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马蹄声,长乐与贺兰澈抬眼望向庭外扬尘处,恰好撞见林霁翻身下马的利落身影。
林霁一把将披风扯下抛于马背,随从适时将马牵走,只留他三人。他便缓步走近,虚目凝视着贺兰澈,牙关咬得极紧,连下颌线都绷成冷硬的直线。
贺兰澈则半挑眉峰,恍若未察觉对方的怒意,先抬手作揖行一个礼。
“林大人今日当真风光无两。”贺兰澈往前一步,“不过五日便通过五镜试炼,当真是少年英才!”
林霁:“能过五镜试炼,称不上功力高强,不过是将镜中人影当作某人,便斩得格外顺手。”
贺兰澈则转头就向长乐告状:“不算我先惹他吧?”
这句话让林霁懵了。
“林大人,你既是她正头表哥,我是她正头小助手。往后咱们相处的时日还长,想来都不愿让她为难,我已应下她,往后与您和睦共处,为显公平,我有个主意。”
趁他没反应过来,贺兰澈立刻从袖中掏出一物——原来是这些天制作的一把红牌与一把黄牌,收在香囊里。
他将香囊递到长乐手中:
“他若有错你罚他,我若有错你罚我。每月结算时,谁的牌多,谁便向对方认输道歉,如何?”
林霁、长乐:“……”
之后任林霁说什么,他也不接话,就只是不停摩挲玉牌,“长乐神医专属”六个字,比他说话还令林霁愠怒。
晚间林府备下晚宴,原要款待诰使及随行官员,并接见前来祝贺的亲友。此时恰逢林霁回府,正待开席,有小厮过来通传,暂且打断了二人争执。
贺兰澈今日陪完长乐,本打算走,岂料林霁草草过目礼单后,只能当着礼部节使的面,依照官职礼数留他:“同路多日,何须见外?贺兰兄既送过贺礼,那就同享家宴——”
贺兰澈便立刻落座:“那我就不客气了。”
哼,他先招揽林霁上船,林霁回请他吃饭,也算他林霁知恩图报!
只是他嘴欠,偏要在落座时追加一句:“如此好宴,林大人竟不请瑞奇和杰瑞?”
话音未落,便收到了长乐递来的第一根红牌。
*
近期事急,又依礼制,林府晚宴的一应事宜皆由礼部派节使照管,林家人倒落得清闲。
晚间席面兼有“清贵威仪”与“睦亲抚下”双重意涵,既显朝廷命官体统,又不失世家待客之道。
不过林霁由镜大人亲自提拔,在朝中并无深厚根基,又碍于照戒使的身份,故此精简交际,只请了一桌关系紧要的亲友。
镜大人今日陪林霁御前受封后便留在宫中。他不在,席面气氛倒令众人稍感轻松自在——主宾首座为代表皇权宣旨的礼部节使、吏部诰使,共四位;陪宾是三位镜司照戒使同僚,以及林父林母。
另一桌为林霁所辖照傲门属下,程不思亦在其中。长乐便拉贺兰澈坐在了这桌。
开席前,先有六名甲士执锤站定,四名甲士捧香炉、烛台导引。
礼部诰使宣读朝廷嘉奖诏书,林霁跪接后,再受赠一只瓷瓶,需双手举过头顶承礼,暗合“监察之职,上承君恩,下受民望”之意。
繁琐仪程看得贺兰澈咋舌,悄悄与长乐耳语:“幸好当时没接镜大人的镜子,险些被他诓了!”
他心思细腻,联想甚远,又真心叹道:“你瞧,林哥哥定是从卯时起便未好好用饭,忙到此刻,恐怕要饿晕了,当真是不易。”
长乐:“……”
最后乱七八糟的冗长礼节行毕,终于能上菜了。
欣赏席面——
冷盘六碟,其中有凉拌笋丝、菠菜,喻“清官操守,一清二白”;
切方正块的酱肉配黑芝麻,喻“铁面无私,执法刚正”。
热菜八品,其中有清蒸鲈鱼,鱼眼置枸杞,喻“洞察秋毫,明辨是非”;
羊肝羹配枸杞羹,双色羹汤分置太极盘,喻“肝胆照人,赤胆忠心”。
最后是汤品“玉壶冰心”,雪梨川贝炖雪蛤,喻“冰心可鉴,不慕权贵”。
甜品则是“步步生莲”,莲花形状糯米糕淋蜂蜜,喻“莲出淤泥不染”。
贺兰澈尝了,味道倒是不错,只可惜整桌菜量竟不够程不思一人食。程不思吃得收敛,眼巴巴地盯着那碟酱肉。
贺兰澈动筷前必定要再烫一遍碗筷,雷打不动。长乐早已习惯,也依他。
其余时间,贺兰澈忙着将各色菜肴细细分舀到长乐碗中。长乐始终不说自己最爱吃什么,甚至有些奇怪——那酱肉分明是甜的,她却夸“有些辣”。
不过贺兰澈分鱼刺时,非要将鱼刺摆整齐的强迫症,倒把程不思看得起劲,忍不住夸道:
“贺兰公子真会照顾人!神医真是有福气!”
因他声音太大,主桌目光尽数被引过来。林霁脸色青了好几回,却始终不便发作。只是见长乐有人照应,自己母亲也常常过去关怀,才能安心应酬。
显然,当礼部节使、镜司照戒使得知——外桌的青衣医师是药王之女,便都有意无意来搭话,邀她替药王出席药王庙会。幸而有贺兰澈在,一概推托的套话,都由他来替她周旋。
贺兰澈虽无官身,却因昭天楼之名号令来者不敢小觑。只因昭天楼虽正经营生以木作起家,但于秘术之上的《五行偃经》也非泛泛之学。因而楼中能于天水自给自足,不受辖制。
果然,照贪门戒使蔡念钢见从药王之女身上未能打开话头,便转坐贺兰澈身边闲聊。
“传闻三公子家的天水昭天楼中,备十二具五行傀儡神兵镇守中楼,名曰‘十二元辰偃’,蔡某好奇,究竟是何模样?”
贺兰澈也不见外,欣然解答:“木偃青蚨引,火偃赤霄使,土偃黄钟翁,金偃太白卫,水偃玄冥姬,各震天干地支,称为十二元辰罢了。因而不是十二具,是六十具。所引动偃师的两大绝技则分为‘化地之能’与‘极天之邪’。”
蔡念钢显然未料到此类机要之事,他居然一口气说完!
便又追问:“那世传的画魂之阵法,又是什么?”
“画魂倒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阵法,不过是画笔一只,开卷万象归一,闭卷天地留白。只有金、水、土象门掌管。我也没见金华大娘子使过。”
贺兰澈滔滔不绝后,见蔡念钢不再说话,便问道:“蔡大人还有其他好奇的么?”
蔡念钢:“唔……好奇三公子何以将家学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托出,如此爽快?”
贺兰澈欣然一笑:“五行偃机自成闭环,目前世间暂无能耐可破,故而告诉你们也无妨。蔡大人若有空去崦嵫山,亲见祖父,他也会事无巨细相告,甚至带你参观的!”
蔡念钢:“……”
贺兰澈又谦虚道:“不过我近期来京陵,才得知镜大人近年已秘密参破‘飘风振海’及‘雷火无妄’两大绝妙,兴许将来能直接杀破昭天楼也未可知,因而,晚辈心中极为钦佩镜大人!”
蔡念钢哑口无言,只好与他对碰一“牛杯”的白酒,说些恭维话,贺兰澈却说此生已学镜大人,从此只喝牛乳茶,回敬他。
终于,来敬酒之人轮退了。贺兰澈照旧继续替长乐剔鱼刺,一边悄悄指引她看主桌几位照戒使腰间玉镜,念叨:
“方才来这里叨叨的,便是照贪门的蔡大人,挂太微镜,据说他为人极抠,照贪门逢年节的福利最少。”
“悬紫微镜的应是照嗔门王大人,为人温和,却老是朝令夕改,还记不住自己颁过的令。”
“配文昌镜的是照痴门唐大人,据说他自诩在照戒使中智商最高,却最是自负,且……”
后一句未说出口,长乐听得入迷,便问:“怎不说了?”
“我怕你吃不下饭。”
“你快说!”
“且他如厕便秘,回回久久占用公共茅房,引得众人不悦……”
贺兰澈向程不思使眼色询问,得到程不思微不可察的点头肯定,并悄悄竖起大拇指。
“噗嗤——”
长乐望见那颇有正气的唐大人正与林霁觥筹交错、把酒言欢,险些笑出声。
程不思也俯身小声道:“别看他们这会儿和睦,都不是省油灯,将来林大人与他们——有得架要吵呢。”
见又有人投来目光,贺兰澈替程不思打掩护:“啊,听说乌大人快要复职,今日却未能来赴宴一见,遗憾,遗憾!”
*
宴席散后,长乐便打发贺兰澈回家,称有正事要与林霁相商。
贺兰澈听话点头,依依不舍道:“明日见。”
而林霁清理完所有事宜、送完宾客,已是深夜。他今日不得不饮酒,酒量却也一般,虽有醉意却强撑,心中仍惦记着要去外院找她。
林霁只记得,这条主院与厢房的路很难走,其间隔了太多台阶与连廊。是脱不开的礼制,一层又一层的阻挠。
等他到长乐那里时,她备了一份醒酒汤。
“我知哥哥要来,正巧也有要事相告。”长乐道。
林霁叹口薄气,面露委屈:“我急着出关,生怕赶不上,可似乎还是赶不上……”
长乐拆开他掌心的伤口,取出小药箱为他上药,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清完创,林霁才抒完一整日的气,拿起讲正事的款儿来。
“镜大人开恩,近日司中协理公务清简,容我先熟悉事务。最近,我应该有暇陪你,做你想做的事。”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今日游街时,有人塞我手中。”
示意她同看,纸条展开,只见一行潦草字迹,似刚学字的孩童所书:“绝命斋要在药王庙会上搞事情。”
长乐遂将那日在易市偶遇乌席雪查案、又见绝命斋摆摊卖毒药之事,尽数告知林霁。
见他凝思,长乐劝道:“恐怕绝命斋这小案子,镜大人有意让哥哥查清,作为你上任的首个差事。”
林霁点头,让她安心:“我会全力以赴,不过那日所言依然算数,近日我若忙于公事,婳儿不如……帮我布置这园子?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她婉拒道:“哥哥想必已知乌太师一案的结果,如今咱们的线索又断了……不过镜大人说要安排我亲见淑仪长公主,只待他传讯。若哥哥近日外出查案需我协助,可随时带上我。至于院子里的布置,还请哥哥将来亲自操心吧。”
她送带着伤感的林霁回去,抱着那方天青色的柴窑觚,替他摆在他房间的博古架上。
林霁借着酒意念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若将来没有这般颜色,便没有可想的念头。”
明明是他自己这些年改叫这名字的,不是正好吗?
她回道:“买它之时,我在一方翠玉白菜之间辗转犹豫,竟已不知你如今偏爱何物。便想到——或许,你还念着从前的颜色。可我却不好折今时春色,赠旧时你。”
经过这几日的经历,她也尽量将话挑得更明白:“这天青色很有新意,倒叫我想起鹤州街头,你我擦肩而过时,你身着的那袭浅青瓷色。我便选了它,或许将来会有新颜色,更适合与你一起妆点宅院。”
【作者有话说】
“折今时春色,赠旧时你。”参考自歌词《相逢无期》,by贰哲,安利。
还有霁党吗,请举手[撒花]这影响平行世界里IF线的强度
(本荷桃冒着被澈子哥轰炸的危险发问——)
第102章
什么新颜色、旧颜色的,他只知道曾经最懂她的人是自己!若非这十年阴差阳错,能有外人什么事儿?
次日林霁酒醒后仍不服气,压下物是人非的微妙怅惘,特意整肃衣冠守在院门口。
果然待镜无妄派来宣办差事的照戒令刚拿到手,他在等长乐一起出发时,就见到贺兰澈迈着“正室”的步伐,理直气壮地过来问长乐今日安排。
林霁本欲防着他,却瞥见长乐不知何时已站到贺兰澈身侧。
他心念一动,故意清了清嗓子——作为蜀州人,见身旁当差的小厮恰是贵州、渝州人,便顺势改用家乡话与长乐交谈。
果然,贺兰澈听得双眉紧蹙、一脸茫然。林霁见状,添补道:“贺兰兄,我们川渝云贵在摆龙门阵,你听不懂也正常。”
他这话,激得贺兰澈冷笑,就差要原地跳脚,硬是拉住他:“我曾去过蜀州呢,还学会句蜀州话,我说给你听?”
不等对面反应,贺兰澈已对着林霁,压舌道:“你好烦哦~”
两人便各自挨了一根红牌、一根黄牌。
……
巧得是,林父采买的家具送达,竟是昭天楼天工阁的伙计抬着木箱入门。贺兰澈见状微惊,料想以林霁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收下。
却见林霁眼尾轻扬,口吻格外大度:“早闻天工阁金象门的巧匠集天下之妙,可惜家父不擅机关构造,若贺兰兄白日得空,能否就留在此处帮我操持,替舍妹布置闺房?”
“你竟能有这么大度?不介怀?”贺兰澈狐疑地睨着他,虽拿不定他意图,却还是应下了。
林霁立刻命人取来客院、花园、马厩的图纸,笑意吟吟地递过去:“有劳。想来你很知晓她喜好,事毕定有重谢。”
随后转身向长乐邀请:“烦劳妹妹陪我外出办差。”
林伯父已在二门处等他,贺兰澈才惊觉上当了——林霁竟然将他困在府中修园子!
长乐今日要避开贺兰澈办正事,也只好劝他:“既答应了,你就待在这儿吧。”
贺兰澈脑子一转,便将计就计:“那若得闲,回来一起用晚饭。”
*
京陵的主路,长乐走得很熟稔,倒是不必林霁指路,才刚往易市而去的路上走了不久,便听见有人在低语。
“听说绝命斋又卖假药,把人骗了……”
林霁与长乐对视一眼,真是很巧合——自他们赴京起,这“绝命斋”便如影随行。
心有灵犀,便一前一后绕着这两人,长乐银针一出,钉一人衣袖于木板上,林霁便向另一人挥剑拦去,将这刻意嚼舌根的两人立刻抓入镜司。
林霁也是第一回审案,在照傲门试着用玉衡镜开了块审讯室。
这审讯室称为“照心台”,非砖石所筑,乃以五面玄镜为基,嵌于倒悬穹顶之下,形如覆碗扣地,四壁无窗,唯穹顶开一尺见方“天光眼”,可引日月星三光入内,明灭不定。
长乐一踏进去,便觉得如当日镜大人家中陈设,唤起那份眩晕感,十分不适应。
不过这正头审讯室更狠,还于五镜之下设“照心案”,案面为整块墨玉。案后立刑具架,悬着藤鞭、烙片,各刻满“贪嗔痴傲疑”之字,架底镇着一口铜鼎,内盛沸水,长乐去闻了闻,应当是什么迷魂药汁。
正午时会从天光眼处投下柱状白光,若受审者直立其中,光影会自动勾勒其身形,生成三丈高虚影贴于北壁。虚影胸口显,若说谎,便为受刑人演示:心窍处裂开血口,涌出黑雾,令受刑人幻痛。
而审讯时,有镜司戒徒踞于照心案后,以铁器拍案,每拍一声,穹顶镜面便嗡鸣震颤,受审者心尖、头皮随之悸痛,生不如死。
或许这便是“照”“戒”。
不过,非确凿证据之嫌犯不可用。
林霁无需亲自用刑,只消将嫌犯交予照心台的戒徒审问,便带长乐往秘档所而去。
按规制,长乐本不该入内,可所卫一见她头冠上嵌着的“日长石”,竟格外识趣:“镜大人有令,若林大人带神医至此,无需通禀。”
查阅档案前需在“净池”洗手,池边有处凹槽,形制竟与镜体别无二致。林霁将随身所携的玉衡镜嵌入其中,石门便轰然向两侧打开。
本以为里间应该没有人,没想到角落处稀稀拉拉站着两三个打扫卫生的戒徒,按镜大人要求,除了黑柜不能碰以外,其余柜子每日都要审核编号,掸扫尘灰。
目睹这一连串机关与规制,长乐微懂镜大人与贺兰澈的相似处——难怪他念念不忘邀贺兰澈入镜司,卫生习惯上不仅能无缝衔接,贺兰澈还能帮镜司拆解、维修机关。
招他一人当招一群……
见林霁踏入秘档所,其余戒使纷纷加快抹灰的动作,不消片刻便鱼贯而出。
林霁是正经培训过的,一边在签台持笔录日期,一边向长乐介绍:“秘档所内,白漆柜中存放普通文书竹简;朱漆柜封存特级密案;覆着黑布的柜子,则收纳禁忌卷宗……”
长乐心念一动,料想无相陵灭门那般触目惊心的案子,必是封存在黑柜之中,遂径直上前伸手去拉柜门,却纹丝不动。
林霁忙完走近,无奈一笑:“这是滑拉门,需先领了钥匙,方能横向推开。”
长乐:“……”
门还没滑到一半,门柱上就依次显出一行刻字:“黑柜不开,苍生不醒;黑柜若开,血漫京陵……”
“咚”的一声,一只染血断手从门缝中跌落!
再是处变不惊的二人,都同声惊呼后退。长乐毕竟给人治外伤那么多年,率先缓过来,过去拾起断手。
假的!但假得栩栩如生。
她不禁攥紧拳头:“不是……这意义在于?仅仅吓我们一跳?”
林霁平气:“大概是警示戒使少窥秘辛,每次查阅都需做好准备吧。”
甚至可借此反复熬炼胆色?
黑柜中案卷出乎意料地少,部分卷盒装有“阴阳锁”,需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方可开启,而另一把钥匙皆在司正手中。
能让长乐看的都是什么弑君案、活祭案、剥皮案等,确实比那只假手要带劲许多。反倒是她家被定为“无相陵自焚案”的卷宗,被放在了朱漆柜中……
甚是可笑。
她又挨着细细搜了好久,才寻得“千里观”的卷盒。盒中不过两三页薄纸,记着狐木啄其人及座下羽师。
皆为镜大人告知过的,并无隐瞒:
“狐主驭灵禽,木巢栖异羽。啄秘遍九州,千里观天机。”
“江湖中立情报驿站,行踪隐秘,明码标价售信鸽,代传情报。”
“千里观主狐木啄,以骨哨吹音,可召百里内鸟类聚集。”
“狐性多疑,草木皆兵。”
“其部属皆称羽师,尽剜左目。”
“其一羽师涉泄军防图,被捕入镜司疑门,狐木啄亲临,交赎金万两于司正处换人。”
最后一则不实——长乐记得镜大人提过,狐木啄是以“血晶煞”秘闻才换回羽师的,看来此人于他极为重要。而镜大人未将血晶煞秘闻记入秘档。
她与林霁分析那日被追杀的情形,又补了结论:“狐木啄不止能驭信鸽,我曾亲眼见过鹦鹉、夜枭、海东青。”
林霁便用新纸记上补充了,不过需要提交备审。
……
再寻了些时候,未见更多与三个神秘人相关的卷宗,她便陪林霁找“绝命斋”的记载。此类江湖门派资料,果然收在白柜中。
好在是,这些资料更新及时,长乐还瞧见昭天楼的卷盒——竟将贺兰澈作为少主、上月在鹤州被赵鉴锋诬陷纠缠药王谷神医不止、拒绝镜大人招揽的经过都补录在内。
长乐不知林霁有没有看过,赶紧合上……
林霁已捧着绝命斋的卷宗,选了处软椅示意她同看。
按儿时习惯,他的婳儿妹妹不喜文字繁多的书卷,从前共读话本时,皆是他负责出声朗读,她负责时不时点评,今日亦不例外:
林霁:“绝命斋,坐落于南宁郡十万大山边缘的鬼哭峡,背倚瘴气弥漫的毒林,前临暗礁密布的恶水河。此处不卖侠义,只售毒货——以见血封喉的赤练霜、笑断气的百日醉、淬毒透甲的箭类毒物毒器起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长乐:“难为它们还能做到童叟无欺。”
林霁:“前魏之时,绝命斋风头最盛,谓南疆毒市无冕之王,因绝命斋毒药从无失手,且一旦接单,目标必死,除非能在毒发前,让斋主收下比买价更高的银子换命。”
“前斋主无目叟,原是前魏兵器监匠人,因偷制毒箭被剜目除名,后建立绝命斋。其秘制箭镞分三型:蝰蛇箭、鹤顶箭、追魂箭。”
“斋内弟子入门,需择蜘蛛、蜈蝎等五毒虫之一,生吞……能扛过七日毒发者方可留下……”
“咦——”林霁心中浮现画面,不禁皱眉,正想关怀长乐,却见她神色平静,遂继续念道:“背叛者会被种下追命蛊,制成人皮灯笼,挂在鬼哭峡示众……”
越念越恶心。
“交易场所位于恶水河上的小岛,名曰‘黑市舫’。入夜岛头亮起三盏青灯便是开市信号。”
“交易规矩森严:入门需饮‘试心茶’,报价用暗语——敲三下桌面为‘要毒药’,摸耳垂为‘要毒箭’;概不赊账,且一旦成交,绝命斋不负责解药——除非以更毒之物换之,比如初恋的骨灰……”?初恋的骨灰。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林霁倒吸一口冷气。
所幸,结语写道——
“今皇建业,悬赏肃清绝命斋,正道放话‘清剿毒窝’,无目叟由司正镜无妄斩杀。新斋主苏晚香与镜无妄面议后,上交赎金、秘典《毒经》为投名状,率斋人改邪归正。”
林霁松口气:“幸好斩杀了。”
长乐也颦眉,比贺兰澈胡编的要惊悚多了,从前无相陵竟与这等势力合作?
怪不得爹爹不爱提,也不给她讲。
可见爹爹要坚决肃清家门,拔除异植;师父反感母亲嫁到无相陵;而爷爷口碑差到时时都挨杨药师的骂……
桩桩件件,好似也不冤枉。
她亦是想起镜大人当日所劝告:查下去,未必接受得了。叫她做好准备——
未来还能有比这些更刺激的吗?自己的外祖父和祖父都不是好东西!
只是,她记忆里就没见过的爷爷和姑姑,近年在何处呢?
她真想给他们道一声“谢”。
……
林霁又感慨:“妹妹可知,我备考镜司时览阅历年卷宗,发现用毒高手多为女子。如今绝命斋由女斋主掌权,亦是合理。”
长乐偷偷瞧林霁一眼,是啊!他身上的甘遂附子还没解呢!近日要赶紧了!
她顺便回忆这些年投过的毒,心有戚戚:“男女身量有别,孔武有力者终归是少数。女子受辱,需隐秘行事,投毒便成一种了稳妥手段,也很遗憾。”
她忽又想起大力壮汉与狐木啄的阴毒面目,冷笑一声:“灭我家门那憨货,仗着蛮力肆意杀伐,未必比用毒高明。何况狐木啄身为男子,行事阴诡,也未见得磊落到何处。”
用毒又如何,她不拘手段,只会还他们百倍之痛……
林霁:“心怀邪念者,借毒药悄无声息铲除异己,比巫蛊嫁祸更干脆。下毒可轻易除掉政敌、令人厌烦的配偶,以及任何挡路之人——这或许便是前朝兵乱时,朝廷无暇管教,致使绝命斋这类商会横行的因由吧。”
长乐认同:“若天下清明,此等邪祟自当式微。”
这一番阅读,二人看到下午,照心台有戒徒来报:“人都招了。”
林霁还未与长乐过去,镜司外又响起鼓声,有人啼声报案,由今日轮值的蔡大人接案。
来人居然自称是“绝命斋”。
第103章
林霁为长乐申报旁听后,本来要散值下班的蔡大人只得叹口气,趁夜色临时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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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略问过些来龙去脉,蔡大人正填写“加班”“带教”的两项评核表册时,林霁已派人将白日抓捕的两名嫌疑人一并押来。
蔡大人先斥责来人道:“还有一刻钟便放衙,下回须赶早来报案,懂不懂事?”
报案者是位二十来岁的郎君,自称姓郭名凡,乃绝命斋京陵分舵主,一口地道的南宁郡口音。其人身高与林霁不相上下,梳着锅盖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长得有些像高丽人。
郭凡身边随侍一位女子,自称是其下属,虽以面纱遮容,仍可窥见面若银盘,娇丽非常。
二人呈上绝命斋近年于京陵按时缴税的凭证,状告瘴海香堂三项罪名:恶意商战、争夺资源、刻意污蔑。
料想是绝命斋听闻今日照戒使抓了人送到镜司——那押来的二人,正是瘴海香堂的堂众。
照心台今日审了一下午,当然只是问话,还没动上刑,才吓了吓,两堂众便已招供。
原来绝命斋与瘴海香堂皆发源于南宁郡,只不过后者先一步来京陵扎根。
绝命斋近年改行,开始涉足京陵虫害防治行当,主营老鼠药、蟑螂药。因其以往在南方本就有丰富的投毒经验,又是大商会,从毒杀人改毒杀虫之后,新推的两款药剂药效尤为迅猛——譬如号称“长效灭蟑一百八十日”的“毒巢清”,只需在院中洒少许,蟑螂吃了能回去端一整窝,在清贵与平民间都很畅销!
这两款药迅速动摇了瘴海香堂在京陵的地位。堂主很不服——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就都别好过。
遂率先对绝命斋出手。
起初,瘴海香堂派卧底去绝命斋就职,偷蟑螂药配方,无奈总差一味独门秘料,加之包装不如绝命斋有历史底蕴,仿制药销量始终惨淡。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便派人将绝命斋的发财树用热水烫死。
隔天,它们瘴海香堂的石狮子就被泼大粪。
这算是奇耻大辱,岂可善罢甘休?于是堂主宁肯背水一战,将家当悉数清理,誓要聘高手损毁绝命斋声誉。
前段时间,瘴海香堂致力于向宫里宫外,朝野内外的贵人宣传:绝命斋卖假药、毒巢清闻多了怀畸胎。
堂主老家很快收到警告信,附一窝中毒而死的老鼠。
可他不怕!
“虽千万人,吾往矣!”
堂主抱定狠劲!直接盯上五镜司。
因惧怕镜大人,且难觅镜大人行踪,便从五门戒使中挑中前傲门戒使赵鉴锋——只因他脾气最烈,最易被利用来栽赃绝命斋。
怎奈计划尚未实施,赵鉴锋便卸职坐牢了。堂主麾下徒众奉命赶至鹤州,扑了个空。返程途中,听闻“林霁”为新任照戒使,新官上任三把火,遂一路尾随,伺机而动。
他们不敢真的毒杀戒使,便让暗桩在毒箭上抹发疹药物,意图引导他怀疑绝命斋。
至于那日在易市被长乐撞见,更是故意为之——徒众每日摆摊两个时辰,明面上打着绝命斋招牌,实则逢人便卖假药,若遇医师或官差留意,便声称有毒药,随后迅速逃走。
……
林霁和长乐听这四人扯皮,极其龟毛。好在总算弄清楚那日船上所见——刻字歪歪扭扭的毒箭,以及并不为杀人,只顾让林霁中箭的水匪走时还要留下名号。
竟是这么质朴的原因,令人哭笑不得。
瘴海香堂众的人指责道:“分明是绝命斋先来挤兑同行,垄断市场,且不遵守京陵商会的规矩!”其中一人更面露心酸,高声嚷:“你们在南宁郡吃得开便罢了,各守一方地界,为何偏要来抢江东的生意!”
郭凡竟很嘴拙,才说两*句便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吵不上关键。
倒是他身边的女子言辞锋利,与高位上的蔡大人啼嘁:“这些年,有镜司在,毒帮□□生意萧条,都不好做,连铁血帮的陈铁牛都转行卖铁锅了,大人们不是不知道……”
“我家分舵主念着同行情谊,何曾仗势欺人?倒是你们——”她眼尾微挑,“偷配方、散谣言,哪一桩是商会正道所为?”
“你一个后起的女辈懂什么!这叫商海战术!”
女子却不怯场,冷笑一声:“女辈?我家小姐当年在恶水河上周旋时,你们还在抱头鼠窜躲毒雾呢。再者说——”她指了指堂上的一叠账册,“绝命斋在京陵纳的税银,比你们香堂三年总和还多,官府尚且容得,你们算什么东西?”
长乐听了这句话,心念一动,与林霁耳语一番。林霁便打断道:“香堂若拿不出‘毒巢清能致畸胎’的实据,便是犯了造言生事之罪,按律当罚银千两、枷号三日。”
那女子闻言,眼中闪过感激之色,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这是‘毒巢清’的药方底本,烦请大人过目。”
蔡大人适时道:“正好药王谷神医在此,还望一助。”
香堂二人脸色却愈发难看,额角沁出冷汗——清楚自家散布的谣言根本经不起查证。
……
蔡大人审案完毕,证据链清晰互证,因商战纠纷属刑部管辖,便劝绝命斋撤诉。而瘴海香堂因涉及追杀照戒使林霁、于易市贩卖假药等事,需由五镜司论处。
蔡大人审来审去,证据清晰互证,因商战纠纷属刑部管辖,便劝绝命斋撤诉。
而瘴海香堂因涉及“追杀”照戒使林霁、于易市贩卖假药等事,需由五镜司论处。
但由于投毒所用仅为发疹药、易市贩卖的乌头是假的,且林霁未实质受伤,处罚应当是判堂主罚款、坐牢半年。
蔡大人签署照戒令时已是星夜,即刻派人缉拿瘴海香堂堂主。
他最终为这场荒唐闹剧结案,扶额叹道:“所以,你们商战的法子包括浇死他家的发财树?”
瘴海香堂:“对啊!不然呢!难道真杀他们啊?在镜无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
倒是虽肮脏,还挺有底线……
长乐与林霁一同送这正版绝命斋的二人回去。
无人处,长乐冲那名女子点破:“这位便是苏斋主吧?”
见被拆穿,绝命斋主苏晚香取下轻纱,露出一张柳眉星目的脸,冲长乐一笑:“多谢神医方才仗义执言,还绝命斋清白。不知何以为报?”
长乐望着眼前人,想起绝命斋昔日凶名与今日姿态,不禁失笑:“曾闻绝命斋与无相陵、灵蛇虫谷渊源颇深,今日之景,令人唏嘘。”
苏晚香摇头叹道:“如今天下渐稳,这些偏门生意愈发难做。我等原在慢慢挪移本业,谁知又卷入商战纷争——难不成真要步无相陵与灵蛇虫谷的后尘?”
长乐灵机一动,忽又想起季临渊,暗忖不如顺手帮他解决一桩烦心事。
她只道:“听闻绝命斋集有天下毒方图鉴,既然要改行从良,若苏斋主肯将《毒经》赠予我,便是再好不过。”
“神医想借此研制解毒方?”苏晚香挑眉。
长乐心想:我有血晶煞在身,才懒得管你们用什么毒。
不过却仍虚心点头道:“你们毒种先进老辣,我学习学习,或可救人性命于危厄。”
“神医所求之物竟与镜司首座一般无二。”苏晚香爽快应下:“如此也算我绝命斋改行决心。依诺,手帖择日会送到神医府上。”
返程林府时已近宵禁,街巷摊档尽收。
冷月照路。
林霁眸光似漫不经心掠过长乐,见她垂首敛眸,指尖无意识绞着裙带,分明心虚。
他既担照戒使之职,自然擅观眉知愁、望眼揣意。
纠结几分,长乐本想坦白,林霁却说:“那日船上风波无定,毒箭所涂发疹药颇为奇诡,让妹妹一时错诊,不必挂怀于心……”
长乐张口,又被他温声打断:“嗯,原想近日带你遍尝京陵美食,也不得空闲。此时摊贩皆已收工,咱们回去吧,爹爹定留了热饭。”
他很想牵她的手回家,一如从前。偏那拐角处闪过一盏豆灯,有个戴玉冠的高马尾,闪亮无比,像个蓝狍子一样,甩着腰间玉牌就凑上来。
“我给你俩都留了热饭!”
……
长乐见到贺兰澈便弯起唇角,他咬唇,她也咬唇。她往左微偏头,他偏头的弧度竟与她分毫不差。
三人并肩而行,长乐不自觉靠贺兰澈很近,抵赖不得。
贺兰澈主动汇报今日事宜:“她的厢房已改良,明日修缮院子,后日重整花园。请林大人检阅。”
林霁不想再看他们了,一语不发,拂袖回院。
贺兰澈只好把食盒交到长乐手上:“等得有些凉,本想送去府衙。却听说你们一直在忙,可饿坏了?记得趁热吃。”
长乐问:“你不好奇今日我们外出做了何事?”
贺兰澈小声道:“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必有你的缘由。”
“何况你说过,你与他并无婚约,又有何要紧?”
他眼瞳在夜色中清亮,笃定得就像让你知道月光不会轻易熄灭。
“只是我敲了一日榫卯,安桌子,装柜子……”他将泛红的手掌举到长乐脸侧,“手疼,要吹吹。”
她笑着往他手心呵气。
“果然是神医,一吹便不疼了!”
一日未见,他极想抱她,她亦如是。但考虑到这毕竟是林府,二人皆守着礼节。
只是瞧彼此的眼神胶着,跟蜜罐子似的,连路过的蚂蚁都要被黏住脚。
最后由夜灯投诉他俩,廊下说话,连影子都交缠在一处,风拂过都分不开。
贺兰澈道别:“好啦,快宵禁了,我今夜先回。你若再梦魇,便等我明日来陪你。”
第104章
接下来几日,长乐照旧与林霁到镜司当值,未查出什么要紧事务。
她原等着镜大人“安排面见长公主”,却也始终未见镜大人踪影。
又过了七八日,药王庙会渐近,京陵城中人流如织,沿街皆摆起小摊,售卖各地风物。
此时林府已修缮得差不多了。
林伯父陪苏伯母回城郊旧宅一趟,称要取些旧物。
这几日,贺兰澈凭借老少咸宜的本事,与林霁父母相处得十分融洽,将二老哄得团团转。
既然林霁自己说不介意昭天楼的物件,贺兰澈便又带二老至天工阁,专挑贴合照戒使身份的雅物。所购家具皆为当世珍奇,源源不断地往林府运送。
怕影响他照戒使的清誉,贺兰澈也早有筹谋——劝林父将朝廷封赏林霁的例银,换成昭天楼购物券,并按官场规矩登记造册,如此便算走了明路。
他则催昭天楼拿成本价批这些家具,三方皆赢!
其实林霁并非不生气,他这几日气得像只烤焦的甜皮鸭,整日沉着脸,泛着冷青,凝着郁气。
只是他见长乐心有所依,唯恐打破她这近十年来难得的畅快,便一直压着不与贺兰澈计较。
总归都是为了她好。
*
终归是被贺兰澈等到一个他们提前回府用晚膳的下午。
见长乐意气风发,一回来便同他讲起新鲜事:“镜大人现身了!乌太师的处罚通报已出,乌大人近日官复原职,镜司总算清闲些了。”
她沉气又道:“不过过几日,我要入宫为贵人诊一趟病,想来在京陵的事便能了结。”
“那咱们之后还呆在京陵吗?”
长乐和林霁暂时都没说话。
贺兰澈便对着空气随口恭喜了乌大人,吩咐小厨房端来今日的“大餐”——是他逛市集时,特意从一个滇州口音人处买来的菌子。
给她个滇州人回忆下童年!
不过贺兰澈不认得菌子种类,便一股脑全买了,吩咐厨房一起混炒。
毕竟林大人说的嘛,她小时候,每旬雷打不动要吃一回“菌子炒饭”。
眼下正值菌子当季,只是这些菌子离了滇州便难以保鲜,外乡纵使有卖,也难烹出家乡风味。
三人便看着一篓来之不易的菌子被京陵厨子做成了“菌泥炒饭”,和蟹黄酱的粘稠度有一比,有什么菌子都看不清。
长乐翻挑着菌丝,追问道:“都有些什么?你又不懂,没乱买吧?”
贺兰澈掰着手指数:“鸡枞、松茸、见……嗯?叫什么来着?”
“没有牛肝菌吧!”
“那肯定是没有!”贺兰澈骄傲极了,“我记性好得很。”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叫见手青还是见手绿的,总之,没有牛肝菌!
众人用完晚膳,纷纷光盘。贺兰澈正感慨菌子味道真是太鲜了,即便胡乱混炒,也自带一股寻常菌菇难以比拟的香甜。
谁料林霁却突然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住桌沿,开始喘个不停。
长乐因血晶煞没了味觉,此刻脸色骤变,急声责问:“你当真没乱买吗?真的没有吗?他对牛肝菌过敏!”
“啊?!”贺兰澈失色:“真的没有!就是松茸、鸡枞、见手青啊。”
“牛肝菌又叫见手青!!!”
林霁:“我没事……妹妹,你别怪他,他不是故意的……”
贺兰澈一脸懵:“我真不知……”
虽然他曾很多时候都想毒死林霁,但最近不想了,更何况他明白,若林霁死了,她会伤心——就永远不可能实施的。
肤白的林霁很快身上起了一大堆疹子,呼吸急喘,几无血色。
好在这次,长乐没再哭着出去找郎中。她十分冷静,找出针卷,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只是在回忆药方的时候卡了壳:“是黄岑还是黄连?”
菌子中毒不算外伤,她有些拿不准,何况外伤的疑难杂症她都懒得背,血粉一用,万事顺利。
若是辛夷师兄在就好了,他会怎么开方子呢。
管他的,两个药都开!
对了,先施针催吐,再让贺兰澈用最快的速度去抓药。
……
很快,他们搞定了一切。林霁喝完药后平喘停歇,躺在小床上,看着她忙来忙去,却有条不紊,贺兰澈则在一旁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委屈巴巴地倒热水,擦桌子,洗帕子。
林霁忽而感叹:“你终究是长大了。若她们知道,会很放心的。”
提到“她们”,长乐的背影蓦然一顿,复而道:“这些年我知道,将命寄托给别人,都不靠谱。唯有攥在自己手里最稳妥,这些菌种多而难分辨,哥哥以后还是少吃。我也未必时时都可靠。”
她是没了味觉,林霁却有,偏他不动声色吃完了整盘。
不过,长乐心底更觉愧疚——她总算也不动声色地将解毒的血晶煞掺在药里,骗林霁喝下去了,免了一场坦白后的伤心。
贺兰澈则认真同林霁道歉:“这次算我的,我再也不乱买菌子了。为表歉意,以后我让你三次不回嘴。”
*
林霁因菌子中毒,喜提病假,休养三日,总算有闲情细观陛下赐给他的大宅邸。
林伯父和苏伯母都公正夸道:“到底是年份久远的旧园,虽气派,却有许多处不顺心的。多亏贺兰公子在此,解决了诸多麻烦。”
长乐与贺兰澈就陪在他们身后,闲庭漫步。
花园中有一方小池塘,自长乐的屋子出来便能望见。贺兰澈特意将她的窗洞拓宽,又挪移院外的寿山石,巧妙借自然光影之妙,让晚阳从此就能透过竹叶,洒满她屋内。
但凡亭台楼阁的临空一侧,他皆加修了“美人靠”,连廊椅背线条柔美流畅,坐时不再累腰。这一改动令苏伯母赞不绝口。
她拉着长乐试坐,一面夸赏,一面斜睨自家二林:“心细之人到底不同,这靠椅弧度竟有半数顾及了咱们女子身高,哪像那些园匠,默认都按男子尺寸来做。”
园内有处闲亭,摆着看似六个独立小桌组成的“燕几”,实则另增一小桌,可合为“七巧桌”。此桌可分可合,能依各小桌形状灵活布置于各处。
贺兰澈解释道:“林伯父爱与友人相聚,既可摆开品茗对酒,若想消遣,还能成麻将桌,清雅之地也能玩儿,不必再去博戏坊子啦。”
林伯父觑着夫人脸色,忙不迭应和:“正是正是!那些坊子里乌烟瘴气,哪及家中自在!”
原本赵鉴锋居此园时,没什么雅趣,花植甚少。贺兰澈则让金象门移植了上等的山茶、玉兰、紫藤、凌霄花种,刚好划分四区,添了许多闲情妙致。
恰好暗合林霁此前心中所想。
最后由林伯父替林霁委婉夸道:“修得太舒服也不妙,所谓‘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嘛。”
……
行至园子尽头,林霁难得开口,叫住贺兰澈,言明要与他单独聊聊。
贺兰澈抄起手,悄悄捏紧了浑天枢:“你准备如何重谢我?”
不会真要让他死得很有层次吧。
林霁摘下腰间玉衡镜,直言:“我闭关时,便有人告知,这镜子,当日镜大人是要先给你的。”
“既然你知道了,”贺兰澈抿唇,“是程不思说的吧,他口直心快,并无恶意。”
或许是他也觉得林霁近日分外落寞,不复往日在船上与他缠斗的心气,贺兰澈不由开口劝慰:
“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镜大人不过是不愿昭天楼站在邺城一方,非要拉拢我罢了。我敢说,他若真招我,傲门从此便能成镜司毒瘤。还是你比较适合。”
林霁正色:“我没放心上。”
“我知道,即使没有她,你也只会站在邺城一方。”
“相较这些细枝末节,我最不能容忍,是有人再将她置于险地……”
“不全对,”贺兰澈纠正他,“谁与你说我一定站在邺城一方?”
他望着天,云影掠过他眼底,感叹世人总不知他。
“是,我承认,若没有长乐,此生我只会守在大哥二哥身边。我与他们生死之交,后背可托,但我也是有底线的!”
“邺王总说我该走仕途,大哥却总在紧要时替我拦下,他说我‘做个小偃师也挺好’,一生自在。若他有朝一日登临天下,再邀我为他平戎策,若是他没有……”
贺兰澈忽然顿住,余下的话被风卷散,遥以心照,他此时忽然感觉天上的云都像个“季”字。
……若是他没有,我便是他的退路。
末了,贺兰澈望向林霁,语气陡然轻快:“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要满心出岫吧。偷渡人间一趟,关切每日饭食,庆祝琐事,看花看云、山川漫漫,不也很好吗?他们争权夺位,我偏偏要袖手旁观。”
林霁盯着他的眼睛,接着拷问他:“你这般喜欢她,究竟为何?一见钟情于美貌?”
贺兰澈敛了笑意,神色郑重:“我说是因她一举一动迷得我神魂颠倒,你们都要笑我肤浅。我若说不止因她绝世容光,你们又不肯信。总之,我如今只想去别人活腻的地方体验时,她一直在我身边罢了。”
或许这句话触到了林霁心底某处柔软,他垂眸笑了,清甜柔润。是啊,谁又未曾向往过清闲一生,携她一起云游四方?
一蓑烟雨任平生,有她在,就很好。
只是可惜,命运错舛,沧海桑田。
他恐怕不能清闲一生了。
“那就借你那句话,祝你求得你所想,我亦求得我所愿。”
贺兰澈望着林霁背影失笑,“那我的重谢呢?”
死狐狸精,搁这儿拷审答卷呢。自己放他上船,还给他修园子,他倒是甩袖走得浮云款款。
*
“婳儿,等等。”
今夜到了林霁心底溃堤,难过肆意奔流之时,他垂眸,终究还是唤了她本名。
长乐送贺兰澈从后门出去了,白芜婳便从暗影中向林霁走过来。
“游街那日,我看见了,他向你伸手,是你自己抬手握住的,我看得分明。”
何止如此。他是照戒使,心细如发,惩罚他这些天都能直接看出她潜意的偏向。
落座之时,她不自觉往贺兰澈身边倾斜。
发脾气时,她只找他。
同行一路,她身子优先靠向他。
一提到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甚至两人同时开口,她的目光也总会先落向贺兰澈。
因而,林霁此刻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结论。
“你何时开始喜欢他的呢?”
她也陷入反思,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女神峰?
期望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他。
是在旧庙的湖边?
看见他蓝色的衣角与天光湖色同温。
是在鹤州见到贺兰澈的第一天?
六年不见,是她第一眼便唤出了他的名字。
还是在药王谷?
每一封信都读了何止一遍,再假装没看过。
“我知道,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故而,我也不强求。是哥哥这些年,失约。”
“也是我们林家有愧在先……”
林霁眼眶泛红,强忍着将酸涩逼回眼底,滢了满目,唇齿紧咬,声音暗哑:“只要你今后过得高兴,就好。”
他起初也只是怕婳儿妹妹对贺兰澈无意,偏那人出了名的痴缠不休,受他困缚。
既然已经确定她也喜欢,那林霁便能想通。
“我不会用下作手段与他争斗,只一件,任何时候,此处与问心山庄,永远是你的归处。”
……
长乐点点头,倒是冷静,看林霁伤感完了,她准备说正事。
“情情爱爱是次要,你们男子应该将心思多放在正事上。”
“哥哥身为照戒使,正邪两道虎视眈眈,今后更要小心才是。”
林霁瞬间愕然:“我以为像这样的抒情场面,你也会哭,没想到,婳儿真的长大了。”
“哭什么?又不是有他,今后就见不到你了。”
“人可以很多身份陪在彼此身边,甚至更长久。”
“况且,你说任何时候这里都是我的家,我不应该笑才对吗?”
林霁:“……”
他明白了,这般豁达的念头,或许真是这些年贺兰澈陪在她身边,才慢慢磨出来的。
林霁终究叹息着笑了:“好吧,我只是舍不得你,我只是不甘心,我一直很遗憾,若是……”
“若是我家好好的,我们此生一定不会分开。可我家,确实是没了。”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袖口,动容以望。
“哥哥,你一直是我心中最好看、最在乎之人,也是最清正、最可靠之人。”
“这十年很不容易,我独自挺延万里,能让我再找到你,我很知足。”
像是上天垂怜的重逢。
她叹口气,又望向院角四处新亮起的琉璃灯。
“如你们所见,他缠了我许多年。实则,若没有他陪着,我未必能撑到今日。”
“我过得很累,也向来偏爱赤诚之人——以前有你,如今是他。”
“我确实喜欢他,可那又如何呢?咱们所谋之事,更为要紧。”
她已尝过失去至亲之痛,再不能承受第二次。
她经历过太多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堪堪才又攒了一堆。
她将最重要的真心话讲给林霁听:“哥哥,你若真在意我,便答应我,定要保全自身安危。对他,我也是这么说。”
“至于我——”她忽然抬头,铿锵有力,“我志不绝,青丝不绾。”
这八字原是他们儿时共读的话本里的句子,突然被她捡起来念出,有些滑稽的感动。
林霁望她神色,忽而想起她攥着鹿铃,追在自己身后满园跑的模样,喉间一哽。
他最后上前,以哥哥的身份抱了抱她,拥抱极轻,极有分寸,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新香气,沾着五镜司的威稳。
“待一切事了,哥哥会祝福你们。”
林霁最终理解,释怀一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本荷桃:我发誓,与各位女王陛下会冒着澈子哥的轰炸,在平行世界的IF线狠狠补偿甜皮鸭!让你俩1v1!!!
澈子哥:[白眼][白眼][白眼]
本荷桃:你的玩弄倒计时还有2章,请迎接你的轰轰烈烈。
——下一章,先让我们去到另一个炸裂专场[抱抱]
第105章
当镜无妄终于派车驾来接长乐为“贵人”问诊的前一日,长乐本想再去趟摘星楼借那身石榴华裙一用。
临出门时却改了主意,只将一身青衫用火斗熨得平平整整,提着小医箱登上华辇,从正门踏入了大长公主府。
通传声清亮:“迎药王谷神医至——”
让长乐心头忽然涌起几分认同感。
抬眼望去,府门前还停着几匹雪缎似的骏马拉着的御辇,辇顶边角都缀着拇指大的珍珠。
镜无妄今日未穿惯常的月纱素裰,换上了司正官服。那官服虽不算奢华,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在引她入府前叮嘱:“你发誓——你绝不顶撞他们,给我惹麻烦。”
长乐还没发誓,镜无妄又道:“不过,我知晓你见到他们,不会冲动的。”
“去吧,用眼睛自己看吧。”
朱漆首门高逾三丈,门额上鸾鸟衔着金匾,“长公主府”四字乃晋太宗皇帝御笔,笔锋藏威。门前汉白玉石狮分立两侧,雌狮爪下踩绣球,雄狮爪下抚幼狮。
或许因今日有要事,往常立于明处的大内一等侍卫皆隐在暗处,门庭竟显得格外寂静。
进了偏殿,人齐全。
今日镜大人特请药王谷神医为淑仪长公主、放归回府的乌老驸马问诊,殿内只留了一名主宫嬷嬷、一位秉书老宦官,以及复职的乌席雪。
长乐难得见到她这位表姐不篦发戴冠、英气利落,反而璎珞华服的模样,云锦襦裙外罩织金比甲,珠钗颤颤,璇玑镜已经重新领回来了,倒像是一朵刀光剑影里开出的牡丹。
淑仪大长公主,则身着赤红色云锦翟衣,外系明黄缎带,额戴九鸾正凤金冠,端坐在正踏上,目光淡淡的。
乌太师——不,她的私生外公,坐在阶下檀木椅上,一身藏青色锦袍,头发用温润玉簪别得一丝不乱,鬓角修得齐整,清癯面容虽显老态,却仍有润泽如玉的气韵。若非知道他的丑事,仍以为是个儒达俊朗的老头。
众人见礼时,唯有他垂着头避过目光,故而长乐也没看见他的容貌。
刚巧赶上她们在聊正事。
“祖母,今日澄清报闻已发。”
淑仪长公主气了十几天,结案时才突然想开。此时眼睛有些老花,自己看了小报两眼,只能叫身边宦官为她总结。
宦官捏着兰花指,声音却还算正常:“这报上写着呐,咱们驸马爷其实是‘种马’——年轻俊美过人,和您成婚之前与仙舫主感情很好,后来二人因您而分离。仙舫主想寻个俊俏郎君留后,挑来选去,仍觉得咱们驸马最出众,便将他约出,以魅术迷晕,采补了三次……”
长乐点针炙灯,留意着长公主面色。
淑仪长公主沉下脸色,转向唯一的孙女乌席雪点评道:
“不会武功的美男子就是这般危险。美色成为累赘,谁都想贪图染指。”
“看来无论男女,唯有自身武艺过硬才行啊。”
“你既得了你祖父的美貌,今后复职更要勤修身法,办案才不易出差错。”
乌席雪垂眸称是,长公主转头又问:“报上可都写清楚了,那家人被灭门不是本宫所为了吧?”
宦官回:“都写清楚了。”
“真是吓死本宫了!连带陛下和侄儿媳妇都来问!”
这一番话,听得长乐为长公主施针的手抖得不行,险些扎错了这位雍贵的老太太。
淑仪长公主反倒安慰她:“神医小丫头到底年纪轻,没见过这些场面吧?莫要吓坏了。本宫今年已七十,这些阵仗算不得什么。反正如今丑闻天下皆知,禁无可禁,本宫早想开了……”
乌太师——哦不,已无太师尊衔的乌颂子,倒是哭哭啼啼,还坐在下堂处擦眼泪。锦帕轻拈眼角,虽神情悲戚,动作却雅致合规。
长乐继续听着这些贵人说话,不知为何——或许她们今日团聚,太想倾诉了吧,竟都不避讳自己。
乌席雪便开始“宽慰”七十岁的老奶和爷爷。
长乐有生之年,竟然也能目睹乌席雪挨骂,长公主皱眉:“你这孩子,本宫知道你打小就正直,好好的国子监不肯进,非要去镜司当照戒使。可也不能一直劝我和你爷爷和离吧。”
乌席雪无语:“我……上百门生之事,即便老爷子是被冤枉的,可私生女之事也是真的。违犯男德,祖母该按照九戒休夫,何况孙女既入镜司,自当遵守规范。若祖母因心软不做表率,天下其它女子,又该如何是好?”
淑仪长公主是恋爱脑:“你爷爷长那么好看,有人惦记他,不是该的吗?好了好了,这些年他还是对我很好的,虽不将心放我身上,可我也观赏他多年容貌,就算扯平了。如今他一把年纪,没了官身,再赶他出去,不就是要他的命。”
长乐亲眼见“表姐”,阖目撑头、深吸一口气。
殿内烛火摇曳,照得这家荒诞又苍凉。
淑仪长公主曾是先皇与先皇后最宠爱的女儿。作为开国帝王帝后,二人可谓为她操碎了心,生怕她将来过得不好,特意颁布《男德经》为她保驾护航。
如今大家都知道——有什么经来约束都不管用,救不了犯傻的女人,更束不住存心犯戒的男人。
而乌颂子此时,仍一副忧郁之态,神情伤心欲绝,想随时离开凡间。
……
殿内半晌无人言语。
长乐为长公主诊完脉、施完针后,又走到被罚“十棍”的乌颂子面前为他诊脉。
对,这刑罚是长公主定的……她还贴心地给他垫了两个软枕头。
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戾气是弱者的抗拒,同情是强者的……温柔?
长乐正走神间,乌颂子忽然抬头:“我看神医有些眼熟。”
四目相对,他们当真有一双相似眼睛。
乌席雪的眼睛更像长公主一脉。而自己若没有易容,此刻她与乌太师,这两双眼睛就一模一样了,只不过岁月流逝,他的眼型皱了些皮。世人出身本就不公,有些人天生美貌,纵经流年也不易凋零。
长乐还没答话。
淑仪长公主倒是咳嗽起来了:“没男德的老东西,你怎么跟药王之女说话呢。”
她转而面对长乐时,语气骤然和缓,声音也甜腻起来:“听说那私生女,哦,不——咱们乌氏流浪在外的亲女儿,当年生病时也寄居药王谷哟!”
长乐道:“是,她与我师父是旧识。可惜我那时还未出生,没见过。”
“唉,可惜了。说不准早些接回养着,也不至于芳华早逝。”
长乐探究这老奶话语间的意思,可看她白发慈祥,一脸诚恳,又不似真的阴阳怪气,难道真的就只是……胸襟宽怀?
云大师与镜无妄百般为她作证,她真的很单纯!从前乌太师说什么她信什么,甚至连这桩丑事也是从流言小报得知。回宫怄气几日后,这案子一结,她就消气了……
不过长公主说到这儿,翻了个白眼,丢出本册子,轱辘飞翔,滚到乌颂子的脚下:“这是你深爱多年的老情人、亲女儿的母亲、我那从未谋面却同享美色的好姐妹——生前写的书,拿去收藏吧。其实本宫这些年也并非不能容人,孩子有就有了,孩子是无辜的!多一个女儿也养得起,你早些交代不是很好吗?我是恨你闹出这么大丑闻,让孩子给你擦屁股。险些连累我们家雪儿的前程。”
——早些交代,她早就另找一些俊小郎君,各过各的,不至于守着这二手凳子还以为是全新……看了,五十年啊!
虽然确实看不腻。
长公主又跟嬷嬷道:“如今倒是懂了晋江书局那些文客的心情,美滋滋看本书到结尾,却发现主角儿‘不洁’,换谁能不膈应?”
……
长乐此时的震撼之情,已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看来自己母亲的画像,也是长公主托人去买的,可惜被劫走了,不知她为何撤了案?镜大人劝的么?
她帮乌太师捡起那本书——《如何成为一个魅者》
乌太师忙转移话题:“今日该如何感谢神医呢?”
长乐电光火石之间下定决心晚上要偷这宝典的,闻言立刻接话:“民女有个大胆请求,想求这宝典,不知,方不方便?”
“哦,你感兴趣这个啊?”淑仪长公主问道。
长乐临时编了个理由:“我药王谷中,有位首席大弟子,名叫辛夷的,各位贵人应当听过。他速来爱收集奇门杂书、钻研偏方,此番回鹤州,想给师兄带一个礼物。”
长公主笑眯眯的,立刻就信了,脸上梨涡绽放,像是高兴得——又能认识一个新朋友。果然这样单纯的老奶,说她会残忍到灭门,长乐眼见为实是绝不信的。
只不过,长公主醋醋地说:“只要他舍得送你,就请神医笑纳。”
乌太师赶紧一头冷汗地将宝典给长乐,还递去个感激的眼神。
长乐深深睇凝这位私生外公,多了一句嘴:
“唔,听了诸位十分精彩的家事,想起先老药王的方子中有奇门妙法,治心疾,或许有用——只怕是句冒犯的话,却想替二位贵人解心结,还请容我斗胆直言。”
嗯,几位贵人都没有驳斥她,长乐之所以敢多嘴也是仗着:我要是说得不对,有本事杀了药王养女以及未来药王啊。
“凡心疾者,多因执念淤积。世人执于前尘恩怨,致怔忡难眠,医者令其面壁观心三日,复以‘忘忧汤’佐之,竟豁然开朗。盖心疾需心药医,非草木能独治也。”
“这‘忘忧汤’便是:斯人已去,不如惜取当下。乌先生到底是鸿儒硕学之人,应当看得通透。”
此话一出,淑仪长公主可太喜欢这位小医师了,嘴里夸个不停。
长乐要告辞,众人也散了,岂料淑仪长公主开恩:“不守*男德的老登,若还走得动,就你亲自去送送神医吧!”
长乐不动声色地露出手腕上的铃铛,当着乌颂子的面轻轻挪了挪位置。
乌颂子引着长乐出殿后,挥手遣散婢仆。
长乐脸色平淡,朝他行别礼:“民女来时走的水路。听别人说,逆水行舟,水往后流,船往前走。斯人已逝,当惜来日。”
“只恐来日无多。而活着的每一日,如煎人寿。”乌颂子泪目道。
“快乐一日是一日吧,我也是,才学会不久。”
长乐出去时,他小声问了一句。
“她在云南过得好吗?”
长乐颔首。
“至少,她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她背对着他,但两人都热泪盈眶。
“她恨我吗?”
“她从未提过你,亦不恨你。”
她本来还想起来,该问一句自己的私生外公:“这几十年,你又过得好吗?”
也不用问了,因为最后出长公主府前,看见他扶着廊柱在大哭。
哭完,又像想离开凡间一样的、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去了。
第106章
她出去后,竟见镜无妄与贺兰澈都守在拐角处。
镜大人开口问她:“贵人无恙?”
长乐扬起手中册子:“赏我一本书。”
镜大人颔首,又问:“之后打算去何处?”
长乐面不改色,转而对贺兰澈道:“想寻个清静处用午膳,有些饿了。”
贺兰澈笑着应下:“那就回摘星楼,让他们把饭菜送上来,可好?”
二人留镜大人在身后。镜大人轻嗤一声,摇摇头,也走了。
摘星楼。
她虽几日未在此处留宿,陈设却仍按前几日的模样保留着,不过房门口新立了一块金牌,上书“长乐神医专属”。
贺兰澈不好意思道:“以后这房间不许她们随意改动。”
她在人前仍若无其事地进了屋,却忽然瘪嘴哭了出来,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他。
贺兰澈也忙回抱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她闷声说:“你闭嘴,别说话。”
他原想问“是不是宫里的贵人责骂你了”,长乐脾气大,给人家看诊定是受了委屈,宫里的人个个成精,定也不好相与。
长乐摇摇头,待情绪平复,这一页便算翻了过去。她会收拾好心情,继续思索未来的路。
吃完饭,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临着京陵的窗景,微风拂面,贺兰澈则亲自收拾桌子、整理房间。
四下没人打扰,春光明媚正好。
她低头读着新得的册子,是本手写书,书页间夹着画,笔迹陌生而亲切。
第一页【如何成为一个魅者】
“首先你需要有一串铃铛,七音最妙,其次八音,再次九音。”
“备注:七音铃铛只有本舫主才有,学员无就算了。”
长乐:“……”
原来她娘给的是最差的铃铛啊!
九音摄魂铃她有的,只是少了一颗,在季临渊那里被扣押了。
不管了,翻看下一页——
第二页【铃铛如何保养】
不感兴趣,这个让贺兰澈去学吧,她直接翻页。
第三页【如何迷晕你的客人】
“魅者不惑人,惑人者自惑,魅术,是以心换心的镜像。”
摄魂铃可令人短暂失神,且不记得发生之事,来人越信任自己,效果越好。
操作指南:册子上画了分宫商角徵羽的示意图,标注着“先摇宫音,再混羽角,缓入徵声”。
先这样,再那样,然后那样。
长乐拨弄残铃,试了一下——很容易,看来这就是天赋。
第四页【让你的客人说真话】
“言为心声,魂乱则语直,魅术真谛,在于瓦解心防。”
摄魂铃能令惑者,褪下伪装,受限于神志混沌,吐出短句碎片。
来人越心虚,话语越破碎。
长乐对这一条也不感兴趣——对贺兰澈并没用,本不需迷晕他,他的真话也多得要死。
……
抬眼望去,贺兰澈收完东西后,正坐在不远处在搞什么手工。
不管了,先拿他试试手。
长乐坐到他身边,轻轻掰过他的身子,四目相对却不言语。他耳根便开始红了。
惑人者自惑……于是她掏出铃铛,先在他耳边轻轻一摇。
“铃铃铃~”
贺兰澈眼神逐渐迷茫,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叮叮叮~”
贺兰澈便醒了过来。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你……你不是才走过来吗?”
见他毫无记忆,她又摇了一次铃。
“铃铃铃~”
贺兰澈眼神再度放空,这回她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叮叮叮~”
贺兰澈又回过神,一切如常,并问她:“你怎么一直盯着我?”
“铃铃铃~”
贺兰澈眼神陷入呆滞,彻底神游天际。
只剩那抹绯红在他净白的脸上灼灼耀眼。
长乐彻底笑了。指尖先在他眉骨上轻轻游走,又替他合上眼皮,再掠过鼻梁、唇峰——他的嘴唇在指尖下轻轻颤了颤。
唤他:“贺兰澈?”
没反应。
又唤他:“阿、澈?”
还是没反应。
她最后一回确认,捏起他的下颌:“小、澈、澈!”
嗯,没反应。
眼前人始终目光空茫,于是她彻底放心了。
——不解风情的笨蛋。
若像那晚,她真的吻了他,只怕此后他便要黏着她再不松开。
可前路未卜……若她不得善果,那就让今天的事情,变成一个秘密。
她还不想告诉全天下人,这就是她的软肋。至少在尘埃落定前,她想将他藏得深些,再深些。
“这是赏你的。”
轻轻的,她吻了上去。
唇上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
她的脸燃起一瞬间的温热。
这就是他们的初吻。
在他一无所知的恍惚中。
铃舌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声,混着窗外的风声。
她羞赧抬脸,仔细打量他,还是毫无反应。
“多谢你费心费神,送我那么多东西……”
她不爱做手工,也不知该回赠什么,于是鼓起勇气又轻轻吻了上去。
这次的吻比方才久了些,她还试着触碰贺兰澈泛红的唇瓣,软软的,很有弹性。
“多谢你曾陪我这么多年。”
再亲一口。
“多谢你总逗我开心。”
再亲。
第四个吻落下时,惊觉他的嘴唇竟如冻糕般,萦绕一股葡萄的香气,饱满圆润,气血十足。
许是熟稔了,这次她停留了许久,亲得有些累了,才将发烫的脸埋进他的肩膀。
他阖目端坐,姿神端严,水神玉骨。
“这是我曾经伤你心的歉意……”
怕他被亲歪了,她索性按着他亲。托住他的下颌,品尝樱桃般咬他唇瓣,捻他耳垂,将自己掌心与他的相贴。
……
再亲下去,没完没了,她见到贺兰澈的唇似要肿了。
最后一吻,她落在他额间,声音颤颤的,有些小心。
“再等等我……好不好?”
她现今不想去找什么蓬岛仙山了,让她娘自己再扫几十年的花吧,倘若父亲也在那儿,能多过会儿二人世界。
她只想在余下的岁月里,肆意“玩弄”这个笨蛋,直到生命尽头,再带他一同赴往轮回。
她会对母亲说:“这便是我遇见的,本身就很好,又只爱我一个的人。”
心思纯净,正直豁达,爽朗干净又仁义的人,和她不一样的人。
见时间差不多了,长乐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叮叮叮”轻响,贺兰澈骤然回神。
“你方才不是才坐过来?怎么忽然坐那么远?”
他望着长乐脸红得不行,却搞不清楚状况。
“我发昏了?”贺兰澈狐疑道。
他总觉得今日哪里怪怪的。
他的嘴唇一碰,还有点痛。
这回换她拈着衣袖,抿着下唇,双颊绯红,在一袭青衣映衬下,像荷叶托举着盛开的莲花。
来不及细思,长乐说:“你陪我出门。”
“去哪儿”
“拜佛。”
*
于是他们又去了大觉寺,这次是京陵的慈航殿,檐崖完整。
长乐不如贺兰澈熟稔拜佛流程,他便领着她,先请香,再供灯,又至主持处求签文。
贺兰澈先摇签筒,抽出一签:“平吉签——双影凌波本同根,风摧雨折各飘零。他年若得清涟濯,再续并蒂证前因。”
他看了首句先皱眉,读完后却又展颜一笑。
长乐疑惑地捡起自己掷出的木签:
“残雪压枝终有尽,寒香一缕报春归。
若解前因三叩首,莫教余荫累归期……”
却是下下签。
“抽到下下签不用细看,火速丢掉就行,再跟菩萨撒个娇,重新求一次。”贺兰澈重新递来签筒。
长乐却跪下身,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贺兰澈诧异极了。
这还是以前在旧庙里发疯的长乐吗?
她心里默念:“替外祖母还债,替外祖父还债。”
还有一个响头,不知道是帮谁嗑的,鬼知道那人在哪儿,总之,先嗑吧。
她起身时,又重掷一回:
“下凶签——须知业火焚身日,犹有青丝覆战衣。”
再掷。
“中凶签——金雀衔珠落两厢,菱花镜里各成双。”
贺兰澈执着道:“只要坚持,总能掷出好签。”
签筒里所剩无几,他干脆覆上她的手一同摇晃,最终抽出一签:“上上吉签——纵有罡风吹雪浪,一点灵犀照夜行。”
这不就出来了嘛!
他们并肩跨出佛寺门槛时,“看!”长乐忽然拽住他的袖子,指向漫天云霞。
西天正铺开大片霞金与绛紫,云朵被染得透亮,像哪位仙人打翻了调色盘,洇开层层叠叠的藤黄。她张开手掌接住一片飘飞的香灰,看它在风里打了个旋,回眸时,正好望见他清隽的侧颜与清澈的目光。
“你真像是……”
“什么?”
她心道:像心软的神明派来的人间仙使。
面上却扬起笑:“我在京陵的事已办妥。现在去哪儿呢?”
——去千里观?可那地方究竟藏在哪儿,这鸟人真是会躲。
贺兰澈试探道:“回鹤州吗?要不要顺路在哪里游玩一趟?”
“要不我们去邺城?或是天水!带你回我家。”
“对了,近日四叔和小姑正要到京陵来,恰逢药王庙会。”他扭捏道,“或许……你想先去看看药王庙会吗?”
“想去。”她答得干脆。
本是不想看的,但若是和你。
【作者有话说】
跳章老师,别光看这章,上一章和下一章都很炸裂。
[撒花]本章20个小红包,无期限,发完为止,一人一个,澈子哥出[三花猫头]
哎呀好心碎,修了下文把段评修丢了。
后面章节比较重要,本荷桃亲自去江南采风啦[哈哈大笑]
第107章
后几日的时光弹指而过,长乐的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不再被恨意裹挟,不再将自己架在烤网上般受烈火炙煎,倒是每日将目光多分了些给周遭闲事。
她还是梦魇,却开始留意京陵的晨。
檐角早鸟会准时被晨鼓声震起,不多时,卖糖粥的老奶便会推车经过,各行上工的人纷纷来打一碗,她都能听见木勺舀起稠粥的“咕嘟”声。
贺兰澈还是每日来林府接她,两人默契地选择逛市井,漫无目的。
因是槐月,这几日街头巷尾都浮着股清甜的香,循味闻去,源头在于编花环的小贩,几乎每条主路都可见这样的摊位。买花环的女子极多,每走几步便能看见有人在发髻或襦裙上别着一朵,部分讲究的男子也将花簪在冠上或系于腰间,增添香气。
贺兰澈挑了一处花材最新鲜的摊位,摊主是位紫衣少女,他抱臂研究道:“编花环的生意也是连锁?”
“那是自然!不然这么多花种,哪里来得及摘?累死我!”紫衣少女见长乐盯着竹筐发呆,笑意渐盛,“姐姐要个花环吗?”
茉莉、野蔷薇、芍药、荼蘼。
还没等人说话,这少女手指灵巧,指甲缝里还沾着花汁,却能在眨眼间将几枝花扭成漂亮的环。
“京陵有习俗,春日要戴饯春环,留春不住,送春有仪!”
长乐尚未开口,贺兰澈已摸出碎银放在少女掌心。她笑得更欢了,从筐底翻出一串茉莉:“探春茉莉是早种,颇为难得,都配给姐姐!”说着又往花环里添了几朵别的。
“茉莉提神,蔷薇养颜,荼蘼……”她神秘地眨眨眼,“能衬得姐姐像神仙!”
花环递过来时,碎瓣攒簇,连累一小枝落单的落了地,被长乐抬手接住,突然坏笑着将这单枝别在贺兰澈的宝冠上,她仰头笑他,他不恼,只抬手将花别得更稳些。
帮她戴上,指尖轻挑过耳畔碎发,两叶茉莉落了雪缎脖颈,颤着手帮忙拂去,再见蔷薇花瓣边缘的淡粉晕染,与她唇色,很相似。
长乐抬眸与他相望,贺兰澈便想起药王谷初见——她卧眠树下花丛中,花叶落在她骨相分明的眉梢时,动人心魄。
世间所有的词藻都失了颜色,是无论看多少眼,都看不够的,人间绝色。
“以后带你去更多地方。”他怔神,故而又在发呓,“去蜀中看芙蓉,去塞北看雪,去西州看沙漠里的星子。”
“每到一处,我都要给你编个花环,用当地的花。”
长乐正想说,沙漠能有什么花?
却被紫衣少女捂嘴“啧”一声打断,用眼神示意旁边有蘑菇头的向导经过。
让他俩因眼神拉丝而不自禁靠近的身子,赶紧分开!
少女好心支招:“不如二位去找个画舫?那儿帘子厚,男德司的人来不了。”
……
总之,他二人这些日子就是黏在一起,连累长乐袖里藏的银针都似浸了蜜的柔软,不时将她的伤口轻轻挑开,让阳光漏进去。长乐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被风吹散的花,原该飘零腐烂,呆在他身边,却像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贺兰澈说到做到,精心做了一册“行游计划”,关于日后如何带她游玩,精确到每一月。他查了晋国九州地图,甚至将路线拓宽到南诏、波斯、大食、东瀛。
等着庙会这几日,他打算先带长乐从周郊玩起。
首站选了“温玉山”,在京陵城东三十里外,因山间温泉水色如羊脂玉、触感温润柔滑而得名。此山虽不高,却林木葱茏,四季常青,更有一弯溪流绕山而行,每逢春日,溪面漂满落英,故百姓又称其“流香岭”。
很遗憾,因林霁需在镜司值守,便未邀他同往。
选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二人一早便来攀爬此山。
峰陡峭如琴,风过崖奏乐。山泉叮咚跌落,野果点缀枝头,松林环抱,潭清如镜。
终于摆脱了男德禁锢,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爬山时,指尖不知不觉便相牵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
前山而上,后山而下,谷中藏着有座“汤山壹号”,乃京陵颇负盛名的温泉小院。此处也是昭天楼旗下产业,金华大娘子来京陵时,常至此休憩。每逢诗会,京城贵胄便于此设“流香宴”,曲水流觞间,酒杯随花瓣漂至眼前,宾客需即兴赋诗一首方得一饮。
因贺兰澈提前定下整座院落,长乐得以细观此处三座泉池。据悉池水分“天然池”“功效池”“精油池”三类。
故而,池水并非如晋江汤泉般清水,反而略显浑浊。
长乐最终择了功效池,可按心意选姜汁、花露、米醋兑入池中。相传常泡此池,洗尘心,疗俗骨。能令肌肤柔滑似凝脂,祛病延年。
每座泉池以暖玉题壁相隔,宾客浴后可于墙面题字。曾有特爱泡澡的诗人留笔其上,字迹经月不褪,竟成小院一绝。
“暖玉墙低难锁欲,晋江水暖不藏车。”
幸而是藏在山中,否则定要惹来整改!
因为贺兰澈没有正式的名分,且也是带长乐来正经休憩,两人当然是分开泡的,十分符合规定。
……
长乐选了蔷薇花露兑入池中,水色赤如烟霞。可惜她对温泉池水温失了感觉,只有蒸腾热气烘得她双颊潮红。
起身时,她的纱衣被泉水浸得半透,贴在身上勾勒出肩骨轮廓,长发如墨瀑般,发梢坠着的水珠砸在青砖上。
“快披上浴袍,免得受凉。”贺兰澈隔着屏风,示意她搭在椅子上的干爽浴袍。
她裹着锦袍走到廊下,夜风掀起袍角,露出她一小截脚踝,贺兰澈忙移开眼,闻着她身上散来的花露香,看她到池台畔的身旁小椅坐下,侍从便端来烫得热热的米酒,放在他二人之间。
二人便和衣,赏星,饮酒。
“甜么?”他不知说什么,便问了这句。
她没有味觉,自然尝不出味道,却仍轻啜一口乳白米露,指尖摩挲着碗沿轻点螓首。
贺兰澈见她斜着椅靠,锦袍松松地系着,脖颈纤细,肌肤似荔枝新剥,银铃随她呼吸轻晃,与她眼中的醉意交相辉映。想起方才屏风后隐约可见的剪影,她坐在池中拨弄花瓣,长□□在水上,似一幅被浸润的仕女图。
他仰头饮尽米露,喉间却泛起一丝燥意。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
“你在想什么?”她忽然转头问话,唇色鲜如蔷薇花瓣沾湿后。
他忙低头又添一盏,却不小心洒了些在衣襟上,她见状轻笑出声,拈起帕子替他擦拭:“笨。”
帕子擦过他胸前时,他听见自己心跳鼓动。抬眼望她,却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
比平日多了几分意味。
“我在想以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如浸了酒的湿绒,“若喜欢泡汤池,我便为你建一座只属于你的汤池。池中要铺满暖玉,要种满你喜欢的花,还要……”
“还要什么?”她诱着他说出。
要与仙子住在池中,日日相守。
“该回去了,”他轻声说,带着几分不舍,“有些晚了。”
“还早,”她指指两人的湿发,“干了再回房里。”?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要跑?
她去抓他衣带,却在起身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慌忙伸手扶住她的腰,只觉掌心一烫,像被汤泉灼热。
“你紧张什么?你想去池中?”
她抬头看他,逗他,眼尾含着一抹天然的淡红,将未施丹蔻的指尖轻轻搭在他肩头。
贺兰澈慌忙收回手。
“怕我摔倒?”她轻笑,又将手搭在他臂弯里。
手臂上压着的分量极轻,却重得让他心跳失序。
难道。
她?现在?是?故意的?
贺兰澈脑中白光闪个不停,她已一步步压过来,扯住他袖子,让他退无可退,慌忙往后仰,最后坐回椅子上。
不对劲。
长乐今天怎么了?
“贺兰澈……”
“我今日突然萌生一个念头。”
或许是这氛围催情意,或许是酒香薰薰上头,又或许是她受外祖母启发,突然萌生出的只贪朝夕的荒唐念头。
骨子里的邪性,压抑十年的无力感,近日被他暖化成形,总之,她凑向他,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你说,你想要我,我先听你亲口说。”
“乐儿,你今日怎么……”
“快说——”
她原谅他又唤这个名字。突如其来的愠恼,俯身倾轧过来,趁机跨坐在他膝头,挥手银铃蹭过他胸前,发出细碎的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重量,柔软身躯贴着他胸膛,像一团融雪,要将他的坚硬一寸寸浸透。
“长乐,不可……”他的声音带着警告。
“那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她指尖勾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说了,我便奖赏你。”
她只要听他说出口,立刻啄他。
此时是她的原貌,他从未如此近看过,夜色深沉,灯火昏暗,只能瞧清眼睛,柳叶桃花目美得人发昏,他最终挣扎着抵抗。手指深深陷入她腰间,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却在即将吻上她的刹那,猛地别过脸去,似困兽哀鸣:“喜欢。”
任由她湿湿的发梢扫过鼻尖,他漉漉闭着眼,睫毛颤动,“从在药王谷初见你时,我便喜欢你到如今。”
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非要让他被夺取前,亲口重复。
她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得逞的甜:“我临时决定,今天让你醒着。”
他还没悟明白这句话,她便要低头吻他。贺兰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吻。
“你干什么?”
她惊呼完,忽然伸手扯开他的束发带,墨色长发散落,遮住了两人的脸。
“抱也早抱过,整日挂你身上,你今日要躲?”
“哎呀……”贺兰澈害羞,“不是这么说的!”
“你带我来这儿,什么心思都不带?”她不肯放过他,指尖顺着他袖口往上攀爬,直至触及他发烫的耳垂,“这样也能坐怀不乱?”
隔着一层衣物,她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那节奏与她的完全重合,像是天地间最默契的战鼓。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直白情意,像一把火,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她的脸就近在咫尺,红唇张合,仿佛下一秒又要覆上他的。
“我想要的,是成婚以后,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要。”他反抗她。
“什么礼不礼的?”她贴上去,按住他,呼吸呵在他耳畔,“你要推开我么?”
他低头瞧她,克制与冲动挣扎交战。她便从他眼里看见自己被捧在掌心的模样,伴着眸里荡漾被温泉蒸出的热气,能溺毙人。
“我偏要你现在便应了我,偏要……”
他偏不给。
“你我若要踏出这一步,需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并非繁文缛节,而是我对你的敬重。”他的声音放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乐儿,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尊重,而非今日,我不管不顾,与你月下私情。”
“贺兰澈,今夜机会难得,你少给我装君子。三媒六聘?我不在乎,你我心意相通,此刻便可……”
第一回尝试,她本想让他自己来,别惹她用铃铛。他却推她多次,故而她恼羞成怒,去剥他衣服。稍一扯,露的便是他的锁骨。
“可我在乎,”贺兰澈坐正,握住她的手,伸手替她理衣襟,将呼之欲出的春色拢回园中,“你以为我不想吗?”
他的声音忽然低哑,“每次见你,我都要拼命克制自己,以免做出失礼之事。我爱你,也正因爱你,我才要等,等你同意,等一个名正言顺,等一个全天下都祝福我们的日子。”
“你也说要等,”她的声音渐渐软下来,“可我怕……”
怕等不到那一日。
长乐轻轻叹气。
怎么她身边的每个男人都问她要名分。
而她最难给的,就是名分。
她也说过要他等,可今日突然觉得,欢好是两个人的决定,情到浓时,水到渠成。
今日之后,她会对他负责的,叫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身边。
他要的成婚,却是一家人的事。
她不在乎自己的体质,只求此生尽兴,却不能在嫁给他后,不在乎他家族的要求。
念头冷却,清醒重归,她站起身,朝露台边走去。夜风轻吹她的发,背影忽而破碎冷清。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该早告诉你。”
“我们恐怕不能成婚,我是不能生育儿女的。”
贺兰澈吃了一惊。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她补充道。
他从后而来,心疼着慢慢搂住她,“这就是你这些年拒绝我的原因?”
她否认“不全是,但也是”,接着果然听见贺兰澈说“我怎会在乎这个?”
与她想象中一个反应,与林霁一个反应。
于是她接着问下去。
“你现在就能决定以后的想法吗?即便你不惑年,知天命,你的兄长们儿女绕膝,你也当真没有一点遗憾?”
“这些年的快意恩仇总会消失,回归平淡,我们老了,你也不遗憾陪我断子绝孙,孑然一身吗?”
“当然,我身体没病,只这一点,我已经注定再也治不了,也不会接受别的途……”
她的原话都没背完。
回眸。
贺兰澈每听一句话,脸上洋溢出的喜悦就多一分。
这种喜悦就像,突然睡醒时,听到了一层比一层更好的消息。
“还有这种好事……”
她看见他用力都压不住嘴角的开心,他“噗嗤”一声用袖子去捂唇,又开始脸红。
她疑惑,他到底在开心什么?悟懂一些后忍不住推开瞪他:“流氓!你在想什么!”
到底谁今天是“流氓”……
贺兰澈缓了缓笑意,才拉着她坐下,正色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些年你就因为这个苦恼?”
“这么说吧——我听我爹形容,我娘生我时很不容易,是她一生吃过的最大苦头,因而他们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故我知晓,女子要承担生育之责原是不易。而你,不用承担这些,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这些年,为了逗她开心,让她多笑一笑,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
其实他本不爱多说话的,也只是为使她高兴才滔滔不绝而已。
他装模作样哼一声:
“更何况,你会带孩子吗?若我们有了孩子,难道不是我带?连锦锦你都丢给我!你知道她跟着我,长了多少?”
“虽说锦锦这小貂可爱,可、可到底是很麻烦的,她打个喷嚏我都要担心是不是养坏了。”
“至于你说老了,老了咱们的钱够花一辈子,有的是人照顾我们。”
“你难道是害怕无儿无女的老人会被欺负?我就要劝你想开些,你我若能不操儿女心,逍遥一辈子,老了被护工打,是我们应得的!”
长乐:“……”
她没有想到,她反过来被贺兰澈劝告要“想开一些”。
“你当真不在意?你家里人又岂能不在意,你是昭天楼的少主,后继无人,他们也会责怪我。”
“那你,太不了解昭天楼。”
贺兰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有些凝重:“我早该邀你去一趟天水。”
“我们要早些去,让你知道,以后都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家族团结的问题。”
且不说如今因《男德经》辖制,高门以纳妾为耻,就单说他的家风。
他若有二心,将在昭天楼族谱中开创先河,单独成立一页,不……想得美。
大概会受全家唾弃,疼爱他的祖母第一个将他扫地出门。爷爷这种比他还自重的人,是不会同情他的,大姑母则会对他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鄙夷眼神,都懒得整改他。母亲,父亲……那更是不用提!
他不得不提这件常令他被人耻笑的事:
“你瞧我这些年被自由放养的模样——我爹爹和阿娘养大我,便放飞我,你说,养我对他们的人生有何用?”
“他们常言,儿女长大终会离开,夫妻才是相伴永远的。像我,我只是一颗老天给他们的炸药,小时候因聪明省心,勉强算份礼物。长大了,我便是我自己,该自己寻方向。”
“而我的方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从未改过念头。这些年,你也感觉到了吧?”
这方向或许有些“没出息”,可昭天楼本就不必由他打理,这是板上钉钉之事。
只想与爱的人把每一天都过得踏踏实实、快快乐乐,难道算“没出息”吗?
贺兰澈从不为这个梦想而苦恼——这世上多的是自诩心怀天下,却把身旁最亲密关系经营得乱七八糟的人。
他说回长乐身上:“或许,你有这样的体质,是老天怜爱你,不肯给你‘炸药’。往坏了想,是老天不愿送你礼物。但她一定会给你别的补偿……”
话未说完,长乐已扑过去又抱住他:“我知道了。”
你就是我的礼物。
贺兰澈叹口气,送了她八百多件礼物,希望这次终于能把自己送出去。
“所以你,打消疑虑了吗?”
“我想与你成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如果没有生生世世,那就此生,往后的每一日。”
“不过,我保证再多也没有用,我该让你先认识我的家人,你再也不会有这些傻问题。”
“将来你想要孩子,办法总比困难多,也未必就治不好。”
他这话让长乐不得不愠怒,为了证明自己,和他争辩,立刻捡起前不久学来的话:“你若能治好我,药王让你来当!”
*
今日贺兰澈已小小见识过长乐隐藏的本事,最后框着她在软榻上哄睡着了,才将她抱回静室,盖好被子,自己回房冷水冲洗后,赶走小贺兰澈,在这浑浊的汤池边,无奈睡了个清水觉。
【作者有话说】
审核老师,我们是很正规的
第108章
次日朝阳斜斜切过窗棂,长乐比贺兰澈睡得早,醒得也早。待他睁眼时,难得见是长乐在院外亭中备好早点,正等他来用。
贺兰澈这人,成也坚定,败也坚定。她笑他,却决定理解他。
“我想了想,你是个重礼数的人。昨日是我不妥,不该唐突你。就当昨晚的事从未发生,往后也不会再提。”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一时叫贺兰澈拿不准,到底什么意思。
她冷时如万年玄冰,动辄教训人;热时又似滚水沸汤,譬如昨夜——总之反复无常,此时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轻易接。
他不知世上女子是否皆如此难懂,还是唯有她才这般捉摸不透。贺兰澈没什么风月经验,一切只能自己摸索,只能暗自苦笑:苦自己此生爱上风车的艰苦宿命,笑自己偏还要逆风追逐。
长乐又补了一句:“成婚……你想成婚,但眼下还不成,我尚有许多未竟之事,需好好梳理一番,想清楚了再给你答复。不过我此前的话仍然算数,你既心心念念想先见见家人,便趁这几日在药王庙会会面吧。”
贺兰澈这才展颜。
从温玉山返回后,摘星楼门口人来人往,听闻火、土两象门主到了。
金元元婆婆却道:“二位门主路上有事耽搁,晚达,已着急去了工部,这些日子恐抽不出空。”她将二人引至一楼堂中,“不过门主们给公子带了东西,给神医备了见面礼,说是待正事忙完后再与二位一叙。”
长*乐早闻金华大娘子威名,本对她最为好奇,原以为她会来摘星楼一趟,却不想大娘子仍留在昭天楼中。
金元元婆婆见状笑道:“昭天楼五个位门主中,总有一个要留家陪着老楼主,往常都是五娘子。但她这回过来了,就留了大娘子。神医若要与咱们少主相守,此生总要与大娘子相见的,避不开她。”
贺兰澈忙打岔,拆开四叔与小姑母为他们准备的礼物:“等你见了小姑母,便知她才是昭天楼里最和善的人。”
他自己那份礼物倒不特别,是一双羊毛毡皮靴,鞋垫上还绣着各式精美的花朵。
“又是奶奶亲手做的。”贺兰澈皱着眉,他自然不会穿这花绣靴子,但拦不住老人家要做,“我都多大了,不会穿这些,何况要入夏了。”
嘴上嫌弃,他却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指尖反复摩挲着奶奶绣的针脚,拿在脸边贴了又贴,“她的风眼好些了吗?何苦还要亲自弄这些?”
最后拆出一封信,他读着读着笑意难掩,竟是连金元元婆婆都能一同分享的内容:“爷爷奶奶说,去年没回家过年,希望今年寻个日子回去。还叫我别管外头流言蜚语……祝我旗开得胜呢!顺道问婆婆好。”
他说着说着脸红了,不好意思再念,金元元婆婆打趣道:“哈哈,老夫人热情,去月老祠亲自替公子求了红线!”
长乐能见到那些信纸背面的墨字是两种笔迹,还是两位老人一起写的字儿。
长乐能感出几分他家和乐的氛围,却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酸。
给她的礼物是一串晶莹的玉石葡萄挂饰、一枚凤箫戒指。贺兰澈一眼便看出门道:“我早说昭天楼宝石多,哪像镜大人那般抠门,只送一颗日长石。你这挂饰和戒指里嵌的石之灵是‘妙音相’与‘遇有缘’,想来是她们的心意。”
长乐忙推辞:“如此贵重,如何能收?”
金元元婆婆在旁劝道:“昭天楼的小玩意儿,图个吉祥。东陵玉辟邪化煞,月长石镇夜、避魇,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小小关爱,神医不必介怀。”
贺兰澈也跟着笑:“毕竟是七张起死回生券换的见面礼,这点东西算爷爷奶奶抠门,你就收下吧。”
长乐望着他眼底的笑意,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也不再拂他们的好意。
*
四月二十八,京陵药王庙会。
此会原是晋宫为应和近年闽地兴起的药王游神民俗,兼之庆贺先药王孙真人封禅之事,特于京陵举办,九州来贺。
先前陛下派遣镜大人暗询药王之意,见他态度含糊,陛下故未亲自下旨掉面子,只命礼部连番递送请帖。新药王仍不肯亲临,言“义诊为大”,倒是更加赢得民声。
新药王虽不来,却仍然不影响这庙会的轰轰烈烈。药王谷门徒赴会,与其余游医相互交流,倒也成了一场百医盛会。
京陵城自子夜起便浸在檀香味里。
金銮殿内炉鼎焚香,圣上对着先药王画像净手三拜,殿外廊下,百官朝服随晨风轻晃。待司礼监宣旨:“着令百官休沐三日,万工歇业,与民同庆药王盛会——”声浪递传,锣鼓如雷,游神仪仗便轰轰烈烈展开。
禁宫肃穆,百官守礼,京营卫戍。晨雾未散时,万人空巷,甚至有孩童攀在树杈上,等着看药王游神的排头。
游神仪仗自正南门浩荡开演,沿主道向正北门庙会广场行进,金幡蔽日,药香绕城。
长乐素日只着药王谷青衣,今番为避人眼,特意穿了一袭苏伯母为她新制的豆沙红襦裙:高腰束身,裙摆蹁跹,外搭流云披帛,整个人轻盈若仙。她本就骨相清绝,近来心境又添从容,此刻换了艳色,于市井烟火中更显娇俏灵动,光是背影都看得贺兰澈与林霁一愣一愣的。
林霁将她送至贺兰澈身侧,便率镜司官队往巡街处去了。
贺兰澈絮絮念叨着从金婆婆那里听来的禁忌:“一不能在中途偷吃食物,要等游神结束后,拿回家分享。二不能随意触碰神像,尤其是摸头。三游神时要保持队伍有序,不能挡在路中间。”
游神队列中,药王神像端坐在华美的神轿之内,慈目微垂,似在俯瞰众生、庇佑安康。神轿以彩绸鲜花装点,抬轿壮汉步伐沉稳,唯恐惊动神灵。
其后“五瘟净者”纸扎队尤为醒目:五个丈许高的纸人披着红袍、持药锄药碾药秤,眼眶中点着豆油灯,竟像活物般,惹得街边妇人拉着孩子拜了又拜。
那金幡上绣的都是“旧疾全消,百毒不侵”,百姓争向花车投掷铜板,凡触替手,必要念一句:“遇见药王,百病全无!”
贺兰澈却指着游神队伍最前的替身神像,笑得前仰后合。
“总算明白药王前辈为何不肯亲自来了!幸而你换了装束。若你们师徒同来,药王神像摸不得,却拦不住大家要摸你们哈哈哈哈。”
长乐也是冷汗不已,别看师父近年处世圆融,实则她刚入药王谷时……师父木讷腼腆,与生人说话要提前腹稿。人家病人给他打招呼,他也常常尴尬。故而辛夷师兄才能那么快“独当一面”。
师父是得知母亲亡故,无相陵灭门,才逐渐开始应酬起来……
长乐回神。花车过处,有礼官专门抛洒小红包,内中或藏铜钱或裹碎银。因为人挤人,多得是夫妻一路,到处牵着挽着的人,男德在今日不管用。贺兰澈兴致大起,与她十指相扣混入人群凑热闹。
长乐被迫陪他埋头“寻宝”。
只是他使诈,用了浑天枢的银丝夹,人家蹲着捡,他用机关捡,比旁人快上数倍,很快满满一堆红包塞进长乐袖中。
贺兰澈捡得忘乎所以,忽闻头顶传来戏谑声:“哟,昭天楼的小狗也来抢钱?该叫你什么?小富贵!”
抬眸竟是萧砚霆,他袖子里也鼓鼓囊囊抱一堆红包。
萧砚霆连中衣都不穿,只有个滑缎外袍,晃着膀子挤过来,肩头雪色肌肤惹得周围妇孺都侧目看了看春光。
他前去顶贺兰澈,贺兰澈自然不甘示弱,抬手指向他腰间痒痒肉,却听“咚”的一声响——双尖触到硬物,一声闷痛,探到钢板。
“哈哈哈,本少爷上次被你整了,特意买来护腰,还是你昭天楼的出物,这力道如何?”萧砚霆得意挑眉。
贺兰澈正要回嘴,长乐却于指尖捻起一枚铜币,脱手掷向萧砚霆膝窝。
人群嘈杂,谁也未防这冷不丁一击,铜币精准命中穴位,萧砚霆膝头一软,“扑通”跪倒在花车前。偏生花车碾过时,又一枚银针射出,将他腰带钉死在花车木桩上,风流倜傥的外袍应声滑落,如愿以偿让他露出上半身。
“嚯——”一声,人群起哄,看见他只剩护腰,还有一条火红色中裤遮羞。
谁让他不好好穿衣服,这下是真惹了众怒。
“臭流氓!你当街展演人体经络图不成?”
“今日是药王封诰,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竟敢如此不敬!”
“不守男德的狗东西,今日还有许多小女娃在呢!”
“没家教!”
骂声四起,早就受不了他的众人将此事与“对药王大不敬”“触污神眼”联系起来。
“亵渎神祀”的大忌,比他平时当街耍流氓要重得多,往常他搞些“你情我愿”的说辞,只能罚款,今日可不能说游街的妇孺都是“自愿”看的。
早已暗中盯着他的男德司见状,喜笑颜开地上前锁人,连辩解都没人听。
贺兰澈很解气:“这好消息赶紧让林霁转告乌大人,往日只罚银,这回他恐怕要在牢里蹲上半年了!”
长乐忙拉过他的手查看。
他原本修长白皙的双指,此刻肿得如小萝卜般浑圆。贺兰澈本想逞强说“不妨事”,却在触及她眼底的关切时,立刻委委屈屈地惨嚎:“痛痛!”
长乐拽着他便往回走,欲先取小药箱为他消肿。岂料贺兰澈仍惦记着正庙的热闹,竟举着红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唇角漾起无赖的笑:“擦药不管用,须得药王之徒孙——最善良、最漂亮的小神医,吹吹才行~”
同样的套路,他玩两遍。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白眼]
林大人:[白眼]
另外提醒,下一章含重大剧透,跳章买的小宝尽量不要买109章,否则非常影响前面100章的体验,这样船宿的搞笑剧情会大打折扣,就没意思啦[三花猫头]
再次预警,真不开玩笑,跳章看了下一章,前面的钩子全部失效过期,没体验感啦[抱抱]
第109章
“你又要重礼节,又要耍无赖。”长乐假意嗔怪,指尖却轻轻覆上他红肿的手指,呵出热气。
正式仪典需至午日方始,此刻京陵主道已被摊位铺得满满当当,分作三区:药材、医具、小吃。
药王庙会俨然成了晋国最大的药材博览地,雪参、鹿茸、灵芝等珍品陈列其间,玉盘里的百年首乌根须蜷曲如婴孩,引得百姓纷纷踮脚观望。
九州而来的药商们齐聚一堂,操着生硬官话与人议价,教百姓如何辨别真假优劣。
但凡长乐走过,总能听见药商们夸耀时,拿之与“无相陵产出”作比较,仿佛无相陵的药材是业界公认的标尺。
“中医之道,当真是深不可测。”贺兰澈盯着案上一堆形状各异的药材,每一样都让长乐讲解,引她说了很多话。
行至医具区,针灸木偶人、药碾子、火罐等器物映入眼帘。
贺兰澈望着若有所思:“医道其实与百工相通,皆需匠心。或许昭天楼将来也能融入许多新点子,说不定能研制出更精良的医具。”
小吃街的烟火漫过来了,九州风物大多汇聚于此,让人垂涎欲滴。
岭南荔枝膏、江南桂花糖、塞北烤羊腿……勾得人喉间发痒。
尤其是正宗红柳木串制的烤羊肉,贺兰澈咽了咽口水,太久没吃到了,他想买来给长乐尝尝。忽觉腰间一紧,原来是长乐拽住他:“少吃些腥膻,回头胃痛。”
她吃肉是铁锈腥味,其中以羊肉最甚。
贺兰澈的心思便被前方的“糖画”摊吸引,这种摊位前永远聚着孩童,老汉执勺的手悬在青石板上方,琥珀色的糖浆如金线坠落。
这是他最擅长的,便去借来勺,显眼自画一幅,很快一只长乐抱着锦锦模样的糖画完成。栩栩如生,风姿飘袂,比摊主的龙凤糖画都复杂。周围孩童,都来缠着他作画。
好在,有胡商操着生硬的京陵话推销:“西域‘马卡龙’,甜滋滋,不尝后悔呀!”二人才得以借机往前走去。
终于走到主道尽头,药王神像正在接受众人的沐礼祭拜。
长乐明明也看得饶有兴致,却偏要嘴硬道:“庙会说到底不过是旅游和赶集罢了。”
*
庙会主场外,有一棵许愿树,连着整面墙都挂满了红绳愿牌,皆为祈求药王护佑之物。
“愿我考上明心书院。”
“愿此生得配良人。”
“愿我与小蝶永为挚友。”
“愿妻病愈,折我阳寿十年。”
长乐一一捡起阅读,忽见一枚愿牌让她凝视良久。
牌上画着一男一女,牵着一个小童,旁书“父亲母亲与我,永远健康”。
她甩甩头走开。
最后一枚愿牌是刚挂上的:“愿药王佑盛世安稳。”
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贺兰澈望着这烟火气,突然问道:“咱们如今算盛世吗?”
长乐迟疑道:“算吧……”
什么算盛世?
这是她除了复仇以外,从来没想过的。
盛世,与她有何关系?
远处传来朗朗女声:“前岁,京陵大道修平整通四方;去岁,陛下免去三成农税;今岁,药王义诊惠及万民。近年镜司整肃朝纲颇有成效,此等气象,应当算盛世吧?或许往后会更好。”
“恭贺乌大人复职。”贺兰澈同她问好。
来人正是乌席雪。长乐见状瞬间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也笑着回应——二人皆心照不宣。
璇玑镜又挂回表姐身上,她束发篦冠,身着黑白云虎纹光缎圆领袍,一副女官威仪,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长乐听她们继续谈论“盛世话题”。
“盛世首要,无大战动乱,人口得以增长。”
“嗯……”贺兰澈思索片刻,“我们有。”
“次之,吏治清明,无苛捐杂税。”
“我们有。”
“再其次,民风淳朴,治安良好。”
“也算吧。”
“以你昭天楼而言,需得产能机工进步、使粮食增产。”
“那我们确是盛世。”
乌席雪侃侃而谈,一派书院教头的模样:
“百姓所求其实很简单,饥有食,寒有衣,病有医,讼有平。只要保障这些,天下便不会乱。不甘心的人终究是少数,这年头并非没有出头机会。故而圣人治下,当今可称盛世。”
贺兰澈感慨:“那,愿后来之人,也能如我们一样,安稳度日。”
长乐突然裹紧了自己的身子。
她想起镜大人的话:
“倘若世间真有血晶煞,镜某当属绝不愿它问世第一人。”
“列侯相争,九州板荡,生灵涂炭。”
于是,在热闹的游神队伍中,她忽然想念父亲,亦感激他当年的决定。
血晶煞这东西,还是太超前了。
父亲有些小小的伟大。
若非他将血晶煞拦下来,至死也不肯交出。
若非她在灵蛇虫谷遇到那个婆婆,恐怕世间连自己也不会知晓血晶煞隐秘。
……
“乐儿快来,仪典要开了——”贺兰澈挑了个好位置,朝她招手。
午时钟鼓骤响,仪典正式开始。
三通鼓毕,钟声突然转作绵长嗡鼓。楠木辇从仪门缓缓抬出,辇中缎面如流云般滑落,金身骤然现于众人眼前:药王左手虚握灵芝,右手轻拂须髯。力士们齐喝一声,腰杆绷得笔直,在钟鼓合鸣中托着金身踏上白阶。每上一阶,便有药童从两侧抛洒箔屑,恍若星雨倾落。
长乐被这声势震得恍神,若非贺兰澈轻拉她衣袖,她险些忘了要下跪。
礼部监正宣读圣旨的唱喏声如洪钟震耳:
“盖闻有圣,悬壶济世,泽被苍生。先药王孙阕真人,禀天地之正气,怀仁民之慈心,施妙手而愈沉疴,活人无算,德配乾坤。人聚成邑,邑聚为国。朕承天序,临御万方,常念民生多艰,夙夜兢兢。今值真人封禅之辰,举药王庙会,九州齐聚,万民祈愿,人间无疾。朕心感佩,乃效古圣王之礼,告真人在天之灵。”
“敬——谒——拜——”
首排靴底叩击石阶,声浪如涟漪荡开。一人跪,十人跪,百人千人相继伏身。
万民齐声诵念:“人间无疾——”
长乐望着祖师爷的模样,突然也顿悟:“世上只有一种秘术。”
那便是,先药王的真心。
他不为了今天,但换来了今天。
与闾公一生相斗相解,殊途,却不同归。
在他故去多年,仍有人感恩他。
她回过神,认真而端正地跟着跪下。
这一跪,不为皇权,不为神佛,只为这人间想好好活着的万千魂灵。
*
仪典散去,午后还有庙会戏场,要演整整一个下午。
乌席雪突然问长乐:“神医之后有何打算?”
最近大家都在问她这个问题。
贺兰澈提议道:“我们过些日子要去别处游玩,今日时机难得,不如我做东,邀上镜大人、林大人,一同去天工阁同聚,用晚膳?”
“今日恐怕不行,晚上宫内有夜宴,镜司戒使都要前往。”乌席雪遗憾拒绝道。
“那改日吧,也不着急。”贺兰澈想起,正好他与长乐还要见小姑母。
道别后,剩他和长乐眼见先药王的金身要从高台运下高梯,移到庙中供奉。没想到,那金身底座竟暗藏机枢。
贺兰澈突然赞叹:“小姑母这招妙啊!土象门塑身运佛像的机枢已先进至此,回去便让我二伯再打一副轮椅。”
长乐疑惑问道:“你二哥身子已大好,不必坐轮椅了,为何还要打一副?”
“送给邺王伯伯啊,王上也坐轮椅的。”
……
热闹鞭炮,绚烂滋长,漫延人间的一刻钟。
长乐的脑子“轰”地炸了,好似天灵盖都被人掀开,浑身血液逆冲而上。
她强压着惊憾问:“邺王坐轮椅?我为何从没听说过。”
喉头发紧,慌张堆涌。
“大哥没告诉过你吗?”贺兰澈不解她为何这般反应。
他突然悔悟自己得意忘形,这是邺城的隐秘,大哥二哥怎会对晋人提及?
此前他与大哥落水,三人都穿着病号衣时,他顺口说了句“让王上也来,一家人整整齐齐”,还被两位哥哥眼刀呢。
“乐儿!你就当从没听过。”
邺王近年不亲政,因而多是大哥奔波操持。即便邺王偶尔露面,也需隔着屏风。
或许是怕晋国察觉端倪危及邺城,贺兰澈平时从不向外人提及此事。
“他坐轮椅多久了?为何坐轮椅?也是中毒所致吗?”
贺兰澈小声道:“我也不知具体毛病,听说是偏瘫,邺城上下守口如瓶,大概十余年。”
长乐强行维持理智,心口一阵剧痛,怪不得……邺王偏爱的小儿子生病这么多年,他却从未踏入药王谷半步。
“这事儿你早怎么不说!!!”
长乐虽是这么想,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故作平静。贺兰澈在认真看庙会的傀儡戏,她便望着天,只觉天地仿佛围着她旋转——千里观的鸽子,季临安的病,百毒不侵的毒蛊,以及那野心问鼎天下的邺王。
突然都串联在了一起。
她太蠢了,真是太蠢了!
这么简单的答案——
虽不敢立刻断定,但前所未有的猜忌涌上心头,直觉告诉她,一定是这样。
天下还有谁能集召能人之力,灭她无相陵满门,却逍遥法外十年?
只是没想到,竟是以这般荒诞的方式,被贺兰澈揭开。
庙会的后半程,长乐全身紧绷、魂不守舍,既不说话,也无心逗留。催促贺兰澈回家时,手心已满是薄汗。
她再望向他,眼神复杂。
贺兰澈正选中一位看着顺眼的孤寡老人,将今日所得满袋子红包悄悄装人家背篓里,长乐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无论何时,你都无条件站在季临渊那边吗?”
“嗯啊!”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看向她:“是站在大哥和二哥那边!”
【作者有话说】
反派有可能出来了,但是没完全出来。
总之,白姐要上号开大了,这应该也不是个秘密。
那么,请进入最后一个惊骇小案子,还是有一些反转。
[抱抱]可以回顾本书第一卷埋的“宝贝”了,指路7-15章。
注意评论不要剧透[撒花]
【邺城】尖婉柔利,天下为注
第110章
长乐没再说话。
“怎么了?”贺兰澈目光微凝,追问道。
她笑了一下:“哦,没什么,一直奇怪你们兄弟三人性情迥异,为何感情却能如此深厚。”
“交心不在于性情相同,而在于情绪能彼此接住、互相开解、有来有往,我与兄长们便是如此。”
她仍不死心地追问:“若,有一天,你们起了争执,甚至心生仇恨呢?”
贺兰澈笃定:“不会有那一天。无论如何,我此生都不会对他们刀剑相向。”
“这样很好。”长乐牵动嘴角,屏气敛息,“那我们去邺城吧,明天就出发。”
这提议太过突然,贺兰澈十分不解:“去邺城做什么?”
“为你大哥的父亲看病。”
贺兰澈虽觉长乐有古怪,心底却涌起一股甜意。他只当她心里有他。
她近来越发热心肠了,会关心邺王的病情,必定是为了自己。
毕竟邺王伯伯对他也是极好的。
不过,他不敢确定王上是否会接受这份好意,但先去邺城,便可带她拜会父亲母亲,也免得二老担忧。
他痛快答应,提议今日先送她回林家收拾包袱,却被长乐拒绝,反催他赶紧回去收拾行李。
不得已,贺兰澈回摘星楼准备细软、备车,同时给大哥去信。
他仍希望晚几日再走,无论如何能与四叔和小姑母见一面长乐,待他们再回家通知祖父祖母一声,也好让老人家不再为那些流言报介怀。
给大哥寄的信要送出,必须要找到那石璞。谁料他才踏出摘星阁,石璞竟亲自来求见,也带了两封加急信。
他有一封,长乐竟也有一封,内容都一样。
这回是季临渊金墨亲章,请长乐神医亲自去邺城。且召贺兰澈速归。
季临安——又吐血中毒,还病危了!
*
药王庙会当日没有宵禁,火土二象门主也参加了晚间的宫廷夜宴。因难得来一趟京陵,两位门主应酬至接近拂晓时分,才返回摘星楼。
贺兰澈因二哥突然中毒而忧心如焚,这回就迅速收好行囊。
本来行李并不多,无奈半个马车都装满了祖父祖母给父亲母亲带的物品。心意越重,羁绊便越多……难怪四叔五姑来路上耽搁了,原是被这些甜蜜的负担拖累。
不过赶路要紧,他便先将那些物件都留下了。
——只剩两个包袱、一只锦锦,再套马车前往林府接长乐。
看来终究没机会见到这位神医了,小姑母贺兰坪拍拍侄儿的肩膀。他已长得太高,做姑母的不知何时起需仰头与他说话:“昨日在庙会远远瞧见你们,看到你为她笑的模样,便知是对的人。不必抱憾,早见晚见终会相见,你回邺城一路上要当心,多留些心眼。”
四叔贺兰焰接话道:“这神医气度绝顶,我们澈二娃眼光向来不错!”
贺兰澈随水象门在昭天楼序列行三,因自幼师从二伯习木偃之术,二伯亦将他当作亲儿子教养,故而有了这个外号。
贺兰澈有些不自在:“四叔以后千万别当她面叫我这小名……”
“明白,”贺兰焰笑着应下,“给三少主留面子。”
匆匆告别小姑与小叔父,她们也目送贺兰澈的身影渐渐变小。
昨晚。
长乐欲找林霁商议时,他正于宫中夜宴。事儿太急,长乐不得已只能托人通传,竟是镜大人亲自来接她!
三人在一间静室相谈两个时辰,直至接近清晨才返回林府,不知他们究竟聊了什么。
总之,贺兰澈今晨迎到长乐时,她还是那一身装束,提着小药箱,神情虽显疲惫却笑意盈盈。
“你会骑马?”
林府则为她们备了两匹快马去邺城,贺兰澈有些惊讶,本不知她会,他才备的马车。
长乐不答他,却径直翻身而上,身姿干脆。
儿时无相陵曾养过小马,却不过是绕着后山转两圈。她太久未骑马,上次还是季临渊带着她。
因手下没轻重,她扬鞭时不慎打疼了马,那马嘶鸣声直冲天际,扬首抖背,竟将她掀翻下来。
“乐儿……”
贺兰澈与林霁都奔过去想接住她,长乐虽运轻功试图避开,却因心神恍惚未能完全施展开,直直摔在地上。
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一摔把贺兰澈与林霁的心都摔痛了,她脸色苍白,却似不知道疼,不得不回府自行包扎,整个左腕都无法活动。
即便如此,她仍坚持这是小伤,执意下午启程。
两匹快马用不成了,最终还是只能选择马车。
告别时,林霁对贺兰澈说:“这一路……劳你护着她。”
贺兰澈正要回应“放心”,却见长乐扭过脸去,活像头执拗的小狮子,冲林霁道:“他不必护着我,哥哥也是。你们都管好自己便好。”
林霁本想牵她的手嘱咐几句,最终还是忍下。他只能对她说:“那你要小心。”
未竟之言,心照不宣。
目送二人离去,林霁的身影离马车越来越远,他始终凝着眉头,向她挥手。长乐颔首回应。
或许是手臂疼痛难忍,长乐一路上冷着脸沉默不语。贺兰澈找了许多话题,却鲜少得到回音。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心情能好吗?”她不答反问。
确实,贺兰澈心中也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刻赶到季临安身边。他越是心急地流露出关心,长乐便越是平静地望向他,像一滩死水般在琢磨盘活。
她的转变太大,这中间的曲折,缺了一根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二人本已商量妥当,要一同游遍江东,逛尽江南各处小镇,赏遍风物美景,可惜计划尚未成行,不得不改道。
“邺城中有一座太华山,虽比不上晋地的奇绝险峻,却也有几分风致。若得空,我们还能去看看。”
长乐不说话,不知是不是手上还疼。
哪怕车夫的马鞭挥得再急,行程也需十几日,急不得半分。长乐索性窝在他怀里养伤。
“四月过了,便是五月。五月过了,便是六月。”
马车上,贺兰澈掰着手指算日子,春暂搁笔。
*
车轮脆响,贺兰澈已不记得是第几次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长乐膝头的药箱随着颠簸轻轻晃动,腕骨上的伤每两日换药,她已独自更换过七次。
其实已经好了,只是防着被他怀疑她的体质,一直都在装。
赶路的日子收不到书信,更不知这十几日里,季临安的病情会如何演变。两人心事重重,却始终未开口催促车夫一句。
官道外的风景无暇顾及,麦田空茫萧索,偶尔掠过几座新坟。贺兰澈数着辕马的响鼻声,每换一次蹄,都仿佛在为时间上刑。
路上的兆头头反而激得贺兰澈更焦虑:“二哥这回太突然了,往年从未如此。明明在鹤州时已大好,又何至于此?”
他隐隐不安,自言自语,“难不成是这邺城呆不得,实在不行,我以后将他带回天水!”
长乐听了这话有所反应:“你觉得是谁要害他?”
“我不知道……”
长乐继续追问:“邺城里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譬如身高异于常人、行踪诡秘,或力大无穷、性情暴戾之辈?”
“没有……没见过你说的这类人。为二哥哥之病,身边人时不时更换一批,我都不太熟悉。”贺兰澈突然眼神一亮,“总不会是……王妃?”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邺王近年新纳的王妃,年纪与他和二哥相仿。
二哥哥当年中毒时,她都没及笄,还只是邺城内一户小官之女罢了。
贺兰澈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忽而正色愤怒道:“若是国事纷争,我无能为力;若是私仇,我定与那人不死不休。”
长乐一时语塞:“什么死不死的,你死了,你家人怎么办?”
她怎么办?
贺兰澈:“我必当调来十二元辰偃甲,化极天之邪与他一战,再不济,我此生往后,双修画魂秘法与他相搏。我定不会死,可那人既然只敢下毒,却未必!”
他这幅动真格的模样,反把长乐吓到了——倘若是她要杀邺王一家呢?
贺兰澈向来会给所有人点灯,靠近他的人都觉如沐春风。
唯有当日在旧庙阵前与赵鉴锋一战,从温柔劝解变得下手狠厉,仅仅是因见季临安被压出,立刻急了眼。
是啊,这些年他对季临安的性命,从来没有不尽心关切的时候,无论六年前来药王谷,还是如今。
她又问:“那我与你兄长们,在你心中,谁更重要?”
贺兰澈正沉浸在忧愤中,未料到她有此一问。
“都重要,你与他们都很重要。”
“一定要选一个呢?”
“选不了。”
贺兰澈温声强调:“我选不了,你是我的心,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何能抉择?缺了任一,都不再是完整的我。”
他这样说,她的心才是真要碎了。
不过,贺兰澈说着说着自己倒深究起来,“不对,若这样论,我只能选你。人缺了心便活不了,缺了左膀右臂,虽是废人,却能苟活一活。”
长乐脑雾迷蒙,十分混沌,也不再逼他说这话题。
最终,她见贺兰澈实在焦灼,很难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叹口气,淡淡安慰:“有我在,你怕什么,我能治好他的。”
“也是,”贺兰澈搂住她,心疼地摩挲她缠着纱布的手腕,“我有长乐神医在,你之前能治好他,这次也不例外。”
她却将他推开:“自重些,以后没成婚,别再抱了。”
……
明明是她一直窝在自己怀里的。
反复的她,忽冷忽热的她。
真是令人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