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澈哥哥……”
仿佛还是方才的窗景,也有些像在鹤州的屋里,总之他怀里的长乐这次没有跑掉,笑脸如娇艳欲滴的玫瑰,盛放在她常穿的青衣下。
一阵窸窣的摸索后,她还在拒绝他:“澈澈哥哥别亲我了。”
“乐儿……快把衣服穿上。”
他手里拎着条火红的丝滑的裙子,难以理喻的脑子里只觉得她穿一定好看,尤其是这样的红,他还没见过。
她最后的抵抗是:“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
“这样很好,今日当该如此……”他非要缠着她穿这件衣服。
“对啊,这样很好,我们正在成婚。”长乐突然同意,看来,她想起来了,原来手里这件是喜服。
“我以后再也不凶你,不离开你了,澈澈哥哥。”
她很主动,凑来环搂他的脖子,樱桃小口,吐气幽兰,如缎墨发,愈来愈近,全都一起贴着他,痒缕如丝。
“好……”他哑音涩声,抚过她的脸,“今日也要易容吗?我好久都没见过乐儿的原貌。”
她双目含情,滴滴洽洽地考验着小贺兰澈的神魂,“澈澈哥哥,若想识得真容,便当亲身入此山中……”
小手随着她声,来拂弄他的下颌,触感变得……?
毛茸茸的。
贺兰澈睁眼,锦锦这只白雪大肥貂又扬起火焰色的大尾巴,来回清扫他的脸!起势,屁股对准,准备坐下。
他赶紧闪开。
这只“耗子”真是太坏了,这件事它乐此不疲!
他把锦锦捞过来,装是长乐一样,狠狠叹口气:“干嘛让我现在醒来。”
可是锦锦到底和长乐不一样,无论你把它揣进袖子,还是把它抱到床上摆成大字型,它绝对不抵抗,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呼。
贺兰澈想到刚刚梦里,自己的粗暴放涎,以及长乐的乖顺俏媚,都觉得好笑。可又觉得做这个梦太不体面,心里惴惴打鼓。
看天色还早,不舍脱离美梦,他把脸埋进软枕,想要重入那个不管不顾的梦里,接着做下去——
“那就怪不得哥哥啦!”
……
可是,长乐消失了。只有晋江书局的管三拿着一只红锁在向他招手。
贺兰澈立刻坐起来。
他带着清醒理智时,没法勾勒出美妙却逢迎的长乐,也舍不得这样幻想她,创造她,亵渎她。
昔年他造傀儡时,重点在还原颜面五官,长乐生就一副不挑衣裳形制的骨相,无论为其裁制圆领、曲领还是交领,造出的傀儡皆如遗世神女,容色昳丽无匹。
还是怪那本《黄楼梦》!自从他买来看过,眼神就变味了!他根本不敢去回顾原来造的傀儡,因为知道了衣领以下的尺寸是错的!
昨晚遇见的那条宵纱,更是在他心尖儿荡下惊鸿一瞥的幻想,才导致这个坏梦的出现。
“呜呜——”贺兰澈发出痛恨的声音,长乐在梦里这般唤他的名字,他白日想都不敢想。
绝对不能让她知晓自己是这样的人,她一定会很失望的。
贺兰澈反复念诵《男德经》第一卷,坚信“未婚则守身如玉,坚修男德方得善佑”,终于在上楼前将脑子洗干净了。
*
清早的晨阳彻底照耀摘星阁的五楼,仍是贺兰澈为长乐亲选早膳,由昭天楼的侍从端来两份蟹黄面,可怜了五月的小螃蟹,没成熟就要奔赴下一世。
长乐没换他准备的任何一套新衣服,还是穿自己那身药王谷的青衣,临窗观赏京陵早晨的繁华街市,冷脸不知细思什么。
贺兰澈罕见话少,用完膳,一早上就伏在她身旁,“安静地”捣鼓东西。
一阵嗞哩哇拉的锯磨切削后,贺兰澈打出个玉牌,缠着让长乐写:医助。
他自己再用最小号篆刀,于玉牌背面,工工整整地刻出一个:长乐神医专属。
其它字儿都很小,“长乐”“专属”四字特别大。
抹上金漆后微微晾干,他就郑重绑在腰间,从此替代玉珏。
为此,贺兰澈今日甚至换了一身鹅黄锦袍,银条掐边的对襟,来配她的青衣。
站在她身边自言自语:“就像一根丝瓜旁边必须搭配小黄花一样和谐……”
他转头看她:“有这牌子,我也算名正言顺,林大人要逮捕我,我也不算违反男德了,对吗?”
长乐点点头,决定今天闲来无事,该于京陵到处逛逛。她和贺兰澈走在街上时,确信:如果不是因为太蠢,他肯定把玉牌挂脸上!
那玉牌如果被步子掀成了正面,只露出“医助”两个字,他就会不动声色地将它翻过来。
经过每一个蘑菇头的摩尔向导,他都要叉腰显摆显摆,尤其是给那两个叫瑞奇和杰瑞的看。
他们今日几乎把京陵逛遍了,至少长乐已经摸清了每条主路的走向,以及乌太师被查封的府邸、林霁那套正在修的新府在何处。
“这便是那赵鉴锋的旧府,如今竟是林大人的新家,这世间缘分也真是奇妙。”贺兰澈真心感叹。
忆及前一个月,旧庙痘疫之灾,他首次真正大杀四方,便是与赵鉴锋。
“若非是那赵大人做出错事,好像我也不能照顾你,如今我们也不能……”他喃喃念出来,但是又皱起眉头,“可是那一掌,你挨得极重。”
这是十分两难的抉择,若她没有晕倒被他趁机日夜陪护,一定没有今日。可有了今日,她也遭了极痛的代价!要是当时他不挪开该多好,他挨一掌,长乐照顾他,也许,也有今日。
他已经可以相对自然的去搂她,手不自禁触到她背心,想问问她还疼不疼。
哦唷,遭她眼神烫到了,贺兰澈又想起那个坏梦,赶紧把脸移开。
长乐目含探究,往日贺兰澈这傻蛋都是一双清澄大眼睛,时不时把她凝望住,含情脉脉的,她歪头,他就跟着歪头。
包括昨日,他真像磁石,旁人拖都拖不开。
今天避她好几次。
她邪气泄出,郑重喊他一声:“贺兰澈。”
他才真挚的转过眼来,见是熟悉眼神,长乐放心了。
他却说:“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这个名字。”
“什么?”她也没叫过他别的。
“没什么。”贺兰澈又扭开脸。
长乐有些阴阳怪气:“我向来喜欢称别人大名。”
“那你还是喜欢听我叫你长乐?”
不知为何,她突然冷下来,半天才点头,算是默认。
他不明所以,去哄她:“可是你叫林霁多是叫的哥哥。”
长乐:“……”
贺兰澈:“走吧,一起进去看看你林哥哥、霁哥哥、云开哥哥的新房子,还有没有地方需要帮忙。”
长乐这才嗔笑着去掐他。
转头敲开这座曾经的“赵府”大门,门匾早已摘下,里间正有人在涂抹新匾新漆。
有庄肃模样的管家迎上前来:“二位何事造访?”
待看清是药王谷的青衣打扮,立时客气。
长乐正欲开口,贺兰澈一指她发髻间的“观自在”宝冠:“这日长石乃镜大人所赠——这位便是你们家‘林大人’失散多年的小表妹,我们先替林大人进来瞧瞧。”
管家难辨真假,忙赔笑道:“这不合规矩,还请公子与神医留步,待小人禀问一番。”
公事公办,贺兰澈也不跟管家为难,让人搬来椅子给长乐坐,长乐不坐,他也不坐,傲着个脑袋在“林府”门口站得直直的。
顺便留意着府外路过行人朝新府投来的好奇目光。
但凡有人多看两眼,贺兰澈都会礼貌颔首、报以浅笑……把人家吓得赶紧走开。
因照戒使宅邸距镜司府衙极近,骑马不过两条街的脚程。不多时,被遣问话的小厮返回,附耳向管家低语数句。管家面色立时和缓,换作真正热络的笑意,恭请二人入内。
京陵官邸,陛下御赐,规制森然。这正三品照戒使的官宅形制统一,都是三进两院。
正式踏进朱漆木门,见两侧耳房为门房,供衙役值守,贺兰澈就在夸:“呀,以后林大人就不是我想见能见之人了。”
迎面便是砖雕照壁,那前主赵鉴锋素爱擦边,并非文雅之人,照壁上边只按规制镂刻山水。
贺兰澈又夸:“呀,依照林大人爱好,将来一定雕个狐狸。”
长乐瞪他。
管家不知道其中弯弯绕,还以为将来的“新主人”真喜欢狐狸,心中暗自记下,又客气解释道:“因林大人尚未到任,就留着前任大人的布局。待林大人接印后,会按其心意修缮。”
“如此说来,搬入尚需些时日?”贺兰澈问道,同时开心望向长乐。
“倒也不是,若林大人不嫌弃,亦可边住边整。”
贺兰澈听完,嘴角微垮。
正院接客议事,彰显官威,庄重肃穆。
贺兰澈不感兴趣,草草瞧了几眼,那赵鉴锋的旧物该扔也都扔得差不多了,贺兰澈多嘴问了一声:“前主去哪儿了呢?”
这些管家并非旧仆,闻声回道:“在坐牢。”
“那他要坐多久?”
管家甚是有眼力见:“伤了药王谷神医,触怒天威,坐得很久。”
“该坐。”赵鉴锋煽动流言,给他带来那么多烦恼,还抓了自己二哥,又将最爱之人打得吐血,这笔账他如何能忘?
不过,看这正院陈设,赵大人也算清贫。倒像常年驻守公廨,没空回家的大忙人。
贺兰澈赶紧许愿:林霁可千万也要醉心公务!最好每个月只休沐一日,留给他洗澡就够了。
贺兰澈走了两步,又觉得一天太残忍了,于心不忍,那就两天吧!不能再多了。
逛进他家内宅,倒是雅致清幽,上房位于第三进院,贺兰澈这回目露赞赏,真心在夸:“檐角悬铃,雕花隔扇,相映成趣,好看!”
管家小手一指:“待林大人成婚后,与夫人便可夏日居此房,冬日则迁西院暖阁,冬暖夏凉。”
贺兰澈的嘴角立刻垮下。
看过书房与厢房,贺兰澈自觉毫无新意,完全比不上他为长乐设好的摘星楼,他脸浮担忧:“他这儿的厢房光线暗,我怕你不习惯,若你执意要搬来,我还是为你备些琉璃灯,就怕他不让我进门。”
长乐又横眉瞪他。
经过一处演武场,很小,贺兰澈忍不住啄了一句:“林哥哥轻功剑气都施展不开。”
绕到后苑花园,典型苏林风范,贺兰澈念叨:“郊园多野趣,宅园贵清新。他要是不介意,我叫金象门送些花宝来送他装点。”
但贺兰澈有自知之明,自行补道:“他肯定介意。”
“闭嘴。”长乐终于受不了他了。
最后步至西侧马厩,独立院落,刚好是后门,他二人便礼貌向管家揖手道别,从这出去。
长乐听他一路聒噪点评,小声问他:“你可后悔不做照戒使?若不拒绝镜大人,这座地段极好的院子就归你装修了。”
提到房子,贺兰澈骄傲万分:“才不后悔,虽说摘星阁比不过它气派,却比它便捷。我家在邺城也住这几进几出的宅院子,收拾打整相当麻烦,夏日蚊虫鼠蚁更是恼人。”
他念念不忘探寻“长乐心中最向往的地方”,便趁势追问:“你何时与我回天水?瞧瞧昭天楼的模样,你就会懂我,住高楼大平层有多舒适。”
怕这些话让身后林府的管家听了难受,贺兰澈又大声补道:“当然,刚正之气是绝比不上林府的,官邸威严与居家雅趣兼得,真是令本公子羡慕万分啊!”
长乐拽他袖口,往摘星阁回返,忍不住骂道:“快走吧你!有病似的。”
*
摘星阁内,依五行之象,金木水火土各门自顶楼向下分踞。火、土两象门主已在途中,一楼二楼便开始备着。
长乐暂居五楼顶层,贺兰澈便选了四楼,临进门时,长乐忆起他近日反常,陡然驻足。
“我也想瞧瞧你的房间,方便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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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贺兰澈有一瞬间怔愣,惊讶,以及不自然。
长乐捕捉到,立刻追击:“你整日在我房中逗留,我却从未来过你的屋中。”
还好这楼中之人不多,又是他自己家里,但仍吓得他想捂住长乐的嘴:“谨言,这可是京陵。”
皇城脚下,顶风作案。被举报不守男德,真会被记入礼部男德司档案的。
当然,贺兰澈不怕失去尚公主的资格,也不怕被罚款,只是不想将来迎娶她,去户部媒司合章时,籍册上已经失去那个洁白光荣的“男德”标志,且有些负责官吏还要核对正妻是否为当年记载之人,还会告知正妻全家……
也不知当年陛下为长公主提出后,是哪个女官发明的这个规定!女子还不守这个!
长乐懒得与他废话,料定他房间有异,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四楼木象门主的地盘,通体布置都不如金象门那么奢华,倒是有股当初和他一起参观晋江汤泉的雅趣,怪不得他会迷恋到那个地方搓澡。
都是些翠葡萄绿色的家具,出人意料的整洁。室内所有花植都按高矮、颜色顺序沿着墙根排排站,连锦锦的笼子都靠着墙根……
太规律了,他的工具、书籍也都按高矮排得整齐,枕头和被子叠得像豆腐块。锦锦是唯一的混乱!她又刚刚吃完香蕉!漏了一些在他桌上,贺兰澈便用帕子去收拾了,掸干净手帕后再晾上。
长乐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只好夸声很整洁,又说:“听别人说你房中,全是我的画像傀儡,看来也并不为真。”
贺兰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道:那也要分是哪套房子。
他便为长乐介绍起一些偃术工造之器械,可惜长乐不感兴趣,倒是他的书柜吸引了她的注意。
历来书局规定的封皮,为作类别区分,经部用绀色缥,史部用朱色缥,子部用玄色缥,集部用黄色缥。
贺兰澈的书柜全按颜色分类,即便是数理算术之流,因是黄封,也和《李白诗集》放在一起。
有些书不像是贺兰澈喜欢看的,长乐便问道:“你们昭天楼都这个习惯?”
贺兰澈摇摇头:“大多是我二伯的东西,只是他比我还少来京陵,此处是我的习惯而已。”
于是在一块黄色读物专区中,长乐又看见了那本老熟人《黄楼梦》,只不过她没去拿。
贺兰澈的房间朝向临湖,很安静,光线也比她的屋子更昏暗,若非花植因他的强迫症而整齐分布,倒真像片木林。
检查过关。
她打算出去了,贺兰澈照旧还是要送她上楼,就是经过床铺时不自然的小眼神出卖了他,长乐立刻退回去,一把抓过他的枕头,抖出一本书来。
——《追妻拾捌式绝学》
贺兰澈有些局促,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很快绯红又漫上他耳根,继而烧至全脸若云霞,这是长乐觉得他最可爱的模样。
她便一扬眉毛,当场坐下开始看。
贺兰澈挨着她:“这本书是我爹娘最近寄来的,比不得书局刻印那般精美,不过我家的男子人手一本,还供在宗祠……最早是爷爷规定的,可他却说不是他写的。”
长乐翻着这本书,已经有些陈旧,却还是在骑缝章中找出一些小字:“贺兰天天,编著。”
贺兰澈跟着念出声:“明明就是我爷爷的名字嘛!还不承认是他写的。”
长乐对这本书颇感兴趣,便一起默声念了下去——
《追妻拾捌式绝学》贺兰天天编著
序:
“情场非战场,真心即绝招。习此术者需谨记:强扭的瓜蘸糖不甜,偷来的心扎针会疼。”
“所举事例,躬行乃效,习此术者需谨记:勿循旧论,遇事当随境细察,因人而论,各施其宜。”
【第一式观星听雨】
口诀:察她眉间晴雨,胜读十年周易
若她扶簪时指尖顿挫,速递木梳(切忌勿送螺钿镶玉,虽豪显土)
若她望梅林蹙眉,连夜移植所爱花种(编者曾错种,被踹下阁楼)
【第二式烹雪问心】
口诀:柴火映坦诚,热汤煮真心
寒冬劈柴供地龙,边擦汗边背《男德经》(汗珠需自然滴落,不可甩成扇形)
煮姜茶勿口不忌言,自曝糗事(譬如“幼时爬树卡□□此类”,编者犯过,以此为警)
【第三式鸿雁传书】
口诀:情话不在多,入心胜万金
送帕只留半句诗,如“愿为西南风”(等她追问再脸红补“长逝入君怀”)
传书送礼有巧招,如“某页夹小礼,特意而备”(藏金珠附赠,此招好用)
【第四式移灯换影】
口诀:退三步是敬,近一寸为侵
她夜读时添灯油,剪烛花,但绝不偷瞄书页内容
教她剑法虚扶腕,隔绢帕,绝不越界有风度
(注:帕子熏淡香,禁用龙涎香,显油腻)
【第五式解连环】
口诀:旧伤不是疤,是星河缺口
若她提及亡人,次日坟前供亲手蒸糕(糖量按她平日喜好甜度调整)
若发现她藏起的旧物,铸成簪子轻插入髻(譬如断剑,可用本句“往事锋利,我替你收鞘”)
【第六式赌书泼茶】
口诀:输赢皆要哄,认怂最高明
若与她下棋连输十局要惊叹:“绝杀!”
若她泡茶失手烫壶,大喊:“这壶仰慕姑娘玉手自尽了!”
(注:切记打扫干净,且替她擦手)
【第七式悬丝诊意】
口诀:恭清自己耳,要听弦外音
遇她摆手说“无碍”,即刻请名医会诊
遇她冷笑说“随便”,需自备十套方案,任她挑选
【第八式缓耕养花】
口诀:爱意如春耕,急不得晌
送花不如送花种(可用本句“这株玫瑰,乃天水之稀种,想劳烦姑娘亲自教它开”)
她若爱剑,铸剑胚递上(可用本句“可否此生与你共锻锋芒?”)
……
后文还有一半,长乐却皱眉。
“这些果真是你用过的招数,原来是照着书里来的?”
“不是。”贺兰澈没觉得丢脸,只觉得今后无计可施了,他撑着脸,老实坐在旁侧,怕她不信,“真是我爹娘最近才寄来的,我很早时看过,只记得依稀。”
他强调:“和你相处,都是我自己的真心,虽然也算祖传的一部分……”
“你最近很是怪异。”甚至让她觉得用力过猛。
“起先,我叫你别学你大哥说话。而林霁来了,又激起你的攀比心,你屡屡与他作对,想激怒他,甚至与他动手……”
她没有直接将后一句真心话托出,那就是:你原不必做这些事。
他不做这些事,也不会影响她的选择。
何况动手,受伤了怎么办?
林霁是正儿八经的武生出身,自幼作为问心剑派传人培养,即便赤手空拳不用兵刃,也是一等一的侠客。后来他转考科举,看似是生得秀美的文生,才遭贺兰澈明着惹他。若非浑天枢射程远,贺兰澈近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贺兰澈蹙着眉毛,来握她的手:
“我承认,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我纠缠你。”
“我虽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我,却不能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大哥和你。”
“至于林霁,我、我害怕那算命的判词,更害怕你们的婚约。”
“我怕我有一天,连出现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长乐对他的担忧感到好笑:“是谁和我师父说,爱花不必采撷,自然生长就好?”
“可是,林霁气势汹汹地来了,我才发现,你不是花,你是人,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若只是喜欢她的美貌,他远观欣赏就好。
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远不止美貌。
长乐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诚恳小狗,决定提点他更多:“其实你就做你自己,已经很好了。”
她心头重石未能全部搬开,要她坦白还有些难,能说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
而且她提醒过很多回:贺兰澈没有缠着她,不算是他缠着她。
尽管她不肯直说,但以往每一次都是她默许他跟着的,口嫌体直,这点要认。
她猜想,贺兰澈这段时间听多了负面评价,此时想听些夸奖,她便接着讲下去:
“其实你也有很多优点。”
“譬如你心思清明,开朗大方,公正洒脱。”
“讲义气,又仁善,有礼貌,很……很坚定。”
“聪明机灵,主意多,会很多新奇的小手艺。”
果然,贺兰澈眼睛忽地点亮。他原本卧蚕丰隆若满月,瞳仁澈如寒泉,此时像只小鹿的眼睛,对她忽闪忽闪:“还有吗?我还想听。”
“得天独厚,意气风发。”
“唔……待人从无贵贱,历圆滑而弥天真。”
“善待小动物,甚至爱护花花草草。”
贺兰澈很是受用,又变成一只被蜂糖灌醉的小狗,招摇着尾巴来撞她。
她难得不焦虑,放松地贴在他怀里,就像靠着一把椅子,看着窗外星月,难得希望时间就一直这么过下去。
不去回想血恨深仇。
更要紧的是,她此时小声补道:“我也和林哥哥说过,儿时戏言,不必当真。”
可惜贺兰澈还沉浸在方才夸夸中,没听见这句话,只望见她相对温柔的一瞥。
相拥一会儿,再捡起书,长乐终于摸清他最近仿若进修过一般的别扭来源。
这本《追妻拾捌式绝学》后面内容再胡乱翻了翻,那招“终极奥义”被他们跳过,书页直接落到尾末。
【附录避雷纲要】
一、禁止强娶(参考终极奥义)
二、慎用苦肉计“吐血三升”(血包不便携且易穿帮)
三、警惕“替身之说”
后记:本著者牢记本书,被夫人反追八十里
……
她笑出声,最终将书还给他,并对此做出评价:“虽说有些歪门邪道,但很有才华。”
贺兰澈眨眨眼睛:“你不生气吗?我以为你看到这本书会不高兴。”
她这次却没回答,只留给他猜:“你笨死了。”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阅读体验,因此排版。
第93章
又是一日清晨,长乐照旧因梦魇而醒得最早。
她看习惯了云天亮灯,街市开门,发现这摘星阁本就建在莫愁湖畔一处基底上,而今日,贺兰澈起床后收拾齐整,扬着发,揣手围着摘星楼下溜达一圈,才上来陪她用早膳。
贺兰澈又把玉牌挂在显眼位置,短打护臂,干练神爽,准备带她出门逛逛:“今日想去哪里?”
正巧,这就是长乐在想的问题,她梳理了一堆手头上的事,发现都得“等”,好不容易想起个要紧的——
季临渊委托她“搞懂”高瑜大将军的“却月阵”。
这任务也是绝了,真怀疑是不是季临渊醉酒时异想天开。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准”少城主,在京陵安插人手,也没见得搞定此事。
要凭她个小医师就能“搞懂”,不如把他少城主的位置让自己坐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贺兰澈,也是多年未曾回过京陵,兴致勃勃比她还好奇,据他的安排:“早晨风光好,凉爽,我们就到处吃吃喝喝买买。午后日头烈,便带你回来午憩,若是有兴致,挑个湖园,晒阳小睡也好。傍晚就又去淮河边听曲儿。”
“你才应该去摩尔庄园当向导。”
贺兰澈得到长乐的夸奖后,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有什么办法,实在不缺钱,时间*又很多,每日除了琢磨这些,还能做什么?”
看他在京陵就是一副纨绔相,也没什么熟悉的友人,想来他了解邺城应当比京陵更甚,长乐便倾身逗他:“这京陵多湖多河道,此片的风光也看腻了,不如我们去玄武湖逛逛?”
贺兰澈一脸“你疯了”的表情:“那是皇家禁园,水师演武场,咱们想去就能去么?”
但他又很快想出招:“别说,还真能去,报我小姑母的名号。”
敲定此事,贺兰澈恋恋不舍地摘下“医助”玉牌,到一楼土象门内摸出一枚腰牌,旋即与长乐行至玄武湖西侧的小角门。
一路上听他讲,湖内建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神山,整座湖岛呈龟蛇合体之貌,四角各立都城神兽,共镇京陵风水。
因而,贺兰澈便向守卫的水龙卫申请:“受昭天楼土象门主贺兰坪所托,特来复测神山地势。”
水龙卫见他面生,严肃核验对牌,贺兰澈又补道:“门主曾在此处埋下镇山罗盘,今日遣在下先行勘察,待药王庙会节前,她会亲自督测,以免误了游神祭祀大典。”
说着,他顺手一指长乐的青衣,不动声色将一锭银子塞进水龙卫掌心:“药王之女,秘邀同来,兄台不要声张。”
确有此事,水龙卫早知昭天楼火土二门参与为先药王封禅大典而衍生的庙会筹备,且也知晓:镜大人亲自邀告,药王本人都并不搭理此次庙会。
因而水龙卫退回银子,客气恭维道:“今日恰逢水师演训战船,不便勘测,还请阁下先到工部登记报备,改日再来。”
很轻巧地就将他们拒绝了。
“……”
看来逛不成了,二人往回走时,长乐哭笑不得:“亏你想得出这么滑稽又合理的法子,险些真让你混进去了。”
贺兰澈无奈:“怎么与邺城的规矩不一样啊,还要提前报备吗?”
长乐关切道:“你不怕事情穿帮,小姑母找你算账?”
“怎会,她才是昭天楼中第一温润敦厚之人!”
——当然是与大姑母相比较起来。
据贺兰澈过往情书交代,小姑母即便知晓今日之事,也定会默契帮他圆场。
他趁机提议:“如果……后面有时机,你可愿随我见见家中长辈?”
长乐眉梢微动,面露迟疑,没有给他肯定答复。
贺兰澈谨记“她不说,我不问,她愿说,我照办”的原则,将话题从“家人”引向别处。
“早听说京陵的鸭子,一半在桌上,一半在玄武湖里。也不知水师如何与鸭子一起演练?方才若能进去,兴许还能一睹‘鸭船共舞’的奇观呢。”
长乐听及此,委婉问道:“你大哥是不是很好奇这些?也常与你说起‘却月阵’?”
谁料这个话题竟让贺兰澈骤然停步,他谨慎地环顾四周,见无人,才将她拉到墙角:“你如何知晓却月阵?”
“我没耳聋,那日镜大人与你谈话,我听见了。想来你大哥很需要了解此物,你想帮他么?”
贺兰澈正色道:“我从不参与他们这些事情。”
“可将来……若有一日,你恐难置身事外。”
贺兰澈皱眉:“若大哥赢了,便是天意。若大哥输了,我带他一家回天水隐居。只是此事,我绝不参与。”
见自己神情太过严肃,他连忙轻牵她的手:“嗐,这些事遥不可及,至少在大哥这一辈,断不会发生。平时他不会与我谈论这些,我也不去问。”
长乐便懂了,季临渊是真为贺兰澈考虑的,不让他处境两难。
贺兰澈假装没发现自己还牵着她的手,若无其事地带她往前走:“前方有易市,要去逛逛么?”
“易市?”
恰在此时,一名摩尔女向导从二人跟前经过,贺兰澈将她拦下,尚未开口,对方却先抬起蘑菇帽,反复打量贺兰澈未篦发的模样,及眼前与女神医相牵的双手,问道:“公子这是……已定过亲?”
贺兰澈脸色骤变,却也不敢立刻松开,狡辩道:“这是药王谷神医!方才我中暑不适,她正替我诊脉,需扶我寻找歇脚之处。啊……这会儿仍有些虚弱,想请问进易市,可有什么规矩,需要报备么?”
女向导胸前木牌刻着“米奇”二字,见这黄衣公子生得俊朗,脑子却不大好使,便不再起疑,回道:“进易市需要什么报备?你直接进就好。不过场内多是药王庙会设置的摊位,人多座少,若想歇脚恐怕不是好去处。”
谢过米奇后,贺兰澈再也不敢随意牵拉长乐的手。甚至有些沮丧:“京陵的男德真是严苛,怎么人人都似要举发我。”
在鹤州的时候!才不会有这么多人盯着!
长乐觉得京陵风土着实有趣,不禁轻声笑话他:“你不是自诩‘身正不怕影子歪’么。”
晴日朗朗,他与她四目相触,同时弯起唇角。
前路人潮熙攘,贺兰澈赶紧又把“医助”玉牌带上后,再闻到她袖摆的药香,才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再望着京陵街市万象盛景,贺兰澈不禁感叹:“男德罚款这招真是妙,国库应该因此添进不少,怪不得京师繁华呢——可别让大哥也学到邺城去了。”
“还不是你们这些不守男德之人太多,”长乐说着戳了戳他,“怎么,如今倒怕被罚款了?”
*
刚走进易市,此间风景竟像幅摊开的绢画,沿着河道与一座青石桥,绵延二里,被规规矩矩地划分成四块,卖不同的东西!
帷幔与幡旗在风里翻卷,混着药香、脂粉气与糖炒栗子的焦甜。
长乐忽然想起袖囊中那枚季临渊给的玉珏,本想提前寻门路,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只是不知贺兰澈对季临渊在京陵的布局知晓多少,她打定主意,绝不让贺兰澈有半分觉察的可能。尤其是……那个邪恶的晚上!
这一念闪过,玉珏的事便暂时被她抛到了脑后。
草草逛了几个小摊,虽说距离药王庙会还有些时日,氛围却已燃起。
有卖褡裢荷包的吆喝:“买个包吧,包治百病!”
有卖“迷你”药葫芦的,葫芦肚腹上用炭笔绘着简易药材图,内装晒干的薄荷、陈皮,有醒神理气之效。
还有个摊子在卖药味糕点,摊主硬要拉着他们二人:“茯苓健脾,菊花明目,姑娘吃了皮肤好,公子吃了筋骨强!”
摊主见她细看,忙用竹夹递上一块:“前几日镜大人来买过,说比太医院的药膳地道多了!”
长乐轻笑一声,心道这人撒谎也不脸红——镜大人爱易容逛街,亲近民生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是镜大人近日若有闲情来逛易市,她早就去寻镜大人了。
她尝不出这药糕的味道,便谢绝了,贺兰澈不想辜负人家热情,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最离谱的是“药王签筒摊”。
竟然是个归墟府的老道士坐在树根上,面前摆着竹签,每根都刻着药材名,旁置解释:“抽中‘当归’,主贵人相助;抽中‘黄连’,需防口舌之灾——解签不用钱。”
贺兰澈刚要抽,长乐忽然按住他的手,将他拉走。
“你不知渊源,老药王和我师父最烦归墟府之人,若被他们知道这些人打着药王名头,非得气死。”
……
这一日倒是有趣又轻松,长乐难得心情很好,大抵是有了盼头。
贺兰澈更是雀跃不已,偏又不舍时光飞逝,巴不得林霁永远闭关武训。
直到她再往前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正站在远处。
长乐的笑容有些凝固,再次打量起这位私生外公家的正经表姐,生出一些别样的感情来。
忌恨、羡慕,还有……想要亲近的冲动,瞬间涌入心尖,立刻将方才的闲惬碾得烟消云散。
因未婚配,乌席雪及腰长发就垂披着,仅在头顶简单盘了个小髻,环着一串宝珠,衔垂一条发带落在墨发之间。留前额一颗水红色宝石随步伐轻颤,似在约束贵女仪态,限制着走路摆动的幅度。
身着于她身份而言有些素净的常装,但举手投足的贵气雍容仍令她浮于人尘。
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卖药小摊。
长乐则在后方盯着她。
“乌大人最近被停职了,她难得空闲,也来逛易市?”
长乐听见贺兰澈的补充才回神,主动走上前去,与她攀谈。
“乌大人,又见面了。”这次是长乐先对她说话。
正视着表姐这副不穿官服,不篦官冠的闺秀模样,倒真让长乐恍惚。
乌席雪认出是熟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很快被她压下,带着三品督官兼皇亲国戚的仪态,颔首回礼。
她面色有疲态,显然受最近乌太师的案子风波牵连颇深。且顶着这种风波,她还要刻意往人群中走,很累。
乌席雪并不避讳,扫视完贺兰澈与长乐后,反而主动谈起这敏感话题:“果真乾坤易位,昔日鹤州,见神医与三公子遭流言蜚语所困,今日轮到我亲历此境,受天下人议论纷纷,当真是一种缘分。”
长乐仍旧是回笑。
乌席雪素日查审嫌犯惯了,却也捉摸不透眼前神医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奇异氛围——
她像很想捅了自己,又带着关心与亲切。
片刻后,长乐竟然主动挽起她的手,甜甜道:“既然有缘,便不要生分,我年纪比乌大人小些,以后便唤你姐姐吧。”
贺兰澈安静跟在她二人身后想:长乐那天快要亲他时,都没笑这么甜。
第94章
谁料,乌席雪听见“姐姐”二字,眉头微皱,回道:“神医性子素来不似热络之人,今日是有事?”
长乐不过是想借这套唬人的把式,骗乌席雪透露一些乌太师案子的现状,最好还能骗得她带自己回长公主府,可惜低估了乌大人的敏锐,便恢复正常道:“难得见乌大人亲切,想多聊聊天罢了。”
乌席雪寒暄过了,便脱手:“今日出街,原有要事,不敢多耽搁神医贵时,改日再请教。”
语罢,长乐才瞧见远处树后埋伏的女卫,也同样紧盯着前方小摊。有此良机,长乐怎肯放过,当下便往那小摊走去。
是卖药材的,摆在明面上的药材乍一看都没什么特别,只是摊主看见身着药王谷青衣的长乐,一副懒洋洋的南宁郡口音:“乌头、钩吻、马钱子,神医买么?”
长乐退回,讶异:“你们绝命斋疯了?”
皇城脚下,药王庙会,“偷偷”卖毒药。怪不得乌席雪想过来查他。
那摊主又道:“我们都是有报备的,什么毒药?这些年改邪归正,乌头都是好乌头,你们拿去入药能治中风,懂不懂?你有没有好好学医!”
长乐:“……”
许是那摊主见招惹得差不多了,竟开始收摊:“神医气不过,别找我,有本事找我绝命斋说理去!”当下就要走。
他这动静,不得不引得乌席雪提前招手,远处的女卫随即迎上来,正在这抓人、反抗、撕打的功夫,却听见远处跌跌撞撞地挤过来一个贵少爷。
“紫啧~”?
长乐与乌席雪同时回头看他。
确认来人后,乌席雪眉心一怒,拉着长乐:“快走。”
没想到这憨货穷追不舍,拔腿就跟来,还在对乌席雪大喊:“紫啧!等我!”
乌席雪拉着不明所以的长乐狂奔两条街,转躲进一条靠河道的巷角,好不容易才甩掉,贺兰澈幻形引路跟了上来,正要开口问她们的时候,却见那憨货竟然抄近路,翻着一座小楼院墙跳下来。
这下退无可退,见他容言轻浮,招惹乌席雪的同时还不忘给长乐抛媚眼,贺兰澈忍无可忍,伸出浑天枢将他拦下。
贺兰澈还未说话,他便认出:
“哟,是昭天楼的小狗啊,你那流言报本少爷又不是没听过,芙蓉帐下藏偃师?看你与本少爷是一样的人,当为知己,为何还凶我?”
乌席雪替他喝道:
“萧砚霆!镜司早已辟谣,昭天楼少主是恪守男德之人,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
贺兰澈与长乐不识此人,此时面面相觑。
萧砚霆见眼前二人都不搭理他,而青衣神医的怒目之相甚是可爱,便搓搓手撂下一句“等等”,转头往外找东西去了。
这功夫,乌席雪赶紧跟二人介绍他——
萧砚霆是定北侯的小儿子,也是把“男德戒尺”当痒痒挠的京陵第一反骨贵胄。
他坚信“男德是用来破的,规矩是用来踩的”,因频繁触犯《男德经》累计罚款万两,曾荣登“男德司年度创收榜首”。
户部早就给他打上了“不洁”的黄标,由于他早就没有尙公主、郡主、县主的资格了,反而更缠着乌席雪不放。
偶在一些宴席上遇到他,他便故意翘二郎腿抖脚,只为招惹她:“坐着就得舒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紫啧,把《男德经》拿过来给我垫桌脚!”
乌大人亲手将他抓进男德司多次,却无计可施——挨了板子,他还是这样。
他被罚抄《男德经》时写满“紫啧紫啧紫啧”,末了还要加一句“小爷若守德,天地都失色”。
高门的贵女基本不愿意与他家结亲,导致定北侯如今也不管他了,只能请小厮随时跟着他——拦不住他,尽力去拦那些姑娘们。
当然,萧砚霆还是略有一些姿色,算得上俊朗,他穿锦袍配玉带时故意敞着领口露半片锁骨,会招惹不挑食的大黄丫头愿意占一占他的便宜。
他去年盛夏穿薄纱衣躺在秦淮河最热闹的地方吃冰酪,玉冠歪戴,发丝散落:“天热就得凉快,男子露肩怎么了?难不成男德司要给金乌立法?”
嚣张到男德司司正亲自来捉他,他还敢回:“什么叫‘未婚男子不得当街搂抱陌生女子’?你们管得着?罚款?记定北侯账上!”
罚完以后,他转头又找一个姐姐贴贴:“我这般软乎乎的小脸,紫啧~难不成要等别人来亲?”
轻浮言论引得周围人大怒,于是又罚他在城门口举“守德幡”一日,他趁机跟百姓宣传:“看见这幡没?男子嘛,活得自在最重要——来,本少爷教你怎么不守男德!”
当场被拖走追加板子。但仍然屡教不改。
……
听下来,这罪行也真算是罄竹难书了。
由于姑娘们都并非被迫,强迫之事他也不做。他每次都刚好擦边!因而刑部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罚款打板子。
只见萧砚霆已经去河道旁扯了两朵芍药来簪在鬓旁,仔细打量,甚至能看见他腰间玉佩上竟然刻了一句——“男德即枷锁”!
他拿出手中花,闻了一口,冲着长乐尾音上扬:“这位紫啧从未见过,看来是药王谷的神医~方才见笑,可千万别听她胡说我哦……”
长乐不想在京陵实名惹事,倒退一步。
贺兰澈:“真没有办法治他吗?”
乌席雪皱眉:“有,只是这法子脏手。”
萧砚霆致命弱点——怕痒,尤其腰侧,一被戳就笑到跪地,因此常被男德司用挠痒痒威胁他穿好中衣。
萧砚霆晃着鬓边花,正要继续抛媚眼,忽觉眼前一闪——贺兰澈幻形引路已绕到他身后,指尖点向他腰侧。使了巧劲,故意蜷曲,蹭过痒痒肉。
“哈啊——!”萧砚霆腰肢一软,手中的芍药花甩进河里,他想抬腿踹向身后,却被贺兰澈扣住肩头轻轻一拧,整个人踉跄着撞向石栏,腰间反男德玉佩“当啷”磕在栏柱上。未等他站稳,对方手掌已按在他后颈,带着巧劲往前一推,才将他按在青石板上,鼻尖贴着砖缝。
“死狗!”萧砚霆闷声嚎啕,腰眼被制得发麻,偏又痒意难忍,“你竟敢对本少爷用此荤招!”
贺兰澈单手扣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再次虚悬在他腰眼上方,萧砚霆已笑出泪来:“别别别!我错了还不成?!”
他鬓边的芍药花歪成一团,发带也散了,露出额角被石栏撞红的印子:
“本少爷这是反陋习,你们这些爱守男德的家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乌席雪靠在远处上冷笑,终于瞥见远处有男德司的巡查队举着“风化纠察”的木牌走来,这事儿才算过了。
男德司的人见又是他,熟练罚完钱,萧砚霆还在对着河水整理仪容,忽然转身,冲贺兰澈比了个鬼脸:“今日算你赢!但本少爷的‘反礼教大业’——”话到此处,他腰侧又隐隐发颤,立刻改了口,“且、且待明日再论!”
只是他路过乌席雪时,丢下一句:“哼,拽什么拽,乌太师如今都要伏法了,看着吧,男德迟早被废除!”
说完他抓起地上的玉佩,嘲弄着乌太师因违犯男德而入狱一事。旋即踩着石板路蹦跳着跑远,留剩下三人无语凝噎。
*
有这一番同仇敌忾的遭遇,下午时日忽过一大截,三人才算真正亲近许多。
乌席雪稍显落寞:“连累二位被此人招惹,若今后再在京陵遇见他,及时上报武侯卫或男德司。”
实则因为这萧砚霆带动的一群反男德之流,有司已经在商讨《男德经》修订一事,只是落定还需要功夫。
乌席雪要走,长乐叫住她:“方才乌大人似是在查那小摊?又牵扯到绝命斋,我二人来路行船,也遇见一怪事。”
这话题令乌席雪颇感兴趣,也是长乐想知晓的,当下将那晚林霁赴任途中,被绝命斋追杀一事托出,只见乌席雪凝眉,习惯性往腰间摸去,却不见璇玑镜。
贺兰澈:“乌大人解镜停职,仍心系公务,我们真心佩服。”
乌席雪垂眸:“祖父尚在镜司受审,悬而未决,我亦不敢卸责。”
长乐眸色一动,立刻接住送上来的话头:“乌太师如今如何了?”
她问出这话,自觉心头都在怦怦跳,又怕过于热切,瞒不住敏锐的乌席雪,只能问了以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河边看花。
乌席雪在身后自嘲一笑:“上百门生的事,我绝不信祖父会做。如世人所笑的濯水仙舫倒是为真,祖父已交代,如今祖母病了,回宫养病,由太后娘娘看着呢。”
贺兰澈不知其中缘由,插嘴安慰道:“我亦不信乌太师为人能荒唐至此,只是这些流言何以传出?”
长乐眸光微动,生怕他们牵连出林霁一家,遂屏息细听,不敢漏下一个字:“小报投稿,却拒不交代消息来源,如今只等镜大人定夺。可惜镜大人近日连我也不见。”
“只要门生之事是假,便不牵连乌大人,复职也是迟早的事!”
乌太师若是在男德上有失,会因驸马身份会受惩处。具体如何判,还要看长公主的态度。
乌席雪点点头:“已派人寻找仙舫后人,可惜毫无下落。无相陵一事更是陈年旧案,人证缺失,恐怕要因此耽搁了。”
未有人注意到长乐背着二人调整了神色,转身关切道:“若乌大人信得过,长公主的病症,我愿前往诊治。”
乌席雪直接拒绝:“心领好意,祖母不愿见外人,且有太医照料。何况祖母心症,非外伤。”
“长公主身份贵重,如今年近七十,还是不可轻忽。恰好前年家师得了个方子,治心症颇为有效。若乌大人改变主意,可随时到摘星楼寻我。”
长乐并未放弃,她料定乌席雪孝顺,便不做过多纠缠,只留了话头欲擒故纵,故作冷淡地丢下钩子,招呼贺兰澈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哥们儿是有点烦,但说不准有反转呢
下一章是小糖
第95章
再回摘星楼已是夜幕,长乐不知作何心情,没了白日的松惬,只是有些疲累。
草草用过晚膳,贺兰澈倒像有些感悟,邀她到楼顶看星星,她只是回一声:“累了,想休息。”
往屋门走了两步,她好像想通了又倒回来,“楼顶能睡吗?”
贺兰澈高兴地让人往楼顶露台铺了一张云毯,置一张凭几,再备两碟果盘。
干净的夜晚天幕,居然没有星星,反倒是一碗月亮很团圆,皎洁明亮,高高挂于穹顶。
长乐好像不想说话,贺兰澈便道:“这是我们第几回一起看月亮?”
“我常与你赏湖,又何曾一起看月亮?”
他们认真回忆,好像真的没一起认真看月亮。倒是长乐自己一个人,看过很多很多。
两人望着月亮在天际缓缓挪动小半程,话题又聊回白日之事。贺兰澈道:“你瞧乌大人今日,好似憔悴许多,哪像之前将大哥叫于阵前叱骂那般风光?若是大哥知道,定会觉得解气。”
长乐点点头:“世人常说不在意流言纷扰、天下议论,却难真正做到。季长公子不例外,乌大人也不例外。”
“唔,我们俩好像也是闲话主角呢。”贺兰澈听了,垂眸轻叹,“那你呢,还在意旁人的流言与误解?”
被问及此,长乐陷入沉思。
她与季临渊、贺兰澈的《畸形爱恋》正因乌太师之大案而被拯救,再也无人关心了。
只她今日对这位“表姐”心有戚戚——晋国立国尚浅,男德经也好,女官制也罢,终究是开天辟地的变革。顶着压力推行不过几十年,怀柔也好,折中也罢,有些禁锢仍难撼动,个中艰难不言而喻。
乌太师曾作为标榜美谈,而教男德,却自犯男德,底下心怀叵测之辈自然趁机群起攻之。牵连女官制,如今人人想看乌席雪这位权柄至高、却被牵连革职的女戒使笑话。可她偏要振作精神走出府门,走进人堆堆里,认真做正事,且等着别人问闲事,再故作坦率地辩解。
纵是长乐再对这乌颂子与长公主有揣测,也不得不先放下,因表姐的这份坚韧动容。
比起乌席雪、季临渊、贺兰澈,长乐所经历的远不止流言蜚语。人若只有胸怀困苦,多半是因生存还不够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人哪有心力顾得上在意名声好坏呢?她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甚至此刻仍在其中挣扎。
因此她说:“我不在乎,若有人误解我,我不会自证清白。我要剜出他们的眼睛,让他们自己看清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气性,或许也是让她当年能从灵蛇虫谷的炼狱之中爬出来的原因。
“那么你呢?你还在乎吗?”
她侧头看向贺兰澈,或许多亏有男德辖制,或许是人们不敢招惹药王谷——赵鉴锋策划的流言报里,多数还是讨伐和嘲笑他们男子的,自己只是被轻飘飘带过,甚至褒奖。
就像历来的历史,男女两情相悦犯了错,不都是男子轻飘飘揭过,女子失去清白而无法翻身么?
不过这是在晋国,教你们乾坤易位罢了。
“我还在乎。”
贺兰澈的双手还在打绞,他身上的“痴汉”标签从来就没洗掉过,原本只是在药王谷内被揶揄,是赵鉴锋一纸报刊送他举国闻名。只是他比常人幸运,家中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连带大姑母,顶着万人嘲笑却都不责怪他。知晓他的品性,甚至支持他。
真正不在乎这些谣言的是爱他的家人,而非贺兰澈自己。
于是,贺兰澈重申一遍:
“我还在乎那些流言报。”
“毕竟人最容易难过的,便是太在乎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可冤枉你的人比谁都知道你冤枉。”
“他们指指点点,因我们的事而争吵不休,实则,每个人看见的世间事,完全是不同的。”
他靠近她:
“还记得我为你雕的傀儡吗?那堆木头在被刻出你的模样之前,从上方看是三角的,从侧看,又是圆的。”
“只是我有幸能雕出你,横看竖看,每个角度,才都完美圆满。”
“所以,我在乎那些报纸,又如何——他们都笑我,偏偏我最好笑。爱听笑话,那就多笑。”
“他们笑话我们‘三人成行’,我们也笑话乌太师,不是吗。”
“人人都有可笑之处,你我也非例外。”
“可最要紧的是,你不笑我。”
长乐又被他这堆滔滔不竭的话说得哑然,这是贺兰澈难得不逗人的时刻。她本有很多话想回他,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人在受委屈的初期往往是能凭一腔愤怒强行压下眼泪,顶着脊梁骨与来人对峙,可是一旦有人关心、说理解、说都懂你,再坚强的人,眼泪也会决堤。
可她最难过的事是,没人真正理解她这些年。
她听贺兰澈形容:“人生不仅可以往高处走,还可以到处走。”
可是,大道如青天,独她,不得出。
笑话无相陵,笑话三人成行,笑话乌太师,都是笑话她。
如果贺兰澈有一万次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她就有一万次不想将他沾上泥,让他发现自己身处的危险,让他碰上毁灭的可能。因为这是她的软肋,她实在是,赌不起。就像赵鉴锋那一战魂烈掌,如果她是理智时,就该明白,自己不该去替,可她还是去了。
而她在偷偷找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在找她。
任此刻再美好,总有一日要面对,前方未知,行路亦难。
因而,大道如青天,独她,不得出。
她被规定在其中。
……
贺兰澈原是想叫长乐在露台与他多坐一会儿,这里没有戴蘑菇头帽子的人来抓他罚款。不成想,却把长乐聊哭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好轻轻递来帕子,搂过她来安慰:“我不敢帮你擦脸,怕又将你的妆擦花了。但你若不想擦眼泪,多哭一会儿也没关系。只是,你别和林霁讲,我怕他要和我过不去。”
果然,长乐破涕拧他。
城中更鼓四起,楼下喧哗喝止行人,看来到了子夜宵禁之时,京陵武侯卫整肃街道的能力可跟鹤州不一样。
贺兰澈发现了,便道:
“我初从邺城到鹤州去的那个晚上,陪你去旧庙,只道咱们国中严苛,宵禁一刀切。可这京陵宵禁比鹤州晚一些,听说也要取缔,指不定将来就与邺城一样,晚上也能随意四行了呢。”
长乐神经放松下来,就这样靠在他肩头,他顺势拥紧她:“若困了,你就睡会儿,我守在旁边,等你半夜梦魇醒了,再接着讲故事。”
她眼皮耷拉,却意犹未尽:“你不怕蘑菇头又来举发你。”
“那他们得爬得够高才行。”
“那我去举报你,罚你的钱。”
“你能不举报我吗?”
“那你现在就讲故事给我听。”
又是他俩惯常的‘辩日’环节,她发出指令,他欣然接受,便搜肠刮肚找了些冷笑话,实则都是长乐在信中看过的,听了半天,一个也没笑,贺兰澈终于无计可施:“那我给你讲恐怖故事。”
“上次船上遇袭后,我便去楼中打探绝命斋的底细。听说如今的斋主是女子,人称‘血蝉祭司’。它家当年卖毒药毒器起家,向来是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近些年因咱们晋国太平,这条生意线便取消了——毕竟谁好日子不过,天天筹谋着做盟主,给别家投毒呢?”
“也不知道她们整日在南宁郡折腾什么,为何要招惹林霁。”
“还听说原绝命斋大当家本是男子,却被镜大人劈死了,具体如何劈的不知道,传得很神——镜大人能驭天雷地火,抬手一招便将他当胸劈穿,死状极惨。”
长乐听得神乎乎的,现今绝命斋斋主是女子,她早就知道。
其实这些年她怀疑过无数人,却独独没将绝命斋纳入考量。
只因当年灵蛇虫谷的疯婆子同她说过,无相陵、灵蛇虫谷、绝命斋本是三足鼎立的合作关系。
闾公当年才制出血晶煞,热乎乎的,还来不及通知呢,灵蛇虫谷就被端掉了,他临终前,爬到无相陵,就是要托爷爷将东西送到绝命斋。
父亲也说,绝命斋傻愣愣地派人来取,却不知道要取什么,爷爷随便拿些寻常毒药打发了。
可对方不仅没起疑,反而称灵蛇虫谷没了,剩无相陵要与他们相互扶持,因往日合作顺遂,爽快地多付了一大笔钱。
被骗了多年也未曾起疑过。
何况,那日来灭门的黑衣人群中,一个女人都没有。
无相陵再被端掉,绝命斋便彻底偃旗息鼓了。
她明明比贺兰澈知晓还多,他却像哄小孩一般哄着她:“我看却是骗人的,咱们又不是修仙话本,镜大人温文尔雅,要有引动天雷秘术,怎么会没人见过。”
“或许……见过的人都死了呢?”
长乐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快睡着了。
“那镜大人可真是深藏不露。”
他继续哄:“今天咱们在玄武湖未曾见过的‘伏波将军’,我也打听了,就是咱们晋国水师最高统帅高瑜大将军,人称‘潮生君’,这别号可比云开哥哥强。”
长乐笑牵了一下嘴角,看来是真困了,都没理他又打趣林霁。
“据昭天楼里的人说,高瑜大将军,额前戴护目镜,头戴鲨鱼皮锻盔,都是昭天楼里定的。小麦色皮肤,笑露八颗璀璨牙齿。不愧是咱们京陵男德治下,连搅弄浑水的大将军都得认真漱口,一点邋遢相都没有。”
“大将军爱笑归爱笑,训人才厉害,如果新来的将士怕水,他就让人家回家抱绣花枕头……他还说‘刚柔皆为潮声’,而他是远征过东海之人,是海的驯服者,身上凝结着水师的铁血与海洋的仁慈,愿在权力漩涡与惊涛骇浪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潮汐平衡……”
长乐阖目笑他随口给人家编的瞎话:“那你大哥与他相对,谁更能压阵?”
可这话不过在她脑海中萦绕,自以为已说出口,实则因疲累至极,根本没发出声音。
贺兰澈仍在絮絮说着,将晋国各门各派的轶事抓出来,信口拈来、添油加醋地胡编一气,她就在他*聒噪却温柔的声浪里,像听诗朗诵一般睡过去了。
*
神奇的是,长乐这回从梦魇中惊醒时,天色已大亮。
她身上裹着绒毯,在顶楼软垫上坐起,贺兰澈不见踪影。
楼下百业开门,各司其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直到她下楼,才见贺兰澈换回一身蓝衣,又是玉冠马尾,丝毫不见疲色,甚至刚于街市溜达一圈回来,他俯身,戴一顷天光,笑意融融的,邀请她:
“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个?”
第96章
长乐看贺兰澈噘嘴的模样,大概就能猜中:“我先听不好的。”
他也不跟她弯弯绕:“坏消息——云开哥哥昨晚就击败五镜试炼,今晨已在培训仪典。待他出关那日封诰,要‘游街示众’呢。”
贺兰澈一会儿给人家换个称呼,就是故意找茬,长乐忍不住又骂他:“你欠调教!”
他一点也不怕,走上一级台阶,站在她跟前望着她,抖抖眉毛:“快听好消息——因他提前出关,又逢镜大人审案子忙到不可开交,便将他诰封的九道‘工序’简化,仪典没那么盛大。”
长乐睬他一眼,旋即再问:“什么五镜试炼?什么游街示众?”
具体的,贺兰澈也不是很清楚,当下便站在街口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带帽子的向导路过,他立刻招手喊来。
那黄蘑菇头一溜小跑过来,收下几钱银子,露出向导胸口的木牌——哟呵,米奇!
米奇是京陵城中眼力见不输瑞奇的向导,她一眼就认出眼前二人是昨日在易市外遇到的熟人。
搞清楚来意后,米奇便解释道:“所谓五镜司,原源自《抱朴子》的镜神信仰,司衙形如八卦,中央为‘镜心台’,由照戒使分别供奉五面宝镜。自古履任照戒使时,需通过五镜倒影辨别谎言、勘破真相,此为‘五镜试炼’。”
“这五镜试炼极难,不仅验文,还需验武。当年前几位照戒使都堪堪用满了五日时间,林大人不足三日便过试炼。镜大人听闻大喜,百忙之中连夜禀明陛下,要为他游花街,大摆风光宴席呢!眼下已差遣礼部去林大人家中请尊长、布置庭院了!”
“不过……”米奇略微皱眉,心疼道:“听闻林大人提前击败五镜,速通试炼,伤得可厉害,手都破皮儿了……”
贺兰澈在旁边,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来这向导也是林霁在书院求学时蛊惑的拥趸。
他让这向导走开,亲自和长乐说:
“封诰行程,方才我已帮你打听好了,虽是简化仪典,却也声势浩大。他这两日要培训仪典,出关那日便诰封。可怜林哥哥那日寅卯要早起,沐浴整仪,先随镜大人到宫门候旨待宣。”
“辰时,林哥哥金銮册封,跪受天恩,听一听陛下对其的信任和期望。”
“巳时,便是林哥哥赴衙接印,游花街之时,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如何?”
长乐狐疑地盯着他眼睛,汪汪如玉泉。怎么林霁受封游花街,他比林霁还高兴?难道憋着坏主意?
“我不确定伯父伯母是否需要照料——”长乐想到苏伯母那张通缉令,便有些头疼。
“唔,好吧。”贺兰澈妥协,“那我陪你一起照顾尊长?我们四人一起去看林哥哥游街如何?放心吧,他们一定很喜欢我!”
长乐近日已经服了他了。
他还在掰着指头算呢:“午时,林霁要宴请镜司同僚,交际立威,也不知乌大人去不去。未时,巡视衙署,查阅卷宗,估计有得忙活。申时以后,他才回府,接见前来祝贺的亲友,咱们还得备一备礼物!”
看着贺兰澈认真琢磨礼物的模样,长乐也在愁,她很多年不曾送别人礼物了,也不知林霁如今喜欢什么?
若是小时候,她会送他话本,送他秘籍。如今,却拿不准。
何况!林霁的毒还没解呢!恐怕要伤他的心——长乐想到此处,更头大。
*
既是要准备礼物,贺兰澈便邀长乐同去城南昭天楼金象门的“天工阁”逛逛。
这处闻名的阁坊坐落在城南梧桐巷深处,占地极广,四处金光熠熠,比季临渊戴过最耀眼的金冠还要亮堂。
贺兰澈熟门熟路地掀开绘着大幅锦画的门帘,长乐才发现,称为“天工阁”有些谦虚,应该叫小型的“天工城”。
难得不是高楼,虽只有三层,却内有乾坤:人造小河蜿蜒,数十间铺子分属珍宝巷、百工巷、百味街,空中连廊纵横交错。
或许是怕游人囊中羞涩,门口还设有一间“晋江月石钱庄”的小型银号。
一进门,浓烈的杏仁奶甜香便扑鼻而来——这香气,长乐曾在贺兰豆身上闻到过。
中央矗立着一棵许愿树,井栏上刻着“昭世天工”,投入铜币即可启动机关,井水会托出花瓣与礼物。
纵使长乐早对贺兰澈家中金象门的巧思有所预期,仍被眼前的新奇震撼,问道:“这些都是你大姑母的巧思么?”
贺兰澈骄傲地点头:“我其实也不知大姑母将此处翻新。那日到京陵时,简单一逛,大感新奇,却总想着——若你在便好了。”
他目光灼灼,语气带了几分温软:“有你在身旁,逛起来才更有意思。”
长乐被他猝不及防的告白给甜到,带了几分不自然……
阁中伙计见三少主到来,纷纷先向他问好,见到长乐后个个极有眼力见,立刻绽开标准笑容:“姑娘好!”
这般热情让长乐颇不适应,即便再冷静淡漠的人,面对这群外向的伙计也不得不回以微笑。
贺兰澈逐一为她引见——“天工阁总掌事”金元元婆婆,此前在摘星楼已有过一面之缘;门口负责迎客引导的“知客娘子”、掌管各铺器物的“辨物生”……
还有头戴小帽,脚蹬软底快靴,腰间铜铃叮当的传讯“童工”——那俏皮模样,直让长乐联想到贺兰豆。
伙计热络却不失分寸,并未对这位顶着“少主只配下半夜陪侍”名号的天下闻名女神医,投来过多好奇的打量。
这般态度,倒让长乐感到十分舒适。
长乐素来爱着一身青衣,此刻置身于天工阁的绚烂华光中,更显素净。
贺兰澈邀她:“早该带你来的,只是见你前些日子心绪不佳,怕添你烦忧……前方有衣饰铺,若你想换身衣服,去那百工巷中坐坐,会有画魂为你描像。”
长乐的目光被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物件勾住,不知不觉靠近那片锦衣铺子。店内陈列着晋国最华美的衣裳,从头饰到裙裾皆仙气飘飘,竟令她对换衣裳一事难得地动了心。
然而瞥见店内试衣的夫人、小姐们,她最终摇头拒绝:“算了。”
贺兰澈见状不再多言,领着她继续往前逛去。
只是经过绣娘阁时,有一处只卖女性小衣的铺子,长乐一眼就见着了各式各样的“幻月宵纱”,以及相搭配的肚兜、诃子!这铺子甚至还与晋江书局有联动,门口招牌那件大红色小衣便绣着“霸道侯爷爱上我”!
……
那晚的事情两人都没忘,贺兰澈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开,口中喃喃解释:“大姑母为人潇洒……”
此时,他猛然想起竟然忘记跟那个“有眼力见”的伙计算账,等空下来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行至百味巷,可见各地风味食铺林立。贺兰澈素来爱买些小零嘴让她尝鲜,她本担心此刻又要被迫“嚼蜡”,却见贺兰澈拉着她快步走过:“里间商铺的吃食都难吃!比不上外间街市的。”
倒是有些渴,贺兰澈便带她往人工池畔逛去。池心小洲上搭着木台,台前垂着水幕般的银纱,台外围了几座秋千,另有一块场地正在演傀儡戏。
很快有人送上冰酪茶,他们便坐在秋千上听了一会儿。
幕后机关转动声混着潺潺流水,倒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的仙乐——恰好是在演一出《太师仙舫风云》。
贺兰澈对演傀儡的偃师秘技而入迷,只顾夸道:“瞧来大姑母将昭天楼中的木象门也管得不错!”
长乐却越看越难受,五只傀儡悬在半空,唯中间是一只男傀,正是改了名的“乌颂子”。
其余女傀,能认出是化过名的长公主、濯水仙舫舫主,还有……她母亲!
甚至还有一个小女傀是以她为原型!贴牌名为“白无语”!
长乐冷不丁被气到了,脸色发青却又不能让贺兰澈看出异样。
半晌才压下火气,只觉得头晕眼花,她主动拉起贺兰澈:“吵得有些头疼,走吧。”
贺兰澈忽然想起什么,拽着长乐的袖角往许愿树方向偏去,那边算是安静,只有一个管木牌的书生坐在树下。
“我金象门的许愿树最是灵验,你且试试。”
贺兰澈说着便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币,指尖捻着一枚递到她掌心,自己先抛了一枚进去。
井水应声泛起细响,井栏上的“昭世天工”四字突然漫出光,随涟漪荡开时,竟有木座托着个巴掌大的锦囊从井底浮上来。
贺兰澈笑着去接,锦囊落地时发出细碎的“哗啦”声,拆开便是枚小愿牌,呈玉兰花瓣模样。
长乐捏着铜币驻足井边,看水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指尖一松,铜币也“叮”地坠入,盛出朵虞美人花状的小愿牌。
管笔的书生适时递上狼毫,用一口不知来自何处的方言自我介绍:“我姓别,‘别龙马’的别,公纸、菇凉姓什么?”
贺兰澈见他不认识自己,便低声向长乐介绍道:“看来这伙计是‘外包’的,你若不想提,便别理他。”
长乐的笑耐人寻味,没接书生的话茬,却虚眯眼睛夸赞:“你的姓真好听,我也想姓这个。”
书生又说:“许愿需要写名字、生辰才灵验喔。”
她接过笔:“我今日就暂时姓这个吧”,提笔在木牌上落下一个“白”字。
贺兰澈那边的愿望很快写好,递过来想与她的绑在一起,不出所料,他写的是:“长乐,常乐。”
长乐踌躇半晌,迟迟不落笔。
只是侧目望向贺兰澈,见光影在他肩头上流淌,突然觉得他比天工阁中任何华宝都要璀璨。
她便留了两个字:“平安。”
是愿他平安,永远都平安。
白龙马又开口道:“菇凉要写生辰才行哦,不然不灵。”
贺兰澈心砰砰跳,他还不知道长乐的生辰,尽管每一年都为她准备了礼物,也想了很多法子从信中或辛夷师兄口中套取,却始终问不出。
此时长乐凝思,提笔在木牌上工整写下“四月初二”,却未留年份。
贺兰澈有些惊讶:“那岂不是在鹤州,你昏迷的那些日子,竟迷迷糊糊把生辰过了。”
她有些落寞,淡淡一笑:“我不过生辰,以后也别为我庆祝。”
贺兰澈的小牌上却留了:“六月初六。”
她记住了,便说:“以后一起庆祝你的就好。”
这话令贺兰澈立刻笑开。
白龙马接过两人愿牌,念起吉言:“四月初二,菀蘼芜与菌若兮,渐藁本于洿渎。命带木灵,腕底藏春,你是从谷雨的风里,带着满树花香来的喔!”
又念贺兰澈的:“六月初六,月魄为骨,湖光作衣。月蟹使者,肩负平衡人间爱意的使命喔!你注定要与心上之人相锁前世、今生、来世!”
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贺兰澈立刻回夸一句世间文人都最爱听、毕生追求的话:“你文笔真好!”
白龙马摆摆手:“诶,夸我一句话,不如送我一笔钱。”
贺兰澈冷不丁愣住,却仍将钱袋往白龙马案上一搁:“小意思,权当沾你吉言的彩头。”
白龙马接着道:“那槐花香膏,月柳草汁,公纸菇凉要不要带点走?搓澡浴盆放一些,很香哦!”
长乐摆摆手,赶紧将贺兰澈拉走了。
第97章
再逛至二楼三楼,铺子数量比楼下少些,却间间更为宽敞。此处多是华宝、家具、百器高奢的商号,可见偃工与画魂在此设计器物图样。
长乐为送林霁礼物挑拣许久,最后在一件名为“传世翠玉白菜”的玉雕与“柴窑雨过天晴”的酒器之间犯了难。
翠玉白菜半白半绿,造型十分可爱,恰好可摆放在林霁书房的博古架上。柴窑觚则更具实用性,作为饮酒礼器,将来对林霁的身份彰显或有助益,且“雨过天晴”的寓意亦佳。
掌柜的自然想售出柴窑觚,于是极力推荐道:“论及瓷器,必提‘柴、汝、官、哥、定’五大名窑,柴窑居诸窑之首。所谓‘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此觚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长乐本想下定决心买下,无奈这觚的价格竟比翠玉白菜贵出十倍。正犹豫不决时,贺兰澈开口道:“我……”
“闭嘴,”长乐早知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我送东西,你一文钱都不许出。”
贺兰澈转而问掌柜:“除去利润,这觚的成本价是多少?”
即便按成本价算,仍比翠玉白菜贵了五倍。
贺兰澈争取:“何苦绕这一道周折?还要上税,你付了钱,我也能支取出来。不如我直接调……”
还好掌柜制止他:“三少主,您这样不合规,大娘子恐会整改你……”
长乐让贺兰澈把话吞回肚中,坚持自己付了钱。她想,这也算是十年来送给林霁的第一份贺礼,值得。
贺兰澈帮她拎着包好的觚,手肘撞她:“如何,神医这下后悔看诊不收诊费了吧?药王给你的银子还够花么?”
这倒是长乐从前不问俗事时未曾考虑过的。小时候在陵中、谷中,用度皆不需她操心,行走江湖一趟,才知道柴米油盐等日常开销都需银钱维系。此刻,她心中又对师父多了几分感恩。
该贺兰澈挑礼物了,这最犯难——寻常物件,林霁必定不肯收他的。
路过家具坊时,他朝一道“白狐绣屏”投去一眼,立刻被长乐责骂。
最终他灵机一动,在工造铺选了一只紫色的“六合护心镜”,不算贵重,约好林霁不要,便给长乐用。
这倒是妥善的法子,长乐心想,自己或许真能用得上。
两人竟在天工阁里混了一日,只因三楼有家“豢灵居”,整整占了一半铺面,从犬猫鱼鸟到蟋蟀乌龟,应有尽有。
长乐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贺兰澈这才信了林霁所言“她幼时能在园子里遛动物整整一下午”非虚。
早知道她如此痴迷,他早带她去京陵最大的花鸟仙圃逛逛了!
寻到她心无旁骛的时候难得,只可惜待林霁出关,恐怕没这机会……
在豢灵居里,长乐足足玩了两个时辰!看伙计给一只拂林犬剃毛,给每只小猫投喂鱼鳅,抱着兔子逗弄,甚至与一只雪猪对视良久。
她对灵兽如数家珍,识得之种类竟比他这三少主还多。
可惜这些小宠物养起来都太麻烦,长乐感叹:“还是锦锦好带。”
贺兰澈认同:“锦锦吃了睡、睡了吃。自己出去找茅房,不用频繁洗澡,长得还招人疼,能抓老鼠,驱赶虫蚁……”
甚至爪子带毒,危机关头还能做个自动兵器。除了爱偷香蕉、早上强制叫他起床,也没什么别的坏处。
“注意,她如今叫贺兰锦锦,可别再说错了。你想把她要回去?那可不行。”贺兰澈自顾自念叨:“咦——锦锦的名字,竟还对上了金象门?只是阿贝贝的名字格式,与爷爷一个辈分。”
……
偶然逛到爬宠区,贺兰澈远远见到蛇柜,想引长乐出来,不料还是被她撞见,伙计已经捞出一条小黑蛇,来不及了——
长乐眉头微蹙,却见那蛇生得格外别致:通体墨黑如缎,一条白线自颈部蜿蜒至尾,再无半分杂色,盘在伙计手腕上宛如一只墨玉镯。
她竟难得没有害怕,反而看得入神。
贺兰澈暗自戒备,随时准备将她拉到身后:“你不是最怕蛇么?”
伙计先解释道:“少主,这是南洋坐船回来的玉米蛇,叫‘月穆’,无毒不咬人,听话又温驯,养在书房主打一个陪伴!您要送给神医的话,我还能做主多送一个琉璃缸。”
“你想要?”贺兰澈问道。
长乐摇摇头:“第一回见到蛇也有长得可爱的……”
但转念又心生感伤,父亲从未集齐过这类灵物。况且若灵蛇虫谷的花吻尖蝮都这般可爱,她或许也不会如此惧怕蛇类了。
她努力记住这条蛇的模样,甚至主动从伙计手中接过月穆,想记住它盘旋的触感,心道:但愿往后梦魇中出现的,都换成你,总比带花纹的巨蟒要好。
可惜月穆只在她手上盘了半圈,或许是嗅到什么气味,突然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吓得周围人纷纷闪避。它往人多的地方钻去,惹得众人惊声怪叫。
豢灵居的伙计花了好长时间才在暗处把它拎出来,再去安抚客人。长乐原本的兴致变得自责,与贺兰澈出去了,靠在一块童稚区的假树后。
无人,清净。
她怕贺兰澈起疑,赶紧解释:“许是我出门时擦的香膏不好,它不喜欢……”
贺兰澈见她失落的模样,眼底尽是心疼,一声叹息后,单手将她搂进怀中,什么也没说。
她将面颊偎在他肩窝,两人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很甜腻,像蜂蜜酿成的蜂糖,混着整个天工阁的杏仁奶香,带股檀木味一直萦绕。让人很想沉溺其中,永远沉溺其中。
慢慢地,长乐抬头,望见贺兰澈温柔眸光,两人心尖皆是一颤,又有一个人的鼻尖先凑近,不由自主,温热的吐息拍在脸上,即将交织。
“娘!这有两人要亲嘴了!”
不合时宜的孩童叫嚷,惊得两人猛地分开。
幸好,这小孩呼唤的娘没过来。贺兰澈咬唇,脸气通红,叉腰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在哪所学堂念书?夫子叫什么名字?今日正值行课日,为何你不去上学?”
不料小孩半点没被吓住,反而理直气壮道:“我叫壮壮,今日告假休学!你踩了我的木马,还来问罪?”
长乐冷静下来,果真差点踩了他的木马玩具,擦干净递还给这小孩,拉走贺兰澈。
小孩眼尖嘴快:“高马尾?未篦发?你成婚了吗?你就不守男……”
贺兰澈赶紧捂住他嘴,带去玩物铺买了一大包玩具才摆平。
岂料没走多远,壮壮又跟在身后大叫:“我娘丢了!我找不到我娘了!”
好吧,身为昭天楼的三少主,贺兰澈只好回去负责,将知客娘子和传讯童工都召来,帮这个壮壮找娘。
隔了好久,才在一楼的池子边寻到“疑似”壮壮娘特征的妇人,原来是陪壮壮在童稚区玩时,听见楼下傀儡戏开场演《太师仙舫风云》,在那嗑瓜子入迷把壮壮忘了。
*
贺兰澈鼓着腮,吩咐阁工将今日采买的物件送回摘星阁,又与长乐沿着河畔缓步往回走。
黄昏晚风把小河岸灌得盈满。
长乐鼓起勇气问他:“你喜欢小孩子吗?”
贺兰澈:“往日还行,但今日不喜欢。”
他似是陷入某种畅想:“若是像贺兰豆那样,就很好。”
“我们男子学的经中说‘同哺亲生儿,非妻一人职,不推诿于妻,不托辞于忙’,母亲独自照料稚童,难免有所疏忽,但凡今日那孩子的父亲在旁协助,或许……”
或许就不会被撞见了。
他面皮微烫:“我以后可不会这样。”
长乐低头轻叹:“你家里一定很幸福。”
想起家中亲人,贺兰澈笑意粲然,目光坚定地望向长乐。却在触及她眼底翻涌的失落与为难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追问道:“你不喜欢小孩吗?”
这个问题让她不知如何作答。
她踌躇良久,最终下定决心:“有件事本应提前告知你,其实我……”
然而沉默蔓延数息,长乐仍未说出口。
她望着河面上摇曳的灯影出神——他一人能做多少主呢?今日所见便知,他身后有偌大的家业、众多族亲。不必多想也知贺兰澈会如何回应,可他此刻的承诺,在现实面前又能维系多久?
“我想说,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及时行乐。”
长乐最后憋出这么一句,却不是她的真心话。
这几日有些忘形。
若是有一天,她死了,他怎么办?
前路的云雾含混不清,将来又没有结局,他成了一尾被自己享受后却漏放的鱼,他怎么办?
倘若没法对他负责,怎么能轻易毁他清白。
晋国女子都不欢迎二手机的。
淮河畔一条拨弄琵琶的小画舫正演得热烈,众客叫好,二人驻足只望了一眼,贺兰澈便道:“又是太师仙舫的评弹,这几日各类戏种都在演,根本演不腻。”
世人都喜欢看三角恋,两男一女,两女一男,分不出谁更受欢迎,这曲琵琶词是新谱。
“咦?好像这首要特别些,唱的濯水仙舫呢。”
或许是这句话让长乐感兴趣了,也抬眸怔怔听一听。
【第一叠,魅舫见:
濯水烟空,正桃汛、漫过雕栏。舫主轻揭云鬟,美目幻铃音。
算曾是,乌衣年少事。双桨裁春,向荷心深处藏誓。惊起一滩鸥鹭,颂银河星子。
君说尽,情深似海,却哪堪,凤诏催急。便把铃音抛却,绿波空逝。】
满座叫好,词隐喻是仙舫舫主与乌颂子之旧情,因公主而断。
【第二叠,驸马宴:
紫殿金炉,正燃尽、廿四明月。金枝玉叶卸朱冠,纤指扣钗篦。
谁道是,鸾胶再续,算终负,濯水兰芷。镜里朱颜,灯前粉泪,都负瑶筝。
忽一日,青鸟衔笺,道生魅种,冷笑劈妆奁。问君要、前缘还是?问殿下、怎做醋汁?】
满座唏嘘,词隐喻的是公主得知乌颂子与仙舫主有位私生女后,吃醋生气。
【第三叠,风云散:
琵琶恨难诉,卅载红尘梦纸。犹记仙舫题诗,墨痕尚新紫。
仙舫主,埋香冢畔。老驸马,众叛亲离死。唯有金枝,年年长夜,独捞碎月。
私生辜女,魂归峰岭,道是三心从来误人计。剩得青史斑斑,载薄情姓名。
休再问,前尘是幻。风卷残棋,无人收子】
满座激愤,都说三心二意不可取,倒害了无辜小女。
……
无聊的薄情书生痴情少女,真心错付的戏码。
长乐望着河道里被琵琶拨断的月亮,听两个外来听琴客用方言聊得热络:
“魅者?这舫主是做什么的?舞姬?”
“母鸡?”
“是舞姬!”
“哎呀,还是说魅者吧!”
贺兰澈问道:“什么是魅者?”
长乐不动声色将袖中的九音铃铛往臂内推了推,不让它露出来,才回道:“反正不是舞姬。”便抿唇不再言语。
“方才那首词谱得妙,琵琶声也清越。”贺兰澈寻找别的话题,“倒叫我想起小时候在邺城,二哥还没生病时,我们逃了课业去街市玩,偏遇着暴雨。便躲在蓬里听艺人弹琵琶解闷。”
他又接着说下去:“邺城王宫名为金阙台,逢年节总演大雅之颂,二哥哥一听民间婉约的琵琶便很入迷,总说要来京陵看看。”
“后来呢?”长乐问道。
“后来……”贺兰澈也不知该讲哪个后来,“那日暴雨如注,是大哥策马闯雨寻到我们,到底还是被王上责备。其实是我贪玩撺掇二哥,王上不好罚我,二哥替我担责,受罚的却是大哥。父王怪他没尽好长兄之责,他却半句不辩。”
长乐又懂了,怪不得辛夷师兄总夸季长公子,原来有些背锅天赋是与生俱来的,锅锅相惜。
她恐怕也让辛夷师兄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其实还有另一个后来——后来京陵齐物义讲,他们三人同来,季临安也在这秦淮河畔听过琵琶。可自那之后,季临安便再没气力偷跑出府了。
“二哥常年卧病,大哥曾对他说,他若有一日为王,定要遍设‘听音台’,邀天下曲艺人奏乐给二哥听。还要让天下百姓,在暴雨中都有瓦遮头,有曲可听!”
这番形容,令长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季临渊穿着鹤氅,展开翅根,庇护苍生的模样,一下想笑,便夸道:“哼,他倒是志向远大。”
贺兰澈真心想念他:“是啊,我常耽于小事,虽被他嘲笑,他却总替我周全,从不让我卷入那些棘手之事。”
“你想他们了,何时再回邺城?”
二人胡乱谈着,走回摘星阁门口,抬头,见未佩戴璇玑镜的乌席雪负手而立,见了他二人,立刻迎上招呼。
长乐见是她,立时来了精神,戒备却有意讨好,只当乌席雪上钩了。
乌席雪却说:“长乐神医,我代镜大人传话:镜大人身体不适,明日午后想劳烦神医看诊。”
镜大人?!长乐心头一震。
“镜大人还叮嘱,案子刚结,他心力交瘁,想落个清净,请神医独自前往。”
“案子结了?”贺兰澈先讶异出声。
“不错。已具结画押,只剩复核通告了。”乌席雪倒是一副轻快的模样,像心底落下一块巨石。
贺兰澈表面恭贺乌席雪复职在望,心里却道:镜大人特意叮嘱不请他去,难不成记恨自己拒他?还是有了林霁这替身,竟对自己这么冷漠?
哼!他转念又想:这样也好!后日林霁出关,他正想趁长乐不在时,去办一件大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重点比较多,和第一卷有呼应。
亲嘴!!亲嘴!!我比他们还急!!
第98章
长乐也不知是如何捱过昨夜的。她回房本想直接睡下,贺兰澈却似有不舍,找了几个借口邀她共赏月亮。
她就带着既不想毁他清白,又恐与他相处时日无多的反复纠结,与他并肩而坐。好在天公作美,一场夜雨忽至,两人不得不各自回房。
互道过晚安。次日午后,镜司的官轿准时来接长乐。贺兰澈送她上轿后,转身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时隔二十余日,长乐再次见到镜无妄,竟是在他的私宅中。
那是一处镜室,四面墙壁皆嵌琉璃镜,连屋顶也是镜面,中央设一方桌台,能映出五方人影。好在室内光影明亮洁白,虽被四周镜像晃得头晕,却不昏暗。
镜大人近日显然憔悴不少,下颌冒出胡茬,想来自鹤州返回后,衣不解带多日。
长乐最欣赏镜大人的一点,便是他说目的时,从不废话。
今日镜大人一如往常般开门见山,连寒暄也免了。
第一句,还是语气亲切如春风拂面:“本座没病,只是拈算白姑娘来了京陵,定得一见。”
第二句:“见过林霁了吧?”
第三句则是:“属实遗憾,这轰轰烈烈的事情已有个定论——无相陵的案子,与乌太师无关。”
“亦与长公主无关。”
……
实则这几句话,每一句都弹于五方镜面,再被反射驳回,同一句话,长乐要听五遍!
她被最后一句话搅得心绪不宁,终于开口问道:“镜大人的话,有几分为真?”
镜大人负手立于桌案前,指节敲了敲椅子:“若有一分掺假,这镜无妄之位,让你来坐。”
“这镜无妄之位让你来坐。”
“之位让你来坐。”
“让你来坐。”
“来坐。”
话音落,镜室中五声回应层层叠叠,声浪震撼,让人耳膜发颤。
镜大人开门向外招手道:“先将声效关了。”
这下终于清净,不再有回音了。
“这几日,镜司精锐尽出。若仅是乌颂子私生女一事,本不足以倾巢出动,奈何事关上百门生,兹事体大。何况牵涉无相陵近百条人命的旧案。”镜无妄一副愁容,沉沉叹气。
“可这些小报毫无底线——那刻报坊主已尽数交代,诱骗门生是为引起噱头,按律当判罚。至于乌太师与长公主的秘辛,却是问心山庄一手策划。”
长乐立刻毛骨悚然,明日便是林霁封诰之期,若牵扯了他……
镜无妄却忽然阴恻恻笑了,气场与那日在鹤州向药王道歉时截然不同。此刻若再说他曾勾天雷地火劈死绝命斋前斋主,长乐必定深信不疑。
但镜无妄没有接着聊林霁之事:“白芜婳,你外祖父乌颂子亲自招供的原录卷册,呈圣之前,你要先瞧一眼么?”
他未叫错她的名字,显然已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白芜婳听及此处,有些发颤地捧起那份私生外公亲口交代的画押口供,以及数十卷往年卷宗,还有镜大人的结语手册。
本子太多了,白芜婳翻了翻,最后以镜大人的总结本为准——
镜无妄提前声明:“陛下爱看话本,因而这本单呈于陛下的结案词便按话本笔法呈递。”
*
水泽灵修,画舫为舟。
濯水仙舫肇始于吴越水网,以雕花画舫为根基,终年沿长江、运河漂泊,谓“以水为脉,以魅为引,渡人心魔”。
舫中弟子多着月白羽衣,腰系水蓝丝绦,发间簪淡水珍珠,往来市井时自称“魅者”。
不修武功,专研心象灵修术,以音律、铃声、言语为刃,潜人入梦断执念、治失眠,亦能以“琴音”为饵,探听隐秘。
濯水仙舫舫主,摇筝。
十五岁接掌仙舫,善以“梦河幻境”替人解心结。天生美貌,雪肤胜月。明眸善睐,能窥人七情流转,眉尾藏一颗朱砂痣,笑时若春水破冰。
其与乌颂子相遇于扬州湖,彼时乌颂子尚是未及第的寒门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可惜空有美名,时运不济,总难于仕途上有所突破。
一日听琴,摇筝对其“皮囊”一见钟情,强留画舫三月,却在相处中,互相动了真心*。
乌颂子为入仕途,刻意接近微服出巡的长公主,被摇筝撞破。
他坦言“贪恋权柄胜过风月”,称“生得这副容貌,若不借此平步青云,便是暴殄天物”。
摇筝怒极反笑,倒也痛快断绝关系,只是觉得,既然此生要生养子女,为何不选个世间最貌美的男子。
他不义,她不仁,便趁其醉后以魅香迷晕,取其精血,进行过好几番操作,自此怀下一胎,生下女儿后,自己带孩子,远走他乡。
乌颂子尙长公主后,果然平步青云,历任明心书院山长、礼部尚书,致仕后更膺太师之位。
温润如玉,野心滔天,深谙“色相亦是权谋”,却对摇筝怀有复杂情愫——既恨其强留之辱,又念旧情。
昔日恋人再见,一个已是巍巍太师,受男德九诫,深谙朝堂倾轧之苦;
一个仍是魅者舫主,虽病体支离,却不改飒爽本色。
因摇筝身患绝症,知大限将至。临终前,将及笄女儿身世托付与乌颂子知晓。
乌颂子唯恐长公主察觉,暗中派心腹将未央送往药王谷,托言“友人之女中了寒毒”,求药王收留。
摇筝病逝前,最后与亲女见过一面,便自行航船于东瀛,东渡途中,沉没画舫。
*
“本座怕你不信,已做主请了云大师前来。”
他招手,大觉寺云清礼大师便自西侧镜面推开虚掩的门,缓步走入,他眼上的乌青大包终于消退了许多。
这册子的信息量太过庞杂,白芜婳只觉脑内似有乱麻缠绕,一时难以梳理。
要她立时相信这一切,实在太过艰难。
昨日听坊间传说,还以为是薄情郎、痴情女的戏码。
谁知外祖父负了外祖母,而外祖母手段更绝!
原来她的私生外公竟是个……是个“大种马”!
她思来想去,撑在镜大人的桌案上干笑数声,却想不出比这更荒诞的笑话。
“乌颂子会如何处置?”
“门生之事既为伪造,驸马犯男德,自当归男德司论处,府宅罚没。具体如何量刑,需陛下定夺——陛下不过都依长公主之意……”
是啊,淑仪长公主,她是陛下的亲姑姑。
白芜婳又发疯,将一卷册在桌案上当着这和尚与镜大人,敲得“梆梆”响:
“如何?那又如何?!他一言之词,自然摘干净自己,如何说明长公主真与灭我白家满门之事无干?”
云大师开口道:“当年先皇因怜惜淑仪长公主心性单纯,爱慕美色,恐其为人所骗,故特颁《男德经》。这些年,长公主一心修斋念佛,心慈仁善,贫僧可为其作保。”
镜无妄接话:“无相陵旧址,贪门与嗔门两大戒使已亲往勘验,并无任何证据指向长公主。你若不信,本座可代为引见淑仪长公主,待林霁封诰之后,你自可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那我家呢?我白家的案子呢?难道维持十多年前‘发疯自焚’的定论?”
“镜大人也要看我白家满门,当真永远背负‘疯子自毁’的污名?”
“镜司,既称‘照戒五毒心性’,为何,从不普渡无相陵?”
她擦干眼泪,字字泣血。
不对……当朝能取血晶煞之人,隐无踪迹,还有哪个人能做得到?
“当然不会,本座担保。”
镜无妄携着怜悯的光朝她走来,轻抚着手中“天地鉴心镜”,动作温柔而细致,但镜面上反射的冷光与室内长镜反射,晃得她睁不开眼。
是掠过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家的案子,按旧卷宗看,早已盖棺定论。”
“除非有人首告——你要告么?”
“若你以无相陵遗孤身份,向天下人揭露事实起因,自然可作人证。”
“自此,查狐木啄,便可顺藤摸瓜。”
镜无妄循循诱问:“依此查法,你可愿首告?”
“当然,若你愿亲自状告,需先交由滇州府提刑司受理。”
白芜婳皱眉反问:“那五镜司存在的意义在何处?如此大案竟不并查?”
“如今长公主与乌颂子已洗脱嫌疑,凡事需讲规程。镜司督查百官,而无相陵无官无职,终究属于民事纠纷。”
镜无妄缓声宽慰:“还有一法,除非林霁以照戒使身份介入——他若首告,镜司自当彻查。”
白芜婳瞳孔微微收缩,不想再将问心山庄扯下水:
“那日我所见虎体熊腰的壮汉,九尺神力,能生撕麋鹿,却瞧不出门派路数。”
“镜大人,暗处敌人虎视眈眈,林霁明处查案,能敌得过么?”
镜无妄眼神冷凝:“哼,本座届时自然亲力督办,为你保驾护航,他们还未必有这般胆子。”
不过,这几人心里清楚,无论谁来首告,要交代事实起因,必将牵扯血晶煞现世。
“你须想好:若以孤女身份告官,陛下定要先行索取血晶煞。而本座,也必会替他取来。”
“不可能,我绝不交出。”她眼底恨意翻涌,字字如刀:“宁死,绝不交出。”
世上只有她一人有法子,便是自尽,也绝不交出。
这是她爹爹死都要守着的东西。
“你若不交,圣上自会威逼药王。再不然,便要翻覆无相陵旧址,与你接触者皆要受审——”镜大人再次强调:“林家、昭天楼,一个都逃不掉。而负责审案的人,定是本座。”
“事涉秘术,百毒不侵、伤病速愈,始皇亦求。届时,济世情面、伦理道义,都不管用。”
五面天镜晃得她头痛欲裂,无论站、跪、抬头,只因哪个方位,都看见自己的失态、癫狂、狼狈之相。
她不知冷暖,却知晓后背沁出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镜大人,你有别的意见?”
——他曾说过,自己是世上最不愿血煞隐秘外传之人。
她又道:“若我只字不提血煞,只以其他缘由状告呢?”
镜无妄一笑,讳莫如深:
“五镜司立足之本,在于清明。本座若居镜无妄之位,定从无虚言,若要查案,必当掘地三尺。便是林霁家策流言、劫画相这般小事,亦要彻查到底。你明白吗?”
接着,镜大人亲切地扶起她,再也不称“本座”。
“不过,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不告,你自查狐木啄,而我——我,就仅仅是你师父药王之友,我不必向陛下述职,行踪言行不入百官起居注,如何?”
她的心才安定下来:“那林霁明日封诰之事呢?那些画像与流言又如何解决?”
镜大人哈哈一笑:
“门生之事,本乃报坊为博眼,添油加醋所为。至于乌太师与长公主的秘辛本就属实,林霁受命查案,自然有功。”
“画像被劫?原告都已撤诉,林霁乃本座亲自提拔正三品照戒使,光风霁月,家世清白,与这些事有何关系?”
他也不逼她:“不过,你回去,好好想几日再做决定。”
云大师适时走出:“昨晚淑仪长公主夜访大觉寺,心内不安,供了盏灯,将此信托付。是为濯水仙舫舫主亲手所书,当年交给你母亲,乌太师送她去药王谷时,自己留下了。”
云大师拿出信来,交给她。
白芜婳展信:
“情丝作缆,画舫为牢;我困他皮囊,他困我心相。”
“我强留他,却困不住他的野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情可渡人,亦可溺人。”
“我的女儿,你不必困在任何人的梦中。”
……
歇了一会儿,她整理好容色,回道:“不必再想几日了。师父叫我在京陵要尽信二位大人。若镜大人信守承诺,就依镜大人所说。”
镜无妄递给她一只锦囊:“以后避开官路,可联系的法子。”
“不过,我还是要见一面淑仪长公主与乌……”
“我为你安排。”
于是,她走了,一句再见也没说。
*
镜无妄与云清礼同立于镜室二楼,目送她出府的背影。
镜无妄:“魅者果然天性凉薄。”
他转身向云清礼解释:“魅者之魅,在一颦一笑一挥手间,却能摄人七魄,拟唱声声词牌,谁知有情无情?”
云清礼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头回骗人,竟是为你的谋算破了例。”
“愿她上道。”镜无妄冷面含霜:“这也是本座第一回包庇嫌犯,当偿还欠她的吧。”
云清礼双手合十:“有人种如是因,有人得如是果。”
“曲则全,枉则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镜无妄却接道。
云清礼摇头:“听不懂。你们道家之术,老僧不修。”
“殊途同归就好。”
目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镜大人才转身笑意满满。
“老云,还有一事,药王那边,我可不敢再惹他,以后就托你转达了?”
“阿米托福。”云大师无奈颔首。
最后云大师指着那结案手册提了一个要求:“那你要将陛下吃完姑父大瓜的反应告诉贫僧。”
二人摇摇手,相视大笑。
【作者有话说】
【彩蛋告别】
舫主:“娘要死了,药王也救不了我。你不用想我,也不用想你那个爹。以后的日子,自己好好过。”
未央:“好。”
“明天去见那少年吧,”舫主最后和女儿告别,理了理她的乱发,“用你的眼睛看他,用你的耳朵听他,若他爱的只是你的表相……”
未央:“我就摇响铃铛,让他看看真正的魅者。”
[玫瑰]
“我的女儿,你不必困在任何人的梦中。”
[猫爪]
1.注意镜大人称“本座”和“我”的时候
2.本荷桃也不知道镜大人好坏
3.可以回顾镜大人来鹤州道歉的时候
4.等结局就晓得了
5.外婆真离谱啊——
第99章
京陵,归墟府。
归墟府坐落在京陵城西北的“紫仙坡”上,说是坡,不过是个黄土堆成的小山包,每逢初一十五,山包上便支起青布幡,幡上“天师传人”“茅山正版”的字样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倒像是城隍庙前算卦瞎子的幌子。
据说是“灵气汇聚之地”,贺兰澈以前从来不信,只是上回被算了一卦,如今倒觉得不妨试着信一信。
只因药王谷不喜归墟府,贺兰澈便趁长乐不在时,偷偷来了这里。
这山包脚下立着块斑驳的木牌,上书“归墟府”三个大字,“墟”字缺了半边,露出底下“虚”字的旧痕——据说是被识破骗局的百姓砸的。
他沿着土坡往上,五步一幡、十步一棚,竹棚里摆着香案,“天师”左手执拂尘,右手却攥着串铜钱,油光满面,倒像个富态的账房先生。
最顶上的主棚,檐下挂着串核桃大的灯,灯油早该添了,却只浮着层薄油,灯芯焦黑,照得“通灵克符”四个金字泛着鬼气。
居中而坐的老道自称“张半仙”,他摇着破扇子,见有人来,立刻换上哭丧脸:“这位少侠印堂发黑,可是遇着脏东西了?我这有‘平安符’,乃贫道闭关七七四十九日,采日月精华所制——”
贺兰澈皱眉,林霁也不算“脏东西”,他本意不是如此,因而老道第一句话就让他想回去了。
“你们归墟府,就这?”
他打量了一眼,在邺城时,王上最是信奉的“天师观”,没想到在京陵是这副鬼样子。
老道也不和他生气:“我们节省门面,京陵分府而已,这边信佛多,实则西南总府那叫一个辉煌!”
见老道桌上摆着三叠符纸,都不干净,贺兰澈揣着手端详了一番。
作为一个正版的偃师,他认得“平安符”,用糯米浆掺黄表纸,晒干后用红茶水染成土黄色,受潮后会显出血字——特殊颜料,遇水即现。
他再看“招财符”,暗藏磁铁碎屑,若贴在铁皮柜上,能微微颤动,实则是在柜中偷偷有磁铁引动。
“去病符”,最是缺德,用锅底灰混香灰,号称“以毒攻毒”,若有人用后腹泻,老道便会说“排出体内邪气”。
归墟府的骗术从来不是秘密,可总有人愿意信。譬如贺兰澈就算看穿了这些把戏,这些日子也总想着鹤州那个老道士的话:“小心名字之中带霁之人。”
因而他觉得——事关重大,不得不迷信。
哪怕求个安慰也好。
他也不废话,拍上一锭银子,“有没有保姻缘顺遂的符?”
就这四个字,足以让经验凝练的老道看穿他了。
老道掐指一算:“这位公子,定是在求亲时碰了壁。你要从实说来,老道才能帮你。”
见贺兰澈还在怀疑,老道又补充道:“若是佳人心意不明,则用‘驭符’,若是有旁人作祟,那自然是‘克符’。”
贺兰澈便凝神思索,长乐属于哪种——
心意不明?
这倒不是。他这六年为长乐寄信,都当是她回的,因此满怀热忱。自从辛夷师兄穿帮之后,才算明白她一直在拒绝自己。
可自从她中掌之后,脾性温和许多,即便他非要来京陵,她也不撵他。
在京陵,她心意更是明朗,她抱他,给他升成‘医助’的身份!还想亲他。
好几次!
那就是旁人作祟。
“旁人多吗?”老道又问。
贺兰澈细细盘算她身边所有人:
辛夷师兄?不算,他是恩人。
药王?不算,他简直伟大。
大哥?当然不算,长乐就没理过他。
二哥?镜大人?程不思?管三?
很显然,事端是从季雨芙开始的。
她先沾上林霁,又因自己失察放他入船,才将长乐身边单纯的关系搅进了“婚约”。
如今林霁出关,长乐要搬回林府,往后的局面还未可知。
季雨芙的“季”!林霁的“霁”!
其实真要算起来,大哥和二哥也算在内——大哥的流言报、二哥的病,都曾让他为此分心。
于是他坚定道:“多!”
“唔,难办。”老道磨磨蹭蹭的。
“你要银子就直说,再废话,我走了。”贺兰澈催促。
老道这才捧出一张新纸,瞄了贺兰澈一眼,解释道:“向来姻缘符,都是求忠犬天师庇佑。”
说罢,他用朱笔在符纸中间画了只小狗,让贺兰澈自己填字:“写上你想克之邪祟相关的字。”
贺兰澈立刻在其中添上“霁”字。
黄封红绳一编,便成了个小巧的挂饰,老道再拿到卦台去焚香念词叨叨个不停。
“好了,这就是十大克霁符,至少能克十个,够你用了。有此符庇佑,忠犬天师定保你姻缘顺遂。”
克霁?符?
……
于是,今日暮色漫过黄土坡,老道数钱的笑纹里映着不少与贺兰澈同路的归人,来自万家灯火。
不知有多少人正捧着符纸,做着改天换命的梦。
包括贺兰澈,他将这克霁符绑在他腰间,和“长乐神医”专属的玉牌绑定,下坡走路都带风。
明日便是林大人诰封仪典,游花街……
哼,林霁……
收你来了!!!
*
贺兰澈刚回摘星楼不久,便见到长乐回来,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吓得他赶紧将符藏了藏。
“镜大人病得重吗?”
长乐只顾着上楼,也没回话,直至两人一起到了楼顶。四下无人时,她突然说:“不重,小毛病。”
随后,她踮脚抱住了他。
她手臂环搂住他脖颈,脸贴在他胸膛中,感受到那不带绣纹的纯色缎面衣料果然如此,光滑柔软,不咯脸。
贺兰澈脑袋上仿佛有花开了,心跳“咚咚咚”敲起来:这符刚拿到手就这么管用?
可见,有时玄学还是很有些说法在身上的。
长乐抱了他很久:“你说,计划明日,和享受今日,哪个更重要?”
她似乎并不期待他回答,又自顾自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享受今日的资格。”
“因为我想要的,总是那么难得到。”
贺兰澈察觉到她的异样,却又摸不着头绪。他本想问:你要计划什么?想得到什么?你又要下地狱吗?我能不能帮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感慨,让你伤心?
脑海中思绪翻涌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句最紧要的:“镜大人……得了不治之症?他要死了?”
“唉……”长乐深深叹口气后,在他怀里笑了。
破功,抬眸,一脸遗憾地望着他,望了好半天——所谓好的爱人可以减轻一半人间疾苦,有些人只要呆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这些话很不错,原来就是形容他的。
“贺兰澈。”她指着露台边的软榻,“我今天被吵得头晕,困倦、疲力,你抱我过去。”
他其实更喜欢听明确指令,不擅长猜测心意。于是依言照做,捞起她时,浅青长裙的衣袂轻扬。不费什么力气便盈了满怀。他格外珍惜这几步路,更小心地将她放下,顺便拎来一只软枕垫在她腰间。
长乐其实头不疼,但贺兰澈嘴里念叨一句“冒犯了”,便将手指颤巍巍地搭在她额间,轻轻帮她按着:“这样会不会放松些?”
于是她闭着眼睛,任由他难得的舒心檀木香气将自己包裹,恍若儿时雨夜,在小床上用厚厚棉被堆出个洞穴,蜷缩其中,满是安全感。
“你知道吗?我今日在镜大人那里提前听到大八卦。”
长乐语气悠然,神色淡然,仿佛在说别人家的闲事。
“是全天下人都还不知道的大瓜,可笑得很,和我们昨晚听的评弹故事都不一样。”
贺兰澈来了兴致:“我想听。”
平日里都是他话多,长乐很少主动讲故事。
她贴紧他,闭着眼睛道:“据说——乌太师真是大骗子,那舫主也不无辜,他们联手辜负了长公主,盛传灭门私生女的长公主却是最无辜的。可笑吧?”
“那些门生当真受害了吗?”
“门生之事是有人诬陷他的。这是他的报应。”
“都是镜大人亲自审的?”
“镜大人是如此总结的。”
“那就不会出错,镜大人手下还从未出过错案呢。”
贺兰澈倒是松了口气,既像是庆幸自己仍有识人眼光,又像是庆幸至少许多人未遭灾祸。
他不曾落井下石,甚至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据说长辈们就是这样,思想保守,行事却荒唐。若不是门生那件事,恐怕这点八卦还盖不过咱们的流言报呢。”
“我祖父常说,许多文人空有一腔鸿鹄之志报国,却连身边小家里的两三口人都料理不清,让我们引以为戒。”
长乐点头,睁开眼道:“你说,他们的孩子是不是很倒霉?不是自己选择来这世上,命却没了。”
“这要问她们自己才知道。”贺兰澈认真思索她的话,“人无法选择出身。我见过许多人出身差,却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也见过许多人出身好,日子却糟糕透顶。这如何能一概而论呢?只是忍不住可怜那些因外力而薄命的人,所以世间才提倡竭力劝人向善……”
话太多,长乐却只听见第一句话。
问她们自己么?
原来母亲从来不对自己谈她的家乡,是这个原因。
她望着天上的云,这世上只剩她最清楚。
她的爹娘曾是这世间最相爱的人。
她的小脾气有人纵容,他的犯傻有人托举。
起码,母亲该是过上了外祖母没过上的日子。
而她自己,每一年生日,父母都会说:“小白是因为爱才出生的。”
……
她的眼睛忽然被糊住了,一头埋进贺兰澈怀里,把眼泪全蹭在他衣服上。
仅限今天,她突然不想再想那么多“往后”。
这些仇人总像断了线的风筝,追着追着就没了踪迹,耽误她好些日子。反正横竖难找,还不如放自己一马?
何况今天意外得知这些母亲从未和她提过的人、事。
外祖母有了母亲,母亲又有了她。
因而她身负的,不只是血海深仇,还有替她们把未竟的人生遗憾,都活一遍。
鉴于外祖母轰轰烈烈的手段——她也因此有了新的启发。
于是她抬眸,准备郑重地吻贺兰澈一下,什么男德?
既然此生他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永远别想再跑掉了!
此时此刻,夜暮浅淡,月色溶溶,他的侧脸轮廓如明珠生晕,一点嫣粉色在他的眼角鼻尖唇峰。
听他的声音清浅温柔,继续开导着自己。
她准备要给他一个奖赏,慰劳他这许多年的纯净,以后要正式将他占住。
到底是都没亲过人,她抬起脸,示意了半天。
再度睁眼时,贺兰澈还在那叭叭叭:
“我知晓这人世间有一万种人情,总把人困得缄默。”
“世俗的眼光确实难逃离。”
“方才你说,计划明日和享受今日哪个更重要,我知道你总把事想得长远,才自寻苦处。”
“我不愿你为人情流言为难,这些日子,我该以礼相待,不该总让你误会我骗你到这儿是有所图谋。”
“或许今日我用了些奇怪手段,让你这么反常的温柔,但我定要坚守本心,明媒正娶与你成婚,从此才能……”
长乐皱眉打断他:“我倒不是这个意——”
目光却移到他腰间多出来的符咒,“这是什么?”
“归墟府的?”
他颤着手,“你怎么知道是?上面也没写……”
长乐一把扯下,丢在他身上:“十大克符!和义诊前送到我师父手里的一样!足有三万张!”
第100章
今晨算是个万人空巷的好日子。
长乐昨晚的念头,经一夜毒虫、鸟人、梦魇“三件套”的教训后,成功恢复了清醒。
只因醒来时,她正掐着自己脖子。
她不明白,梦魇究竟从何而来。
总之,贺兰澈如愿以偿地迎来了她冷若冰霜的一面。
好在这回不同,至少他有权抚开她的眉心,而她不会再骂他。
贺兰澈失落的嗓音带着黏腻的委屈:“真要搬去林府吗?”
这话让她骤然回神,犹豫起来。她倒不会因旁人说“药王谷神医与昭天楼三公子日夜厮混”而动怒——毕竟昨日骂她、今日求她救命的例子太多了。
终归因有许多事要与林霁商量。何况母亲的遗骸暂由伯母照看。
贺兰澈却耍赖,紧紧揽住她:“真的要搬走吗?我舍不得你。”
他又不忍让她为难,便想了个折中法子:“或者,你邀请我也去!”
长乐:“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请你滚回邺城。”
不过经历昨日外祖母、外祖父的事,她也有些警醒——最好不要牵扯进三人纠葛中,容易吞噬自身。
“你记住,我与林霁没有婚约。若之后时机合适,我愿意见你的家人。”
这简直是贺兰澈六年来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他乖巧点头。
已经说明一切了!
为此他舍弃了要压林霁一头的打算,穿得并不喧宾夺主,反而很有气度。收拾妥当后,陪她一起来到长街上。
*
“封诰”象征着获得朝廷正式封赏的荣耀,林霁今日将骑马游街、受百官朝贺。
依例新任照戒使需“簪花披红、跨马游街”,绕城展示天子钦任的殊荣。
御赐的金鞍白马踏着晨曦,锦旗猎猎作响。自宫门而出,经京陵各主道巡游,沿途百姓夹道围观,官府设宴相迎,这般场景正是无数士大夫毕生所求。
三通画角高亢入云,十六名武侯卫骑乘黑马列于街道两侧,手中钺斧在朝阳下划出冷冽弧光。“噼啪”一声,为首的卫尉马鞭往地上一磕。
马蹄扬起不羁风,林霁便身着簇新的三品武禽补子官服而出,紫袍绣虎,宝冠华彩,周身萦绕着石之灵的辉光,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出青白之色,捧玉衡镜的手稳如磐石,连皇帝亲编的丝绦在白马上都不见分毫晃动。
随从捧着黄绫诰命卷轴紧随其后,朱批御笔在薄曦中光耀流动。
贺兰澈踏上长街前,虽与长乐约定不与他相较,却仍忍不住拆解起这身行头。待林霁踏花而来时,他脱口而出的竟是:“他栓腰带了耶。”
从此以后穿官袍,再也不可能不栓腰带了!
不得不承认林霁择色的眼光堪称绝妙,先前鹤州那袭浅青瓷色已让贺兰澈惊为天人,今日这身应急赶制的补服更是别致——淡紫近藕荷色的圆领袍上,云虎宝象团花纹尽显宫廷织造之精妙,映得玉衡镜紫气流转,独享照戒使的威仪。
他终是告别了那衣袂飘飘的风流做派,令贺兰澈欣慰不已!
只是林霁额角被风吹得垂落的两绺碎发,被路人赞作“我见犹怜”——贺兰澈便往他额头看去……盘冠戴簪,还是莲花玉冠,为何不用幞头?
哈!你个负责审问拷人的照戒使长什么美人尖!
想到这儿,贺兰澈摸了摸自己的美人尖,好险,还好他也有……
长乐看得专注,噙着浅笑,是真心为林霁的今日而高兴。
而贺兰澈却偏要指着那身三品官服追问:“他衣裳是暗纹,算不得纯色了吧?”
“你讨骂!”
……
陛下御赐林霁的白骏马离他们越近,漫天花瓣扬得越盛,耳畔碎碎的夸赞声越来越响: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朗月清风世无双。”
“林大人比去年的探花郎还好看!”
“单论美貌,林大人与咱们女官乌大人竟也不分上下!”
“镜无妄眼光真好,好会招人,镜司果然个顶个的美貌!”
还有姐姐们当场宣布:
“镜镜不香了!”
“是啊,镜大人年纪到底大,我墙头从此只粉小林一个!”
“小林!姐姐爱你!!!”
男人群中,则有些人偷偷嘀咕:“有男德经制约的世道真是太黑暗了……”
“可不是么,但凡我们敢喊一声乌大人,立马就被她抓走。”
更有清醒的文人只顾搜集市井言论,打算登报:
“上次瑞奇不是说林大人已经定亲了吗?好像女方还是药王谷的青衣呢!”
贺兰澈脸色一变,赶紧挤去辟谣:“没有的事!瑞奇乱说!”
另一坨人群却议论:
“听说林大人亲口承认,若能娶到药王之女,他便是京陵最有福气之人!”
“咦?是长乐神医么?她不是已有了邺城长公子和昭天楼三公子?”
“啊?她还要收下林大人啊!”
贺兰澈脸色更难看了,飞奔过去强行插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却被人怼:“你有没有看过那篇报?”
“是啊!我还希望长乐神医和长公子是一对呢!求她放过林大人,把林大人分给姐妹们。”
“长乐神医确实与长公子绝配,唉,可惜是对苦命鸳鸯。她会不会因国别差异而知难而退,转而选择林大人?”
贺兰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愣是没听到一个支持自己的粉头。
他只好亲自下场,中气十足道:“大家都知道长乐神医喜欢昭天楼少主的。
又被人怼:“你别再造谣!”
长乐破开人群,走来找他,有人注意到她的青衣,就问:“你也是药王谷医师吧,你知道内幕么?”
长乐点点头,正要说话,偏生林霁路过她,一眼锁定,投来甜甜笑意,下颌轻点,示意待会儿见。
她那句“他不是造谣……”瞬间被淹没在人群喝声之中。
“天啊!!!林大人一笑,这世上最生气的女人都要消气。”
“谁家照戒使笑得这么甜啊!!!”
“看来瑞奇说的是真的!林大人连看到穿青衣服的人都笑!”
“我从此只为小林穿青衣!”
在被众人认出这就是长乐神医之前,贺兰澈扣着她的手就走了。
独剩林霁僵在马上,被人群簇拥着,望着他们的背影,笑容凝固,脸色渐沉。
*
贺兰澈背靠斑驳巷墙,一脸惆怅望着她:
“我就不明白,我的口碑就这么差?人憎鬼厌?可他们明明都很爱买昭天楼的东西。”
人缘这种东西很难说得准,长乐温声道:“识你的人,都知道你老少咸宜。不识你的人,雾里观花,自然有偏见。”
她顺便在心里想:就像不识季长公子的都夸他是“话本绝世男主”,而靠近过的都知道他最擅搅弄风云,而且……煽动性强呢。
见贺兰澈还是惆怅,长乐又添了句:“旧庙那些被你请吃过羊肉的人,都替你说话的。”
是是是,贺兰澈想起来了——他们说,祝他有朝一日“或许有望”能胜过大哥。
凭什么?付出型的就没有光明未来吗?
“总之,要抱抱。”
“嗯?”
长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贺兰澈拉进怀里,檀香氤氲,他的袖风完全裹住她,下颌埋进她发间:“得到一个伤心的安慰。”
他遮住了长乐,却没遮住自己的高马尾玉冠,骤然有人看见了角落里的他们,响起叱喝:“居然又有没篦发的男人在不守男德!”
“速报男德司拿人!抓他呀!”
贺兰澈脸色一变,耳尖霎时染霞,攥紧长乐一起跑:“我真服了!我要回邺城!我再也不想呆在京陵了!”
跑累了,两人也不敢直接回摘星楼,生怕坐实身份。他们绕了一圈,用轻功甩开众人,最后从后门进了林府。
林霁踏马游街后,还有许多流程要走,脱不开身。此时林府中正由父亲林平江和母亲苏骊眉在清点礼物。照戒使不重财货,重雅物,都是同席之间互赠的贽礼,以做恭贺象征,如笔墨、折扇。点起来倒很容易。
林平江先看见她们,口中那声“婳”字还没喊完全,肩膀上就挨了苏骊眉一记巴掌,连忙改口道:“哗地一下就来了呀~”
“他是昭天楼三公子贺兰澈。”长乐介绍的话音未落,苏骊眉便笑得格外热切,一把拉住她的手。而林平江的目光则落在贺兰澈身上,眼尾眯起弧度与林霁如初一辙:“这小崽子,咱们是在哪见过?”
这下贺兰澈便想起来了:“伯伯与我四叔……”
话头戛然而止。
苏骊眉:“原来你们认识?”
贺兰澈咬紧下唇没说话,听林伯父自行圆场:“啊——眉眉啊!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天水小鲁班之玄孙,贺兰焰的小侄儿,如今竟长成这般玉树临风的模样了!”
苏骊眉“哦”了一声,准备晚上关了*门再找夫君算账。
贺兰澈想起许多年前来京陵时,四叔难得见他,那段时日便与他难舍难分,时常带他出门。
只是四叔沉迷于蜀州麻将,四人牌局桌上,必定有这位伯伯!
而这位伯伯除了擅长问心剑派的轻功外,还从此悟出独门身法“狐步嘘声”,总能于半夜偷偷溜出家门,找四叔搓麻到天亮。
……
长乐回林府是要将近日与镜无妄达成的协议,悉数讲给林家听。
既然心中坚定了心意,便不想让关系处于朦胧之中,更不想让贺兰澈被误解,便特意转向二老,态度明朗:“近年我求学药王谷,便是他一直助我,如今师父派我来京陵,也托他一道。贺兰公子心性单纯,是正人君子。以后我也需要他陪我协理医案。”
长乐意思坚决,但大家都看过贺兰澈的流言报……苏骊眉点头同意时仍紧搂着她,坚持用方言道:“白天可以,只是幺儿……入夜后还是要回家里来住。”
贺兰澈家中族亲多,打理长辈关系是他的擅长。
他闻言后,从容行至二位长辈面前,执晚辈礼,右手虚握,左手覆于其上,躬身时脊背仍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却又真挚诚恳:“晚辈如今有幸为长乐神医的医助,唯愿为她分忧解难,余生尽得轻松自在。”
抬眼望向长乐时目光清澈,似春溪映日。
这下才让苏骊眉相信他确实正直磊落,并不太像市井流言形容,便掩唇道:“乐儿是我姐妹的孩子,儿时与我家林霁定了婚约,我们……”
“做不得数!”贺兰澈眉头急蹙,耳后已泛起薄红。
他属实在意此事,才出言急切,眼中又因打断了长辈话头而惭愧,便又行个大礼。她过去把他拽起来。
见他二人黏得拉丝,苏骊眉心下了然,便补道:“看来三公子是个实诚的孩子。不像我家林霁,方才人都在传,游街时对着一个姑娘笑出小梨涡……既然如此,我们以后不提这些玩笑话了。”
长乐差点被茶水呛到,便说要去逛会儿园子,等林霁回来。
林平江望着他两人离开这场景,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苏骊眉肘击他腰间:“叹什么气?没瞧见咱们婳儿看他的眼神?”
林平江叹气更深了,“老白若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他这么一说,妻子的眼睛也红了。
大约歇到酉时,院外才传来马蹄声。
林霁勒马庭前,带着一日事毕后的微喘,披风挟着怒姿,随暮色卷入中庭。
踏进院里,林平江正要上前迎接,却被苏骊眉按在圈椅上。
“年轻人的纠葛,何须你我掺和?等他们自己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