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陵过邺城,若策快马而行,官道相转,换通关文牒,不过七八日程。奈何乘马车行进,有些小道无法通行,日程才拖至十来日。
终于远远望见那座邺城墙了。
在她明明最快乐,却最不想面对的时刻。
金瓦接天衢,朱扉衔晓日。鎏光压檐,瑞兽踞蹲,丹垩妆成,金泥绘就的“邺”字。
重城屹屹镇北关。
她眼里看着,墙垛从铅灰色云层下浮出来,金鳞耀目处,十万云旗捧玉城。
每垛一旗,迎风猎猎,金底玄色绣着“邺”字,玄底金色绣着“季”字,交替围绕主门。
“这里便是前魏时的桃花源,咱们行过门前‘碎叶御道’,就能进城。”贺兰澈为她解释道。
长乐看着砖石铺就的路面,绵延五里,心情愈发复杂。
她嘴里说的“别抱了”,可快要临近城门时,马车轧坡一颠簸,贺兰澈下意识抬手护住她。她的后脑磕在他手背上,他的手撞上车檐,她却只撞到掌心的柔软。
终究还是没忍住,她扑过去猛地抱住贺兰澈,一句话也不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触着他的肩骨,用脸蹭着他的衣襟。
贺兰澈不知所措,只能轻拍拍她,“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何况你们药王谷与我们昭天*楼,能在城中横着走。”
虽有些夸张,却是实话。
她最后一次抬脸,眼波流转,似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当她抬头去够他的唇,却又见他面露勉强克制之态,正要开口提及“尊重”“礼节”之时,长乐怒意渐浓,怒火难压,忍无可忍,抬手便摇了铃铛。
“叮叮叮——”
一声轻响,他又成了呆雁。
她扣住他的下颌,狠狠将他拉向自己,覆唇而上,撬开齿关,带着占有欲与不安,情难自抑地吻他,报复性地侵入他的唇齿,深缠、汲取,直亲到缺厥。
这个吻裹挟着恨意、释放害怕,藏满不舍惜别,席卷彼此唇瓣,缠绵良久。
她并未摇铃铛唤醒他,眼底暗潮翻涌,心中默数着时辰——想知道这铃铛能控制贺兰澈多久,看他何时会自行醒来。
约莫一刻钟,贺兰澈动了。他缓缓睁眼,才发现马车已偏离原路甚远,稳稳停在了城门口。
是他熟悉的、生活了十余年的邺城。
一砖一瓦,都比京陵要亲切万分。
“我刚睡着了?”他简直难以置信。
“是,你方才太困,突然睡过去了。”
贺兰澈寻思自己是不是该做个全身号脉的体检。
长乐却颤着手:“拿来。”
“什么?”
她指着他腰间的玉牌。
贺兰澈不明所以,却还是交给了她。
“进城后,你跟谁都不要提京陵这些日子。”
她指尖握住“长乐神医专属”,攥紧,笃定道:“你我,从此还是医师与病人家属关系。以后,你再不是我的医助。”
贺兰澈眼中浮现一丝伤心,仍试探着问:“你生气了?”
难道是她要亲他,他不仅回避,还睡着了……
自己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是故意的,乐儿,可……”
他话在嘴边欲言又止的。
亲吻在他心中比欢好还要亲密,唇齿相依,津液互渡,证明彼此相爱。
这种瞬间,呼吸交织、心跳共振,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这种亲密需要放下戒备、坦露柔软。
他在前不久的反省中,郑重打算在大婚那日,等长乐放下心防时,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亲亲。因而他最近都没动这样的心思。
“不错,”长乐却回得干净利落,没留给他猜的余地,心血上涌的关头,说话如珠连炮,“你既是个知礼节之人,我也很感动。邺城对药王谷有援助之义,师父命我多加尊重,从前我太不听他的话,如今自悔万分。而你于邺城地位尊崇,这样影响不好。其二,你无证行医,传出去到底有坏我药王谷门风。其三,流言报天下皆知,辟谣却无人在意,你若配这玉牌,置你大哥脸面于何处?”
长乐成长了,开始为别人考虑这些琐事。贺兰澈正放心下来,却听见了“不过”。
“不过,想来会见到你父母,可我这几日认真想过了,我此生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还望你自重,你也不要同他们提这些话,对你我都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径自提起小医箱下了马车,“为你兄长治病最要紧。”
贺兰澈有些伤心,却也知晓长乐向来冷热无常,不过是在京陵时热切的时日要多些,此时又回了原状,他虽沮丧,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她在气头上,一会儿哄哄她。
果然长乐疾步往城门前奔了一会儿,消了气,又回过头问他:“此间风土人情,规矩礼仪,我不太知晓,还托你讲解。”
她见贺兰澈低落模样,便放缓语气道歉:“我方才不是故意凶你,心忧季临安病情反复,要先理清楚状况。”
门口候立的精御卫没有不熟知贺兰澈的,纷纷垂头揖礼:“大军师命我此处候等少主,今日是否要住宫中?”
贺兰澈先问道:“二殿下如何?”
“已脱离性命危险,大殿下守着。”
贺兰澈这才放心,“回禀大军师,今晚我回神机营住。”
精御卫前去送信,贺兰澈长舒一口气,引着长乐轻装步行前往金阙台内宫方向走去,为她慢慢讲解。
“城中魏风遗重,有些重兵关卡去不得,仪礼上倒也无需太拘谨。你我身为晋国之人,看在药王谷与昭天楼的份上,便有小节不顾,邺城人也不会太计较——不过称呼上最好改一改。”
“乐儿,你应当听过季洵大将军当年救邺城于水火,城中老小的性命皆系于他一身,因而他的声望在百姓心中,可比镜无妄大人近年在京陵民众心中还高数倍。”
“邺王是旧朝的称呼,城主是咱们晋国的叫法。但在邺城中最好入乡随俗,不要称王上为城主,否则上下皆会不太高兴。更万万说不得一句不好的话,这里的人不比晋国处处尊崇药王,邺王便是他们的天。”
他知道长乐素来脾气怪,“似你对大哥呼来喝去的那套,可千万别用在邺王身上,既呛不得他,也开不得玩笑,即便邺王不怪罪,被外人知道也会很麻烦……”
“不过你无需担忧,王上私底下是位极好的人,素来亲和宽厚,否则也不会如此骄纵季雨芙,他看在昭天楼与药王谷的面上,一定会多加照拂你。”
还有一桩要紧事,贺兰澈压低声音。
“王上有个忌讳:大哥代行少城主之职,却未册封,他仍是虚称。你还是要称他长公子或殿下——绝不能当着邺王的面称他世子或少城主。”
这是最大的忌讳。
大哥多年前曾立一大功,有位营将夸祝长公子定能册封世子,提前恭声“少主”。岂料邺王听说后,登时震怒,以谋逆之名,罚那人八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
又罚大哥在祖宗祠堂跪了一夜,最后还是二哥哥和自己去求情才劝回的。
“他很讨厌你大哥?”长乐追问道。
贺兰澈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为何又肯将军机大权交托于他,如此放权?”
恰逢那卖果子的爷爷往贺兰澈手里塞桔子,他选择借来这家的总角小童,笑问道:“我考考你,长公子的美德是什么?”
“长公子幼失母爱,孝顺王父,亲抚弱弟,教养胞妹,尽心尽力,任劳任怨,还与您十分要好,谁不知道?”小童答道。
爷爷笑着拍他脑袋:“说得对呀,所以你要以长公子为榜样,时刻向他学习。”
小童郑重点头。
贺兰澈对着长乐摊手,露出“你看吧”的表情。
长乐带了一点点笑:“为何与你交好,也算他的美德?”
“你瞧方才咱们自街坊一路过来,学童阿婆阿爷守卒,哪个不对我言笑晏晏?”看来长乐没那么生气了,他靠近她些,骄傲道:“我在邺城之中,声望亦是不输林霁的!”
长乐:“……”
他重新正经起来:“自王上病后,逐渐将事务交由大哥协办,他每桩都尽心竭力,办得很好。因着民心所向,才慢慢放权于他。”贺兰澈声音渐低,“只是王上迷信命理,亲近归墟府,坚信‘天命王相’之说,唯恐影响邺城运道。因而大哥做得再好,王上也不肯册封他为世子、少城主。”
邺城上下即便再敬重季临渊,长公子身份再显贵,明面上也只能以“我”自称。
“那邺王喜欢什么。”
说起这个,贺兰澈无奈:“你若当着他的面,夸二哥哥有王者风范,王上会很高兴,甚至赏金子……不过大哥肯定会不高兴罢了。”
渐近金阙台,人影渐稀,气氛越发庄肃。
“我如何能见到邺王?”长乐最终心思又放回正事上。
她只当自己来为季临安治病,见到邺王是迟早之事。
贺兰澈却为难,不便再说,委婉道:“邺城不大,繁文缛节不算太重,朝会七日一开,多是大哥代行王事后禀报,或王上在屏风后听政。王上若要见咱们,大哥会安排。”
门口,却看见晨风大统领亲自迎接,“长公子已命我等候二位多日。请——”
长乐以为直接去见病人,未曾想是请他二人先至偏殿更衣净手,这关头竟还要守邺城仪礼。
等了贺兰澈一小会儿,他再度出场,是金枝缠冠,身着金袖蓝腰的文武袖,邺城崇尚文武双修,这身气度多显刚柔相济之风。
“你管这叫繁节不重?”
“比以前好上许多。”
所谓缺什么就爱炫耀什么,季洵大将军武将出身,当年破阵除一腔勇毅,也少不了昭天楼之奇门遁甲助阵,自他封了邺王,自知文治不足,便教导子孙后代文武兼修,智勇双全,连带仪礼也参考儒周,复了个十足十。
“长公子已在承文殿等见二位。”晨风大统领于左侧引路,行进途中六名仪卫开道,临近殿宇时仪卫陆续减少,最后只剩两名候于门前而立。
结合季临渊在船上的表现与众人所言,长乐相信他与无相陵之事无关。只是如今牵扯邺王的疑点颇深,那晚她对季临渊的三分怜惜,近日只通通化为“他在演”。
这些日子她也了解到,季临渊并非等闲之辈,他性格骄矜,坚毅果决,却擅长煽动挑拨……城府极深,疑心亦重。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会珍视与贺兰澈的情谊。
心思太重之人,便格外依赖性格至纯之人,因觉其可靠安全。
长乐颦眉,这也是自己与他的相似之处。
第112章
踏进殿门,案头博山炉正洇开一层薄雾,长乐便顺着青烟瞧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高台之上无论坐着何人,都自带着一股疏离与威严。
季临渊在邺城宫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必再恪守晋土仪礼中“男子未成婚则束高马尾”的习俗。此刻他高冠盘髻,端方威仪,特意板着脸端坐在承文殿宝御座上,以大礼亲迎药王谷神医。
季临渊问长乐:“先前在浔阳分别后,吾管束舍弟无方,他擅自前往京陵寻你,可曾给神医添乱?”
“不怪长公子。”长乐回道。
贺兰澈与季临渊亲厚非常,一眼便瞧出大哥在长乐面前刻意端着架子,却只作不知,不拆穿他,甚至配合地向他还礼。
“嗯。临安病势凶险,便不与神医虚礼了,还望神医施以援手。”
好在大哥只装了一句,便迈着四方步走下御座,器宇轩昂,屏退御卫,亲自引二人往季临安所在的后殿而去。
他出殿时轻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在鹤州时的亲和模样,同贺兰澈详谈近日情形,目光却睨着长乐的手腕,淡淡问道:“手怎么了?”
贺兰澈道:“我们赶路心切,她不慎坠马。”
“该小心些。”季临渊不自觉地多瞥了她手腕两眼。
长乐却只顾打量周遭,金阙台的华光晃得她眼睛晕。
很快见到季临安。明明回程时本已有些血色的面容,此刻又复归苍白,陷入死气沉沉的昏迷。好在长乐诊脉后断定“死不了”,贺兰澈才松口气。
她翻查前些日子给季临安带回来的药,果然从一兜药包中发现那小瓷瓶里的血晶煞药丸——他竟然没吃?
难怪还昏迷着。
“这几日一直在用吊气汤,前日曾醒过片刻,御医说已脱离性命危险,我才稍作心安。”季临渊眼下仍有乌青,转向贺兰澈道,“阿澈,你出门有些日子,该先回府拜见令尊令堂,大军师还在神机营等你议事。”
于是贺兰澈准备告辞,只是在季临渊眼里,这弟弟照旧犯痴病,竟反复叮嘱自己要为长乐的居所安排得宽敞亮堂些。
……还用他说。
贺兰澈又向长乐交代,待他今晚拜谒过父母,明日便来寻她。奈何长乐始终心事重重,只淡淡应声,待清退众人后,便专注地替季临安施针。
那十几根银针又让季临渊看得心惊,好在待施针完毕,殿中终于只剩二人在外间叙话。
长乐突然道:“若二公子死了,你们邺城会如何。”
季临渊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急道:“休要胡说,临安不会死,我更不准他死。”
“你不准……”长乐嗤笑一声,“有意思。”
她追问道:“我若不救他,你有何法子令他起死回生?”
季临渊:“……”
她噎完人后才转向他,“他死不了,我就问问——长公子,他对你有多重要?”
季临渊被她一吓,这会儿才放下心来,坐在她身侧,好好解释:“临安若是不在了,父王与我当痛心疾首,阿澈也必然如此。”
“哦?”长乐笑一声,“我问的是邺城,是晋国。”
“神医开始关心这些了?”
“那自然,我答应今后要为长公子谋事,自当多少上些心。”
季临渊嘴角勾起一丝笑,很快压下,沉沉开口,“邺城……倒也不会如何。近些年我已着手事务,诸事皆能运转如常,只不过定海神针少了一根。”
长乐便道:“长公子不是问过我,他中的什么毒么?来时我已查过,他中的是鬼逸散,只是不知是谁要他的命。”
根据症状,长乐在绝命斋送来的《毒经》中翻查,很快确定了这种毒药。此药极其阴毒,却因毒性浅、见效慢,销量并不好。
从毒理来看,这是一种秘传毒粉,细若浮尘,遇热则化为烟,融入香烛后无色无异味,燃香时随青烟渗入肌理。
“想来投毒之人十分谨慎,我猜这鬼逸散该是掺在他的香烛里,待他醒来我便问问。”
季临渊立刻变了脸色,铁青震怒,起身亲自将季临安床头的灯烛剪来查验。确认后,他怒不可遏,“砰”一声掀翻几案:“查了万物,漏了这个!果真与我房中烛芯不同!”
长乐:“这东西烧完不留痕迹,香烛日日都要点,今日放、明日未必放,谁也说不准哪日有,防不胜防……”
“来人!务必彻查此事!”季临渊更生气了,往外呵斥:“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敢有这个心思!!!”
他如炸毛的雄狮,毫不拖泥带水地安排完,又想起什么:“此事查清前,先莫要惊动王上忧心,查明了再禀报。”
晨风大统领亲自领命。
他又将长乐请到为她置办的宫室,沿途走了两条宫道。
“此处离我与临安的宫殿都近,近日还需要劳烦神医。”
离他有多近?她站在殿门口,能望见东边一座两层殿落,季临渊身边眼熟的精御卫正站在二楼露台忙碌。季临渊若会轻功,怕是半夜都能直接跳过来。
她睨着季临渊先行踏进殿中的身影,心道:这人的心思连藏都不藏了?
令长乐意外的是,殿内陈设似是早有布置,熏过香,十分亮堂。三面开窗透光,纱帘床套皆为白色——银白、鹄白、象牙白,不一而足。
“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喜欢的颜色?”
只不过都是小时候喜欢的。
她投去疑惑目光,这才注意到,向来爱穿玄色墨袍的季临渊,今日接她时竟身着一身汉白玉色锦袍,绣着金纹,头戴云浪纹冠。
他有稍许不自然:“凑巧罢了。”
外室摆放着各色糕点,她一眼就从软糕群中望见一盘鲜花饼,在糯糕里显得格格不入。
季临渊:“此处离滇州遥远,怕神医思乡,特意吩咐御厨学做的,赏面尝尝口味如何?”
其实他还特意查过,灵蛇虫谷确实属于滇州境内,毗邻黔州苗疆之地,两方的风俗都沾一些,好在林霁说了准确的。
他理了理广袖宽袍,取糕点前先拍拍手,外间精御卫立刻递来热帕净手。长乐跟着他这习惯净了手,精御卫熟练退下。
她象征性咬了一口,饼心竟还带着热气。
“长公子有心了。”她谢过他。
季临渊心中窃喜,面上却刻意板着:“你既来邺城,自当归我照管,这儿配了八个熟路的婢子,有何不便尽管吩咐,不必拘礼,也无需事事禀报我。”
“我不要,你都撤掉。”她不想被监视,“我有手有脚,能自理。你最多留一两个带路传话就好。”
季临渊同意了。
长乐倒真不拘礼:“我来为二公子看病,今日为何不见邺王?”
“父王?”季临渊眉头轻挑,陪她吞净一饼后,又慢吞吞饮口热茶,才体面答道:“所有事宜皆可通过我代办,见他做什么?”
“你们邺城真是处处透着怪异,你来我义诊堂时要见药王,我来你邺城,不该见邺王?”
她终于恢复往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呛声道:“我为你弟弟诊病,他竟不露面。我如何了解你弟弟的近况?难道要在此处做你家私人医师,一辈子为他治了又病、病了又治?”
季临渊沉默。
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
长乐又道:“其实,我听说了……你父亲瘫……”
季临渊这才回神,顾不得仪礼,展袖倾身捂住她的嘴,往殿外横视一眼,眼尖的精御卫立即率众婢退去,人影尽散。
“谨言些!你如何得知?”他皱眉。
怕他忌惮,长乐只好安抚道:“听人说的。”
“此事绝密,听谁说的?”
看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像否则不会连带季临渊都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是做贼心虚,要将泄密者揪出来枭首。
“晋国人说的。”
她这么一含糊,季临渊更担忧了,“是阿澈说的?”
“不是他。”长乐赶紧为贺兰澈洗清,“总之,城主若是外伤,或许我也能治,可帮你分忧。”
“我倒宁愿是阿澈说的,还没那么麻烦。”季临渊忧心忡忡,却难得听见她软语关切,一下心都化了。
“我的意思是,父王只是小毛病,有御医常年照管,不用劳烦你。”他趁势握住她的手,责怪道,“倒是你,收到急信就这么着急赶来,也不知小心些。”
他捧起她的手腕,隔着医纱仔细端详,又不敢用力,轻声问:“还疼么?”
这般亲近柔软的季临渊让长乐不惯,可看他模样,心中恰似反复油油煎——既想找到邺王一探究竟,彻底了结恩怨;又隐隐希望自己找错了,再遛她一趟也可以,只要仇家与邺城无关,季临渊与贺兰澈能得善果。
反倒牵着她更难受。
最重要的是,见邺城上下皆精明强悍,她怕自己更打不过。
她抽回手:“却月阵我没为你查到,今后你还有别的打算么?我还能如何帮你。”
季临渊却爽朗一笑:“我还想问你呢,你当日信誓旦旦说会助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像个逞能的小骗子。
“却月阵没查到是正常的,我只叫你平安小心就好——可你也没做到。”
“近日我忙着处理城中堆积的琐事,顾不上京陵。你刚好来,我也刚理出眉目。眼下暂没什么要紧事,除了临安的病……罢了,你先呆在我身边吧。”
他又递来一块早已备好的腰牌:“城中台阙华而不实,到底空荡无聊。阿澈在台中有一处闲居,就在临安殿外不远,你若闲闷,就叫他为你引路。雨芙不待见他,多半要住去西宫,你也可叫她作陪。我若得空,能陪你们逛逛邺城坊市,坊布四里,有些前魏的恢宏闲趣。先这样安排,神医满意么?”
第113章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玩乐。”长乐径直拒绝他,“你当我来云游呢?既然没有要我帮的,又不见邺王,为你弟弟治好病,我便回鹤州了。”
季临渊倒是不担心,自有贺兰澈会替自己缠住她。这并非他大度,不过是忍受罢了——后来者若想得到,就是要忍。
忍上多年总会有所得,就像他如今濒临领旨册封一样。
自鹤州回来复命后,父王到底对他亲近许多。尤其听说他与药王谷关系密切之后……
虽临安一康复,父王便督促其锻炼身体,但这回临安吐血,父王到底说了一句“今后只要他平安就好”。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突破!
其实若真册封自己为少城主,本就是他自己操办,他只不过想要父亲一句亲口肯定——过了明路的正当,与他夺来的,到底不同。
若想夺,他早就夺了。
于是季临渊对长乐说:“阿澈有时住宫中,有时住府外神机营,近日大军师好似也有些身体欠恙,恐怕他们会请你去瞧瞧。”
这招摇的男人明明狐狸尾巴都藏不住了,还在摇来摇去装大度,长乐直接戳穿他:“长公子不必装作那晚的事从未发生,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却有些不懂你,你是想背着弟弟装一辈子,还是另有打算?”
季临渊到底为这些心意感到纠结羞耻,他强辩道:“我……你,我与你、如今也算两情相悦,虽说此事到底有些荒唐,不过这些日子我却想通了……”
他继续道:“那流言虽歪打误撞,天下点评却喜闻乐见。想来这到底也是一桩众望所归的好事。只有一个人比较为难……我知晓你的心意,却不会勉强你。你想呆在哪里都可以,但最好早些做决定——越拖下去,对大家越难办。你不忍伤他,我也不忍。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这些话颠三倒四,在长乐耳里莫名其妙,倒像是他说给自己打气用的。
季临渊觉得,当日镜无妄那句话点出了关键——什么权谋,自古以来,最稳固的结党靠的都是姻亲或师生关系捆绑,无一例外。何况近日父王听了鹤州之事,知晓长乐为他中掌,了解流言的来龙去脉,也对他下令……叫他有所取舍。
只是阿澈,他到底是最犹豫阿澈。
贺兰澈有赤子之心,心肠纯净,相伴多年,任谁都不会不在意他的情谊。
“所以,你要早些想好自己的心意。”他竟然劝起长乐来。
长乐不吃他这套:“那我选贺兰澈呢?”?
季临渊:“……”
她继续激他:“我是个重礼数的人。贺兰澈不敢唐突我,早前多次邀我去见他父母。我若去了,你会备上大礼,好好为你兄弟操办婚事吗?”
季临渊哑口无言,半天才气出一句:“你、你怎么回他的?你不是说……”
她能怎么说?当然取决于她见到邺王之后。
“我自然拒绝了他。”她冷而笃定的语气,才让季临渊小舒一口气,暗暗将掐紧的虎口松开。
“我告诉他,我与他只是医师与病人家属的关系。也望你记得他只是你义弟。这些日子在京陵,他处处念你,心里只有邺城,无条件为你打抱不平,我心里为这样赤忱之人感动无比,还望长公子多记得与他的情谊。”
不管能否见到邺王,她仍在为贺兰澈铺路。
念及动身前一晚镜大人对她说的话,以及交给她的东西,更令她直觉邺王与无相陵之事,八九不离十。
“那是自然。”季临渊尾音上扬,眉梢挑得更高,下一句却正色回应,字字清晰,“阿澈于我而言,是断骨连筋的情分。你可知,他从小到大,我都未曾对他说过重话。我还嫌你平日给他的脸色太难看呢。我们需好好与他谈,细细筹谋,如何让他坦然接受,而不伤情……”
长乐:“……”
她觉得他脑补过多,自己不过多看他一眼,他便在心里过完了从成婚到合葬的一生。
又过于自负,硬是坚信流言报,把自己错替的那一掌理解为自己喜欢他到不顾性命。
最后虚伪可笑,既要又要,说一套做一套……
长乐本就对邺城好感寥寥,他又喜欢在太阳底下穿得五光十色。金阙孔雀!玉面狐狸!脑补君!他才应该去写话本,一定比赵鉴锋策划的流言报卖得还火!
……
季临渊则坚信长乐表面清冷,是伪装的“情场高手”,频频当他的面拒绝贺兰澈,实因对自己迷恋至深,甘愿舍命替掌。
又用“投怀送抱”这样的举动魅惑自己,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致使自己也陷入这荒唐情缘之中不得而脱。
若非这些时日对她朝思暮念、难以自持,他断不愿走到将来要与贺兰澈争夺她的境地,因此对贺兰澈愧疚极深。
她就是个毒蜜邪医,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只是始终想不出,她何时对自己动了心思?她总是含糊其辞,将来还需问个清楚。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长乐喝了四五杯茶,季临渊吃了半盘的鲜花饼。
片刻后,长乐道:“长公子,时辰不早,我想休息了。‘愿为你分忧’也不是一句假话,虽没为你问来却月阵,这本图谱却是阴差阳错从镜司秘档得来的京陵布防图,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这本镜无妄“亲编”的京陵布防图交给他。
“只是,我到底有些顾虑——邺城若有诚意,多少该让我见见邺王吧?以礼以仪……”
果然!又印证了季临渊的猜想,他终究点头,眼含深情地望着她:“有理,于情于礼,父王实该一见,我为你请秉。”
瞧着他随手翻了翻这本《京陵布防图》,倒是不知他眼底的想法,夜幕昏沉,她室内依旧被几颗大夜明珠照得耀眼。季临渊竟然传来晚膳,用完饭后仍陪她坐着,愣是吃了一块又一块糕点,没话找话。她便催他:“长公子还有事要忙吧?”
季临渊这才拍袖起身:“我现在便去禀明父王,安排妥当便回你——啊,想起来了,明日是休沐日,公务不多,我先带你熟悉邺城如何?”
毕竟这里是我家,你第一回来邺城,该由我亲自陪着。
这是长公子未说完的后半句。
“有劳长公子。”
季临渊云淡风轻地扬眉点头,风度翩翩地踏着门槛出去,脚后跟才着地,他就招来精御卫,仿佛在处理一件小事:“安排下去吧。”
待彻底背对着她,他唇角才不受控地往上翘,笑意压都压不住,像年轻了好几岁,走路都带风。
路过的侍从向他行礼,都纷纷诧异——矜贵冷肃的长公子近日愁眉不展太久,难得见他像今日这样笑得开心。
可怕!
*
长乐第一晚住在金阙台的宫殿中,将上上下下细细检阅了一番。
此殿名为“栖梧宫”,殿前植梧桐树,春日落英缤纷,秋日可金叶铺地。
书桌上的《邺城风物志》记载,栖梧宫典故取自“凤凰非梧桐不栖”,喻指心上人如凤凰般珍贵,唯有金阙台的梧桐枝可栖。此殿乃先邺王为发妻所建,象征“情有独钟”的高傲深情与“非君不可”的专一真挚……
算起来,原是为季临渊的祖母所修,可惜因阴差阳错,她并未住上。
长乐合上书,又独自擎着烛台,往栖梧宫后殿踱步。
后殿挪来不少新花,装点着一处石洞,她刚一走近,便听见一声小狗叫。循声寻去,竟发现洞内养着一只狮子狗,模样灵动。
和她一样都是新来的。
一名侍女守在洞口,禀道:“长公子吩咐,若神医有兴致,可逗它玩耍,只是切勿带它出殿门——王上不喜欢这类宠犬。”
这只小狮子狗通体雪白,瞳仁明亮,长乐走几步,它便跟着叫几声。她不由自主被小狗吸引,蹲下摸了摸它,喂了些吃食,又牵着它沿殿墙走了两圈,突然悟出不对。
看来季临渊查过她。
她喜欢的颜色、口味,甚至饭后遛动物的习惯……这些连她自己都未必能找人查出的细节,他到底是从何处得知的?
念及此,她心中骤然发寒,连带想起他那可疑的父王,这一切就令人毛骨悚然了。
更令她心痛的是,她无相陵故园中的三只狗、六只猫,已被那个暴戾猛男撕得连渣都不剩,如今正等着他冒头!
“告诉长公子,现在就去,”她最终将小狗推回侍女怀中,甚至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它掉毛,我不喜欢。以后不要往我这里送任何动物。”
小狗呜呜一声,委屈模样,让她心中不是滋味,却还是未能动摇她的决心。
她转身走向内室,烛火在眼底燃成两簇冷焰。
她又拿出一本册子,是那晚于宫中夜宴,镜大人与林霁交给她的。
想来镜无妄早已开始布局,他必定察觉邺城有异,连备下的东西都如此周全。明面上让乌席雪不再插手邺城之事,实则是在诓骗自己。
不过,她也不介意这些,若此趟仇人为真,便是一场血洗,她为镜司所用,镜司亦可为她所用,总比她孤身一人好。
她如今不想将药王谷、昭天楼、问心山庄卷入其中,倒不在乎与五镜司合力。
册子内容是镜大人碎碎交代时,林霁当场手抄的笔记——因为知晓她背不下来。
只是这册子留在邺城王宫中,到底是个隐患,涉及家仇之事,她绝不含糊,今夜便要强行记诵,于是挑出几个关键词:
“胡人雇佣兵,乌桓突骑。”
“魏武王玺。”
“连弩车。”
很快,当日镜大人滔滔不绝的原话在她脑海中浮现:
“据镜司近年所掌,邺城常规防御时期,守军两千,屯驻军两千,禁卫军一千,需要搞懂他们在极限情况下,可调动的常备军有多少,门阀私兵有多少,防御策略如何……”
“邺城防御重‘塞门刀车’‘滚木礌石’,璋河玉带为护城河,设暗闸可临时蓄水淹没攻城器械……”
“邺城设有‘邸阁’‘司闻曹’‘神机营’,三大重地,不可靠近。”
“据传,昭天楼为邺城所设机枢‘连弩车’,可百矢齐发,威力不可小觑。那贺兰棋为邺城所用,需摸清城墙排布、护城河闸械构造,究竟如何。”
镜无妄的意图很明确:要她伺机探明金阙台地势与邺城近年守备兵力。
两边都把她个只会暗器和投毒的神医,当间谍使唤……
很快,长乐自认已将笔记内容记熟,便将其撕下,一页页焚烧殆尽。她几乎整夜未深度入眠,好处是没有梦魇,坏处则是次日一早精神萎靡。
季临渊又来陪*她用早膳,还带来一个关于邺王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说】
参考自三国演义,其实古代养兵很难的,几千上万的精锐重骑兵已经可以割据一方了。
因此邺城常备守城就是五千个,其实已经很多了。
[比心]
小白和澈子哥后面要升升级[抱抱]如果白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提前替她磕头。
第114章
晨光撒在金阙宫瓦上,气势磅礴,耀人眼目。
长乐的桌上摆了九样早膳,显然全是季临渊为探寻她的喜好,每种都备了一份。
“滇州风味的膳食不好寻,问过御厨,说缺当地香辛料,实在复刻不出相似的,便挑了些邺城人常吃的早膳,你尝尝?”
“我本就不喜欢滇州的味道,往后只喝粥就很好。”
长乐最终选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将红枣挑出,仰头一饮而尽。将季临渊看得发怔:“猫儿狗儿也真不喜欢?可是他们说……”
“长公子若想查我,直接问便是,我会告诉你的。也不知是谁给了你这些错误答案。”
她托着腮,看季临渊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的粥。他忽道:“既说过会全心信任你,便无意查探。”
长乐“唔”了一声,显然不信。季临渊唤人递来热帕子净手,见她手腕不便,便征得同意后代劳了。动作虽有些粗疏,却不算鲁莽。
这关口,她问道:“邺王,会见我吗?”
她的声音极好听,如冰川融水般清冽透亮,却不尖锐。晨光在她手腕上投下一道光柱,他能看见光柱里她手臂上的细小绒毛。随着她的动作,铃铛伴奏,绒毛发光,声线擦过耳膜时,有痒酥酥的触感。
“父王……因御医之前说临安病危后,急火攻心之下也晕了过去,这几日都在西宫养着。不过,他派了身边最亲近的王妃过来,替他接见你。”
季临渊语速极缓,长乐果然撅起嘴,“看来是我身份卑贱,不配面见邺王。若换作我师父呢?药王配见他吗?”
季临渊原谅她的不敬,“你还提这个,当年为请药王来邺也费了许多周折,如今才请到你亲自过来——诸葛亮都没这么难请。”
长乐腹谤:你早说他坐轮椅,我早就飞来了。
寻常瘫子想治疾,也该一早就来药王谷,何况邺王?哼,即便他不是仇人,他这瘫痪缘由也一定缺德。
她决定从季临渊这里打开突破口,还特意凑近他,祭出欺负贺兰澈百试百灵的那招——先与他双目对视,直将他盯得耳尖发红。
可惜季临渊根本不为所动,挑眉狐疑地回视,甚至俯下身,稳如泰山般与她对峙。
果真是遇到对手了,反倒把她盯得节节败退。
“你父亲怎么瘫的?何年瘫的?莫不是你王城御医太过庸碌?换我这等外伤妙手,说不定很快便能治好他,也好帮你这个大孝子立一桩大功。”她喋喋逼问。
“你倒是又热心又骄傲,”季临渊差点忍不住刮她鼻子,却到底对此事讳莫如深,“七八年的老伤了,父王自己已放弃医治,不愿再折腾,谁也没办法。”
长乐暗自琢磨:这就更可疑了,贺兰澈说已有十余年,他却称七八年,分明是在混淆视听,与自己对外虚报年龄、瞎编童年经历如出一辙。
她决定诈他,附耳过去,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让他好起来?你若有这心思,我也能帮你。”
到底是未经党争权术浸染的人,此话一出便显稚嫩,立刻被季临渊看穿。他瞪她时,随手捡起一个蟠桃递到她嘴边,她凝神着,不自禁张开小口咬住了,呆愣的可爱模样险些将他迷疯。
最终他双指微曲,竟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宫里到处都是耳目,不该问的别问。我近年虽说还算只手遮天,却终究不是万能的。”
“你倒挺谦虚——”她呛他,却也就此住口。
“若父王愿意治,能治好,我当然会开心。走吧,以后总是能让你见到他的。”他正色保证,不像撒谎。
接下来的安排便是跟着季临渊走。先去为那个昏厥的季二公子扎个早针。
贺兰澈十分尽心,一早便又到季临安殿中,还带了一把新轮椅。他们赶到时,他刚给二哥擦完身子。这等危急关头,儿女情长被他暂抛脑后,竟没顾上缠着长乐说话,也算有良心。
长乐犹豫再三,终究没将血晶煞的药丸塞病人嘴里,企图以他为饵再钓一钓邺王。为免被看出端倪,她悄悄将药丸没收了,只是始终想不通这人为何中途清醒却不肯服药保命——明明事先已叮嘱过。
*
贺兰澈的良心虽有却不多,只要他出现在长乐身边,重视风仪的长公子便挤不进去。
三人会合后,午后的行程便是去“参观金阙台后花园林”,邺王安排的小王妃会在那里与他们共进午膳。
在花园里等候许久,才见仪仗簇拥着姗姗来迟的身影。
邺王妃到了。
不知为何,长乐瞥见贺兰澈提前抿紧嘴唇,腮帮微鼓,默默往旁边退开了。
季临渊终于寻得空隙,立刻凑上前,揣着手低声叮嘱:“她嘴快,你千万不可向她透露你知晓父王腿伤一事,否则她一定告密。”
“腿伤?你父王是腿伤?”
看吧,答案自己就在日常中不经意漏了出来,长乐还未等到回答,绿荫花丛后便传过来笑声。
“王上近日因安儿的病夙夜难安,身体抱恙,不便接见神医,故托本宫前来。”
季临渊标准地行过大礼,嘴里问好用的那句“母妃”几乎如闪电般从他口中掠过,接着面露不快地为她们引见:“这位便是……邺王妃,珍夫人。”
是他父亲正经的续弦。
也是年龄比他还小的“继母”。
周围侍女早已习惯这怪异的场面。长乐虽有些吃惊,却也记得季雨芙提过此事。此时打量着娇贵漂亮的小王妃——果然,男人无论贫穷与富贵,健康与疾病,都是专一的。
永远挚爱二十岁的女子。
珍夫人笑语吟吟,极为亲切,三两句寒暄后,主动挽住长乐的手往前走去,毫无避讳之意:“神医是哪里人?看着与本宫年纪相仿。我母家姓杜,闺名真真,神医与我姐妹相称便好。”
其实长乐比她还要大一些,却正想靠她套话,于是笑得亲切,故意装嫩:“好啊,姐姐。”
季临渊抖着手,冷脸打断:“你差了辈分,往后你就按邺城礼数称王妃,或按晋朝礼数称珍夫人便好。”
无人理会他。珍夫人反倒牵着长乐快走几步,远离人群:“本宫这继子就是这样的,要独担一城事务,说话难免肃冷。想来神医这些日子也受过他的训责,不必放在心上。他若有过火的,我替你禀报王上,为你做主。”
这下终于明白为何贺兰澈要红着脸躲开——他已将整张脸埋进袖中,要在旁边笑晕了。惹得季临渊狠狠瞪了他好几眼。
……
下午,长乐的心思一直不在午膳和花园风光上,全都是走马观花,时时走神。
夏至节令的邺城,蚊虫已开始出没。当珍夫人惊呼时,长乐才发现众人不知不觉间都被蚊子亲近了。
“该早备上驱蚊之物。”季临渊责咐下去,三五个侍女离他老远,轻轻点头。
“我们有神医在!她无所不能。”贺兰澈仍按在京陵时与她相处的惯常方式,调笑出声。
长乐掏出药膏,让众人排排坐下,一个一个涂抹。
为了搭话,季临渊开口道:“记得神医当日为我治外伤时,说那药粉洒在墙角,蚊虫避之不及。”
不错,是与她初见那一日,她曾这般说过。
长乐回道:“没带那药,且是我胡语,它对你们的虫子并不管用。”
贺兰澈帮她解释:“咬我们的虫子其实叫‘蠓’,邺城特产,长得像会飞的跳蚤,叮人无声,一叮便是肿包。”
贺兰澈皮肤白皙,或许蚊虫也知道他傻甜傻甜的,被咬得最惨,左右手鼓起来约有十二个包,都是硬邦邦的肿块。
她细细帮他逐个涂药时,他絮絮叨叨:
“这药膏凉丝丝的,擦上便不痒了。”
“大哥也好惨,无名指上竟被连咬四个。”
“咦,乐儿,你为何一个包都没有?”
长乐不搭话,只顾涂药。
正说着,又有一只蠓虫飞来,极其张狂,绕过长乐的手,径直停在贺兰澈手背上。贺兰澈一巴掌拍得手疼,蠓虫却飞走了。他惊叫道:“它绕着你飞哎!”
在长乐惕意明显回瞪他时,贺兰澈又一本正经:“果然虫子被你美晕了,见到你会自乱阵脚。”
“你快些闭嘴吧——”长乐无奈。
暗暗瞥向身旁:珍夫人,正在偷笑;季临渊,面色沉郁。
后来的花园小径还有大半未走完,长乐不得已借口更衣。她割破手指,滴了些血在香囊上。出来时,不过离开片刻,贺兰澈眼皮上又被叮了两个包,肿得可怜,十分有必要用。
“你将这驱虫的挂上,从此以后蚊子也会绕着你飞。”她悄悄将香囊塞给贺兰澈,继续叮嘱:“别声张,只有一个。”
“那我用了,你怎么办?”他推脱道,趁其余人走在前面,悄悄哄她:“世上最美貌的神医若被咬了,得多让我心疼?还是你留着,我没事的。”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所有话语,都化作摇头。
“我晚上来寻你。”贺兰澈用口型对她说。
她便将香囊塞给他,拂袖匆匆,独自往前,重新挽上珍夫人的手。
*
珍夫人虽年纪小,却圆滑周全、性格爽朗,妙语连珠间,很快便与有意逢迎的长乐混熟了。
拉家常的阶段渐入袒露心扉的深谈:“唉,给人做继母,自然免不了受委屈。给平常人做如此,给贵人做亦然。不过王上是个温柔亲厚的人,很好侍奉。每日替他捏捏肩背,无宠可争、无生怨恨,锦衣玉食相伴,日子倒也轻快。”
“只是我小门小户出身,大家都知道。城中三个孩子,我压不住的,也不服我。大的还好,尤其芙儿,一日能与我吵三架……我就当在这王城中做工么,神医要处理医患纠纷,我处理家事纠纷,咱们都是一样的生活。”
季临渊听不下去了,正好逛完院子,他邀上贺兰澈去下棋。
等着晚膳,两个女子才得以尽情说话。
见他们走远,珍夫人眉目间的惆怅转瞬即逝,不忘记自己的任务:“不瞒神医妹妹,我看过你们晋国那篇报刊,原以为是大军师家的小侄儿先倾慕于你,却不知你与临渊早有旧交……天下人都夸赞你们璧人一双,今日我本是来替王上表态,却觉与你甚为投缘,若将来能与你共处一室,我定会觉得安心。”
长乐本想说,还有几份辟谣报你们不看的?
却转念一想,决定顺着她套话:“我原本来此,除了为二殿下治病,也是为这些事。只是觉得邺城处处透着怪异。同为女子,您该懂我的顾虑——邺王不见我,分明是瞧不上我药王谷。”
“害,他这些年统共见的人,无非是御医、大军师连带阿澈一家、都督守令几个,还有我、加上三个孩子……两只手都数得清。”珍夫人伸出手比划。
“不对,是三只手。”珍夫人牵起长乐的手,“再加上小叔一脉,两三个人——故而绝非是王上轻视神医,偏偏王上还念叨,若你们真有情意,国别不是问题……”
“小叔?”长乐扯开话题追问。
“正是,先祖邺王季大将军一脉,当年还有一支旁系,与王上同辈,都是‘云’字辈的。如今这脉人挂着闲职,不理杂务,四处云游,近日应当回城了吧?”
珍夫人说到这儿,特意前去凉亭中问季临渊:“王儿,云知小叔叔可回来了?”
季临渊拈着棋子淡淡道:“我如何得知。”
“那王儿替本宫遣人去府里问问,王上念着他呢。”
季临渊“哦”了一声。
这“母妃”平日住在西宫,只照护父王,若非节庆宴聚,轻易不会碰面。且每次与她说话,季临渊都要回去头疼三天!
自她几年前嫁入金阙台以来——很难说季临渊这些年畏近女色与她和邺王毫无关系。
长乐心念一动,又想出一计:“早听闻邺城梵音高雅,钟鼓之乐承袭魏风,太乐署掌雅乐杂舞,编钟与妙鼓相和,精妙绝伦。不知近日能否有幸遇上宴会?我倒想聆听一番,开开眼界。”
“原来你喜欢听编钟?”贺兰澈认真思索,抓住了她话语间的关键,“小型家宴怕是请不动编钟。”
季临渊落下一子,解释道:“太乐署的编钟,只有祭祀、大婚及丧仪时才会动用……但凡广邀城中故旧,都得等这样的事由。并不多见。不过你若真想听,可安排去往太乐署聆听。”
长乐差点朝他们翻个白眼,季临渊是说一不二的人,怕是很快又要传令下去了。
那“丧仪”二字却立刻令贺兰澈的心思从棋盘里跳出来,他近日尤其忌讳:“大哥快去摸木头!不要乱说丧仪这种话。”
气氛一滞,这话题戛然而止,贺兰澈非要督促季临渊去摸了木头才肯罢休。
只留长乐继续琢磨。
大婚?丧仪?
她心中突然有了盘算!
若邺王就是她要找的人,她不介意弄死季临安……换一个攒齐所有人的机会。
毕竟,还有一个人,她始终寻不到呢!
第115章
这一日晚膳散后,众人各自歇息前,不约而同又去探望季临安,连珍夫人也一同前往。见忡忡病体仍沉沉昏睡,没有半分要苏醒的迹象。
“已施过两次针,为何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午间的药可都按时喂过?”季临渊心中不是滋味,问话难免带了几分苛责。
侍奉的婢女面露愁容,正思忖如何应答才不致惹怒主人,长乐替她解围道:“我要清他胃肠的毒,今日只让他含参片吊气,别的药都先不用。”
“神医可能估量,他何时能醒?”
长乐昨日搭脉时已知他虽神志昏沉却无性命之虞,此时却故意道:“有人有心要投毒,那人找不出来,你们就做好他醒不来的准备。”
贺兰澈最怕听到这话,立刻眼眶泛酸:“昨日仓促,你们再细细讲与我听——二哥吐血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有无可疑之人进出他的房间?又是否被叫去锻炼体魄了?”
珍夫人轻声道:“本宫不清楚,今日是近月首次踏足东宫。”
“大哥,你说呢?”
贺兰澈是最在乎季临安的人之一,此前每回涉及季临安的病情,他可谓衣不解带地照料。这些年也是多亏他尽心照护,临安才能每次都转危为安,此刻当仁不让的“问责”语气,令季临渊都要犯怵。
季临渊暗自瞥一眼珍夫人,顾虑而不能直说,她听来的任何话传入父王耳中,极易遭曲解,这类事不止一回。
有些吞吞吐吐:“已派人纠查——能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与往常无异。回城后政事繁杂,我哪能日日守在他身边?那日临安往西宫陪父王用完早膳后突然吐血,雨芙那丫头也在旁,他们才清楚详情。”
“每次……每次都是在邺城吐血,在鹤州时便好好的,真不知这城中有何邪祟作怪。”贺兰澈握起二哥的手,察觉掌心发凉,忙问:“乐儿,他好似失温了,这正常吗?”
长乐皱眉——此刻没有辛夷师兄在身旁帮她,她只得装模作样摸了摸季临安的额头,假装触出温感,立刻瞎编:“是有些冰凉,谁又开了窗户?虽要夏至,他却仍要保暖。”
“是王上叮嘱每日都要通风开窗。”侍女答道。
长乐做主:“还望禀报你们王上,每次开窗可选晨起、午后,最多半个时辰。”
其实要入暑天了,开不开都行。
这话惊得侍女立刻跪下,俯首向季临渊请示。
季临渊指着床头的福袋,拎起来给长乐看:“归墟府的平安符,装了香料,整日关窗会闷熏,父王因而执念于开窗通风。”
长乐亲自取下福袋,凑到鼻前扇闻,其中有几味珍稀药材,她暂时只闻出一味灵芝。随即将福袋塞到季临渊手中,道:“什么破东西,还请秉明王上,以后别再挂了。”
其实挂不挂也无所谓。
珍夫人与季临渊知道关窍,闷声不接话,长乐正色:“我家先药王有一训,‘信巫不信医,爱治不治’,往年诸位听御医之言便罢了,今后若要我留在此处为他治病,还望各位家属只听一家之言。说得更明白些,我既来了,信归墟府与信我药王谷,只能选一个。”
见气氛烘托到位,长乐准备小露一手。自信这一招百分百能见到邺王。
她将一柄较为粗长的银针从针囊中请出,找准季临安的人迎穴,猛刺而下——这是“醒神针”,不到万不得已不让用的,估计师父与辛夷师兄在的话,定要骂她乱来。
好在他们不在,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很自由,很随心所欲。
果不其然,季临安喉间发出浑浊的呼噜声,胸腔剧烈起伏却未睁眼。长乐左手成剑指如刀,劈向他后颈风府穴,右手同时捻转人迎穴处银针,入肉三分。
这一针下去,看得身后三人皆闭目“嘶”地倒吸冷气。
“咳”一声,季临安活了过来,浑身剧烈抽搐,脊背拱起如桥,对着地上便一通呛血,全是乌黑色血沫,混着青紫色淤血块。侍女捧银盆不及,污秽溅得满地皆是。
“二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唯有贺兰澈真不嫌弃他,亲自替他擦拭秽物,动作无微不至。半晌,季临安才勉强聚焦视线,看清眼前人。
“阿澈?”
这人最多也只能发出这两个音节,长乐本欲追问季临安此前为何不早服下那颗药丸,见他气若游丝,便将话咽了回去。
贺兰澈心疼焦急又崩溃的模样,似是疼在他自己身上,又好似钝刀割在长乐心口。竟让她一时忘了原本想弄死季临安的主意。
她便彻底知道,若季临安死了,贺兰澈这般情绪稳定的人恐怕是真要发疯。
她只好捞出血晶煞练的丸药,当着珍夫人的面,迅速喂入季临安口中:“好了,这不一针便醒了?起死回生丹下肚,若明日他不能下地走动,我药王谷从此关门谢客。”
季临渊这才回过神,忙着清人:“先送王妃回西宫净衣吧,顺便禀报父王,临安醒了。”
*
可惜长乐还是失算了。
她使出浑身花活儿,依旧见不到这该死的邺王。西宫那边听说季临安醒了,匆匆赶来,却将她也“礼貌”清走了!
清得坚决,季临渊也全无保她之意。
季临安的宫殿外架起三层屏风,才听见轮椅碾过地面而去,忙至夜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邺王就在屏风后,长乐急得要命,几欲直闯,却只能望着精御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就离谱!
小聪明在绝对权位面前终究徒劳。
她最终回到栖梧宫生闷气,气到头发晕。
直到剩的那名侍女来禀报“贺兰公子求见”,她同意后,贺兰澈便在殿内歇椅中陪她坐下。
“你不陪护他了?”长乐没好气地问。
“王上与大哥正围着他嘘寒问暖,我猜到你在生气。”
“这一家子人,竟如此不懂礼数!”
抛却长乐的筹划不谈,她这辈子仗着药王谷的名头,鲜少被人这般对待。
“礼数”这个词儿竟然有一天从长乐口中说出,贺兰澈笑出声。
她又瞪他:“他无碍,你开心了吧。”
贺兰澈舒出一口气:“你不知道,连你都说他醒不过来的时候,我五脏六腑揪着疼。只觉得这么多年,二哥当真要离开我们了。”
长乐为他这幅惆怅模样真正动容,心口却堵得发慌,绕着原地走了几步,脚步凌乱,最终站在他面前,急道:“这样的一家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掏心掏肺,你是个傻……”
对上贺兰澈懵懂的眼睛,清澈正直的瞳仁不懂她为何要突然骂人,却使她第一次产生将一切全部告诉他的冲动——赌一把,就赌一把,赌他知晓前因后果、明白她的苦痛后,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不挡她的路……甚至拿出家传秘器陪她一起,轰死这浩荡王城的千军万马。
“我……”
长乐这样失了温感的人,竟能觉得一丝燥热。
“我……”
他耐心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鼓励。
最后她仍是说不出口。
贺兰澈便张开双臂,她立刻扑进他怀中,被他健实的手臂紧紧圈住,被安稳的气息托起,耳边响起好听又舒慢的嗓音,留劝时光都变得缓慢。
“若气不过,想骂他们就骂,大哥一家就是很离谱的,我绝不告密。”
“嗯?”长乐从他怀里抬起头。
“你也觉得他们家关系乱吧?我早说过,长辈之间就是这么奔放刺激……”贺兰澈温声调侃,“所以祖父常教训我们,为人要有底线。家庭和睦、团结友爱,自然兴盛……若连小家的关系都理不清,大家只会更乱。”
他继续循循善诱:“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有难处。王上如此,大哥如此,二哥亦如此。你看他们单拎出来,哪个不是过得辛苦?虽看似拥有万物,又好似什么都会顷刻消失。这么想,你会不会消气?”
“世间大多数人家皆如此。你看这趟在京陵遇见的人,理不清小家而致使灾祸的,何人例外?”
贺兰澈首先将乌太师扯出来讲了几段。
长乐:“……”
“说完他们,咱们再看看有可取之处的人家。药王福泽深厚,就看老药王的处世之道。镜大人疏狂自守、逍遥自在,想必他老镜先生自有可取之处。林霁……你林哥哥家也很好,他们的心都在一处。还有……”
“还有你家。”长乐面无表情帮他说了出来。
“嗯!”贺兰澈点头,“我家祖辈就做得很好,我的父亲母亲也很好,如今一切是我该得的。”
他歪头看向长乐:“我们以后也会很幸福。”
这番道理虽好,却让长乐突然想起幼时。
都说人记不住三岁前的事,她却记得零星碎片:爷爷与父亲吵嚷,是谁将她抱在怀中,她在哭,那边在骂,是谁说“养一屋子牲畜比亲爹还亲,就当养了个猹,从此各过各的。”
又是谁说“此生再不相见。”
她还记得,听见方言混官话的吵架时,抬头看到屋檐上的蜘蛛正在结网。
沧桑老头,花白头发,倔着一张脸,她的父亲替他打包好行李。他便走了,走出六亲不要的步伐。
后来,家里只剩父母和她三口人,小日子蒸蒸日上,幸福美满
直到空降的仇刃,夺走她安稳的一切。
长乐仿佛抓住了一个线头,正在梳理时,贺兰澈却又说:“所以,近日我都留居宫内陪着二哥,你考不考虑又将医助的玉牌赐予我?这样我来寻你也方便些……”
“你若再说下去,又提邀我见你家人,我便将你赶出去。”长乐从他怀里出来,微笑看他。
贺兰澈:“……”
“你们脑子里好像只有成婚这一件事。”
贺兰澈:“你们?”
“不错,你们。”长乐扬眉,十分干脆地确认。
“对,还有林霁,他提得比我早!”贺兰澈咬牙盘点。
长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最早是你大哥,在女神峰顶。
哼,想不到吧。
她骄傲道:“我全都拒绝了,你并非例外。”
这答案让他开心又失落,剖白道:“昨晚回家,我辗转难眠,始终想不通你的心意。我好好反省过你生气的原因,怕你因我回避你的吻而生气,其实不是我不肯、不肯亲你,只因亲了,那便有……便有下一步,肌肤之亲若不能自持,则易致使未婚有孕,这是兽性难控,不管不顾的做法,头脑一热便伤害女子身体。当然,当然……你说你此生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但、但男德经的规定总有道理,即便在不受辖制之处,也应该遵循!我想对你负责任,这才是我想与你成婚的原因……自从我们看过那本春宫册子,一切都坏了。”
长乐:“那你怎么现在还抱着我?只是搂搂抱抱便不会有下一步?”
贺兰澈伤心道:“是,我承认,我擦边了。我怕你生气从此再也不和我亲近。我想,我已算是不守男德之人,今后……”
长乐打断他:“你很守男德。反倒是我少小流浪,没人教我仪矩,又有药王谷身份庇护,仗着世人谦让便随心所欲,所以想抱你就抱你,放浪形骸。但见你遵守礼节,端方自持,令我尤其钦佩。只是我孤身惯了,不爱受宗族制约。你若想得开,就继续与我暗通款曲,像现在这样,我挂在你身上,咱们搂搂抱抱、不成体统。你若想要礼节体统,我便送你出去,你做你的正派君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往后你听我的指挥,听我的安排。别再总念着成婚负责,实则让我融入你一大家子,可明白了?”
贺兰澈:“……你好直接。”
她撩开他的耳发,难得温柔:“自然,今后我也不会像在温泉池边那一晚,对你太过唐突。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听听,听听她说的话。
贺兰澈捂脸:“这世道对我倒反天罡。”
她其实也是近期才想通的,却最喜欢看贺兰澈这幅害羞模样,嘲笑他:“不过这是在邺城,你们男子仍保有些先决优势,你大可以不必强守。”
要贺兰澈立刻接受她的“道理”还有些难,他只能转开话题:“我原本以为女子都期待婚仪,视其为人生一大终极目标,却不成想你果真是个超前的人。我明白了,我好好想想……有些饿,陪我再进些宵夜吧,晚膳时光顾着笑他们。”
宫人送来简单膳食后,二人心情复杂,就着烛灯,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院外忽然传来“拜见长公子”的声音,接着,便瞧着那人穿破灯火,迈着四方步,袖风狂甩,往殿中而来。
第116章
贺兰澈忙小心翼翼地劝长乐:“实则,方才我与大哥因平安符之事,一起顶撞了王上。王上又在责备大哥,我不便在场,才离开。想来大哥此刻怨灵附体,你同他说话时客气些,别吵起来……他心中难受,也不容易。”
刚被哄好的长乐轻哼一声,与他同立而迎。
季临渊在来的路上就猜测贺兰澈在这儿,果然贺兰澈在这儿!
他一开口便怒意满满:“你为何逗留此处,还不回去。”
“我不在此处,似乎才奇怪吧?”贺兰澈露出不解目光。
“也对。”季临渊冷笑,径直加入桌中,都没按他历来热帕净手的习惯,自沏一杯桌上热茶,一饮而尽,又批评道:“夜深露重,在宫里也不知避嫌。”
啊?贺兰澈没想到大哥的气竟然率先发在自己身上,他还帮他说话!莫名其妙。
“这几日我都要住在宫中照护二哥。兄长看我不顺眼,不允许了?”贺兰澈本就还觉得有件怪事,“这么多宫室,你为何让神医住栖梧宫?”
多年前——在大哥的婚事被他自己搅黄以前,这殿原是批与他大婚的。
季临渊的气势竟被他压住三分,怒道:“离临安近的新殿,除却此处还有哪里?难道住在你宫中,请她看看你多年成果?”
贺兰澈眸中闪过慌乱,哑口,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大哥乱扯什么?明显是在挑事。他投降,拼命同他使眼色,红晕又点燃双颊。
季临渊杂七杂八的愤怒堆出一肚子火,此刻就是故意的:“正好,我做主,明日邀神医一同去看看大偃师的心意与大作。”
“啊哈,他疯了——”贺兰澈摇头气笑,对着长乐无奈摊手,振作起来与他对吠:“大哥,夜深露重,你又到神医殿中做什么?”
“我自有急事要与神医商谈,你呢?”
“巧了,我亦有急事正与乐儿商谈。”
虽是争执,却像极了一家人斗嘴,他们此时是亲近的,她是外来的。长乐没好气地白了两人一眼:“原是我卑贱,给贵人看完病便被吆赶出去,我正要同贺兰公子商议,明日我便回鹤州。”
这一句让两兄弟瞬间熄火,齐心协力挽留她。
“不行!乐儿,我……我要和你一起!”贺兰澈反应最快。
“方才是邺城失礼在先,父王命我特意来向神医赔礼。”季临渊沉声道。
“礼”是邺王特意拨的两盘大金锭,抛开长乐这种怪脾气的人不谈,对正常医家来说都是极有诚意的赔礼方式——譬如辛夷师兄在的话,他一定宁可每日都被“轻视”而得“赔礼”。
但季临渊来时就知道,长乐不会买账。
贺兰澈便祭出终极杀招:“我还打算邀你去邺城城内外郊好好逛逛——来都来了!城郊有处珍兽圃,每月朔望日开放,能观赏到不少珍禽奇兽,想不想去看看?”
“岂止朔望,我随时为神医特批。”季临渊帮腔。
果然,长乐眼角微微扬起,瞥了贺兰澈一眼,但目光触及季临渊衣角时,很快垂落下去:“不去,没兴趣。”
忽而似想到什么,她指尖叩了叩茶盏:“养了什么珍禽?你二人在我饮完茶前报上全部名字,我便当作方才的事都没发生过。”
“……”
两兄弟其实都甚少去珍兽圃——因王上不喜好这些,那里本就打理得潦草,多与猎场一并作狩猎之用,前几年还常将他们三人送去操练武艺,近几年更没落了,*听说把豹子喂成了豹子猪。
最后贺兰澈与季临渊在她盖上茶盖前,勉强挤出几个种类:“毛象、白鹤、孔雀、虎豹、熊罴、鹦鹉、灵猴……”
“堂堂邺城,竟尽养些寻常禽兽,也好意思叫珍兽圃?我看还不如小小南宁郡的一家仙兽苑。”
季临渊神色微凝:“……”
这算是一句当面羞辱。
长乐此时已出够了气,念及还有更重要的事,便见好就收:“我面前有傻狍子和花孔雀,看够了,想瞧瞧传闻中的‘神火飞鸦’,你们敢带我去?”
“神火飞鸦”在神机营,是镜大人给她笔记上划的重点。型如乌鸦,用竹篾或芦苇编成,内部填充火药,外覆棉纸鸦身两侧各装两支“起火”,能炸翻一小处。
这其实是一项简单小任务——晋国早有神火飞鸦,毕竟火象门主还在为京陵效力。不过托她这位只经过一晚紧急规训的“细作”去瞧瞧哪家的飞鸦威力更大。
……
贺兰澈面露为难,他在神机营挂职,有一小块是他的地盘没错,但除了门口的那一小块,其余皆是禁地。
长乐这要求,形同当街拽住路人,要参观他穿的中裤颜色般唐突。
只看大哥脑袋有没有被驴踢了,敢不敢让她去。
大哥果然心智正常:“神机营去不得,不过校场门岗有处武庙,一样能看到神火飞鸦。”
——模型版。
邺城武庙陈列前魏历代兵书、兵器仿制模型,供城中文人武将参拜学习。必要时刻,邺城全民皆兵,寻常百姓亦可入庙游览,甚至鼓励游览。
于是季临渊递出一块紫腰牌:“先前予你的玉牌能在宫中闲游,这块是紫金令,可凭此游览阙台之外、城郊各处,若遇麻烦,向提督守备亮出来便是。”
此话一出,贺兰澈面露惊异,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多心,只因大哥说:“后几日我都有要务,托阿澈带神医游览。”
*
昨晚季临安病卧闹腾至夜半,众人才散去。贺兰澈又过来亲自照管,次日晨午,长乐过来为季临安扎针前,他正喂二哥哥喝粥。
“我近来觉着大哥不对劲,一种直觉。我要不要与他聊一聊?有话摊开说。”
经过一夜休整,贺兰澈阖目时总对大哥近来的小动作起疑心,此刻终究忍不住向二哥吐露。
二哥哥果真服用那颗“起死回生丹”后,变得有力气许多,只是他十分沉默,想是反复濒临死地,痛苦挣扎,多少也消磨了生志。
“何处不对劲?”
“他喜欢长乐。”贺兰澈自己找补道:“但其实,喜欢长乐是件太正常的事。”
二哥一定懂,他六年前是见过长乐原貌的。
贺兰澈万分鼓励长乐施妆,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小阴暗,若非她的妆容将容貌改得面目全非,一路上喜欢她的人定会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长乐是个嫌麻烦的人,或许一早便料到了,怕在义诊路上惹上桃花债,才坚持不懈每日易容。
长得美貌之人从不缺少拥戴,放在华夏五千年每一年都适用。倘若这好看的人恰有一点点脑子、一点点手段,整个人就会像星星一样被众人捧起,奉为谪仙。大抵如同吃菜要放盐,对有滋有味的渴求是每个人的本能。
“大哥或许发现了她的美貌,违逆不了本能,对吧?”
这便是贺兰澈花了一夜为大哥想好的理由。
看不清季临安是虚弱还是疲倦,他发出的声音像即将乘风归去的脆纸:“我怕你吃亏。他要是喜欢,你争不过他的,没有人能争得过他。”
贺兰澈替他掖回被角,“罢了,不该说这些令你忧心的话。至少长乐神医是有主见的人,她有分寸。”
二哥果然牵出一丝笑容:“我先预祝你多年夙愿得偿,放心吧,一定撑着命来参加你的婚仪。”
贺兰澈却垂眸,长乐不肯给他转正。
谈话中断,房门被侍女推开。这屋中的侍女,昨夜又被换新了。
新侍女引入长乐,她一副待会儿要外出的轻快打扮,身着小袖襦裙,一进来便指挥道:“闲杂人出去,我要单独会诊他。”
室内便只留她与季临安。
“听说二公子中途清醒过一回,给你的药为何不吃?”
季临安神态怪异,答话不着四六,不仅不回她的问题,还踩她的雷区:“神医,你姓什么?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好在长乐脸上波澜未起,继续问他:“你可是不想活了?”
这是一句双关。
他眼神空洞,叹气,吟了一句诗:“鬼魅披人衣,烛火……照空骸。不如焚尽罢,一缕……风自来。”
长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考虑良久,良久不敢轻易说话。
——他脑子坏掉了。
他为自己病中所作之诗译解:“我这样活着,拖累他人,以他人血肉为基,与恶鬼何异?”
一般像他这种情况,在重病人中倒也常见。久病不愈且家底又并不殷实者,往往会支开亲属,向医师求告不治。
在药王谷时,辛夷与师父总要花些唇舌相劝,长乐却会径直拿出一张“自愿放弃诊疗病例备案”,让其签字画押。
此刻她却顾虑重重,犹豫不决。只要能见到他的父王做个确认,她不介意亲自送他上西天。可她不得不承认,门外那身蓝色的傻袍子,多少搅乱了她的心绪。
爱上傻狍子,果然只会耽误她复仇的脚步。
“好死不如赖活着。”长乐自己都难以置信这话竟从她口中说出。
“神医……你老实告诉我,勿要像父王、王兄、王城御医一般哄骗我,我只想求句真话。我这残躯,究竟还能撑多久?”
长乐不忍道出实情,这原就难有准话。
若是再喝几碗她的血,他就能康复了。
最后,她给了个保守的答复,劝道:“年底吧,你若熬得过年底,往后或能好好活着。”
“至少你死了,有一个人会痛不欲生,你就暂时活着吧。”
她随手开了诊方,是一些既能糊弄王城御医钻研琢磨,又能对他病状没什么鸟用的药材。
正交给侍女去御医处抓药,她要招呼远处廊桥上发呆的贺兰澈与她出门时,却灵光一现,猛然反应过来。
以他人血肉为基……
他知道些什么?
她立刻回到季临安身侧,有些急迫,就差要揪住他的衣领,不管不顾,咬牙切齿:“我问问你,邺王……王上的腿伤,伤在何处?何年所伤?”
他眼底浮现的伤心是她从来没在他们的大哥眼中看见过的,令她心慌神乱。
她与他四目对视时,她试着用了铃铛。
【让你的客人说真话】
“言为心声,魂乱则语直,魅术真谛,在于瓦解心防。”
“摄魂铃能令惑者褪下伪装,受限于神志混沌,吐出短句碎片。”
“来人越心虚,话语越破碎。”
啷啷轻锵,季临安似乎听见一阵铃音,成串声浪,好似驼铃漫过沙漠。
“你父王的腿伤,伤在何处?”长乐声嗓空灵,直破神魂。
“神医,你为何如此关心我父王?”季临安答道,瞳色虽黄槁,眼神却清明。?
他没被摄住魂。
长乐尬住。
惑人者需自惑,看来季临安对她心无邪念……这玩意儿对他没用!
“哦……你大哥还托我为你父王看伤呢,或能根治你父王的病。”她拼尽全力让语气变得温柔,循循善诱。
他再不说话,她的耐心即将耗尽。
“父王不会同意被你们看诊的。”季临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溃散中,从打开的窗棂望向云天,背对着她,“神医,世间传闻无相陵有本秘术,修炼之后能使人修为大涨,即便病重之人也能起死回生。依药王谷看来,世间是否真有这秘术……”
这句一出,长乐认定。
后面喋喋不休的话,长乐已懒得听。
季临安又要开始作诗了,看来贺兰澈这样家学偏向理工渊源的人,能偶尔吟诵几句,少不了他的熏陶。
在她即将一针扎向他的瘫穴,将他放倒,彻底将邺王逼出来之前,幸而他说了一句。
“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初六,是阿澈的生辰,能否劳烦神医一件事?”
第117章
邺城五月的云,是揉碎的淡白絮帛,浮于蓝天,晒透边缘,泛出层浅金的毛边。这云总在头顶漫铺,把日头遮得半明半昧,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叫人连挥刀的方向都辨不清。
方才季临安提醒了她,贺兰澈要过生辰。
“每年阿澈的生辰,总要先陪家中过一次,再单独庆贺一回。我也不知还能陪他过几年,今年想替他好好筹划一番。届时需劳烦神医装作毫不知情,到时同我们一道参加。”
嘁,你们倒真是兄弟情深。
她已经十年不庆生辰了,拜谁所赐?
长乐开始觉得自己在这条路上束手束脚,像甘愿自缚丝线的傀儡,自行增加一条又一条的“羁绊”。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缺乏自己刚刚出谷时那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勇力。
丝线是绵软的,换句话说是被牵绊的软弱。
她要找回坚决。
于是,她方才没喊上贺兰澈,甚至刻意避开了他可能出现的路径。几乎臭着脸,指间烦躁地甩动着那块紫玉牌,一路脚步带风,冲出了金阙台那巍峨高耸的端远门。
等她回过神时,已站在漳河桥上。
邺城整体形如方鼎,稳稳踞于太华山高岗山脚的护佑之下。漳河如一条玉带,自西向东横亘而过,将邺城一分为二。
漳河之桥,宽约四丈,桥心一道铁闸门横卧,似沉睡的铁龙,等战鼓擂响时便会轰然落下,将南北切成两段残玉。
桥北岸便是金阙台王宫,如巨兽昂首,以数丈夯土台基托起宫墙,墙又高数丈,四角立着飞檐角楼。台内楼宇层叠,邺王的主府位于西侧,金顶瓦与汉白玉柱相映。唯正南端远门与德阳门如两道咽喉,贯通台上台下。
此时端远门前的精御卫甲胄森冷,矛尖挑着日光,对着她的腰牌拱手作揖礼。
市井就在她眼前豁然铺开。
跨过这道漳河桥,脚下是“四里坊”,屋宇连绵。一里坊多为权贵官宦居所,虽不及金阙台高耸,却也井然有序、气象不凡。二里、三里、四里则分布着民居、商铺与市集,烟火气更浓。
长乐不知去哪里。
她脚步虚浮,魂不守舍,于城中乱转,心中反复盘算该如何是好。
行至街角方惊觉,邺城街巷的林荫并不茂密,不似京陵遍植梧桐,枝叶交叠如绿云蔽日。此处街道笔直开阔,宏朗规整得近乎生冷,恐怕禽鸟无枝可栖,盘桓之际惶惶无依,不得已啄羽而戕同类。
既然眼下并无突破之法,她便只能另寻他途。
长乐想起那个叫“武庙”的地方,自己孤身前往。
武庙廊下,众人排队买票鱼贯而入。长乐靠紫玉牌免了门票,她混在私塾稚童学子队伍中,身形僵冷如木偶,随人流浅浅浏览着邺城的机关术与堪舆学典籍。听武庙讲解官介绍近年新研发的火牛阵改良版……
既然是邺城人自己设计的对外开放军备陈列处,那自然会秀肌肉。陈列的刀枪剑戟,在墙上游移成千军万马的剪影,恍若下一刻便要冲破殿门,重现季洵大将军当年于碎叶城前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景象。
这还只是能与外人看的部分,就足够消磨长乐的意志。
“这怎么打嘛……”
就算镜大人想交给她这等牵扯山河的“大活儿”,她也做不来。与其困在这棋盘上做他人棋子,不如依着自己的法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与镜大人的约定花了半晚功夫,长乐改变主意只花了几个眨眼。暨坑了灵蛇虫谷的婆婆后,她捏着自己的小银针,又决定坑一把镜大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坚毅勇敢之人,从无丝毫犹豫浪费在报复仇人这件事上,只是复仇方法有一万多种。她有权利随时调整。
拿定注意,武庙没逛完,她便出来了。
云层豁然开朗,甚至有些晒人。
*
下午,长乐又来到二里坊,在游驿馆寄了一大把明信笺,报平安。信分别送往鹤州、林家,只字不提危险,只说风光晴好,住得很适应。
做完这一切,她眸中犹豫渐散。
再走着,忽闻街角传来细弱的“咪嗷”声。她耳力素来灵敏,那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循声拐过茶寮,见石板缝里蜷着团黄扑扑的影子——是只幼猫,后腿卡在水沟的格栅间,正仰着脖子乱颤。
长乐正要上前,却发现用不上她,眼前有一对夫妇已抢在她身前施救。
那妇人攥着豆灯照探,男人蹲在沟前,以撬棍撬动石板。
“准是追麻雀时卡进去的。坏了!里面还有一只……”
“啊?那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絮絮交谈,小猫惊惶呜咽不止。攥豆灯的妇人安慰道:“咪嗷啊,我们很快救你出来……”
话音未落,“咔嗒”一声,格栅松动,男子眼疾手快捞起幼猫,托在掌心查看:“万幸没伤着骨头,就是爪子蹭破了。”
长乐正等着夫妇二人注意到自己药王谷青衣打扮、开口询问治伤之事。夫妇回眸与她对望,却把长乐吓得一顿。
她以为自己幻觉了,差点认错人,眼前男人与贺兰澈长得几乎一样,也就比他多了几条细纹,添几分沉毅。
腰间还挂了一只葫芦。
关键,待长乐看清这美貌妇人的正脸,更是一惊。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贺兰澈是怎么做到,又像他爹又像他娘的?
这便是著名的昭天楼水象门门主贺兰池与夫人孟听。
她嘴上说不想融入贺兰澈的一大家子,实际,根本抵抗不了。因为她一直懵怔着,挪不开眼地看着他的父母。
幼猫被救至一旁后,夫妇二人又俯身去掏格栅深处,一具殒命的大黄猫,看来是小猫的母亲。他爹用锦帕覆过母猫躯体,他娘则伸手替它合拢双目。
他们的动作很慢,长乐却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们每一个举动都有贺兰澈的影子。
或说是贺兰澈的一切都来源于眼前二人——
他的体贴,他的细腻,他的为人着想。
他的善良,他的仁厚,他的聪明机灵。
他的白皙皮肤,双眼皮,舒朗眉目,乃至那双澄澈透亮,亮晶晶的眼睛。
还有他的话多。
“池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当他爹将石板复位、加固格栅以防再伤生灵时,他娘眼中泛起亮彩,毫不掩饰赞叹。
“池哥,你修石板的模样好看得不行。”
从不吝惜给予他人情绪鼓励,且沉浸在自己的欣赏中,不太注意周围人的眼光。
也是贺兰澈。
“这儿好晒,你快站到凉荫里去,热不热?”
他爹被夸得唇角微翘,从袖中取出锦帕,先替妻子拭去额间汗,再轻擦自己的,最后用帕角替幼猫拂去弄脏的爪子。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亲昵,随意温柔。
长乐就站在旁边,像味觉恢复,重新尝到了甜甜的糖,一时之间便观赏入迷了,直到有些眼眶湿润。
他娘说:“这小黄猫长得好看,我们带回去养吧?”
“你呀,就喜欢好看的。”
“可是,咱儿子刚带回一只耗子,它们能好好相处吗?”
他爹认真思索:“分开养便是,不让它与耗子照面。”
他娘忽然鼓腮嘟嘴,这习惯更与贺兰澈如出一辙,看得长乐一呆。原以为她会作罢,谁料她说:“都说接猫回家要纳猫儿契,这礼数不能丢。今日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唔……”贺兰池环顾四周,目光锁定长乐,“姑娘,请问有纸笔吗?”
长乐回神,沉默局促,摇了摇头。
他爹将主意打到树的身上:“有树枝就行!”
她娘从怀里掏出东西来:“有胭脂!”
说干就干,立刻动手削出一根细枝,从幼猫身上捻了撮绒毛粘在枝端,做成支工笔画用的小笔,又撕下里衣一角,就地蘸着胭脂,在布上画了幅猫契。
他将那用衣襟写成的猫儿契铺在母猫身侧,轻轻裹住它的躯体,这才挖坑掩埋。
再埋掉母猫。他爹选了处松软的地方破土,她娘便立在他西侧,替他遮阳。
“你的孩儿,我们带走了。放心吧——”
埋好后,二人逗弄着小奶猫笑起来。
“嘿嘿,小黄毛!既落我们手里,便是缘分!”
“池哥,瞧瞧是公猫还是母猫?”
小猫被举起来,两人盯着它的屁股端详半晌,终究没瞧出端倪。
“姑娘,你可看得出?”
长乐只用了一眼,告诉他们:“母猫。”
“哎哟,是小母猫。”她眉眼弯弯,指尖戳了戳小猫湿润的鼻尖。
他们要带着小母猫走了。长乐情不自禁跟在后头,随他们走过一条长街。
“咱儿子带回来的那只耗子叫什么?”
“贺兰锦锦。”
“那这猫儿呢?”
“贺兰绵绵呗。”
“不成,澈儿随你姓,她该随我姓。”
“那就叫孟绵绵。”
“不成,还得和你有些关联。”
“孟清清如何?”
“和澈儿一个辈分?”
“既是咱们捡的崽子,自然该当澈儿的妹妹。”
“那小耗子还得管她叫姑姑呢。”
“小耗子是公是母?”
“公的!准是!不然哪能吃那么多香蕉?胃口大,那肯定得是男孩。”
“乐儿!”
听见熟悉的声音,长乐驻足回眸。前方的夫妇也闻声转身。
“爹爹?阿娘?你们怎么在一处。”
贺兰澈赶上前来,骤然呆住。
他自金阙台而出,寻了长乐整日,逢人便问。
见贺兰澈这般眼神,夫妇二人立刻反应过来。父亲将小猫揣进怀里,与母亲一起上前。
老两口跟早就约好了似的,默契十足地微微倾身,弯了个标准的三分之二,恍若用尺子量过般齐整。
“原来姑娘就是长乐神医,理论上,我们应该是阿澈的父母!”
他娘肘击了一下他爹,于是又重新说:“好巧啊。今日得见药王谷长乐神医,果然名不虚传的美丽!”
老两口一见贺兰澈,便敛去了方才的顽稚,举止变得稳重妥帖。长乐头一回被三双真诚的大眼同时注视。
没人能抵抗被三个“贺兰澈”同时看着。
真正的贺兰澈今日一边寻她,一边琢磨“不成婚却暗通款曲”的日子该如何过。此刻忆起她的叮嘱,面对这场景,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乐却轻轻福了一福。她浅抿嘴唇时,清风恰好拂过裙带,将她的冷心邪性尽皆吹化,此刻暂时一朵假装娴静的花。
在京陵的经历,因长乐禁止贺兰澈禀报,他只能挑重减繁向父母提过一二,譬如流言报都是假的,锦锦是长乐神医的。剩下的只能让父母猜。
他的母亲将她扶起后。
“长乐神医话少……”贺兰澈面红耳赤,心虚不已,忙不迭护着她。
实则老两口得知她的身份后,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热络。得体见礼后,二人的注意力又落回小猫身上,自管自往前走着,挽手闲聊。只是偶尔斗嘴时回头让他们评评理,买冰梅汁和糯糕时顺带捎上两份,反倒叫长乐与贺兰澈少了些拘束。
“他们并非冷落咱们,只是自有相处之道,向来如此。”贺兰澈在她身畔笑道,“我自小跟他们云游四方,观测水利,他们也总走在我前头。咱们习惯便好。”
他又察觉到了。
长乐忽然明白,贺兰澈感知她情绪的时候,远比她想象中要多。那些阴暗的、羞赧的、局促的、紧绷的……皆被他稳稳托住。有时他及时援手,有时他并不干预,却次次都能让她舒缓。
“这样很好,他们首先是他们,其次才是父母。”
她不好点评,全程只说了这么一句。
竟然顺水流舟般见到了他的父母,且在他生辰之前。
尽管水象门主与夫人忙着给小猫洗澡,没有很想留他二人一起吃晚饭的意思,并委婉劝贺兰澈早日将耗子接回宫里去住,贺兰澈依旧颇为骄傲,与长乐解释道:“你别看他们似是不管我,实则极爱我。他们对我最大的爱,便是托我长大后,选择过好他们自己的人生,且尊重我的每一个决定。”
只可惜长乐并未当面给出太多的反应。
这一日要结束,与老两口礼貌作别时,二老果然又要送她礼物,她婉言谢绝了。却还是不舍得拒绝贺兰澈邀她单独用晚膳。
路上,他继续道:“乐儿,那晚,我在温玉山与你说的话,并非糊弄。”
“你想不想成婚,都无妨。只希望往后,你无需为体质忧心。”
“我知道,你所言非虚。”长乐想冲他温柔的笑,却没有力气。
她本来就没为她不能生育的体质而太过忧心,横亘他们之间的亦不是这一件事。
选了邺城哪个酒楼,她都没注意。
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她想着:再等几日,陪你过一个生辰吧。
而后,她选择径自回到栖梧宫。
睡前,她却摸到自己的眼泪,在被窝里偷偷伤感。
后面几日,长乐一声不吭,除了为季临安施针,只自己呆在殿中,不再提要见邺王,且婉拒所有人来见。
【作者有话说】
我也在想,小白都在伤感什么呢?[托腮]
第118章
长公子这段时日难寻踪迹,似被邺王委以重任,只说要出城几日,照料季临安的差事便落了贺兰澈肩头。
越临近六月初六,季临安的身子痊愈得奇快,邺王每夜都来探望他。听闻邺王大喜,往栖梧宫送礼物如流水一般。长乐照单全收,却整日闭门不出。
偶有药香袅袅从宫内溢出,隔着宫墙可见蒸腾热气,显是在熬药煎膏。
城中有座小华山,贺兰澈本想带长乐与二哥去避暑,偏生长乐连施针都专挑他不在的时辰,两人连半句闲话都插不上。
怪事不止一桩,因为二哥虽然身体好起来,每日除了喝药,却格外沉默。心事重重的模样,不是在连廊仰头望云,就是在屋中闭目假寐,叫贺兰澈隐隐不安。
就连季雨芙从西宫来探望,都瞧出端倪。
“王兄,你是不是看破红尘?”
往日必定温言回应的季临安,这次却只淡淡蹙眉:“你话太多,少说话,莫扰我清静。”
因而季雨芙气得跺脚,认为在这偌大阙台东宫,连个唯一正常人都没了,气呼呼发誓:从此呆在西宫再也不过来。
*
直到六月初,长公子终于归来。
他身着金铠、精神奕奕地策马从侧门而入,扬鞭往西宫去,却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地被邺王骂回东宫来。
不过据说此次军务他又完成得极为出色,总算得了些清闲时候。
长公子换上常服,仔细检查过季临安的身体后,便邀贺兰澈一同前往栖梧宫,果不其然一起碰壁。
他们不止一次盘问季临安:“那日神医见你究竟说了什么?”季临安却只是摇头,拒不交代。
长公子只好转而盘问贺兰澈:“她见过令尊令堂后有什么异常?”
贺兰澈无奈重复了数十遍:“正常正常很正常。”
直到长公子好像也意识到,马上就是六月初六,也变得神秘莫测。
提前一日,他又邀上两个弟弟,共聚自己宫中后殿花园的二楼露台上,遥遥眺望栖梧宫——依旧大殿紧闭。
“神医昨日拒你用了什么理由?”
“在忙……”
“别的没说?”
“没。大哥昨日去了如何?”
“她说在休息……”
直到眼尖的贺兰澈突然瞥见宫巷口有太乐署的人抬着编钟,神神秘秘地往建章阁而去。他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建章阁临着后花园的小湖,是常用来举办小型宴饮的场所。此阁共有四层,登楼可俯瞰花园湖池;一楼设圆形宴亭与乐舞池,伶人可于池中献艺。
“你们是不是在准备为我庆祝生辰?”贺兰澈转身问道。
长公子与季临安对视一眼——这也是季临安近日来首次主动回应他的眼神。
“果然瞒不住你。”
“坏了……”贺兰澈喃喃道,“大哥快让人撤了吧,我今年本打算不办生辰宴……”
他是个极重仪礼的人,行事却都大大方方。每年生辰,总会敲锣打鼓地提前告知众人,从不让人费心思猜测。避免因生日被遗忘而暗自伤感,觉得“竟没人记得我的生辰”。
他还会将重要之人的生日都誊在一本册子上,也免得叫自己忘。
因而他今年没张罗,就是想悄悄把生辰过了。
贺兰澈不便提及在京陵天工阁与长乐许愿之事,季临渊却知晓长乐双亲早亡的身世,终于猜出端倪:“你是说,她在生气,是因为触景伤怀?”
季临安此前不知这茬事,此时才娓娓吐露:“那日……我请神医装作不知,务必来赴你的生辰宴。”
“完了。”
贺兰澈才觉得脑袋疼起来,他既不想把生辰阵仗搞得太大,唯恐触痛她的心事,又难以推却二哥的盛情。
正犹豫着要不要辜负众人,季临渊却觉得长乐应该没那么小气,即便要气也不会这么多天。
“这编钟也是大哥为我生辰请的?”贺兰澈狐疑问道。
季临渊在心底暗叹:还不是上回某人说感兴趣。面上却正色道:“既然你已发现,便不瞒你。不止编钟,父王吩咐明日午宴请大军师、令尊令堂至建章阁,午后奏雅乐,晚间放焰火,其余玩乐,咱们再另行安排。”
其实长公子没交代的事还有,宴饮排场虽是邺王为答谢贺兰澈照料临安所设,编钟却是他私自逾制调遣,打算先斩后奏。想来一套钟而已,父王应该也没那么小气,何况是为了“重视药王谷与昭天楼”。
反正这场骂,他挨定了。
“那王上会来赴宴么?”贺兰澈追问。
“这便不得而知了,父王尚未明言。”季临渊话音未落,忽闻“吱呀”一声,栖梧宫殿门开了。
长乐从大殿里走出来,冲着他们招手。
贺兰澈竟然把二哥哥的轮椅交到长公子手里,他从露台自行幻形引路,“咻”一下闪现到长乐院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身边。长公子只能皱着眉头领弟弟从楼台下去,再转宫道走大门过去。
“阿澈从不在此事上令我意外……”季临安近日难得笑笑。
长乐坐在殿门石桌等他们,她脸色有些苍白,却神色正常,已经在回应贺兰澈的疑问:“我近日炼药而已,没空管你们。”
季临渊火急火燎地:“神医总是喜怒无常,好不叫人担心。”
直到长乐拧眉回怼他:“你习惯就好。”
是熟悉的感觉,长公子才放心了。
长乐喘一口气,不疾不徐又道:“明日,我该穿什么衣裳应景呢?来个眼光不错的帮我挑一挑。”
她的目光在三人面前停留,当然选了贺兰澈,“寿星,你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往常看着气血丰盈、英利锋锐的模样,此刻却像一棵柳,很轻易能被刮倒的残次品种。
见大哥还在殿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二公子难得开口催促他:“王兄,我们好久没好好说话了,同我去建章阁,敦促明日场布吧。”
长公子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
长乐示意贺兰澈坐下,自己先往内室走,却步伐勉弱,力不从心。
“你究竟怎么了,说实话。”贺兰澈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意,“你这样,我害怕。”
内室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她的声音闷闷的:“其实这几日我在为你准备礼物。”
“明日你必定忙着觥筹交错,我也懒得在人前送。”
“我想,生辰日,就该好好过,父母恩情最该纪念。”
“何况,我先前答应过为你庆祝,还作数。”
她捧着个匣子挪出来,慢悠悠蹭到他身边:“这几日很是发愁,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
听她这么说,贺兰澈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故意逗她:“我方才在猜,你明日想为我跳支舞,唱首歌,或是弹曲琴?好叫我狠狠惊艳一回,记念一辈子,到老了都念念不忘。”
“不会,”长乐看他仍在揣测的模样,无奈道:“我只会做医师,不会其它才艺。”
在他面前,她更愿意做医师,不是魅者。
“可是,林霁说你小时候会疯疯癫癫地唱歌跳舞。我还曾幻想,若是你也能为我跳一支。”
“……”
长乐:“他当真这么说?”
她果然被带偏了,贺兰澈开怀大笑,一把将她连人带匣子捞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轻晃。
继续骗她:“我交代,我都交代……之前在船上,我们三人饮酒玩过一回行酒令,曾聊过你儿时之事。”
长乐没想到还有这茬事儿,瞬间绷紧身子:“你们聊了什么?”
“你看你看你看,一提到小时候,你果真会急眼。”
贺兰澈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我们聊长乐神医的爱好,她喜欢的颜色,心之所向的地方,别的没了。不得不说林大人嘴严得很,喝醉了都供不出你的生辰。”
长乐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捶他肩膀,却像猫儿挠痒痒般没力道,“你会这么缺德的告发他们?”
“我是想说——”贺兰澈这才正色,“你叮嘱的事,我们都放在心上。你不想提的过去,没人会故意戳你伤疤。你不愿说的秘密,我永远不会问。只要你开心,还能常伴我身侧……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多谢他的好意,可惜用错了方向,这些安慰于她如今而言已经无益,并不能动摇她的心意。
他想要的,她送不了。
于是,长乐打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只分装的药盒、药瓶。
药盒装药丸,药瓶装药粉。
“这些是什么?”贺兰澈拿起一只药盒轻嗅。
“炼的新药,就叫‘破雪望春*’吧……”
长乐为他解释:“你不缺世间稀珍。我这些药虽不是金玉珠翠,却是药王谷轻易不外传的方子……你仔细听好:将来若有哪里不舒服,或有其他医师说治不好的病症——”
“内伤,便服这个,一颗就行。”她拿起药盒。
“外伤,便用这个,止血生肌。”她拿起药瓶。
“我知道你向来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药你偷偷留着用,不要拿给别的医家分享,这是我的秘方,你懂吗?”她切切叮嘱,重点强调:“药这东西……有剂量,有规格。别人乱吃未必有效,是我单独为你配的。”
没想到长乐是个小气鬼,早就听说她开的药,别人也配不出一样的。
他将药盒珍而重之地收好,说:“这么多,够我一辈子了。”
只怕药有质保期,她恐不能管他一辈子。
长乐伏在他的肩膀上:“也不全是你的,为你家人也备了些,他们总送我东西,算是回礼……”
“炼药很耗神吧?你瞧着像被掏空了。”
“没事……就是犯困。”长乐只摇摇头,“想午休一会儿。”
虽然取血的过程不痛,失血过多却会精力不振。她这几日,每天放血,晕了醒醒了晕,剩下时间便熬药搓丸子,把血掺进去。
贺兰澈将她抱去床榻上,托住她腰肢,触到她后背一片冷汗。
可是他哪能想到这些,只当是暑热作祟。该是穿纱罗的季节了,长乐竟然还穿着春日的缎。
她怎么没找内廷领消暑的器物?
但有幻月宵纱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劝她此时换衣服,脸成一片红霞。
“我能送你的,也就仅限于此……”长乐贴着他的脖子,轻声呢喃,热也不肯放开。
“你还要送什么……”他惊恐道,“要暗通款曲了吗?”
其实纯是贺兰澈误会了,她感知不到温度而已,他却被撩拨得越发燥热,坐立难安。
“别走。”
“再陪我会儿。”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好像听见一声:“我爱你。”
梦寐以求,甚至怀疑是幻听。
看来长乐是打定主意要他失去男德了,贺兰澈原本心一横,打算豁出去!
她已经屡次邀请,可君子坦荡荡,他若回晋国,会去交罚款,取下洁标的……
可他没忘记这里是何处,犹豫万分,挣扎之后,告诉她真相。
这可是大哥的婚房!
他不能真这么缺德。
他嗫喏着提议:“你实在想的话,去我宫中吧。”?
长乐抬起脸,艰难开口:“想什么?”
纵是她心有余,也力不足。
他们的眉眼近在咫尺,这一次,贺兰澈不想了。千万次梦里预演,决然上前。
他俯身而去,原来是件这么轻易的事情。
天红了半边,只为映她闭的眼。
他的唇温柔沾染上她,神情温柔,深情专注。
她先是一僵,继而毫不犹豫地回吻而去。
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里,触感温热,气息清冽,睫毛绵密。
不敢深吻,他只用唇畔厮磨她的唇角,一下又一下,似在安慰受惊的幼兽。
他抬起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瓣,在他试图退开时,她却用尽全力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回来,这次吻得更深、更贪婪。
竟然是他羞怯垂眸,她循循善诱。
他依然在回应她,用近乎笨拙的姿态。她便教他,如何叫席卷与纠缠。他很上道,立刻有样学样,不遗余力。
越来越热烈,越来越灵活。
往上,是搅弄云层,传递湿润与亲昵。往下,是漂泊的船驶入港湾。唇舌碰撞归航,有一瞬可堪停靠的安稳感,接着便打开了阀门。听她忽然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呜咽,身体顺着他的力道软下去,额头抵在他锁骨处轻轻喘息。
纱帐在身侧轻轻晃动,他知道这不合时宜,知道此刻身处何地……当她的指尖又一次抚上他后颈,皮肤战栗,所有理智都化作了飞灰。
可惜她的身体已到极限,像溺水者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或是只濒死的蝶想要振翅欲飞,却力有不逮。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进度的时候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是真晕了,白姐失血过多晕了。
第119章
贺兰澈沉溺在这个“轰轰烈烈”的亲亲中已整整一下午。
他认为,这是他等了很久、无比珍视的初吻,而他把长乐亲晕了过去。
此刻再想起流言报上那句“神医芙蓉帐下藏偃师,精壮勇猛,鲜活炽热”,竟并非虚言!连那始作俑者都不算面目可憎。
只是有桩怪事:虽说情爱上确有无师自通之人,但长乐的吻技好像也太领先了,咬捻舔吮,手到擒来,她怎么学会的?
不纠结了,林霁没这福气就行。他惦记着她方才的薄汗,则差遣宫中随卫去他宫里搬东西。待返回时,却见长公子季临渊又独自前来,因见长乐正在午睡,他便静坐在院中廊下。
贺兰澈还沉浸在失去初吻的喜悦与羞赧中,见了大哥猛然回神,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平心而论,若这是自己的婚房,即便大度借与他人,也绝难容忍旁人在其中为所欲为。
幸好他在紧要关头守住了分寸,否则真对不住大哥。
只是突然想到大哥的住处叫“衔烛宫”,他问:
“衔烛宫与栖梧宫,修造时取‘烛龙衔烛’的阳刚与‘凤凰栖梧’的阴柔相互映衬,龙凤际会、日月同辉。是这个意思吧?”
“你去问先王,别没事找事——”季临渊回他。
贺兰澈:“……”
季临渊起身离去,真正走了,只交代了他明日宴饮的时辰,大军师与神医的座次安排。
虽然给他准备的惊喜已经被他提前发现,却仍叮嘱他比众人稍晚些来。
*
等长乐再醒转时,只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抬眼却见天色已近夜。她虽气力恢复不少,脑中却仍一片混沌。
好在她刚坐起身,贺兰澈便已揽住她,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我居然这么厉害。”
直到她低头查看自己衣衫整齐,又见他亦穿戴如常,才听他解释:“我……男德还在,且有道德,在这大殿中我们不能无礼。”
她还没说话,贺兰澈又补充:“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何我们总在这样的关头,有个人会晕过去?”
长乐心虚地拧了拧腕间的铃铛。
这时长乐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一方冰鉴,床上也换了瓷枕、玉簟,更有一架怪异的“手摇风扇”。
没错,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名字。
楠木框架上六把羽毛扇如蝶翼环列,若以人力摇转曲柄,扇影旋成满月,生风起处,细羽振颤若流萤。能逐暑纳凉,又华丽漂亮。
他展示那尊搬来的冰鉴:方口兽足的双层青铜巨盆,方鉴套着尊缶,镂空附饰铸满繁缛花纹,顶盖上双钱孔既作抠手又散冷气,是宫城之中用来储冰纳凉的器物。
说罢,贺兰澈从冰鉴中变出一碗甜点:“这是尚食局送来的冰酥山,你啊——这些日子闷在热处,也不知跟他们要些解暑之物,难道是不好意思开口?”
长乐只好硬着头皮,又吃他喂来的东西,没想到,冰酥山的味道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大抵都是冰粒,拌着红糖吃下竟能恢复不少气力。
她小口啜着,才开口说第一句话:“这大殿怎么了?”
贺兰澈缓缓道来:“我先同你讲个故事……大哥及冠之年,王上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是晋国戍边的威远将军之女。按说晋邺不可如此通婚,却不知王上费了多少功夫才谈妥此事,还特意将这殿宇批作他的婚房,足见看重。”
这事儿她早听季雨芙说过,婚事是被季临渊自己搅黄的。
“那威远将军家秩五品,掌边境屯驻,这门亲事成了对邺城大有裨益。只可惜那姑娘尚不满十五岁——虽说有些人家会提前将新妇接来教养,待成年再行婚礼,但大哥私下里觉得与幼童定亲有违伦常,形同禽兽,说什么也不肯应下。”
长乐未予置评。
在晋国有《男德经》约束的情况下,肯将幼女送来联姻的人家又是什么好东西。
“故而,大哥请旨推拒,却被斥责驳回。后来我们兄弟合计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大哥亲自提笔,盖上私印,背着王上给那姑娘写了封信,教唆她成婚后务必将聘礼原数带回,给夫君花……”
长乐:“……”
贺兰澈笑个不停,她也是真的听笑了,尽管这几日她已单方面背弃“盟约”,将季临渊列入“活刮名单”,却从未想过季长公子还有这一面。
估摸着那家人猜透了长公子的心思——邺城最不缺的便是钱财,邺王为长子操办联姻,聘礼必定丰厚。若长公子所言属实,这门亲事成了反倒捞不着半分好处;若长公子话里有话,这暗示也是再明显不过。
“总之,那家人主动退了婚。王上震怒,重罚了大哥,这门亲事就此告吹。王上大概觉得颜面尽失,这些年都没再给大哥议亲,这殿宇便一直空着。”
竟然给她住了。长乐知道这是长公子暗戳戳的心思,却惊觉,邺王也是故意。
听贺兰澈继续评道:“不过我最佩服大哥的便是这处。他是最孝顺王上的人,却仍能坚守本心。这世上哪有什么无法反抗的婚姻?只要父母不是疯的,使出各种手段,总能推拒。”
“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
“怎、怎会!”贺兰澈辩解:“以我的性子,自然劝他用出家威逼王上,好在大哥智计过人,他这招更妙。”
所谓“父命难违”,不过是因不够果敢、不敢豁出去,半推半就罢了。
依长公子平日里那般自雄的做派,能抛下这些,不顾脸面,也真是豁出去了。
……
长乐没想到,初吻的意义果真对贺兰澈重若千钧,夺走他初吻的人,就等同打开他最后的锁,此刻他嘴皮子嘚吧不停,肚里藏着一大堆邺城废料,往日无处诉说,如今不藏分毫,尽数倒出。
“王上这些年真心爱乱点鸳鸯谱,他为我赐婚,又被我顶撞一回。得罪了季雨芙,想必没少说我坏话……如今王上也懒得管我了。”
说是这么说,长乐此前参观武庙后便知道,当年季洵大将军半生金戈铁马,封邑碎叶,终让邺城扎下根深蒂固的根基。三代邺王凭藉兵强马壮的重骑与富甲一方的财势,在乱世中割据称雄,其积累之厚,连晋宫都需忌惮三分。
邺王近年纵有腿疾,瞒得死死的。军威仍震慑寰宇,邺城民心所向,绝不是吃素的。单看季临渊那般威势,依旧被他父王牢牢压制便知——邺王并非不想管束贺兰澈,只是碍于大军师的情面罢了。
贺兰澈拒婚之事,往日总被一句带过,她此刻才知晓背后的不易。
她正要张口,贺兰澈又补:“你别记恨王上,我拒得痛快,王上毫无发挥余地,也爽快地撤回了旨意……”
见他又替邺王说好话,长乐再次缄默下来。
“也不知明日王上是否会来。”
明日来不来,见不见邺王都不是第一紧要,她总不能在贺兰澈生辰宴上把邺王的裤子扒了看他腿上伤口。
从季临安说出那句话开始,她便笃定是他们。
她要的从来不止邺王一个人的命,更何况,死多简单,一了百了。她要他们偿还的,远不止这些。
“他来不来都无妨,我只希望你明日能整日开心,不扫兴……”长乐全程只说了这一句。
贺兰澈从未觉得从前与她的感情能比此刻更甜蜜,即便是在京陵之时也不及。
“还想不想听王上与珍夫人的八卦?”
他便在这殿里同她咬耳朵,这人就是这样,坏事从不做,坏话一大堆。
临走前,贺兰澈帮她挑好一条裙子。既然是他觉得最好看的,她便打算明日为他穿。
他替她掖好被角,最后一次吻别时喃喃道:“虽说你们近来都有些令我难以琢磨,却仍感激你们在意我的生辰。”
*
次日,六月初六。
午宴之前,贺兰澈到建章阁畔,瞧着兄长们为他筹备的一切,发出了如下感叹:
“你们……为我把二十多岁过出了八十大寿的排场。”
往年贺兰澈的生辰,皆在府邸与家人共度。若在天水,便是一家人齐聚水象楼中;自到邺城后,便在水象府邸中,与二伯、父亲、母亲四人围坐用餐。午宴后,他自去与兄长们玩乐——策马蹴鞠、观傀儡戏,至亥时方散。待二哥缠绵病榻后,他的生辰多半只与兄长们夜宴一顿便罢。
像今日这般阵仗,倒是头一遭,仅次于他加冠礼那年的规格。
邺城聚宴承魏风,本行分餐制,却因是家宴,为他置了张圆桌。面南背北的首座空着,侧立玄色屏风,座旁虚设一尊宝鼎——显然是邺王之位。
“父王今早传话来,祝你生辰吉乐,着意免去拘束,让咱们自便即可。”
果然。他不会来。
贺兰澈尚未得空拆开邺王那方包扎精美的礼物,心思便已被旁的事牵走。
左首头一席设紫檀雕花椅,椅后悬挂毯,乃邺城大军师、昭天楼木象门大偃师、贺兰澈的二伯、闲敲先生——贺兰棋之位;左首第二、三位则是父母的座席。
按尊卑与待客之礼排定的座次里,客席右首第一位属长公子,第二位属二公子,第三位是长乐,第四位原是季雨芙的。
好在季雨芙今早差人送了箱大蒜给贺兰澈作礼物,搭了一些“吉祥话”,人却没来。
寿星席正对着首座,贺兰澈落座前,笑意盈盈地撤去季雨芙的席位,再果断将长乐的椅子牵到自己身侧。
为今日应景,贺兰澈特选了一身虽骄不矜的水蓝色薄衫,应着邺城文武袖的宴装,在炎炎夏日十分清凉。
他已被知会今日晚些到场,此刻厅内宾客皆已落座,唯独心上人那席空着。
“她为何还没来?”
巧得很,话音刚落,珠帘门便漫进一袂水蓝,那色儿似刚从瑶池汲来的晨露。
贺兰澈背对着门,先从大哥发怔的眼眸中望见了她。
着一袭天蓝色的裙子,轻纱披帛被穿堂风勾起,翩然若仙,浩气清英。不过是掀帘而入的片刻,她腰悬珠珮、发簪白玉的身影,已令满座惊绝。
长乐平时没心思打扮,又乱改妆,万年不变的药王谷青衣,颓着一股慵懒的锐利。性子又娇矜怪异,忽冷忽热,正邪难辨。常独坐沉默,如静夜浮光碎露,浸冷拒人。
今日她两缕松云髻垂落颊侧,显然是特意鸾镜点妆,却与平日风格迥异,眉目像蒙了层墨的水雾画。
在座众人此刻方信,当年贺兰澈不过惊鸿一瞥,为何竟念念不忘六年。
从不是环境衬托她,而是她为周遭赋予光彩。她完全踏入宴厅的刹那,厅中便似点亮一盏明月,是因为她配了珍珠,珍珠才珠辉凝露,是因为她簪了白玉,那玉才琼苞堆雪。
一着水蓝色缎子华服的男子亲自去迎,引天蓝色云罗衫裙的她落于椅中,日光斜照入殿,一个濯濯如月,一个灼灼如霞。玉树与瑶仙,风骨自成。
“情侣配色。”
二公子悄声在长公子耳畔提点一句,长公子目光微凝,唇角轻扯,并未笑出声。
今时此宴,长乐周身只剩温柔。她虽话不多,却心事暂落。偶有走神望向廊外时,若有人搭话,必回以温柔颔首,眸光不时扫过众人。
这是长乐此生最显柔婉的时刻了,与往日冷淡判若两人。
贺兰澈心中畅快:
这里不在晋国,是他的主场,无人再言长乐与林霁“璧人一双”,
今日是他的生辰,亦无人再论神医与长公子“天生一对”。
可惜早怎么没想到请个文客来当场润笔,为昭天楼三公子生辰宴发个邸报?
哼,月宫神使与邪恶萌兔,才是真正的天意安排!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林大人:[白眼]看在你过生日的份上就算了
第120章
时值暑中,建章阁宴厅内两门洞开,西临湖景,东倚山峦。长乐忽又见一架“手摇风扇”,正由侍女徐徐摇动,送来满室清凉。
宴中布设花艺,膳品除寿桃、寿饼、长寿面外,多是解暑开胃的凉菜。
桌上其余五人常来常往,并不拘谨,闲话不多,亦无繁文缛节,几句寒暄便开了宴席。
长乐首次见到贺兰澈的伯父——那位传闻中的邺城大军师贺兰棋。他始终沉默,满座中唯有他不与自己搭话,众人也鲜少主动与他交谈。
因贺兰澈的家人只有午宴在场,这菜色便颇合长辈口味。首道菜“水晶脍”,以驴皮冻雕成寿桃形,内藏蟹肉与荔枝,盛于冰山之上。
贺兰澈率先将顶上那块甜蟹肉挑给长乐。
众人见怪不怪。
第二道“将军卸甲”,是去骨烤羊腿裹酥皮,形似甲胄,由贺兰澈的父亲亲自为大家操刀拆解。
最嫩的羊肉自然是由他父亲分给了他的母亲,贺兰澈有样学样给长乐挑。
众人见怪不怪。
第三道菜名“八卦豆腐”,据说是大军师为侄儿特制,他推却公务,一早就为此忙碌。此菜极有讲究:将豆腐雕成八卦阵,内藏八种馅料,以热汤浇灌时,豆腐会按“乾坎艮震”顺序开花……
大军师沉默着递过勺子:“给。”
贺兰澈接过勺子亲自浇汤,没想到将豆腐冲烂了,八种馅料糊作一团。
“诶?”大军师没想到,又“嗐”一声后,便坐回原位,不再多言。
第四道主菜是“凤还巢”,是将酿鸽子藏于雀巢状酥皮中。没有人吃。
汤品则是“昆仑雪耳羹”,这道菜的食材其实是家里带来,请御厨加工的,据说爷爷奶奶常从天水寄银耳、红枣过来,坚信别处买不到这般上好的品质。另有一份“胡麻炊饼”,饼中夹着肉脯,与桌上精致小菜格格不入,唯有大军师大口大口吃得最欢。
饮品颇为丰富,邺城人素来好饮酒,不似镜大人那般提倡聚会饮奶兑茶的风尚。故而桌上摆了葡萄酿、胡桃酿、玫瑰露,还有几瓶陈年御用枸酱酒。
众人皆知枸酱酒,其别名为“毛台”。据传昔日汉武帝遣臣出使南越,在南越王宴席上尝过仁怀一带的枸酱酒,带回令武帝饮后赞其“甘美之”。
这桌上众人珍馐见惯,倒是不在乎,都懒得看这毛台一眼。长乐只艰难吃着贺兰澈挑来小山一样的菜,暗自思忖:若辛夷师兄在,定会将这瓶毛台收走。
贺兰澈的母亲孟夫人为他备了一罐梅子酱,用小盏细细分好,散在每人碗畔,可蘸百菜,爽口开胃。
“他们都知这梅子酱的滋味,你还未尝过,试试我母亲的手艺?”
他说罢,先分一小块炊饼蘸了梅酱,奇怪的吃法。长乐慢吞吞咬了一口,笑夸道:“好香。”
实则炊饼中夹的羊肉膻味,在她已失味觉的口中被放大,险些吐出来。她怕贺兰澈再为她夹菜,便自己动起了筷子。
*
按午宴后的安排,众人可自由活动:人工湖荡舟喂鱼,蹴鞠投壶,或去流觞曲水间搓牌九,等晚间的夜宴。
当然,因是暑中,烈日当空,纵使喂鱼蹴鞠的项目搭好了,却无人愿踏足户外,只窝在室内喝甜水。季长公子本想招手,将今日“重磅节目”抬上来,奈何骄阳灼人,众人兴致寥寥。
唯有贺兰澈的父母择了处凉亭,招上两名侍女一起搓牌消遣。
不料大军师见一楼宴厅的乐舞池台空旷宽大,忽然招手唤贺兰澈上前。
大军师身着墨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根白色的丝带,袍角绣着流云纹,手持一把檀木骨杖,更添儒雅神秘之气。
“澈儿。”
这是长乐今日首次听大军师说两个字以上的话。
“娃。”
也不知他为何又单冒出一个字。
贺兰澈一瞧二伯神色,便知他意图,定是要考较功夫。他舍不得离开长乐身边,咭咭嗫嗫地问:“这么热!伯父,您确定吗?”
“过来。”
又变成两个字了。
二伯坚持,贺兰澈只得上前。望着这两位正经大偃师并立,不知情的人,怕会以为他俩才是父子。
这一家子的骨相都差不多,或许因他祖母是楼兰美人,深邃的轮廓极具存在感,使得家庭成员都颇为相似。他们眼窝深邃,眼睛大而明亮,睫毛纤长浓密,眸光灵动。唯独贺兰澈添了几分母亲的俏皮与白皙肤色,还有他引以为傲的美人尖。
长乐甚至能从他二伯和他爹的异同中,揣度出贺兰澈爷爷的模样——所谓“全家共用一张脸”,大抵如此。
只是二伯面容清瘦,双目锐利,气度不凡。肤色略显苍白,想必常年在军营中谋划筹算,较少经历风吹日晒。
两大偃师要斗技,这可是只有在神机营才能看见的稀奇。人群自然都围拢过来,长公子不知何时推着轮椅上的二公子,站在长乐身边,身边精御卫与宫婢也都凑上前。
贺兰澈才引出浑天枢,大军师的檀木杖一伸,竟是一把折叠机关杖,顶端镶嵌青铜罗刹面甲,双眼为两枚可转动的猫眼石,口部暗藏细孔。
“这是大军师的秘器,云梯罗刹,当年班输所研之物,经由昭天楼改良,攻势迅猛,强于阿澈手中浑天枢数倍。”
长公子为长乐解释道。
长乐今日一直不理他,不知因何缘故。
直到听见贺兰澈大喝一声:“不公平!”
云梯罗刹以七颗宝石嵌成石之灵,已是战力之最高端,七色宝石聚满紫光华溢,各有妙用。大军师拿至高阶的石之灵与他那嵌了四颗宝石的浑天枢打,首先段位就不公平。
岂料大军师没理他废话,已挥杖试招,猫眼石细孔开启,降下四只精妙铜傀。先如蜘蛛般大小,而后数节伸展,膨胀十倍,立刻从东南西北各方位围住贺兰澈,如黑棋包围白棋,欲将他剿灭。
贺兰澈偃甲自展,先幻形引路逃开,脱离铜傀包围圈,再叠铁甲术、掩命术,迅速放出自己的银傀,但它们的动作显然比大军师的笨拙许多。
季临渊笑道:“哼,若当日在旧庙前,阿澈放出的傀能如大军师所造般精巧,想必那赵大人十招都过不了。”
若如此,她也不必中掌。
但长乐听完站得离他更远了些。
大军师的铜傀攀攀叠叠,竟然牵丝引线,互相织缠一招“锁魂灵丝”。这一招当日长乐在鹤州也曾见贺兰澈使过,若不及时逃开,便会被缠缚成茧,定身无法逃脱,任人宰割。
好在贺兰澈引他的铜傀过来,占据有利点位,一招刻骨震,铜傀纷纷引爆,断了大军师的银丝。
但他自己的傀也就全部牺牲了。
贺兰澈不恋战,一招“破云开”往大军师身上冲去,却同样被对方以幻形引路躲开,他的引路距离是贺兰澈的两倍远。那枚火药遂往窗外落入湖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大军师不太满意他这招,骨杖一伸,又放出两只银傀,这两只影动更显敏捷,操纵它们的银丝几乎无影无踪,瞬间挡住贺兰澈的去路。
“不公平不公平!”贺兰澈嚎道,“有没有人帮帮我!”
他又羞又气。
他的浑天枢和云梯罗刹一比,就是猫爪和虎爪的区别。何况他是短杖,二伯是长杖。哪有人比武时一个用长枪,一个用筷子的!
季临渊便袖风一挥,外袍飘然脱落,自有精御卫将他惯用的真正长枪呈上,握于掌中。
那杆长枪以玄铁混精钢锻造,枪头嵌月长石,枪尾镶日长石,流转生光;枪头三棱破甲刃锐利如霜,红缨穗子甩动时竟似迸溅火星。
当日在旧庙,兄弟二人对阵仇敌,他使长刀应敌,却因未带这杆长枪而失了好大一个威风。
此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夜半都突然坐起来遗憾!
大军师等着二人攻势,此时季临渊枪出游龙,一点寒芒先到,瞬间挑灭两只银傀。一个是灵巧,一个是罡劲,纵是傀爬动迅捷,也难抵长枪如车轮飞转,劲风横扫。
贺兰澈趁机催动浑天枢,攻势直取大军师。
台下,贺兰池提醒道:“二哥,禁炮仗了,你悠着来,莫用化地之能,将这宴厅震垮!”
“嗯!”大军师冲自己的弟弟坚定点头,知道意思是让他给邺王的儿子放水。
大军师再按动骨杖,一伸又长一节,并不见短于红缨枪,又引动数只傀。
台下有漂亮神医观战,季临渊有意展露风姿,将枪使得格外顺手:或直刺,或横扫,将好不容易凑近的银傀铜傀尽数逼退。起势时枪尖寒光闪烁,忽左忽右,如关山千叠,令人目不暇接。疾步间枪影飞空,劲猛如泰山压顶,直教残余铜傀寸寸碎裂,万象烬焱。
“我也来帮我的兄弟!”水象门门主亲自上台放水,吴带当风,冲枪阵处投笔破幻而去。
本属于两位大偃师的比武考教,成了二比二混战局面。
贺兰澈的父亲是画魂,此时飞身上台,朴拙之笔为攻器,似是苍润纵横意,墨团凝结间,不受枪风辖制,被击破的墨团如天女散花,直往季临渊身上落去。
好在贺兰澈挥动浑天枢,偃甲如兜,将淋漓墨团尽数接下。
大哥长枪一挑,先扫大军师足踝,再回身荡开贺兰池的笔势。枪风如墙,环绕周身,水墨再泼不进燃焰缚骨。
最后他身随枪动,与贺兰澈一起将两位老人击落于台下。
点到即止,这场斗武便算终了。
都给长公子面子,正要宣布长公子赢。
长公子歇战,卸去外袍后,清凉战衣逢汗修身,平时罕难相见的八尺挺拔身形,此时毫不吝啬显露!宽肩窄腰,肌肉匀称,腹盘坚韧,筋肉清晰如刻画,如万人中才能遴出的男模——果然台下就有侍女脸红跑开。
不料一盏凌空飞至,猝不及防。先砸在收势的枪刃上,瓷盏破碎,盏中残冰溅射,一瞬间,长公子的漂亮身躯全挂上糖浆。
“你打我干什么?”季临渊蹙眉,望向突然发暗器的长乐。
偷袭!
“我也试一试我的三脚猫功夫,看与长公子相差几何。”长乐淡定回复,“没想到长公子竟未闪避。”
“哦?”季临渊信了,只道是她心念比武,便也邀她混战,“素知神医不甘落于人下,那正经切磋一番?”
长乐也只是温柔浅笑,心道:人多眼杂,你当我傻。
她不去,既不施展轻云纵,也不继续偷袭。
贺兰澈见状打圆场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是神医赢了。”
正闹腾间,谁也想不到,劲装御卫亲自过来与长公子耳语,他脸色一变,通知道——
“父王要来。”
【作者有话说】
老实说,林霁是美貌第一,长公子身材第一,澈子哥性格第一
别问,问都是一米八以上,只是长公子接近一米九了[狗头]
虽然都有腹肌,但腹肌之间也是有差别的,风仪万千的腹肌当然是最诱人的
不然这三个怎么配得上白姐这样的大美人
下一章是澈子哥的生日末尾,当然更重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