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昨日,船上时间以贺兰澈时不时主动找林霁斗嘴而慢慢流逝。
林霁明着吃亏,暗处找补,因此他俩斗得不分上下。一起被长乐冷落后,谁也没有气馁,反而更粘人了。
这导致季临渊一直想与长乐说正事,却挤不进去。
前半程逆风,后半程顺风,少部分时间平着吹,反正就这三种行船方式,和人生类似。
算来,应是过了两天,真正快要靠近入江口时,还不用老船工提醒,大家根据水流颜色都能看出个大大的“赣”字在远去。
明日就要在前方换船。
这意味着贺兰澈会被季临渊“押”回邺城,长乐惦记着与他们分别前,还有件事儿要悄悄做。
给季临安开药!
这药跟师父“象征性”给他的普通补药不同。
长乐抠抠搜搜地从药瓶里倒出来两颗炼好的血晶,这东西是有质保期的,越新鲜越好,还是上次中掌之后,她将就着把血衣……
唔,总之,这次炼的不多。
单独见季临安一面还是很容易的,他常常都是自己呆在舱里,不与大部分人社交。
这一日的下午,贺兰澈拉着季临渊与林霁打发时间,三个人先是面对江水来了一些抒发男人间豪情壮志的傻话。
然后就突然要喝酒——说作为惜别,也不知是谁憋着坏提出来的!
正好,长乐便去给这位参与不了的季二公子,最后一次把脉。
病号苍白着脸色,却健壮很多,应该再养个三五月,就没什么事儿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当长乐给他这两颗血晶丸子时,叮嘱他谁也不能说,他就知道问:“包括我父王、兄长和阿澈吗?”
“你若又毒发,可服一颗保命,但要想活命,最好谁都别说。”
他点头时,长乐也在想:究竟京陵里有谁要与他过不去呢?
长乐回去漱洗完要准备休息了,这两日和季雨芙同住一间船舱,忧心晚上会不会梦魇起来吓到她,她都是生熬一晚,或去甲板上睡——反正她对温度感知太低,不怕风冷。
晨风大统领却来请她:“神医,请您去看看长公子。”
“长公子想着明日要下船,便与另外两位公子多饮了几杯,那林公子与贺兰公子玩行酒令,争酒斗嘴……”
长乐皱着眉头听晨风禀报时,也没听懂。
这三个人还在一起玩什么?斗诗?真心话大冒险?
晨风学他主子挑眉的模样,心道:玩的是《长乐神医爱好接龙》,听起来两人都是胡说,完全驴头不对马嘴,没人判对错,便分不出胜负。长公子更是一句话都接不上。
总之,贺兰澈与林霁先喝醉了。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们平日确实不喝酒,两个人酒力都一般。
最后贺兰澈抱着林霁的青霄剑不撒手,林霁埋头在桌上,有一本书居然叫《镜司金典备考攻略之镜无妄语录》被拿来垫头。
晨风大统领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将两个人都拖回去,狼狈样不分伯仲。
季临渊则还好,尽管他才真正喝得最多——那两个斗嘴,他就自己饮。
但他今天不嘲林霁,也不帮贺兰澈,偶尔呛出一声“你们都太天真”的笑,再配上惯常蔑冷。
可是四五壶几乎都是季临渊喝光的,他还双手撑着腰,坐得板正,实际眼神已经逐渐放空。
撑着仪态与风度,慢慢回到船舱后,就躺下了。
这些酒对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以往代行“少城主”职责时,要与各方会谈,他还能喝得更多,且不忘要谈下的事。
今日的长公子应该也不例外。
“不瞒神医,长公子这些年行事多策马,还是第一次坐超过半日期的船。再加之喝了酒,受了风,此时不适,又不好意思说——”
晨风将长乐引进去,他往耳朵塞上两坨棉花,就守在门外。
*
长乐进来时,季临渊尽量披衣、展袍、净手,只是比较慢,比较勉强。
果然,她见季临渊不知是情绪低落,还是鼻息不畅,总之说话瓮声瓮气的。
“他们都休息了,若外面有人,晨风会来通报的。现在,你有空了吧?”
长乐点点头,坐得倒近不远,给他诊脉。
“明天就下船了。”
长乐又点点头。
“你……后面要如何打算?”
长乐:“长公子还能来京陵么?”
“不能。此番我回城若顺利,要接手政务,何况,我这样的身份,去京陵需要特别通备,专司接见,麻烦得很。”季临渊揉揉眉心,头疼。
“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入京陵王城的,否则会很麻烦。”
长乐:“我知道了。”
他确实有些醉意,不然不会说两回麻烦。
季临渊缓缓神,趁着他还清醒,就捡重要的话、该问的话一口气咕嘟倒出:
“你要去的话,注意避免安全,小心。”
“想搞懂晋国高瑜大将军的却月阵为何物,帮我搞懂。不行就算了,主要是小心。”
“你有什么要图谋我的吗——”
长乐:“却月阵?可以,不过你先告诉我,两月前,你去绝命斋做什么?”
她问起这个,季临渊短暂清醒酒劲儿抬头,眼眸里亮过一丝敏锐,很快又被混沌打败,变得朦胧。
“你过来些。”
是能令帐外千军噤声的长公子在发话,长乐听令挪过凳子,脑子突然一下懵了。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三天,想起季雨芙的“画舫理论”,要每间留一绝色公子,夜夜换一间。
她还真是每个夜里,一人一间的看病啊!
长乐自己都觉得——老天,离谱。
她脸红了。
季临渊分明捕捉到长乐的这丝不自在。
却以为是她太少和自己单独相处,所以不好意思。
他此时说话非常低沉,像两块负磁石在耳边负隅顽抗的声音:“其实我没喝醉。”
“那你去绝命斋做什么是南宁郡的绝命斋哦……”长乐相信他,又补问一遍:“你别误会,我只是晓得多一点,好应对。毕竟他们要杀林大人,不是么?”
林大人……对想起来了,那个新加入房间的林霁。五镜司的新照戒使。
季临渊抬起脸道:“你与那林……当真青梅竹马?”
长乐没跟他讲过这些事儿,都靠贺兰澈转达。
她也不正面回答,笑道:“我只对灵蛇虫谷有关之事在意。至于我的家事,不瞒你,林霁已经身中奇毒,只有我能救他,而我要先去查他,你可放心了?”
季临渊不做声,仿佛在判断真假。
“怎么,长公子不信我?你可记得我们结盟时,第二件事说的什么——”
季临渊:“我信你,永不疑心的信。”
长乐:“全心信任,决不割席。”
不知为何,他们此时心有灵犀,都知晓对方要说什么,于是这两句话重音了。
他是疑心重,却更是重承诺的人,凡他允诺,没有做不到的——季临渊想到这儿,接着道:
“我去那个地方买东西,买他们有的东西,买邺城要用的东西。”
这句可堪算“军机”的秘密说完,季临渊就彻底放松下来,开始不对劲了。
他又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所以你有没有什么图谋的,要我筹谋……不,你想筹谋什么,我都让你图谋。你对我有图谋?那你就快来图谋我啊——”
他已经很克制、很克制地说出这句话了。
仍吓得长乐一愣。
她不得不伸手,稳住他肩膀,关心他一下:“你脑子还好吧?”
季临渊笑得还怪感动的。
他觉得,她又在勾引他。
“芙儿与我讲了一些奇怪的话。你怎么想的?”
长乐无语,她怎么回复呢?总不能说:啊,你妹问我可以嫁给你吗?
于是她邪笑道:“我在想,你们邺城真能支持一夫多郎制么?”
季临渊眉目瞬皱,像听到了什么听过很多遍的头疼话,拒绝得倒坚决果断:“休想!”
果然,长公子心胸狭隘呢。
很快,季临渊又搁这儿借酒发挥:“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迟早该问的。”
“你问。”
“就当,当我喝醉了,人胆子变大——我平时不喝酒,故而,今夜这样的机会不多,此生恐怕也就这一回了……”
不愧是长公子,喝醉了也要露出一副“施舍你,你赚到了”的风仪。
他抬起脸,十分骄傲,却凤目轻阖,似乎在认真想象什么:
“我想问你,倘若当年是我陪临安来看病,先遇到你,或许你再喜欢我时,便不用苦恼于如何拒绝阿澈了。对么?”
长乐本来以为要问点她的家事,没料到这句突然又奇怪的问题。
她向来就喜欢逗一逗又懵又傻的人,听他们说傻话。从小就喜欢,这是她从未改变的邪恶之处。
尤其对方平时还是聪明人时,变傻了再逗——堪称她的一大癖好。
她笑得很开心,甚至主动冒着危险靠近了季临渊:“长公子,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呢?就这么肯定吗?”
“那你为何,为我挡下一掌,命都不要了……这世上,还没有人会为我做这样的事。临时起意吗?我不信,怎么会有人为我?做这样的事?”
长乐缩回脸,没有答案,只有一些些的心疼。
但邪恶又瞬间占据上风,让她也骄傲起来——或许哪天叫季临渊看见她原貌,他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他先来药王谷又如何?或许贺兰澈只要看见她的脸,还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疯。
她才想到这里,两个人的心果然又灵犀了起来。
季临渊眯眼,带着三分探究:“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你或许不长现在这样?就是阿澈画的那样呢?”
涉及正事,该长乐谨慎了,她扭捏道:“那倒也不是。他确实夸大其词。”
“也对,也对……尽管你长成如此,我也想拥有你了。”
……
此刻,长乐表情:???!!!
半晌都没说话,两个人只在对视。
这大概就是长公子的真正心思吧,他很想拥有她,但他是船上,最不敢、最不能见光之人。
季临渊凤眸微动,又道:“我突然产生一个很邪恶的念头。”
清夜,清月,船停泊于江岸,晃来晃去,令他们都晃来晃去。
长乐觉得,他好像快挑起了自己的疯,那种内心深处想把世间所有都毁掉的冲动。
她连忙叫停:“长公子是正人君子,既然知道邪恶,便不用再说。”
季临渊:“怎么,你不是要为灵蛇虫谷报仇,有天下第一邪医之美梦么。你我,不做正人君子,永堕地狱如何?”
长乐:“……”
这倒是,被他这么一吓,差点忘了。
完了,季临渊不会事先温柔地打好招呼。他展臂,不由分说将她拉过来,彻底揽在怀里。
他掌着她的腰,抬头,认真邀请她:“永堕地狱如何?”
当他呢喃到第三遍时,她尝试着挣开他:“你疯了……”
他声音像入魔:“我疯了,如何。你我就能得偿所愿,正大光明。你说,若有这么一天,是什么样子?”
她想挣脱,可是季临渊的力气真大。
一个大龄单身的男子很可怕,不懂人事又莽撞想懂。
“你如果再乱动,我不能确保会发生什么。”
长乐便不再像小猫一样到处寻找出路了。
他应该是大熟男的年纪,却将这些年的阅历点错地方。
这人平时,身形挺拔修长,除了玄色、墨色长袍甚少穿别的颜色,领口袖口处的金丝嵌如真金,贵气逼人。此时还能看到他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
哦对了,他妹说的“宽肩窄腰,手臂有力”是真的。
长乐此时被他箍住,他晕乎乎的头却嗑在她肩上,这是非常非常糟糕的距离。
无论多小声说话,都能一清二楚。
“那天,你在崖顶,也这样抱着我,喊我娘。”
长乐推搡道:“我有么……你不娘啊。”
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答非所问,随心所欲的诽谤、造谣、改写历史:
“是你主动的。”
“你摸我,把我推到水里……”
“你给我治伤,叫我脱衣服。”
“是你主动的,你先抱我的,招惹我,撩拨我,不是我负了阿澈。”
他沉重叹一大口气,他眼睛红红的,抬头望着她。
他也有一双极漂亮又蛊惑人的眼睛,只是平时被忽视着。
他才是,真正的狐狸精,有阴谋,此刻被她全知道了。
根据长乐这几天与贺兰澈、林霁的战斗经验,怕季临渊一会儿也要开始哭。
她本来不喜欢经常流泪的男人。
可是他既然提到娘了,就想到他也没有母亲。
求而不得,被世界遗忘,想找回自己,又瞻前顾后。
同一类人,同样的压抑,都看见过对方发疯。
这也算一种缘分吧。
于是她伸手,去试揩他的眼角。
季临渊又说:“你不必摸我……我没哭,只是有些压抑不住。你知道压抑不住的感觉吗?”
长乐只能心道:第一,我没有摸你。第二,我比你更知道压抑的感觉。
“我……很多年不曾这样了,你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么。不管别人,不管天下了。有时候,我突然不想做长公子,我想做阿澈,像阿澈,也不管不顾一回,所有人都支持他,他肆意地,爱着他爱的人,不顾所有人的眼光。”
这下季临渊真哭了,果然如自己所料!
长乐又怕他突然亲上来——这绝不可能,于是袖中正准备摸针,要一针扎晕他。
她去按他脖子,先确定是哪一处穴位,别扎错了。
季临渊:“你想对我做什么?”
长乐:“我想借支笔,长公子,我能将你今日语录抄下来吗?不为别的,你明日清醒了自己读一读。”
季临渊:……
他最后笑了一声,反倒让人不懂,这人今晚喝的假酒吗?
“算了,你走吧。”
他放开她,好好的将她抱到地上。
“祝你前路顺遂,我会帮你的。”
长乐也松了口气,很难说清楚,这人疯起来有点魔性。
倘若贺兰澈是净化型的,和他在一起,就是舒心快乐,感觉风都轻松,人间好像可以多逗留一会儿。
倘若贺兰澈失去理智的时候,你不用害怕什么,他一切以你优先,随便摆弄……
可这该死的季临渊!就是挑拨人心的恶魔,逗他的时候反被他掌控……有种跌不跌倒他说了算的感觉。
长乐没有很快就走,她如果整理好衣襟,突然逃出去,反而像是做实那篇流言报。
于是她倒了两杯水,端给他一杯,自己慢慢喝一杯。这感觉十分奇妙,有时很想泼他脸上,却又不舍得摧毁他的威风。就默默地盯着他,他睡了有一会儿,大概一刻钟吧。
他恢复过来,像是脑子真的正常了,就从腰后摸出一个玉珏来,长得像个小钥匙。
若不是他递过来时不慎掉落在地上,说的话会让长乐怀疑他压根就没喝醉。
“我虽去不了京陵,但你若有要紧的,可以拿这东西到易市北角去,找个叫石璞的人。要钱要人都有,与精御卫水平差不多,他的鸽子还能与我传信。”
长乐收下了。
“京陵之事做完,有何打算?”季临渊又问道,这个问题又让他们的关系回到一开始,从她进门的开始!
她这次老实回答:“若义诊未结束,自然是回鹤州。若义诊结束了……”
季临渊打断:“那你到邺城来寻我。”
“你不必怕,我会如那日之诺,一直护着你。只有一点,你还记得咱们结盟时发的誓么。”
长乐:“自然记得。若有违背,我灵蛇虫谷不得好死。”
其实季临渊自己都背不出原话,只能记得个大概,但她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时刻放在心上。
季临渊很满意:“嗯,无论前尘如何,你莫要与林霁走得太近,他是戒使,与我们注定分道扬镳。”
长乐点头,学着露出反派应该有的笑容:“长公子放心吧。”
还有最后一句话,其实他们都想说同一件事。
于是他们同时张嘴,竟然一字不差:“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可说……”
他们同时停顿,又同时起声:
“你不要伤害阿澈。”
“以免伤害贺兰澈。”
“……”
长乐今晚从他这儿最终出门后,晨风大统领的耳朵依旧还塞着棉花,觉悟甚高。
她彻底不敢回屋了,连路过那些人的屋子都偷偷摸摸。
特意看了眼贺兰澈——发现这船的保密性很好,看不到他。
她便走了。
最后她还是在露台上趴着睡,和季临渊那匹金骏马挨着桅杆,甚至于有几个时辰,她靠在软绵绵的马肚子上,令那匹贵气的马感到非常冒犯。
*
第二天,要下船前,长乐与季临渊两个人丝毫不对视。
喝酒是不可能忘记自己做了什么的,尤其在长公子有自理能力的情况下,不可以用酒后控制不住来解释一切。
而贺兰澈竟然还在跟林霁互掐:“果然喝酒这事是糟粕啊——林兄昨夜睡前漱口了吗?我再困也惦记着要漱口洁面,不然会睡不着的。”
“哦,平日不喝,我当真疏忽了,想来贺兰兄应该很熟与他人觥筹交错,今后多向你请教。”
“你!!!”
【作者有话说】
大哥已经在埋头干大事了。他到底醉没醉呀。
[比心]长公子来唱首歌:
我一生不问天是非无话成王败寇怎论由他
报家国换半世金戈铁马唯有你是放不下
——《归家》国风堂
安利[比心]
第82章
船上打发时间的一个午后。
酒桌上,贺兰澈坐西边,林霁坐东。季临渊坐北朝南。
题目一共20张,林霁与贺兰澈各准备10张。
答错的人罚酒。
贺兰澈提前警告道:“只回答问题,不能议论她的家世,更不能让她知道。”
毕竟辛夷师兄的嘱咐随时在心头。
三个人都同意后——
季临渊做主持人,负责念题。才看了几张纸:“这与接龙有什么关系?”
但无奈,贺兰澈一定要拉着他做裁判。
而他其实也……想知道。
游戏正式开始
【第一题:她常穿的衣服颜色】
“她喜欢穿白色。”
“错,她这些年穿的都是青色!”
季临渊:“没说是什么时候,那就按今年算吧,阿澈赢了。”
【第二题:她爱吃的食物】
“饵块!”
“饵丝!”
但林霁立刻补道:“饵丝是卤饵丝,饵块是烤饵块,她还爱吃鲜花饼甜皮鸭舂米线,还有酸木瓜鱼。她早膳吃鲜花饼,中午吃卤饵块,下午犯馋要吃凉米线和鸡爪。夏天冬天才能吃到甜皮鸭。对了,甜皮鸭她要桂花酱的,每旬一定要吃一回菌子炒饭!”
贺兰澈被噎住了,他总不能说,长乐近年喜欢把所有菜都混在一起搅碎了一口气吞吧。
这些话,流利得听起来像林霁刚编的,不过贺兰澈已经把菜谱全背下来了,以后问问就知道。
季临渊:“那就算林大人对吧。”
心中却腹谤:怎么根本看不出来她这么馋?
【第三题:她最大的爱好】
贺兰澈立刻抢答:“午休!熬夜!熬夜以后午休!”
像是攀比似的:“而且是在人多的地方午休哦~”
林霁不服:
“她以前都是睡到日上三竿。何况,她下午时间都在到处牵着动物疯跑,遛完鹿就遛狗,把她家的猫从被窝里拖出来狠狠亲。”
“所以她的爱好是遛动物。”
季临渊:“长乐喜欢午休,全义诊堂都知道。阿澈赢了。”
此时,长公子想到吵醒长乐神医午休而被她推下水,默默喝了一大杯酒。
心中却腹谤:灵蛇虫谷也养猫吗?不应该养些蛇蝎奇物之类的才对,比如她送给阿澈的那一只傻耗子。
林霁却灵光一闪,那些江湖传闻的流言报写:长乐神医脚踏两只船,夜半私会邺城长公子与昭天楼三公子,上半夜是长公子,下半夜是三公子……
如果不熬夜的话,根本做不到。
因而他也气得红温了,喝了一大壶酒。
【第四题:她最大的不爱好】
季临渊:“这题是谁出的?什么意思?”
贺兰澈:“也没看出她最讨厌什么。”
毕竟长乐总是反反复复的,今天讨厌的,明天可能又会接受。不过这个问题,他要是搞懂了,以后他就能避坑了。
季临渊:“就按讨厌的来说。”
林霁道:“她最讨厌蛇。家里什么东西都养,就是没有养蛇。”
贺兰澈想起来了,同意这个说法:“辛夷师兄也说,有个病人家属丢了条蛇在她脚边,人都差点被她弄死。”
又补道:“大哥也记得吧,她在旧庙的时候被假蛇吓坏了,还想杀了你的精御卫。”
季临渊点头,却觉得不对,闷了一大口酒。
心想:灵蛇虫谷的人也怕蛇吗?是见太多了,所以怕吗?
【第五题:她最爱的动物】
这题肯定是贺兰澈出的,但显然对林霁是道送分题。
“和刚才说的一样,除了蛇,她都喜欢。”
“不对,说的最爱,那就是锦锦。是雪腓貂!”
“她最喜欢又为什么会送给你?她最喜欢的就是米米鹿,她可舍不得送给我,只舍得送剑穗给我。”
这个剑穗,又把贺兰澈气到了,他抢过林霁的青霄剑,狠狠拔开又合上,真想丢了这剑穗。
不过,长乐好像看到这剑穗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他放心了。
这题分不出胜负。
季临渊心想:原来那个耗子是雪飞貂,飞貂是什么?米米鹿又是什么?
于是又喝了一大口酒。
【第六题:她喜欢看的书】
这显然是林霁出的题。
“《病娇魔神是我养的狗》!”林霁立刻回答。
“错!是《华京迷案录》,我前几天才陪她买的。”贺兰澈得意极了。
“就是病娇魔神,我陪她看过很多遍,《公主口口计划》都没这本看得多。”
贺兰澈突然住口了,这又是他想拒绝聊下去的问题。他和她一起看的是《黄楼梦》……涨了很多姿势。
那什么病娇魔神,口口计划的……正规吗?是晋江作者写的吗,都是清水吗?
他想下船之后去问问!可是一想到就心痛得不行。
于是贺兰澈闷了一大壶酒。
不过喝完以后,他突然就想开了。
都叫口口计划了,除了晋江书局,还能是哪个书局,那一定是清水!
贺兰澈再也不会苦恼林霁陪她看书这个问题了!
(不过贺兰澈可能失算了,正是因为不能发,才口啊。)
【第七题:她最向往的地方】
又是林霁出的。
“嘉陵。”林霁笃定道。
他教她轻功的时候,约好了的,他们还要用轻云纵一个时辰速通峨眉山。
“我还说是天水呢!”贺兰澈不服,怒道:“你夹带私货!”
不过,他好像根本没和长乐聊过这些。
以前写在信里的时候……辛夷师兄也没回复过这一类啊。
不过,贺兰澈很快就想到:“是京陵。不然咱们坐这船干什么。”
季长公子裁决不了这一题的答案,因为他想说是邺城。
没有裁决出来,他们都各怀心思的喝了一大口酒。
【第八题:她最想完成的心愿】
看到这个问题,他们三人都各自一笑。
这是季临渊难得可以完成的回答。
“盼来日公子铁骑踏平山河,望你尊我为天下第一医仙……”
不过,季临渊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自己摩挲杯盏,又喝了一大口。
贺兰澈有些酒意上头了,其实他喝得本就不多,但他酒量确实差。
此刻喃喃道:“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用挨这么多骂了。”
林霁知道,且知道的是真答案,只是他不能说、不可说。只是眼眶红了。
于是三人干了一杯,都说不知道。
【第九题:她的口头禅】
这题要轻松许多。
林霁:“姐的美貌,姐当然知道——”
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难以想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霁也有些微醺了:“真的,她真的这么说,时常这么说。”
他回忆起来,其实还有一句也不分伯仲,是:娘,老白又骂我了。
还有:我可是未央宫少宫主,你信我。
这么一想,就越来越多,只是他都没有说出来。
季临渊却难得笑着参与了一句:“分明是,‘你中毒了——’”
此话一出,他们也都在笑,毕竟林霁这两日也刚听过。
甚至还有下半句:“快来归我诊治!”
季临渊提醒道:“阿澈还没说呢,你不是跟得最紧吗?”
贺兰澈喃喃在念刚才那句话,一直在笑,反应已经有些迟钝了,他酒劲儿越来越上头。
因此也不怕丢人:“我听过她对我说得、最多的,好像是——闭嘴。”
可能是他的话,真的太多了。
【第十题】
没有第十题了,剩下的十道题都来不及再念。
因为就这么一会儿,贺兰澈就迷蒙了。
就是这样,他抱着人家林霁的青霄剑不撒手。
林霁本来还算清醒的,就是有些伤感,他的婳儿妹妹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好像要抓不住了。
他错过了好多好多时间。
她经历了些什么呢。怎么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在船上,好多问题,他都没法问。
于是他自己又喝了一堆,倒下去之前,那本《镜司金典备考攻略之镜无妄语录》,就是这个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
于是,桌上最清醒的,就属季长公子了,他捡起林霁这本书。
小小的,红红的,一本小红书?
“哼,镜无妄语录?”
长公子随便翻阅了几句,很是不屑。
“碰瓷论语?”
——五镜司记录司正镜无妄大人近十年的言行的手册。
是备*考五镜司之成功上岸弟子及再传弟子编写的记载镜无妄言行的语录体文集,五镜司的重要经典之一。
长公子随便看了几句,看来这林霁备考镜司也不容易,考了多久才过的?
他随便翻了两页,突然觉得邺城也可以出一本。
只是邺城还没有能匹敌这晋朝五镜司之机构。
他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他把这本书垫在了林霁的额头下,还给他。
冷嘲着这二人没有风度。
而他稳着自己,勉强回了船舱,觉得自己一对比,真的太不了解她。
于是,季临渊,对晨风大统领说:“请她来一趟,若她休息了,就算了。”
【彩蛋完】
【作者有话说】
这下大家知道长公子为什么差点擦枪走火了吧!
哈哈哈哈,一定要和上一章连着看呀。
其实也是承上启下的一章彩蛋。
本荷桃宣布,京陵城下,正式,启动!
第83章
船头在次日江风中的渡口岸边上轻嗑时,这渡口竟然刚好叫浔阳。
终究还是到了季临渊要压着贺兰澈回去的时候。
她与林霁也要换船,在下船前,贺兰澈嘟囔一声:“怎么比约好的还要早两天”。
却听老舵手道:“我给你们个惊喜,多报些日子。免得迟到你们怪我嘛,这是‘渔场人情世故’,你们应该懂的。”
长乐:“……”
她白白在船上还花时间忧心忡忡,又想起来:毕竟先前乌大人和赵鉴锋从京陵赶来时,策马加用轻功疾奔,是两日两夜。这船工说要行十天?夸张。
按照惯例,顺利渡岸要给些“福利”,以慰劳众人,贺兰澈便从大哥袖里掏出一些金子来支付。
叫那个掏银子的老林看一看!什么是长公子的风仪嘛,出门在外——有大哥在,不需要任何人付钱。
船工们虽从这些贵客里猜不准——究竟谁是这女神医的大房,却属实大方!高兴和她们告别,就把这船锁好,找地方泡脚去了。
季临渊对这浔阳镇颇有些感兴趣,也率着精御卫往岸边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值得邺城学一学。
于是,熟门熟路的林霁就在这渡口比贺兰澈更快一步找到要换乘的小船。
这下真的确定,接下来的路,就剩林霁和长乐两个人单独出发。
贺兰澈手中拿着个盒子,一直在等长乐过来说最后一句话。可是林霁那死狐狸精一直忙前忙后,往新船上安放自己的行李,长乐就一个小包袱,一个小药箱,也在等着他接过去……
“怎么,田螺小子,你失业了?”
季雨芙看着贺兰澈怅然若失的模样,心情很是舒爽,便凑到贺兰澈身边,对林霁的风姿大加赞赏。
“啧啧啧啧,你看他们——唉,你不是最喜欢绝色的脸么?为何没有替云开哥哥雕刻一只?那话怎么说来着?‘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你看他皮肤很薄,颌线一丝多余的赘肉都不长,哪像你脸皮厚。”
“林哥哥也比你香,好像看见他,就能闻到一阵茉莉的味道,长乐神医应该也能闻到吧……”
“你惆怅时也不如他,好一个林哥哥呀,你看最妙的是他蹙眉时,眉骨与眉心凹陷处,像藏着半滴未凝的晨露……”
贺兰澈终于打断道:“你瞧着他们,你不生气么?”
季雨芙点头道:“气呀,当然有些气。可是看着你更气,就将我的气冲淡了,算起来还赚呢。哼,天下美色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我可不像你,毫无下限的痴汉。”
她这话,狠狠扎穿贺兰澈的心。
贺兰澈又开始反省自己,一口气的往上贴,对长乐是不是一种骚扰?
不过,他的内耗不会超过太久,在长乐朝他走过来时就反省好了。
他打定主意,在告别时,要体体面面的,绝没有要纠缠的意思,让长乐刮目相看!
竟然还是长乐将他招到远处,他连忙抱着盒子向她飞奔过去。
“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京陵吗?”
长乐淡淡地回道:“嗯,你先回邺城吧,别一天无所事事。”
贺兰澈怅然之色又多添一分,她正式的将锦锦托付给他:“今后锦锦,就真的送你,你好好对她。”
贺兰澈点头,为让她放心,甚至道:“我会带它上族谱的,以后就姓贺兰,等你……”
长乐打断道:“贺兰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此次回邺城去,好好待着,守着你大哥。没有我叫你,不许你来找我,听见没?”
他嘴犟道:“你说错了,应该是守着我二哥。大哥公务在身,我如何守得住?”
长乐只好又警告他:“你听见没?”
在她皱眉之前,他连忙答应,不过心里冷哼:不“跟着”去京陵,不“找”你,不就行了。京陵那么大,就只准你俩去?
见他那副嘟嘴腹谤的模样都快摆在明面上,长乐也只好松口:“这些日子,多谢你,多谢你……的轮椅。”
多谢你带的每一天早饭,陪着熬的每一个夜。
贺兰澈一直凝望她,身边其他人的脸色一眼都不看:
“其实我心里虽难受,却仍然为你高兴。我知你素来压抑,但好像他来了,你看着都要轻松一些、解脱一些,好像沉甸甸的石头都卸掉了一块,凭这个,我就为你高兴。”
“只要你不是一个人去京陵,有人陪你同行就好,不管那人是谁……”
长乐正要感动时,贺兰澈又贴近她耳边道:“不过,我还是认为,林霁此人有阴谋,你万万多留意他。”
他终于把手上的盒子塞给她:“这里有张万两银票,紧要时可支使,在晋江月石钱庄支兑。还有数支信焰,只要你发出,千里万里,我都会出现……”
“不过,我若来得慢,这里还有炸药几包——危急时,你炸死他!”
长乐:“……”
“好吧,”贺兰澈不得不沮丧承认,“我还没杀过人。”
“这个炸药炸不死他,只能放烟雾麻痹,你轻功好,就赶紧溜走。然后放信焰找我!”
“保重。”长乐对他说。
银票长乐没要,因为她师父给了很多,她却将信焰和炸药收下了。
贺兰澈重重点头,头一回真的不纠缠她,只是最后,情真意切地对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我们还会再逢的,盼你梦魇之时记得,无论何时,有我在,别害怕……我很爱很爱你,以前现在和将来。”
他说完迅速抱长乐一下,又迅速红着脸分开,幻形引路,一溜烟往大哥那边跑了。
这突然的轻薄举动,剩下长乐怔怔的,另外两个方向还有两个目睹一切的人,脸色也黑黑的。
*
在远处目送她们重新坐上小船离开浔阳,季临渊一叫贺兰澈,他就跟着走了。
本来为将贺兰澈押回去,季临渊预想过很多方案,却不料他此时乖到出奇。
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季长公子甚至向他确认:“你确定?不跟着去京陵?”
贺兰澈摇摇头:“我不会跟着。”
他当然不会傻到跟着!
季临渊反而开始纠结,若说不想药王谷与昭天楼结亲,但更比不上——不想药王谷与五镜司结亲。
只是,如今回城复命要紧,以后再说吧。
他便招呼贺兰澈跟上。
这一行人在浔阳镇歇一日,逛逛琵琶亭,在一处知名酒楼用晚膳时,听了会儿琵琶。
贺兰澈听到一半时说:“我要更衣。”
这一更衣,琵琶弹完,人就更没了。
连耗子都不见了,只给季临渊留下一大堆丁零当啷的工具箱、行李,及一封信。
季临渊沉着脸拆信时,二哥问:“他又要做什么?”
季临渊没念,便是二哥来读的:“好哥哥,无用的行李托你带回邺城,我已带上钱和几身衣服,顺便把锦锦揣走了……”
季雨芙问:“他去哪儿了?”
“信上说,要去京陵视察昭天楼产业。”
“不愧是他。”
……
轻舟上,最终清净,只剩两个人,便是林霁在掌船。
此往京陵的下游航道,水流湍急,又多沙洲,不过好在是丰水期,不易搁浅。
反而剩两个人在的时候,有些沉默得可怕,明明能够敞开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婳儿。”林霁唤她。
白芜婳回神,每次听到这个真名,都还有些不习惯。
“我们从此段到池州,江面都算宽阔,你可以好好歇息,要到京陵前的一段运漕河,恐怕要换上轻功,这样更快。”
她点点头:“最快的路就好。”
“总之,我看也是顺风,两日就能到。”
她依旧点点头,提到:“听那船工说这下游水匪猖獗呢,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遇到。”
林霁自信一笑:“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自从镜大人空出手来,近年镜司清卷宗雷厉风行,又从京陵往下一带,修路投巡,一切都变得好很多,等京陵事毕,我带你到处玩一玩儿。”
“更何况,有我在,这些水匪不值一提。”
她听完这些话,转头打量他。
横跨十年距离的林霁此时就在她身旁,撑船很熟练,像时常于江岸渡行。
他今天换的一身月白直裰的下摆被江风吹得簌簌作响。
一把剑,一箱书放在船里,还和小时候一样练剑,爱看书,只是书从话本换成经史集典。
如今他腰间悬着玉衡镜,发间别着青竹簪,清姿神骨依旧若松风,却再不是小时候追着她跑的林哥哥了。
还是林霁先开口:“我还有些话想问你……”
他们以前说话,是不会这样提前打招呼的,她回道:“我也是。”
“那你先说吧,婳儿。”
“你先说吧。”
林霁看着远江,手中的船桨却没停。
“这些年,你一直练着轻云纵么?我看你使得很不错。”
“没错,一直练着。”
还是委婉地从一个切口开始聊天,像审问,像答题。
“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他的婳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托着腮,笑了一下,好像在笑话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心结长得很丑陋。
光刺得她的眼皮都撩不开,易容后面目全非又有以前的影子,看得出她的疑虑和纠结。
林霁又补充道:“我知道,那晚我说的话你或许不信,总之,等你见到父亲母亲就知道。”
“哦,没有。”她回过脸,才换上温和笑意,“哥哥的话,我向来都是最信的。”
她又继续说道:“那天有一些人来问我们要血晶煞,父亲不在,我们又不知道,所以家里人就死了。那些人查来查去,这些年也不知道是谁。”
林霁想说什么,又最终按捺下去,换个问题:“那你呢,你怎么去到了药王谷。”
这段江路开始顺畅,暂时用不上船桨使劲,林霁便坐到她身边来,本意想帮她把散掉在船底的裙尾撑直,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父亲回来,带我逃出去后,被那些人追杀,后来我便流浪……总之,药王收留了我。”
在林霁接着“审问”前,她又补充:“父亲为护着我,死了,死得透透的,因而血晶煞的秘密便只有我知道。”
林霁在哀悼:“白世叔他……”
“没什么,哥哥,这些年,我都快忘了,他去找我母亲,也是好事一桩。”
她甚至宽慰着。
其实白芜婳还是没说实话,她一点都不想相信父亲死了,但就是要这么说,警惕是这些年刻入骨髓的技能,时刻让她清醒着。
谁都别轻易相信,除了父亲永远——
或许还有个贺兰澈吧。
林霁不好再开口,只说:“还好你没事。”
“嗯,多亏血晶煞呀,这真是个好东西。我这些年,也靠它帮了不少忙呢,否则这医术也很难精绝。”
她笑着:“你不好奇怎么用吗?”
林霁便顺着问下去:“怎么用?”
她斜着头笑笑,看着他,又诚恳又邪性的模样。
“太复杂了,等到问心山庄,见到伯父伯母,我跟你们一起讲。”
林霁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为什么变得失眠熬夜不睡觉,那只奇怪的雪貂是哪来的,以及贺兰澈有没有烦得她苦恼,那些流言报上有哪些是真的,中那一掌后怎么痊愈的……
譬如种种,可又觉得问不问,都心知肚明,只是知道一些很难过的细节而已。这会儿,不一定都想说、想回顾。
于是林霁怅然一笑:“那换你问我吧。”
她倒是很直接:“你说当时回去找我们了,我家是什么样?”
林霁回忆那些过往,花了好长的功夫,最后却一点都不敢说细节,只敢说结论,就像他这些年背过的无数案卷判词一样。
“都埋好了,也都清洗干净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他没说,是因为害怕影响后面她的心情,他知道无论她此时装成什么模样,听后都会色变。
还不如直接让她到家里,自己看。
于是他接着道:“只不过花了些功夫,你与我见到父亲母亲,让他们同你讲。”
事情还是兜转到山庄去,于是她也不再纠结,就聊到这儿,接下来两天的话题就轻松很多,轻松中带着客套,偶尔有些俏皮。
弃了船,用轻功的那段路,路上两人的速度不堪上下,只是有时候累了,他想去帮她抚开一下头发,或者擦擦汗。她并不让他靠近。
林霁有些无可奈何。有时候觉得他的婳儿妹妹就像不认识了一样。
第84章
终于到了,京陵城门下。
她叮嘱道:“哥哥,记得之后千万别将我名字叫错了。”
林霁郑重地点头,倒是令人安心。
其实越发接近京陵时,长乐就已经感到了不同,果真是江东风景,草木含诗意,山峦是文章。
到处水巷纵横,石桥如虹,画舫穿梭,桨声灯影。
是她以往在滇州、鹤州、药王谷这样多丘陵的地方没见过的新奇。
更要紧的是,无论她想不想承认,这都是母亲的故乡,当年濯水仙舫消失前的故地。
除了惆怅之外,也不禁有些亲切。
若真如江湖上大家所评那样,母亲一直待在这里,不嫁到无相陵,是不是……
此时已四月下旬,听说江南快要要渐入梅熟雨期,这几日更是湿润多雾,花木葳蕤。
昨日她和林霁行路时遇了场雨,不绵密,亦不暴烈,而是带着清润,沾衣欲湿,如烟似雾。
而后彻底迫近这六朝烟水、十代王气萦绕的帝师——更是奇绝!
看来果然如师父所说,月底要由京陵兴办药王庙会,各地来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钻入城中。
京陵城门口除了驻守的官卫,还有一些奇怪的人,穿着像鼹鼠皮一样的衣服,每个都戴着一顶黄色类似于蘑菇的帽子。
林霁见长乐张望打量,便笑着为她讲道:
“所谓曹魏有曹魏的风骨,蜀汉有蜀汉的浪漫,江东有江东的……杰瑞?”
林霁显然认识那两个戴蘑菇头帽子站在城门口摆摊的人,喊道:
“嘿!瑞奇,杰瑞!”
“咦!林公子!是林公子回来啦!”瑞奇道。
“你还叫人家林公子呢,现在改口称林大人!”杰瑞戳了戳瑞奇的胳膊。
长乐一脸不解,林霁温声解释:“近年多有外使来朝贺,京陵学了一些异域的规矩,引了‘向导’这一行当,来做京陵城内外的引路人。不过摩尔庄园却是咱们晋国本土的呢,主承下这一行做得很好。”
“这位便是摩尔庄园的向导——瑞奇兄,主负责城外之事。这一位是杰瑞兄,主负责城内之事。那边戴蘑菇帽的女向导,也同样如此,若妹妹今后对城中有不解之处,任何事都可以先询她们,免得走了弯路。”
或许是看在林霁的面子,眼前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很亲切地向长乐打招呼。
长乐虽不解这些奇怪的名字,此刻却也觉得亲切,蘑菇形状的黄帽子,好像是童年在向她招手。虽从没听过向导这一职业,但看到他们,心中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妥帖感。
她正想问问,什么是“摩尔”,却又听林霁问:“杰瑞,我正要去五镜司赴任入职,最近能办吗?”
长乐脱口而出:“这也能问?”
杰瑞心里想夸她一句“乡巴佬”,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正色道:“我们摩尔庄园是很受陛下重视的,向导是正经官营职业,对于京中大事无所不知。”
不过论起林霁问的正事,杰瑞严肃翻了翻手中的册子,回复他:“近日五镜司已忙得不可开交,恐怕林大人要见镜大人有些难办。”
林霁道:“还是那件事么?进展如何了?”
大家都知道是哪一件事。
此时,除了想听乌太师口口门生,给长公主戴绿帽的后续,长乐更是无比担心那卷美人图的下落。
他们从鹤州奔袭过来,也不知如今如何了,长乐此时只能听他们一桩一件的捋着。
杰瑞:“此前乌太师府涉案人已皆被抓起来,连累乌席雪大人也停职了,镜司严重缺乏熟手,就是蔡大人主理此事,镜大人嘛……”
见他欲言又止,林霁道:“唔,我是要先找镜大人领用敕牒补服,尽快履职。”
这样他就算真正的三品照戒使,或许也可尽早参与审查此案,于他与长乐都是好事。
“唉,涉案门生太多,不瞒你说,”杰瑞悄悄道:
“镜大人只是督办而已,都忙到每天至少都要亲审二十个学子,问‘乌太师他摸过你吗?’且有的门生都已经四十岁了!”
林霁、长乐感到震撼:“……”
长乐正要张口追问,被林霁拦下,他不动声色:“那——之前听说有人竞价举卖此案有关的美人图,如今下落如何?坐实乌大人有私生女了吗?”
杰瑞和瑞奇都“噗嗤”偷笑道:
“摸门生的事未定案,但有私生女是板上钉钉了。买画更好笑!这事儿城里都传遍了!有个疑似大觉寺高僧的和尚也去买画,还是改妆去的,结果被认出来了,大家说他是变态呢!幸好溜得快,否则晚节不保!”
长乐笑不出来,她更担心了。按师父飞鸽所托二位老友,就是镜大人和大觉寺第一禅师云清礼!看来镜大人是没时间去管画卷了,而云大师,难道他……
杰瑞又道:“这传是乌太师私生女真容的美人图到底炙手可热,竞价哄抬,出价太高。除了那些好事儿的要买,还有对夫妻也抢得厉害——正凑钱,却被一位神秘贵人买走了,偷偷摸摸将画卷转了七八道手,看起来要送到宫里去……”
长乐听到这儿,再也没法冷静了,只觉脑中崩裂,肺腑崩摧,心急如焚就要往城里去,幸而被林霁拉住了,在这事儿上,他更理智。
情急之下,林霁只好不守男德,紧搂着她,拍拍她的背,不动声色安慰:“还没说完呢,乐儿不要忙着进去吃饭,且等我将趣事听完。”
杰瑞一脸坏笑偷乐:“看来林大人此趟是有着落啦!蟾宫折桂,佳人揽怀,真是人间美事!何时成婚?到时让我们也沾沾林大人的喜气。”
瑞奇也祝贺道:“姑娘和林大人真是登对呢!咱们明心书院一大‘玉郎’就此名草有主!恐怕京陵不少佳人要对姑娘的福气羡慕坏了。”
此番便不好避嫌了,毕竟是京陵帝师,高门荟萃,男德之约束更重,若这亲昵之举不能圆谎,林霁怕是要惹上麻烦。
他倒很大方,指尖轻轻扣住她的腕骨,将人往身边带了半寸,笑眼映着意气风发:“这是我已定亲的未婚妻,才换了庚帖的。她肯接我的庚帖,才该说我是全京陵最有福气的人。”
林霁眼尾微扬扫过二人,唇角笑意漫得更深:“待年节后择了吉日,定要备下最好的酒宴,二位若得空,请到松涛坞来,咱们不醉不归。”
这两只向导不做怀疑:“一定一定!摩尔庄园就在林大人府旁,哪怕推却公事也要来参加林大人的喜事!”
这个人撒谎都不脸红,不咬下嘴唇,不摸耳朵吗?
长乐捏他一下,林霁便又接着问:“劫走画像之人在查了吗?我怕赴任后,这类小案子便要先交由我经手呢。”
杰瑞“喏”一指那边的榜栏:“劫画之人的通缉令就张贴在那儿呢,最近五镜司和刑部人力不够了,实在没人管这小事。林大人自己看吧!”
他们过去的路上,长乐心中不停砰砰乱跳,也不知道在慌什么,总之眼里就是有泪。
找了半天,才在一堆纷纭杂乱的告示中看见那张寻人启事,纸页很小很小,画得潦草。
倒像是个女侠,看起来有些年纪了,不知姓名与来意,背一把剑。
纵是秀如林霁风姿,认清面孔之后也不由得失去风雅,逼出一声市井粗话,小声呼道:“我擦!”
是他娘!亲娘!
苏骊眉女侠!
……
长乐辨认半天后,也依稀想了起来,确实是眉嬢嬢,于是与林霁配合,不动声色,一个往人群外丢了一锭银子,另一个喊:“谁的钱丢了?”
大家都去捡钱,他们便迅速撕下这张通缉令。
“先不进城了,走!乐儿,我们回家!”
二人用上轻云纵,立刻往京陵西郊外,枫桥十里松涛坞云栖别业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晚上12点还有一更别错过了。
这样上半卷就算完结了。
下一卷就是真相,请带好纸巾。
第85章
十年前,蜀州。
车马已行至花果溪歇息,还过两个时辰,就能到嘉陵的家中。
林霁睡了一会儿,听见爹娘又因为些琐事吵架。大概是争这次带回去的鸡枞菌要先送到外祖家还是小姑家。这涉及到接下来走哪根道,是很要紧的。
吵来吵去,父亲母亲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就聊到这次去云南无相陵的事。
“你啥子坏话都跟老白他媳妇儿说,尤其是我上回喝醉……她们两口子一条心,万一她给老白说了,我还咋抬得起头?”
“嚯哟,你敢做不敢说?害怕?以后就多和菜菜那好兄弟喝酒噻,酒量差你还当大哥!”
林霁便偷偷在旁边笑话:母亲又在重提上回父亲和朋友喝多,回家后摊在地上,屁股坐在铁块上印了个钢戳的事。
就他一个人贪杯,喝吐一身,还非要去洗澡,谁劝都不听。母亲将门锁了才不管他,是与他喝酒的兄弟们给他清洗干净。但屁股上的钢戳印不仅被兄弟们围观,还挂了好几天才消。父亲羞于提起,并保证以后滴酒不沾。
此事,看来这回去云南度暑期,母亲又给婳儿妹妹的母亲说了。
不过父亲幽幽道:“哼,反正白兄也给我说了秘密,我不给你说。”
母亲好奇:“什么?”
“我们好兄弟的秘密,凭啥子给你说。”
他越这样,母亲越不依不饶:“你不说就是心虚嘛?还在想你初恋噻?喊他帮你去泸沽湖看看过得好不好,还想不想你?”
“哎呀,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好好的又提!多少年了嘛!”
母亲变了脸色,父亲则不得不正视起来:“眉眉宝宝,我和白兄说的都是秘术之事啊。不是我不肯跟你讲,而是真的兹事体大。”
母亲冷笑:“哼,我也就和未央妹妹关系好,不像你兄弟多,难道我还有初恋可以摆迈?”
这林子里静谧,绝对没人,真算起来,比在仆从众多的家里还安全。
于是父亲低声道:“说的血晶煞呀。这不是好东西,白兄和我都这么想,不可传出去,千万当它不存在,否则倒血霉。”
母亲倒是不感兴趣:“他家有这东西也不晓得是倒霉还是幸运,练了这玩意儿修为大涨,能起死回生,你不心动?你不是痴迷剑法嘛,喊好兄弟拿给你练噻。”
“练个锤子练。”父亲生气,“那血晶煞能起死回生个毛线,咱们用了无非就是百毒不侵,吃点菌菇不会中毒了。但是被别人晓得可不得了,你们这些女娃儿不懂政事,就一天只会买衣服买首饰……”
“哦,你懂你好懂哦,你懂完了,你是个懂王。现在女子做官多得是,你怕是脑壳进水了!”
父亲母亲又吵起来了。吵得林霁美滋滋再睡一会儿。
……
“幺儿,起来回家。你爹累了,换你来驾马。”
于是林霁坐到前面去,父亲母亲又和好了,一起在马车里搂着。老几十岁的人还整天卿卿我我。
他轻笑,突然想起婳儿妹妹,这回在无相陵又呆了两个月,这次是教她下棋。
明年,等他从蜀州再去滇州,就可以邀请她一起来玩啦!
下次去,可以教她轻功。
先来嘉陵,他要带她去苏稽镇逛逛,甜皮鸭她该吃腻了,要带她吃钵钵鸡,短药油炸。
去爬峨眉山,盼她冬天来,冬天金顶有雪,而滇州暖和,她还没见过雪。不过山上的泼猴像土匪似的,可她家养动物那么多,应该不会怕吧。
没关系,就算她怕,自己也能护着她。
林霁就这么想着,马车驶出树林,惊起一汪雀鸟,其中有只多舌的,不知是鹦鹉还是什么,嘴里叽叽喳喳:“血晶煞,练锤子。血晶煞,百毒不侵。血晶煞,起死回生。血晶煞,你懂完了。”
父亲探出头:“我擦,果然回四川,鸟都雀神日怪的。”
一只鸟儿而已,还能翻天不成,谁也没当真。
林霁的马鞭挥得越来越轻松,他们每年都去无相陵过暑、过冬,这样的规律日子,应该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
六个月后的寒冬。深更半夜。
父亲很晚才回来,回来后,整个眼睛哭肿得跟核桃一样大。
一回来就叫母亲收拾东西,完完整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咋了嘛,你捅马蜂窝了?”母亲披着衣服。
“走,快走,去云南。”父亲一直在擦眼泪。
林霁听到云南两个字就觉得不对:“不是前两个月才去了吗?爹爹,上回收到白叔的信就赶去,这次又怎么了?”
“外面都在摆,无相陵烧了,人都死光了。我们快走,去看看啊……”
“你不要又听他们摆屁话,咋可能!”母亲说。
父亲摊开手,是颗残缺的水晶珠,母亲一看险些瘫坐在地上。这宝物原是嵌在无相陵未央宫门照壁之外的装潢,是只金翅鸟的镶珠,进门一定会看到。
往日从嘉陵去无相陵要翻越乌蒙山,横跨大渡河,过金沙江。
带特产,行车马,转渡船,悠悠小半个月的路程。
这回轻装素裹,父亲母亲拿上最锋利的剑,和林霁用上轻功,跑吐了,愣是把时间缩到三天。
最后满头大汗登上那座往日美妙绝伦的殿宇。
林霁曾在晋江书局话本中见过文人所述的十八层地狱:
“深渊暗影,天蝠撞栏,魑魅魍魉,幽角爬梭。
厉鬼裂唇,残肢碎骨,面容扭曲,惨不忍睹。
腥风卷雾,脓血蒸膻,腐气弥漫,令人作呕。”
没有人能将昔日琉璃瓦顶的滇云仙阕与此连接。
暮色好像一块破布,沉甸甸压在废墟之上。“未央宫”的题字牌匾裂成两节。
金翅鸟眼窝空洞无泪,壁画里铺满暗红斑痕,不敢看是干涸的血迹还是焚灭的彩漆。
可是不用猜,没有着火的痕迹。
冬天的无相陵,夜晚不冷,白日不热,是最好的过冬之地。
赶到时已经过去十几天,到处都是发酵的气味。
有一只美丽的钗环,在最显眼的地方,碎成两瓣。
母亲简单确认,大叫一声:“是未央妹妹啊!”便嚎啕大哭。
林霁则与父亲晕了头,到处翻找。
父亲最后宣布好消息:没有找到白叔和白芜婳。
父亲最后宣布坏消息:昔日相熟的管家账房门房、厨子厩卒鸟奴、护院,八十几具,一个不少……表皮松动,快腐得液化了。
林霁最后确认那只和剑穗上长得一样的小鹿时,已经哭累了,对身边气味都习惯了。
或许这些时日,有胆大的歹徒,会进来偷些财宝,可惜应该踏不过正殿便能被吓晕。
白叔叔与父亲是能好到,家里存放财宝的地库也指来看看的好兄弟。
清点了白家的宝贝,居然没有被洗劫一空。
父亲捶地磕头:“那就是为了血晶煞……”
“谁传出去了呢?”
“难道是我们吗?”
母亲提剑,耳朵一动,叫声不好。
有夜枭凌空,瞪着眼睛,母亲可不止是娇丽,只会跳舞?哼。
她绯衣握剑,剑风挑出弧度,剑气震落那只死鸟的羽毛,碎成十几份。
如果那天回家路上的鸟,也被这样操作,或许一切都会改写吧?
这只鸟没有飞出去,于是地狱版的未央宫没有歹徒卷土重来。
他们仍是在地库中蹲了很多天,因为外面味道太大。
总之每天火化几个人,清点一遍。确定是没有白世叔和婳儿妹妹的尸骨。
很残忍吗?很残忍吧。
白宫主一家关系简单,鲜少与人来往,唯有和他林家最要好,连收尸都是林家来做。
父母又开始吵架,这回母亲一巴掌扇了过去:“就是你嘴巴大,你以前和他开玩笑,什么疯话都敢说,你说你武功比他好,还说以后你给他送终……”
父亲只有呜咽,哀鸣:“你打得好,你再多打我两耳光。”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抱头痛哭。
每天埋一些,终于埋完了。只剩了未央姨姨的骸骨。
母亲这几天十分冷静清醒:“你这个漂亮的姨姨最讨厌虫子,不会喜欢土葬。我就做主,将她火化了带走,以后放到家里,你不要害怕哈。”
林霁点点头。
母亲用最后一盆从后山石潭引来的水,洗干净未央宫地砖上的罪恶时。
父亲在后山立了一块木牌,才写了“林平江、苏骊眉、林霁祭上”。
就被母亲一脚踢飞。
“瓜娃子,你是怕你死*得不够快。”
“哦哦对。”父亲赶紧把木牌砸了。
这些天,大家都比较沉默。比起难过,还有悔恨和后怕。
父亲说:“不管谁传出去的,就当是我传出去的。今后我再也不会话多了。”
离开无相陵之前,他们一起因愧疚为百人墓磕头。
当然,是很小声的默念。
“我林平江”“我苏骊眉”“我林霁”
“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林霁提了一个问题:万一白叔和婳儿妹妹没死呢。
没有人敢回答他,不死,或许比死了还要可怕。
他们先围着滇州悄悄查了一圈,滇州老百姓不敢提无相陵几个字:“报案都不敢管的事,背时鬼找死,别带上我们格认得?”
这次回到蜀州后,父母又想了很多办法。
问心山庄不从政,剑派虽素有声名,却不大,身边狐朋狗友也不敢再来往、交谈。
最后委婉托外祖父的六伯伯的媳妇的孙子,是个暗探。参与查了几年,得出与朝廷、江湖流言一样的结论:
“云南无相陵陵主白阔,娶了位大美人,那大美人是某位大官的情妇,怀着大官的孩子嫁给无相陵,生下的女儿长得颇似那大官人,由此那大官前去讨要,姓白的精神有问题,一气之下,自行点毁山门,烧了全家,同归于尽。”
这个版本,气得耙耳朵的父亲暂时化身游牧民族:“我热烈的蝶、热列的温,他们懂锤子。”
又是草又是马又是蝶,四川跑了个遍。
有天父亲还是忍不住喝酒了,和外面聊这些的人打了一架,当然打赢了,却害得林家只能卖了嘉陵的房子,处理山庄的一切,搬到其它地方。
母亲难得没有责骂父亲,只是决定:
既然白家查不出来,那就从未央姨姨身上查,她出身濯水仙舫——既如此,咱们搬到江南吧。
*
最后新家定居帝都京陵郊外,很多事情也托关系,林霁才转学到明心书院。
书院是晋国第一学府,林霁一去,就使“四川没有高大男神”的说法灰飞烟灭。
有人夸他相貌好看时,他总想起那个再也没人比她更好看的小白妹妹。
她若能来,一定打破“云南没有皮肤白皙貌若天仙”的偏见。
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大家都当她亡故了。
当她的眉眼声音淡去后,林霁还在乎父母紧拧的眉心。
其实并非母亲要求,是他某日自己说的:“孩儿去考都察院吧,为父亲母亲分忧。”
晋国的都察院叫“五镜司”,每五年由吏部统招一回;
或是职位有空缺时,由司正镜无妄镜大人单独提拔。
这决定说得晚了些,这一年的国考迫在眉睫,林霁临时学书,自然没考过。
他便又虔心等下一个五年的国试,到了加冠之年。
加冠礼很热闹,父母请了很多京陵新认识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大家很想哭。
父亲说:“以前说好,你的表字,由白叔来取的。”
林霁的表字,最终叫“云开”。
云开雨霁,不是碰瓷《滕王阁序》。
或许是希望冤案终有一天,云开雨霁吧。
或许是希望愧疚终有一天,也云开雨霁吧。
林霁十年备考,父母也忙,导致他二十六岁还大龄未娶妻。
给林霁说亲的人很多,父母总是谈到一半就住口了。
母亲说:“以前生了你,你姨姨说她若生个女孩,你们要能互相喜欢,我们两家在一起,多好啊。”
父亲则补道:“是啊,我说给你俩定媒,你白叔称知己难得,彩礼明算。带我去他的库房,里面全是你妹妹的嫁妆,让我好好攒钱呢。”-
这十年,父亲身体有些不好,一直说想去药王谷求药王看看,却又因这样那样的奔波查探而没有时间。一拖,就拖严重了,经常在家躺着写小说。
好在母亲很坚韧,庄子里外的事情都由她接手,大家都知京陵的“新”问心山庄,女庄主是个蜀州人,很厉害。
林霁曾发现,父亲有天偷偷去晋江书局投稿小说话本,却被拒稿了。
那些书稿虽然被父亲烧了,林霁还是找着其中一页,写着《重生之回到兄弟被杀死的前一晚》
晋江书局给的评语是:文笔待改进、简纲待改进、人设不错、创新点不错、看点保留。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再买晋江书局的书了,“晋江论谈”再开讲座时,管三与群儒对骂三百回合,他都要去跟着踩一脚。极端到给所有坏结局的悬疑话本打负分。
没想到吧,“云潮望生”是母亲这些年悟出来的,问心剑派的最后一招绝技。
她不会写《重生之回到姐妹被杀死的前一晚》,但也许无数个夜晚曾想过,若她在。
母亲握剑的手背上有道旧疤,是这绝招练成之时不小心割的。
那天的晨雾正从剑尖漫上来,将那些血衬得像朵开在苍白月光里的红梅。
后来,林霁自然也会了这剑法。
无数个夜晚的白月光下,如被云气托着升地三尺,剑尖先指天,再陡然下沉,剑气能令四周枯叶逆着风势,贴着地面向谁涌来,在脚下聚成漩涡——想托起谁。
云潮,望生。
*
终于有一天,那神秘的濯水仙舫浮出水面,跟着来的,还有震撼朝野的乌太师家丑闻!
谁都不知道,这丑闻初稿就是林霁的父亲投的。
这次没找晋江书局,而是找到一家名叫“雀神日怪”的报坊,坊主叫“烧饵块”,和有个叫“烧包谷”的坊主是兄弟,都说云南话。故而轻易过稿了。
这个秘密,是那一日,林平江与苏骊眉去陪林霁看榜发现的。
第二次的镜司国考,还是没上岸,千军万马考编制,实在太难了。
可是,他们见到了年迈的乌太师,也是传说中的天仙驸马乌颂子。
尽管他老了,有些佝偻,还是被一眼认出。
那双绝俏的柳叶桃花目,与未央姨姨无比相似。说不是亲爹,狗都不信。
有了方向,后来查下去的事就有了眉目。
再过一年,五镜司傲门照戒使赵鉴锋策划流言报。犯错被贬,职位空出。
一篇《震惊!邺城长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
牵涉邺城、昭天楼、药王谷三大派,也是相当炸裂。
司正镜无妄出没鹤州,亲自向药王赔罪。
林霁快马策鞭没日没夜赶往鹤州,路上顺带结识了邺城邺王的嫡女。
她看他见色起意,他顺路捎她一程。
多次求见等候镜大人。可他太忙了。
听说这药王谷的长乐神医中掌濒危,药王震怒,暂停义诊,陛下焦头烂额。
镜大人擦屁股——分身乏术。
直到那天,终于在鹤州珀穹湖边的第三棵柳树下。
林霁见到了镜大人,镜大人受伤了,脖子上还有道小血口。
镜大人确认他的学号,姓名,确认他的户籍,家世。
开始出考题。
林霁回顾近十年日夜背诵的《晋律疏议》《洗冤手册》,甚至《刑案冷考点与命题陷阱大全》,没想到镜大人出了一道保送题。
“林霁,你说,这世间若有一种毒蛊,能令人百毒不侵,伤病速愈,能传出去么?”
在镜大人微笑着,将一柄泛着紫光的镜子擦干净之前。
林霁想起父母紧拧多年的眉头,答道:
“中这毒蛊之人,可医天下百病,便日日有人惦记。”
“这毒蛊流于民间,贫寒百姓谁人能得恩惠续命?”
“必遭诸侯觊觎,届时九州板荡,生民涂炭,恐又回归前朝乱世……”
还没说完,镜大人就捞起衣衫,蹲在湖边石凳上亲笔写下录取敕令:
晋朝特设五镜司,执镜人称照戒使。
人心妄念有五毒:贪婪、嗔怒、痴愚、傲慢、猜疑。
太微镜照贪,紫微镜照嗔,文昌镜照痴,玉衡镜照傲,璇玑镜照疑。
义气戒贪欲,仁心戒嗔怒,智慧戒痴愚,礼节戒傲慢,信任戒猜疑。
……
最后好像觉得字写得丑又撕了,说回京赴任时给他补。
“林霁,这便是玉衡镜,以天道之衡,正人心之偏,可惜向来映照外物易,映照本心难。”
“它的前主自犯恶罪,罚没此镜。玉衡镜的归属,连陛下亦无权过问。”
“此镜以玉载德,以镜观心,石灵为引,照破迷障。”
“茫茫前路,治人心傲慢,有艰难困苦,你害怕吗?”
害怕吗?
林霁想起问心山庄的小小宗旨:
“一生但求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以诚挚之心,领岁月教诲。”
当然,这句话他没背给镜大人听。
而是背了本小红书中《镜司金典备考攻略之镜无妄语录》的一句。
“若有人犯罪,世间一定存在受害者。并非所有罪孽都可宽恕,当恶行突破底线时,处决才是对受害者最好的告慰。”
“因此,为了天下受害者,林霁不怕!”
镜大人点点头,将镜子真正给他。
“玉衡镜的新主人,你要知道。”
果然按照备考笔记说——镜大人授位每个照戒使时都要画一个大饼:
“照戒使只是暂时,镜无妄是个锁定官职,或许多年后,你就是镜无妄。”
只是,镜大人还问了,语录中从来不曾记载的问题。
“这世上有人敢两次拒绝我的镜子,还祝你求得你所想,而他求得他所愿。”
“林霁,你一生所求是什么呢?”
林霁面色沉稳,妥帖回答:“所求一生,破逆冤案,纠察五毒心,心中无所愧。”
其实还有一小愿,有关一位这世上消失已久的小白少宫主。
“愿我寻遍地狱,溯源千里,勘破万卷,终寻到你。”
*
林霁已经是镜司照戒使林大人了,位列三品,才敢传信一封回家。
于是父亲母亲那边准备好了,匿名投稿,“雀神日怪”坊主烧饵块,使京陵大瓜爆破,传遍晋国八州疆域。
烧包谷在鹤州分部也做得不错。
江湖到处,惊堂木一拍:
【乌太师早年,面如冠玉,名动京华。淑仪长公主青睐有加,亲择为婿。熟料,其与濯水仙舫舫主有露水之缘,竟诞下私生女,瞒天过海,寄养民间。未料此女及笄嫁入滇西无相陵白氏,十年前陵主自焚,其妻女同殒。
今乌太师东窗事发,此案由五镜司接手,与无相陵旧闻并查,坊间盛传“淑仪长公主察觉隐秘,暗中除患”之说。】
“所以淑仪长公主为掩盖驸马丑事,连私生女和白氏满门都除掉了?”
“乌颂子年轻时出了名的天人之姿,长公主若真一心向佛,怎会相中他?”
“教考《男德经》的人自己犯了男德!”
“他迎娶长公主,男德九品中正试是怎么过关的?”
“不就是因为你们压迫妇德,不守男德,才强制学男德经吗?怎么,我说的有错?”
堂堂太师、公主驸马,转夜声名狼藉,惨案引妇孺泣啼。
坊间很快兴起评弹,琵琶女有了新词。
秦淮河下有一船,改唱太师仙舫风云。
有人听完歌,招摇吟诗一首,好巧,原作诗人也姓白: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
——白衣,绯衣,青衫湿。
*
【晋江书局首发上半卷完结】
【彩蛋妈妈的在天之灵】
“老白宁愿相信自己是只憨斑鸠,也不肯相信林平江与他的情义是假的。
我与眉眉的情义,也不是假的。
我们两家的情义,从来都不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初恋哥番外完,还有IF线】
咱们林大人原定是男三,长公子和澈子哥的番外会在后面,随着地图展开慢慢出。
期待长公子和澈子哥更拿得出手
下半卷的炮火会很猛烈!
[加油]如果有自来水的话,请说一声,我们不拉扯,我们只走感动的笑哭路线
【京陵】贺兰澈和林霁互啄
第86章
京陵西郊外,枫桥十里,松涛坞,云栖别业。
林霁带长乐从城门口掉头倒转,要回新的问心山庄,大抵转马车半个时辰的路程,又用上轻功疾行,都有些心急焦灼。
越发要逼近了,看见一座铭为“枫桥”的挡箭碑,其中“九里”“十里”挨着,分指左右,近屋情怯,反倒让长乐拘束下来。
她突然想起在鹤州时,烧包谷好像说过一句话?
“来日若有急事,寻鸽枫桥七里一百二十六号……”
于是她沿着那石碑迁延顾步:“哥哥,这枫桥是什么来头?怎么随处都听说?”
“是鹤州与京陵都同时拥有的乡里名称吗?”
林霁展颜介绍道:“枫桥是咱们晋国的房牙营造商之名号,近年才兴起,妹妹恐怕还没听过。我说些耳熟的,你便知晓,譬如那曾有些名气的万科、华润、龙湖之类。”
他好似想起什么,觉得说了这话她会高兴,便试探道:“说来这枫桥……有一部分,还是昭天楼土象门之分管承建呢。”
果然,她点点头,再走几步,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绽出笑意,令林霁只觉心口中了一箭,无比酸楚。
最后一截青石板路,长乐跟着林霁转过半座山墙,问心山庄的朱漆大门便撞进眼帘。
两颗石碑分立门侧,左牌“问心”二字铁画银钩,右雕一只食铁兽抱竹啃噬,憨态可掬。
“少、少主回来啦!”门前垂首的小厮突然抬头,脸上绽开惊喜,忙不迭拍打衣襟又对着门内尖声吆喝,“快通知庄主!是小主人——”
话未说完被林霁抬手止住,淡笑道:“不必惊动母亲。”
小厮小跑着迎上来接过行李书箱,目光在少主身后的女子身上稍作停留,问礼后又恭恭敬敬退后半步,眼角余光却不住往那女子手中提的药箱上飘。
长乐抬眸打量着这道新府门楣,林霁想拉她的手一同进去,却被她闪开了,大抵是为了缓解尴尬,长乐将手中小药箱递给了他。
林霁嘱咐不许人跟着,进去后,穿过抄手游廊,林霁才道:“小时候,说要带妹妹一起到蜀州嘉陵的问心山庄中,可惜你还未曾来过,那边的庄子比这边要气派多了。”
长乐回道:“到底京陵地价昂贵。”
林霁欲言又止,好似也不知该说什么、从哪里说起,她便问道:“我们直接拜见伯伯与伯母吗?”
得他点头,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乐想起来,小时候父亲不让她常说滇州话,专门请了名师教官话,但称呼林伯伯和伯母时,口语也是用方言唤“伯伯”和“嬢嬢”的。
或许是此时的生疏感太过刺人,让林霁感到生分了。
“哥哥不知,我这些在药王谷听惯了鹧鸪啼,连家乡话都要忘了呢。”长乐连忙唇角扯出一丝笑,摆出一副自然的模样靠近他,强调:“可即便称呼改了,情分是如旧的。”
林霁才怅出一口气,驻足转身,珍重地捧起她双手,这次她没有躲开:“我知道,这些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你我乍然相见,难免还有些不适应……还需要时间。”
她摇头,指尖轻轻摩挲他:“怎会,我是最信任你的。外人纵是叫得再亲,也比不得咱们从小一起长大。”
说是这么说,细节却不是这么做。她明明垂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像只怕光的蝶,装作好奇的样子环顾屋宇美景,像在记路。
再往深处走,闻到一丝正在熬的药香,涉及老本行,长乐问道:“是有人生病了吗?”
林霁点点头,问心山庄的情况实则不如林霁那晚所美化之版本。
他的父亲母亲不仅隐秘查案十年,还时常查到无关之人身上有所得罪,而厮打负伤。
因无相陵口碑不好,跟人争执时又不能拿出证据来说服对方,被人排挤,不得已搬到京陵。
父亲被气得心肺郁结,常常咳嗽,母亲便全力操持庄内外大小事。
这些年父亲彻底沦为家庭主夫,日日想为白家复仇。
只是,林霁多少还是好面子,不好同她直说,这些惨想必与她所经历……不值一提,说了免得添她心上负担。
很巧,这会儿远远看见母亲正端着药往父亲屋内走,林霁连忙招呼长乐加快脚步,跟着进去。
“蜀绣裹纤腰,绯衣破云霞。锦官城头芙蓉剑,一刃裁开星月光。”
这是世人形容的蜀州问心山庄庄主——苏骊眉女侠。
不错,长乐一眼先打量苏伯母,母亲生前最好的闺中姐妹。
她身着猩红锦缎劲装,窄袖束腕,腰间系革带。乌发低绾成髻,斜插一只太阳神鸟簪,鬓角微见银丝。
年约五十,仍体态矫健,举止如风,风韵迫人,也是极其昳丽的容貌,否则不可能生养出林霁这般姿容。
“幺儿回家啦——”她注意到有人进屋,却只顾给丈夫喂药,用乡音问道,“我们早晓得你要先回来一趟,就没去……”
林平江使眼色,苏骊眉抬头,才发现林霁提着一只小药箱,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抬眸先看见长乐的衣角,穿着药王谷的青裳,忙切换一副不可怠慢之色。
林霁却开口:“母亲,您看这是谁?”
长乐感受到苏伯母在细看自己的脸,目力如炬,仿如可穿杨贯虱,于是她先不回应,只做观察。
“是儿子此去鹤州,才找到药王谷的长乐神医,是滇州人,专程请来为父亲母亲看病。”
“正好,神医听说,咱们家得了一件宝物,便也想来看一看。”
或是苏骊眉感受到儿子的态度与平日不同,几度打量眼前女子后,仿佛有柄裁云裁月的剑,率先劈开了光阴的雾,让她久久愣在原地。
还是林平江先颤着手,几番有些难以置信,多回拭泪才开口:“啊,是这样啊……神医坐一下,我叫,叫后厨备些吃食,还是,还是吃甜皮鸭吗……”
苏骊眉则拍他一下:“你老糊涂了……”
往门外清退了所有人:“我正好,有些不适隐疾,要请神医,为我看看呢。你们都到大门口去守着,无令不得过来。”
她说官话时川音浓重,尾音微颤。
长乐还不知道要如何同她们问好才更合适,岂料苏骊眉直接去屋内将劫来的画卷捧出,寒暄废话也不多说。
再度走出来的苏女侠,方才凌厉干练尽数消失,此时只是一个,双肩微塌,眼角细纹有些沧桑,却无比慈祥的姨母。
长乐颤着手接过那卷画,虽是无声,却彻底印证了所有人的心照不宣。
指尖抚过卷首“濯舫仕女”题跋,画中少女十五岁模样,倚着雕花画舫的朱漆栏杆回眸,柳叶桃花目,朦胧的温柔。
乌发缠成云环髻,斜簪着流苏偏凤,粉蓝交领神仙裳,外披月白珍珠衫,吴带宫绦,飘若月娥宫仙。
纵是白芜婳再想装相,此时也不得不潸然掉泪,刚好泪就砸在这脆脆的画上,险些将她母亲的衣服洇花,她连忙擦掉。
苏伯母过去搂她入怀中:“婳儿,乖乖,你还活着就好,没事就好……”
白芜婳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们,又觉得,看这样的反应,好像不用问,一定不是她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
她听着林伯父、苏伯母先絮絮念叨,扯些家常:
“这画是有点抢手哈……”
“当时差点争不过来……”
“好在送去宫里的那个人稍微笨点,幸好搞到了……”
“是啊,你老娘还是身手不错吧,你爹盯梢也很厉害呢。”
林霁悟过来,也赶紧拭泪,从兜兜里掏出那张女侠的抢劫通缉令递过去。
苏女侠脸色尴尬,立刻撕得粉碎,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林霁宽慰她:“母亲不必担忧,镜司如今派不出人手,儿子履职后会想办法销案,不过银子恐怕得想法补上。”
白芜婳擦擦泪,方才她打量室内,装饰清简,于是拿出银票递给众人,可没人要。
“药王叮嘱,这画像要带回药王谷去,这笔银子原是该我来出,师父给了很多。”
她一说话,是熟悉的声音。林伯伯就又在哭,像找到了走丢多年的孩子。
“老白,婳儿如今是医师了,老白……竟是你情敌把她捡走了。”
他先是小声掉泪,后呜呜啼泣,最后越来越大声,一声若老牛啼鸣的嚎,反而把周围人都搞得哭不出来了。
于是苏伯母捧上这些年查案的卷册,给白芜婳一一翻开。
原委她自己判断了大概:
灭门后,林伯父听说无相陵出事,与伯母去无相陵寻人。
无相陵满地残肢骸骨,却无人收尸。林家打扫了。
因为怕惹上杀身之祸,林霁暗自追查着。
无相陵背着污名,查白家的仇怨没有进展。
这些年林伯父奔波,受了伤,林家变卖家产,搬到江南,开始查濯水仙舫,查乌太师。
伯母在操持庄外琐事,林哥哥在考五镜司的职位,希望能查到更多。
她亦是听一句,掉一些泪,最后朝两老下跪,道了声:“多谢伯父伯母、还有哥哥,这十年不肯放弃。”
苏伯母也俯地搂过她:“孩子,你说的哪里话。我们与你父母,亲如一家人……如何能袖手旁观。”
“只不过,怕你母亲骨灰被人惦记,嬢嬢便自作主张,将她火化,骨灰带着,暂时埋在新家后山,有块无字碑……你不会介意吧……”
这话一出,白芜婳终于“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搂住伯母拼命摇头。
林伯父颤颤地问:“你父……你父亲……他还活着吗?”
她才终于敢彻底说出来:“父亲可能没死,是我骗了哥哥,我怕是你们当年图谋那秘术,才在来路上防着他。”
林霁蹲下,她终于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蹭了他一胸口的眼泪鼻涕:“不是你们就好。”
本还想问问当年是谁漏出血晶煞一事,却听林伯父跪地愧疚道:“那祸事,就当是我们说的,就当是我们说的,此事是伯伯嘴欠……林家对不起你们白家,我们一直很自责……”
“对对对,这事儿你就怪我们,或许就是我们不经意聊天的时候,被听到了。”
于是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两方不再隐瞒,一对那些雀鸟,鸽子,以及镜无妄大人之词。再对无相陵灭门当晚,三个神秘人所做之禽兽恶事,家中忠仆拼死相救,父亲在慈航寺给她种蛊,寺人为之挡命,再及跳崖前,流浪后……
林平江将茶杯都摔了,苏骊眉则听得拔剑出鞘,林霁更是握拳青筋暴起,白芜婳则将林霁的袖口攥得快撕烂了。众人只恨不能立刻寻到千里观去。
千里观究竟在哪里呢?
她怒潮涌进心头,只反复恨喃:“狐木啄!狐木啄!狐木啄!!!!”
最后才不得不将声音降下来。
第87章
这一趟是真的哭累了,大家说肚子饿,拦不住林伯伯竟然要亲自下厨房。
看他突然忙活起来要去后院抓鸭子、剃毛,那鸭子才游完水回来,赤着脚脯,嘎来嘎去不停乱骂。
白芜婳赶紧劝道:“不瞒伯伯,想必是因那毒蛊,我已经没有味觉了。”
此话一出,林霁更是懂了近日那些未解的困惑。
“温感也没有。”她掌心往灯烛上迅速一掀,虽不至于烫手,却足以让人愕然。
“不必担心,我习惯了。这样也省很多麻烦。”
林伯伯嚅嗫往事:
“你爹爹不算是有文化之人,当年你出生,仍在屋中翻了三天字典,最终为你定名:芜婳。”
“却遇一归墟府老道说,这名字不好——芜婳?荒草不生的鬼魅之域,甚至可以说是取的稀巴烂。”
“但你爹爹这么自信的人,不信他,还将他赶了出去。不成想,这名字真的让你下了泥潭。”
她摇摇头:“这名字很好,虽我曾也觉得拗口不喜,如今却很亲切。只是人前,还请大家称我长乐。”
大家点点头,难得坐一起吃了顿温馨简单的饭,摆了六双碗筷。
她的隐秘,从此世间除了师父,又多了三个人知道,好像才觉得不再那么孤独。
林伯伯在饭桌上咳嗽了四五回,白芜婳便帮他把脉,小疾难愈而已。不过到底是内科之症,她拿得不算太准,只是劝道:“今后有我在,伯伯可以少费心,先养病最好。伯母也是,保重身体为先。”
桌上另外三人都摇头,苏伯母愤愤道:
“婳儿不必劝我置身事外,我与你母亲关系如此之好,定不能坐视不理,今后还是照常。”
“何况,本是林家愧对白家,便是不要这性命,也要为你家报仇。”
“你哥哥,如今已是戒使,今后……”
白芜婳打断道:“隐秘相助即可,人与人是独立的,没有谁该欠着谁,我想,爹娘更希望伯父伯母好好生活,若有余力,再说其它。”
林霁白衣之身,突然荣膺三品,根基不稳,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而她等着案卷结论,说不准要去见一见长公主和乌太师。
前路茫茫。
林平江与苏骊眉对望一眼,都惊讶于她如今的冷静,和幼时判若两人。
饭吃好了,不等明天,林霁带好一沓黄纸,一提香烛,几人心照不宣地往后山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黑,伸手勉强能见五指之时。
先烧纸。味道是松脂混着纸灰的焦香,纸钱在火盆里蜷成黑蝶,灰烬被风卷着撞向木牌上。
果然是没有名字的小冢,但是坟头粘了一个珠钗,被融树脂团起来的,还看着晶莹透明,取下来也能打作挂饰。
苏伯母抚着珠钗:“这就是……当时你母亲身上的遗物,稍微完好一些的……当年我托那昭天楼金象门之工匠造成此物,不会风化,挂于坟外,当个引魂的信物。”
白芜婳取下这团珠钗,摩挲在手中,神情淡漠,倒是不想哭了。
苏伯母吆喝着林霁与林平江:“婳儿想自己待一会儿,我们先回吧。”
伯母还轻轻帮白芜婳整理着衣领,关切她晚间累了就回前院去休息,以后问心山庄会永远给她留一个房间,只让她一个人住。听完,她正常点点头。
众人脚步声渐远,白芜婳才觉得膝下刺骨的僵硬,就像坟茔上被钉住的木板一样。
远处有条清溪,她过去洗脸,最后一点脂粉被水流冲散时,露出她原本的眉眼,终于与那画卷上的少女有九分像了,只是多了冷刃般的狠戾。
望着溪中倒映的面容,她忽然笑出声。狐木啄们到底还是碰上了好时候,若相遇在她如今年纪,不是俱焚,也得刮他们一层皮。
再回到坟前,胸腔里翻涌的悲戚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怎么也落不下泪。
她试着唤了声:“娘,我来看你了。”
声音怪怪的,反把自己笑到。
于是她绞下一绺头发,正欲埋在这坟里,才往下挖了一段,没想到碰到个罐罐。
其实她没什么心理负担,药王谷死来死去的人太多,她手下就送走过不少。
拾起那只小小的骨灰罐子,精致漂亮,她将自己的头发轻轻缠在盖顶,分明看见盖体有个镂印。
“昭天楼金象门”
她将头发轻轻绕在罐口,重新埋好后,又磕了几个头,丧着的脸上有一点和缓。
怎么什么生意都做呢。
那个人不是问她的来处吗?在这儿呢。
埋的时候看见几只花背虫蚁,有些恶心。她便割破掌心,绕着坟滴了一圈,果然渐渐驱走不少。甲壳争先爬出,生怕晚一些命都没了。
而后她丈量坟的大小,竟发现还没有义诊堂里师父为她准备的那张床大。又不知为何,她脑中浮出个荒诞的声音:
“可以给你娘编张藤席。”
她彻底毁了这肃穆的气氛,觉得不应该在第一次找到娘的骨灰是这个反应,于是又开始想:
人生在世,纵有万千风华,死后也不过栖身于这小小方寸之间。
想起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要她好好活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柔软很多。
便搂着这坟头,静静地,很亲切。
想着母亲在里面,她在外面,不再是世间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月光爬上来,她睡得极快。
*
云团很柔软,母亲站在未央宫门口的台阶上,朝她伸手,笑意轻浅。
母亲不说话,于是她先张嘴:“娘?”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梦里找我啊。”
眼前的仙娥不回答。
“我不想做噩梦了……”
她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朝她走去。
“但如果,每晚都梦见你,做噩梦也行的。”
可是,为什么,她走一步,母亲退一步。
她又问:“那把大刀疼吗?”
这是什么破问题。她颤着往前跑了好几步,母亲又退好几步。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母亲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要来找你。”
无尽的台阶。
“那下辈子还能做我的母亲吗?”
母亲没点头,她接受不了,她擦干眼泪,知道自己是做梦,强行让母亲在她的梦里点头。
她强行不让母亲退后,她强行让母亲张开怀抱,母亲的衣服就是最后一眼时穿的那样。
她扑过去,想着,如果这会儿敢出现那个鸟人,敢出现任何与仙境不搭边的五毒虫蛇,她就毁烬这个世界,拉所有人去地狱陪葬!
她扑过去了,却结结实实被抱在怀中,听见有人回应她:“婳儿?”
睁开眼,纯色的衣服。
她呜呜地哭着,抬头,以为是贺兰澈,却是林霁。
“看你一直没回屋,放心不下你。”
她抓紧他:“我不要,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她不要每天醒来都很早。
放声大哭,又怕吵醒别人家,只好把脸埋在林霁的臂弯里。
“我想回家……”
林霁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好拍拍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的家回不去了,梦里还是梦外,谁都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林霁只能找出一些实际的东西:“不只这里,等哥哥赴任、入职,还会在京中有个大园子,到时候你想改成什么样子,都依你。”
她清醒过来,大口呼吸,几回喘息,将肺腔浊气*都排出。林霁捧起她的原脸,长开了,月殿谪仙堕落凡尘,依旧摇醉天河万颗星。
从没有见过她小时候有一次哭得这么伤心破碎的,此时带着冷漠眼神要恃美行凶。
“哥哥,你知道吗?我原本想报完仇就去死。”
林霁被她的真话吓到了,一时竟然语塞,正在组织语言。
她却坚定万分,补道:
“可是如今,找到你们,又觉得,还可以活一活。”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一点都不能受伤,不能有人折损,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
“来”字还没说完。
嗯?她突然想起来,她给林霁投的毒还没解呢……
突然眼神心虚起来,还是不要现在说吧,太破坏气氛了。
林霁的双眼、鼻尖都悲染上一层石榴嫣红,薄薄淡淡,琥珀瞳色,眼波欲滴。
“有我在,你不要产生这样的想法。”
“明天,明天……我们就回京陵,查案子去。”
她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去,越快越好,我要见乌颂子和长公主。”
林霁:“好,哥哥到任便帮你。”
白芜婳脑子转得飞快,她要见云大师,见镜大人,她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只要聚齐那三个主谋,她要用血晶煞弄得他们求生不行,求死不能。倘若再被她找到一点软肋,她便要将他们的软肋砍成一段一段的骨头,扔到他们眼前踩碎,让他们哭着喊着求饶。
林霁好似有种提前庆祝天光破云的喜悦:“哥哥知道了你的苦楚,今后你不要动任何离开世间的念头。今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却还想问问你,我们儿时的婚约,可还能当真?”
涉及到这个,白芜婳清醒地抽回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脑中遇见了那个湛蓝衣袖,在湖边雕刻她眉眼的笨蛋。
可是,就算是他,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回道:“儿时戏言,不必当真。”
“是因为……别人吗?”林霁眼中换上琢磨。
白芜婳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中这毒蛊,此生已不能生育儿女,不必耽误任何人时间。”
换成贺兰澈,她也是这个答案。
“我不在乎的。”
“真的吗?即便你不惑年,知天命,花甲耄耋,身边好友儿女绕膝,你也当真没有一点遗憾?”
“年少时的快意恩仇消失,回归平淡,也不遗憾陪我断子绝孙,孑然一身吗?”
“我已经注定了,再也治不了,也不接受有别的途径。”
林霁很理智:“我提前预言不了将来的想法,只能决定此刻,此刻很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在乎。”
第88章
这个答案,已经很令她感动了。
可是她在乎,很在乎。
“哥哥,你是问心山庄的少主,是问心剑派的传人,你身后,不止有你自己。”
而她,此生都只需要管好自己了。
她很清楚,林霁不是小时候那个每天看看话本、练练剑,仗着比她年长一些,有兴致手把手教她所有新学玩物的人。
不是只会追着夸她“你在我心中天下第一美”的少年侠客。
他变得多沉稳,多缄默,有很多责任需要背负。
他即将成为林大人,成为五镜司照戒使,若再往上走走,或许会是位高权重、青史留名的朝臣。
她当然也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白少宫主”。如今的她,是最自私的人——理智永远凌驾于情感之上,权衡利弊永远先于沉湎心软。
但她骨子里厌恶自私,更不愿有人陪她一起自私。
“所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一锤定音。
“那就将来再说。”林霁还是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比那晚在船上更看得清楚,终于真正找回了阔别多年的熟悉。
该如何形容他这些天的心情?失而复得,久别重逢,不枉费他耿耿于怀的每个夜晚。
“是哥哥问的太唐突,我们毕竟有很久没见了,今后,你给我时间,弥补这些年的缺席。”
给他机会,抚平命运生生撕裂的楚河汉界,填上横亘十年的隔阂,涣尔冰开。
*
次日一早,林霁和白芜婳简单用过早饭,同林父林母告别,约定待林霁在五镜司的事务处理妥当,便派人接二老到京陵的新宅居住。
两人说话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轻云纵不分胜负,一前一后离去,又看得林父林母眼眶湿润,感慨万千。
这回再踏进京陵城,还是城门口的摩尔庄园向导们在配合京陵武侯卫,疏导各地进城的人。
顾不上先欣赏京陵风景,他们直奔五镜司。
晋国赫赫威名的五镜司总院,位于皇城外逸先路,左立刑部,右立大理寺,三衙鼎立,抓人审讯鞭打关押问斩一条龙,巍峨万分。
果然没有见到镜大人,甚至五镜司其余三位在职戒使都不在衙内。可谓镜司空巢日,歹人作奸好时机。
竟然是程不思接待的林霁,没说上几句话,二人便往门外出来了。
程不思见到长乐欣喜万分,就差原地在镜司门口跳起来跺脚,顾及到眼前的“林公子”今后便是他空降的直属上司,生生忍住雀跃的失礼。
林霁素以美名闻扬京陵,此刻与改性的长乐神医并立,端的是一对璧人。尽管他眼底眉梢笑得甜蜜,毫不掩饰对神医的缱绻之意,程不思却仍没有眼力见地当着未来上峰之面,径直向长乐开问:“贺兰公子咋没跟着来涅?”
林霁便有数了——为何镜大人调走镜司泰半精锐参与审讯,却独独剩了此人迎候自己。
倒是长乐神医脾气变得很好:“贺兰公子已回邺城。林公子是我失散多年的远房表亲,宽仁大度,至少,程大人不必担心以后有人踹你了。”
程不思不好意思地笑笑,长乐又向林霁介绍:“程大人曾被我诊治,心性顽直,拳拳孝心,有些交情。”
林霁听说过程不思“独自驱马千里,只为无证逮捕邺城长公子”以及“第一个教会乌大人立照戒令时要写备注”的光辉过往,对他展颜一笑,开怀极了。
程不思猜想,有这几层关系在,将来自己官途亨达,指日可待!
离远了,长乐低声问道:“哥哥履职办妥了么?何故如此快便出来了?”
林霁摇头:“镜大人有令,待我正式履职前,要于镜司官署廨舍闭关五日,受一回军规武训。”
怕她担心,忙宽慰道:“其实镜大人已将玉衡镜交予我手,文试面试皆已通过,武训想来是走个流程。方才程大人私下与我说,前任照戒使被没收的府第正在修,只等我过了这五日,便是诰封、迁居了。”
她喜上眉梢,恭贺又关怀:“想来以哥哥的剑法,武训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仍需当心,莫要负伤。”
林霁听着她又似从前般,一口一个“哥哥”,很是受用。心中感慨,终算是解开心结,真正亲近了。
他笑意翻涌,贝齿全露,甜得拉丝,不自觉往她身边倾靠,却不料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姐直接从中间挤开。
不影响他沉浸喜悦中:“便是我负伤又如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这话又把长乐的心虚点醒……如何不动声色骗他服下血晶煞炼的解毒丸药呢。
“只是这几日哥哥要闭关武训,怕是不能陪着你,辛苦你等等我,不要贸然行事。”
长乐便决定:既然暂时无法求见镜无妄,不如先去大觉寺,将药王的“心意”转交给云清礼大禅师。林霁放心不下,要先陪她寻得落脚之处,再回镜司廨舍。
长乐今日方知镜大人权柄之重,单凭一己之裁断三品官员去留,竟无人敢置喙。
一路遍览京陵,发现镜大人在市井民间亦是声名极盛,譬如五镜司恢弘官衙旁到处林立文房宝铺、礼品铺,满是与镜大人相关的物什。
镜大人受欢迎到,被人绣在荷包上、被做成小型立偶、甚至有些人家已经贴在了门上……
镜大人吃过饭的店铺会挂上“妄妄严选”。秦淮河旁有块地单独辟出来围做“妄江亭”,只因镜大人在这里临时签过照戒令。
甚至因镜大人逍遥超脱,不婚不娶,至今无家室,许多妇孺流行往镜司递送针线礼物,道是:“慰劳镜镜辛苦”“只是心疼镜镜”。
也怪不得镜大人平时出门要易容呢。
林霁解释道:“民众自发如此,也就是近几年之事,自从镜大人了悟逍遥派至高心法后,镜司肃清朝纲便所向披靡了。从京陵起,逐渐普及九州,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长乐却随口取笑他:“哥哥将来成了林大人,遭此‘礼遇’,指日可待。”
林霁连忙想解释,宣誓自己心如磐石,孰料又被一位挑担的大爷挤开了。
*
长乐发觉向大觉寺而去的这一路,处处透着诡异,到处都是“巧合”。
只看了一眼水果摊,摊主老奶执意拉着她,要送给她吃。
她不吃。
只路过“祥瑞布庄”,裁缝热情如火,硬邀她称“买一得二”。
她不买。
只往酒楼里望望,掌柜亲自出来迎接:“贺药王诞辰,药王弟子可以免银入住,房间任选。”
她不住。
直接奔大觉寺,长乐准备住寺庙里,林霁便去为她询问厢房,放置行李,再过来接她。
寺前歇脚,有些口燥,她不过才舔了舔唇,便有人给她端水!
她闲来无事,四处乱逛,到主殿碰运气,瞧瞧能不能寻见云大师。
只见那佛殿前,有人背对而立,悄声不出气,埋头认真烧香。
一眼玉冠华裳,银蓝广袖,像远山清隽,又像天上派下的使臣。
长乐捐完师父叮嘱的供灯,就和这人擦肩而过,觉得眼熟,立刻又退回去了。
喝住他:“贺兰澈!!!”
被叫到名字,此人转身,手腕优雅抖开折扇,从容不迫:
“咦,姑娘看起来,十分眼熟,恰似我一位故人。”
“哎呀!真是长乐神医,好巧啊!”
“你怎么也在这里烧香?”
……
长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扇子,差点就扇他了,贺兰澈才不开玩笑,目光灼灼,深情款款。
“才分别几日而已,我好想你。”
长乐反复握紧拳头,他把自己的叮嘱当耳旁风,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却终究只能承认——看到他,真的很开心。
“妹妹。”
身后,林霁帮她放好包袱,准备回镜司廨舍去,此时过来告别,正巧又瞧见贺兰澈。
林霁立刻沉着脸,挡在她面前:“若贺兰公子果如流言报中所说,对林霁家人纠缠不休,休怪林霁手中青霄剑不留情面了。”
贺兰澈横眉怒视,不甘示弱:“什么纠缠不休?”
“我可是她失散好几天的病人家属!”
贺兰澈心里得意极了,他既没有“跟”来,也没有来“找”她。虽知她一定会来寺庙,可这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来寺庙。
怎么能怪他呢?
他还特意去京陵金象门的天工阁焚香沐浴,好好换了一身衣装,务必要符合昭天楼少主的身份,又符合她的喜好。自信再度出场在她身边,就是要万贯豪气,风流倜傥,超凡脱俗。
且碾压林霁!
“他身姿修长挺拔,一袭银蓝华裳妥帖披挂,漫天星辰织入其中,宛如月宫仙使。”
“上乘绸缎,细腻光泽,如流动银河,随他一举一动,倒映璀璨光芒。”
“腰束银色玉带,宽肩窄腰被衬得淋漓尽致。”
“面容白皙清隽,剑眉斜飞入鬓,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淡然。”
“气如玉,质温润,光晕流转,雍容华贵。”
当然,这些都是贺兰澈选衣服时,自己的幻想。
出发前,他对着天工阁最敞亮的镜子整装练习,反复对比自己容貌与林霁的区别。
务必眼睛要比他睁得大,笑得比他甜。
务必每一根头发丝都要妥帖飘在该飘的地方。
务必让长乐再见到他时——见到自己高挺的鼻梁下,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似是对世间万物抱有漫不经心的从容。
就像现在,恰如其分。
折扇开合间,阵阵香风,他绕着林霁指点道:“若只剩你们二人相处,林公子多少有些不守男德,有我一路帮忙背负骂名,谁敢指摘林公子?”
可是当绕到长乐身边时,他却说:“长乐神医,我生病了。我持着药王给的起死回生票,特意找你看病。”
“你什么毛病?”林霁冷笑怒回。
贺兰澈歪歪头,只认真凝望长乐的眼睛。
“相思。”
第89章
长乐既对他的“无赖”无可奈何,却又控制不住嘴角笑意。
贺兰澈一看见她,眼里就装不下别人。林霁的脸色却实在难看,阴阴盯着贺兰澈那只手,恨不得剁了。这目光让长乐觉察,此刻也不愿朦胧于两种关系之中。
她只好抽出手,望着林霁,认真解释道:
“药王确实为昭天楼开了单子,这不算贺兰澈纠缠不休。”
她再朗朗说给所有人听,虽然除了贺兰澈带来的侍从,就只有几个满脸写着“耳根清静”的老和尚。
“昭天楼三公子,心思纯净,一向有分寸,从未对谁纠缠不休。”
已经烘托到这个层面,不抱一下很难收场,于是在昭天楼侍从的带头鼓掌下,贺兰澈鼓起勇气凑上去,正要将他的月亮拥入怀中,却让林霁想起那天分船,也是他先趁长乐不注意而占便宜,此刻对贺兰澈恼怒至极。
林霁眼疾手快,青霄剑出鞘,带着一股劲猛剑气将他隔开,看来要动真格儿的。
周围侍从竟然不会武功!在三少主的一声令下纷纷往外退,作鸟兽散。
贺兰澈立刻引动浑天枢,推回林霁的剑锋,欲要引动偃师秘技要与问心山庄剑法博弈一把。
刚过了两招,难分胜负,连银傀都未引出。长乐袖箭一发,铛一声分开二人,她跳入阵中,亲自制止这俩傻货,眉染怒意。
“你们怎敢在佛门动手!”
“都什么时候了,争来争去,有正事可做吗?”
“我是什么值得争夺的物件?”
“林大人公务不忙?还不去镜司履职吗?”
“贺兰公子看着不像有别的病,倒像是脑子有问题。”
好了,现在两个人的称呼都被复原,都清醒了。
日头在催,林霁别无他招,只能往镜司而去,他所担心的是,自己要岗前闭关的这几日,出不去,长乐自己恐不能摆脱这家伙的贴黏!
林霁便拉着她认真叮嘱:“这些日子,有这替身替我陪你也好,他胆敢对你动手动脚,你随时报案,哥哥一定削了他。”
他又警告贺兰澈:“你若老老实实做个跟班拎包就罢了,别当我无法知晓,我会请瑞奇和杰瑞一直盯着你!”
贺兰澈疯狂点头:“你最好再叫一群杰瑞盯着我,不必等年节,我定要包下京陵最好的酒宴请他们吃饭,同他们不醉不归。”
看来那日林霁的话传给贺兰澈听到了。长乐前去提醒林霁:“哥哥,莫被他激怒而忘了正事。”
好险,她想到贺兰澈虽和林霁争斗互啄,却也从未提过镜大人先给他发镜子一事。此刻贺兰澈虽气急眼,也没有当众说出让林霁尴尬。
却听贺兰澈在身后:“哼,替身?镜大人和我……”
长乐大惊失色,赶紧劝开林霁,转身将贺兰澈拖上就走。
因长乐急匆匆地一直握着他手,穿过好几条路,不知去处,他也不说话,就甘愿一直被拖着,假意挣脱实则十指相扣,最后在寺后厢房前的凉亭下,才停下来。
长乐沉眉嗔目睨他。
贺兰澈却喜上眉梢,坐在她旁边,将她的手拉过,放在自己心口上。
蹙眉痛心:“这里病了,头也很晕,只有长乐神医能帮我开药。”
“不过几日,你变得有些无耻。”
虽是在骂,她连手都没抽走。
他又歪头眨眼睛脸红三件套:“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生病?”
“为什么?”
“我才晚到京陵半日,就听那两个蘑菇头说林霁要成婚了,还和未婚妻交换了庚帖,喜气洋洋,把我急坏了……”
贺兰澈又不敢追问太细:“可我一想,应该没有哪家好姑娘会答应得这么快的,你说对吧?”
长乐唇角微翘,戏谑看他:“事出有因。”
他眼睛里透出坚定的信任,她还没认真解释,他就庆祝:“我就知道是假的,你不会的!”
脑子还挺好使。
长乐又戳他心口道:“你没听我的话,为什么偷偷来。”
这次贺兰澈没有钻字眼,耍小聪明,就握着她的手去贴他的心窝:
“过去六年,我时常忍不住想来你身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肯放过。”
“磁石相吸,我就是忍不住被召唤。如果你不在,我就会生病,活不了多久。长乐神医受师命照看昭天楼上下,应当不会弃我性命于不顾吧?”
是个麻烦的男人。
不过,他为她花心思,花了很多很多。
“你想怎么治病。”长乐突然勾唇,笑靥狡黠,让贺兰澈后背一寒,在她想出坏招前,他赶紧提道:
“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
“不行。”
“一直待在你身边。”
“不行。”
“那就时不时待在你身边。”
长乐想想,这也不算错,等她做完要做的事,确认安全,就不怕了,勉强称得上“时不时”。
“那你答应我,今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伸出尾指,要跟贺兰澈拉钩。
贺兰澈:“包括你又要下地狱,我却不能陪吗?”
问归问,他的小指早就勾上她了。
长乐骗他:“我奉师命要去宫里给贵人治病,你知道我的脾气差,万一又得罪了贵人,我炸了皇宫,不许你来帮忙。”
“那你炸药够吗?”
贺兰澈没开玩笑,他第一瞬间想到:四叔五姑因药王庙会而在来京陵的路上。哈!有火象门主在,她就是想炸了这整个京陵,都能想想办法。
只不过没必要嘛!
长乐用他的扇子拍他的头:“我的‘事业心’很重,不要你管。”
“那我答应你。”贺兰澈不看低她,让她放心,继而得寸进尺:“咱们拉完这个钩以后,我可以升职吗?”
“什么意思?”
“就是,从病人家属升成医助,行吗?”
“我看你像医犬!”
在长乐第三次用折扇敲他的时候,他一把将折扇捏住,眸中又是那副反复排练,恰到好处,却自然流露的深情款款。
“像什么都好,只是我要重来一次,方才被他打断了,没有发挥好……”
她听贺兰澈重新说:
“才分别几日而已,我却实在好想你。”
随后,他直接抱住了她,才算这场策划收尾。而她没有推开,犹豫过后,终究叹口气,回搂了,尽管只是轻轻地将手环在他腰上。贺兰澈注意到她的变化,连忙小心地将她搂得更紧。
这下两个人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四处寂静,长乐只是心里承认:我好像也是。
*
“咳,”亲昵被一声权杖捶地声打断,有位长眉高僧从暗处走出,念道:“阿弥陀佛。”
二人分开,贺兰澈先行作揖赔礼,按照晋江书局话本的套路,眼前看起来很神秘的高僧定是药王前辈的至交,京陵大觉寺第一禅师,晋国第一高僧——云清礼。
“是云主持吗……”贺兰澈上前确认。
“佛门重地,施主自重,若不守清规戒律,都滚出去——”
这个主持有些凶,不过他们确实理亏,挨骂也是应该的,贺兰澈想得通。
只是方才真情流露,实在难控。让他骂自己就好了,长乐是无辜的。
最好真的把他们赶出去,这样长乐就不用住这佛院厢房了,看起来很清苦,沐浴都要换房间。他要带她去摘星阁里住,已经给她置好了最柔软的床铺!
而长乐正要上前问名,再报上来意,却不料这高僧身后又走出一高僧,那高僧与这高僧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光头,头上九个疤,长眉毛,带袈裟。
幸好,后出来那位高僧有只眼睛肿了个乌青的大包。这样就好分辨了。
“佛门重地,禁止出家人恶语伤人,若师弟不守戒律,也回去。”
这位乌青大包眼的禅师走上前来,自行报起姓名:“阿弥陀佛,想来姑娘是药王的徒弟了。老衲便是云清礼,你师父叫我等候你多时。”
“方才那位是我师弟,法号云清恶,小觉寺主持。近日有法会,只是借调过来维持秩序的,若有冒犯,还请二位……”
哎呀,云大师因为肿了一只眼睛,不慎在上亭子台阶时,踩到袈裟又摔了一跤,当场就要磕在长乐与贺兰澈跟前。
还好贺兰澈扶住了他。
这回真是如假包换的晋国第一大觉佛寺第一禅师。
云大师带着对尘世已了无眷恋的尴尬,用尽平生素养压下窘迫,聊了几句家常,才回到核心话题:“实在对不住你家师父,他所托之事,老衲未能办成。”
长乐这样冷性的人,此刻都不禁面露不忍。她知道,云大师……确实已经尽力了。
因顾及贺兰澈在,不好直说画像。这傻蛋看着痴呆,那只是在情爱上被迷得神魂颠倒,实则对外人精得不行。
于是长乐从袖中掏出一盒子及一封信,双手转交:“师父所托大师之事,机缘巧合已经办好,大师不必放在心上。我该替师父谢过您。”
长乐这样“没有礼数”的人,此时竟俯首退身对云大师郑重施了个大礼。属实惊呆贺兰澈。
她曾丢弃佛像,同大哥斗锋,同赵鉴锋对辩,甚至镜大人来时,她连谦辞都不曾用!
很难将他回忆中悖傲的映像与此时谦逊的长乐相交叠。
而云大师拆开盒子,噘嘴一笑:“你这师父,真是抠啊。”
是一盒养生金丹保健丸,排成两行八颗,像是药柜上随手取的,但长乐凑近看了看,颜色不同,应该是治各类杂症,师父已经尽力精挑细选,估摸着云大师的体质来调配了。
她为药王找补道:“临时事急,师父缺了时间准备,以后一定会为大师补上。”
云大师抚着眼上大包,又拆开信,勉强读着那些医家专有的鬼画符字体——写得跟处方似的!
他看了前两行字,觉得应该没有机密,便请长乐来读后面的,医师之间能轻易看懂,而他看着太费劲了!
“小女顽劣,性情乖戾,多望费心。若她孤身而来,望友友收留。若她身边……”
长乐咬牙切齿念完后面一句:“若她身边随一蓝衣痴儿,形容谄媚,则望友友,以厢房不足为由,撵她出去,自寻住址……以免、以免叨扰佛门清净!!!”
她回去要跟师父好好清算此事!
“出家人不收俗物,这些礼物也挺好的。”云大师听完信偷笑,“不过你家药王之命难违,老衲不得不遵照,姑娘就自决吧……近日,老衲不会出门,若有事,来此处敲三声木鱼就好。”
贺兰澈脸上的灿烂笑容就没收过,帮长乐收拾包袱,仿佛动作慢一丢丢都对不住药王的信任大礼,他嘴中甚至在乱哼小调,就是那首童谣,什么“药王真心父母心,药王康泽越古今……”
词儿都哼错了。
不过,见完云大师,贺兰澈悄悄跟长乐咬耳朵:“我听说有位高僧改妆竞拍美人图,被人发现时挨了一拳,一路溜没影儿了,不会就是……”
“闭嘴。”
长乐突然又想到,贺兰澈对外事相当机灵,万一被他猜中。
更何况,师父临出行前反复叮嘱让她“尽信云老僧”,却表里不一,算计她!
哼,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主动同贺兰澈分享:“不错,那美人图就是师父要买的。师父有一隐癖,收集世间各类美人画像,光我见过的就有百八十种,皆藏于密室,这幅图最为稀珍,拿不下他就吃不了饭睡不好觉。但他毕竟是药王,你可千万不要跟外人说。”
贺兰澈惊愕捂嘴,乖……怪不得!
怪不得长乐出发前被药王责备还气哭了,半夜消失。而药王前辈支支吾吾编理由瞻前顾后,此事又不托辛夷师兄过手。
一屋子美人图……贺兰澈连带着药王引他为知己!都懂了原因!
他知道了药王前辈的大秘密!
【作者有话说】
师父:我只是希望徒儿过得轻松一点我有啥错[爆哭]
(下一章高甜预警)
第90章
“你当真不知情?”
贺兰澈没听见,他才重新夺回拎包跟班的责权,只见他一脸喜色,沉浸于清扫林霁刚刚为她摆好的东西。
干脆,利落,轻快!
他不仅嫌弃林霁准备的盥洗脸盆重,还径直将新被褥都往功德箱那里捐了出去,再摇着高马尾,将身上流仙广袖一卸,留里间轻衣短打,重新恢复起田螺小子的老本行,拿起林霁买来的新帕巾,随手将这间禅房的桌子擦了一遍,最后挂在人家门上。
关门,叉腰。
一气呵成,扬眉吐气。
最后要带走的就只有长乐装衣裳的小包裹,和一只小药箱——甚至他觉得衣服都不必要,昭天楼金象门有的是,从头到脚里里外外。
路上,长乐又问他一遍:“你真没和我师父串通好?”
贺兰澈白皙的脖子瞬间蹿红到耳朵根。
“绝、绝对没有!!!”
脸红了但是没有咬下嘴唇,摸耳朵。长乐决定暂时相信他。
贺兰澈道:“总之,你是因我才住不了这儿的。你就别管了,我带你去比这禅房苦修更好数十倍的地方!”
长乐犟道:“我还可以去杨师叔家里找师娘,还可以去酒楼……”
贺兰澈拎包回头,俯身凑近提醒她:“刚刚才答应过的,你现在最紧要之事是为我治病。”
不对劲。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她觉得贺兰澈仿佛在哪进修过似的。
他此时将拎包的身影绷得笔挺,走出了赳赳架势。
弯着眼看她,虽然还是温柔,但有一些说不出的怪异。
大觉寺庙门口,天色接近傍晚,云团的颜色就像有人在里面打倒一碗金墨汁,渐次染开。
刚刚散开的昭天楼随从都在门口等他们。
贺兰澈吩咐人将行李先送回去,一身轻巧,才跟长乐说:“楼里的饭堂味道不好,我带你去别处吃。”
最终选在十里秦淮河畔,有家琴声好听的酒家。
行走江湖,才不过几日,长乐又过上了有人拖椅子,摆筷子,烫碗的日子。
他脱下那身广袖,因为服务太到位,隔壁桌竟然有客人问他还有没有多的筷子,叫他再拿一双来。
贺兰澈皱眉:“我也是来吃饭的!”
最后他自己红着脸生气,指着头顶的玉冠问长乐:“哪有小堂倌戴这么华丽的头饰?”
他的玉冠上镶着白玉髓,嵌着桃花石,不算稀世华宝,却合成了石之灵“渡人舟”,皎映得人气血极好,精神十足。
不过玉冠再华亮,对比这秦淮两岸的飞檐流辉,一河画舫灯影,还是不算出色。
临河的桌上是淮扬小菜,糕团津果,长乐陪他吃,伴着筝筝妙嗓,他们都注意起这首小词: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翻来覆去,琴歌都只吟这首《疏帘淡月》的上半阕。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贺兰澈自行补吟了下半阙,突然正色感怀:“大哥恐怕多年不曾来过京陵,我们初到鹤州时,只道其政场腐朽。想来镜大人所言甚有道理,铺开政令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反倒迫进这京陵风华,我才知晓近年,大姑母催我水木二象门回归之意……”
他难得正经一回,望着越燃越盛的夜景:“倘若以此京陵之貌,铺及九州,恐怕邺城……匹敌不了。”
长乐也不知如何接这话,这不是她关心在意的问题,联想起贺兰澈今天的荒唐作风,她正好借这下半阕来劝他:“你今日身边随从如云,铺张浪费,只为和林霁斗气。我知道你们昭天楼家大业大,却也不是这样玩法儿。”
“这你就冤枉我了,这些都是临时揪来的工匠,出来陪我走一趟,三倍工薪,还能放风!我本来只想点四个人,结果一招就都在报名,所以才这么多的……”
原来是这样,长乐突然也笑出声,怪不得这些人连武功都不会。
不过贺兰澈心中盘算:若此事传到金华大娘子的耳中……
其实他已经做好被整改的准备了,但愿大姑母看在她自己金口玉言“莫丢了昭天楼脸面”份上,放他一马。
长乐又问道:“你此番不回邺城,你的父母不担心吗?”
贺兰澈才转念笑吟吟的:“我给爹娘去信一封,说明近期打算,他们可支持了!还给我寄了个东西!”
“什么?”
贺兰澈眼睛一转:“先不说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
终于步入金象门设于京陵的摘星阁私府,楼尖“昭天”二字旗号高悬,五层飞檐楼阁,处在闹市与远郊刚好的位置,鹤立周遭一片三层小楼之间。
一层一旋柔光砖板铺的楼梯,他将她引入顶楼,边介绍道:“五行之象,金木水火土各有一层,顶楼便是我大姑母来京陵时暂寄的卧房,可惜临街景那间喧哗,她一直封着,正好合适与你。”
毕竟长乐喜欢吵一些、亮一些的地方,会睡得安稳。
“我已经安排过人,将顶楼点了好灯,可俯瞰莫愁湖夜景。”
门推开的刹那,暖光漫出,一整方敞亮的大卧室,青金石砖铺地,三扇连屏的衣橱浮光,柜门嵌着磨花琉璃可照人容。
这回屋中亮的琉璃灯虽然不成片,却显然被精心摆设过,且是更奢华的衔珠壁灯。
再往里去,软云似的床占了半面墙宽,床*柱悬着云纤纱,床尾垂落同色厚绒毯。
“姑母原本的帘子遮光,我让人特意换了透光的,你看……”
他转身指向长窗,整面纱帘未卷起,能见到湖岸灯火如碎钻点嵌,“这样深夜也不怕黑,说不定你更喜欢这夜景。”
贺兰澈指尖再指着案几上的白瓷果盘,碟里盛着冰镇樱桃,切好早春白桃,果味甜香混着屋中焚的安神香片。
“咦,等等。”贺兰澈忙着低头整理帘帐,他的影子被投在墙上,长乐便往那衣橱逛去。
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这比在鹤州时要费心百倍,她软着心,又软着嗓音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帐帘被重新铺齐了,贺兰澈才抬头回她:“昨日午后,比你们晚一些。”
一天时间,他就做了这么多事。
刚好打开衣橱,贺兰澈主动走过来:“不麻烦,这些当然是请人备的,我可清闲了。只是新衣裳因备得急,大致尺寸而已,要裁要修,你便唤金元元婆婆来安排,她是大姑母设在京陵的管家。”
她就挨着看柜子里的衣裳,冻白色,淡藕色,莲青色,唐茶色……都是京陵时兴。
裙、衫、袄、袍……可以用在各个场合。
他怎么知道自己以前喜欢这些颜色的?
像是怕她担心,他主动牵起一条最华贵的石榴红镶珍珠交领的花缎裙,认真地告诉她:“我想着这些衣服,你或许之后到各个场合,见任何贵人都能穿,药王谷的神医可值得所有好东西。”
长乐还是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之后林哥哥的府邸修好了,林伯父伯母来了,她是要搬过去的。
林霁如今是她的家人,希望他们以后不要再争锋相对。
直到她顺手拎起其中一条流光溢彩的幻月宵纱,突然掉出来一条……
小胸衣?
她接着再看过去,肚兜,帕腹,诃子。
全是单层!掉下来的那条绣着缠枝莲,贴胸覆腹,下摆开叉。
“流氓!”
贺兰澈颤着手看过去,“这、这、这些不是我吩咐的。”
是哪个有眼力见的干的好事!!!这是刻意要毁他男德!
单看小胸衣不算什么,主要是搭着的幻月宵纱——她想起来了,就是贺兰澈与她在旧庙赏湖时穿的同款材质,罩在他的锦袍外,会随光影幻颜色。
此时宵纱透做寝衣,配着这里任一条兜肚儿摆一起,都刚好可以露出肩头玉肌。
说是正经寝衣,完全不可能。
贺兰澈的脸已经比石榴还红了,捡也不敢捡,看也不敢看她,方才温馨的气氛变得无比尴尬,他只能咬着下唇。
岂料他楚楚闪烁的一双无辜眼睛,更让长乐狐疑,他是不是真的学坏了,带着什么坏心思才将她设计过来。
……
她主动挪到那窗景前站着,推了窗,看夜色。贺兰澈则在她身后发誓,绝对没有半分邪意。
想了片刻,她才轻声道谢,跟他说这个“残忍”的事情。
“只是之后,林霁若分府,我还是要去找他……”
她想到,大概乌太师之事结案,再过几天该有着落了。或许在结案前,能是不多的轻松时候吧。
她并非真因这些掉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怪贺兰澈,反而补解着:“当然,我找他是因……”
贺兰澈竟然没有失落,而是打断她:“是去老林家见到了熟悉的人吗?”
他今天和她相处,知道她像心中搬掉一块大石头。
长乐果然点点头,轻松惬意。
风抚开她的发,她高兴,他就高兴,贺兰澈突然在此时喃喃:“我好像知道‘乐’偶怎么做了。”
长乐没搭理他时不时会窜出来的傻话,继续和他解释道:“我好像找到家人了,应该算是家人吧。你们以后能不能和睦一些?”
她还没继续叮嘱,他就懂:
“其实老林若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他。”
“那等他闭关出来,我陪你一起接他吧。”
“我答应你,以后不让你再为难。”
长乐轻轻点头,竟然唤他过来一起看风景。
窗前是京陵夜幕,人间万象灯火,许多人家闲坐之时。
这会儿从后往前揽住的拥抱,他不曾事先排练过,果然无论何时,面对她都会动心。他就在她身后,还没挨着她,长乐反而往后靠了靠!
他一点一点从背后搂住她,就像藤蔓攀岩,小心生长一样,直到完全搂住,她都不拒绝。
这窗风甜酿把两人都灌得不清醒,不知道她为何转身,是贺兰澈先低头,他比她高许多,才看见她嫣红的唇,垂下的眼睫,他的鼻尖已经先探路了。画梦成真一般,忍不住想吻去。
只看见她也在抬脸,两个人对视时纷纷眼波欲滴,却不知道该怎么亲,就有一个先想起了那本盘盘团团的春宫教科,另一个好像感应到了,面颊酡红,要真正亲到之前,长乐先躲回脸。
《黄楼梦》书里就是这么画的,两个人先是互喊亲亲乖乖的,抱着说话。然后就开啃,从窗边啃到桌上,啃到榻上,最后就团团圆圆的盘起来了。翻一页书就是过一日,每天都在盘,屋里盘完院里盘,秋千上盘,马车上盘,山上林子,花湖草地的树上盘。
她羞得将脸埋起来,他好像听见她在怀里迷迷糊糊说了一句“等我”,她想等什么呢?
这句话煽得他全身滚烫,越来越浓重的吐息让他意识到不妙。他反而催促小贺兰澈恢复理智,以免做错事。其实不只是男德经制约着他的礼节,他还想要给她尊重。他真的不是为了把她骗到这里来,有什么不正规的、违反男德的打算。
长乐应该是喜欢被尊重的。
虽然这才哪到哪儿,亲都没亲上,都不妨碍贺兰澈脑中跑了万里路,不知道扯哪里去了:
“我家人也要来药王庙会……他们很好相处的。”
他思路很快把三书六礼又走了一遍全流程,却不知道长乐那句忧心忡忡的“等我”。
等乌太师结案,无相陵并查的结果,是她不敢深想的绝望,要怎么斗得过呢——保全所有人的斗得过。
可是,她只要看一眼贺兰澈,就坚定一分。
只要他好好的,什么都不做,她就有盔甲。
她可以的!
【作者有话说】
callback65章经典环节,忘了的记得回顾,跳章的不要错过,哈哈哈哈哈哈哈
zjk老师,这是男女主感情大进展啊!我们是正规的[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