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放肆长夜。
季临渊邀长乐同赴太华前山。行至马厩,他目光逡巡,最终还是落在那匹通体金棕、神骏异常的宝驹上。
他率先翻身上鞍,动作行云流水,随即朝长乐伸出手。
她应了他,这次不犹豫。
金骏马高大矫健,缰绳一抖,昂首嘶鸣,载着两人出了侧宫门,一路向太华山驰去。马蹄扬起薄尘,踏碎林道寂静,鬃毛在夜风里如火焰飞动。
这次,她也坐于他身前,宛如一只暂时收敛了利爪的野猫,被他宽厚的胸膛半拥着。
山风猎猎,吹动两人衣袂翻飞,马蹄踏了几刻时光,终于进入山门。漳河碧波在山脚下奔流,破桥而去,便见得太华山势如巨龙盘踞。
前山是峭壁千仞,古松虬劲如铁;后山是一片幽谷,云雾弥漫,密荫盈潺。
山川草木都已入眠,路经山脚农舍几处留灯的人家,影影绰绰。
身前有两名精御卫举火把开道,身后墨色浓得化不开,颠簸过几圈山路,长乐鼻尖微动:“什么气味?”
“是前山河谷的毛毛校马场,平日为城中骑兵驯马。”季临渊潮密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咱们骑的这匹金骏,便出自此处,曾是马群中的佼佼者。”
“什么马场?”
伴着风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低笑出声,放缓缰绳:“当年先祖麾下管马的校尉姓毛,人称‘毛毛’,将此处打理得极好,哪匹马该吃苜蓿、哪匹需啖黑豆,都标得清清楚楚。方有邺城重骑兵之根基,久而久之,这校场的本名反倒无人记起了。”
金骏马仿佛嗅到旧校场的气息,一声长嘶,闹脾气尥蹶子,随即哒哒哒地从校门口一掠而过,根本不想停。
蹄声如雷在山谷间回荡,季临渊沉声道:“抓紧马缰。”
长乐有些不自在,握紧缰绳便难免要覆上他的手。她选择揪住金骏马背上的鬃毛,往身后喊道:“这样更稳当。”
金骏马最终在季临渊的控驭下停在了半山腰的观景云台前。他示意精御卫远处待命,不许跟着,自去牵了她的手,十指相扣,走向云台亭榭,闲闲聊起天来。
“我邺城有首雅颂,家家户户都会唱,词曰:‘西悬碎叶逐耀日,东据云梦泯太华。风驰马踏战城前,应守,灯火千家月无暇。’”
“何解?”长乐追问。
“先祖当年扬威碎叶城,立下赫赫战功,魏后主便将这邺城赐我季氏一族。漳河古称‘云梦带’,而这座太华山,与你们晋国境内一处名山撞名。近年刚改名淋琊山,半山处早建有一座淋琊山庄。”
“淋琊山庄……”
“不错,也有典故。”季临渊垂眸,抬袖为她指向身后一处飞檐,“先祖死守碎叶城之战中,以一杆淋血长枪取大辽首级,魏后主封邑我季氏一族,取‘血淋银琊’之意,此古庄得名‘淋琊’。”
前朝往事,征伐荣光与血腥,透过这名字扑面而来。
长乐移开视线,不愿为这些陈年旧事分神,目光重新落回山下灯海。
邺城并无宵禁,夜市灯火自民居、酒楼处如星子般层层漫起,与远处金阙台的煌煌宫灯遥相呼。
忽觉群山是砚台,万家灯火磨作墨,正写银河落九天。
盛景之中,住着长乐的阴影。美丽之间,隔着她滔天的恨念。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清冷:“你父王为何如此执着于那天命王相的预言,坚信不疑?”
又提到父王,季临渊的目光也从那片灯海收回,望向深沉的夜空。
“老一辈的人,信了什么便是什么,难以动摇。其实何止老一辈,偏执之人皆如此。”他顿一顿,语气带着一丝自省,“故而,我常告诫自己,莫要强求,莫要偏执,就怕终有一日也变得与他一样。”
“可我……坐在这位置上,不强迫他人如何能行?近年愈发觉得我与他相像,形貌、行事……皆令我惶惑不安。”
“你不必非坐在这位置上。”长乐淡淡道。
“晚了。”季临渊苦笑。
“我没得选了。临安病重多年,当年因预言而尽数拥护他的云骑都卫,如今只能仰仗于我。父王……”他竟然有一丝怅然,“父王前些年偏执至极,病后,近年只剩色厉内荏,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长乐心道:那就好。
“不提这些了。”
季临渊扬手示意,远处淋琊山庄的灯笼齐明,橘红的光晕将山体映照得如同泼染一层血色。
“乐儿,你看,守庄人知你来了,正点灯相迎。”
他难得开一次玩笑,试图驱散方才的沉重。
可淋琊山庄的灯却明晰,这观景云台之下是石阶浸月,可通往松影深处的后山幽谷。
“我常独自登此山,夜半去,天明归,不费时。只为心绪烦乱,俯瞰山下。这山下是我邺城生民,丰衣足食。看着他们,就像守着我先祖的功业。可是,不够!我要它更大,更广袤!”
夜风掀起他的衣袂,将那股征服欲撩拨得愈发炽烈。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锁着她:“乐儿,今夜与你并肩站在此处,今后,我还想要你在我身旁,坐镇其中。只因我确信,普天之下,你最懂我……可笑的是,我连对你动心都需要遮掩。”
山庄、危崖、幽谷、林荫在夜色中铺展。
长乐用目光挨着掠过,心中却在丈量另一条路——跨过淋琊后山,穿破太华余脉,便是晋国的疆土。
“可你不懂我。”长乐忽而转头,对他笑道。
“殿下从来不知,我是个极爱面子的人……那篇流言报闹得天下皆知,取笑你我。我偏要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究竟如何!”
她这次牵住他的衣领,目光却飘向山下灯火,并不看他。
“我想与你成婚!”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季临渊神色一凛,全然未料此话竟由她先说。
“怎么,殿下不愿?”她挑眉追问。
“……有些突然。”
“并不突然。”她松开手,拂去云台石栏上的夜露,忽而环住他的腰,仰头望他时,悄悄用他衣摆揩水,“若要师父从此对邺城俯首,再催你父王许你少城主之位,这恐怕……是我唯一的法子了。”
季临渊揪住她的小动作,“你像是在开玩笑。”
长乐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冒险试探:“殿下可记得,白日里我对你父王提起的秘术?得之可使人百*毒不侵、起死回生……”
“晋国早年沸沸扬扬的传闻,”他语气不屑,“据说为无相陵所研,却始终踪迹全无,如今天下只当是荒诞传说。若当真有人能握此秘术,怎会不以此攫利?只存于传闻?何况药王都说此言荒诞,自然不足为信。”
这反应倒是很令长乐意外。
“你当真不知情?”
“知情什么?”
“是我失言了。”她转眸道,“师父虽不信这秘术,我却发觉一疑心之处,先师祖老药王活了多少岁,殿下记得吗?”
“一百余岁?”
“世人盛传老药王仙龄一百四十七岁,实则为障眼法,先师祖一百零四岁仙龄寿终,临终前几日还照旧背筐采药,健硕得很。他生前又与灵蛇虫谷、无相陵,交情颇深,听说与闾公年轻时师出一门……”
“殿下,你想想——百毒不侵的药,治二公子之病易如反掌;起死回生的丹,用以行军作战,岂非所向披靡?”
“若我能研出这秘术,殿下可感兴趣?你父王可感兴趣?”
长乐音色如魔音穿脑,语障心关。
季临渊不信:“你是说,你能研出百毒不侵、起死回生的秘术?”
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季临渊忽然听见铃铛轻响。
“啷啷啷~”
声线缥缈难辨,分不清是崖边风吟,还是清晖呢喃。
他眼神瞬间空茫,神魂暂失。
长乐再三确认,才缓缓追问:
“这秘术与邺城关系,你可知晓?”
“不知。”
“你可想得到它?”
“想。”
“若得此术,你最想做什么?”
“匡扶天下,普渡苍生。”?
令她意外。
摄魂铃问话,来人越心虚,答案越破碎。
他却如此坚定。
长乐缩回手,恨不能将他一起活剐再火化的念头,竟因这荒谬答案而冷却了几分。
难以置信。
这擅弄权术、煽动人心的坏东西……竟真是歹竹出好笋?
普渡苍生?这等冠冕堂皇之言,竟出自季氏之口?不可笑吗?
她敛去摄魂铃音。季临渊恍若未觉,仍在等她回应:“你能研出秘术?”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
“灵蛇虫谷当年精研百毒,涉猎甚广。我说愿与你成婚,便是决意为你寻此秘术,而我要的……是你的正妻之位!”
“只要你娶我——药王养女,灵蛇虫谷后人,掌百毒不侵之秘术,从此以后,你父王便再难动摇你少城主之位。”
“将来,你为邺王,乃至天下之主,便要算我倾力相助。”
季临渊凝视着她,眸色晦暗难明,见他嘴唇轻启,一个“阿”字好像在喉间打转,呼之欲出。
“你别提他!我知道你要问谁的名字!”
长乐骤然打断,突然噙泪。
“你只有一次机会,此生,我也只问这一回:我想与你成婚。这机会,你抓是不抓?”
她话音未落,他眼眸骤亮,当机立断扣住她的手,贴在胸口。
决断之色凝于眉宇,他指向山下金阙台的流火、漳河的万象、市井的繁灯,朗声道:“好!他日登极,你必是我金册玉牒亲封的王后,王座之侧,唯有你一人。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我要与你同刻史书。”
“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长乐迎着他的爱意,声音清越却不容置疑,“我灵蛇虫谷有告慰天灵之仪,需在高崖举行。我要你为我备一场世间最盛的婚礼,就在此山之巅,需光明正大,遍请天下。凡与邺城交好者,皆须前来——你要为我昭告世人,尊我为你唯一的妻。”
季临渊回臂将她拥紧:“这有何难,我们自当光明正大,不再瞒任何人。”
上一次是三峰山的日出,这一次是太华山的朝霞。
他俯瞰山下人间,又望回她,满目皆是憧憬。
她颔首,绽开一抹从未有过的娇媚笑容。
“我知道你不想听,可到底是一件最棘手之事……阿澈如何是好?”季临渊终究还是问了出口。
她垂眸:“以防他生事,喜宴便不邀他了。”
季临渊只为这一件事有些难过:“此事是我负他,不过你无需挂心,我挑个时候与他说清楚,将来他想要什么,我都尽我所能,补偿他。”
说罢忽刮了刮她的鼻尖,“除了你。”
见她似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来笑搂他,将脸埋进他心口,指尖在衣襟上画圈,不轻不重捶了心窝一下:“你们一家人,可真是坏呀~”
“只是……”季临渊到底存疑,即便意乱情迷仍退后半步,“你当真对他无意?一丝情意都没有?”
长乐唇畔勾起抹嘲讽:“情爱之事,如何评判。你最知晓你那位弟弟,是个烂好人,从未行差踏错,谁忍心伤他?”
明明是神医,眉眼里全都是邪意,甚至抬眸与他对视时,眼里有隐晦不明的暗示:“好了,不聊他,我不想与你聊他。”
他攥住她耍娇的手,有些冰凉,呵气时轻声道:“我等今日,已等太久。”
像做梦一般,未曾想过能成真。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等今日,也等很久了。”
季临渊俯身欲吻,她脑海中骤然闪过尸山血海。
他流着仇人的血,纵有千般缘由,终究是污的。
长乐猛地抬手抵住他胸膛,侧首避开:“殿下急什么?洞房花烛夜……再亲不好么?”
他点头后,长乐又补道:“殿下本不缺世间万物,成婚之日,我亦想尽我所能,送你一份大礼……殿下会做好准备么?”
这句突然的暧昧之语竟让季临渊耳根微红。到底是不谙人事的长公子,此时被哄得上了头,在她耳畔喑哑道:“好,我等着……”
从没见过这样的长乐,冰冰凉凉的,会勾住他脖子。宛如毒蛇吐信,丝丝缠绕,将他毒昏了头,晕头转向,想答应所有要求。
她笑得更欢,吐气如兰却又可恶至极,不让人抓住蛇信子,而是再度向他重述、强调:“殿下一定要记住我的颜面,那篇流言闹得沸沸扬扬,我心中很不舒服。我们遮遮掩掩这么久,我要将你认识的人全都请来婚仪,你的旧部,你的臣下,都要观礼。我还要以师父之名,邀来他所有故交……”
看她掰着手指清点宾客的模样,实在可爱。
只是听见熟悉的名字,季临渊失笑道:“五镜司也要请?林霁也在其列?”
她就在这山崖边咬了咬他耳垂,温热气息拂过:“既是光明正大,自要让所有打趣过我们的人都看到我们的盛大婚仪,好不好?我实在太想要告诉他们,我只爱你一个,好不好?把这件事情都告诉他们,好不好?”
她每问一句好不好,便蹭他脖颈一下。
“都依你……”他依着她的顽劣恶趣。
她不依不饶,语带威胁:“必须一个不少,否则……洞房之夜,休想进门。”
季临渊已被她一顿乱蹭,缠磨得气息紊乱,顾忌此处是郊外,远处还有精御卫候着,只得负隅顽抗,勉强关押着小季临渊。掌心却早已痒得想将她揉进骨血。
“……答应你。”
她好像一颗枝头熟透的葡萄,诱得他喉头滚动,再次索吻,她却如狡兔般躲闪。
一颗想吃也吃不到的葡萄,他恼了,箍住纤腰抵在树下,掌心护住她后脑,迫她无处可逃。反复纠缠好几个回合,直到她放弃抵抗。
撬开齿关的刹那,尝到她唇间甜意,狠狠吮着这颗葡萄,终于吃到了,甜津津的。
这滋味很奇妙,向来都是他赏给别人东西,这一个却像是他偷来的。
来之不易,许久才餍足地松开,点她鼻尖:“真怕你将来是个祸国妖后。”
长乐或许是认了这个吻,或许是吻太久有些喘不过气,缓了很久,眼中噙着激动的眼泪回视自己:“若我真是,殿下当如何应对我?”
他回神轻笑:“从前不懂纣王幽王,如今……好像懂了。”
“可我不懂,殿下亲口讲给我听,若要烽火戏诸侯,殿下也为我戏么?”
他勾缠她一缕青丝绕指,指尖按上她被吮红的唇瓣,着迷又敞亮的看着她,好似天恩梦赏。
在她重重咬了一口指尖的时候,他终于失控:“戏,都戏。”
酥麻自指尖窜遍全身,他再度吻下,比先前更烈。情动处抓着她的手往心上肾上胡乱探去,眼底蒙着水雾:“天明,我便向父王请旨。”
【作者有话说】
zjk审核老师,这里是复仇,我们没有描写任何脖子以下内容。肾,是因为,她是医师。
正规的轮流值班,在男德经的背景下,小白应该不太会有道德禁锢,从小没人教她。
澈子哥要升级回来了,再不回来天塌了
第132章
“婚仪不在阙宫举办?竟要在淋琊山庄办?”
季临渊去向邺王请旨议婚时,父王正于西宫休憩。珍夫人在侧侍奉,一勺一勺喂他吃着冰酥酪,待他咽下后,方轻摇团扇,为他扇风。
邺王觉得此举甚为荒谬,拿不上台面。邺城长公子迎娶药王之女,理当六礼周全——需遣仪仗开道,佾舞祭祖,再于金阙台大设婚宴,请来名门各派,犒赏三军,方合王室风仪。
所幸珍夫人适时添言道:“民间近来颇兴山野婚仪,长乐神医素有主见,许是想别出心裁。王上,年轻人喜新奇,不如随了他们心意,也好让臣妾开开眼界?”
看到这小王妃冲着他撒娇,邺王才面色和缓,温笑嘲她:“这就在宫中呆不住了?闹着想出去,却也不瞧瞧,孤这幅样子,临安那身子骨,如何爬山?”
“哎呀——”邺王妃帮他轻捶着腿,晃得头钗轻颤,“王上不老,身强力健,既然他们想去山上办,那定会想好周全的法子,咱们只管参加便是,何需忧心登临之难?更何况临安卧床良久,正借喜事,冲冲病气,岂不很好?”
季临渊如坐针毡,听得想掉头就走,却也知道珍夫人是在帮他——或说是在帮长乐。
“是,父王无需挂心。儿臣想一力操办,定将喜事安排妥帖,不叫父王为琐事分神,还请父王允准。”
邺王被珍夫人哄得心情舒畅,又吃了一口冰酥酪。转头望向他这长子时,却依旧眼神淡漠。
“昨日罚你跪祠堂,你夜半也要去与那神医登山,回来便要赐婚——孤知晓你早过了适婚年纪,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模样,不成体统。可若就此娶了那神医,大军师那边如何交代?”
“儿臣自会安抚贺兰澈,断不叫昭天楼与邺城生隙。”
“最好如此。”邺王松口,语气仍带着几分轻视,“料想昭天楼不会仅因一女子而置大局于不顾。只是如今军备整肃,正值筹备军医之际,只要药王谷不被晋国拉拢,便无大碍。”
他说到此处,突然给珍夫人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机灵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父子二人,邺王声线陡然冷硬:“孤提醒你一句,与那神医最好逢场作戏,莫要太过用情。婚仪如何筹办都不重要,唯需尽早诞下麟儿。女子一旦做了母亲,便有了牵绊,如此联姻才能真正稳固。”
“是。”
“更要紧的是,莫因婚事误了邺城大计,否则……”
季临渊立刻接道:“儿臣明了。实则,晋国必因药王谷与邺城联姻一事有所震动,也好见机行事。”
邺王挪动那半边病腿,示意推他到书案边上去,没了人搀扶他,终究有些吃力。
他抚着患腿,只能口头教导:“既然要办婚事,需得好生择期。那神医既是药王养女,需将她生辰八字、家世来历查探清楚。其亲生父母是何人?祖籍何处?都要问明白——规格仪典你自己做主便是,不可拂了药王颜面。”
“儿臣明白。”
“你若与她定下婚期,孤便遣宫正司教她礼仪。以后莫要让她再于宫中放肆,更别将晋国那些男德糟粕经,搬到你身上……丢人现眼。”
“儿臣遵旨。”
待季临渊转身欲行,邺王忽又唤住他:“慢着。孤修书一封,着狐观主亲自查探,如此方为稳妥。”
“是。”
邺王撑着扶手欲起身提笔,才斟酌写了两字,终究因心中忌惮那日之言而作罢。
季临渊趁势道:“既然有意邀狐观主与药王会面,或能言清误会。”
不料一提及此事,父王竟坐立难安,神色焦躁。思忖良久,才将一张信笺递到他手中:“这是千里观传讯的旗语,立于城头,三日内必有狐观主飞鸽往来,此后都由你经办吧。”
无论狐木啄是否生变,此人将他腿疾密告镜无妄一事,确凿无疑。当年无相陵满门尽灭,又经多年查验——狐木啄曾再三担保,无相陵出逃父女皆坠崖身亡,且亲验遗骨。回城后,熊蛮下狱,其余知情者尽被灭口,这世间除了狐木啄,再无人知晓当年真相。
他定要与这狐观主好好清算一番。
想完这些,他转过头来,“渊儿,你若将药王谷一事办成,不叫昭天楼离心,孤,今后便放心将这邺城都交给你。”
季临渊猛地跪地,按礼逊谢:“父王春秋正盛,儿臣不敢觊觎大位。只求能为父王分忧,为临安治愈身体。”
“其实,孤知道,”邺王语气似有松动,“你终归是孤身边最听话的孩子,这些年……多亏你了。”
季临渊仿佛等了许多年,只为这一句话。在那些极其渴望父爱的少年岁月里,它始终缺席。如今终于听到,却已经过了最需要的时刻。
心绪复杂难言,最终只低声道:“儿臣告退。”
疾步出了父王西宫门,晨风正候在阶下,等着领旨去密查长乐神医的家世。却不料季临渊将那旗语随手纳入袖中。
“殿下?不查吗?”
季临渊轻笑一声,无比坚定:“查与不查,有何分别?纵是查出什么,也动摇不了我娶她的决心。”
长乐说得对,他往后会有自己的家,不必再追逐从前虚无缥缈的亲情。
无论她是谁,无论从前如何,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以后。
他一个眼神,晨风便心领神会,要将长公子这一决定,“不经意”透露给神医知晓,也好叫她明白,长公子有多么将她放在心上,神医定会开心。
“殿下近日心情甚好,连走路都在哼曲儿。”晨风笑道。
季临渊嘴上说着“有么”,笑意却更深了。
*
栖梧宫。
长乐白日补觉,迷迷蒙蒙断断续续睡到傍晚。身处邺城宫中,离仇人最近之处,其实每夜依旧被梦魇缠身,只是饮恨止渴,试图紧攥着这把火,任它在胸腔中加温,支撑着每日走下去。
自下山后,二人便说好分头行事:季临渊整肃衣冠往邺王处请旨赐婚,她则回房给药王修书。
她不想拖,虽说季临渊近日被她蛊惑得头脑发昏,却难保日后不起疑心。更何况乌太师旧案,他在鹤州时已有所耳闻。若待他们回过神来,难保不会对自己生疑。
夜长梦多。
目前最让她头疼的便是药王。
长乐耍了个心眼:寄回药王谷的信,她一向用医家那如天书般难以辨识的字迹书写。她笃定,若要拆解此信,除非请个懂行的郎中,否则邺城军谍也需大费周章。
她深知师父性情。若知晓邺城城主便是灭门仇人,师父定会有所动作,至少必会亲赴邺城。然而此事绝不能让师父知晓,却又不能因婚事计划阻止他前来。
长乐便想出一个主意:待婚期确定,她告知师父一个错误的日期。只要师父错过正日,待婚礼一过,一切都不要紧了。
至于寄给林霁的信,重点在于恳请他将镜大人邀来。林哥哥明白她的心思,自有分寸。
除此之外,长乐近日几乎将《毒经》翻烂了,一直在找有什么药可以把人放倒,最好睡上十天半个月,能直接睡到婚仪结束的。
可惜,能致人昏迷的毒药虽多,对身体无害的却几乎没有。不是损伤脏腑,便是让人半身不遂,要么令人痴呆。
她都不敢给贺兰澈用。
还在踌躇时,忽感地面一震,便闻宫殿外廊有宫女侍卫惊声尖叫,未及反应,只听“轰隆——”一声,屋内琉璃灯与镶嵌的夜光璧摔了两盏下来,门外殿顶浮雕簌簌落灰,“地动了!”外廊传来争先奔喊。
长乐迅速奔出殿宇,在空旷处站定。好在震动只持续了片刻,并无余震,大殿也未见坍塌。她心绪渐平,准备找季临渊问一问,却得知他正忙于处置震后事宜。
残阳很快被铅灰色的云翳吞噬。那云丝丝缕缕,如同被地动震碎。饶是长乐素来镇静,面对这诡异天象与周遭宫人仓惶奔走的景象,也不由得焦躁起来。所幸季临渊派了晨风大统领前来安抚她。
“神医,方才地震了,震源尚不明确。宫中暂无大碍,只听闻城中有几处坊楼坍塌。殿下已亲率人马前去查看安置。请您暂留空旷处,他处理完毕便回来看您。”
此时听闻西宫方向戒严,原是季雨芙不知何时溜出了宫,大批精御卫被分派出去寻她。那病秧子季临安也已被迅速转移至空地,由专人看护。
宫外一片嘈杂,长乐身处其中,却觉形单影只,并无相熟之人可依傍。
不多时,天上云气积攒,黑气蔽天,风吼如雷,看起来要下暴雨,长乐只好避至栖梧宫的宫廊下暂坐。
也不知贺兰澈在那星铸谷中……能不能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一浮起,长乐便真正慌了神。她想到贺兰澈这傻子正在洞里做手工,洞顶突然坍塌的画面,猛地跳起来就往宫门外奔去,只想立刻冲到他身边。然而跑到宫门口,见十步一岗的精御卫皆凝神望着她,问她有何吩咐,她只能咬着唇将急切的话咽回肚里,一时之间竟有些崩溃。
是她把贺兰澈赶到外郊去的,如果他有什么事,她会后悔一辈子。
“神医不必忧心殿下,此次震源不在邺城,暂无人员伤亡的消息传来。”精御卫之间近来都听说了神医与殿下真有一腿,殿下半夜跪完祠堂带她去爬山的传闻,只道她与长公子难舍难分。
震源不在邺城?长乐闻言更急,忙取出腰牌欲出宫寻人,却被侍卫拦下。
“殿下正忙于救灾事宜,还请神医回宫。若您有任何闪失,卑职实在担待不起。”
有人护送她回去,她第一次体会什么叫深宫如笼。
暴雨如天河倒泻,疯狂地冲刷着金阙台,雷声在低垂翻涌如墨的云层中炸响,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将整座宫阙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
焦灼随每道惊雷、每阵骤雨啃噬着她的心神,将等待熬成漫漫长夜里的酷刑。
雨幕中飘摇的宫灯,陪她听着更鼓从傍晚一直响到半夜深更。
直到“吱呀——”宫门被猛地推开,一道湿透的身影撞进雨幕。来人的锦袍被雨水浸成深色,几缕湿发贴在颧骨,他望见廊下的长乐时,眼中迸出光亮,人已踉跄着奔过来。
长乐几乎不敢确认,疑是自己看花了眼。直到被他紧紧抱住,熟悉的檀木香混着雨气袭来,她的眼泪才混着雨水一起淌下来。
无言将贺兰澈拽进殿门,见他外袍尽湿,忙取来干帕子为他擦拭。
据说震源在临近邺城之外的西南方,属晋国境内。而星铸谷远在北郊,幸无坍塌。贺兰澈同样忧心长乐,快马加鞭,冒雨急赶了回来。
“我本应更早赶回,无奈地震之后,谷中矿洞众人奔逃,竟有人趁机劫财,替那矿主平息事端后方才脱身。记得你幼时便曾在地震中走失……料想此番你定会惊惧不安。这次有我守在身旁,你无需再怕了……”
长乐默默用帕子擦得他衣领乱七八糟,直到将水珠碾干,才“呜呜”哭着再次扑进他怀里:“还好你没事——”
抱住他,如同躲进远山云树的怀里。是全然自愿的安稳。
“这几日,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而她只是哭,埋首把泪都灌在他颈窝。电闪雷鸣间,只剩划过的白光像要震碎这殿。
贺兰澈猜想她独自在邺城宫中定是孤单,还需看邺王脸色。大哥素来与她呛吵不停,自己不在,更无人为她解围。
她说得确实对,他只知哄好她每一次掉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掉。
“等我忙完这阵儿,等二哥哥彻底好起来,我们就走。”
长乐疯狂点头,喉头哽咽,满腔的话——“再等等我,就快好了,我要全身而退……”说不出口。
最终只化作几声模糊的“嗯”,踮起脚尖吻他不停,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任凭檀木香味把她包裹住。
亲着啄着,贺兰澈发现自己的腰带走丢了,外袍已被褪至臂弯,贴身里衣松垮地悬着,还残留的两粒水珠从锁骨处滚落,又被长乐沾吻去。一步一步将他逼到锦帐边,好似再不脱就要来不及了一样的急切。
紧要关头,贺兰澈一把将腰带夺回,打横抱起她,趁着那股灼热的气息,不由分说便往外走,俊脸涨红却坚持道:“不能在这里……去我宫中……”
长乐心中剧痛,很想随他去。可这殿门,是他的底线,亦是她的牢笼,如同一道无形的铁栅,将她死死禁锢。无论如何,都不能跨出去,他越是相邀,她就越是心酸。
你为什么总守着,这世上别人都不守的东西。
为什么,从不肯对身边豺狼生疑?
为什么在丑陋尘世里辟出一方净土,却不知周遭早已腐烂,侵蚀……
……
半晌,长乐终于消停下来,自嘲般低语:“罢了,你回头又要说,我满脑子只想着这档子事。”
“我早已不在乎洁标了。”贺兰澈执起她的手,黑夜电闪间,他眼型俊逸,睫羽乌亮,瞳光诚恳闪烁。
“只是……”他顿了顿,想着自己从远郊策马疾驰而回,一身尘土,一身汗渍,一身雨水。无论是《男德经》要求:整洁入寝房才有助于闺阁雅兴;还是医书上所言“男子爱干净才对女子身体好”,他都应该洗个澡。
他打算,回到他自己宫中,要先净身换衣,再备好温水,避免事后仓促而不得净化。
他认真向长乐提问,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难道这么重要的事,不是洗香香以后,体验会更好吗?”
……
换来几声痛苦干笑。
长乐气得直用额头撞向墙壁,却被他伸手拦住。心头是撕裂般的痛楚,却又被他缺心眼的真诚逗得要捧腹,一时竟拿他毫无办法。
贺兰澈,你活该洁一辈子!
夜光璧与琉璃灯同时亮着,他听见长乐问:“你什么时候走?”
她的出发点很合理,话本里多得是忠犬护主牺牲的故事,她自小便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小动物。而贺兰澈是一只温柔大狗,望向她的眼神总是专注而温柔。
自己不需要被保护,他也不可以有任何意外。
“我不过是偷偷回来一趟,瞧瞧你,再看看大哥二哥便走……”
长乐突然揪住他,“你能不能直接回去?别见他们……”
“为何?”贺兰澈不解,“我还准备向大哥禀报铸币进度。”提起此事他便自豪,为免长乐再说他整日“无所事事”,竟掰着手指一桩桩数来:
“我近日指挥匠人用火爆法凿岩,还得时时查验支撑木架是否稳固,防范塌方……”
“要核查矿石品位,盯着淘洗、提金,防止矿工私藏高纯度金砂……”
“还要熔金、浇铸坯饼、冲压钱模,防止工匠在金料中掺铜,记录每日铸币数量与损耗……”
他数得认真,浑然未觉长乐的脸色已悄然变了,还在那叭叭:“放心吧,我明晚就走,白日里还要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长乐急得耳根都红了!她瞥见一个更高大的身影推开宫门,绕过照壁,在雨幕中沿宫廊步步走近。
长公子来了。
她那心胸狭隘,疑心深重的“未婚夫”。
长乐左右环顾,猛地将贺兰澈往床榻方向推搡!他不明所以,挣扎着要起身,情急之下,长乐便晃了铃铛,贺兰澈瞬间安静下来。抓起被褥枕头将他严实盖住。
季临渊准时叩门。
……
长乐心中憋着掀翻天地的火气去给他开门,一脸怒意:“我刚睡下!你吵什么!”
季临渊被她一吼,愣在当场:“方才地动,我怕你受惊……”
长乐踮起脚都要骂他,“大震跑不了,小震不用跑,没见识的邺城人,我有什么好吓坏的,你宫外事务可安排妥了?”
季临渊轻揽住她,试图安抚:“嗯,不能一早便出现在你身边,忙到此刻才得空。若你害怕,我留下陪你。”
季临渊往前踏一步。
长乐往外顶一步:“你回去。”
他蹙眉:“如此大雨,你忍心让我冒雨返回?”
长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太害怕贺兰澈突然醒过来,冒出一声“大哥”,这念头太吓人了,光是想象都吓得她脊背发凉。
突然,灵机一动。
“你怎么了,为何如此生气?”
“你没听说贺兰澈方才回来了吗!”她冲他嚷道,“我又将他骂走了!他忧心忡忡惦记着季临安的病,这会儿怕是已经冒雨赶去二公子殿里了!你自己追去跟他解释吧!”
季临渊恍然,拍了拍她的肩:“不怕,我去处理。”
目送他走出宫门,遣散精御卫,自己撑一把伞,步履带风地冲入雨中,疾步朝二公子季临安的寝殿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菜狗]还在坐牢的赵大人:原来我写的是预言报,不是流言报,能不能给我减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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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巨兽咆云,破瓮倾水,一场雷雨。
“殿下,殿下!昨日便未得歇息,今日又奔波整日,何苦非要此刻见二殿下?两夜不眠,恐伤了身子……”晨风大统领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在季临渊身后,关怀被风雨撕得零碎。
季临渊见手中伞根本挡不住这泼天风雨,索性反手将伞掷回给晨风,自己则大步流星,径直冲入雨幕,奔向那唯一还亮着灯火的宫门。
晨风握着伞呆立殿外,忍不住低声嘟囔:长公子和神医,蜜起来调油……吵起架来也是真凶。
出乎季临渊意料,殿内并未见贺兰澈身影,只有亲弟弟季临安独自卧在病榻,又倔又虚。
见大哥浑身湿透、眉宇凝沉地踏入,季临安才微微动了动。
他今日又拒服药,任由汤药在案头冷透。季临渊亲自端起药碗,见弟弟将脸埋在锦被中,露出的后颈瘦得硌手。
“临安,”他放软声音,从果盘取来蜜渍梅子,“先尝颗梅子,再喝药。”
见弟弟依旧摇头,他便拎起他衣襟,强行捏开牙关,随即将那碗苦涩药汁迅速灌了下去。
“阿澈来过了?”季临渊松开手,气息微促。
还是不与他说话。
季临渊自行环视殿内,得出结论:“他若来过,你断不会拒药。也好——”他顿了顿,“我知会你一声:神医日后便是你们的嫂嫂。此事,绝无更改。”
季临安这才冷笑一声,斜睨过来:“大哥想取的,何曾顾忌过手段?这天下,还有何物、何人是你不能得的?”
季临渊疲惫地揉着眉心,不欲再起争执,免得明日又被罚跪,只撂下一句:“他若来了,你不必多言,叫他来衔烛宫中寻我,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巧的是,他刚踏出殿门,便见贺兰澈撑着伞立在台阶下。
季临渊脚步微顿,捏紧了袖口,正不知如何开口。
贺兰澈抬眼望他,眼神诚挚,只抬手指了指殿内,口型似在问:“二哥哥歇下了?”
“刚服了药……”季临渊心中纠结,终究有些不自在,“阿澈,我……”
岂料贺兰澈竟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他摆摆手,比了个“那我走了”的手势,挑眉眨眼,未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倒叫他莫名其妙的。
*
方才,长乐支走季临渊后,轻轻摇醒贺兰澈。他一睁眼,便见她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
送他走前,长乐握紧他的手:“你能不能……为我,孤立他们所有人。”
她从未打算让贺兰澈知晓所谓的“成婚”,或者说,她压根不觉得那叫“成婚”,而是“猎杀时刻”。
等她料理好这些人,再安抚贺兰澈。
贺兰澈听了却忍不住笑出声:“为什么?要永远孤立吗……”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他们定是发生了很大的矛盾。
“暂时孤立吧,别问为什么。”她泪光盈盈地再三叮咛:“不许和他们说话,也不许听那两兄弟任何言语,莫信宫中任何传闻,只信我一人。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见不到她?这可不行。
“好!我们一起孤立他们!”
他同她拉钩,心里却忍不住笑出声。
……
次日醒时,天光放晴,得知贺兰澈已经出宫,长乐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未几,就听说季临渊遭大雨淋透后,病倒了。
西宫那边忙着处罚私自出宫被捉回来的季雨芙,唯独长乐携药箱来探病,亲自为他把脉。
晨风大统领在一旁忿忿:“长公子向来健壮之人,定是连日熬夜耗伤气血,又淋了大雨,这才恶寒发热。”
因怕余震复起,白日叫各宫人尽量候于殿外空旷处。季临渊即便养病,头痛身痛,却仍要在庭院中辟出一处桌案,露天处理政务。
长乐重新假装温顺模样,眉眼低垂坐于他身侧,团扇轻摇自遣,听他瓮声瓮气地排布要务。
待属官各自领命而去,周遭暂得清静*,他才抬眸告知她:“此次震源在晋国越昌府,颇伤了些人。越昌府与邺城相邻,故而邺城仅感震动,灾害轻微。只是你们晋帝怕要下罪己诏了。”
“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季临渊摩挲着案上奏折,今晨有督军奏报,天助邺城,正好可趁此时机,将季临安中毒一并发作,与晋国彻底割席,拿下平阳关胜算更大。
这疏议却暂时被他压下了。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他只吟道。
长乐知道他的意思,近日难得不撒娇不耍疯,和他正经说话:“天灾罕见,殿下在纠结是否该趁人之危。”
“近年京陵势头日盛,非比我们在鹤州时看到的吏治昏聩。五镜司正逐州督行新政,九州已控四州,再拖下去,恐失良机。”季临渊目光投向墙外,“只是……”
他张开臂膀,长乐顺势挪入怀中,“我不懂你们政事,却知邺城若近期出兵,说得顺利些,势如破竹,一路攻下,说得不顺些,只是夺下邻城,扩展疆土,哪种都必遭双重民怨,吃力不讨好……”
“何况,”她搂住他腰侧,“出兵岂不误了我们的婚事?能否再缓些时日?”
“到底国事更要紧些。”他为难。
“殿下……”长乐给他吹耳旁风,“如今师父尚未亲口表态站在我们这边,此次震灾,他定会出手相助。若逼得太急,他召我回谷,不许我嫁与你,何谈后业?”
“恕我说句冒犯的话,你父王虽为季洵大将军嫡系,却生在太平年代,从未真正领兵。就闹着最近想出兵。”
“可殿下是实打实自幼于行伍中历练出来的,岂会不知,往后虽不算好时机,近期更不是好时机。待我们大婚之后,药王谷突然搬了过来,士气大涨,吓死他们——再出兵也不迟呀。”
季临渊顿觉这台阶恰到好处,当即朗声而笑,轻咳一声,提笔批复了奏议,命人端到西宫去。
长乐又悄悄松一口气,这一天天的跟他贴贴抱抱,钩心斗角,还要顺手保家卫国,真是太累了。接着还要想办法既不暴露自己,又将消息传给镜大人。
“正好,今日便与你商定婚期。”
他敲敲桌案上的黄历,邀她同阅。
季临渊提道:“礼监择期需取你我生辰八字合婚,方能谋算黄道吉日。”
“什么黄道绿道□□白道的,说了不信这些。”长乐拍开他的手,“我只想和你尽早成婚,越快越好。一月内为佳,若不行,两月也成。最晚不可超过三个月。”
她豪迈极了:“所以,具体大婚的日子,你等我信号吧!”
季临渊失笑:“你果真不筹备婚事,可知大婚需备多少桌宴席,提前多久采办物料、安置宾客?这么多人等你的信号?”
他还是坚持要看黄历,“我们最多能选好日子报给礼监,八字却是父王要问,躲不过去。”
为免他生疑,长乐报了辛夷师兄的生辰,只是将年份改了。
在他怀里,两人依偎着翻看黄历,她忽然指着一页:“九月十八如何?既在两月之内,又是初秋凉爽的时间。”
季临渊蹙眉念道:“宜打扫、安葬、入殓、开光、迁坟……”
“乖,选前一日。”他指尖点在九月十七,“宜结姻缘、搬新房、动火、作灶,这日子更吉。”
……
你宜了,我宜什么?
长乐为了蛊惑他同意,干脆开始蹭他:“十八是双数,比单数吉利。依我的,我们一起和天命对着干!”
她一脸邪气的模样,漆眸微亮,贝齿微启,唇如点朱,美不可言。
“纵是我应允,父王也必不允。”
季临渊忍不住咳嗽起来,觉得喉咙肿痛,疼到不想说话。怕病气染了她,也只是将她按在怀里。
“相信殿下为了我,会解决好的。”她仰起脸笑,手臂缠上他脖颈。
这是对季临渊最有效的杀招,简直百试百灵,已经被她摸透了。
两人又商议婚仪细节,都是没有父母指导的门外汉,鬼主意一个接一个。
淋琊山庄因在半山腰,前有露台临绝壁,后有佳苑安置宾客。
以邺王为首的重要来宾提前一日便住到山庄里去,因而山庄近日要立即着手修缮。
什么婚服、流程、洞房布置的,长乐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上心。
倒是对邺城宾客颇显重视。
直到商议到坐席安排,季临渊笑道:“婚礼宾客还要分‘提前批’与‘第二批’?”
“对啊,这是我的独创,否则如何称得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婚仪。”
季氏一脉都被安排在主苑的主宾席位上,而晋国请来的宾客,除了镜大人与药王,其余皆被安排在外苑席位。
长乐特意道:“既然要让狐观主与师父示好,不如也让狐观主坐个主宾吧。”
“你那个八大副将唯一幸存的儿子小熊,怕不是也得好好尊之,嗯……就也让他得个主院席位吧,就当鼓震军士之心!”
长乐在大事上很懂礼,他很为此动容。
她又趁机道:“席位便不够了,莫不如就趁这地震之由,找借口将昭天楼一家赶回天水去,一来一回,也要多月,不让他们占席位,咱们心无旁骛的准备婚仪。”
季临渊病中乏力,实在无心力与贺兰澈周旋,竟爽快应下:“我寻机让他们回去,只是阿澈将来知晓后,恐不得大闹一场……”
“木已成舟,管他闹不闹的,不给我们添麻烦就行。”长乐不嫌他生病,索性和他脸贴脸,“那就这么说好了,殿下是世上最好最好的殿下!”
他今日应了长乐诸多要求,看起来也将她哄得高高兴兴,这会儿才和她提到,“我也有桩为难事……父王想遣人来,教你宫廷仪礼……”
长乐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得意答应下来:“殿下放心,我以后一定不叫你为难。”
第134章
婚期既定,诸事开始安排。
不过暂时是秘密安排。
“贺兰澈还是不肯走?”长乐惊讶。
季临渊愁眉难展。
他近日找了诸多借口,比如:“你今年年关未归,想必昭天楼中长辈思亲。特批大军师与你一家回乡度假。”
贺兰澈却说:“正有此意!等二哥好齐全了,还想邀上他与长乐神医,同我一路回去,大哥届时为我批假吧!”
又如:“越昌府震情严重,你毕竟是晋国之人,莫不如去协助援修一番,传出去也好听。”
贺兰澈便说:“有道理,我这就去问问神医能否与我同行。”
……
长乐与季临渊双双坐在殿前发愁。
果真是个黏皮小狗。
“莫不如,直接告诉他,他终会想通的。”季临渊决定道。
“不行!”长乐抬头,“他在京陵时,便处处与林霁作对。他若知晓你我之事,绝不肯甘心,定会闹事。”
“是啊……”季临渊摇头长叹,“他当年为你殿前抗旨,顶撞父王,声称此生若非娶你,便剃度青灯,永绝红尘。”
这倒是让长乐眸光一亮:“邺城有佛寺吗?”
“没有,父王只信归墟府,城中唯有天师观。”
那就好!长乐眼睛亮闪闪的,一副恨不得要发卖他的样子。
“既然星铸谷关不住他,不如寻个隔绝之地将他软禁,派重兵看守。”
季临渊沉吟数日后,终以邺王震后雩祀、需观星象为由,遣贺兰澈往天师观清修,命他为天师重塑金躯。也顺带解释了近日宫中披红备绸,调遣三牲的怪异举动。
终算是清净了。
*
再过一些时日,长乐收到了药王谷的回信。
师父潦草的笔墨间,淋漓地透出一个大大的困惑。
仿佛能想见,药王读完她要嫁给季临渊的亲笔书信,那张国字脸又惊得皱成了一个“囧”字。
她提笔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便将请帖寄去,却只写了日期“十月十八”。这样待师父动身时,婚期应当已经过了。
但愿吧。
也算报答他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邀林霁与镜大人的喜帖,要经季临渊过目,她写得很含蓄委婉,他们回信时的恭贺之语也没有异常,只说一定前往,却都心照不宣。
邺城礼节遵前魏旧制,流程繁琐,由礼监操办六礼。
纳采,以雁为礼,被长乐拒绝了。
问名,八字合婚,早被长乐拒绝了。
纳吉,正式定亲,两人当日已在太华山上自行解决。
纳征时,长公子欲铺十里红绸、妆点栖梧宫满树金铃,再造雕花八抬轿,却被长乐以“麻烦”“不实用”“上山坐什么轿子”为由,通通否决。
最终聘礼折成金子,狠狠讹了季临渊一笔,准备送往药王谷。
药王来信,又要在原聘礼上,像模像样地添上不小一笔,叫长乐自行压箱底。
长乐嫌麻烦——走个流程而已,这些人还当真了,到时反成累赘,于是她提出“互免”。
此举令邺王对她刮目相看,颇为夸赞其懂事,又觉她对季临渊痴心一片。
如今只剩大婚当日的亲迎了。
*
邺城彻底步入八月后,邺王亲自遣人来栖梧宫,按世子妃仪制为长乐开蒙训礼。
栖梧宫亦拨来一众侍女,严令此后须依宫规侍奉,再不许她拒人于外。
最后便是让她学习《世子妃的准则》。
因为长乐神医自幼父母双亡,无教养嬷嬷教导,珍夫人便亲自前来,教授她照料夫君的规矩。
首要便是穿衣须有宫中气象。
浮光锦裁就的新衣送至,长乐被迫褪下惯常的小青衣,换上华艳织金的宫装,其规制在邺城仅次珍夫人。
“对嘛,这才显出尊贵气度,与临渊果真天生一对。”
珍夫人笑意盈盈,亲自为她绾了半披髻,簪上金丝步摇与珍珠钗环,在铜镜前细细端详,啧啧称赏:“乐儿这骨相与身段,当真是天下独一份的标致。”
婚前指导,珍夫人便神神秘秘地将她请到西宫中。
这几日除了要学却扇礼、合卺酒这些正规东西。
更有一些糟粕。
譬如:新妇须晓三从四德,事夫如事天。
要求单方面擅长操持家务,包括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等。
以及婚前守贞,婚后对丈夫绝对忠诚,丈夫死后守节不改嫁。
她自幼生于山野,前有未央宫放养,后有药王谷庇护,更何况晋国女子有独步天下的《男德经》罩着,只当这些教条是前朝旧闻。
真要将这些《女德》捧读奉行,她的脸一阵抽搐。
还好前朝亡了。
……
终于熬到礼仪培习的最后一日,长乐面不改色地翻完了春宫小册子。
都是些很落后的东西:《这九个姿势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学会十五个小心机,夫君真的难以抵挡》,只教导女子做小伏低,却不教导男人。
比《黄楼梦》差远了。
珍夫人却笑意款款,要对她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教一些压箱底的“绝技”。
“你若与渊儿成婚,那世子之位便是他囊中之物。将来他父王蹬腿走了,他便是邺王,你与这些王侯相处,迟早得学会称呼他们的精髓。”
长乐正在震惊,她为何突然如此与自己这般说话,珍夫人一脸坦诚:“继母难当,你们父王到底年长我那么多,这些都是逃不了的,我知晓他的孩子都靠不住,只你以后罩着母妃就行。我很好养活,就是对吃、穿、住有些要求……”
长乐暂时理解季临渊为什么看见珍夫人就头疼。
不过,若是她真的嫁给季临渊,会答应她的。可惜这珍夫人比她还小,邺王马上就是死人了,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办。
“你才二十岁,为何一定要嫁给王上呢?”
“傻孩子。”珍夫人心道:你以为我有得选?她嘴上却说的是:“他长得好看呀,嫁人不就是首先得好看,赏心悦目。”
“嫁人只图好看么?”
“我听过你在晋国的时候,”珍夫人笑道,“你就是吃太好了,才挑食。”
“当然,你们父王,也不止好看,还有钱有权。虽然事儿多,还克妻。但他这样高位的人,能对女人温柔说话,已经很可贵了。多少男人既不好看又没钱,心猿意马,脏得很,比他事儿还多。”
“克妻?”
珍夫人以为长乐担心她:“所以续弦封我为妃么,我可不是他的王后,克不着我。”
长乐暗叹,可惜珍夫人不生在晋国,以后让她体验下女官制和男德经的普照,大概就不会……
“来,先不提这些,你跟着我念——”
“臣~妾~”
“殿~下~”
“王~上~”
珍夫人再三鼓励:“来试试——”
长乐表情复杂:“王上!”
“念得不够软糯,重新来,王~上~”
“王上。”
“再试试。”
“王…王上……”
珍夫人笑得抚腹。
这些“学问”都是她在药王谷接触不到的阴暗面。她不想再学了,其实这些话她本就会说,蛊惑季临渊时驾轻就熟。
作为半个魅者,她当即将那笔记撕得粉碎。
王妃见状,又循循善诱:“都是为了周全生活嘛。出于个人领悟,母妃再教你些旁的。”
这次教的,是如何在惹怒了他们、面临责罚时,减轻惩处。
首先要故作懵懂,面带疑惑,先仰头看天,眼眉轻转,再带动脸颊微动,最后才缓缓发声——
“嗯~?!”
长乐沉着脸,拒不配合。
“妹妹莫要小瞧这本事。他们嘴上说着爱你这冷性桀骜的模样,实则软声娇语一出,没有不立刻服软的。男人啊,皆如此,无一例外。”
珍夫人叹道,“他们姓季的更吃这一套,将来若想讨要点什么,哄着他们,就得这般。”
“非是天下疆土皆有女官制、男德经,也非天下女子都是药王之女,能有妹妹这般福气……纵是有这些,也不代表女子便不必受半分委屈。”
“其实以妹妹如今的身份,这些自是用不上。我教你,不过是备着万一,纵有福气,亦需懂得屈伸……偶尔用上一次,比时时用,更显威力。”
最后,珍夫人又附耳过去,对着长乐嘀嘀咕咕叨叨半天,尽是些闺闱秘辛。
“啊?!”
无数没用的知识瞬间塞满了她的脑子。
从珍夫人处出来,长乐整个人都不好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从此以后,“冷”要说“冷冷了”,“疼”唤作“疼疼了”。
每晚入睡前需为夫君按头,坐在床榻上时要沉胯,头回集合时掉眼泪的姿势亦有讲究,被窝里还可以玩成语接龙,居然摸喉结也是擦边……
她甚至还知道了那些妖娆系带的小衣该如何穿,一根带子能穿出八百种花样!
这些口口相传的技术,比《黄楼梦》更细节。
当然,技术本没有高低贵贱,奈何用非其人。她接受不了。
这份别扭,甚至暂时压过了面对邺王时,想捅死他却要强颜欢笑的不适。
让她这个从小因流浪而没有什么家国情怀的人,硬是想念晋国了。
*
长乐回栖梧宫时,注意到殿外添了一架秋千,刚巧季临渊坐在上面等她。
他来的时候,就可以把栖梧宫所有婢女都清空,反倒让她落个清净。
她立刻变了一张脸,笑着走过去。
“今日学了什么?怎么学这么晚?”
他照例将她揽入怀中,仿佛怎么也抱不够。
“学了往后如何侍奉你。”她说着,手已自然而然地抚上他额角,“据说嫁给你,每日需为你按头。”
长乐忽觉心酸无比,遗憾从前对贺兰澈是太狠心,太粗鲁了些,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给她机会弥补……
“确实头疼,哪有新娘子连嫁衣都由夫君选定的?你对婚仪一点也不上心。”
婚仪细节皆由他一手操持,她只过问自己宴请宾客那一部分。
“我眼光不好,殿下慧眼独具,自然选得妥帖。”
她笑盈盈地搂着他,目光却飘向别处。
贺兰澈留给她的琉璃盏已经全被侍女清走了,也不知奉了谁的旨意,给她加了等数的夜光璧,再点上灯笼烛火。
“其实你不必学这些,可以把它们都忘光。”热恋中的长公子突然同她表白,烛台忽隐忽现,映着他眉眼。
“我原就爱你从前的性子,你就像从前一样,也很好。”
“从前的性子……把你推到荷塘?”
“你倒记得清楚。最近娇气得很,倒像换了个人。令我这些日子,时常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他干笑两声,轻刮她鼻尖,“不过,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很爱你。”
“你骗人,我要变成蟑螂,你还会说爱我吗?”
“蟑螂?”季临渊失笑,“蟑螂不行,但我会把你养起来,不叫你被人踩死。”
“那我要是变成麻雀,你还会说爱我吗?”
“麻雀可爱。可是麻雀会飞走的。”
“我要是变成……变成疯子,坏人,要杀你,你还爱我吗?”
“你想试探我的底线?”他轻易就能看穿她,“你若成了疯子,就去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
长乐愣了半晌:“殿下,君无戏言,是与不是?”
“自然,上位无信,何令臣下?”
他突然又说:
“我爱你,一直爱你,你可以重复向我确认。”
也不知说的真话假话,总归是疯话傻话,长乐便不和他开玩笑了,“今夜到底寻我何事?”
“一桩正事。”季临渊竟然弯腰将她公主抱起,阔步直入殿内。胸膛坚实抵着她,步履沉稳如磐,将她置于罗汉榻上,将桌上盒子亲手捧来。
一串雨滴玉坠项链、一条金点翠手链。
长乐腕间原有银铃,她不肯取下,添了手链略显繁复。
他便执起玉坠戴在她脖子上,夸道:“好看。”
长乐等他自己解释。
“这是从我娘亲的遗物中偷藏的。”
“那我戴着,被你父王发现,你岂不是又要受罚?”
“他不记得的。”他指尖摩挲手链,眼神渺远,“当年她过世,父王说见物伤情,命人将遗物尽数焚毁,这两件是我悄悄留下的,他看见过也没想起来,还以为是雨芙的东西……”
他重新对她说:“虽比不得聘礼中的珠玉贵重,也不及阿澈曾为你打造的物件精巧,却是母亲仅存的旧物了。”
“你别提那个人的名字……”长乐眼眶微润,意识到后,心绪烦乱,随即转开话头,“既是仅存之物,我如何能收?”
“你定要收下。”他为她扶正玉坠,轻吻她眉心,“你我……原是同病相怜之人。从今往后,我母亲便是你母亲。这物件,要托你传下去。”
长乐想说:可去你的吧。
谁稀罕和你拥有同一个娘亲!
可心尖偏如滚进一颗酸梅,提溜乱抓,翻搅起细密的涩痛。
她抬眸与他对视——这是她为数不多肯正视他的时刻。
眼前人眉目如画,英气果决。偏偏与她恨入骨髓的那人有三分相似。
“除了金玉,我不晓如何讨女子欢心,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大诚意。”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往后我的所有一切,皆与你共享。”
这一刻,长乐确有刹那恍惚。那点微末的感动,大约够她缓缓眨十次眼。
每眨一次,血泊中倒伏的亡魂便厉声提醒她。
不是不动容,只是这动容之路荆棘丛生。
她强抑心绪,这男人日后或许也要杀的,心软不得。
唯有一个例外:看在贺兰澈份上,若他肯亲手将他父王折磨至死,或可饶他一命。
却见季临渊又沉浸脑补:“我邺城人丁稀薄,我又只娶你一人为妻,往后怕难有十个八个孩儿。三个五个也行,父王定然欢喜。其实男女皆可,若有女儿,我也为她立一部《男德经》……”
长乐默默“啧啧”一声,唇边噙着讥诮,掌心覆上小腹:“三个五个?你倒是要有这本事……”
她得了这体质,说来,真要“多谢”他家。
可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是鸡同鸭讲。
或者有句古话叫:“不怕对牛弹琴,就怕牛对你弹琴。”
季临渊正挑眉看她,眼中爱意翻涌,似要将她吞没。
她记住了,与季临渊说话千万要慎重,他脑补出来的东西,常常偏离她的本意。
此时,她感受到了危险,因为看他的眼神——
他要亲她了。
没那么容易!长乐自从上次在崖上吃到大亏后,近日每次见季临渊,防了又防,一旦察觉苗头,便立刻抛出扫兴话题,将他止住。
“殿下既提及孩儿,我倒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不知你父王可还有生育能力么,说不准再给你添些小王弟小王妹,将来与你孩儿一般大!”
还不见管用,她继续浇油,“殿下若同意,不妨安排我为他把把脉,让我瞧瞧他旧日伤处。我定能探出他是否还有添丁之能。”
“说不准还能添十个八个,叫你邺城人丁兴旺!”
“殿下年纪轻,还能带弟弟妹妹。”
季临渊:“今日天晚了……你先歇着吧。”
【作者有话说】
女子当自强,反对女德糟粕。
最近强烈安利跳章老师连读,至少从126章美人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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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报在36-40,男德经44,《黄楼梦》65/90
第135章
邺城将近九月,昼夜均分,太华山的枫叶开始泛红飘落,铺就一片斑斓秋色。
林霁又送来一封信,说已备好行装,将与镜大人一同动身。想来其余人等,也该陆续踏上前来的路途了。
长乐只随口问过一句,“狐观主来么?”季临渊颔首:“他说会携一人同至。”
“送一份礼却要两个主宾席位?我们哪有那么多……”
季临渊正好提道:“入秋了,云知小叔便要云游至擎南山去,每年雷打不动,婚仪也留不住他,你不会介意吧?”
“那狐观主与小熊坐一侧?”
季临渊点头。
长乐略一思索,季云知的命可要可不要,如此更好,当即爽快同意。
为免打草惊蛇,她也不再多问。
好在师父至今未给她传信,反倒让她安了心。
以防生变,她与季临渊大婚的邸报,需待婚仪前三日方才晓谕邺城百姓,继而传报晋国。届时纵是师父想飞过来,也来不及了。
这段时日,还差最后一项准备。
需得她亲赴淋琊山庄操持。
她想了个绝妙由头——央求季临渊允她学骑马。
“先前初至邺城时,便因马术生疏,摔伤了手。若日后想与你同行外出,岂非不便?”
没费什么口舌,季临渊欣然应允,甚至流露出对她独立飒爽之态的欣赏。
连邺王都同意,还赞许儿媳颇具邺城文武双修之风,兼有漳水清冽之气,简直和他往栖梧宫送《女德》时判若两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拍药王谷的马屁。
要学骑马,长乐终于能卸下那些繁复发饰与沉重头冠,重换回一身轻装,高束马尾,复归干净利落。
只是那顶观自在的发冠,还被季临渊扣押,她不便讨要,他也不打算让她再戴贺兰澈所赠的东西。
哼,心胸狭隘的男人,就是这样。
好在,季临渊公务繁忙,无法每日陪练,正合她意。为替她挑选良驹,季临渊骑着那匹金骏马,亲自带她去了毛毛马场。
马场监牧正训诫下属:“马是我邺城精骑兵的第二条命!”见二人前来,忙恭敬地将这些“第二条命”悉数牵出。
长乐在一众黑、白、红棕骏马中看得眼花缭乱,最终相中一匹纯白小母马,觉得它秀气温驯,不似季临渊最爱的那匹金骏马,看着就花里胡哨、张扬夺目。
监牧却连忙制止:“这匹母马在休产假,还请神医另择一匹。”
……
最终试遍马场脚力,不得不承认,仍是金骏马最为神骏。
不愧是在一群佼佼马里还能拔得头筹的佼佼马王。
季临渊却反对:“你若骑它,我骑什么?”
“你马厩里良驹众多,这匹与我有缘,自船上就爱与我相处,便容我带它出去练练吧。”
季临渊虽有不舍,仍是应了,抚着金骏马鬃毛道:“俊俊,往后她也是你的主人。懂吗?”
金骏马好似用“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眼神瞅瞅他,最终还是朝长乐屈膝伏下。
实则,她不过借学骑之名,每日抽两个时辰潜入淋琊后山谷,学着父亲当年布置逃生软藤阵之法,运起轻功攀上崖壁,只缠个两根,即刻返回。
如此,方不惹人生疑。
*
她日日都去,一天不落。
这意味着金骏马的整个初秋,天天都被拉练。
季临渊不在,她才发现金骏马很会看人下菜碟。
它心情不好时,双耳会向后撇,故意狂奔,存心吓唬她。
难道在船上,和她互相倚靠入眠的时日都是假的?
既然马不义,她便不仁。
索性驱策金骏马来驮运那些沉重的软藤条,这样一日可以多缠两根。
往返途中,长乐亦在潜心琢磨:她娘当年能一举操控众人心神,定是有什么小技巧。
可她在山谷中翻烂了那本外祖母手写的魅者手册,也没找到。
难不成是没写下来的口决?
婚期越近,她越不敢懈怠,甚至加紧操练臂力。
此外,她不忘继续苦练暗器,直到摘一片针叶,旋腕,弹指挥出,须臾间便能削断软藤。
有一天,她和金骏马一起遇到一条剧毒圆斑蟒,盘成一团,还以为是根藤。
马掉头就跑,谁料蟒蛇闻见长乐,也掉头就跑,她一针射杀,却捡来想盘它身上,还说:“你怕什么?中毒了,我能救你。”
金骏马便确认,这女人彻底疯了。
每个暮晚,要回金阙宫台的路上,伴着斜阳昏昏,长乐常常心绪低沉。
她一低沉,就拉着金骏马说疯话,前言不搭后语。
“你看看,你主子最近是整个世间最开心的人。”
“哪有人会爱上灭你全族的人?不会,绝无可能。”
“不会投胎的人,肮脏的血液,臂膀就是翅根,我会生一把火,把他刮成千片烤鸭。”
“我现在最喜欢蓝色。”
“来世,也不会。”
“……那就辜负他们。”
可是每一晚,季临渊再忙都会等在宫门口为她牵马。
一见到他,长乐就会变脸,投到他怀里:“殿下,俊俊快把我颠晕了,只有你制得住它……”
然后把脏泥都擦他衣服上。
只有金骏马知道她的真面目,也听完过她全部的筹谋。
一日收工后,她突发奇想,问它:“据说动物会托梦,你不会告密吧?”
甚至威胁道:“你若敢告密,我连你一块儿杀!”
金骏马虽有灵性却不通人言,知道她不怀好意,明晃晃翻了她一个白眼。
长乐摸摸它的耳朵:“算了,骗你的,关你什么事呢?你只是一匹马。”
“可他是个坏东西,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若是匹聪明马,最好早些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待你主子没了,我还能保你下半生有草吃。”
金骏马却只将屁股转向她。
“坏人养坏马,你果然与你那骄傲讨厌的主子一个德性!”
她恨铁不成钢,满是惆怅。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藤阵终于快要绑好了,长乐觉得应该能承重,便准备尽快收网。
以她如今轻云纵之轻功,要借软藤逃生,很容易,比小时候轻易太多。
金骏马最后一次陪她扎好藤条,她说:“你没跳过崖吧。若是你,必然活不下来的。”
金骏马最后一次载着她返程时,途经前山,望见淋琊山庄已在搭建喜台、运送红绸,还在为宾客备置被褥。
她最后一次揪金骏马的耳朵:“你可想好了?要不要舍弃他多年养育之恩,弃暗投明?”
金骏马还是尥蹶子,龇牙,好像要啐她。
“是了,满门血仇,你我之间已是不共戴天,何谈原谅?”
她想了想,抽了它一鞭子,让它扬帆起航,金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带她奔出,真像曾经在船上一样平稳。
不是马平稳,而是此刻她骑术已然娴熟,不需要谁来带她。自己纵马驰骋,更觉得畅快淋漓。
“也罢,念在你近日助我成事、任劳任怨的份上,届时我给他一个痛快!只捅他一刀,他若能活得下来,便是他的天命。”
“他若活不下来,我亲手火化他,叫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留给你效忠的日子不多了,你学会托梦的话,就告诉他,叫他弃暗投明。”
*
长乐最近又开始搓新药丸。
果然,停骑之后,她那身小青衣未穿足两日,宫正司便来人提醒她换回符合“世子妃仪制”的宫装。
季临渊今日据亲信密报,邺王已命人拟好加封他为少城主兼世子的诏书,正送往钤印司用印,落款日期便定为九月十八。
他彻底志得意满,司衙官员痛饮,又有些醉意,这晚来栖梧宫寻长乐时,她恰好穿了条顺眼的广袖流仙裙——上裳绯若初荷,下裙青似碧波。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恍惚间似见芙蕖凌波,他眸色倏亮。
从来没想过清冷和妖冶能融于一人之身。
长乐正心不在焉地捣药,这次竟未察觉他已屏退宫婢,在门边看她好一会儿了。
所谓:永远不要背对掠食者,只会催生狩猎本能。
这裙裾的领口十分别致,立挺如盛开的莲瓣,簇拥她锁骨半掩半露,衬得玉颈修长,雪肌与流畅线条勾连,令人目眩神移。
分不清她是不是故意这么穿的,遐思反而令人着迷,他凝着她腰封,一掌宽的玉带系得紧实,肩头的盛放更显得楚腰可握。
一具天工雕琢的美人骨,如观名画。忍不住想丈量她方寸玲珑。眼中焰火骤燃,手随心动,展臂便将她锁入怀中。
长乐吓了一大跳,险些用药杵敲碎他脑袋,却被他打横抱至榻上,哄了好一会儿。
“你在捣什么?”
长乐:“制药,婚仪来宾那么多,总有头疼脑热水土不服饮食中毒的,我得提前备着。”
“你好周全……”他晕乎乎收紧臂弯*,“腰封紧吗?会不会勒得难受?”
他说着便去扒拉,她急按住他手,嗅到酒气,一闻就能分出来,是黄杏、金桔混着蜂蜜酿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两人围绕腰封,展开博弈,她小眉一拧,手一扬像要狠狠赏他一个巴掌,掌心落下时却犹豫片刻,至他颊边变成了温柔的抚摸。
这纵容反壮了他胆魄,紧紧扣住她的腰,食指在她腰眼上敲打:“其实是我难受。”
“你以后还会更难受。”她望着药杵邪笑,双手搂住他,歪头骄傲,覆唇在他耳边暗示,“马上就要大婚了,你急什么?”
可季临渊没有要停的意思,拦他也很累的,她便闹起来:“礼数!礼数不能少的。”
拦得住他脱自己的衣服却拦不住他脱他自己的衣服。
眼见他外袍滑落在地上,中衣下壁垒分明的腹肌若隐若现,长乐喝止:“你注意,你擦边了。”
“你撩拨我时,忘了一桩事,邺城不学男德经。”他摁住她,凤目微挑,“而我,以后是这座城的主人。”
她刚想问是不是收到了旨意。
“父王终于妥协……我的世子妃,多亏有你,我该如何谢你?”
季临渊贴近她耳边呢喃,竟然,也敢咬她的耳垂!
不是想用君威压她,而是叫她放心:“知不知道,将来礼数衡量之法,你眼前之人说了才算。”
这话激得长乐彻底慌了,完了,今日玩脱了。
她早就知道季临渊是个邪恶的人,尤其酒后难驯。刚刚就应该直接跑,她不该拿贺兰澈的节操来标记世上所有男人。
眼见季临渊的第二层袍子也要玩脱了,他倾身覆上,单手便扯落她的衣带,急得她在怀里疯狂乱撞,不管用,就变成狡猾绵回、滑不留手的小猫,伺机不经意间从他身边溜走。
奈何于事无补,次次被他的无情大手拎回。
肩头的揽领提起来又被他垮掉,提起来又被垮掉。春光总是在差点泄露和没有泄露之间反复横跳。
他并不着恼,好像在和她玩一场猫鼠游戏,极有耐心,乐此不疲,童心不泯。
这关头,她竟然想起来,当日她剥贺兰澈衣衫时的嚣张气焰。
果然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强人者,人恒强之!
她近日轻敌!被整改了!
长乐从未如此紧张,甚至忘记她可以用铃铛。她又祭出那个让所有男人都下头的招数:“哈哈哈,我想起来,如今全天下都还在笑你大龄不举,流言报到底卖了多少份?”
……
“不举?”他果然愠怒,抓她力度更大了,“看来你果真想试试!”
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她又想起那天晚上她去追捕贺兰澈时,他要跑,她也是这样动怒的。
如今她一样,被反复拖回来。
他越贴越近,臂弯越收越紧。被他搂着,就像靠在一堵墙上。
长公子为证明自己不输流言报上三公子的精壮勇猛,露出鲜活胸膛,意图让她看个真切,她却死死紧闭双眼。
于是恶魔低语:“大龄却没说错,如今反觉庆幸,原是为等你才守身如玉……今日看来不必守了。”
他扯她的手去感受多年锻炼的成果,她紧紧扒住他的肩胛骨,再扒住翅根,抵死不向下探。可越是反抗,他越是兴奋。
“你不是想摸我吗?”
“我不……想……”
不知怎么的,他呼吸渐烫,凤目泛红,眸光迷离,喉结滚动,手掌如盖,捧着她的脸往他唇边贴。
电光火石间,她知道,若顺水行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日午后,翻开那本书的窘迫历历在目。那个穿蓝衣服笨蛋的清澈眼神,也曾因窥得这些事而变得浑浊。
贺兰澈的眼睛在她脑中闪过,令她冷却下来,心口竟然有些抽痛。
“你……你弄疼我了。”
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委屈,“我不愿郑重之事,是今天,是榻上……季临渊,你、你把我当什么?放开!”
严肃警告他。
终于奏效。
他松开手,替她拢好衣衫,严整衣襟裹得密不透风,虽意犹未尽,却也无可奈何:“很久没见你耍娇……”
接着他认真喊了一声:“宝贝。”
“嗯?”长乐抬眸。
难以置信,他在叫她什么?
“方才问我把你当什么——你是我的宝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宝贝。”
投降,醉意彻底剥去了他的骄傲与自矜,又一次向她袒露心迹。
再帮她系好腰带,理好鬓发,才重新拥入怀中:“是宝贝,也是心肝,还是小冤家。”
学着,摸索着,试探着,也做一个温柔而坦白的人,轻轻一吻落在她额间。
没有选择就此停歇。
温热的唇继续向下侵袭,吻过她的眼睫,又缓缓向她的唇畔靠近。
她没有迎上来,反而别开了脸。
他凑近她的耳畔,调笑:“害羞了?”
她也会害羞吗?
那个执拗、破碎的长乐。和他一样野心勃勃、发狠时气焰嚣张的长乐。故作娇媚可爱,找他要东要西,谎话信手拈来的长乐。
他近来太过志得意满,满腔爱意翻涌,总是提起: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合该一起。”
“很快了,你真正成为我的妻,我们就是世间最亲近之人……以后心里不可以再有任何人。”
如今居然能将这种肉麻情话脱口而出,季临渊自己都有些不适应。
“芙儿总说我讲话太凶,你上次也说,我便找来女子爱看的话本,特意研究过如何说话。”
他又低笑一声,是在笑自己的沉沦。
常年为胸中谋略奔忙,不擅抒情,不敢痴情,偏偏沉溺于她。
“近日总是早醒,休息得不好——只因想到与你成婚、一生相守,便兴奋难眠。”
“大婚当日,我能再为你备些什么?你可有何心愿?还有什么想要的?”
她想要的……
她眼里盛满了痛楚,尽管藏得极深,仍不经意间流露,刺痛了他。
他们是如此相似,并非第一次心有灵犀,季临渊瞬间捕捉到她的异样。
“还记得你为救我,舍身挡下那一掌吗?那时我总疑心你另有所图,夜夜来看你,却迟迟未见你有何动作。”
“我时常想,你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于我的……”
“真是在为我挡那一掌之前?”
他这么问着,手掌却悄然移至她背心,去摩挲她的旧伤,一寸一寸描摹她的骨节。
长乐不承认酥麻,只将这份异样归咎于被他撩拨起的怒火。心里骂他是不是偷偷吃药了,平时的冷厉呢,威势呢,风仪呢?
嘴上敷衍道:“或许吧……”
她提醒自己,这人动情时比贺兰澈野蛮、恐怖、粗烈得多。
邪恶,流着邪恶的血脉。
仇人,记得这是仇人的儿子。
她挤出笑,双指玩闹般虚掐在他颈间。
他只当是长乐的小情趣,在抚弄他的喉结,丝毫不觉危险。
何时喜欢他的?这个问题,他一定要问明白。
长乐便回答道,“你们都不懂我,我自儿时起,便最倾慕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男子。要沉稳如山,气势迫人,方能镇得住我。殿下你野心昭昭,生机勃发,八方独绝,何况……还生得这般俊美无俦,我自然最想嫁给你呀。”
【作者有话说】
注意:zjk老师,他只是想让她摸腹肌,不是别的地方。我们是很正规的。
记住最后一段话,以后要考,最好明天的新章回温一下最后一段。
贞洁其实不算什么,只是她不想罢了。
下一章高能,也许是本书最高能场面。
第136章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如那日所说一样,你若爱我,先为我办最风光最盛大的婚仪,等你向全天下人证明,你心中只有我一人,洞房之日,我送你一份大礼……”
那年在灵蛇虫谷,五毒虫窟之中,她要逃出去之前,只能从蛇身之上踩过——越怕什么,越要直面什么。
那年面对疯疯癫癫的婆婆,她要挽着她的手,夸赞虫谷的美丽奇绝,甜言蜜语,哄得她说出一切。
今日一样。
最后几日了,最后几日了!坚持,坚持!
长乐闭上眼。
视死如归般,她主动凑近季临渊的脸颊,打算印下一吻。靠这主动的一吻,换他脑子被蜂糖糊住,甜蜜蜜地把人都召来。
哄得他让所有精御卫进不了内院,哄得他心甘情愿将所有奉上,听她调遣。
他的父王要江山,毁了她的满门,毁了她的一生。
她要亲手让他们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她再次提醒自己:这不是季临渊,而是邺王的儿子!
趁邺王的儿子尚未反应过来,她迅速在那张流淌着仇敌血脉的脸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啄,随即钻出他的怀抱,噔噔噔往外跑。
拉开门——
贺兰澈。
贺兰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手中怎么也握着一根腰带。
他满眼的不敢置信,连呼吸都忘了。
他惊愕,惊骇,呆若木石。
长乐吃了一惊。
接着,季临渊也吃了一惊,眉心一蹙,起身过来。他心头那丝慌乱很快被压下。
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让阿澈接受,能让他少受伤害。可惜偏偏成了最伤人的一种。
贺兰澈眼睑剧烈跳动好几下,才缓缓举起手中的腰带,仍是那副惊骇的神情看着长乐,看得她难过极了,只觉得心都要碎开。
“听人说,林霁要来邺城,我做了这根腰带,本想叫你看,下次,好转送于他。”
他目光艰难地转向季临渊,声音干涩:“大哥,也在这里。”
长乐垂眸。她脑中飞速旋转,还要骗。一句“你何时来的?”脱口而出。
“从你们休息得不好开始——”
“大婚?”
“你们,解释一下呢?”
哦,幸好。
长乐松了口气,至少他听见的是后半截,衣服穿好了。太险了,什么“不举”“弄疼”之类的屁话,没听见就好……可随即又冒出一身冷汗:她那战术性的一吻,也被看见了吗?
老天,离谱,她掠过一瞬被捉奸的心虚感,紧张后悔难过自责羞愤,凭什么要有这种感觉!
只听季临渊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将长乐从贺兰澈面前挪开,挡在两人之间,语气义正辞严。
他甚至抬手整理了一下方才被弄乱的衣襟:
“阿澈,如你所见,我们两心相悦,准备成婚了,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告知你。”
“乐儿,你先去偏殿等我,我会同他说清楚。”
贺兰澈亲眼目睹大哥对她的温柔。
就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剜在心上。
*
等候之时,长乐心中的忐忑之纠结,达到她生平顶峰。
箭已在弦,到了她布局中最紧要之关头。
要是有什么毒什么药,能让贺兰澈立刻晕过去,直接跳过眼前快进到她完成最后一步,事后再告诉他这一切皆是情非得已,那长乐定会毫不犹豫地用。
药!她现在就要去找药!
不,现在光用药都不够了,还得有什么忘川水忘川花,让他把方才的一幕彻底忘光光。
望见他的一瞬,她心中只剩慌张,只想安抚、拖延。她愧疚,那战术性的一吻,终究是做错了。
她去扒门,生怕这两兄弟会不会反目成仇,兵刃相向,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护着谁,也知道心之所向。
她从不想活了,重燃出还能活一活的念头。
生死之间,有一个他。
贺兰澈是她的,唯一例外。
也害怕,怕贺兰澈是例外。
例外,会毁了所有筹谋。
可是眼下要她如何做?此时去解释?绝不可能。季临渊城府极深,利用他本就不易。他自恃骄矜,倘若发现一切都是骗局,那她多年蛰伏,又算什么?
八十七口人命!流浪蟒川的艰难躲藏,痛入骨髓的怨戾憾恨!
她必须攒齐那些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快的法子?
情爱于她,究竟算什么?
最终,她压下悔意,寻找开脱:
“贺兰澈,你若不招惹我,便不会有今天!”
话虽如此,长乐还是忍不住紧盯里面,生怕他们打起来。
*
季临渊仍作兄长姿态,骄昂着头,如少年时与贺兰澈一同看上某物般开口。
他向来以赠赐口吻,将一切捧给弟妹。
这次,他却寸步不让。
“阿澈,今后无论你想要什么,大哥都会给你。”
“唯有她,我做不到。”
贺兰澈素来开朗话多,此刻却如鲠在喉,寄希望于所见皆是幻象、噩梦一场。可分明真实的声音不停钻入耳中,令他几近崩溃。
这句话倒是击醒了他长久以来被情爱蒙蔽的理智,狠狠勾起那段回忆:
“你想要的,大哥都会许你。”
“只是长乐不行。”
“唯有长乐,大哥给不了你。”
是啊……这话,鹤州、旧庙、珀穹湖边,大哥就曾说过!
这段记忆,令他此刻更是羞愤交加,目眦欲裂!
那篇《畸形爱恋》,写他们夜晚偷会
他那段日子,成日奔波,熬夜督稿,只为洗清他们三人的流言?
他在忙着抵挡林霁,和林霁缠斗的每一天,大哥都在做什么?
她说此生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说要与自己暗通款曲。
方才呢?
他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一个胸怀开阔的丑角!
一桩天大的笑话!
贺兰澈发出几声似笑似喘的怪响,几乎笑出眼泪,最终沙哑质问:
“什么都给我?你还记得?我从来都听你吩咐,唯有长乐……这么多年,我们,你们……你要和我争?”
抬眼时,两人眼底皆翻涌着痛色,无人幸免。
贺兰澈听见大哥斩钉截铁的回斥:
“你哪里从来都听我吩咐?”
“阿澈,扪心自问,你不愿做的事,我可有一件逼过你?”
“你我国籍有别,我可曾利用你,套取过一句机密?”
“你昭天楼中人,甚连大军师,亦是自由身,不签死契,来去晋邺自如,我城中哪位谋士能有此殊荣?”
“不止如此,鹤州之内,行船之上,乃至京陵,你时常心血来潮,只言片语坏我筹谋,我可曾……可曾有一回,真正同你计较?”
然而,季临渊亦有哽咽。
他眼前恍惚,浮现出那些被忽视、被漠视、被打压的岁月。临安在猎场咳血,自己背着他走了十里路,阿澈则在前方开道,为他们喂水。
也忆起万里戎机,仆仆风尘,每次归来,总见一袭蓝衣在城头伫立的身影。
每一次,每一次,怀疑、踌躇、想退却,总是贺兰澈的声音在耳边:“大哥只管做你想做之事,我便是你的退路。”
他知道,求谋权位固然重要,人伦与感情却更难刻意违逆。
千秋万代称颂,不是第一要紧,因而他行事有时不择手段。
可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先祖。
功成业就之后,能给一城生民安稳的生活,任他们予取予求。
……
如今,他终于距少城主之位仅差一步。
他即将与她大婚。
念及此,他强抑哽咽,沉声警告道:“别和我争她。”
可是,贺兰澈一改往日温润,笑容阴冷渗人,怨刺追讽:“不和你争?难道你想一起过?”
他平时拿这些话来开玩笑,此时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鄙夷。
季临渊给出结论:“阿澈,感情不论先来后到,只看两情相悦,此后,我愿给你世间所有稀珍。唯有她,绝不会分享。”
闻此,贺兰澈逼回泪,长出骨气。他再望向季临渊时,眼底只剩冷漠:“她不是稀珍,不必我们让来让去。我要亲自问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季临渊神色未变,一副“我允许了”的口吻:“你可以去问她,但无论你有多少脾气,只准冲我发。”
贺兰澈再次哑口无言。
*
迈出殿门时,只见长乐沉默僵硬。她只对他张了张嘴唇,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望着她,眼底都是痛。想问的话涌在心口,却不敢出口,他没了底气。
是啊,全天下都说,长公子和长乐神医是一对的,天作之合。
他是男二,是烘云托月之笔。
没有人是他的粉头。
甚至,只让他打扫床铺。
他原以为与她两心相知。
可方才那一眼,是她主动亲的,几乎将他震碎。
她方才亲口承认,她喜欢威风凛凛、能压服她的男人。
反观自己,却总是被她压制。
原来自己所克制忍耐的礼节,珍爱尊重的感情,珍视坚守的原则,竟都是笑话……
她想要,他没给,她去要了别人。
还是说,早在从前,她便要了别人?
暗通款曲的,从来都不止是他独一份。
不,不对。
她说此生不会成婚,原来是指不会同自己成婚。
说不定,暗通款曲的,他才是独一份。
贺兰澈眼前,好似看见一只荒诞的鸭子路过,跟他说:“你免费了。”
反正你自己送上门,心甘情愿,予取予求。
他心痛欲裂,径直略过她,却想不到往哪里去。走着走着,竟到了二哥殿前。他很想冲进去问问,二哥是否早也知晓?所有人都把他瞒在鼓中。
可二哥哥殿中灯火已熄,他又不想问了。
早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走回自己那院子,环顾满屋的傀儡,它们皆在笑话他。
蓦地,他听见一声唤。
“贺兰澈。”
长乐跟了他一路,此刻叫住他。
他转头转身。
她穿得是真好看,真华贵。
这个向来话多的人,此刻沉默不语。
这个向来话少的人,却率先开口。
“既然你都知道了。”
她朝他缓步走来,他甚至想捂着耳朵后退。
“我确实,要嫁给你大哥了。”
她声音嘶哑,听起来像被逼的。
于是,他心中稍安,长乐说过,只听她,只信她……或许真有什么隐情?她不还没嫁吗!有转圜的。
“我现在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有苦衷。”
长乐却摇头,又被他逗得要笑,可是笑不出来了。
“没有苦衷。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别来参加我的婚仪。”
“你能不能,先回昭天楼?待婚仪结束……再回来。”
婚仪注定办不完的。他必须回来,他只能回来——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倘若没被他撞破今日,天师观再关不住他,她真的会将他打晕。
给他下药,将他绑起来、锁起来,耳朵堵起来,关进牢里去……只求等她将事做完,再放他出去。
她绝不愿让他目睹这些,让他在得知兄长们惨死前,还要经历这般锥心之痛。
将他关起来……若她死了,自有人会将他救出。
他还是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昭天楼少主。
若她没死……她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时,他便是再气她、恨她、怪她,也休想逃掉。
可她要杀的,是邺王啊——这城中最受爱戴之人。
要杀的小熊,实则是力拔山兮的大恶人,曾手撕了她满门!
要杀敏感多疑的千里观主,从未露面,神秘莫测。
甚至,要面对翻脸之后,必将听命于季临渊的千军万马。
别看她恶劣嚣张,别看她气焰腾啸,实则虚张声势,赌上一切。
若不能毁尽这些仇人,她便要毁了整个淋琊山庄,同归于尽,叫他们陪葬!
可他们……拿贺兰澈要挟她怎么办?
若贺兰澈选择站在那结拜情义一边,又怎么办?
若贺兰澈亲自劝她放弃,她又怎么办?
她问过他,他回答过,他永远站在兄弟那边。
他说,若有人要他二哥的命,他与那人不死不休。
那可是一家八十七口的冤魂,等着她索命,她怎会为了贺兰澈而放弃?
八十七个贺兰澈也不行!
——如此一比,眼前倒不算最坏的局面。
最坏的局面,是他拦在姓季的身前,阻她手刃仇雠,逼得她不得不对他刀剑相向。
话本不都这么写吗?当情义两难抉择,主角便自尽祭天。
贺兰澈举剑自戕,狗头飙出狗血的画面已浮现在她脑海了——这跟又活刮她一次有什么区别?
她打定主意:“为免天下人耻笑你,我的婚仪便不为昭天楼列席了。”
“什……什么?”
“为……什么?”
贺兰澈的声音剧颤,先是难以置信,旋即化作不甘认命。
“乐儿……长乐!”
“到底为什么!”
长乐本已背过身去,根本不敢回转。听见唤她这个名字,才深吸口气,猛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紧了他。
贺兰澈往日温和的眼睛此刻全然冷却,噙满泪,紧锁眉。
“为什么是我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我大哥?和你?”
他嘴角自嘲一扯:“你们真的把我当傻子。”
泪水混着耳鸣,他无法接受,语无伦次,恨意如狂,几近疯癫。
“便是林霁也好?便是他林霁!为何是他!为何是季临渊?!你可知道……”
“不错,你是傻子!”
他眼中的长乐,依旧波澜不惊。她用很轻巧的声音打断自己,一句接一句。
“我本就不喜欢你。”
“其实我也不喜欢林霁。”
“不过是你们痴心妄想,争来争去。”
“竹马初恋?温情脉脉?有何用?我只喜欢沉稳威凛之人。”
“我日寝夜起,呕心沥血练功学医,所图,本就是为了、为了……做人上人。”
“做祸水,做王后……”
做他嫂子。
“住口!!!”贺兰澈生平第一次嘶声大吼,捂住耳朵踉跄后退。
“你别说话!别说!别说了!!!”
“不许你说话!!!”
可笑他与林霁缠斗多日,自从知晓那桩儿时婚约,他想过自己会输,只是万万接受不了,绝对接受不了,是季临渊而已。
他最敬重、最信任的兄长,不声不响便将他爱慕经年、捧在心上之人拥入怀中。
至交好友,心尖挚爱,竟联手将他蒙蔽于鼓中!
那篇曾惹得天下人嗤笑的《长公子与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可笑他还倾尽全力,只为涤清流言……
他亲手将他们摘得干干净净!
“骗子……”
“你们是骗子……”
“再努力,也撼动不了你们,骗子……”
不是说,待人一世,真心、坦诚就可以吗?
连他从小的信仰也骗他。
此刻,他眸中晦暗翻涌,万般神色交织,让长乐想起镜无妄那句“情天亦是恨海。”
于是她再次强调:“你走吧,速速回昭天楼去。此番婚仪,确不邀你。我不想在婚礼上见到你。”
——不带这样侮辱人的。
她还以为,他还想喝他们的喜酒?
贺兰澈垂眸,眼尾红透,几欲滴血,绽开一抹笑,极其讽刺。
他说出了此生对长乐最重的一句话:
“我讨厌你们。”
“你讨厌我们吧。”
贺兰澈点点头,没再让眼泪流下来,也没回头。
“我不要回报,却也不要被你们践踏。”
*
她怔怔目送他背影消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此刻终于与他之间永隔一层琉璃碎片,是他亲手将过往无数盏琉璃灯砸毁后,横亘此处。
她的心一样被扎碎了,喉间腥甜翻涌,几欲呕血。最终只剩一个魂魄在他身后虚空拍物,撕声辩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而她的躯壳,只是麻木站立。
最终,长乐回到房间,独处时才嚎啕大哭,却只将脸深埋枕间,无声啜泣。
她没有痛觉,此刻却觉心口窒闷,恨不能撕裂。
脑中懵沌,干呕不止。
她沸腾到大半夜,终无力地、僵硬地蜷缩成一团。
“讨厌我最好,你活得好好的。”
“永世恨我也好。”
“前路未卜,我亦非十拿九稳。”
“你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
后来几日,他们再未见面。听说贺兰澈先将东西都搬空,离了金阙台,住回宫外的水相府邸。
所有与她相关的木偶、傀儡、画像,皆原封不动,被永远锁在了屋里。那把锁无人能开。
某夜,她去过他那空置的宫室一趟。他是个爱将物件理得整整齐齐的人,地上却散落着游记、日记,以及那本《追妻拾捌式》,被撕碎了一地。
那条她们曾依偎共读,却漏看的终极奥义,恰好残于尾页:
【终极奥义】
“情至深处无招式,唯坦荡二字。”
“若她终选他人,贺礼送双份,一份为她添妆,一份留她傍身。”
其它纸页,全是碎片。
她借口避人两日,只强打精神,照常为季临安扎针。仿佛保住这个病秧子的性命,尚能让贺兰澈存个念想。
入夜,她猜自己浑身发烫,看见手心都赤红了,触之却没有温感。
自此,换成季临渊每日来陪她用膳,光明正大。
小菜精致,她这几日却胃口恹恹。季临渊也心事重重,二人皆是食不知味。
季临渊急得唇角爆出一颗大痘,显是心火上炎。他说话牵动患处便疼,央她开个药。
她取出清凉药膏,散了魂却聚着神,强笑着为他一点一点涂抹。
“你不知晓,有一年,我亦曾为些事急得心焦,也是一颗大痘,阿澈……看着碍眼,非要帮我挤。我不允,他便与我缠斗半日,终是拗他不过……”
“他非要挤痘,只因他有个小癖好,见不得东西不齐整。”季临渊怕她不知道,补充道。
“结果挤得他满手是血,我疼极,但脓血挤净便好了。后来,他也真替我将外头的难题化解。”
她始终没评价。
贺兰澈再有消息时,又过了两日。季临渊盛了一碗粥,亲手喂她。她佯装能品出滋味,一口一口咽下。听他提及:水相府邸亦已收拾妥当,贺兰氏举家将返昭天楼。
明日,邺王将为之饯行。
听了这个,她握紧季临渊的双手,轻轻贴在颊边,恍如听见好消息。
“那你盯着他走。”
“我就不送了。
季临渊揉揉她的头发,重重叹气。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下内容提要,因为原来的内容提要,我看一下心碎一下。
[小丑]
虐麻了,最烦不长嘴的,所以下一章就会开结。
后面就全是治愈,还有反转和隐秘
跳章的老师建议从126美人计,连着看。
不,最好从《畸形爱恋》开始。船宿和京陵卷,大家都很喜欢的,对吧~
下一章,心肠柔软的女王陛下记得要带纸巾。
第137章
贺兰澈行动如常,静立邺城金阙台大殿之外,倒真像是一具出自他手笔的傀儡,需靠丝线牵引方能动作。
殿内,他的伯父贺兰棋与父亲贺兰池正向邺王辞行。
“军师当真决定归返昭天楼?”邺王问道。
贺兰棋垂袖:“嗯。”
他其实想说,已经不再是大军师了,可惜说不完整,反而招笑。
邺王着实未料到昭天楼竟会如此刚烈决绝,至少大军师不该是这反应。
否则他定会再掂量一下他们的婚事。
如今是备战而非备防的关头,药王谷与昭天楼,孰轻孰重,一时竟也难以抉择。
“池兄!”邺王不免抛下身份,抬出先祖情谊来缓和,“你我两家百年世交,袍泽情深,孩儿们更是二十余年情同手足,我待澈儿素来视如己出——咱们当不至于因儿女私情而生了嫌隙。大军师若想归乡省亲,还请早归才是!”
水象门主向来温和圆融,此时十分介怀,说话夹枪带棒:
“我等此番归返天水,并非全因小儿情爱纠葛。昔年季洵大将军公义豁达,为生民立命。我以为,邺城治兵理政,立足之本是为承将军之志,救民于倒悬,保民族独立、佑民生顺遂……”
贺兰棋跺了跺云梯罗刹,摇头示意贺兰池不可再说下去。
贺兰池便缓一口气:
“先祖当年于燕宁关共击辽贼,驱除鞑虏,老太爷曾替大将军挡过三箭,大将军亦为老太爷亲手埋葬七位门徒。此情此义,贺兰氏世代感念。只是小儿如今心魂俱伤,我等先带他归家调养,断不会在婚仪上碍了诸位的眼。”
邺王望向殿外,那蓝衣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不会真要出家吧?贺兰天天不得跟他们拼了。
邺王最后争取道:“其实小女……”
谁料季雨芙一脚踹翻屏风冲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奇怪的火铳:“我就知道父王定要提此事,谁敢接话,我便喷死他!大不了同归于尽!”
邺王摆了摆手,懒得计较,命人将她拖了出去。
贺兰棋言语不畅,又敲了敲手上的云梯罗刹,放出一只银傀,奉回神机营府库秘钥及一本图谱,精准递至腿脚不便的邺王手中。
贺兰池代为陈辞:“此乃我昭天楼拟画的手札,水、木二象门此生绝不涉足晋国朝堂半步,也不会让澈儿掺和其中。念在燕宁关流淌之热血,就此两清吧。昔日情分,愿与城主好聚好散。”
为维系与昭天楼最后一丝情谊,邺王将部分谋划透露,却遭其断然回绝。
昭天楼虽素来温和好相处,却实打实掌十二元辰偃,更有神兵镇楼。此时,一位大偃师与一位大画魂,手中两件重宝皆泛着紫光。
看来不放人不行了,好在昭天楼重诺,又都是一根筋。正如当年先祖一句承诺,贺兰天天才遣木象门前来邺城相助,多年来顶着晋国压力,尽心竭力。
邺王只能退而求其次,收下这本图谱,权作斩断前尘、两清恩怨之资。
*
水相府邸能收拾的东西不多,贺兰澈更是什么都不想带。于是他娘简单将家当装了二十几辆马车。待父亲与二伯携他辞行时,众人皆去相送。
唯一看着锦锦,才让贺兰澈的神情有些怔忪。他原想让锦锦自行抉择,但她满眼只有香蕉,自愿选择姓贺兰,从此过好日子。
也是个没有良心的。
季临渊面对贺兰澈,虽有不忍,却无言以对,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岂料贺兰澈抬头看着他,又看看季临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声。
“阿澈,你是不是想说,让我照顾好她?”
季临安急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哥,你别说话了。”
“阿澈,你恨我是应该的,然我并未夺你所爱。两情相悦之事确难强求。若她心不在我,独钟于你,大*哥惟有祝福。盼你早日释怀。无论如何,大哥都不愿与你生分。”
“你若想通,随时回来,我们一直……”
“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纠缠不休,一直都是。”贺兰澈冷漠截断他的话,眼神只落在季临安那苍白的面容上,拎得清此事与他无关:“二哥,你好好的,保重。”
季临安望着贺兰澈决绝远去的背影,垂下了头。
“她也真是绝情,都不来送一程。”季雨芙拍拍手,对他大哥说:“好了,这傻子真的输给你了。”
但好像并不如想象中解气呢。
他居然真有底线!
季临渊此时跟她清算:“你去过天师观?”
季雨芙坦然:“我以为他要当道士,只是去转告林霁要来,谁知你们竟瞒着,联手将他发卖了?!我见他不知婚事,转身就走,就只说了一句话!”
季临渊气极,季雨芙却振振有词:“我若真有心使坏,自会在婚礼当日才告知他!反倒是你们更狠,玩得这么花!”
连二哥哥都不保她,咳喘斥责道:“住口吧……”
季雨芙:“装什么手足情深?大哥哥,一夫多郎制,你肯开么?你做大,他做小,各退一步不就还是一辈子的好兄弟,终究还是不够包容……”
季临渊气得捂住心口,三兄妹顿时吵作一团。
……
谁也未曾留意,城楼高处,瞭望塔外的一片树丛里,静坐着一抹白衣。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轻轻描摹着那身蓝袍的背影,从发顶到足跟,看着他化作一点浓墨,至消逝不见。
一句极轻极轻的声音,随风飘散。
好似说的:“若有来世……”
这下好了,她终于,再无软肋,亦无所顾虑。
*
马车颠簸了数日,沿途停歇于多处客栈驿馆。往昔多话的贺兰澈,好像真的成了沉默的偶人。
贺兰棋,贺兰池,孟听,一只名唤孟清清的猫,皆挤在同一辆马车中,陪着贺兰澈。
还有贺兰锦锦,它近来都躺在贺兰澈的袖子里,看见那只猫,眼珠便发亮,露出爪子,舔舔嘴唇,跃跃欲试地去扑抓人家尾巴。
然而,锦锦终究会选择先吃香蕉。
因为在它姓白的那些年,陪另一个姓白的,密林里穿梭,蕉果累累,它却从未尝过香蕉的滋味。
偶尔辛苦捕得香蕉,却不会剥皮,被她夺走。她反丢来一堆蝎子蜈蚣臭蟾蜍:“图鉴上说了,雪腓兽身剧毒,嗜食鸡心,啜饮毒血。这里没有鸡,你先将就吧。”
曾见她于密林中,畏蛇惧蜈蚣,动不动就吓得半夜鬼叫。它气不过,捉来蛇,当她面撕咬,指望至少能换些剥好的香蕉。
可毫无用处!她还是夺走它的蕉!纵有“奖赏”,也是赏它喝她的血。
不是没有抗争过,饿晕好几次了。它骨瘦嶙峋,她油盐不进:“你母亲不要你了,也是个可怜的,才会这么瘦弱。”
在它陪她到了药王谷,名唤白锦锦的岁月里,不仅无人懂它,还要被迫为中毒者吮吸毒血。
它不懂,到底如何才能与她沟通?气得它龇出獠牙,磨砺利爪,上蹿下跳。可她居然说,它会抓人?!要将它关起来?!
它尝试乖乖的,舔舐她,盼与她建立默契,好教她在图鉴上添一笔:“有些雪腓兽只吃香蕉的。”
如此十年,铤而走险偷香蕉吃,痛苦无比……
直至今年,重遇这蓝皮无毛直立怪,随他改姓贺兰,才实现香蕉自由。吃得好,住得好,它再也不想回到名叫白锦锦的时候了!!!
……
“澈儿,若想哭,便哭出来吧。”母亲柔声道。
“澈。”
“澈、澈二娃,要长大了。”
二伯难得连贯开口。
“一生能有几个牵肠挂肚的?或许仅此一个,挺过便好了。”父亲劝慰道。
“你从小没吃过苦楚,人生总要经些风雨。失去是成长的必修,得与失,都是得。”母亲轻拍他。
也不知又过了几日,天气似乎总不遂人意:起雾时天地灰蒙,晴日里又晃眼睛,落雨太压抑,刮风又容易彷徨。
往昔回忆不断涌入贺兰澈的脑海。从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如今却不停地回想、反刍,更觉得怪怪的。
她当真这么狠心吗?
京陵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们从何时起开始欺骗他的?
她的吻技应该是和大哥练的。
那自己有没有错怪林霁?
林霁还能在婚仪上有席位?怎么做到的?
贺兰澈脑补着:林霁究竟是受邀前往,还是自取其辱。林霁与大哥的武功孰高孰低?若他杀了大哥,正可立下大功,平步青云……不,不可能,他的轻云纵再厉害,也闯不出邺王的黑骑。
……
晚上要烤红薯,孟夫人捧着一个小盒子,她叫贺兰澈去生火。
贺兰澈小时候就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听话,温和,对谁都有礼貌,遇事总是乐观,也想得通透。
人一生总要有些寄托和执念的,就算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丢了心,也还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
本来怕他会不吃不喝伤了身子,没想到给他馒头就吃馒头,给他挑菜就吃菜,叫他睡觉就盖被子,叫他行路他就上马车。
他只是不说话。
“我们强求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但你若愿说一两句心中所想,娘便会少些担心。”
“母亲……”贺兰澈终究说话,“我只是在反省,怀疑自己。”
他盯着火焰,将手探上去:“灼伤之痛彻骨,可确实是我自找的,我只是不知如何缓解。”
“或许可以反省识人的眼光与处世的见识,不必怀疑拥有真心和善良本身。”
孟夫人回应着,亦将手伸至烛火旁,感受片刻灼热。
“你说,火为何滚烫?水为何能灭火?若出生前可自主选择,你会想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贺兰澈糨糊一样的脑子没有往下细想。
“不过,为娘所言未必全对。难知全貌,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人?一世为人,各有秉性,追溯根源,多是世代累积的困局。并非每个人,都有你的运气……我们能做的,在相遇时分享最清澈的光,在独行时保持内心的澄明。”
道理贺兰澈都懂,但还是疼。
全貌是什么?她从来不肯被人理解,为什么不肯?
“澈儿。”孟夫人看铺垫到位了,终于捧出那个盒子,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所谓,直面痛苦,痛苦就会消失——”
直面什么痛苦?
贺兰澈见着母亲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他写给长乐的信。
一封一封,一沓一沓,分了三垛才拿完。
六年,一百多封。
她什么时候带来邺城的?
“之前看着你不太好,娘也没敢说。临行前,神医曾将这盒子还来,说不知如何处置……要不,烧了吧,也不好叫这些留着。”
贺兰澈突然红了眼眶,也没有阻拦。
他娘在烧之前,还是忍不住——
“哎呀,要不然我们最后看一遍再烧?”疾风手速已经拆出一封,“看看我们家澈儿写的情书,你放心,娘不会念出来。”
一封接一封,一张又一张,有字有画。
写给她人间趣事,风雨雷电,僧道兵儒,衣食住行,昼夜晨昏。
画给她人间万象,山川湖海,花木藤萝,飞禽走兽,舟车驿路。
直到翻开册子,一页字迹异样。
那字迹藏得很深,若非火光灼亮,一定会被忽略。
“咦,澈儿,你看这个——”
是贺兰澈抄来送她的那首敦煌小诗背后,被谁回了一段。
陌生隽秀的小字,苍劲有力,意志坚决。
我见君,如深渊望月,阴曹向阳。
我见君,心如水明澈,净无瑕秽。
人间知己,屈指数稀。
却憾此生,仇恨难沥。
纵分别,志不渝。寄来世,不相离。
今生不愿负人,偏生负你。
幸而所有羁绊,随人死身灭,两不相关。
贺兰澈,你不必陪我下地狱。
白。
贺兰澈看一遍,不相信,又逐句看一遍。
“深渊望月,阴曹向阳……如水明澈,净无瑕秽……人死身灭,两不相关……”
她又要下地狱。
压抑悲恸决堤,他终于才大哭出来。
“你是不相关了,那我呢?”
“你在白什么?长乐……不对,从来就不是长乐,你是谁……你究竟要做什么?”
贺兰澈一边擦泪,一边镇定,一边后怕。
药王谷、无相陵灭门、白家、血晶煞的传闻、鹤州、濯水仙舫、京陵、乌太师、林霁、蜀州地震、万妖宫、白无语……
他每想起一个名字,头皮发麻一层,越想,身子越凉,止不住地颤抖。
说得通了。
她就是那个白无语!
贺兰澈单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中,转身冲到门口,牵过一匹马便翻身而上。
锦锦一脸懵,还挂在他袖中。
“等等!!!”
马已冲出二里地。急得贺兰澈他娘狂追不舍,一个又一个的幻形引路甩到他面前。
恨不得给他两巴掌,才终于捉住了。
贺兰澈勒马而立,神色决绝:“母亲,莫要拦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谁要拦他呀!
孟夫人气喘吁吁,“死孩子……你听人说完行不行——这是府库钥匙!库中……库中还有炸药,另有一只备用的朱雀,你当知如何引动!他们在淋琊山庄大婚,禁马……限行,根本骑不上去!你自己千万小心!”
贺兰澈一把接过钥匙,人仿佛又活了过来,一声谢谢都忘了跟他娘说,扬鞭就要疾驰。
孟夫人望着他的背影,无奈高喊:“注意安全!”
贺兰池也追了出来,身上居然不忘挂着葫芦还有水,一脸迷茫:“夫人,他又怎么了?”
孟夫人接过水喝了一口,顺了顺气:“孩子大了,终是要自己过的。夫君,这辈子到头,还是我们俩相依为命。”
贺兰池笑得一脸娇羞,一边为她盖上水葫芦,一边拿手巾为她拭汗:“我会一直靠得住的。”
死孩子一马绝尘,转身便随风去。
风在叹息,声声唤引。
情之所系,纵千难万险,千万次向她而去。
就算心念到天明,悲喜无人应。
就算总阴晴无定,热泪染衣襟。
贺兰澈终于找到那根线,猜出个八九分,他唯一的错,便是“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觉得自己真笨,愚钝至极。
“姓白的,不管你要做什么。”
“下黄泉,入碧落,无非舍却这身魂魄,我定要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注:倒数第四段、第三段,灵感参考自歌词《去也》《簧竹音》
旋律还挺应景的,感兴趣可以听一听,哭麻了,本荷桃听一遍改一遍哭一次。
升级澈子哥,他集合三家长处,洗脱一身痴气。
升级白姐,让她学会尊重。
“祝贺兰公子,将来承昭天楼前人之志,雕造人世,拆条去框。一生逍遥五行之外,只在天心我心之间,从喜欢里得到力量,而不是耗尽力量去喜欢。”
“祝长乐姑娘早日康复,既修苦行,习寂定,了生死,证涅槃。能迷则凡,破我执,五蕴空,平常心;最后,无念行,观自在……”
[好运莲莲]我们还有2个大秘密没讲出来,两个爷爷,以及……
要相信我们的结局!
【喜宴】迷则凡,大无畏,破我执
第138章
大婚的前日清晨,她仍然拒绝承认这是大婚。
侍女捧来婚服,喜娘为她试妆。
横竖邺城无人识得她母亲容貌,她便卸去易容,任人敷粉簪钗。
浓妆掩面,璎珞垂肩,金凰衔珠绾入云髻。临镜浮影,她们哇哇尖叫,纷纷称赞长公子此生无憾了。
她挥退所有人,只看着镜中的模糊相似,黯然神伤。
好熟悉的人啊。
想见颜容,空有泪。
连梦魇都吝啬赐她们相见,好怕有一天忘记她的模样。
同样是心神俱伤,她身后却空无一人,好在已经将太阳送离岸,他不会回来,这样最安全。
她坚冷地望着镜子里的眼睛,眼底最后一丝彷徨也消失不见。
“母亲,我的泪已经流尽了,今后,该他们流泪了。”
委屈和难堪会一并化为戾气,叫人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马上要去摧毁覆天阴霾,让满城风光为亡魂吊唁。
看仇人倾颓,看晨暮失色,才能渡她的十年梦魇。
*
按照她与季临渊规划的仪程,新娘及女方宾客须于今日午后移居淋琊山庄的婚房,待新郎明日自阙台策马出发。
邺城习俗一直都是晚上办婚礼,白日要先迎亲、接亲,再在山庄内院向主宾敬茶,黄昏时赴露台行典,最后开饭。
此时精御卫已在殿外候命,要送她和她的包袱们出发上山,季临渊陪她收拾清点时,却将她的刀片和匕首先给揪了出来。
他敲她脑袋,依然觉得她很幼稚:“山庄进门的四壁会嵌磁石以防铁器,兵刃皆不可带。”
她解释道:“与、与你成婚,你在这世上树敌颇多,我独住一夜……多、多少是要防身的。”
季临渊还是将她的刀都没收了,“除了我派的精御卫,父王的一半黑骑也要随你去,尽可安心。”
“我哪配用黑骑?”她试图萌混过关。
“黑骑御卫无法裁撤,只因……”季临渊纠结了一下,仍是告诉她:“只因去防着镜无妄与狐木啄。守卫来报,他们已经进城了。”
她突然觉得这场面十分滑稽,昔日狼奔豕突灭门她家的仇敌,今日也要互相防备。
“狐观主到了?!”
长乐突然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问。
“是,狐观主昨夜已在阙宫别院住下。林霁应当也与镜大人一路先上山了。”
长乐当即闹道:“可是,狐木啄根本没有来同我们会面!”
从婚仪前三日开始,金阙台便陆续迎来邺王所邀故交与各派掌门,甚乃周遭小国都有派来使。每日的晚宴,季临渊都忙得不可开交,长乐却非要“抛头露面”会客,隔着屏风寒暄问礼,替药王挣了好大一波赞誉。
上一回,狐木啄就放她鸽子。不提前探明虚实,她到底不够安心。
“师父还未到,我要先去拜访一下狐观主再去婚房,免得失了礼数。”
季临渊拦住她:“千里观素有规矩,只见首领。何况,他还带了一只雕来,人形之高,形影不离……不便入前殿,已去别院住下,明日他自行上山。”
长乐心头涌起一些不好的预感,尽力压下。
“那只同行的大雕便是与他一路的主宾,也要一个座席?”
季临渊颔首确认。
长乐:“……”
真不愧是狐木啄。
*
另一桩意外,是季临安竟在此时遣人请她诊脉,说自己身体不适。
殿内唯余他二人后,她正惶惑,这病秧子久拒汤药,今日怎么发神经。
却听见他咳嗽一声:“白姑娘,看来你要对我父王动手了。”
她呼吸都快停滞了,配药的手一抖,霍然回首瞪视,又急瞥窗外,幸而侍女垂首侍立,并未听见。
瞬息之间,她掠至榻前,掐起他嶙峋脖颈,厉声道:“看来,你果真是不想活了!说!何时知晓的?还有谁知!”
“我回……邺城后,无意……看到父王的日记……你先,松手。”
她指力稍弛,却将一根银针抵在他颈侧:“什么日记?”
他没有回答日记,而是先点破如何认出她。
“那日你问我父王的腿伤,我便猜到几分。大哥绝不会让你为父王看腿的。”
“这倒是,”白芜婳冷笑,“我未料到他截肢了。”
“后来,你凝视父王的眼神,我便觉得一定是你。直到得知婚仪延请狐木啄与熊蛮,更证我所料。”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告发我?”
季临安垂眸,缓缓又道来一通季氏先祖勇毅正直,护佑苍生的遗愿,再提一大堆他从小学的恩义仁义,最后说出结论——
“原是父王对不住你。”
白芜婳听得发笑:“你说说,你选今日向我摊牌,是何用意。”
“我原以为,你真的喜欢我大哥,到底会有几分顾忌。直到阿澈走了,他走了,我才猜出你真正的打算……”
“那你蠢得够可以。”
季临安劝道:“白姑娘,这些时日,我知你本心非恶,是个好人……”
“好人?我家的好人都死光了,没人教我如何做好人。我不会!”
不装了,白芜婳反倒平静下来,先打发外头的侍女去御厨房,让她们熬两盏金丝血燕羹。
她现在出息了,整个邺城的人暂时称她“长乐”神医,暗里皆知是准世子妃。整个东宫,她来去自如,随手一指,自有人见机行事。
近日太痛苦,她只喝些常人尝着已觉烫口的食物。小口啜饮间,虽然难喝,却带着实在的温度,能予她须臾错觉,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极烫的汤羹顷刻奉至,她裙摆一扬,便嚣张地坐在他前侧,饶有兴趣地和他聊起天。
季临安劝道:“可是明日,你注定不能成,纵你会暗器,也如以卵击石,我不想看你再妄自送命。”
他珍惜地看着这殿宇内的陈设,不少都是贺兰澈的手笔。
“阿澈是我见过最真诚、善良之人,你若死了,他知道真相后的痛楚,必万倍于今日。”
她忽笑出声。
难得有个不令她忌惮的菜鸡,可以说说真心话:
“真诚?善良?我也盼有父母教我。可你知道我的父亲临终前,叫我一生不要相信别人——除了他永远爱我。”
“阿澈也爱你……”
“他当然爱我。”
提起贺兰澈,她眼波骤软。转瞬又淬满寒意:“可爱算什么东西,我宁愿他永世恨我,只要他活着。”
季临安便放弃这个劝法,应该是企图打些感情牌,让她动容。
“当年我中毒,屡次病危,父王已经束手无策,直到听闻血晶煞一术,可百毒不侵、起死回生。尽管消息缥缈,却也竭力一试。他亲自为我寻药,结果归来却落下残疾……王城御医治不好他,这么多年,他拒去药王谷医治,腿便废了。”
“后因晋国又提查无相陵一案,应当是那时候,他便截肢……当年屠你满门的属下,皆已灭口,如今应当只剩熊蛮与狐木啄了。”
“实则父王本无意灭门,只为求秘术。孰料熊蛮嗜杀成性,失控酿祸……非他本意。”
“这十余年,他也受到了惩罚,他因我而日夜煎熬,你能不能……放过他们,至少放过大哥与我王妹……”
季临安好似有什么打算,这些日子都在下决心一样。
此时又向她强调:“或许,还有其它的方法可以消弭仇怨。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阿澈是真的爱你,希望你们从此以后远离阴霾,好好生活……”
白芜婳皱眉道:“叽叽歪歪一大堆,都到今天了,你才说给我听。我还有什么法子,既能报仇,又不伤害贺兰澈?”
季临安犹豫着,迟迟没有张口。
她倾身冷笑:“想得出来吗?想不出来,我给你个思路——你叫你大哥,押你父王在佛前磕头求饶,割上八十七刀。你再叫你大哥,挑断熊蛮筋脉,囚于瓮中,让我每日听他哭嚎。最后,再将狐木啄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吓人。
“你办得到,我从此奉你两兄弟为恩人,贺兰澈不必经受丧友之苦,你们还是兄友弟恭,我与他之间永无隔阂,演一世神仙眷侣,日子平静、安详、幸福、美满——如何?”
季临安瞳孔剧震:“你只是想转移痛苦,而非报仇。”
转移痛苦?
白芜婳一瞬间怔忪。
“虐杀泄愤,掠人所有,罔顾天理,好像才能令你重新感到快乐。”
“可是真的吗?纵成魔罗,掠夺、罔顾、利用,任何一切。你真的会重新快乐吗?”
他说完这些话,倏然闭目,似下定万钧决心:“只因阿澈走了,才敢问你——我愿以命相抵!血债尽归我身。”
“过往云烟,终究应朝前看,我愿替父王去死,你能否放下心结?将冤债一笔勾销,只求你携阿澈远遁红尘,好好生活。”
……
什么?他也是个发癔的梦话家。叽哩咕噜的,在说什么?
她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
她都笑成这样了,季临安还在讲:“你没有做错事,你没有杀过人,你和他之间没有恩怨,还能如初。”
“恩怨?过往云烟?你把我的经历当成过往云烟,原来你们都是这么觉得。”
白芜婳一下就疯了,“过往云烟”像针扎进脊椎,连带贺兰澈撞破她的不堪一起,彻底撕碎她的理智,此时像个倡疯殄智的大魔头。
“你们都把我的经历,看得荒诞。你们都觉得我的痛苦,不值一提。你们都把我的报复,当成笑话。”
“你知道恩怨也要分大小吗——”
“有些恩怨可以一笑而过,有些恩怨却只能不死不休。”
她俯身贴近,又声线柔和,却痛不欲生:
“我来问问你,贺兰澈的双亲,令你羡慕吗?”
“我本来也有一对……这样的父亲母亲……”
“可你体会过百蛇在你身上游爬的滋味吗?看交缠的蝎尾在死人骨头里产卵,或是爬到过污泥藻边将蟾蜍赶开,捉一尾鱼来充饥?鱼却早就死了,死得白肚里翻蛆,你只好把它丢开,继续找下去……你觉得腌臜吗?都抵不过你的父亲。你问问他……问问他为了你的病,还做了多少脏事。”
她挥手便掐住他的小脖子:“你父王的日记里写了什么?也写过这些吗……”
“你的命就是命,我的就不是?”
“只索你一个人的?你算什么东西?你从小锦衣玉食,万人呵护,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地狱,尚且有十八层,你以为我想让你父王痛快赴死?”她面容逐渐狰狞,“想得好美,好容易……”
低沉幽怖,如凄如切:
“其实你该感激贺兰澈,若非为他,我会将毒蛊种你身上,将你赶去蟒川,让你父王最爱的儿子在虫谷里把我受过的都受一遍,尝尝终夜梦魇的滋味,让他日日为你嗑头,嗑到头破血流,如我爹爹当年一样……”
她没有流泪,只是去取一瓶最近新炼的药,漫步而回,威胁他:“想死?早怎么不说?你的丧仪一定光荣盛大,也够我攒齐他们,何至于如今?”
季临安闭目颤声:“那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还来得及。”
“怪不得这些日子,你常存死志,是在幻想替你爹代偿?”
他嘴唇动了动:“不止父王……”
突然伏枕恸哭,肩头耸动,好像和她一样痛不欲生:“不止父王……”
这句话让她生疑,她醒过神来:
“日记写了什么,我再问你一遍——日记在哪里,你快说。”
季临安像尖叫鸡一样嚎道:“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便去告发你!”
看来他死志坚定,还在激怒自己。
“你是真想婚礼换葬礼。”她嗤笑:“可还轮不到你威胁我,谁要与你做交易?你那王兄色令智昏,早盼你死——而你死了,你爹痛心疾首,我照旧……”
话音未落,季临安竟真的拿出刀自刎。吓得她一巴掌扇过去,到底将匕首击落。
她只好掐住他的腮,给他塞下一粒药。
“婚仪不用你参加了,好好在宫中昏着,直到大婚后,再留你为你全家收尸!”
做完一切,她假装季临安又陷入昏迷,派人哭着去通知邺王。
*
邺王果然又连滚带爬扑到病榻前看他,一番忙乱方歇。长乐随季临渊出殿时,见他眼尾泛红:“临安明明好好的,怎会又突然晕厥?”
“放心吧,他无碍,”长乐帮他整理衣襟,凑近他耳畔:“方才他指责你不知廉耻,不过借题推拒,不想参加我们的婚仪。”
她脸红:“我说话难听,把他气晕了,你会不会怪我……”
季临渊胸中气闷委屈担忧翻涌,还没来得及回复,殿内忽爆邺王厉吼:“药王!药王为何还未到!”
长乐没理他,干脆拉着季临渊走远:“师父前日传书,因遇震情耽搁,已经在路上,今夜不到,最迟明晨必至。放心吧,二公子不会有事的。”
“嗯……”季临渊望一眼渐暗天色,虽担忧,却还是要主持晚宴,看父王这副悲乱模样,不用猜都知道,他抽不出身了。
终须送她上山去。他恋恋不舍,选择抛却杂务:“我送你至宫门。”
暮色熔金中,二人共乘,金骏马踏着碎步。沿途宫人皆见长公子轻拥长乐神医,马慢慢前行,他们絮絮私语。
“我感觉好像做梦。”
他紧紧拥着他的长乐,不肯松手。
“明日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是真的吗?”
天地之间,风止云凝。她衣间药香如藤蔓缠绕,他贪恋这一息温存。
她最后嘱咐他:“殿下今晚不可饮酒,早些打发他们,好好休息,莫误了明日吉时……”
“嗯,”季临渊最后抱抱她,“放心吧,我应你之事,哪件不曾办到过?”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是有点酸酸的,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我想写点搞笑的甜文,后面都是!!!
[好运莲莲]顺口一问:
1.大哥有粉头吗?
2.我准备了两个版本的白姐刀人,大家是想看沙雕抽风的,还是大魔头抽疯的……
第139章
此番大婚,除了她所邀的晋国人,其余宾客皆以季临渊之名安置金阙台别院。
琅琊山庄自山径起便红绸漫卷,喜毯铺云。处处洋溢着喜庆,入口处,三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撞入眼帘——竟是镜无妄、林霁与乌席雪。
镜无妄一身绡纱锦衣,色如深海。林霁一袭闲雅白衣,皎胜霜雪;乌席雪却还是那身玄白圆领袍,挺立如松。
镜无妄正站在磁石门旁过第一重安检。
只听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不少物件都被磁壁拦了下来。镜无妄倒没什么违禁品,可林霁的青霄剑与乌席雪的龙影匕都不合规制。
镜大人叩磁壁讥诮道:“绝对是昭天楼捣鼓出来的鬼主意!”
转眼看见长乐华裳耀目,踏金镫翩然下马,立刻住口。
“世子妃……您看这,”精御卫面露难色,“长公子有令,这类物件只能代为寄存。”
长乐轻拂袖,拿回两件兵器:“都是贵客的重宝,若有闪失,你能担待?明晨仪典不佩即可,你向长公子报备一声便是。”
她近日在邺宫之中拽惯了,精御卫也惹不起,只得先放行了三人。
有外人在场,她与林霁目光一触即分。引着这几人往山庄宾客区去,还要再走一截山路。好在四下终于无人跟着,她才问:“镜大人怎么这时候才到?”
“我们一早便到邺城了,总要先熟悉下地形吧?”镜无妄答道。
“明日便是婚期,为何偏选今日才赶来?”
“乞假不易啊!公务缠身。”镜无妄仿佛听见不食人间烟火的鬼话,“你这婚仪,一来一回的时日,清空我今年年假。我们今日到,为贺你大婚住一晚,不出意外明晚就返程,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对了,先祝长乐姑娘新婚喜乐!你这礼金,我还要给吗?”
长乐没时间和他说笑,面色沉肃。
镜无妄自补道:“礼金……估摸着也是打水漂。故而我为你特意准备了份礼物,明日便知分晓。”
接着又斥责她:“本座这些日子一直等你寄信,你倒好,真是一封也没寄过呀!喜帖都叫林霁转送!”
说好是一伙儿的,她单干了,却不通知他。
“镜大人先耍我。”她回敬。
一行人至后山住宿区,远远便有黑骑注意到镜无妄等人,又是一轮安检。
“来者何人?”
因所令严防两人,此时却多出一名照戒使服制的女子,黑骑便喝问。
“我们三人都是诸位少城主夫人的娘家人。”镜无妄笑答。
不知为何,这话入耳竟让长乐莫名一暖。
晋国五镜司司正镜无妄之大名威震晋土,近年传誉诸国。黑骑此刻见到真人来了,却依旧面若铁铸,毫无异色。
镜无妄便对乌席雪颔首:“看看、看看,邺城铁骑名不虚传!人家所向披靡是有缘故的,他们这边训诫就很严格!一重关卡一重查验,即便这黑骑立刻要去禀报邺王,对我们加强戒备,面上也丝毫不显——这一点,咱们镜司就还得学。”
他又转向林霁:“尤其是你门下,以程不思为首的那些人,都得重点培养这种规矩意识,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林霁点头记下。
黑骑领卫脸色微变,却仍客气道:“镜大人说笑了……长公子大喜,来者皆是客,吩咐了要好生招待,岂会戒备!”
“难为诸位骑士枯守我们一整天了吧!”镜无妄反倒安慰起他,“我们今日赏邺城街景、尝了醉江月的午膳,饭后漫步漳河步道——自然,也逛到神机营门前,本想打探一番虚实,可惜近日戒备森严,根本靠近不了。便只能去太华山踏秋,邺城还是很美的,你们在游旅招待这方面做得不错。”
“这些大概就是我们今日的行踪。”镜无妄忽从袖中抖出包醉江月买的松子糖,塞给黑骑:“当然,本座这些供词真伪莫辨,尔等细查再报,切记与沿途百姓询问核实,免得出了岔子,到时候领罚可就兹事体大了!”
黑骑首领无奈开口:“镜大人……”
长乐蹙眉:“镜大人既已说清,你便先回去禀报吧。我送诸位大人入住。”
总算暂时打发了这些人。
前一波黑骑刚走,立刻又过来一波接替,假意要送他们去客房。
镜无妄环视住宿:“虽是山上,陈设依旧豪适,要两间房吧。本座与林大人同宿,雪雪独居即可。”
黑骑:“岂敢委屈贵客?备了三*间上房,洒扫以待诸位大人。”
“奢靡!”镜无妄痛心疾首,“若我等死皮赖脸要住一个月呢?长公子礼金如何回本?你们的礼监可曾核算人均耗费上限?”
黑骑绷紧面皮:“镜大人又说笑,我邺城长公子大婚之日,又宣封世子,喜上加喜,便是镜大人想长住经年,邺城也尽心奉待!”
“哦。本座倒觉得,持家需要精打细算才能长久。你们邺城即便有座金矿,这种玩法,也很危险!所谓肃清吏治,便要处处清廉。我镜司常年清查大晋编制内九品以上官员的喜丧规格,都有严格的限制!”
说完他自己倒先笑了,扬眉道:“嘶——看本座这毛病,又好说教了。你不是我镜司的人,听我絮聒做什么?”
只留黑骑在原地,一脸黑线。
*
淋琊山庄内,镜无妄转来转去,留下的经典语录与疑点颇多,多到已换了三波黑骑回去禀报,末了他说想参观长公子打造的“世间最豪华婚房”,这倒不算什么疑点了。
长乐打发道:“诸位大人要送礼物给我,有些私话要聊,你们若有存疑心回禀王上的,便留下来吧。”
这话一出,众黑骑只得尽数撤走。
镜无妄简单夸了两句婚房外观,长乐直言:“镜大人,明日还需求你一件事。”
他也不问所求何事,直接答应:“哦?那你拿什么回报本座?”
“没有回报,只能欠做人情。”
“那便祝你有命还给本座,你死了,本座血本无归。”
镜无妄目光似笑非笑,将林霁暂拉出房门:“乌大人想来与她有些私话要说,你我去外间转转,看看有没有邺城怪鸟,指不定是稀有品种。”
来时路上,乌席雪已听闻长乐的身份,一时也无言,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是……”
长乐垂睫默认,心照不宣。
无论长辈间有何恩怨,眼前这人,终究是她在这世上还活着的稀有血亲了。
“哦,”乌席雪回神,取出礼物,“我挑了一套护腕,名唤‘造尤之克兽’,是玄铁混着寒晶锻打而成。昔年御赐之物,轻巧易携,触手生凉。”
长乐没有婉拒好意,表姐便为她试戴。腕围合度。
长乐耳力灵敏,突然怒喝窗外:“什么人?”
果真还有黑骑偷偷留下监听。这下她动了怒:“我与乌大人在试闺礼,衣裳都脱了半截,你要听便进来听个清楚!”
亦是见窗影中的女官大人轻抖袍袖:“邺城之人果真守前魏之遗风——不守男德。”
偷听的人身形一僵,忙道:“世子妃与贵客息怒,卑职这就告退。”
说罢慌不择路地跑了。
这下该是彻底安全了,乌席雪接着道:“这护腕,戴上它便能借力,危急时可挡护一二,纵是身陷重围,也能多三分底气。”
长乐摩挲着护腕,只觉肠胃间酸楚翻涌,抬眼时,两人素来含着疏离的眸子都亮得惊人,望着彼此间肖似五分的神态,都有些挪不开目光。
乌席雪抬手,忽然轻轻握住她,附耳去:“你……别怕,我还有一条九节软鞭,不被磁石吸附,可一拆为二,明日林大人纵是没有青霄剑,也依旧有趁手的武器。”
她指尖带着常年练武的薄茧,长乐回握住她的手:“这是我自己的恩怨,万不可为我赌命,无论是谁。”
姐姐抱住她,此生第一次抱住她,答应道:“我知你胸藏焚城火,但烈焰焚敌时,也定要留条生路给自己。”
……
乌席雪出去了,便换林霁提着礼物进来,以示避嫌,姐姐便站在门口守着,与镜大人环视周遭。
林霁纵是有心理准备,一进门望见婚房内的龙凤花烛、凤冠霞帔、宝桌梨柜、喜果花生,还是受到了暴击。
尤其是季临渊准备的一张酸枝木美人榻,还有那张奢华无比、挂着红帐的软垫婚床!都是相当的大!看着仿佛能容两个人翻几十个跟斗。
甚至屏风后还藏着一张奇形怪状的摇椅,还敢正对着镜子!这种摇椅在他自己看过的海棠书局画本里常常出现,当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几乎肺都要气炸了。
林霁早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白皙的面皮涨得青筋暴起,咬牙道:“他倒是想得美!”
白芜婳提醒他:“哥哥,长话短说……莫被他的遐想之物分了心神。”
听到她这么唤自己,林霁眼眶一红,泪水盈眶。
他这张甜润清绝的脸率先哭成小苦瓜,说出真心话:“你这么单纯,这些日子有没有受他欺负?无论如何,明日哥哥替你教训……”
白芜婳再次提醒他:“哥哥,他欺负不了我,你说正事。”
林霁这才取出怀中礼物,是一柄护心镜,却不是贺兰澈从前送的那柄。
“他送的我戴着呢,这柄是我用惯的,用了多年,曾陪我涉过千险,明日……”
“你忘了,我有血煞护身,便是受伤也无碍的。”她强作镇定,“放心吧,我都准备妥帖了,今日是想叮嘱你:我知你武艺卓绝,可明日,最要紧的事……”
林霁接道:“是保护好我自己。”
对她而言,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她还活着,而她在乎的人都死了。
她不想世上再剩自己,一个人。
纵是活着,也如同孤魂野鬼。
白芜婳终究忍不住,连日来的委屈在此刻倾泻而出,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我怕你来,却知你一定会来。纠结万分,还是寄了喜帖。”
林霁自己流着泪,却伸手替她擦泪:“我们两小无猜,自然会来陪你。我怎舍得你身后无人?怎舍得像当年一样留你自己面对?这次我们要一起,为无相陵报仇。”
林霁拥住她,两人又一次抱头,压抑着小声哭。
“婳儿,父亲母亲本想来,我却未告知他们日期,便是知晓你一定不愿他们涉险。”
白芜婳仍谨慎问道:“伯父伯母素来倔强,不会偷偷跑来吗?”
林霁保证:“不会,他们的通关文牒与户籍凭证都被我扣下了,锁在镜司黑柜中。”
她才破涕而笑:“还是哥哥最靠谱。”
林霁再次向她保证:“我知道你的心事,也最懂你,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离世。所以明日,哥哥定会保重自己。若事成,我们用轻云纵脱身,届时我在谷底接你;若事败,我便陪你一起,黄泉路上不孤单。下辈子,我还要先认识你……”
他越说越动情,望着婚房喜庆,再也按捺不住,泣不成声:“下辈子……我们能不能……”
白芜婳强作理智打断他:“哥哥,你又忘了你是照戒使。没有下辈子,你只需要跟好镜大人,他们不敢动你。我于崖下设了逃生阵,若顺利,我会从淋琊后山幽谷出去,之后便是晋国域内。”
林霁一愣:“咦?镜大人真是能堪算天机!他来路在边境道上,配了快马接应,我起初不知为何……你与他说过?”
她感到讶异:“没有啊,邺城人疑心颇深,看来镜大人筹算颇多。”
林霁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咱们镜大人,何时失算过?他既肯来助你,必有十分把握。”
门外,乌席雪轻咳一声,二人便简单对过明日仪程,各自分别了。
最后一晚。
她将东西准备齐整,和衣在榻上浅眠了片刻,静等着天明。
【作者有话说】
[爆哭]世上再也不留小白一个人
下一章,大魔头上号!!!
第140章
丹枫流火映晴空,金风策玉骢。
鞭影摇红山径中,鼓乐喧喧动,喜气溢眉峰。
*
大家都知道,今日是邺城季长公子与药王谷长乐神医成婚的日子。
昨晚御医确认季临安生命并非垂危,只是昏迷后,邺王长舒了一口气,仍让仪典正常进行。
送她上山后,季临渊将金阙台宫的宾客都款待得十分周到,赢得了一片恭贺与夸赞。
他醒得很早,或者说几乎没睡,日出时精神百倍地到前殿接受册立礼。
邺王正式颁发旨意,册封长子为世子。赐予他的策宝倒是恢弘,可整个仪程简单得像是办婚仪送的,给他一个称号让他风光迎娶药王之女。
仿佛这世子之位将来随时可收回,也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季临渊懒得喷,以免影响他的好心情。
横竖折腾一场,父王为了药王,他为了药王之女,早也看开了。
奉迎礼。按照此前与她商议好的仪程进行。
从王宫到淋琊山庄那段短短山径,归他策划安排,硬是被他策马骑出了喧天气势。邺城百姓虽上不了山,却都聚在山下,争睹长公子迎亲的风采。
大家期待着傍晚正式仪典行完后,夜宴时宫门处会洒下红绸包裹的金叶子大红包。
*
丹枫锦霞映朝暾。榴房结子圆。
芙蓉绣屏并头莲。郎至掀帘笑,玉露对镜前。
晨间接亲的人不多。
琳琅山庄内院不算喧哗,能来的宾客都在吃着喜糖。
长乐所谓的“提前批”,便是辰时亲迎,巳时与他一同敬茶。
第二批宾客则在申时上山,赶在夕阳与晨昏交际之际,一同见证他们执手跪拜天地、行结发礼。
因而,此时季临渊独自到室内来接她。
他只看到她的背影,还坐在铜镜前赶妆。
“今日……只能留珍夫人照顾临安,父王与雨芙已经来了,仪典从简,委屈你了。”
他们俩混得太差,甚至在这关口,没了伴郎伴娘。
不过他们的性子,本也不需要这些。
长乐声音却透着喜悦:“早晨清静些更好,正典时人齐便好。”
按照长乐的要求,这场婚礼融合了邺城婚仪与灵蛇虫谷习俗。接亲时,无需他为她穿婚鞋,她要自己同他走出去。
“我想你的规矩定得更好,我们始终携手,共同进退,迎接来宾。日后,我要将这婚礼章程推行于邺城。”
“走吧。”
她起身,转身将手交给他。
她微微侧过脸,季临渊只觉眼前炸开一道光,呼吸骤然凝滞在喉间。
看见她真正的模样,他惊喜万状!
他不想在今日提起那个名字,只知他果然不会骗人,自己的猜测也并非错觉。
长乐果真不长原来那样。
这小骗子,竟骗了他这么久!
五官神态是熟悉的,但细看眉眼,赫然是另一个人,仿佛贺兰澈的画中人走了出来,美得惊心动魄。
画笔终究是拘束了,她的美貌唯有亲眼得见方能领略。画卷与雕像能留下的,不过是姮娥降尘时遗落的一抹尘世仙影。
柳叶桃花目,当你望见她眸中为你漾出的光亮,五感仿佛瞬间被攫住,除了震撼失语,再无他念。
白瓷观音般的精致,今日妆点花钿,清丽却明艳,近乎妖魅。
能美到这般境界,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狂喜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只顾抱起她,大步在屋里转了个圈圈。
“乐儿!我的小骗子!小妖精!我怎知你容貌竟如此倾国!”
爽朗笑声盈满整个屋子,全是藏不住的得意与欢喜。
转得她发丝微乱,钗佩轻晃,忙拧他:“殿下……快放我下来。”
他不肯放,反而抱得更紧些:“还唤殿下么?今日该唤夫君了。”
“不到申时,都得称殿下。”她抬手推他。
季临渊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目光却黏着她,从眉眼到唇瓣,每一处都让他觉得新奇又熟悉。
她重新戴好面帘,珠玉垂落,若隐若现。
“走吧,我的季少城主。”
她抬眸正视他,那一眼望来,他便觉心神摇荡,想跪在她面前。
风华绝代,行止动人。
他始知,原来以往与她之间,竟隔了如此多重的面具。
她向他伸出手,他永远不会放手的。
*
园中好似焚起漫天的甜水香,还有一股馥郁的酒香裹着鞭炮味萦绕在淋琊山庄所有角落。
喜宴上,毛台佳酿已备。
高台之上,设两席。邺王已端坐于右首,左边席位尚空。
随着新郎与新娘携手步出,她迎宾的嫁衣裙裾轻巧,红妆摇曳。步履间,面帘微掀,真容偶现。季雨芙的少女心性毫不掩饰,圆睁着双眼惊叹:“她真长这样啊!”
有幸奉茶的侍女回到屋内,也忍不住雀声议论:“看见长公子……不,是世子!世子笑得可开心了!”
长乐亦是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因为她这位“准公公”,不仅如约而至,更是盛装出席,一身喜庆。只是显然因小儿子突发昏厥而疲惫不堪。
他几乎一夜未眠,今日到底精神奄奄,眼袋都浮肿。她打量他的腿,正用上义肢,撑着仪态,甚至一跛一瘸地自己走上高台,仿佛此前坐轮椅,也只是崴了脚一般。
他实在太需要药王了,可惜他今天也见不到药王!
想到这个,她就兴奋!
慢慢的,宾客渐至。
她和季临渊最先迎接熊蛮,他代表那八个永膺忠勇的旧将,怀抱牌位,在右席首位落座,紧邻邺王。尽管他容貌丑陋,却有人为其精心装扮,倒也显得应景。
他的大刀过不了安检,长乐今日不惧怕他。
接着,是狐木啄——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阔别十年再见,如今他比她还矮!
梦里面壮阔的鸟人头,如今显得娇小无比,他还是梳着差不多的发型,乱七八糟全身插着都是翎羽,头上像倒扣的五光十色大扫把,这人像是很满意他繁育的各类珍稀禽类,一种鸟揪了一根羽毛,用以妆点他的脑袋。
他体型像是一只看起来尚算正常的鸟人,只是走路时肩膀微缩,显出几分拘谨。身后跟着的雕比他矮了些许,但在雕里也算是硕大无比,应当是他近年抚养的珍稀品种,长乐俯视它,它自己走着路。
狐木啄不咸不淡地行了礼,邺王随口问起他昨日歇息得是否安稳,又邀他饭后别走,与药王一叙,赐座后便再无多言。
长乐笑成一朵花,递上喜糖,寒暄道:“我等了你们好久呢。”
那只神雕振翅飞到二楼屋檐顶上,活像个监查官,替狐观主睥睨着庄园内的一切。
*
正好镜无妄带着两人踏着香气进来,连邺王都为之起身相迎。
邺王拱手道:“孤王久仰五镜司司正之威名,今日头一回得见镜大人尊颜。”
二人相见,一个行晋国官礼,一个行邺城军礼。
镜无妄却笑道:“镜某真是荣幸!无需隔屏相望,便得见邺城主尊颜。早闻城主腿疾缠身,如今却步履稳健,想必是药王谷神医妙手回春之功。”
此言一出,邺王疲惫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忌惮与杀意,强打起精神。看来,狐木啄与镜无妄私下串通之事,果然为真。
谁料,镜无妄直接话锋一转:“邺城主!实不相瞒,我起先还怕你们设的是鸿门宴,婚仪是假,谋害镜某是真!昨夜还连做两场噩梦,梦见今日下场,好一些的叫做试探实力,差一些的,怕是要叫我有来无回啊!”
邺王连忙假意安抚道:“镜大人说笑了!司正威名震慑九州,邺城上下早已如雷贯耳!此番能借长子婚仪之机请到司正,岂敢有半分不敬?”
“那倒也是!”
镜无妄竟然这么说。
连季临渊都变了脸色。
镜无妄转身便对着新郎捞起袖子,露出一双雪白臂膀:
“本座此番实乃真心恭贺长公子与药王谷神医喜结连理。可是,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素日声威,全赖座下护持。这两位座下照戒使,曾与长公子有旧交,还险些有过切磋,今日同来庆贺,想来城主与长公子不会见怪吧?”
竟是先来下马威的,季临渊不惧,仍旧拱手回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快请入坐。”
邺王笑着打圆场:“都是放权给孩子们瞎安排的,还将婚仪分什么‘提前批’‘第二批’,让大家见笑了!”
“挺好挺好,新颖别致,闻所未闻。”镜无妄赞道,“为应这秋景,本座也为诸位带来一些京陵周边,有太湖宝物,聊表心意,见者有份!”
众宾客皆期待这位正一品的司正会献上何等宝物,却见乌席雪与林霁为各席奉上一提盐水鸭、一提醉蟹及一提茶叶。
邺王既忌惮他有诈,又不免暗笑他小家子气,嘴上容忍道:“孤王素闻长子夸赞镜大人,今日一见,果然脱俗有趣。”
“镜司清贫,不比邺城财雄势大,豪奢万状。城主不嫌镜某寒酸便好。”
邺王有意在他面前彰显身份,可镜无妄始终一口一个“城主”,从未称他“邺王”,这让他微有不悦。他亦不甘示弱,顺势指向天地桌前堆成塔山的毛台,示意季临渊先为镜无妄斟满。
毛台端到镜无妄面前,浓烈的酱香四溢,他却不肯喝,竟敢开口请邺王取来牛乳,再一次向大家推广牛乳兑茶——仿佛他才是主人。
这阵仗将全场除了长乐以外的人都看得发愣。
长乐趁此时机,眸光流转,观察着院子里的各条鱼,分别是什么反应。
狐木啄与熊蛮被安排在邻席。两人相识,却形同陌路。熊蛮沉默如磐石,只顾低头撕扯着盘中肉干,痛饮毛台酒,对身旁这位羽翼华丽的邻居视若无睹。
狐木啄与邺王之间,更似隔着一道冰墙。狐木啄自始至终低垂着头,连目光交汇都竭力避免。邺王则居高临下,偶尔扫过的视线冰冷如霜。
唯独狐木啄对上镜无妄时,恐惧几乎溢于言表。
镜大人不过是目光随意地掠过他所在的方向,狐木啄便如同惊弓之鸟,整个身躯猛地一颤,慌忙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羽翼之中。
镜无妄见状,竟端起一杯刚刚冲好的奶茶,缓步走到他席前,亲自将那杯递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狐木啄魂不附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杯子,看也不看便仰头狂饮下去,
镜大人做完这些举动,乌席雪便会意,也亲自递给季临渊一杯,面上意味不明,似笑非笑:“新郎官,可还记得我曾说过,镜司来日定有请你喝茶之机——”
季临渊与乌席雪素来剑拔弩张,关系不和。然大婚之日,他不欲生事,便也按下计较,接过茶杯与她虚碰一下。
记得他的宝贝小心肝儿说过:今日定要将那些厌恶之人都请来,见证他二人大婚,一血流言报之前耻,你侬我侬,盛大幸福,气死她们!
所以洋溢于表的喜悦,便是对厌恶之人最有力的回击。
思及此,季临渊愈发风度翩翩,主动扣紧长乐的手,转向那位连句“新婚大喜”都不肯道贺,便径自落座的林霁,抬手向他敬酒。
“诸位镜司使皆是神医挚友,今后亦是季某之友!只待药王亲至,便开午宴!”
客客气气地为她与林霁加设一席。
他们的席位便在季雨芙身旁。
连季雨芙都看得出这场面硝烟十足,却只忙着笑镜大人实在喧宾夺主,气得她父王想杀人,却又忌惮而按捺——晚间有他好看的!
她转开目光,落在林霁身上,笑着问道:“云开哥哥!你近来已履职,过得如何?”
林霁的脸色,显然过得不太好。
又像只被烤焦的鸭子。
*
淋琊山庄所燃香料,实在太香,太甜,混着蜜意漫了满院。
因药王迟迟未到,酒茶空了又续,喜糖也吃了一轮又一轮,从初见面的拘谨聊到大家都要混熟了。
邺王忍不住催问长乐,她面露忧色,轻声道:“师父向来爱踩点到,我也奇怪……”
“王上,只怕师父路上出了意外,这可如何是好?”
谁料镜无妄看了看日头,随即摇头大笑出声。
他开始招惹长乐:“神医可知?你寄与你家师父请帖时,他与贵谷首席大弟子赶往越昌府援震!大雨瓢泼,墨迹被冲花了,九字少了一捺,他竟当你婚仪是十月十八呢!”
这话一出,邺王脸色猛地一沉!
谁料镜大人又补道:“不过本座已帮你解决了——还好我在场,告知了他准确时日,他便邀了云清礼大师,一同来为你二人证婚呢!你打算如何谢我?”
邺王紧绷的神色这才稍缓,然而镜无妄这番先惊后喜、忽敌忽友的做派,更令他如坠云雾,再难揣测其真实意图。
长乐心头却恼怒至极!她又被镜无妄耍了!药王不仅会来,且听这意思,怕是快要到了。
镜无妄还在一旁补刀,猛猛激怒她:“既是你的大喜之日,药王若缺席,岂非天大憾事?”
果然,晨风大统领趋近季临渊,禀报:“护城守备来报,药王与一高僧在邺城外徘徊,同行的高僧没有通关签文。”
邺王顿时喜上眉梢,当即下令分出一半黑骑精锐下山,亲自接应。
长乐几乎气得眼前发黑,强压着才没失态。她脚步一顿,亲自端茶赔礼,“是我行事不周,烦请诸位再用些喜茶、喜糖,再多等会儿师父,还望王上莫要见怪。”
她咬着牙走到镜无妄面前,语气生硬:“镜大人——请。”
镜无妄瞥了一眼匆匆离去的半数黑骑,再悠然环顾山庄,超绝不经意地将喜糖递给乌席雪:“你平素与二位新人就爱争执,今日同这位新娘说话可得小心些,她大喜,可千万别惹她呀!”
看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邺王半开玩笑地介绍道:“药王娇珠之威,邺城上下早有领教。喏,那边是小女雨芙,亦是孤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无妨,从今往后,长乐既是我邺城之媳,孤必视如己出。我邺城,有幸得此双珠辉映!”
别的不说,此刻他在“娘家人”面前很给长乐面子的。
尽管药王迟来,仿佛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岂料镜无妄非要这么回话:“那这两珠,足以搅得城主头痛欲裂。”
……
去死吧!这人到底如何当上司正的?
邺王有些费神。再也不想和镜无妄说话了,果断转头,对沉默的熊蛮寒暄道:“这些日子在云将军麾下效力,感觉如何?”
熊蛮回道:“好。”
邺王也不再多言:“好便好!你稳当些,晚间夜宴,再与军中众将痛饮!”
镜无妄却不肯放过,目光转向熊蛮,啧啧称奇:“这位壮士!好生魁梧雄健,气势迫人!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意。不知壮士身居何职?效力于邺城何处……”
邺王眉峰微蹙,不待镜无妄问完,直接截断话头,抛出一个看似无关却极具杀伤力的问题:
“镜大人,孤听闻……你反对贵国的《男德经》?”
此言一出,镜无妄瞬间坐直身体,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气凛然,声音陡然拔高:
“反男德经?!荒谬绝伦!此经乃我朝先皇先后高瞻远瞩,开万世之伟略!本座为何要反?谁敢污蔑本座反男德经?”
“胡说此言者,究竟有没有好好读过《男德经》?其中所要求哪一条,哪一则,不是世间普通女子皆可轻易具备之德行?本就是举手之劳、理所当然之事,反它作甚?难道就因本座是男人?”
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邺城人,“难道我堂堂晋国内,自诩要雄霸天下之男儿,竟连女子皆能恪守之本分都做不到?荒谬!”
他越说越激昂:“它叫美德经都可以!是有些人,一听见它叫男德经,就自带了一股偏见,先入为主,心生抗拒!哼,此等偏见,根源何在?怕不是被那历朝历代束缚女子的《女德经》吓破了胆,杯弓蛇影了吧!”
“是我说的,”长乐的声音幽幽响起,“王上教我修习女德,我以为镜大人反对男德经呢,故而对王上提过一嘴。”
“哦,哦……”镜无妄吸回一口气,急中生智:“是你说的……这样,啊,那男德经,确实有些地方该反!”
“但本座的意思是,它某些细则,太过于保守了。应当增补条例,细化规范,严格执行!”
……
蹲在房檐阴影里那只大雕极不耐烦,煽动了一下翅膀。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有一些不影响剧情变化的细节增补
大魔头婚礼一共三章,细节多,反转多,不建议跳章[抱抱]
下一章比较刺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