怕,幸好有你在。”
想是她身体难受,双眼哭得红肿如桃,脸颊挂着未干的泪痕,又泫然欲泣:“那些海鲜是稀罕物,我从未尝过,岂料后背旧伤突然作痛,难以自抑,疼得站不稳,连累桌帏被扯下,一时失手,摔了你王叔的宝瓶……殿下,如何是好?”
季临渊见她额发濡湿,心下不忍:“那伤本是为我所受,哪儿要你赔。此刻还难受么?”
“还疼,头也昏沉……”
纵是平日孤高倔冷,她到底比他小了五六岁,此刻像只受伤的幼兽。忽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往脸上轻揩泪痕。
他的心又要融化了!
“小邋遢……”他低叹一声,唤来热巾,打算亲自擦拭,却被她偏头躲开。
长乐就是要抓着他的袖子,边擦泪,边哭闹:“殿下,热巾会花了妆容。”
听她彻底改了称呼,他喉间微痒,却故作镇定:“知道了。”
知不知道叫这个,对他很受用?
季临渊从未见过她对自己这般亲近,更没见过这种撒娇的阵仗——毕竟季雨芙发疯是真癫,而长乐是除亲妹妹以外,首个敢将涕泪蹭在他身上的女子。
哭到倦时,她竟拽着他的袖子蒙住脸,温热的泪透过衣料渗在他腕上。
——确实是吃海鲜闹着了。
“难道要给神医请御医吗?”他探她额头,很烫,拿不准如何是好。
“不、不要……”他一说话,长乐就继续抽噎,这下真不知怎么办,多年来何曾哄过女子。
“要不,叫阿澈回来照看你?”
长乐竟“哇”的一嗓放声高歌:“你什么意思,你成心的?”
她清楚,只要从垂落的闱帐中伸出手,季临渊定会握住。果不其然,他陪着她坐在床边,偶尔听她闲话几句。
“哇,殿下,你的手好大呀,我们比一比……”
“这是肌肉吗?好厉害……”
熬坐到后半夜,终于不哭了,却开始不停说胡话。
“殿下,你还能长得和暴戾猛男一样高吗?”
“暴戾猛男?”
“就是方才那个小熊,那个疯傻大高个儿……他不止九尺,你才八尺。”
他熬得双眼通红,困意阵阵,哭笑不得地认真回道:“不能。”
“不过,我不止八尺。”
“哦,那殿下会用他那把大刀吗?”
“兴许能。”
“我想看你耍刀……”
长乐翻身,自然而然将他的手臂枕在脸下。
长公子用混沌的头脑思考片刻,顾及风仪才拒绝她:“换个别的要求。”
“那殿下最擅什么兵器?”
“长枪,你那日见过的。”
“殿下的枪法确实厉害。”
她能感觉到,这话令季临渊精神陡然一振!
但凡习武有成的男子,没有一个能拒绝被人追捧着、央求着展示他的家传绝学。或许他们日夜练习时,就已想好要如何在他人面前展示了——这点,连林霁都不例外。
从他们小时候开始,林霁每学一新招,总会寻由头演给她看。故而问心剑派的招式,除了云潮望生,她全见过。
果然,还没等她提,季临渊主动道:“等你好了,我辟一处演武场单独为你使枪,只是多日未练,不知是否手生。”
……?……。
未置可否,长乐继续央问道:“殿下若与林霁相较,谁的功夫更胜一筹?”
季临渊认真思索后,负责任地回答她:“若论谋兵布阵、弓马膂力,自然是我。”
“你杀得了他吗?”
“不易。”
“那你与贺兰澈,谁更强些?”
“阿澈有浑天枢,擅远攻。若纯以内力相较,自然是我。”
“你杀得了他吗?”
“我岂会杀他?”
他无奈看她,像是听见好笑的话。
长乐似不在意,只偎着他:“那你与暴戾猛男相比,谁的功夫更好?”
“此人祖辈皆为我季氏效力,其功法路数我自了然。且他不过凭一身刚猛蛮力,我自有克制之法。”
“你能杀他吗?”
季临渊这次颔首肯定:“此人若非先祖遗泽护佑,在我手上,按军法他早该被碎尸万段。以后莫再问这些傻问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少有,纵是如我先祖勇毅,当年亦需奇门甲兵相助。在千军万马面前,那些大英雄天下第一的武艺都是放屁。”
“殿下也会说粗言,还被我抓到了……”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掌,十指紧扣贴在脸颊,“可是,有你陪我说话,我好像不疼了。”
“天快亮了,再歇息片刻,我陪你用过早膳,咱们回宫静养。”
长公子撑着风仪,却舍不得回房。
实则今日返城,他尚有军机密件待批。看样子今夜睡不成了,不过偶尔熬个通宵罢了,于他这般体魄强健之人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
海鲜的事儿一闹,他竟然与她关系亲近许多。
此后数日,长乐不仅再也不呛他,反像个孩童般,成天都黏着他,问一些天马行空的傻问题。
*
又是为季临安扎针的日子。
暑气透过晨窗渗入殿内,香炉里燃着避暑的青莲香,却压不住药味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长乐提着小药箱刚到殿门,便听见季临渊沉缓的脚步声与自己的相叠。他刚下朝,已换上清凉便服,眉头却锁着朝会未解的烦愁——直到看见她,那点倦意瞬间消散。
她立刻对他展颜一笑,二人在檐下聊了几句季临安的病况,才一同入内。
自季临安上次醒转,长乐每日为他掺一碗带血的药,故而康复神速。近日停药观察,他仍在好转,除了受暑热影响精神萎靡,诊脉仅剩体虚。
这病秧子是最容易处置的,暗里还有人巴不得他死。可她还没想好将来如何弄他,便暂时让他养着。
季临安倚着锦枕,手里捏着一叠信笺,脸色苍白,眼神冷得像冰。
他咳嗽着撑起身,先向大哥发难:“我说呢,王兄亏在哪儿被绊住,否则早就飞了来。”
季临渊正好在朝会上遇着难事,眉宇间尽是疲惫。自二弟醒来,对全家人态度始终反常:要么不搭理,要么阴阳怪气,除了贺兰澈生辰宴以外,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寥寥无几。甚至于父王几次探视,他清醒着都拒不相见。
这反常令人忧心,沟通亦无果。
此时季临渊压下火气,语气沉缓:“朝中正因查你中毒之事而商议,想必父王待会儿还要召见我。”
季临安却置若罔闻,转而看向正摆开针包走来的长乐。
“神医针法精妙绝伦,”他语含讽刺,边说边将手缩回袖中,拒诊之意明显,“倒是我这病骨,拖累王兄与神医日日不得清闲。”
这段时间他都如此——诊脉时手腕僵硬,施针时故意绷紧肌肉,连喝药也推三阻四。
长乐不惯他,将药箱往案上一放,又端过药来:“二公子若不愿治,便向邺王与你那结义兄弟言明,我也好回鹤州。”
季临安似被“结义兄弟”四字刺中,忽然低笑,眼中讽刺更浓:“神医提起阿澈了?我也念着他呢。他人虽远在百里之外,心却拴在邺城中。”
长乐冷冷回敬:“我看你是鬼逸散吃多了,想尝尝孟婆汤的滋味。”
“鬼逸散算什么?”季临安猛地坐直,“你们才该吃‘避嫌散’。”
“够了!”季临渊一步踏前,“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便是。何必对神医出言不逊。”
季临安看着兄长愠怒的神色,反像是抓住了把柄:“瞧瞧,我才说了几句,大哥竟这般模样,难道还是我误会了?”
“难为你费心,”季临渊目光扫过他榻边摆着的《石头记》,拾起丢回他怀里,学他讽刺道,“我看你是病中闲极,话本子看多了。”
“看来大哥是要逼我把话挑明?”
大哥剑眉紧蹙,刀眸隐怒,正欲发作,却被长乐抢先。她声音沉冷:“你但说无妨,让我评评理。”
“兄弟妻,不可欺……大哥,你为何偏偏遣阿澈去那星铸谷督造锻币?他临走前托你们好生照看我,如今倒好,我这病人,竟成了你们的遮羞布。”季临安继续控诉,“当年我们结拜时立誓:若有二心,天地共诛,灰飞烟灭!大哥,如今觉得幼年誓言是儿戏?”
季临渊听了喉结滚动,手猛地握拳,指节在衣服下凸起。
香炉中簌簌落下的香灰,伴着他剧烈咳嗽,“你们当我终日昏睡,便眼瞎心盲了吗?大哥对着三弟的心上人,眼神都快滴出蜜来了……叫阿澈将来如何自处?”
季临渊面色铁青,却斩钉截铁:“兄弟妻?妻在何处?感情深浅若只看相识年头,后殿的老梧桐也爱慕你多年。我看你不是染了阿澈的癔症,就是病得发昏了——神医,下回给他开些醒神丹。”
长乐隔岸观火,巴不得他俩吵起来,最好除了贺兰澈以外,全家互捅!
此时立刻添柴:“殿下,我记住了。”顺势又将药递过去。
大哥眼疾手快,按住弟弟欲掀药碗的手,是真要发火的意思,“今日这药,你喝是不喝?”
季临安再是不忿,迫于兄长凛然威压,只得咬牙将药灌下。
大哥松开钳制,出去前撂下一句:“我看有些药,给了六年时间也未必中用,该换还得换。”
长乐默不作声,收拾好药箱,欲要随他离开。
“等下……”
季临安急促喘息着,挣扎着拿起手里那叠信,递向长乐,“这些……这些是阿澈寄回的。有给他的,也有给你的。”
长乐脚步一顿,终究还是转身接过。她快速翻了翻,其中夹着一本薄薄的小画册。
除了报平安,他的笔触生动,画着在星铸谷督造“邺铢”的日常:忙碌的匠人、飞溅的火星、堆积的铜锭……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人影仰望着漫天繁星,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且收星斗入枕衾,吹梦只向君。”
我现在很想你,待会儿可能会更想。
盼你梦魇之时,无论如何,有我在。
……
知道他想说什么,好似听见了他的声音,长乐指尖微颤,猛地合上画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漠然。将整叠信笺连同画册,重重地摔回季临安榻边,纸张四散。
“以后这些无聊的东西,”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们兄弟自行处置,不必再知会我。”
【作者有话说】
风水轮流转
轮到林大人、澈子哥:[白眼][白眼][白眼]
第127章
季临渊在殿外台阶下等她,负手而立,气得不轻。
一路回了衔烛宫,歇了暑气,顺过气来,便有宫女来传旨意:邺王请长公子与神医午膳后同往靖政殿,有事相询,需着正装。
季临渊连回话的语气都透着不耐,应了句“知道了!”惹得邺王身边的女使面露疑虑,惴惴退下。
“殿下不必如此动怒,”长乐煽惑道,“二公子与贺兰澈年纪相仿,情谊更笃,一时替兄弟抱不平罢了。”
“他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岂料季临渊如此回复。
长乐故作不解:“什么道理?”
“阿澈,他迟早会知晓。我们该如何才能不伤他心?”
他这么说着,凤眼含疑,右眉上挑,一步步逼近她。
长乐清楚,他在试探她的态度,而这几日她的态度分外明显,叫他在午后烈阳最盛的时候来找自己,主动给他泡热茶,给他添衣。
故意够不到书架上的东西,叫他帮忙拿,顺便夸他长得高。
故意半夜听见他在隔壁殿外练长枪的时候,给他递一张帕子擦汗。
故意被门槛绊倒,让他扶一下;或者故意把手伤了,叫他吹吹。
其余假动作包括却不限于:揪袖角、撩头发、坐在石凳上晃脚、邀他下棋且装笨求夸。
不错,其中不少都是贺兰澈的招数,她稍微改了改。已经足够长公子脑补一阵儿了。
此时,她佯装毫不在意方才的风波,只圆睁大眼,清凌凌地看他,“怕贺兰澈知晓什么?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何惧他人怎论呢?”
季临渊闻言,盛怒重燃,正色道:“你是什么脾性,我早知道。这些天撒娇卖傻,我并非看不出,若有什么诉求,此时直说。”
“我们既是盟友,我若真有求于你,何须装疯卖傻?”
“只是盟友?”他墨眸骤沉,俯身逼近,“很好,清清白白的盟友,我还怕你想效仿那貂蝉呢。”
话音未落,他忽然将她按在廊柱上,困在阴影与他炽热的气息之间,“这几日是将我当作吕布,还是董卓来戏耍?真想用美人计,我教你个更奏效的——比如现在,求我别生气!”
“求你别生气。”?
他猛地松开手,本以为方才与临安对呛时小嘴跟淬了毒一样的长乐,此刻定会推开他,反驳怒斥。
却不料她竟如此乖顺,倒让他一时怔住。
甚至在他松手后,长乐非但没有退避,反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将轻语放得更柔更缓:“论身材,殿下自然只能是吕布,可吕布哪有你枪法神勇?”
之前她吃过好几次亏了。
对抗季临渊这种常年心机深重、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死花孔雀。以及脑回路与她同频、总能窥破她心思的死狐狸精,长乐自然得使出更复杂的手段。
见他上当了,长乐立刻伸手扯他衣角:“近日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你我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为何偏要我先开口?你却不肯先对我说呢?”
“我从前,是爱与你争执,那也因你说话难听在先。你若肯似旁人那般,对我温言软语,哄着捧着……我又何尝不想早些与你袒露心扉?何至于今日,被你王弟挑破折辱,而我孤身滞留邺城不能离开,处境卑微……”
她垂眼,声音带颤,“你还不许我方才犟犟脾气?”
接着语调一转,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泪眼朦胧。
“我知道,长公子为我做了很多,是你下定狠心将那黏皮小狗从我身边撵走,又在我被那头小熊惊吓时予我依靠,我知道长公子是我今后在邺城的倚仗。因而近日下定决心,收敛性子,从此以后洗心革面,温柔待你……”
两颗眼泪流下,弧度标准。
季临渊脸色果然松动了几分,她这意思,是当真同他表白,承认喜欢了?
方才还有一丝怀疑她想离间昭天楼与邺城,真是鬼迷心窍。
都说过永不疑心,看来他今日是被临安气昏头了。
长乐越说,泪掉得越多:
“若今后,你我还像从前那般针锋相对,唇枪舌剑,我便没有好留恋的了,真愿与你清清白白。”
“不然,长公子放我回药王谷吧,如今义诊延期之事已毕,想来师父师兄已回到谷中,我……想念他们了。以我换辛夷师兄来为二公子治病,想来,你们更投契……”
季临渊自知爱用诘问反问的毛病,确实被季雨芙说过很多回,他也有心自省,方才又犯了。
若这言语刻薄的毛病不改,日后与长乐相处,必定风波不断,谈何长相厮守?
况且,长乐幼小失去双亲,性情如刺猬般敏感尖锐,与他一样,故而显得乖僻。他本该……更体谅些。
想必她以往喜欢自己,却绝不承认,就是互相斗嘴惹出来的。
“莫哭了莫哭了,”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懊悔,“我常年在外与人周旋博弈,御下需以威仪震慑,积习难改,非朝夕之功。方才是我不对,不该凶你。”
长乐一边抽噎,一边委屈控诉:“我……我近日就是存了小心思。是长公子亲口说的,叫我图谋你……可我来图谋你了,你又不乐意……”
季临渊眉峰颤动,就差把“我乐意”写在脸上,“我最见不得女子落泪,你别哭了。有何要求,尽管提来,我都应下。”
“我所求不多,那日还差第三件事未提……”
长乐立刻止泪,却还在抽抽嗒嗒。
“第三件便是,你以后再答应我三件事。”
当她是傻的,这会儿无论提任何要求,这疑心深重的死狐狸精一眼就能看穿她。
他是从小玩弄权术长大的老东西了,唯有以她擅长的手段应对。
不能跟他玩权谋,但哄个情爱经验为零的刚愎自信黄花大闺男,这可是她们魅者的天赋!比当年与灵蛇虫谷的癫婆周旋简单多了。
……
果然,季临渊觉得她甚是可爱,“你当我是许愿神灯?三件又三件,岂不是每一回都可以贪得无厌。”
“好不好嘛,”她歪头,突然顶他肩头一下,“你就说,答不答应我。”
此时,季长公子嘴角微扬~
长乐其实很懂事,之前提过的几桩事都不难~
他只是觉得太轻易完成才答应,而非心甘情愿~
他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人,想清楚这些后,才保证道:“应你。”
“我就知道,长公子对我最特别。”她重新对他绽开笑容。
“不生气了,还叫长公子?”
长乐作势轻拍自己嘴角,“殿下!”
他试着张开怀抱,她便贴过去,手从他的翅根处穿下去,绕过他的劲窄腰线,环搂住他的后背,才握成拳头,恨不能变个锤子,给他后脑勺来一下。
季临渊彻底消气后,柔声发愁:“临安平日里不会如此,即便是真心为阿澈抱不平,我也不该与他见怪。只怕是他多年沉疴,终日卧床,这回动了不好的念头……”
他一脸自责自己未尽到大哥的本分,没有照顾好弟弟的模样。
“那你还这么凶他?”
“他的话确实难听,我被气昏头了。”季临渊沉脸,“我与你两心相知,你何时成了阿澈的妻?何言谁‘欺’了谁?”
更气的是,他们还要在人前装到什么时候?
到底如何与贺兰澈开口,凭什么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
——这是季临渊眼里没说完的话,灼灼凝视她。
长乐了然,又是一个要名分的。
还想跟她站着要!
“他的话难道会比流言报更难听?”她笑起来,“我还劝过你不要放在心上呢。放心,我不会介意,更不会因他说的话……而报复他。”
“我一直想和你商议的,都不是这个。”他将长乐松开,“每次提到,你都避而不谈,含糊其辞。”
涉及贺兰澈,她的笑容永远会变得僵硬。
岂止她一个人避而不谈?又倒打一耙给她。
“那就告诉贺兰澈,写信,现在就写。”长乐作势拉着他往屋内去,研墨后将笔递给他,“尊贵且高傲的长公子殿下,写方才终于承认与我两心相知了,而不是我单方面沉迷你。”
长乐掐他一把。
季临渊提笔也下不了字,最终承认:“是,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既然开不了口,那就永远别开。”她夺过笔,“或许注定你的情义,在我与他之间,只能保一个,不如就此将他送回昭天楼,永生不得踏入邺城,保全体面。”
这才是她今日真正的图谋。
季临渊沉思着,没有给她具切答复。
*
这一日热得宫中侍女衣衫尽湿,精御卫都在协助内廷司不停地往各宫搬运冰砖。
午膳时,两人只在长公子殿中一起用了些冰粥,便准备要往靖政殿去。
长乐虽然不知晓温度,却也替重新整装出来的季临渊感到燥热。
他每套衣服都会配一个不同的发冠,此刻换回一身玄色金纹锦袍,弃了前几日的鲜亮颜色,重新变成一只大乌鸦。
试着邀请长乐也整衣,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药王谷小青纱夏装便是正装,只好作罢,替她将头冠换成一枚金枝衔叶的,如此也算贵气很多,不叫这金阙台的殿顶压了一等。
贺兰澈原本为她打的那顶“观自在”被替换了下来,他觉得心里舒服很多。
但长乐不舒服,嘟囔着:“你去和你爹说话也要着正装……”
“不止父王在,”季临渊解释,“稍后殿中必是亲信重臣齐聚。想来父王是要你去做个见证。”
见证?长乐心念电转,已猜到了几分,眸中立刻泛起兴味,跃跃欲试。
第128章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季临渊催促道,眼看要出发了,她却还在借他的桌案写东西。
“我都猜到你父王要说何事,此刻先修书一封,请师父过来。”她笑道,“备好信,殿下适时拿出,你父王自然将功劳都归给殿下,不过……”
她举着信笺走到他身边,“义诊结束后,师父那个老宅神仙便窝回了药王谷,轻易不肯出山。我想给他寄信,偏又没有好用的信鸽,不知能否借长公子家的良鸽一用?”
季临渊自然应允。她估摸着铺垫够了,又说:“你猜我寻的由头是什么?师父早想替药王谷换批好信鸽,奈何那狐观主倨傲得很,不肯做药王谷的生意。若得你父王邀他二人一晤,撮合此事,借你父王的情面,让狐观主为我师父特训一批快鸽,从此提升与各地药堂消息之速,我想师父一定很乐意在这大暑天里往邺城跑一趟!”
她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紧他,生怕他找出什么由头来说此事办不成。
好在,季临渊只思忖了片刻:“这主意很好,我向父王进言。”
路上,长乐见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开始惶惑,他对邺城与千里观的关系,是一点也不知情?还是装的?
*
夏尾期,足蒸暑气,炎蒸毒肠。
靖政殿外蝉鸣不歇,往日捕蝉的侍婢都被遣散。
靖政殿内邺王高坐主位,侍女侧立一旁替他扑扇。
下首端坐邺城都督、数名陌生的朝官,更有前番服侍季临安的侍女、御卫跪了满地,连晨风大统领也伏于阶前,唯有史官肃立角落,执笔记录。
长乐随季临渊袖风而进,跟在他身后,目光一一扫过端坐高位的邺王,又掠过阶下跪伏的众人,心中冷笑。
依礼见过邺王,季临渊获赐座,亦为长乐请得一席。二人遂于屏风后落座。
她努力辨认阶下众人,并未见到昭天楼中人,尤其是大军师缺席——她算明了:所谓见证,便是邺王在这儿搭戏班子,要她来陪唱。
近年晋邺通商条例已撕毁数份,长公子又曾奉命往绝命斋采办军备,今日借二公子中毒发难,不过是欠一个堂皇的动手由头。
将她请来,一来为诓她作证;二来,听她前番似有向邺城表忠心之意,今日怕是要趁机将药王谷彻底拉上邺城的战车。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此间风声一旦传出,天下皆知她代表药王谷在亲近邺城。
她手心略有些汗,顺便悄悄白了季临渊这死狐狸精一眼。
他只当自己已经与邺城结盟,将来说和药王谷是迟早的事,却不知道她去一趟京陵之后,心里已经坚定盘算:药王谷绝不能卷入纷争,最好也不要因她而引发战事。
只是骗得季临渊的信任,也实属不易,还需将计就计。
果然,晨风大统领先与长公子对视一眼,便叩首面向阶下众臣宣告二公子投毒案查询进展。
殿内一阵沉默,邺王先道:“既然查明此毒已叫鬼逸散,那毒下在灯烛中,是谁率先发现的?”
晨风大统领眼神投向长乐。
“我发现的。”她响应。
“神医如何发觉?”
“因为我是神医。”
“……”
屏风外阶下众人面面相觑。屏风后,季临渊侧目,向长乐递去一个极不赞同的眼神,示意她别仗着身份在父王逆鳞上胡说无状。
邺王按捺怒意,续道:“众位卿家猜猜,孤子缠绵病榻十余年,如今长公子查证新添之据,是何方势力?”
满殿噤声,无人敢应。
长乐突然灵机一闪,干脆又抢在晨风大统领详述前开口:“我猜,是我们晋国人。”
晨风作揖,补道:“属下奉长公子之命彻查掌灯宫女,初步推测如此。只因那宫女不肯招供,已经自尽,竟从其遗物中查到与晋国人的往来记录。”
接着,下首一位相貌威猛的参军都督,长得一副牛气冲天的模样,像约好了一般发问:“王上,末将愚钝!神医为我邺城远客,晋国之民,听闻备受护戴。不知何以如此笃定,便是晋国所为?”
长乐干脆做出一副不知死活、疯疯癫癫、胡说八道的气度。
“医者仁心,亦有侠骨。若有人草菅人命,尙人人得而诛之,何况贵如二公子?”
她将袖里藏的《毒经》小册子甩出来:“药王谷为二公子诊治多年,我自对其症候了如指掌。这鬼逸散乃绝命斋所研制,可惜是一小小笨毒,并非绝命斋的安家之本,能在王上眼皮底下用此毒者,必与绝命斋深度勾连。”
“因我是晋人,更知晋国阴私——晋南宁郡绝命斋,以毒物、毒器起家,表面中立却横跨多国经营,曾并灵蛇虫谷、无相陵两处恶派,犯下滔天恶罪,晋国已遣人分头清剿。只不过……”
“神医既有此等明证,何需再多言?”
谁料邺王打断她,转向阶下群臣,眼中闪过厉色。
“晋人欺我邺境,常年对孤子下此毒手。传孤令:封锁四里坊晋商货栈,扣押晋商。再遣使者入晋,严辞问罪!命镇北将军整备兵马,随时听候调遣!”
果然,还是按他们的戏唱下去,阶下之臣根本没有人搭理她这小神医的话,径直便领命而去。
有点难搞,长乐只好喊了一声:“且慢。”被季临渊睨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她向邺王递了个眼色:“我知晓一桩隐秘,愿告知王上,却不知王上敢信不敢信。若不听此秘便传旨,恐怕要吃亏后悔。”
邺王目光蕴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与威严:“今日议事至此。众卿……且先退下吧。”
没明说方才的令是否作废,诸将便退至殿外。
待殿门合拢,唯余三人,长乐突然上前跪拜:“我先讲一件小事与王上听,长公子可为我佐证。”
姿态突然谦恭,季临渊只得配合。
“实不相瞒,我为救长公子而身中五镜司赵鉴锋毒掌,那日镜无妄亲临,借赔礼之名与家师密谈,竟发现二人是幼年故交。”
“孤知晓此事,长公子亦曾提及。”邺王目光未离她身。
“可惜长公子离席早,不知那镜无妄与我师父对弈时说起一桩趣事——他言晋国境内有位讯报观主,兼营信鸽生意,曾向镜司透露,天下存在一种秘术,得之可使人百毒不侵、起死回生……”
长乐故意停顿,笑意盈盈地盯着邺王。
果然他敛容,嘴角有片刻僵硬,甚至抓了下裤脚:“世间竟有这等奇术?孤怎从未听闻。”
“王上先听我将故事说完,”长乐笑出声,“我向来记性差,背书尤难,您要是一直打断我,我会忘记说到哪里。”
“……”
邺王无奈抬袖,拳头在袖子里捏了又捏。
“毕竟没人找到过秘术嘛。镜无妄便向我师父求证:‘以药王谷医理,此说可真?’师父笑道‘荒谬之谈,滑稽不堪’。他乃先药王亲传,若有此术,岂会不知?”
“后来如何?”邺王忍不住追问。
长乐心中微紧,她其实并不确知狐木啄与邺王的交情深浅,只能赌一把,手里已经捏好银针:“镜大人便哈哈一笑,岔过此事,说镜司探求多年,也不可得。而我师父听了那观主之事,便觉着狐观主与镜大人私交甚笃,又讲一个故事——”
她反复卖关子,忽向季临渊撒娇:“殿下,好热,口渴。”
邺王嘴角抽搐,命人端来冰雪燕窝,撤去高台御案,三人围坐小桌旁,以示亲近。
等她喝够了,邺王才温温和和地问她:“药王说了什么故事呀?”
“师父说,药王谷历年受各方厚赠,金银财帛堆积如山。金银不缺,唯需二物:一是杏林才俊,二是传讯利器。谷中除义诊外,求医者终年不绝,靠山而居,自给自足,唯有信鸽之困久矣。可狐观主倨傲,从不来与药王谷做生意,不知为何。”
“镜大人听后,立时抚掌应承:‘包在镜某身上!定为孙兄引见那狐观主,三日之内,必有回音!’”
她模拟着药王与镜无妄的语气,连季临渊都没怀疑。
“哦?”邺王来了兴致,“那镜大人如此热心牵线,可有所求?”
“当然有所求。”长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竟然直接当着邺王的面,去扯季临渊的袖子轻晃,小女儿情态一般害怕,在他袖子上摸来摸去:“殿下,我能不能说?”
季临渊掐了掐她掌心,轻咳一声甩开:“放肆,在父王面前……你好好说话。”
邺王:“……”
“镜大人说,需要家师将邺城近年所付之金银悉数退还!并称晋国朝堂会加倍补偿,还命药王谷从此断绝与邺城往来。”
她皱着眉头:“镜大人称,高瑜大将军水师已成气候,而依他天机算推演,自信邺城气数将尽,不过强弩之末。二公子病体难支,不足为惧;长公子绣花枕囊,无需理会……让师父考虑清楚,不要站错了队,导致药王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她适时收声,面露难色:“后来的话,我实在不敢说了。”
“但说无妨*。”邺王声音陡然转冷。
“他还道,狐观主曾言王上近年腿疾缠身,身体抱恙,恐时日无多,既然连狐观主都已看好新主,劝药王不要执迷不悟……”
“砰!”邺王重掌拍案,气得浑身发抖,显是怒极,却又强行按捺:“狐木啄与我素无深交,岂知我腿疾缠身……而镜无妄身为镜司司正,心机缜密,左右逢源,岂会出此狂言?”
他信了,还恼羞成怒,强行辩解。
长乐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他真是这么说的!不过王上放心,先前午宴时,镜无妄还与长公子觥筹交错,转头却出此恶言。我师父深觉蹊跷,并未立刻允诺。镜大人便转换话头,称京陵顺应民意,将举办盛大的药王庙会,特邀家师前往主持封禅大典,以昭告晋国百姓。”
“而师父为了见狐观主,难得答应了!”
“谁料,我们耐心等了三日,狐观主爽约不至,师父气得不行,至今不解。深感受辱,连带着对镜大人也生了嫌隙。因此只派我去参加药王庙会,且叮嘱我,不必给晋宫好脸色——”
她说完,一边啜饮燕窝,一边观察邺王反应。
趁邺王与季临渊眼神交汇之际,长乐续道:“王上定想问我为何坦诚至此。只因我在京陵时,镜无妄不满师父未至,恰逢乌太师被罚,竟传我为其诊治,晋宫之人,视我年纪尙轻,待我倨傲无礼!我便立志要报复他们!”
她愤然道:“我晋国先皇先后所定《男德经》,本为破除前朝陋习,平衡阴阳。晋宫内有些男人却仍是老顽固!尤其以镜无妄为首,明里暗里都想废除男德,对我轻视无比,哪似长公子一般,尊我重我。”
她看向季临渊,笑意缱绻。
“在鹤州时,长公子便对师父礼敬有加。纵然师父另有打算,却也对长公子颇有好感,只是不擅表露罢了。”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药王对镜大人不满意,她也对镜大人不满意。狐观主对镜大人很满意,对邺王不满意。
而她和药王,都只对长公子满意。
……
邺王沉吟良久,觉得她十分幼稚。果然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虽装相老练,终究沉不住气,心思尽露。
据京陵密报,她确实曾入镜无妄府中,出来时神色恍惚。又往长公主府为乌太师诊治,待她离开时,对镜无妄已显露不悦,后由贺兰澈接回。
这些都是小事,他是真怕狐木啄与镜无妄有诈。
邺王终道:“多谢神医告知,否则今日之令一下,易中晋宫圈套。”
便向季临渊使眼色,季临渊会意,起身出殿,收回前令,遣散众将。
下午的会白开了,邺城准备已久的活动,暂时延期。
季临渊回来,取出长乐备好的信笺呈上,果然是请药王来邺。长乐趁热打铁:“王上与我师父通信多年,应知他脾气执拗,这世上唯有我能说动他。现在他就想知道,狐观主为什么不来找他!”
钩子已经抛好了。
她轻踢季临渊一脚,他顺势接口:“父王,若能促成狐观主与药王一见,再由神医从旁劝说,想必药王……”
邺王皱眉:“孤与那千里观,不过数年前购鸽之缘,交情浅薄。此事……容孤尽力促成,若有消息,命临渊知会神医。”
长乐早知他会推脱,却也并不气馁,只娇蛮道:“还请王上务必上心。”
邺王凝视她良久,缓缓问道:“听说神医在京陵时,常住那五镜司新任照戒使林霁府中,可谓关系匪浅。”
临时编瞎话的时候忘了这茬,长乐后背突然出汗。
第129章
长乐敛神,嗲声回道:“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呀,师父‘另有打算’。”
解释前,她先同季临渊丢了一个惊惶而愧疚的眼神,转瞬在心中盘算:
首先,要赌一赌邺王不知道无相陵与林家私交甚密,否则林家早该被清算,捉起来拷打血煞秘术,哪还轮得到林霁十年考公。
其次,赌邺王不知林家与药王谷素无交集,毕竟天下人皆可求诊药王谷;
最后……赌季临渊这大孝子未将与她结盟时撒谎的老底全跟邺王交代。
否则她今晚只能先行动手,强杀邺王了!
邺王那双温良的眼瞳此刻如深潭结冻,眸光在她面上逡巡流转,看似蔼然,实则如毒蛇吐信,正细细碾磨话中虚实,冷不丁要咬她一口。
长乐故意顿住话音,声线微颤:“其实此事……我早想与长公子坦白,今蒙王上垂询,便斗胆请王上做主,当着长公子的面说个清楚——也求长公子日后莫要再拿此事嗔怪于我。”
季临渊眉峰微挑,等着听。
“林霁之父嗜酒,曾染肺病至药王谷求诊,而林霁曾与幼时的我有过相处。那老匹夫花言巧语,灌醉师父,应允我与他儿子的婚约。师父醒来便后悔,自然没放在心上,他脾气倔傲,打发了事。”
她话锋一转,“可先前亦曾提及,师父近年深忧两件憾事:一是缺乏医林俊才,二是传讯工具匮乏……”
低下头,脸红:“而师父的择婿人选,原最属意贺兰澈——因他昭天楼在工造之术上颇有建树,且心性纯明,惹人喜爱。”
邺王点头,显然很能理解这说法。
“但师父见我对贺兰澈实在无意,恰逢镜无妄封林霁为照戒使,师父便转托大觉寺云大师于京陵相看林霁的品行容貌,甚至刻意将我逐出佛寺,令我自寻居所。林府见状,自然邀我前往暂住。”
果然,季临渊倏然环抱起双臂,默然不语。
在撒谎。
却没有揭穿她。
好在邺王未挑破她的漏洞,长乐才敢续道:
“师父虽敬仰邺城,常教导药王谷众徒需敬重长公子,私心却不愿我久居邺城。他道邺城与药王谷路途遥迢,今后相见不易,故言长公子为良人,却非良配。劝我多加考虑,优先属意贺兰澈——因他定会常年居于药王谷。次选林霁,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又得镜无妄赏识,纵然与镜司正一时有隙,后者在晋国仍是权倾朝野……”
她脑海中好像闪过一个更好的主意。
试探道:“今日,我只私下同王上透露师父的一个隐秘,王上可知,前些年师父他对您忽冷忽热,是何缘由?”
邺王问:“哦?”
“师父听说您先行将令爱许配于贺兰澈……暗中气恼,只道是骑虎难下,您先截了他看好的人,若他再出面提议,岂非是打了您的脸?”
季临渊回想与药王接触时的蛛丝马迹,全然对上,脸色更黑一层。
邺王凝视她良久,哈哈一叹:“孤前些年,倒真是弄巧成拙,一举耽误了三个孩子的姻缘。还请神医将尊师请来邺城,代为剖白。孤对先药王珍之重之……”
猜到他要说一些吹捧老药王的官话,长乐也跟着回夸他们姓季的人都最爱听的。
此时殿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邺王最终道:“罢了,不谈这些琐事,神医今日坦诚相告这许多隐秘,可有所求?”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如今……我仍是晋人。若王上愿以江山社稷为重,明诏天下立长公子为王储,我自当劝师父竭力辅佐。”
她也笑眯眯的望着他,自己的仇人。
邺王轻“呵”一声,不置可否,只招手命内侍为她添上一碗新的冰雪燕窝。
“神医心思单纯,屡次直言提及此事,孤就当没听过这些僭越的话,你可知往日邺城中人若言此类话语,是何下场?”
“啊?”长乐话音发颤,惶急望向季临渊,“长公子从未与我提及这些……这些话不能说吗?”
前一刻尚是娇横胆大的狂态,此刻却化作瑟缩谨慎的模样,判若两人。
眼神还不忘瞟向季临渊,一副“长公子啊我给你添麻烦了”的模样,同邺王保证道:“王上,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说。”
“无妨。”邺王摆摆手,语气恢复平和,“孤是想告诉神医,邺城欢迎神医长居于此,视如一家,不必拘泥于国别之分。今日也有些晚了,孤听闻晨起,神医与临渊,同吾儿大吵一架,又是所为何事啊?”
季临渊终于插嘴:“临安近日似存死志,不肯用药、不肯扎针,言辞恶劣,顶撞神医。”
提到季临安,邺王立刻换上一副真正温柔而悬心的慈颜,连动作都有了温度,像是突然从父王的身份变回了父亲。
他对着季临渊使了个极隐晦的眼色,分明是要支开旁人另谈要事。长乐打了个哈欠,立刻顺势告退。
夜幕垂落。
踏出靖政殿,长乐脸上强撑的面具瞬间瓦解,身影隐没月色里,伴着近日心力交瘁、夜里皆未能安眠的疲累,像打完了一场仗。
总算过关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到仇人方才端坐高位,享受绝对的敬畏,而她的亲人却已化为枯骨,强烈的荒谬感席卷。
耳边似乎响起虚幻的嘲讽:“看啊,凶手活得如此尊贵体面。”
一阵眩晕,脚下石砖仿佛皆漫延着亲人粘稠的血泊。
产生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剥离感,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她还喝了两碗冰雪燕窝呢,一口燕窝,一口腥血。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踱回殿中,都还在盘算、梳理方才的尔虞。估摸着季临渊稍后定会前来寻她问个究竟。
徐徐轻吁一口气。
*
“父王,药王谷众人,皆知她脾性乖戾,避之不及。当日镜无妄登门赔罪,药王为维护她,可是让那位司正好生难堪。还望父王看在药王情面上,莫真正与她计较。”
季临渊知晓他父王向来作风,提前替她辩解。
邺王面色阴冷,伸手扶额道:“同她说话,孤也头疼……”
邺王想想将来她要嫁入金阙王宫,长期相处,更觉得痛苦无比。
“罢了,看在她是药王惯出来的掌上娇珠。”他到底生出几分疑心,又不好与季临渊直言,沉吟片刻后,转问:“她非药王亲女,今年多大了?又是何时入的药王谷?”
季临渊其实亦不知晓,观长乐容貌,随口报道:“十八。先前常唤珍夫人为姐姐,胡口无状。”
邺王暗自掐算一番,嗯,年份对不上。心中稍定。
“看来这位神医,对你倒是痴心一片。她所言种种,能有几分真切?”
季临渊避而另答,“父王,她心智未熟,时常任性妄为,想一出是一出。”
“但愿如此,孤还道她今日所说,皆是你计划好的,来要挟孤,赐你世子之位呢……”
季临渊猛地昂首,直视他,一把扯下腰间令牌,“父王若疑心,即刻便可褫下儿臣之职,儿臣绝无怨言。”
邺王眉心似有无限愁烦,望向天际那轮渐升的明月,久久不语。撑了一天的腿此时疲惫得很,到底是个残疾老人,看见季临渊站得笔挺,高大,一如自己当年模样,有些恍神。
“她的事暂且揭过。说说你吧……”
那轮慢慢爬起来的明月能见证,窗纸剪影中的长公子立即跪下去,端端正正,相当熟练,像是早做好了领罚的准备。
“你可知为何要罚你?”
“儿臣不知。”
“其一,孤遣你请王叔回宫,你却未能竟功,空手而归。其二,那晚你沉溺儿女私情,与江湖游医留宿郊野,孤尚知体恤表亲,你却置胞弟沉疴在榻于不顾。”
季临渊身躯岿然不动,等着他说下一句,知道才是真正的原因。
“第三件,为一女子,今晨与你弱弟争执不休,竟让咱们向来‘持重端方’的长公子,脾气大到当庭顶撞女使,你当真是好臣子、好兄长!”
季临渊面无表情回道:“临安斥责儿臣莫要与神医过分亲近,且称贺兰澈和她绝配,纵是昭天楼与药王谷联姻,他也毫不在乎。”
“哼,是么?看来你一点错处都没有。”
“儿臣并非此意。”
邺王冷笑,“孤看你近来只顾儿女情长,连宗亲和睦、长幼礼数都抛诸脑后。先同你弟弟道歉,自去宗祠跪罚吧,好好向你们亡母上香。”
季临渊按照以往的标准,叩首起身。
“站住。”
他又退回去。
“罢了,你弟弟睡了。明日再去。”
父王此时面色才稍微和缓些:“邺城域小,学不来皇室夺嫡那一套,我是教你需亲近手足,团结齐心。无论将来这王位是谁的,多一只左膀右臂总是好的。孤知你近日喜欢那邪医,倒也算得般配,门当户对,孤乐见其成。可莫教你忘了,国仇与私情,孰重孰轻。他们晋人,害了你母亲,又害你弟弟……”
“儿臣知晓。”
“嗯。你去吧,跪两个时辰。”
他的父王好像真正要妥协了,又唤一声“渊儿”,竟然将他扶起来,像是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却改口。
“替你弟弟向先祖也烧上一柱。”
季临渊一出来,真正走出那古雅大殿,才冷哼一声,整领甩袖,重新捏起长公子的威风,晚膳也不想传,气势汹汹直奔宗庙而去。
点上粗香,直接跪下!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家里就是这个家教的,有些变态,从阴阳信就能看出来。
全邺城都知道,难怪澈子哥忍不住要嘴他家……
下一章,搓搓手,回归刺激剧情,攒波大的!
第130章
岂料等到夜半,季临渊也未寻来兴师问罪,长乐反倒生疑。思前想后,见他楼殿一片漆黑,便披衣寻人。
直到偶遇晨风大统领引路,才寻至金阙西宫后院的小家庙。
宗庙内肃穆庄严,数十座乌沉牌位森然罗列,数十盏长明烛火幽幽摇曳,香烛气息弥漫萦绕。
一只骄傲的金孔雀正跪在冰凉石砖上,身形笔直,衣摆迤逦铺展,依旧难掩那份刻入骨髓的矜贵。
察觉她进来,他颔首,声音磁沉浑厚:“让你见到了我的笑话。”
又是这样,仿佛是赏赐她能见到似的。
长乐缓缓靠近他,步履无声。
直到她的手搭上他的肩,季临渊并未回头:“我近来时常有种错觉。觉得你好似喜欢我,又想弄死我。”
岂止弄死你一个……
“殿下不是曾邀我共赴地狱么?”长乐侧过脸望他,眸光一闪一暗,比烛火更幽微明灭。
这荤话并不适合在祖宗牌位面前讲。四目相接时,他问道:“你在父王面前信口雌黄的模样,倒是伶俐得很。林霁的婚约?药王的择婿人选?还有你的灵蛇虫谷身份?哪一句是真的?”
长乐稍感安心。看来他也如贺兰澈一般,思绪差了一根叫“无相陵”的线,只要这线未接上,便捋不清真相。
于是,她瞪圆了眼睛,抢先发难,语气陡然变得凶狠,唇瓣却委屈噘起,像只炸毛告状的小鸡:“你果真拿此事向我问罪?我还正要找你问责呢!”
“季临渊,你骗我。今日将我诓去靖政殿上,竟是要同晋国开战!此等大事,你事先竟不与我知会分毫!”
“更何况我在你父亲面前疯癫无状,不顾颜面,是为了谁?为了谁心心念念的宝座?!”
她竟先生起气来,还呜呜咽咽地控诉:“我记住与你结盟,兢兢业业为你想办法,你就是这般待我的?你是要置我于何地?置药王谷于何地?!”
乍然被她咄咄一堆话,季临渊讶异转头:“我、我……属实不知父王会突然于今日宣旨,若我知晓,便不会同意你去。”
早晨的朝会,他就为此事犯愁。自从季临安中毒一案重新查明并宣告后,众参将果然蠢蠢欲动,纷纷力主开战。而他认为时机不妥,暂且将此事压下,决定先禀报父王定夺。
这几年边境摩擦不断,邺王大抵是想趁自己近日精神尚可,发动一场奇袭。纵使不能攻破京陵,至少也要拿下邺城边境的几座州府。今日若顺遂宣旨,也仅是暴风雨的前奏。
京陵不同于鹤州,若治吏肃清之风蔓延至九州,晋国必将愈发欣欣向荣,此事不能再拖延了。
……
见她仍蹙着眉,季临渊指指自己跪着的模样。
“你当这少城主之位有这么容易得?凭你三两句话,拿药王谷向父王画饼,父王便会定下储位?幼稚天真。”
长乐不语。她当然没觉得邺王会信,也根本不稀罕少城主之位花落谁家。能保住她爱的人不受纷扰已是不易,如今若能将狐木啄引来,便可收网。
向来捅刀子,都要先取得信任,出其不意从背后下手。
向来毒蛇噬人,必先蜿蜒缠绕,待猎物在麻痹的暖意中卸下心防,方在脖颈最脆弱处,亮出淬毒獠牙,一击毙命。
她要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不管,”长乐不认错,还忽然低哝,“我最气的还有,今日第一次牵你手,你却甩开了,我记着呢。”
季临渊未料她会提起这个,略一沉吟,竟主动伸手,曳她蹲下,将她微凉的手握入掌心。
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你瞧,父王数罪并罚到我身上,我替你跪了,别生气了。你老实告诉我,药王谷与灵蛇虫谷,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我往后也好有个分寸。”
长乐苦笑,深叹一口气——什么傻缺问题。
她自他手边取过一叠黄纸,凑近摇曳的烛火点燃,投入地上的铜盆中焚烧祭奠。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有些缥缈,“我幼时……在我爹娘罹难之前,忽有一日,遭不知来历的黑衣人追杀。阿娘带着我亡命奔逃……”
“我们从灵蛇虫谷往外逃,一路所见,尽是蛇虫、巨蟒、毒瘴。”
“我虽自小见惯了那些毒物,却仍不免将爹娘的惨死之状与之勾连。”
“许是儿时惊吓太过……家门遭所谓正道群雄围剿。从此,我便堕入无休止的梦魇。你见我吃东西总爱将饭菜打碎囫囵吞下,不喜咀嚼,便是觉得索然无味——也是那些年奔逃养成的习惯。”
他面上泛起无限怜惜,专注地听她说着,亦不免为她揪心。
“后来呢?”
“后来?便是去了药王谷。自然是好地方,我也成了名门正派,从此再无人敢为难我。可灵蛇虫谷……那才是生我养我的故土。举头望明月,焉能不思乡?”
“上回我去了京陵,除了与你父王说过的那些,还查清了林霁一家与举报我灵蛇虫谷遗址一事无关,却看他们表面与我故家交好,实则处处以名门正派自居。那副姿态,我看一眼便生厌。”
“故而,我今日再以灵蛇虫谷后人之名向你起誓:若我方才对你之言有半句虚假,便教我灵蛇虫谷灭门绝户,断子……”
他骤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好了好了,既然是九死一生险境而活下来,便该好好珍惜,何必突然发毒誓?你断子绝孙,我以后如何是好……”
提及女神峰那一晚的承诺,他心头便涌上暖意,疑虑顿消。
长乐这才消停下来,在他身旁寻了个蒲团坐下,抱着双膝,歪头看他。
“那殿下呢?殿下如此老实?他叫你跪你就跪,心中当真毫无怨言?”
“我该跪的。”
季临渊面色微僵,眉心轻蹙。这话题同样令他沉重。
“就因他是你父亲?”
“终归是我的父亲,生了我,养了我。”
她袒露完心扉,该轮到他了。长乐轻笑一声:“我看话本里说,你们擅弄权术之人都没有人性,兄友弟恭是笑话,父慈子孝更是笑话。殿下却让我大开眼界。”
季临渊的表情晦暗难明:“再是弄权,也还是人,心中对家人……总归存着几分期待与幻想。”
“这么多年,你的期待从未消减?”她继续撩拨,“大家都说,你父王是个极其和蔼之人,素来亲厚宽和。”
“他确实亲和温柔,对部下,对临安,对雨芙,以及他的王妃。”季临渊朝着他母亲的牌位方向,也往盆中丢入一张黄纸,“当然,除了对我。”
“有时,我也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殿下与他如此相像,一定是亲生的。”长乐认真端详他的面容,“只是,同是亲生骨肉,为何这些天我见他待你弟弟,如此不同?到底为何呢?”
季临渊:“不止这些天,父王向来如此。”
父王对临安的赏赐,从不计较价值,只求他欢心。他多看一眼的鸟雀、随口一提的点心、甚至画废的涂鸦……都可以换来父王毫不吝啬的满足与夸赞。
权力?小时候,只要临安流露出一丝兴趣或委屈,父王便会毫不犹豫地打压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包括自己,只为其铺路。
邺城繁琐的规矩与礼节,在季临安面前形同虚设。父王与他肢体接触频繁而自然:会亲自为他掖被角、试汤药温度、整理衣襟;会习惯性地伸手轻抚他的发顶,或握住他微凉的手;他若行礼,父王常会提前抬手制止,甚至亲自搀扶,眼中满是“不必多礼”的疼惜。
这些,自己都从未得到过。
从未。
长乐宽慰他:“殿下,你如今终究身强力健,大权在握,来路纵有风雨,也不过是无人关怀罢了。”可她话锋一转,似有所指,“可是,我怕待他身体痊愈,你仅剩的这点荣耀,也要被他夺去……”
这个话题很危险,这个念头很恐怖,季临渊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烧纸。
盆中黄纸燃尽,他才开口:
“我曾听人言,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是有条件的。爱的是十月怀胎的羁绊、昼夜拉扯的付出。换个孩子这般长大,他们一样会爱。偏生只有小孩子,自降生便不带目的去爱父母,会无条件原谅父母的粗疏、冷漠……给块糖便破涕为笑,一个拥抱就忘了挨过的打。”
他声音微哽,与平日的强势凛冽判若两人,竟让长乐心头也掠过一丝酸涩。
“父母可以拥有多个孩子,孩子却无从选择父母。人生本就不公,能否遇上好父母,全凭运气。”
长乐只感动了刹那,忆及自身,继续煽动:“是啊,殿下便是如此。即便长到如今这般年岁,仍要无条件原谅他的漠视、疏远?”
季临渊自嘲一笑。
“许多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他亲生的。”
“真的很希望,不是他亲生的,可偏偏是。”
“我的双亲,只剩他了。”
他抬头看眼自己母亲的牌位,罕见地红了眼。
“无妨,”长乐伏低身子,怜悯地贴紧他,在他耳畔低语,“往后不同了。往后,你会有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软,“往后,还有别的我能为你做的吗?”
说来可笑。
在她离京前往京陵的这段日子里,他时常想起女神峰顶那一夜,畅望天下,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午后小憩时想起。批阅奏章恍惚时想起。代行朝会时想起。戴月归宫的路上……都会想起。想起她,想起自己那时的心绪。
于是,季临渊率先站起,再次向她伸出手:“先陪我去爬山吧。时辰还来得及。”
“你还在罚跪呢。”
“他只罚我跪两个时辰。”
“你还差半炷香。”
“不跪了,他又能如何?”
她粲然一笑,这次毫不犹豫地将手交到他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