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捱。
今夜依旧碾轧长乐的神经。
自赶走贺兰澈起,她便决意入睡——这些年,梦魇是刻进生活的宿敌,夜夜叩门,一夜不落。
梦魇只有两类,一是五毒攒动的蛇窟,二是与仇人厮杀对打。
她像被流放在尘世的孤儿,很少梦见过父母,尤其是母亲。
今夜却不同。白日里她得知世间还有一位私生的外祖父。无相陵旧案翻出,母亲尚可能有一卷真容画像,恐流入市井。
前几夜晚便因等狐木啄而睡得不好,她今夜愿意入睡、愿意梦魇的,只要梦魇能与母亲有关。
可惜小眠了片刻,事与愿违。
照旧是五毒蛇虫嘶嘶摩挲,故而醒来时,胸腔里积压十年的怨毒,眉峰几乎要拧成一把刀,想摔东西,大喊大叫。
人压抑到一定界限就会爆发,会疯魔。
十年间,长乐真的焦虑、恐惧到无法自抑。
这气势,她想要将满屋琳琅怦然砸烂,游袖引洪河湖水倒灌满院,疯癫鬼吼尖叫,泄去只能藏在心中的哭喊。
可终究没这么做。
梦里疯狂,梦外孑孓,揽衣推枕,一双通红的眼,一身淡薄的衣,卸去发簪,任墨发垂落,只戴了腕间九音摄魂铃,离开满屋琉璃灯,恍惚往黑暗里走去。
走,一直走。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
先出了院子,再出了大门。
向南,她选了那边,那边群山峰黑,没有光亮,能隐去身形。
三峰山下,看着三道门,分别通往三条步道。
巨蟒峰……长乐皱眉,最讨厌蛇谷的日子了,抬手在这两字之间狠狠划过。
女神峰,杜鹃花海。玉帘峰,瀑布碧潭。
比之无相陵后山如何?
难为她还晓得明日一早,太阳升起前,自己要悄悄回去,于是往女神峰而去。
月光将身影投射得悲怆。
踏上荒无人烟的步道,周遭树林迷漫凝结的夜露,长乐才敢喃喃哭出声。
“爹,娘……”
“无相陵,未央宫……”
“爹,娘……”
“我想回家……”
一声比一声更大。
山中的夜是浸在墨色里的,月光被揉碎于云絮,偶尔漏下几缕。
神女主峰在最深处,庞大阴影沉甸甸地压着天地,却并不显得狰狞,倒真像位披着雾纱的神女,脊背弓成温柔的弧度,将整座山谷拢在臂弯里。
山风掠过松林时,千万片针叶发出絮絮私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从天地间漫上来的、无需言说的妥帖,将长乐与人间灯火彻底隔绝开来。
隔绝她家门满丧的事实,隔绝世间黑白清浊颠倒、无人知她的惆怅。
先是小声喊,而后大声嚎,袖风搅动身旁春夜新生的嫩叶,撕毁成团的春景花海。
最后到了禹皇峰顶,小声呢喃已经变成了鬼哭狼嚎,山鸣谷应——喊着父亲母亲。
十年无声长夜,只积累心中业火,此时终于没人管她了。
放眼高崖万丈,万丈,亦难尽望。
“长夜不可渡,我是弃置身,伸手不可得,山月与故门。”
她伸手往天上捞取,一场空。
于是发疯砸地,掌掌有力,峰岩划破手掌,掌心血往崖下杜鹃花海处淌去,血液凝固成晶,像是遍地杜鹃啼血。
虚伪也罢,傲气也罢,蛰伏也罢,算计也罢,此刻腼颜天壤。
到底在报应谁?她嗤笑一声,世间大伪如斯,善恶报应都讲不清晰。
最后闹腾到乏力,她跪坐在峰顶,缭绕烟云皆可卧,匍匐之姿,松泛神经,将自己团成一团,祈求个好梦,梦个她本相……
据说人在痛到极致时,会不自觉喊娘。她此时就是,千言万语只剩了小声的“娘亲”,终于被沉默的女神峰温柔地托举着,如同落叶漂在寂静的湖面,不必害怕漩涡,不必担心搁浅。
*
马蹄拆开山林月,山林咬马蹄。
禹皇峰顶,天快亮了。
季临渊勒马,终于令他看见长乐在崖前一块赏景的石头上抱头跪地,动静都没有。
要不是长发在飘,真会把她当作一块石头而略过。
起先以为这女子晕死了,凌空而去,捡起她,正要掏出怀中信焰——却发现她睡着了。
她扯住自己的衣领,呢喃了一声:“娘……”
季临渊从小对这个词很陌生,却由不得想推开她问问:“你看清楚,谁娘?”
她却不撒手,笑着往他怀里钻了钻,像撒娇一般。
“我好想你……”
……
最终令季长公子呛出一声笑:“神经!”
季临渊想起,贺兰澈曾经对他形容,初见这女子的一幕。
“林间树旁,她就那么沉沉地睡着,绝世之貌,神女之姿,天上姮娥,画中仙子……神色却倦得仿若碎瓷,写满了‘不可修复’,而我最擅修复,偏要修复……”
彼时他只道是——贺兰澈有癔病。
只见过长乐在人前冷静、厌烦,伶牙俐齿地与自己对呛。此刻看见她,原来是一样的破碎、扭曲,不禁有些同病相怜——好似有人所言非虚了呢。
于是季临渊放下她疲倦沉睡的身子,怕她不敌早春风凉,又解开身上玄氅,为她覆了上去。
常听说这女子半夜睡不着,喜欢午休打盹,想是有什么心结,此刻能睡一会儿也好。
允许她靠着自己一会儿。
长公子也在这晋国的三峰山、禹皇顶,望着寂冷云月,望着深不可测的山谷,短暂忘却浮名虚利,人海眈眈,想了些儿时之事。
七岁那年,随父王登邺城城楼。
金阙台上,父王指着城下挑担的平民说:“季氏的担子,终有一日要落在你肩上。”
当他满怀期冀转过头,父亲却是对怀抱中、咿呀学语的弟弟说的。
十二岁那年,母亲生下雨芙后,终究还是病逝。
父王皱着眉,对他们说,不要忘了,晋国与你们有杀母之仇。
他又想起这些年,周旋于各国权贵之间,赔尽笑脸却寸步难行。也曾于暗夜练长枪,揣摩先祖一身戎装,扬功碎叶城之姿。
那人行过处鹤氅挟霜,回眸时山河寂声,故去多年,天下赞声不灭。
他流着如他一样的血脉,凭什么不能行?
“天命王相?”季临渊笑笑,念着归墟府老道为季临安下的判词。不过误谬罢了,如他此时望着这峰顶的雾,看似磅礴,实则虚无。
或许唯有此刻,在这离天最近的峰顶,才能卸下伪装,不必做那威风稳当的长公子,说一两句心声。
他向来只相信命由天定,运由己造。
若拼命而为,能否改写天意命数?
季临渊转头看向身旁与他一样破碎、扭曲的睡颜,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时,有你在我身边。
纵身败倾覆,有你陪我沉沦。
……
季临渊很快摇摇头,按下心思,看天色差不多了,拿出那根灵霄信焰。
指腹扣住信焰尾部的机关,季临渊仰头望向仍泛着青灰的天*际,手腕骤然发力,“咔嗒”声轻响——信焰如离弦之箭窜上百丈高空,炸开的瞬间,整座神女峰都披上一道金红。
很快,西侧巨蟒峰有同样一只信焰回应,掠过他眸中,直奔星河云汉。
阿澈要过来了。
这动静,彻底惊醒长乐。
她先抬起一只眼皮看见信焰,又抬起一只眼皮注意到眼前玄金色的身影,紧锁的眉头才慢慢舒展。闻到他怀中散着一丝陌生却安心的气息。
长乐慢慢坐起来,诘问道:“你又学你大哥的样子做什么?”
眼前人:“……”
直到他起身展袖,轻咳声中传来完全陌生的嗓音,长乐才猛地清醒,腾地起身弹开老远。
原地尬住。
季临渊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局面:“长乐神医刚康复便有雅兴,竟在神女峰看日出时睡着了。药王大动干戈托我们寻你,既已醒了,便下山吧——阿澈寻不见你,应是急坏了。”
他捡起地上遗落的披风,抖去尘灰后甩上马背,转而逼近她。
“不过季某见长乐神医近来行事反常,怕是不仅为看日出这么简单?”
长乐脑中飞转编造瞎话,底气不足,便先来诈他:“我师父将原委都讲与你听了?”
季临渊负手,往那云崖外一指:“药王误以为你往京陵去了,此刻正在渡口寻觅。长乐神医自身方愈便心系苍生,着实令季某钦佩。”
长乐大概猜中师父编了些什么瞎话,只是她不走,在禹皇峰顶伫立片刻,远眺问道。
“京陵,在何方?”
季临渊虽不明其意,仍陪她并肩而立,瞭望四方后指向东北方,夸赞道:“喏——秦淮以北,龙虎江东,六朝金粉地,京陵帝王州。”
长乐笑了笑,径直揭破:“长公子,我知道你,知你苦求父亲偏爱而不得。”
“亦知你祖上战功赫赫,你渴图大业,有问鼎之心,风里来、霜里去,不敢懈怠,却苦于天命王相之说。”
这两句话令季临渊周身寒意骤起,先前的温和神情荡然无存,瞬间戒备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乌席雪所言非虚,你先前赴那南宁郡、绝命斋,必有所图。还知你邺城,精练骑兵战甲、研习八阵遁图,却受地势辖制,不擅水师之术。”
“而京陵帝州有玄武阵湖,水上阅兵可镇守秦淮,固若金汤。你便力拢昭天楼水象门,想有朝一日能攻破帝都水师,不叫败于高瑜大将军的却月阵?”
其实这些不过是长乐近日从众人只言片语中拼凑,再结合偷看到的季临渊家书,半蒙半猜而来——反正政客之间的雄心壮志也不过就是这点破事。
察觉到对方隐隐的忌惮,长乐补道:
“所以长公子想与药王谷结盟?这便是邺王交代你逗留此处的真正缘由吧?如今季临安身子渐愈,你的伤也早就好了。你抛却一城军务滞留在此,放任贺兰澈逗留,实非你的行事风格。或许他日领兵城下,后勤援救与军医调度,药王谷是你不可或缺的帮手,对吗?”
既然说到这儿了,季临渊双眸灼烈,本想出言刺她,却联想到这女子为自己中了一掌,又多番婉拒贺兰澈,以及近期怪事。
自义诊起,不——追溯至季临安病重之前,他邺城对药王谷多番示好,可谓所求必应。奈何药王始终态度隔膜,不冷不热。
他逗留晋土,其余所谋之事皆有进展,唯有与药王谷结盟一事,一拖再拖。药王那里无从下手,长乐又是贺兰澈心头之好,绝不能过分亲近。
只是,阿澈若始终与自己共生共荣,那自然最好。倘若昭天楼与药王谷联姻,将来又与邺城交恶呢……他们始终才是晋国人。
为这些事,他近日总夜不能寐,屡屡去她院中徘徊,始终想不通,又不敢想——她为何要舍生为自己挡下一掌?每当自己在的时候,总能听见她拒绝阿澈?难道都是巧合?
就好比今晚,又是她拒绝了阿澈。半梦之间对自己投怀送抱,醒来时说的那句奇怪的话……
他一直觉得这女人喜欢自己!却没有证据。
此时还对自己知根知底,定然是被她关注许久了。
季临渊更好笑了,强忍住被揭破的尴尬不回怼,只是眉间挑起一抹玩味,问道:“是,长乐神医说得都对。可季某也知,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一样愤恨不公,一样有所图谋,故而也想问问药王谷的心意——这盟到底能结不能结,我邺城要做到何处?还请长乐姑娘开个条件。”
岂料长乐展颜一笑,方才傲气消散,这正是她想要的。
“你说得对,我们是一种人……”她走近他,越靠越近,风吹起她的鬓发,露出她脸色晦暗难明。“如你所见,很快我便要往京陵而去,若长公子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助你荣登邺王宝座,为你说服我师父,可保将来药王谷即便不为邺王所用,却也不涉京师纷争。如何?”
“你一人与我邺城结盟?”
“我一人足矣。”长乐笑道,见季临渊有所顾虑,她只好补道:“我做不了整个药王谷的主,至少现在不行。”
季临渊沉思——即使不能全然拉拢药王谷,至少要保证其不为京师所用。况且药王爱重此女至极,几乎到言听计从之地步。若能彻底将她纳入阵营,收服药王谷便易如反掌。
“不如姑娘先说,想图求什么?”
长乐没有立刻透露心中打算,只知今后要为无相陵复仇,查长公主有没有参与,查千里观及另外两个仇敌,没有兵力,只靠自己那些小手段,怕是不够了。
“第一件事,最近急要,我若前往京陵,要请长公子配合将贺兰澈带回邺城,别再来烦我。”
“阿澈的心意,我岂能左右。他闲职挂名,又对京陵了解颇多,与你前去,有何不好?”季临渊试探道。
“我不愿贺兰澈伴着我。”长乐皱眉。
她不愿贺兰澈伴着她涉险,这是真话!
“我也不愿太过直白拒绝,以至于伤他。”
这更是真话,不能涉险,不能伤他。
季临渊颔首同意,表示理解,看来长乐确实苦阿澈久矣。而阿澈心性纯净,少年时是‘一起疯’,成年后是‘一起扛’,是可以后背交托的信任,他更不愿意此女伤他。
长乐接着道:“第二件,我要长公子的全心信任,信任到——哪怕将来我与金殿龙御有龃龉,卷入波谲云诡,长公子亦不惧怕,绝不与我割席。”
这倒不难,甚至与季临渊所图不谋而合。
他笑了,更是答应得痛快,这不是一种天缘相凑,还能是什么?
“第三件……未来再与长公子说。”
其实第三件她还没想好,方才只是随口说的,万一以后还用得上呢。
季临渊往前一步盯着她,泛起温和笑意:“长乐神医准备如何助我?”
长乐回视他,笑意娇媚,竟伸手牵了一下他的衣扣。
她离他很近很近,近得他能听见她手上的铃铛声。
“你……放肆!”季临渊不可置信,“你不想嫁给阿澈,想嫁给我?”
长乐愣了愣——结盟不是有仪式吗?她本意是想拢起他身前那两枚旋扣,示意“两扣交结,今后结盟”。
“错了。”发现他误会,她即刻解释道:“季长公子,我当你是英雄人物,若心中只有嫁娶,未免格局小了。”
“理由。”季临渊因方才的窘迫而厉眉发问:“你向来不是坦诚之人,我要理由。”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理由。你知晓我是药王捡来的,实则我与灵蛇虫谷有千丝万缕关联,可该听说过闾公、钱婆二人?也当知灵蛇虫谷当年被正派绞杀覆灭之事?我不过是——不过是厌恶这虚伪世道。盼来日公子铁骑踏平山河,望你尊我为天下第一医仙,如何?”
长乐突然想起当年蛇谷那疯癫的老太婆的教导,此时十分管用。
“所以长公子可愿允诺?邺城励精图治、秣马厉兵,大业何愁不成?我助公子登青云,化金鳞为天龙。以我之术,铺就坦途。”
季临渊终于信了,他很少笑得如今日畅快,请长乐到崖边,俯瞰山脊。
暗夜褪色,天光即将破茧,这是属于三峰山的黎明。
也是属于他与她的云海日出,前路明朗。
“那我们,以后就算是盟友。今后长路,我知你,你知我!”
结盟是要有仪式的,季临渊事先未说明,只取腰间短匕挑开掌心,先行歃血,血线坠入云海花谷。
“天地为证,若我食言,魂归此峰深渊。”
长乐吓得心头咯噔一跳,她可不敢当他面划破手皮,万一季临渊想不开再来握一下她的手,交换血誓……马上就能让他魂归此处。
长乐寻遍周身,最终取下九音摄魂铃其中一颗,递给他,郑重回应。
“若我背约,我此生当断子绝孙,灵蛇虫谷永无翻身之时。”
季临渊畅快的大笑划散晨云,只道是她怕痛不敢动刀。
更知晓他目标达成,可以回邺城了。
——这晋国他早就不想呆了。
【作者有话说】
恭喜看到此处的各位读者大人,女王陛下,后面便是本书最出名之处,船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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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我们回去吧。”长乐道。
天色已经越来越明朗,季临渊转身牵马,长身如玉,旋了个半弧,金骏马便稳稳承住了他笔挺的身形。
因夜里寻人匆忙,他一头墨发只用暗纹金缎带松松系着,碎发被风撩到眼前,倒衬得眉峰如剑,眼尾微挑时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几分沙场历练的冷锐。
“上来。”
他俯身,向站在眼前的少女伸出手。
金骏马踏了踏蹄,季临渊身姿纹丝不动,见长乐呆住,他疑惑:“难不成你要走下去?”
长乐本来想说,她会轻功的。其实只需这样跳,再那样跳,就可以比他骑马下山更快。
头顶古树有片新叶恰好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望着她。指尖轻轻蜷了蜷,掌心薄茧蹭进她的视线。
长乐终于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他,便被轻轻一扣,整个人被带得踉跄着靠近马侧,金骏马适时地低嘶一声,他用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抓稳了。”季临渊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松开扶着她腰的手,却将她的指尖往自己腰间按了按。
长乐十分拘谨,金骏马却踏开蹄子,一路往山下俯冲而去。
“你们邺城不学男德吗?”长乐顶着风声问。
“什么?”季临渊没有听清。
“没什么。”
这段步道能容两匹马并肩而过,登山客要费两个时辰的时间,策马却不久,快到山下时,季临渊放松了缰绳,马的前蹄先收了劲力,后蹄跟着放缓。
远远地,长乐便见到一身蓝衣,正挥动臂袖,使动浑天枢,一道一道地往岩缝里抛机关,幻形引路朝山上去。
季临渊停马:“今后你有任何请求直说便好,不必拘着怕我。”
长乐心里暗笑:谁怕过他?
季临渊的招摇装相,浑若天成,果然贺兰澈永远都学不来。
她回道:“长公子先回去吧,我最后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清楚。你莫忘了我的第一个条件。”
季临渊颔首同意,不忘叮嘱她:“勿要对阿澈太凶。”才径直扬尘而去,去找药王汇合。
长乐选了棵树,就在那里等着,见贺兰澈不走寻常步道,而是不停往更远更高的石峰上奔。她寻了一根枯树枝,指尖骤然发力,手腕一抖,树枝精准朝贺兰澈眼前而去,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来了。
贺兰澈朝她来了,气喘吁吁。
他翻遍了巨蟒峰,看到信焰自神女峰发出,一刻不停地往这边奔来。
“长乐!”贺兰澈声中带着破音的颤。树下的少女正仰头望着他,散落的发在风里飘摇。
她正要说话,贺兰澈踢到一颗石子,脚步踉跄了一下,甚至来不及收势,便直直扑向那道让他悬了整夜的心的身影。
他趁着急切,趁着担心,趁着昨夜气势,一把先将长乐搂紧,双臂收拢的瞬间,她的肩膀被他撞得往后仰,却没避开……
她也稳稳环住了他,指尖隔着单衣能触到他后背的薄汗。
贺兰澈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她平稳的呼吸,像漂泊整夜的舟终于靠岸,喉间哽着的万千句“担心”,最终只化作低唤:“你……你吓死我了……”
“我不过睡不着,来这山上逛逛,你们急什么?”长乐轻声宽慰着,却不得不承认此刻,就是要看见他,自己紧绷一夜的愤怨才真正消解,觉得轻松很多。
贺兰澈仍像怕她消失般死死抱着,他能感觉到她凉津津的触感,混着他的体温。
“什么两不相欠……”他闷声闷气地反驳,“我听药王说了,你要去京陵,为何去京陵就要与我两不相欠?难道我就如此碍事?”
她推开他些,指腹替他擦掉眼角的泥渍,摘下他额角混着的草屑。
“我曾收你三只傀儡,你还欠我一件事……如今不欠了。”
她想好第三件事,第三件便是,不要陪她去京陵,自己回邺城,回昭天楼去,不要跟着她,不要烦她。
望着贺兰澈眼下淡淡的青黑,她说不出来。其实,她只是希望,无论何时不要贺兰澈陪她涉入险境。
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因而孤勇,可他不一样。
况且,他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软肋,有他在,只会影响她杀人的速度。
……
可是,他忽然又将她按进怀里,这次力道轻了许多。
“原来是这个……不行,我偏要欠着你。”
长乐不知道,这是贺兰澈暗自练习了许久的主动拥抱。
他尊重她,从旧庙就知道,或许长乐不需要被看低、被保护的,她会极好的轻功,使极好的暗器,还有一手极好的医术,可他仍忍不住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瞬间,卸去所有的少主威风,只想将心爱之人拥入怀中。
“我屡次为你不守男德,你要对我负责。自打那些流言传出后,天下都知道我。尚公主、郡主、县主的福气,可轮不上我。只有你,能负责我……我要和你两相亏欠,一辈子!”
他湿漉漉地嗓音耍无赖,令长乐束手无策。
“可我是一个反复、拧巴又讨嫌的人。”长乐轻声道。
贺兰澈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
“可我是个不反复、不拧巴,只知道喜欢、很喜欢你的人。今日如此,明日如此,岁岁年年皆如此。这不正好吗?难不成你想与一个同样拧巴的人过一辈子?”
一辈子……
长乐不敢多奢望,她没再说话。
晨光开始从树缝隙里漏下来,在他们交叠的衣褶上洒下斑驳。此刻,两颗心跳渐渐同频,她忽觉这世间最安稳的所在,便是此刻,他的怀中。
“饿了吗?”贺兰澈的声音在晨雾里化开,温柔到极致。
长乐哑笑:“你怎么只会问这个?”
“走,我带你去吃早膳。在鹤州的最后一道早膳!”
长乐从昨日下午昏迷,到晚上喝药,此刻确实饿了一夜。既然她能自己走路了,他想带她去逛逛早市,炒粉捞粉拌粉,由着她挑。
下山的最后一小截路,他望着她被晨露打湿的睫毛,忽然觉得昨夜的恐惧与疲惫都化作了此刻的甜。
他做到了!他开始回味,方才他主动抱了长乐,突破那层道理、男德。倒开始脑袋发晕发麻了,整个人酥到后脑勺,背心一阵一阵地发热。
在人多起来之前,贺兰澈忽然道:“你不许再像昨晚一样吓唬我了,我可没说要跟着你去京陵。”
长乐抬眸:“真的?”
他真的不会跟她去京陵?
贺兰澈耍了个心眼——那句话的重音落在“跟着”,他不‘跟’便是了。哈!京陵有昭天楼的产业,等她先去了,作为少主,他视察一下产业,应当很正常吧。
只是这事得先同大哥二哥知会一声。
*
当他们逛完一圈市集,返回义诊堂时,竟在房门口见到了辛夷师兄。
辛夷师兄本来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正扶着额头犯困。
“师妹儿。”辛夷师兄站起身来,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小本子,“去京陵的事,师父命我替你打点,余下几桩事,我来与你交接。”
贺兰澈正要离开,恰好听见辛夷师兄说:“你安心前去,锦锦可暂时由我照管。”
他便折返,打断道:“不行!”
长乐与辛夷师兄都迷惑地看着他。
“锦锦这貂儿近期跟着我,黏我得紧,也极听我话——每日晨起都要坐在床头陪我。若突然让它住笼子,怕是会产生分离焦虑……得让它先慢慢适应。”
贺兰澈扯谎了,实则锦锦这“飞耗子”坏得很,他常在早上睁眼时,看见它扬起尾巴,准备用屁股对着他的脸优雅坐下——把他当凳子!
当然,除此之外,无论将锦锦捞进被窝还是关进笼子,它都不在乎,一日要睡七八个时辰。
他有的是手段照顾一只贪睡貂民,怕的是以后少了一个接近长乐的理由。
长乐同意锦锦跟着贺兰澈了,辛夷师兄便在小本本上撕掉这一事项,接着交代下一件。
“师父将小绿江的奇病转由我来照料。”
长乐点点头:“好。管三没意见就行。”
事实上,管三听闻此消息,反而松了一大口气。这些天他出去转悠了一圈,发现这位长乐医师医术虽好,手段与口碑却……一言难尽。宝贝的小绿江若被她接手,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这一页也被撕掉了。
“义诊的事你不必担心,杨师叔处理完旧庙事务,就会带众弟子回来,他与师父会一同照看这济世堂。副堂主暂由芜华接手。”
长乐又点点头。辛夷师兄说起下一件事时稍作停顿,贺兰澈很识趣地开口:“我突然想起找大哥有事!你们先聊!”
等他真正离开,两人便放开了谈。
“还有一事,你此去京陵,正好赶上月底的药王会,四月二十八,延续至五月初五。师父说若有时间,你可替他出面。”
“药王会?”
“不错,是个民间庙会,起源于闽南两广,因义诊一事,朝廷为先师祖重塑金身,似乎与镜大人此前提过的封禅有关。听说这回由京陵特办,众医士医官都要参与,烧香祈福,游园演剧,与民同庆呢。”
辛夷正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匣,打开时,里面装着一叠整齐的银票,附了好几处地址,还有一封师父的亲笔信,信上写着:大觉寺住持云清礼启。
“师父有些拿乔……”辛夷压低了声音,“他说不参与也无妨,叫你办妥了事尽快回来。若在京陵为难,可投奔镜大人、云主持,其外,杨师叔府中也可以去,师娘会在那里等你。”
长乐照旧点头:“师父人呢?”
“他老人家前几日接客累了,半夜又寻……总之,此时在补觉。”
“那师兄若无其他事,便也再休息一会儿吧。”
辛夷打出哈欠:“不妨事,还有最后一桩,我要替你去定船票,明日一早动身如何?”
辛夷师兄再转告了一歇到京陵的路线,精确到在何处下渡船,又在何处转馆驿,要什么手续,才算说尽了。
“多谢师兄,你……你辛苦了。”
辛夷有一瞬间恍惚,师妹这会儿在关心他呢。
以往长乐都是冷冷的,不拒绝对她好,就算不错了,要她在人际之事上花费精力?怕是做梦。可自从这贺兰澈来了后,她就开始化冰。
这一振奋之事,他迫不及待要与芜华分享!
长乐准备再去看看锦锦,等回来便收拾包袱。她与辛夷一同往院外走时,却见贺兰澈与季临渊联袂折返。
季临渊此刻已经重新整装,新梳的高髻被金冠衬得格外挺括,带着邺城长公子的端方,与令人望而却步的威仪。
长乐与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他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点下颌。
贺兰澈“遗憾地”告知长乐:“我们决定明日启程回邺城。”
“这么突然?”辛夷道。
“对,明天便走——”他故意顿住话头,眼尾几分狡黠窃喜,遮都遮不住:“想请辛夷师兄帮忙定船。”
“这……”辛夷面露为难。
季临渊抬手示意,身后唯一步随的精御卫立即上前,捧上一个宝匣,里面明晃晃摆着几大枚金锭。
“长公子吩咐,想劳烦辛夷堂主寻一条宽敞稳当的大船。”精御卫朗声道。
辛夷心下明了:租船要不了这么多,更多的大概是长公子单独谢他对季临安病情的照料。
事实上,长公子的吩咐远不止于此——他命精御卫全程随辛夷办妥诸事。
邺城水运不发达,长公子多年来惯于策马奔波,可以说远途的水路压根没坐过船。是以格外强调:需租一艘商船,能载其坐骑、四五位随行眷属、七八名精御卫,再含三四个船工厨子,客舱务必充足。
这般苛刻的条件,要在一日内办妥,怕是唯有请辛夷堂主。
“巧的是,我们与长乐神医顺路。届时在同一渡口换马驿,神医往东,我们往北,不如同船而行?”
季临渊亲自开口,贺兰澈还以为是自己对兄长软磨硬泡来的,计谋得逞的甜意漫上心头,险些笑出声。
长乐没意见。同路而已,还是半程,这倒没什么。况且有季临渊亲自“押”着贺兰澈回邺城,更稳妥些。
辛夷见状,便带着那名精御卫飞一般往渡口赶去,无非从买票变成租船,说不定还得去官府一趟——好在鹤州府衙对药王谷向来殷勤。
就这么说定了,季临渊向来断决如流,麾下随从行事风格如出一辙,不多时便将行装收拾妥当。唯有贺兰澈与季临安的物什需要细整,他们便去知会季雨芙启程之事。
【作者有话说】
特别通知——
为抽风小绿江治病的神奇经历放在番外。
第73章
“你知道你这一趟,该怎么形容么?”季雨芙追着贺兰澈问道。
卯时三刻的渡口,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天色像极了未蒸熟的蟹壳青。一艘两层高的客船泊在岸边,船脊上悬了两列的防风灯,精御卫踩着露水搬运行李,木箱与甲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贺兰澈别过脸不接她话。
但季雨芙显然没有放弃,不依不饶:“问你话呢,你知道你这一趟,该用什么俗语形容么?”
贺兰澈叹气,看来不说是躲不开了,干脆随口胡诌:“儿行千里母担忧,剪不断理还乱,爱之深责之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以么?”
“错错错!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有‘水中捞月,徒劳无功’,以及‘剃头挑子一头热,竹篮打水一场空’。”
季雨芙得意地掰着手指头,将近期学来的好词儿全用在了贺兰澈身上,“你说,精准么?你说呀!”
贺兰澈“嗯嗯”点头,忽见辛夷打着灯笼引着长乐与药王走来,他立刻大步迎上去。
“嘁,癞那啥还想吃天……”
“季雨芙!”
被大哥哥喝止后,季雨芙虽乖乖先上了船,却自顾自在季临渊身后翻白眼,嘴里仍有些不依不饶,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别人听不清:“我说的实话呀,我的诅咒显灵了,气死他也气死你……你帮他,你也坏,像个大老鸹,对我叫喳喳,骂我?你马上摔倒……”
这实属令季临渊无奈,小妹正是伶牙俐齿、不服管教的年纪,从小没有母亲照顾,像株长歪的野蔷薇。这几日更是没了教养嬷嬷管束,无法无天!没了婢女伺候,发髻也不好好梳,散了几绺在颈后。此时正好回到季临安身边,温和的二哥哥帮她拢了拢。
或许不该纵着她这些日子独自在市井之间乱晃悠,学了不少坏,邺城千金的模样全都丢在鹤州了。
恐怕回去,父亲依旧要怪他这个做长兄的没好好约束。
想到此处,季长公子的脸沉下来,狠狠剜她一眼。消停了。
因决定回城急切,昨日他们临时收拾完行装,药王亲自为季临安诊脉,未多言病症,只又开了几服药——很寻常的补药。
因整艘船皆由他们包下,待配齐船工、采备齐物资,已是月上中天。反正随时都可出发,众人干脆都不睡了,早早到渡口候着,想着天一亮便准时启航。
辛夷堂主着实靠谱,寻得的这艘船本是景德府商帮的一艘家用漕船,主人过几日要携家眷出行,船上一切早已装点停当。那家主人听说是药王谷要用,宁可自家择期改日,也要立即借与辛夷。
这船通体呈深棕色,方头方尾,底部平整,如此设计既能行深水,遇浅滩也不易搁浅。
船身中部共上下两层。底层隔出八间船舱,由一块通道分成两半,隔离主仆;上层则是连成一整块的露台,视野通透,若登于其上,可极目四野,任江风拂面,云涛入眼。
不止露台中央有座四面防风的小亭,内置八人圆桌可供享饭。船头竟还有座四周无遮挡的亭子,飞檐翘角,能坐四人,巧妙极了。
这船令长公子很是满意。若非赶路急切,倒也能于船上多停留几日,沿途宿泊赏景……
可惜耳畔响起小妹的声音:“这船妙极了!若邺城能行水路,我定要弄一艘——船工一间,护卫一间,丫鬟婆子一间,剩下五间,每间置一绝色公子单独入住。我便在那小亭上,约他们分别谈心,岂不畅快!”
季临安问道:“那你不给自己留一间么?”
“留什么?我每夜选一间,换着住!”
季长公子立刻变了脸色,前去管教妹妹。
……
药王送长乐上船前,正在絮叨已经嘱咐过的内容。
辛夷将贺兰澈拉到一旁,似乎也有话要单独与他说。
“唉,我知晓你此行一走,定不会甘心任师妹一人,你肯定有诡计……”
“嘘……”贺兰澈想捂住辛夷的嘴。
毕竟辛夷曾以长乐的口吻回过贺兰澈一百多封信,这些年,贺兰澈的一腔真心都被他看在眼里。辛夷相信,这世界上只有贺兰澈会好好照顾长乐。
“我那个师妹,你晓得噻,她是个孤儿,唉,反正……有点造孽。她是性格怪,不过没得啥子坏心思,就算有,肯定也是有原因的,以后,就请你要多包容她。”
只见辛夷取下腰间一串铜钥匙,摘出其中挂饰。是一个由桔梗编织的小锅,很可爱,很结实。
“知道你什么也不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以后这个锅……我就交给你了。你要把它背好,一定要把它背好!有什么气不过的、想不通的,你就看着这个锅,把它忍下来。”
“师兄,你怎么能背这么多年的锅?”贺兰澈也问出他心中一直以来的困惑。
辛夷师兄看着手上那个编织的小锅,眼眶微热,他想起刚把师妹带回药王谷那天。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渝州口音:“我该背时噻,当时师父叫我装没看见,是我非要把她捡回来。”
贺兰澈:“……”
随后,贺兰澈郑重接过挂饰:“我初见她时,便知她一定受过苦处。这些年也多亏……多亏辛夷师兄愿意冒充她,回我这么多信,不叫我断了念想,方才让我有今天。”
“哎呀……那些都不说了。”辛夷尴尬,拍拍贺兰澈的肩膀。
贺兰澈接着道:“其实我一早就知她易容。在家中时,雕刻与她有关的造像很久了。只是她不说,我便不问。不管她过去如何,我只知道她就是我此生所爱,一生所求,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她,师兄放心吧!”
当时只道女子爱美,长乐化妆手段一般罢了。贺兰澈从没向任何人提过她改妆的事,怕她被人笑话。
辛夷道:“我对她的身世也晓得不多,只传授你一条不惹恼她的法子——任何时候,不要和任何人分析她任何目的。或许也是为了她好。”
贺兰澈答应了。
这事说尽了,见药王还在与长乐嘱咐,恐怕还要等一会儿。
渡口早市支起零星摊位,辛夷忽然想起什么:“还要去买个东西。”
这些邺城来的西北货,鲜少坐船,辛夷提前为他们备过一瓶防晕船的洋花膏,此时又去那摆摊面前买了一袋酸梅果干,说一定用得上。
岂料这摊主是个老道士,什么生意都敢做,竟然拉着辛夷与贺兰澈胡侃:“二位公子,看你们骨骼清奇,可有兴趣算上一卦?前途姻缘子孙财运偏门,皆可一算!”
辛夷承药王谷之风,与归墟一派势不两立,是绝不肯信卦的,便坚决拒绝了。
剩贺兰澈颇感兴趣:“那烦请您为我算一算姻缘如何?”
算卦老头让他抽签,再扔几枚铜币,最后问了他的姓名生辰,掐指八字,最后一本正经的判词:
“老道算来,公子姻缘坎坷……”
贺兰澈唇角气出个抽搐的弧度:“封建迷信,告辞!”
老道士话未说完,仍呼唤他:“公子!听老道一言,要小心名中与‘记’字同音之人!若要化解……”
贺兰澈更生气了,与辛夷师兄吐槽道:“果然不可信,他分明是看过那篇《畸形爱恋》的流言报,想骗咱们钱!”
……
真要上船了,船工拽动缆绳,帆面渐次舒展。
药王声音颤颤的,再对长乐嘱咐最后一句:“不怕,孩子!这是你头一回自己出远门……到了京师,若你仍对镜无妄有疑心,不妨尽信云老僧,我与他过命之交,绝无猜忌。”
长乐:“……”
她怕自己掉眼泪,便先上船了。
按照传统规矩*,送别时要赠杨柳,一是表示惜别,二是因柳树又名“鬼怖木”,带着柳枝上路,可使百鬼望而生畏,从而确保旅途平安。
药王不信这些,便没准备。好在珀穹湖畔多得是柳树,贺兰澈便自己折了两条,按这规矩,匆匆往药王手中塞一条,自己搂一条,叫这吊着手臂的老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身依旧追长乐而去,船工则收起踏板。
最后,他们倚着船舷望岸,药王与辛夷的身影缩成小点,只剩两条柳枝在风里轻颤。
这道港口位于珀穹湖九十九道湾中的一湾,若从湖西坐船至东岸,顶多一个时辰。
而要前往京陵,需沿湖湾北上,横跨偌大的珀穹湖,汇入长江段后,最终在京陵的龙江关下船,换乘驿马即可入城。
贺兰澈与季临渊则需在吴城港的前一个渡口下船,比长乐早一些。
长乐一上船,便问掌舵的船工,何时能到京陵。
“快得很!顺风旬日,逆风则累月。”黝黑皮肤的老舵手回道。
最快十日?她记得师父和辛夷师兄都不是这么说的!十日可太久了,她怕京陵生事端,便催问道:“那咱们是逆风还是顺风?”
其实还不等老舵手答话,长乐站在船上感受了片刻,便知是逆,只是听老舵手确认:“咱们走得急,来不及选风向咯!逆风顺风都得走。”
“可有法子快些?”
老舵手解释道:“这么跟你说吧,这条路老子走了几十年了,开的船是越来越好,什么船都掌过。最快拉过一位徽商,夏日从滕王码头出发,一路东南风咻咻咻刮到长江口,第五天就到京陵了!”
长乐害怕接下来会听到“不过”,果然他吸一口水烟后:“不过……人家坐是舴艋船,咱们这艘巨大的观景船可不行!”
长乐眉头一皱,望向已经在船尾亭上品茶的季临渊,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别的办法么?”
“神医,船工的命也是命啊!就是将这橹舵摇成风火轮,我也不行!顶多你跟老天奶许许愿,盼着后来风刮得顺些哦!”老舵手将烟斗熄了,“对咯,如今春季,要刮北风才行,你可别许错了!”
长乐:“……”
贺兰澈安慰道:“到赣江口我陪你换轻舟,送你上船后,大哥再换马走。”
长乐这才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岂料老船工反骨颇多,又提醒道:“换船后,下游水匪猖獗,商船都雇佣镖师护航,小姑娘,你自己一个人坐船去?不怕哦?”
长乐不打算再和老船工说话了,此时也去船尾亭中端坐着,秀眉一横,心里不停盘算。
在贺兰澈眼里活似一只邪恶萌兔。
贺兰澈继续安慰:“任什么水匪海盗也不怕,咱们有精御卫呢,你看晨风大统领的腱子肉,更何况,还有大哥和……我。”
长乐不买账:“你们管好那个体弱的才是,他身子才好,别折腾了,赶紧回邺城吧。”
贺兰澈心头自己算了算,即便顺风再快,等他们下船时,也还能与长乐相处四五天!开心极了。
他不知长乐心中焦意,只盼着这季风如解意,千万要逆着刮!
【作者有话说】
别小看我们芙姐的志向
每个房间有一位帅哥,每夜选一间,怎么不行呢……
第74章
贺兰澈与长乐上船前,可供住人的船舱已分配得差不多了。
老舵手及三名船工、一名厨子,合住船头最大的通铺舱。八名精御卫分住两间。第四间船舱是公用盥洗区。
季雨芙原本相中一间最好看的主宾舱,有单独的盥洗区。谁料她被季临渊拎出来了,给她分了船头右数第五间。
而这间主舱留给长乐。
季临渊自己则住第六间,紧邻季雨芙,方便盯着她——直接把季雨芙气得回房不肯出来。
最后剩了船尾第八间,贺兰澈主动提出要与季临安同住,方便夜间照料。
船行至湖湾转折处,贺兰澈仍兴奋不已。他先是在船头船尾来回奔走,又扒着露台栏杆眺望,连厨子备膳时都探头探脑瞧了两遍,最后才在季临渊含笑的目光里,乖乖在露台的包厢坐下。
圆桌上已摆好瓷碗,早膳有麦饼、银鱼羹和湖藕筒骨汤。船上条件有限,厨工也算尽力了。
“这是我头一回坐大船出远门!”他舀了一碗银鱼羹,眼睛亮晶晶的,“水象门以往考察水利,多是行在各河工道,顶多都是小艇,坐不了半日。”
话到末尾,贺兰澈目光不自觉飘向斜对面的长乐,见她也喝的银鱼羹,指尖舀勺泛着微光。
他忽然觉得喉间发紧,慌忙低头。
这一次,也是头一回,与最爱的人同乘远舟。
其实长乐、季临渊也是首次经历长途航行,且要在船上住些时日。
此时,日光正从远岸的柳林里挣出来,最初只是天际线处一条浅浅的金痕,像被刀刃剖开的青灰鱼肚白,连带剖开了湖上的薄雾。
于是霞光被揉碎,随船行的波浪一圈圈荡开,湖面便浮动着千万点金鳞。
长乐吃好了,便到露台外倚着栏杆赏景,季临渊的金骏马正乖乖趴在露台上,和桅杆一起。
她不禁想叫贺兰澈将锦锦也带出来,可还是怕它抓人,便作罢。
此时的太阳已从初升时的浓烈转为清透,照得湖面像一碗晾好的蜂蜜水。四月的珀穹湖,连风都是软的。
她听见贺兰澈在身后轻声说:“这样的晨光,便是逆风行舟,也算值了。”
等晨雾正式被阳光蒸成薄纱,露出远处星罗棋布的洲渚时,长乐胸口的焦虑淡了些。
他们都吃好了,便也让精御卫们集合用餐,季长公子心情颇为不错,允他们之后分两队在左右船舷执勤——也可以赏景。
这四人又聚在露台,一起拍栏杆!
季临渊本想发表一番波澜壮阔的豪情言语,正酝酿时,却听见船头那老舵手哼渔歌:
“四月鲥鱼金鳞闪,郎君莫急下南昌——”
这四人中属季临安的文化功底最好,此时回程,他总算褪去病色,能稍提中气地提醒道:“老人家,你唱反了!”
“哦哦对,咱们是上京陵。”于是老舵手重新引吭:“四月鲥鱼跃龙门,郎君莫恋湖口云,待到水殿龙舟宴,秦淮河上摘星斗!”
此时季雨芙消了气,也钻出来挨着二哥,问道:“鲥鱼是什么,这老头怎么老唱?水殿和秦淮河又是什么?”
“我曾在书上见过谚语‘清明挂网,谷雨收鲥’。听说江南一带爱吃鲥鱼,大抵是这个吧。秦淮河是京陵胜景,水殿……大抵是指京陵端午的水殿龙舟宴?”
季临安温柔解释。
“不愧是二哥!当年经史义试拔得头筹,压过晋国书院榜首的二哥!”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季临安摇头笑笑,“倒是没想到这里的老船夫也如此博识。”
老舵手接话道:“怎么?就兴你们能读点书?咱们晋国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有文化的人多着嘞!”
贺兰澈怕他无意触了三个邺城人的霉头,赶紧劝道:“这老爷爷凶凶的,咱们别跟他计较。”
“你们懂了又没完全懂——鲥鱼这玩意儿,刚从海里洄游到长江的时候最好吃,在海里的时候不够肥,洄游太久也不够肥美,因而最好吃就在四月。有个书生说‘宁吃鲥鱼一口,不吃草鱼一口’,听过没?”
老舵手这话勾起众人兴趣,尤其贺兰澈,转头就问长乐:“听起来好吃,你想尝尝鲥鱼吗?”
长乐摇头。
老舵手补刀:“但劝你们别好奇,就是陈年火腿的哈喇子味和鱼腥味融在一起的味道!”
众人:“……”
船又行片刻。
季临安仍在品那句渔歌:“四月鲥鱼跃龙门,郎君莫恋湖口云。待到水殿龙舟宴,秦淮河上摘星斗。”
“尾联似乎不押平仄。”季临渊道。
贺兰澈:“那能改成什么?”
他们各自又开始酝酿,很怕是要斗诗!
季临安先道:“待到秦淮烟雨稠,六朝金粉染衣襟。”
又摇头笑笑:“罢了,也不算很好,我多年没力气想这些了。”
四月鲥鱼跃龙门,郎君莫恋湖口云。
待到秦淮烟雨稠,六朝金粉染衣襟……
贺兰澈心中默念,不禁为二哥难过。他最盛之年的风姿,自己曾有幸目睹,若非二哥常年缠绵病榻,今日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六朝古都如何?功名利禄不过终成尘,还是今日好!”
贺兰澈击掌站起,对着江风湖面大喊:
“我偏爱今日,与你们一起——逍遥自在游山川,赏湖光!且随我,笑饮千杯肝胆裂,纵马长歌踏月归!”
“……”
他试图宽慰所有人。
可惜没人理他。
或许是人太多,他这一声大喊太尴尬。
惹得船工四人、精御卫八人,并船上厨子挥着锅铲探出头,金骏马甩甩尾巴,都看向他。
满船目光灼灼,这一分尴尬倒是将长乐逗笑了。
于是大家都笑起来,贺兰澈咬着下嘴唇脸红,与她对视一笑。
*
到中午了,在驶出珀穹湖之前,船都会行得平稳。
众人头一夜都没怎么睡,此时看了一早上的风景,新鲜劲过去,湖景渐渐开始无聊。
季雨芙与季临安一个犯困,另一个体力不支,草草又吃过午膳,便先回去睡下了。
长乐向来有午休习惯,此时不回船舱,依旧坐在赏景凳上,趴在露台栏边。阳光和湖风托着她的困意,好似把她往云朵的褶皱里轻轻一放——原本支着下巴的手腕渐渐发软,睫毛偶尔颤巍巍地扑闪两下,最后不动了。
季临渊本有心再与长乐再聊聊“盟友”之事,奈何贺兰澈实在太粘人,找了一万个借口都不能彻底支开。
此时两人都围坐在她身边,一左一右,大眼瞪大眼,心里都有同一句话没底气说。
那就是:你能不能走开,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终究是大哥,先没话找话:“你们晕船么?”
贺兰澈轻声道:“不晕。”
“奇怪,咱们都是头一回坐这船,何以都不晕船?”
“是啊,辛夷师兄还让我装了晕船药、酸梅干,看来是用不上了。”
老舵手插话道:“我开船几十年了,说不晕船的人,一会儿遇到暗礁就要晕了!”
“暗礁?”
“对啊!赣江入湖口,那彭郎矶是个险段,你们放心吧,包管把你们刚吃的都吐出来!”
船身正好随波轻晃,长乐忽然下巴一滑,差点磕在栏杆上。
她猛地惊醒,指尖无意识便抓了一把袖中的银针,准备射杀谁。
好在,先听见金骏马的鼻息声在脚边轻响。
贺兰澈不动声色地找来个软枕给她垫着,虽然被拒绝了。
老舵手又道:“到时候就别趴在外面了,免得掉湖里还得捞你们,我看这船上没配船医,怕是难搞!”
季临渊回道:“船上有了神医,自然不需要船医。”
“哦哦对,”老舵手想起来了,“别说大话,万一你们药王谷的神医也晕船呢!”
季临渊经过几回交涉,也已经发现这老船工常年浪荡江湖里,风波恶,嘴更恶,天不怕地不怕,可不会管他们这些公子、少侠、神医的,说话能气死人。
*
船再行到黄昏时,日落前,路遇浅滩,果然逐现礁石。众人又用过晚饭,将银鱼羹喝腻了,四周天色开始变得昏黄,这行船便如风里飘荡,让人有些不安稳了。
纵是威凛如季临渊,此刻也十分警惕。好在看船工们面色如常,遇礁避礁,遇浪破浪。最后能见一片洲岸,似乎亮着成片渔火。
老舵手逐渐引船靠向那方,有越来越多的白鹤绕着湿洲起飞。
季临安背诗道:“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听说白鹤越冬,爱在珀穹湖栖息,可惜咱们来得晚了,没在鹤州见着。”
贺兰澈正想打趣:白鹤多的话,会不会也掉一船鹤毛?那他要全捡起来送到昭天楼,明年给大哥做一堆新的鹤氅,反正他爱穿。
却突然被船工打断:“哎——公子!这边是小天鹅,你们见识少,认错啦!再过几道湾的天鹅更多,那真是个翔集之地,有遮天蔽日的鸟屎呢,哈哈哈哈哈!”
笑话时,老舵手引船预备往前方泊岸,已能见到有不少客船泊好,只是都没他们的船大。
“昼行夜泊,谨防暗桩。公子们,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白沙洲驻船,休息一晚,明早又走!”
长乐皱眉:“不能连夜走么?”
“你敢坐,我不敢开呀!”这老船工倔得很,“明早那湾,礁壁更多,多少翻船的就在前头,老子开了几十年船,你听老人言,免得吃亏……”
话音未落,老舵手眼尖,招呼剩下船工立马停舵,叫道:
“不好!不好!前头有人在干仗!哦、哦、哦!杀人了!怕是水匪!”
众人闻言大惊,季临渊立刻招呼精御卫戒备,让二弟与小妹回舱内,不得出来。
贺兰澈正想引着长乐回船舱,谁料长乐眼睛更尖,来不及拦她,手中捏着一把银针,使出轻云纵便跃上船头,生怕有浑水摸鱼的水匪打自己船的主意。
都以为这老舵手与船工要慌不择路,却听见老舵手大笑:“慌你爹个蛋!老子三代吃的珀阳浪,闭着眼都能撞掉蛟龙几颗牙!热烈嘞瘟,敢劫老子船,跟你丫同归于尽!”
……
船上几位贵公子的脸色很难形容,贺兰澈只得先到长乐旁边,正要将长乐护起来,谁料季临渊将她胳膊一扯,连带贺兰澈一起推回了舱门。
正好,下午太悠闲,兵器都放在船舱内,连护身的银丝甲都脱了……
贺兰澈去取浑天枢的功夫,不忘掏出个护心镜想拿给长乐。
季临渊正拭长刀,已站在长乐前方,他身形更高大,气焰凌人,一副敢将天地揉碎在墨色江水里的豪气。
“阿澈,过来!他们若胆敢来犯,便斩!”
他家祖传的刀枪是开过血锋的,贺兰澈虽常年于昭天楼练破木偃阵法,却未真正杀过贼人。
精御卫已经点起手中火把,就差要喊阵,此时刀刃映着火光,照见前方的水鬼。
“不是……”老舵手打断道,“我请问呢?叫你们别慌,你们吸引他们注意干嘛?”
“……”
忽听得上游传来破水声,白沙洲的芦苇荡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
右前方另有一叶扁舟,船头立着个白衣公子,广袖被江风鼓起,竟在这关头施施然负手而立,恍若观戏之人。
可水匪快船竟未朝长乐的大船而来,反呈品字形向他的扁舟包抄而去,当先一人腾空跃起,挟刀劈向白衣公子面门。
那公子却在刀刃及体前一瞬,足尖轻点船头,整个人旋身而起。他腰间长剑出鞘,曲身折姿,以剑尖挑向对方手腕。
“当啷”一声,水匪的刀坠入江中。那公子身快如光,剑花又朝快船舵的绳索削去,不过数息间,便将一艘船掀翻。
“咦,看来不用我们出手了。”贺兰澈出声道,“只是……这公子好生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长乐正在怀疑,不敢确定时,只听季雨芙尖叫着从船舱中奔出。
“啊!云开哥哥哥哥!!!”她一脸笑意望着远处白衣公子:“熟人!我熟人!”
季临渊正一脸困惑,小妹首次来这晋土,哪来的熟人?
她这么一叫,倒让贺兰澈想起来了——当日在豫章食府楼下,季雨芙等着的人,怕就是眼前人。
“是求见镜大人的那位,穿浅青瓷色曲领衣袍的公子。”贺兰澈提醒长乐。
长乐白他一眼,贺兰澈这人,记人家的衣服颜色、形制,真是信手拈来……
让他认真观战。
余下两艘快船的水匪发了狠,竟从船底抽出挠钩,专缠小舟。
白衣公子长剑舞成光墙,光泛青色,剑穗垂荡,在空中抡成花,将挠钩一一斩断。
“饼饼!”不知是谁喊暗号,水匪们竟从怀中掏出弩箭,“嗖嗖”射向白衣公子面门。
“云、云开哥哥!!!小心!!!”
季雨芙的尖叫声,引得白衣公子往此处看来。
他分心了,还是旋身避过前阵毒箭,却没料到第一艘船的水匪落水时躲在破船下,也朝他身后射来毒箭,令他的衣袖被划破一道口子,只好退回防守。
季雨芙正在催大哥下令往前行船救他。贺兰澈亦不忍他殒命于宵小之手,使动浑天枢,脱出四支银傀,那银傀身缚软钢偃丝,如活物般在敌船游走,串联丝线,一招“锁魂灵丝”,分别缠住两艘快船,暂时拖住一些水匪。
水匪头子使暗箭射向银傀,那银傀受力便听话爆开,腾起四柱冲天硝烟,剩下的钢蚕软丝脱出钩子,正好由贺兰澈双指引动偃师小绝技——“化地之能”。
有水匪惨叫一声:“你口口的吻!”
一根又钢又柔的偃丝,不知什么时候从水底下裹住了小船,劈又劈不断,“咔”响时便如刀锯,直接将第二艘匪船拦腰斩断。
连贺兰澈都没想到这“化地之能”,化船更能!
他还是第一次用这小绝技实战!威力竟然猛骇如此。
趁此间隙,白衣公子忽然低喝一声,弃了防守,剑光骤然转势,往第三艘船攻去,前两艘落水的水匪们本来惊叫着往第三艘游去,此刻皆不知所措。
那第三艘船的水匪,有个慌乱之下朝白衣公子丢了根火把,被剑气径直劈开,火星“轰”一声腾起焰,照亮了白衣公子的侧脸——
眉峰如刀,唇线紧抿,疏狂清浅如江心月光。
他最后挥剑之姿,似在挽月。起手式时,剑尖未动,衣袂已带起劲气。接着数道剑影,如银河倒悬,将主船之帆割成残蝶。
应是打斗声引来了官府,那第三艘船的人便不再恋战,发号集结剩下水匪,连发最后数道连弩毒箭,扔下一句:“有本事找我绝命斋报仇!”
便仓皇逃窜了。
季雨芙大叫道:“云开哥哥!上船!”
这艘船刚好也快要驶向他,白衣公子足尖点水,竟如履平地般掠过江面,以轻云般的轻功往长乐的船跃来。
让长乐看清他的正脸,无比眼熟。
那身轻功——是轻云纵,错不了。
比她使得更熟稔,比她纵得更轻巧。
那边逃命的水匪,有个跑路时也不忘往他身上发弩,谁都没料到在他轻功落船前,还有一回暗器。
好在,有三枚银针,也是暗器,不知是船上谁发的。
稳准狠地迎向那毒箭,为白衣公子截挡住了,两相触碰,又是“当啷”一声落入水中。
水花不可闻。
白衣公子终于凌波而来,稳稳落入船中。
贺兰澈的声音准时在长乐耳畔响起:“他最后那招是问心山庄的剑诀‘云潮望生’呢,我猜的。”
长乐十年前还没见过“云潮望生”,此时也忘了问贺兰澈怎么知道。
不重要了。
剑气吵醒游鱼,游鱼惊醒湖浪,湖浪砰醒万重山,也不抵长乐此时心口的一颤。
那人,无比熟悉的嗓音传入她耳中:
“在下问心山庄林霁,蜀州嘉陵人氏,今蒙各位少侠援手,解此江渚之困,不胜感激。”
湖浪风打开长乐的脸。
她没有听错。
是你啊。
林霁。
【作者有话说】
[爆哭]
林哥哥来唱首歌:
“愿你星辰长相伴,天地皆入梦,掷杯天涯啸西风
以酒浇剑后,破人间囚笼,踏雪卧冰疏狂几重
手提三尺青霄剑,拂衣了无踪,十世镜天命作弄”
——歌词《拂世之剑》音频怪物
[青心]
注:本章灵感参考1.《滕王阁序》
2.部分职业技能名称,本作者的老东家新倩女幽魂ol
3.地名/行船风物架空,在现实基础上根据剧情需要有改动。
第75章
林霁。
无相陵,春去秋来,一年翻到头,白芜婳不过最想听见父亲说:“将你的房间收拾齐整,你林伯父一家又在路上啦。”
这话,能将整个无相陵都盘活。
她看过从嘉州到无相陵的地图,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林哥哥要翻越乌蒙山,横跨大渡河,过金沙江,一家行车转马月余,只为来她家过冬最冷之时,过夏暑最热之季。
谁叫无相陵,四季如春,人间好颜色呢。
谁又叫无相陵,未央宫宫主一家交友甚少,几乎只与问心山庄庄主一家,最要好呢。
总之,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十二月,有四个月她都和林哥哥呆在一起,有四个月盼着和林哥哥呆在一起,有四个月不舍林哥哥回去了。
浮生一载,知己者少,恰好做父亲的与做父亲的最要好,做母亲的与做母亲的最要好,他们把酒言欢,她们闺中蜜话。而养大的孩子年纪相仿,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蜀州,多得是女主外,男主内,因而做鸭子这事儿是林伯父最拿手,他往往亲自下厨房。鸭子则由父亲出,从无相陵的后山抓,都是现卤现炸!外皮酥酥脆脆的!越嚼越香!
滇州,一年四季都在开花,什么花蜜都尝过,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桂花口味最好。炸鸭子趁热挂上桂花熬的糖浆,看着就流口水。
这手艺,她们滇州厨子学不会,记得有一回,她说想吃甜皮鸭了,家中厨子叔叔为她百般尝试,炸出来,还是脱不了那股秘制的酸辣香料味。
因此,她说想吃甜皮鸭了,就是想林哥哥了,在她的记忆中,林霁就是甜皮鸭味的。
……
长乐回过神,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脸,退到了谁的影子后面。
十年朝暮,尘寰独行。
晦朔不见,因果不辨。
可她退到后面,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
她不会忘记被灭门后,父亲的怀疑:
“血晶煞的事,是谁说出去的呢?”
“他们破门之前,谁打开了咱们家的机关?”
“那些人能念出‘血晶煞’三字,就很奇怪。”
“不可能,不应该。不会是他,不会是他的。”
“可是……我只告诉过他林平江啊……”
父亲那段日子,宁愿相信自己是只憨斑鸠,也不肯相信林伯伯与他的情义是假的。
而她这十年,也宁愿梦魇里只是将那三个主谋碎尸万段,也不愿在梦里见到他。
是你呀,林霁。
是你吗?林霁。
我家的事,到底与你家有关吗?
故而,她不停地、不停地,望着他。
此时,季雨芙已引他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从邺城来鹤州时,路上认识的好朋友!云开哥哥!”
“云开?”季临渊道。
哥哥?
呵,季临渊顺眼一扫通身气度——哥哥长成这副模样,能让小妹一再犯花痴,不奇怪了。
“林某表字云开,想必这位便是季长公子。”他轻轻笑着,以示友好。
林霁还是笑起来很甜,眼睛挽成月牙状,他一跟谁说话,谁就会忍不住一直注视他。
在场之人都不例外,因此,长乐的凝视也不算突出了。
“这是我那大哥。这位是我二哥哥!这是我对你说过的著名痴汉……而这一位便是药王谷的神医姐姐!”
林霁可从季雨芙之态度中窥见众人在她心中的地位,却仍知礼而尊众人:“诸位可称林某表字,林某该如何称呼诸位呢?”
季雨芙道:“他们没有表字,你随意吧。”
于是林霁点点头,逐一又谢过什么季长公子、季二公子、贺兰公子,最后才轮到长乐。
她此时是作为神医,与林霁讲话。
壮了壮胆子,定了定神色,确定是如常态,才走出去。
尽管如此,林霁仍有一瞬间的怔忪与恍惚。
“我觉得,神医,好似有些面熟。”
从他落船起,这位神医的眼神就从没离开过他。
他多望了这神医两眼,眼中闪过一丝不确信,最终还是觉得不可能。
神医一言不发,并不搭理他的话,神色冷漠。
于是他为方才的话道歉:“唐突了。”
没想起来。
这位神医便移开眼,不再看他了。
可是,贺兰澈想起来了!
他想说:咦,你俩的轻功身法有点相似!皆如轻云一般,纵身落点……
好在话出口之前,贺兰澈还想起辛夷师兄的那只小锅,赶紧闭嘴。
他宁可单独问长乐,也绝对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问的。
贺兰澈开始正式打量这位林公子的通身气度,按照惯例解构人家的三庭五眼,四渎八格。
可以用“好看”来形容的一个男子。骨相浓而皮相柔,青竹貌而玉瓷肌。眼睛虽与长乐原来那双独有的柳叶桃花目一比,小得像葡萄干,但长在这平缓的眉峰下,无比温柔。
唇形偏薄,却很精致。颧骨与下颌错落有致,十分标准,这脸也是适合做模雕刻的。
身姿挺得像松树一样直,身法却有如行云飘逸。方才对敌者,是股疏狂锐气;此刻对友人,一笑有如冰雪消融。
对了,这人笑起来,眉毛、眼睛会弯成同一弧度。甜得人发昏!
不怪冷性如长乐的人都一直盯着他瞧,总之,太绝了。
“林公子真是风骨卓绝。”贺兰澈不由得赞叹道。
不过,林霁的左手袖子被毒箭划破了,此时攥着残箭。右手拎着把细剑,长约三尺。腰间悬着一柄……镜子?!
贺兰澈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你这是,五镜司的玉衡镜?”
林霁垂头,轻道一声“是”。才将镜子解下,问道:“贺兰公子识得此镜?”
“果然是你啊……”
贺兰澈心下了然,将他那日在豫章食府门口求见镜大人一事联想,此时一丝骄傲神色浮过,只对长乐抖抖眉毛,想寻求默契。
长乐意味深长地回望自己一眼,看不出情绪。
见林霁一头雾水,贺兰澈不再多提其它。
只是真心恭喜他道:“看来林公子还是五镜司新任照戒使,按理我们该参拜,称‘林大人’才是。”
林霁对他一笑,似是遇见知己般甜进心口:“贺兰兄万万不要拘礼,我还并未由镜司敕牒,只是得了镜大人亲授法镜。此行便是着急往京陵赴任。若不嫌弃,今后便也称我表字吧。”
长乐也突然明了,原来合该多日前便相见,看来镜无妄要在那珀穹湖畔的第三棵柳树下等的人,也是他……可笑这世间之事也真是奇妙。
而他如今,是五镜司,傲门,新任照戒使了……
“你所办之事顺利么?”季雨芙问他。
林霁点点头:“就不知方才那伙贼人,是否与我所办之事有关,我乘舟而来,他们便一路随行,险些连累诸位,真是过意不去。”
他举袖,将左手所握之毒箭举起,上面残留血丝,众人皆围拢过去,除了长乐。
那枚毒箭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绝命斋”三字。
贺兰澈不好直说,他听说大哥是去过绝命斋的,此时林霁又是五镜司新任照戒使,今后这关系……难搞。
“绝命斋的人能这么蠢么?”果然季临渊警惕地接过那枚毒箭,半晌后冷笑一声:“哪有蠢货杀人逃跑时,还要自报家门的?
季雨芙得意忘形:“大哥哥,你好像对绝命斋的人很了解嘛。”
岂料她这一嘴随口说的话,彻底惹怒季临渊,本来攒了一整天的怒火,此时冲她倾泻。季长公子警告的眼神,只是横眉冷睨一眼,就像要掀翻这船,吓得季雨芙立刻噤声,赶紧缩到二哥哥身边。
其余人分别转移话题。
贺兰澈:“方才以为他们是水匪,要劫我们船,可他们惹了林公子,直接就走了。大概知道这是药王谷的船,也没敢来冒犯。”
林霁:“方才交手,他们看似狠厉,却并非有意要置我于死地,倒是很想让我中毒箭。可我中了毒箭后,此刻又并未有太大不适……”
他露出被毒箭划破的手臂,此时已过了两刻,手臂周围竟然只是起了一圈红疹子。
“奇怪!他们冒死来与林公子搏命,不杀人,不抢钱,毒也不厉害,什么怪异行径?最后自报家门那句话怎么说的?”
“好像是,‘有本事找我绝命斋报仇?’”
有本事找绝命斋报仇?
长乐心想,这跟她发誓的时候说:如有违背,我灵蛇虫谷不得好死有什么区别。
……
因此林霁判定:“我看不像绝命斋,说不定是栽赃。”
季临渊提醒道:“毒厉不厉害,咱们说了算么?”
季雨芙暗自又白她大哥一眼,往日大哥说话习惯就爱反问、诘问,大家都习惯了。
可云开哥哥不知道呀!吓到他怎么办?
她去瞧林霁的伤口,特意绕开她大哥:“不怕!咱们有神医姐姐能解毒!对么?
兜兜转转,又到长乐出面的时候了。
贺兰澈站到长乐身边,见她还是隐在船的黑暗处,叫他看不清。
他的邪恶萌兔下午心情不错,还笑了。从方才起又一言不发,好怕她的风车又转到“冷”的那一边。
长乐跟着贺兰澈,才站到林霁身边,心里还在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做。
她接过毒箭,看了眼林霁伤口,特意夹着嗓子:“把脉,人多,换个地方坐。”
旁人可能感受不真切,贺兰澈一下觉出她不对劲,但仍然照做。
最终换到了二楼露台的饭厅坐下。
季雨芙先邀请林霁道:“云开哥哥,莫不如今后与我们一路同行吧。”
此时夜幕已至,白沙洲闹了这么一出,已经停不得了。那老舵手一直在这附近飘着,小心翼翼地找下一个地方。因此船行得还算平稳。
林霁笑眯眯的,不好回答。
那老舵手就大声催促:“快点决定,你那烂小船还要不要?老子在这儿打旋半天了!”
“云开哥哥别怕,这老爷爷谁都骂的。我们都挨过凶,不必见怪。”
贺兰澈是好意:“你那小船战损严重,恐怕难修,我们这船终要去京陵,咱们应当顺……”
话头被打断,是季临渊给他飘了个眼神。
大家都看向季长公子,岂料他声音冷*清:“这是她的船,我说了不算,问她。”
还好有长乐,她这性子就不会管闲事。
林霁知趣,正想寻由告辞,岂料长乐清咳一声开口:“一路吧。”
季临渊斜目道:“船舱已经住满了,怎么住?”
“不妨事,八个精御卫住两间么?让他们住一间去。”
在左右两船舷打火把的精御卫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自家三小姐说出来的“人话”。
好在长公子体恤属下,直接拒绝:“你休想。”
季雨芙毛了,就是挨骂也要意志坚决:“那你就住你结拜兄弟房间去!要不然,云开哥哥和你住、和我住、和长乐姐姐住……”
贺兰澈慌忙拦道:“诶诶诶,绝无此种可能。”
第76章
贺兰澈见林霁是个面善之人,风流倜傥,很是欣赏,不想置他于尴尬的境地。
便不好意思地邀请林霁:“若林兄不嫌弃,可与我们二人挤一间。”
他指了指自己与季临安,季临安带着一副有些精神的病容,点点头。
林霁是真想告辞的,又属实害怕误了去京陵的时机,若非不急,他也不会自驾一叶扁舟,准备在入江口用上轻功疾行。
最终还是长乐神医发话,解了围:“他中毒了,只能留下。”
长乐转头又对季雨芙道:“你来与我住。”
这本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可惜季临渊见无人懂他苦心,只好长叹一声,咬牙道:“季雨芙,从此你与我住——精御卫听着,无本公子喻令,胆敢任三小姐半夜出房门试试!”
还不等季雨芙狡辩男女有别时,如父长兄便让精御卫去搬东西。底舱抬出的屏风很快被布进了长公子的房间,隔出两张床来。即便季雨芙向二哥哥投去求援眼神,二哥哥也只是淡定回笑,于是季雨芙闹道:“没想到,你们整船人都是他季临渊的走狗!!!”
此时正适合解贺兰澈多年忍让之苦,他微笑目送季雨芙,轻道一声:“汪。”
事情就这么定下,林霁谢过后,想要回小舟取一趟包袱。
贺兰澈甚至颇为体贴:“林兄有伤不便,我替你去吧。”
大船靠近烂小舟,还有一段距离,贺兰澈已使出幻形引路先纵身而去,此轻功虚实相生,行步间残影叠叠,恍若化身千重。
亦将林霁看得十分入神,直夸道不愧是昭天楼的偃师。
季临渊沉着脸,只对他左扬眉毛,勾起半个嘴角的敷衍,不肯接话。
趁此空隙间,正好由长乐给林霁把脉。
都听见这神医的声音夹里夹气:“掌心朝上。”
林霁乖乖照做。
长乐正式将三指搭在他左手脉前,仍是有些迟疑。搭上后,两人的手都轻抖了一下,此时天色淡墨,烛影明灭,二人之间弥漫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林霁的掌心都是剑茧,腕上还有两条痊愈后的旧疤。他轻微气滞,肝郁,有气结……不过总体来看,倒是胃气充足,神形俱健。
最后确认那毒箭与伤口后,有个坏消息:林霁确实中毒了。
好消息:比菌子中毒还轻一些。
林霁此人,生来不耐受牛肝菌。
牛肝菌又名“见手青”,去滇州之人,大多是要尝尝这道热炒菌子的美味。而生食此菌有毒,会产生幻觉。
可不管这菌子如何热制,林霁吃了以后都会遍身起红疙瘩,呼吸气促。因此便与这美味无缘了。
正要下诊断时,贺兰澈已经回来了,长乐想了想,终究没有选择说实话。
她特意叫来贺兰澈耳语,代为宣布这结论:
“林兄中的这毒很邪,虽表面看着只起红疹,实则毒素侵体,会慢慢侵蚀周身经脉,不出三月,恐会衰竭而亡……”
众人皆为惊讶,突然重新怀疑其为绝命斋所为,是否需要去寻解药之时。长乐又让贺兰澈代为宣布:“巧得是,这些毒对药王谷而言,不过蝼蚁绊马,很好治。”
……
贺兰澈为长乐搬来她房间中的小药箱,他像个真正的医助一般,将银针、病历、药瓶,为长乐一一摆开,整整齐齐。尤其药瓶,还是按高矮、颜色而分类排开的。
长乐皱眉,让他把药瓶全都收回去!贺兰澈“哦”了一声,照做。
长乐便提笔按模板登记病历。
“姓名。”
“林霁。”
“性别。”
“……男。”
“职业。”
“就暂记,‘官身待任’吧。”
于是长乐空了这行,又问道:“年龄。婚史。籍贯。”
“二十六。未婚。蜀州嘉陵人。”
长乐手有些停顿,只听贺兰澈问道:“林兄如此年纪,竟也不曾娶妻?”
林霁还没来得及回答,季临渊重咳一声,拧着眉心。
贺兰澈想起还有这位被传“大龄未婚恐有不举”的大哥在场,当即撤回:“当我没问!”
于是长乐又问:“住址。”
“京陵。”
长乐皱眉:“精确些。”
“京陵西郊外枫桥十里松涛坞云栖别业。”
她有些怔忡,试探道:“方才不是说问心山庄么?”
“这些年,举家已徙居京陵,不住在蜀州了。”
长乐便不再多话,剩下的病状就差不多在乱写胡编,只是装作与他无心闲聊。
“为何不住蜀州了?”
“因为住到京陵了。”
长乐:“……”
“云开?你一直叫这个?”
“不是,加冠礼时,家父为我取的表字。”
她便再不问了,只闷头开药。
是啊,十年是可以发生很多变化的。
曾经再熟悉的人又怎样呢,也会远的。
“林霁——云开雨霁。”贺兰澈却突然赞道,“令尊起的小字真妙!”
林霁闻声道谢后,又问:“见诸位也已加冠,何故没有表字呢?”
季临渊清呛:“邺城不兴起这些,将来也不会兴。”
贺兰澈则不好意思说,他们偃师家,说得亲切就是木匠,不称表字,倒是有很多外号别称。
比如他爷爷外号“天水小鲁班”这事,全天下都知道了。而爷爷给他父亲一辈起的小号,就叫什么大娃子二娃子三娃的……
成年后长辈们又有了新外号,都是有来历的。
比如大姑母的外号很好听,她掌金象门又非珠光华宝之衣不穿,便号“金华”。
二伯掌木象门啊,没事就闲着敲敲打打,故号“闲敲”嘛。
而贺兰澈他爹在昭天楼内部浑名叫“水娃”,近些年因对他母亲悉心呵护,更是走哪儿都随身挂个葫芦装温水,外号……
唉,不提也罢。
再轮到他自己的……
与林霁一对比,贺兰澈决定此生绝不能让长乐知晓他的外号!
贺兰澈突然羡慕起林霁有个好听的表字,他想,自己若要取字——“澈,心明水澈。”
那么他的表字就叫“心明”。
……还是算了,传回家里,按爷爷的口音,会给他念成小明的。
贺兰澈便觉得没有表字也行。
可惜不知大哥是否有意要报复他,此时故意提起:“阿澈无字,却在家中有个别号,澈二——”
“子!”
贺兰澈变了脸色,慌忙截住季临渊口中最后一字。
“我昭天楼祖上圣师有墨子、冶子、公输子,没错,我的别号就是澈子!”
“……”
众人“噗嗤”一声,连长乐都笑了。好吧,也算他值了。
船又行了一歇时候,天色几乎不再看得清,月光却越来越洁白明亮。
船也不太似白日一般平稳,倒像是起了风浪,时有颠簸。
长乐最终下定决心,想好后计,便给林霁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丸药,称可暂缓毒发。
实则却是开的甘遂附子。这两味药散开吃各有医效,但不能合吃,当年师父测她体质时,加了血晶来试炼,便成了一味慢毒,服之,约莫能过十余天的时间才毒发。
这毒才能真正使人经络粘连,全身痉挛,最后器官衰竭而亡,却又能被血晶煞轻而易举地化解。
她终究盯着林霁吃了。他丝毫不作怀疑。
这密闭的房内突然起了一阵白雾,季临安咳呛一声,季临渊便起身四处打量。
“咦,有烟味儿。”
贺兰澈发现了烟的来源,便冲着那老舵手叫嚷道:“老人家,有病人在,能熄了烟袋吗?”
晋国有条很好的风俗,于不通风处、妇孺老弱病患者处肆意点烟袋——犯法,若追究可杖责。
实则江湖起风了,浪也变大,那老舵手只能听见贺兰澈嘴里叭叭,断断续续,却没空回应。
还是另外打杂的年轻船工解释道:“公子!没人抽烟!那白沙洲停不了了,咱们只能先过魔鬼礁,赶紧找下一处停,这里葬过好多水鬼呢!照规矩过路要祭香!”
听完解释后,众人便不再坐这露台餐房,到那甲板露台上散风,都惊觉那老舵手十分安静,好半天没怼人。
才过一道湾,风浪终于显了真形。
明明夜里天气极好,可接近赣江入长江前几十里,那湍流就难以想象了。
可见这世间能引渠治水开运河之人有多伟大。
贺兰澈不禁有些想念他爹,看来水象门门主也不是只会追着夫人要抱抱的。
……
“都把稳喽!”
听到那老舵手终于说话了,众人才感到安心些。
魔鬼礁,隐礁多,还是夜里。
老舵手指挥船工降半帆,船工执长篙分立舷侧,不停用篙头敲击水面,听声辨位。
贺兰澈探出头,看了一眼此时的湖,水色从白日的碧绿渐成墨绿,深处泛着铁灰色,像谁打翻了灶台上的铁锅。
不知是哪个有文化的大聪明说了声:“都说湖月最是无常,晴时照人归,阴时引魂溺。”
贺兰澈抬头,先前皎洁的月光也变得惨白。
正想感叹这话还挺有意境,却听那老舵手又开始骂骂咧咧:“谁在放不吉利的屁!快自呸三声,否则莫怪老子抽他丫的!”
说是这么说,却又听老舵手急道:“叫他们按‘压载法’坐!”
便有急急船工过来请,在季长公子的配合下,这几人不得不分成平均,移坐左右舷来平衡船体。
这露台上有五个人,贺兰澈当然想拉着长乐坐一边,却不得不顾着二哥哥的身体。可是他们仨坐一边,那大哥和林霁便要在一边……
难为他危急关头还能想到这些人际关系的屁事。金骏马吓得长嘶,季长公子已经“腾”地站起来了,顾不了想这些,随手只能抓到最近的季临安,往长乐那里一丢,他便自己引马,站在中间,握着桅杆压阵。
风浪湍急,大船迎潮而上,但季临渊似乎站得很稳。
贺兰澈最终和林霁坐了一边,见每次危急关头大哥那十分靠得住的模样,不禁也很为他骄傲。
林霁或是觉得贺兰澈这人有趣,亦或是船上为数不多的温柔人。便与他闲聊道:“我一直有个唐突之惑,十分想问,不知……”
贺兰澈回道:“你是想问,你那位前任照戒使,所策划的流言报真伪吧?”
林霁点点头:“那报上说,长公子与神医是天生一对。我本来不信,今日一见……”
贺兰澈立刻有些生气了,但想到世人只知那流言报乱讲,也不会关注看过辟谣——也怪不得他误会。
贺兰澈只得耐心向林霁解释来龙去脉,分别将季临渊与长乐天花乱坠夸上一通,总之是将大哥与长乐的关系都摘干净了。
最后风浪里,贺兰澈也不知林霁有没有听清,只听他夸赞自己道:
“你的胸襟真如大海一般开阔。”
……
谁料,这夜潮实在是猛,浪头裹着江心的漩涡,正对着船头撞来,露台栏板“轰”地溅满水花。
藏在水夜里的暗礁,挟着泥沙的狂澜,哪管你是簪缨世族的公子,还是航浪为生的船夫,一概用冰冷的水花扇着耳光,教你知道天地苍茫,人力微末。
船身猛地腾空,等再落地慢慢平稳时,贺兰攥着船舷的手突然收紧,只觉胃里像灌了半壶滚油,喉间泛起酸苦。
他们晕船了。
老舵手带船乘风破浪,躲过三重礁石,反而开怀了,干脆放声大唱:“天旋地转,星斗倒灌银汉。倏然间,回还——”
“大爷!大爷!你别唱了,别唱了!”
“哈哈哈,公子们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受不住彭蠡的夜潮?”老舵手爽朗大笑。
“再坚持些时刻,再过十道急湾!就好了!你们不是要半夜赶路吗!哈哈哈哈哈!”
贺兰澈因出身水象门的缘故,晕船比他们轻一些,关键时刻想起辛夷师兄给的酸梅干,连忙取来分吃了——不管用。
这些邺城人从山陵平原来,不适水性。于是先有一个精御卫吐了,那股味儿太呛,令季临安闻到,脸色惨白,率先不好,也吐了。
而撑着桅杆的季临渊步履开始踉跄,看得出来,他也晕船,却仍要顶着,不肯挪步。
“大哥!你莫要忍着……”
贺兰澈去拍拍季临渊的肩膀,想将他换下。却见大哥铁青着脸,只是硬生生忍着,可这身体反应如何忍得住?
可这么多年,季长公子也不差忍这一些了,只说:“你不必管我,回去扶好!”
季长公子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颤,指腹掐进掌心——不能吐,不能让人看见季氏在风浪里失了仪度。便开始运用内力,宁可自封穴位,也不肯退。
他本想招呼大家都回船舱去,可惜当人晕船时,会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即使有些东西实际上是静止的。
此时走动反而比抓紧围栏更危险。
反倒是长乐与林霁,好似一点事都没有!
见林霁此时伤着手,有些不便。
“乐儿……”贺兰澈便喊道。
在这关头,也顾不上避嫌了,抓起心里的名字直呼:“乐儿!我、我有些不好,托你去将辛夷师兄给的晕船……药取来。在青色包袱第二层一个白色瓶……”
长乐听前半句就已经起身了,只笑他啰嗦。只是,她本打算用轻功从二楼翻下时,望见林霁却迟疑了,硬生生摇摇晃晃走楼梯下去,便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拿起辛夷师兄给的晕船药,闻了闻——洋花膏,就是洋金花炼的白花花的膏,泛着几丝黄。
洋金花,也是蒙汗药的成分——好啊,原来辛夷师兄是这么治晕船的!她回去后要跟师父告他!
不过此时恰如神助,长乐望着已经趴下一大半的精御卫,想到自己正好实施计划,转眼就笑得邪性极了,很快叫船工冲出十几碗温水。
她自己亲自来下药,放的药量比平时都大!
【作者有话说】
“天旋地转,星斗倒灌银汉。倏然间,回还。”
注:参考自歌词《春日呓语》,太应景啦。听这首歌看这张会效果翻倍,哈哈哈。
[撒花]
再问问大家,三选一,选谁呀~~~
【友情提醒,下一章,请备好纸巾】
【能不能多来点段评!营养液,呜呜呜求求求[加油]】
第77章
这洋花膏冲出的药,先被端到露台之上。
林霁只是伤着手臂,仍在风浪之中站得很稳,他不用喝药,于是帮忙分递。
季临渊站着晕、又吐不出来,最难受,此时顾不上许多,一大碗全喝光。
季临安吐过了,只觉得真在天旋地转,身子飘薄,脸色苍白,小口小口,才喝完。
贺兰澈要轻一些,便只喝过半碗,还不小心洒了些药出去。
想吐的感觉被药压住,却没能压住恍若置身巨型摇篮的飘摇感。
这时,老舵手声音传来:“不行就回舱里去吧,一层没那么晃荡!”
“老人家,刚不是说要按压载法坐么?”
“你们几个人压得到个球!老子是嫌你们聚一起聒聒,说一些触霉头的屁话!让你们分开坐而已。”
……
长乐则在照顾下面的人,先是让房里猛生气的季雨芙喝药,她也吐过,还特意吐到她大哥的床边,难为有晕船的精御卫要进来收拾打扫。
而后,长乐盯着精御卫喝药,这八个人里晕了七个。晨风大统领本身没怎么晕船,只是被强压着:“喝了可以以防万一。”
他看着自家长公子的苦相,也郑重点头,跟着便喝了一大碗!
这下好了。
慢慢地,等这船闯出魔鬼礁,再过彭郎矶后,靠岸泊到一处有些荒凉的小镇,渡口边几乎没有别的船,只野野地长着一片芦苇,四月正是芦苇发芽不开花的季节。
“这地儿是废弃的,今晚只能将就着住了。”
船工们都比较烦心,若不是白沙洲闹那么一出,还能下岸到白沙镇去吃点儿好的东西,犒劳下一整日的殚精竭力。而这处地方只有鸟在拉屎,他们只好在船上吃些便饭,回舱内好好休息了。
那洋花膏的药效,也就差不多到了。
晕船时的天旋地转慢慢消停,众人都回到各自的船舱内。只是,林霁好似没有困意,只自己在船舱内呆了一会儿,便拆出本书,点上渔灯,在船尾的亭内自己坐着。
长乐此时没有功夫先去会他,因为贺兰澈不舒服,在说胡话。
别人很快都迷迷糊糊晕过去了,就他药没喝够,既不能睡晕过去,却又发汗脸红。
还好,叫他不要乱动,他就乖乖地趴在桌子上。
长乐的心软没有持续太久,又给他冲来一碗洋花膏。
喝完,就把他搀到他的小床上,同样,他的床也与季临安隔了一扇屏风。
准备走时,贺兰澈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嘴里嘟囔着:“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害怕。”
长乐怔了一怔,还是转身回去,俯身悄悄问:“害怕什么?”
贺兰澈鼻尖、眉角、眼尾、两颊,全是红红的,药效又上来,让眼神都迷蒙。
“我害怕……
大哥是金风,你是玉露。
你们一相逢,就胜却人间无数。”
长乐:“……”
好气又好笑,停顿半天后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讨厌那个流言报,我不要做男二。”
长乐凝神,看来这流言与周围人的看法,还是使他阴影挺大的,尽管他平时开开心心傻乐,只顾着解决问题,什么也不抱怨、纠结,却还是藏在心里不安。
长乐的安慰要脱口而出,忽然换了种说法,她希望贺兰澈听得懂:
“你以后不要穿你大哥的衣服了,我不喜欢任何有花纹的衣服,我只喜欢纯色。”
也不知道此时贺兰澈是真说胡话还是故意钓她——看着他没心眼儿吧,又很机灵。
“是白色的衣服吗?我见那小林公子的皮相,是好绝的模样。我惆怅,我自愧弗如。你一直瞧他,你说,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长乐无奈:“你别作诗了。快睡会儿,睡会儿就不晕……”
贺兰澈双眼迷离,双颊绯红,还真像是被辛夷师兄的药给闹麻了。
“我想听。”
长乐只有趁他傻乎乎,脑子不清明的时候,才愿意凑近逗他:
“我可不像你呀。皮相不可贪恋,我只喜欢心好看的。”
贺兰澈没悟出来,还以为是夸他更好看。
他还在“嗯嗯”点头呢,放心一笑,睡晕过去了,睡之前还抱着被角,像是准备做个美梦。
长乐将见他说睡着就睡着,很是羡慕。
她困于梦魇时,也曾喝过蒙汗药,可惜没用,管睡不管醒,过不了几个时辰,照旧是蛇蝎鸟人在梦里将她喊起来,一顿乱捅,醒来身上没有哪块地方不紧绷着。
长乐给贺兰澈盖好被子,发现这人十分有趣。他不舒服的时候,你叫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做什么,让他趴着就趴着,让他喝光一碗药,绝对不会剩一口。就算晕着,你跟他悄悄说“平躺”,他缓一缓都会自己翻过去。
这会儿的傻样,她又被逗笑,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上走了一圈,像学他雕刻似的,去描他的额头,眉角,双颊,唇角……记住他睡着的样子。
长乐再等了一刻,见那林霁还在凉亭里坐着,她才重新沉下脸,壮着胆子要出去了。
出去后,长乐先是沿着整个船走了一圈,往各人的船舱各敲了三下,确定舱里的人都睡懵了,连带精御卫也没人清醒。
那些船工开船累了一天,更是鼾声如牛。
但她依旧不放心,摩挲着手腕上的铃铛,在船工的舱门口低声喊了几句,也没人应答,万分警惕才终究抚平。
最终长乐整理好衣襟,朝船尾那边走了过去。
*
一步一步,她又借着渔灯的暖光,细细打量一回林霁。
他不去睡觉,那把三尺长的青霄剑守在左侧,他右手提着一卷书,笔直地坐靠船尾凉亭。
背影清瘦,一身白衣。
只有衣摆处似有绣几朵鸿雁,针脚细密,绣工极好。
夜风轻轻拂过,吹起他那白色的衣角,衣袂翩翩,整个人仿佛要乘风而去,让周围遍布的芦苇蒹葭都沦为了陪衬,他自成一道风景,任谁见了,都会被他的风姿所折服。
可惜,十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林霁。
会摘桃花给她别发的少年剑侠,变成衣袂生香、举手投足皆有仪度的贵公子后,剑招里混着书卷气,此刻都在专注地看书,没发现她走过来时一直望着他。
而长乐只是望着他,看不出悲,看不出喜。
“不休息么?”
听见神医说话,林霁摇摇头,手指拂过手上书卷,又翻了一页。
才答:“习惯晚睡,此时也睡不着。”
长乐在他面前站住,伸出食指勾了一下这书的封皮。
——《晋国刑案汇览:校注备考版》
长乐:“?”
她愣了一下又问:“林大人已有官身,怎么还看这个?”
“往年求取功名,看习惯了。未曾想这一趟被镜大人提拔,这卷书才看到一半,此时拿来打发时间,以免前面所付光阴浪费。”
“不爱看话本了吗?”
“也看,只最近没时间了。”
林霁回完话,才发现这问题不对:“神医怎知……”
毕竟隔了十年夤夜,此时相望不相见。
长乐扯起唇角轻嘲:“之前,你说我面熟,此时,我说与你并非一见如故。”
林霁不明所以。
“你瞧,这季节,芦苇还不会开花,旁边倒有一丛不知什么花,你等我摘来看看。”
她决定好,便直接蹬着船尾,从这宝船往远处浅滩飘零而下。
林霁先是觉得她身法眼熟,看清后惊讶,继而惊恐。
“轻云纵……”
像被风卷起的小叶,恍若真有云气托着,衣袂带起的风竟未惊散水面的月影。纵似惊鸿踏雪泥,去留无痕身自轻。
她破开正萌花芽的芦苇从,伸手于湖心捞出一朵花。折返,将花丢到林霁的脚边。
“林哥哥,你曾说学会这身法,将来与我遨游天地,还作数吗?”
她试探他,明明笑得阴恻恻的。
却震得林霁说不出话。
林霁以为自己幻觉了,举袖揉揉眼睛。
“长乐神医,你……”
“你叫我什么?神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不记得我了?连你也不记得白芜婳么?”
“婳儿?你说……你是婳儿?”
“怎么,我像鬼吗?”
林霁怔怔地望着她,难以置信。慢慢回过神后,忽然向她而来,一步一步,通身白衣,令月亮光晕似乎是为他洇开的墨。
他走到白芜婳的面前,仔细凝望她的样子,举起手,手指颤抖,寻找那个在无相陵时,身着羽衣,美若仙娥,开朗明媚的小白的影子。
“林哥哥,我易了容。”
听到这句话,林霁顿悟,他眼角都红了,难掩激动,好像在感恩万物。先像要哭出来了,而后又释怀地笑了,于是他的眼睛又笑眯成月牙儿,甜到人心里去。
“是轻云纵……是你、是你的声音,不会错!婳儿,你还活着!”
丢开剑,丢开书卷,他捧起她的脸,抚开她脸上的冷意。
曾经清冷疏离的剑侠客,向来眉眼细腻淡薄,此时哭得眉尾和鬓角处浮出一道青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和我,听说你家出了事情,连夜赶去……断壁残垣,全是尸体……我们,我们找到了你母亲,埋了她们,在尸山中疯狂找你与白世叔,却找不到……这些年你们去了哪里?白世叔呢?!”
他的话,白芜婳此时只信三分,于是故作轻松地望着他,唇角勾起浅笑。
“我爹死了,我身中血晶煞,却活了下来。”
她在观察他的反应。
林霁面上划过一丝伤感,继而问道:“血晶煞?”
“是,百毒不侵,伤病速愈,大家都在找的血晶煞,我此生都不怕再中毒、受伤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白芜婳借来他的剑,轻轻在自己手掌上拉出一条非常浅的口子,连血为线,血片刻而凝,似珠子一般,被她随手丢在了湖心,惊起一声微弱不可闻的“扑通”。
岂料林霁再度哭出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都怪我,都怪我们没有早点找到你……都怪我们那段时间不在你身边。”
“这些年,父亲母亲总不肯算了。”林霁想要止住眼泪,眼泪却还是滑落下来。“幸好……幸好他们是对的,我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婳儿,我们先回家,见过父亲母亲……”
林霁脸都哭皱了,眉头紧锁的痕迹,让白芜婳不由得为他抚开。
她的神色恢复两分淡漠,不知道还该问什么。
按理说,林家世伯是无相陵灭门前,父亲唯一告诉过血晶煞隐秘之人。
此时究竟有几分真呢。
“林哥哥,你不知道血晶煞吗?”
“我知道是本秘术,你伯伯却不肯告诉我。”
“你们找了我们十年?”
“是,这十年,我们怕有仇家追杀,不得已隐下密查,江湖上传无相陵……名声不好,父亲母亲一路追究下去,始终未得线索。近些年又从你母亲身世查去,有些进展。还有、还有!母亲叫我争取考入镜司,能调案卷。因而问心山庄搬离了嘉州,如今在京陵外的另一处小镇安顿。可惜……可惜哥哥没用,考了两次也未过国试,好在近期!终于让我等到机会,是镜大人给了我这一机会!”
林霁颇为振奋:“婳儿!如今又让我找到你,你放心,我今后是镜司戒使,有我在,我会为你查下去,你不必再怕了!”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害怕与他们有关,又不敢信与他们无关。反而沉默了。
她很想赌一把,赌一把,这些情谊是真的。
她不想再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早晨夜晚,恨着所有。
当林霁开始追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后,她才回应:“千言万语一时说不尽,且请你答应我,明日与任何外人,都不要提到我的身世。尤其是无相陵。若有圆不过去的,便说,多年前我们从药王谷认识。”
林霁开心地笑着:“好!婳儿如今是医师了……药王对你好么?”
白芜婳点点头。
林霁又道:“问心山庄新址,就在京陵近郊外的一处山上,是入城必经之路。到时,咱们先回家一趟如何?”
他自己又推翻了:“不行,你可知晓另一件事,此番我急着乘舟还京,一是为履职,二便是听了密报……京陵有一卷你娘亲的画像,我要前去买下。”
提到此事,白芜婳陡然有了反应:“你也知道此事?实则,我也是为画像而去。”
林霁郑重点头,对她道:“只怕发告那画像之人有蹊跷,你且不要露面!我替你去。”
见他这样子,白芜婳终于信了七八分,此时望着月亮,才觉得心中告慰许多。
林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好多句都如过耳云烟,她只是祈祷:“不是他们,不要是他们。”
突然,她听得船舱内似乎有脚步声响动,便有些担心,与林霁分开。她重新整理容貌,想要再次叮嘱他,却见林霁了然于胸,又切换了林公子的神态,对她微微点头,拱手大声道:“多谢长乐神医解惑。”
见来人是贺兰澈,长乐才松口气,往他身边迎去。
“你还晕船吗?”
贺兰澈点点头,步履跌绊:“我好像听见有人哭,担心会是你。”
“一定是你晕晕的,听错了。”
确实不是她在哭。
长乐见贺兰澈脚步虚软,扯着他袖子,想将他扶到船边的观景椅中,一波浪涌来,贺兰澈踉跄一步,险些就能摔倒在长乐怀里,不巧他被林霁飞身而来夺走了。
“多谢。”
林霁将贺兰澈稳稳放在船边坐下。此时他再看贺兰澈的神色,与白日再不一样了。
他带上几分探究,像书院山长要考察学生。
【作者有话说】
[托腮]还记得镜司国考五年一次吧,林霁考了两次,今年终于上岸了。
[狗头]澈子哥,是你自己拒绝镜大人的哦
第78章
江湖上沸沸扬扬在传的昭天楼三公子是个痴人,苦恋药王谷的长乐神医长达六年。
而季雨芙所述的贺兰澈更是痴汉,没皮没脸,在家里刻一屋子的美人木雕,简直与变态无异。
这些风闻,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林霁一笑而过。
何况,通过半日相处,他觉得贺兰澈像个心思纯净之人。
可是,风闻换成他的婳儿妹妹,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倘若婳儿对此人当真无意,他却仍要纠缠不休……
林霁看向自己的青霄剑——不介意让他死得很有层次。
此时。
“为何还不休息?又梦魇了吗?”贺兰澈懵着脸关心长乐。
长乐摇头,去舱内拿来一袋酸梅干,先让他含一颗在嘴里,又去打一杯温水。
趁此空隙,林霁便伸出五指在贺兰澈眼前晃晃,问他:“贺兰兄,神医与你是何关系?”
贺兰澈想也不想就回道:“医师与病人家属呀!她说的。”
林霁便了然了。
将贺兰澈又送回船舱后,为确保不冤枉他,林霁又问她一遍。
长乐想了一下,却坚定得很:“他是个好人,可我不愿他同我涉入京中,置他于险*境。”
只是个好人?林霁便更了然了。
顾忌蒙汗药的药效不会太长,长乐就不再与林霁交谈无相陵之事。
她知道,易容前被贺兰澈刻过木雕的原貌,众人都看过,何况还有轻云纵在身,既然与林霁相认,这些事是瞒不住贺兰澈的,倒不如编一个圆满的谎话。
她与林霁对了一些与身世有关的小细节,以后还是按“长乐”来称呼,且说好,同路前往京陵将画像买下后,再到京郊外的家中见一见林家人。
真相究竟如何,她自己会判断。
*
次日一早,贺兰澈醒来便收到通知。
“你说他像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哥?”
长乐严肃地点点头:“对,我之后打算去他家中一趟。”
贺兰澈红温了,他学到个道理:倘若女人说皮相美色当不得真,那一定是她说的话假!
不过昏天黑地睡一夜,变天了。
今日的林霁,一直与长乐靠在左船舷聊天,不知聊什么,林霁时不时开怀一笑,笑得又甜又腻人,引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注视他的美貌!
他好不容易凑过去,林霁便像“凑巧”一般,引长乐往右船舷看风景。这人随时弯着个小葡萄干似的眼睛,望向长乐的眼神情意绵绵,看得他非常窝火!
昨日,长乐身边还能围着他与大哥,三人干聊,今日他和大哥都挤不进去了。
更甚的是,林霁换了身湛蓝的交领锻袍——纯色的!
于是乎,昨日贺兰澈夸过林霁那行若流云般的身姿,今日——就因为他不栓腰带,外袍才会衣袂飘飘。他真是!不守男德!
贺兰澈怄气,忍不住要造一条腰带狠狠勒死他。
季临渊却只顾沉脸喝热茶,偶尔与贺兰澈对视一眼,扬眉抿唇冷笑:“是你自己把‘云开哥哥’留下的,怎么?不开心吗。”
而季雨芙一早醒来就惨白个脸,身体不舒服又讳莫如深,谁问话都骂,更是不会将林霁拉开。
还不到午饭,大哥二哥又不舒服了,都窝回船舱内,留他自己孤立无援。
贺兰澈咬牙将他俩交谈的背影看到午后,得出一个结论——狐狸精!
据说狐狸精化形,最爱幻成绝顶容貌,他已决意认为:林霁或许有什么阴谋!
他得想个法子,将长乐叫过来。
那些装腔作势的矫情伎俩,自诩正人君子的贺兰澈是不肯用的。可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来转去,越来越着急。
眼见他们在露台上聊到——长乐轻笑第六回的时候。
贺兰澈不得不扶着那小亭子蹲下,嚎道:“哎、哎呀!头好晕啊!”
此计虽丢人,却有用。
果然,长乐与林霁都赶了过来。
却不料林霁抢着扶起他:“贺兰兄若晕船,还是回去躺着,再喝一回药?”
贺兰澈心道:可去你的吧。他只想趁乱和长乐单独待会儿,他要好好问问来龙去脉。
可是,怎么才能单独呆呢!
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急道:“不行,林公子,你衣摆飘飘,我看着头晕……乐儿,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
长乐答应,林霁便连忙道:“贺兰兄,我去为你兑药!”
他去了,贺兰澈抬头望见长乐关切的眼神,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也是医师与病人的关系?”
换平时,长乐就要骂他了。此刻看他的晕相,长乐小声哄着:“你别闹,刚才和你说过原因。你再坚持坚持,下船就不说疯话了……”
她只是很想去京陵的“新”问心山庄一探究竟。
可惜贺兰澈此时有了紧迫感,失了分寸,他想起来那老道士说:“小心名字中与‘记’字同音之人。”
彼时还以为在影射他大哥,谁曾料不过两日,这林霁出现,果然全乱了!
更悔的,还是自己轻视,不听老道言,也没听大哥的话……
他非要扭着长乐:“我想起来,我曾替你算过命,那道士说,要你远离名中带‘霁’之人,否则会倒霉的!”
长乐知道贺兰澈从来不撒谎,除非他在咬下嘴唇、摸耳朵。
她追问:“你怎么为我算的命?你有我的生辰八字?别信那些道士的话,否则这一船的人,除了你,谁都犯了个‘季’字。”
“总之,总之……”贺兰澈结巴了,他已经看见林霁端着洋花膏,哦不,蒙汗药过来了。
他提快语速:“好好儿的,怎么又不要先去京陵?要先去他家?这可不行,他安的什么坏心思,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单纯,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很容易被骗的!”
这句话倒是让长乐怔了一下,贺兰澈觉得有用,趁热追击:
“听说,这世间有很多人,冒充美男子,看着风度翩翩,实则要将你孤身骗去,拐卖你!”
“你想想,就你一个人和他到那山庄里,若他一家都是歹人,你如何脱身?”
可是,长乐不以为意的态度,令贺兰澈彻底心寒。
“我们先去京陵,再去他家。骗不骗的,去了不就知道?你放心吧,那山庄我肯定要去一回。”
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若真如林霁昨夜所说,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若不是,林霁身上还有她下的毒呢,他们——都要死。
好在,有个晕乎乎的精御卫此时来请长乐:“神医……长公子与三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大哥!
那碗药刚一端过来,长乐就走了。于是林霁接手了贺兰澈。
贺兰澈立刻坐直身子,不要他扶,叫林霁在这望风亭好生坐下。
“你们真是亲戚?”他拷问道。
林霁点点头:“不瞒你,还是有婚约的亲……”
“不可能!”贺兰澈气得快要跺脚,勉强保持最后一丝理智:“我认识她六年,与她师父更是熟识,药王可从没向我提过这些。”
林霁见他果然不信,搬出与她商量好的说辞:“她母亲与我母亲是姐妹,只是走得早。十年前蜀山地震,流民多,她不慎走失了,这才辗转流浪到药王谷的。你算时间,不就对得上么?”
若换在地面,贺兰澈真会去翻十年前的灾异典籍,可惜此时在船上,他无计可施。
贺兰澈又打听道:“那她原名是什么,生辰何时,有什么特征,你凭什么说是她?”
林霁叹口气:“我不敢说名字生辰,你自己问她吧,她不喜欢提,一提就伤心,你应该知道。”
这倒是真的,贺兰澈在旧庙吃过亏,从此还沦落为医师与病人家属的关系。
但不代表他就要算了:“那你说她小时候的事,我自有判断。”
林霁压低声音:“你知道的,她从前不长这样,是张绝世美人的脸……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此话一出,贺兰澈真的慌了。
林霁脸上竟浮出一种“溯源千秋,终寻到你”的释怀表情,陷入回忆中:
“小时候,她爱穿粉白色的轻纱羽衣,蹦蹦跳跳地笑着。她像一只小白兔,总牵着一匹小花鹿,到处扑小蝴蝶,追得头上的珠钗叮当作响,裙子在艳阳下发光,娇俏又明媚。开心时还会旋转着朝你跑来。有回她踩到裙子摔倒,也不爬肯起来,就躺在草甸里。我拿块糕点作势要喂她……”
这画面很生动,立刻浮现贺兰澈脑海,他想听又不敢听,打断道:
“她小时候,常常笑吗?”
林霁:“笑啊,她每天都很开心,不知道在傻乐什么。教她下棋还经常悔棋,笑得眉眼弯弯。”
——这说的是长乐吗?
贺兰澈坚持道:“我不信……”
林霁:“贺兰兄,我知晓你与她的流言报,因而你不信,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贺兰澈咬着下唇:“你先接着说。”
“那时候,我们一起看话本,看过一屋子的话本。我教她轻功,她送我剑穗,你看这把青霄剑上的小鹿——便是她学着编的,与她养的珍兽一模一样。她最喜欢的珍兽就是一只小鹿!”
贺兰澈失神。
话本?长乐和他也看的……原来和林霁也看吗,那有没有一起看过那种涨姿势的?
他摇摇头,强行拒绝这段。
拎起林霁递来的剑穗挂饰,真是个旧得不行的小鹿,他咬牙说出半句话:“我曾送过她八百件礼物……”
后半句他自己都难过:她好像没送过什么给我。
不对!贺兰澈想起来了:“她如今最喜欢的是一只雪腓貂,还将锦锦托付给了我养。”
哼,要不是锦锦这会儿在长乐的船舱中,贺兰澈一定去将锦锦掏出来给他看!
可是轻功,他们的轻功,就是一派啊,抵赖不得。
等贺兰澈回神时,林霁已经叭叭叭地说到:“……那年,我错吃山菌中毒,喘气急促,她催着家里人去寻郎中,一直等到后半夜,我退了烧还看见她在哭。”
贺兰澈又呆呆念了半句话:“她对我亦是很不错……”
后半句是:可她好像一直都在拒绝我。
突然,林霁止住话,好似也在伤感。
他记忆里的婳儿,原本就是会拉着自己喋喋不休,将家中白管家缠得脑袋变大,将好脾气的娘气得拧她腮帮,将动物苑里撵得猫飞狗跳的小白少宫主。
现在,冷心冷性,冷静冷漠。到底吃过多少苦头?
林霁:“贺兰兄,你若听着难受,我便不说了。”
实则贺兰澈已经气得要死,抽搐着脸,还要故作轻松:
“啊,无妨啊~她从未和我提过这些与你的过往呢~我听来也是很有趣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和今天这章连着[狗头]巨!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9章
季临渊与季雨芙的船舱中。
长乐先为不舒服的季雨芙把脉,隔着一道屏风,听季临渊嗓音低沉嘱咐:“她晕船后肚子疼,还烦请神医费心。”
把脉没事,只见季雨芙支支吾吾的模样,叫长乐凑近她,才肯说:“姐姐,我来了葵水,小腹拧着疼……”
葵水?她说的应该是癸水吧。
长乐便懂了,只是她身中血晶煞后,与月信绝交,很久也不曾体会痛经的感觉。
她只能勉强回忆,以往母亲月信之时,父亲是会陪着忌生冷,吩咐厨房熬益母草来喝的。
船上没有这些,只能多用热水汤敷一敷。
这间船舱拥挤,于是她向季临渊征求:“让你妹妹到我房中去住吧,有独立盥洗处。以免长公子也憋屈。”
季临渊好死不死地撞上风暴:“什么毛病要独立盥洗?隔壁就能洗,别惯她,这些日子无法无……”
气得季雨芙直接凶他:“你是在讨论一件你不太了解的事——老娘葵水到了,害怕霉到你!”
于是季长公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只能闭嘴同意。
终于住进长乐那间宽阔美丽的主宾船舱后,季雨芙抱怨道:“神医姐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怪病,可以让人不来葵水?”
“是癸水,”长乐一边调药一边纠正她:“或许有吧,能让人不来月信,就不用生孩子,容颜也不老,你渴望吗?”
“还能有这种好事?”
好事……长乐心想:你以为都是我用什么换来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不要这些,只要像小时候一样就好。
她看着季雨芙,这是邺王的掌上明珠,有着家人为她撑腰的底气,有着独属于少女的骄纵明媚。
很像她梦回不去的儿时。
她便摇摇头:“好事也会是坏事,你别动这样的心思,得了这种怪病,无法逆转,只能慢慢接受,要将血肉二次缝合,比打断骨头都疼——从接受,再到骨血愈合,是一个很痛很痛的过程。”
怪她多嘴吧,她最近是有点爱管闲事了,她又说:“其实你大哥也还好,很关心你,只是……”
“只是用错手段。”季雨芙接话道。
“我知道大哥为我好,可我们三兄妹,从小就没了娘,我父王娶了新王妃,新王妃比大哥还小,也不会管我们。而大哥此人缺乏母爱,不会与女子相处,曾定过亲事,也被他自己搅黄了……不过你可别误会,我大哥没有像流言所说的不举,他只是更习惯和男人混在一起……”
“等等——”长乐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将季临渊描得越来越黑,赶紧叫停。
原来季长公子也没有母亲么,怪不得他曾说,他与她是同一种人。
没有母亲,他便很在意父亲。可预言说他弟弟才是“天命王相”,父亲一门心思爱他的弟弟,风里来雨里去,把他当倭瓜使唤。
这是什么恐怖话本。
“神医姐姐,听说你从小就是孤儿。”
来不及心疼季临渊,他妹便“咻”地射来一支心箭,扎穿长乐的灵魂,她咽下口血,颤着脸回刺:“我不是,我父母双全的。只不过……”
“哦,”季雨芙倒是没有恶意,仅仅有条比季临渊更锋利的毒舌,“那有娘亲是什么滋味?我问身边的奴才,都不敢告诉我。”
娘亲……
长乐想说,娘亲是一种安稳的气息,是馥郁香味的怀抱,是散人长夜的安抚,是她对世事最初与最终的认识,是她的来处,她的眼泪,她的肋骨。
可她的肋骨,被一把大刀横劈斩断了。那把大刀还不知在何方,她要将这杂种找出来,一片片地刮了,偿还万倍痛苦,才能不终日惶惶。
长乐又焦虑紧绷起来了,只好换个舒服的话题:“你们为何没有娘?”
“生下我不久,母妃便病死了。不怕你知晓,父王说,是晋国皇室干的,他们忌惮邺城与晋国名门联姻。哼,没几年,我二哥便也中了毒,险些要死,是你们救了他,既如此,你不和我一同讨厌贺兰澈那蠢蛋,我也不怪你。”
她扯得有点多,长乐只能一句句理清:“你母妃是晋国人?”
“不,是魏国人,我们都是魏人!晋国人也是魏人,不过捡了大辽的漏子。我家老祖宗一杆长枪使大辽寂灭,若非晋国运好,哪轮到容氏……”
她声音越来越大,后来顾忌到在晋国土内,便熄音了,可想到整船除林霁与船工外,其它人也都算“自己人”。
她又复提道:“总之,你喜欢林霁,还是贺兰澈呢?这很关键。”
“你怎么问这个……”长乐很难回答。
她对晋国魏国都没什么感情,没人来得及教她这些家国大义。谁能助她复仇,谁便是好人。
季雨芙笑容险恶:“你不知晓我的苦心,云开哥哥虽风华绝代,却已入镜司,将来会是重臣,我这可是虚情假意的招数,将云开哥哥招引成我的人脉,为我邺城所用……”
她们一齐望向船舱外,显然,林霁正与贺兰澈相谈甚欢,关系甚好,咦——贺兰澈激动地都捶桌子了。
“总之,我也是为大哥着想,可他却心胸狭隘,从昨日开始就屡坏我计策。神医姐姐,你还没回答我呢,外面这两人好似都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你究竟选谁?”
长乐套她话:“你希望我选谁?”
“父王很尊重药王谷的,也重视贺兰澈那傻蛋的家世。”季雨芙嫌弃道:“以大局为重,你该选我大哥。以私心来论,你更该选我大哥,从女子角度嘛——我若是你,我全都要!”
季雨芙将那“画舫择人”理论为长乐说了一遍,生怕她学不会似的:
“我大哥雄踞一方,你可尊他为正室!而云开哥哥,身为镜司重臣,听说与你青梅竹马,感情应当要好,可策为平夫——哦不行,我大哥素来心性狭隘,肯定不能接受,你还需多多劝解他。
而贺兰澈,除了巧手天工,一无是处!哼,他不是会雕造世间万物么?既为你神魂颠倒、执迷不悟、毫无底线,你便将他安在侧室,命他时刻为你们打扫床铺,服务于人——”
这一安排,可令季雨芙太舒爽了,越说越起劲。
“甚至,从繁育后嗣之角度,你先选我大哥,生下嫡系后,便不愁千里江山后继无人。此后,你就挑云开哥哥,他最貌美,你们多生一些漂亮的孩儿看着欢心。贺兰澈么!正好让他日夜照看你们的孩子!!!”
长乐头都要炸开了,哭笑不得:“你就这么痛恨贺兰澈么?”
“当然,谁叫他敢当众拒我父王婚事?哼,本来我就一直反对的,还轮得着他来拒么?”
不过,她自己又惋惜道:“唉,我知道,这在你们晋国行不通的,尽管你们有了《男德经》,却仍有人一夫一妻多妾,怎么就不先进到让女子也一夫多郎?”
“不如!你带药王谷都搬来我们邺城吧,大哥若霸业能成,我为你说服他,开万世一夫多郎制!”
长乐感叹,季雨芙果然是聪明的,拐着弯同她大哥一条心,为了邺城尽心竭力,峰回路转原来都在此处等她呢。
可惜她的壮志,只能随口笑笑,目前还不是女尊的天下,别说实行了,连晋江书局这一关都过不了。
发出去,也会被整改的。
长乐觉得有必要为贺兰澈说句公道话:“若有人将你娶为正妻,再纳两名美妾,将你三人玩弄鼓掌,你会如何?”
季雨芙不假思索:“老娘可是邺王嫡女,我杀了他。”
“这便对了。你看这三人,谁是平庸之辈么。咱们想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该是多年来见惯男子霸权欺凌妻妾的。我们也这样对他们,与这些男人又有何异。”
“管他呢,开心就行!”季雨芙回道。
长乐认同又似不认同地点点头,或许是与这小女孩的经历不同。一个人若没有体会过被暴戾剥夺一切的痛,便很难珍视良善之人的宝贵。
她好像突然想通了,这世间有人,真诚在乎,直接厌恶,无比坦荡,还只坚定选择她,明确爱着她。
有个人看见她一笑,天都亮了。
没错,这人就是贺兰澈!
“所以你会选谁?”季雨芙没有忘记一开始的问题。
就算神医姐姐不选大哥,至少不能选林霁吧,否则会让邺城很麻烦的。
可是若贺兰澈那痴汉如愿以偿,更是令季小姐的天都塌了。
长乐的心思不在这里。她的前路迷茫、危险,什么绵延后代,都已不必考量。
她从船舱里注目林霁的背影。那时候太小,情谊多过于情爱,相信他也是这样。
家里的书,都是父亲从晋江书局买的,全是清水,他从没有买过海棠书局的话本。
有些话本,真的只和贺兰澈一起看过。有些领悟,也只和贺兰澈拥有过。
“如果,你和云开哥哥这些年都在一起,你会选他吗?”
“会。”长乐斩钉截铁。
父亲母亲极其珍视林伯父和苏伯母的情义,她与林霁应当会遵照父母之言,两姓联姻,彻底亲如一家。
她想过无数回,如果爹娘和无相陵都还在。
可是没有如果了,家人不在了,她和林霁走丢了。
而贺兰澈,这六年,真实出现在她生命中,是唯一的光啊。
……
季雨芙显然只听懂——神医可能会选云开哥哥。那只要贺兰澈落单,也算好事一件吧。
这些答案要跟大哥汇报的,她此刻不过是为了邺城,与这神医虚情假意而已。
今后要催促大哥努力,若他夺娶神医,父王大喜,邺城大喜,她也大喜。而晋国大悲,贺兰澈更是大悲大痛,伏地哭晕!
天啊,季雨芙激动得要押着她与大哥拜堂了。
实施!立刻就实施!
“神医姐姐,我同你讲个秘密吧。自前段日子你为我大哥中掌之后,他对你欲罢不能,常常深夜里来咱们女院中闲逛,只为看你一眼。”
长乐:“……”
“奈何,大哥不忍伤贺兰澈之心,只肯压抑自己。可是,你要好好考虑,他贺兰澈终究身为臣狗,哪及得上我大哥风仪?”
接下来,季雨芙滔滔不绝地将季临渊之隐秘展开分享了一遍。
“我大哥,人间王侯,柱石之姿,武艺高强。你定没见过他脱衣之后吧,实则,他若肯弃了广袖宽袍,你便能瞧见他的宽肩窄腰……呃,总之他身高八尺二寸,腰围二尺二寸,手臂强劲有力,腰亦稳如磐石,曾让路过的侍女都红着脸跑开。”
“当然,他洁身自好,从不肯让侍女近身服侍的。历来只由精御卫伺候……呃,也不是这么说,总之,他有一座城池!你若选他,他当拱手山河讨你欢心!”
……
不过,季雨芙同长乐废话半天,也是枉然。
长乐此时心思还放在——期望林霁对血晶煞不知情上。
倘若林伯父却与之有关呢。
问她会选谁,还不如问她:“你会为了情爱搁置寻仇吗?”
不会,任是林霁还是贺兰澈,亦或他人,再喜欢,也绝无此种可能。
情爱于她,永远是,最次要之事。
【作者有话说】
[好运莲莲]
不知道有没有必要给林哥哥和长公子一个IF线呢。
澈子哥:你敢,我炸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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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既然要和季雨芙同住大船舱,而季雨芙不喜欢“耗子”,长乐也怕锦锦抓她。便将锦锦这只雪腓貂装进小笼子,提往甲板。正好看见贺兰澈与林霁背对众人,还在船尾聊天。
她正要过去,季临渊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舱门口,抱臂而立。
季临渊语气冷静:“若这丫头找事闹你,立刻告诉我,将她送回来。”
“无妨。”长乐转念问道:“你方才听见她说什么了?”
“她又骂我?”季临渊面露狐疑,看来他确实没听见。
“没骂你,她夸你呢。”
听到这答案,季临渊冷笑出声,继而压低声音:“你来一趟,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他一直想在回邺城前,就结盟之事单独嘱咐她几句,谁料船上人越来越多,个个如狗皮膏药般贴黏她,争相缠作她的挂件,根本没有风度。
不料长乐此时正提着鼠笼急着出去,回绝道:“晚些吧,我此时不得空。”
“站住。”
敢拒绝季长公子的人提着耗子转过头,听见长公子冷声盘查:“手上是何物?”
“贺兰澈的宠物,你要看,一会儿自己叫他吧。”
长乐没打算站住,免得锦锦抓伤高贵的季长公子,又得她来开药!
哈,这些女人。季临渊胸腔又闷了一口气!
*
很显然,今日刮的顺风,行得很快,能速速缩短去京陵的路途。老船工开心,林霁开心,贺兰澈不开心。
林霁今日一身深蓝锦袍,广袖流仙。而贺兰澈一身浅蓝云衣,与天空同温。
他们正对着涌动的江潮劈掌斗武,看起来像两只孔雀文斗完以后,要亮些武力,比试开屏。
男人大多都是这样的,谁也不能幸免。
长乐还没凑近那两人,就闻到一股火药味。
听贺兰澈道:“今后怕是不好称呼您表字,因我突然想起件事,您叫‘云开’,而我昭天楼偃师门,正有一招‘破云开’!”
他短打袖口襻着麒麟臂,微微抬拳,喝一声:“破!”
一阵罡气蹿入江心,推掀一串湖浪,却不是用内力发的,而是他手中浑天枢里的炸药。
一声猛炸,掀起水中波澜,水面起了个大泡泡然后爆破,最后剩一团烟,再消散。若是往上打在云层之中,果真能破云开。
“非我故意取这名字冒犯,这在偃师门的典籍中是可查的,只是这招威力一般,不是突然冒出来,我都想不起来。”
贺兰澈一脸报复的模样,就差摆在明面上。
林霁能自己考上镜司照戒使,应当还是有些手段的,绝不是只有美貌。
至少他问的问题一针见血:“你知道,你为什么总也追不到她吗?”
他问了才开始秀展功夫,轻轻一捏剑鞘,青霄剑脱出,十影流云剑气便顺风而去,将那湖心的硝烟驱散得连渣都不剩。
果然,贺兰澈马上忘记方才的恩怨,就问:“为什么?”
林霁看着他,自信一笑,鼻梁高挺如削玉,唇色似染早春桃花,笑时梨涡浅现,明明是很甜的眯起眼,却格外欠揍:“因为你人太好。”
贺兰澈呆愣住的双眼皮都感到惊愕:“干嘛!干嘛夸我。”
这和他多年追不到人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舍不得让你当替身。”
林霁说完这句话就跑了,贺兰澈悟过来,他的意思是,自己是他的替身?
“……”贺兰澈又气得顶腮,整张脸通红。
长乐就在他俩身后,昨夜说好了要换掉彼此熟悉的称呼,与林霁对视一眼,林霁唤她:“乐儿。”
长乐点点头,挤出来三个字:“霁哥哥。”
此称呼一出,贺兰澈与已经在船尾小亭坐下“透透风”的季临渊都险些摔了一跤。
她突然悟过来,只不过不想顶着如今身份喊儿时的昵称,更不想叫什么“云开哥哥”,便只剩这个了。但显然忘记那边还有一位真正的“季”长公子。
贺兰澈对林霁的态度,则不过经历一个半夜、一个早晨,翻天覆地。经过他痛彻心扉的自责之后,幡然悔悟,称呼也从“林公子、林大人、林兄”变成了“您”。
实则,没直接称他“有阴谋的狐狸精”,已经是贺兰澈人生之中,非常不坦率的一面了。
果然,贺兰澈还是憋不住心中想法的,他很吃味,直接叫停:“乐、乐儿!你不能这么叫他!”
眼前二人都投来“那叫什么”的表情。
“这‘霁’字不好,容易与大哥混淆,”贺兰澈先过来拥走长乐,顺手想帮她提过锦锦,“重不重?”
长乐竟然将装锦锦的笼子递给他,他仿佛得了人撑腰,心里暗道一声:大哥,对不住了!
抬眸就追击道:“不如随我一起,叫老林吧。”
“……”
此时正是贺兰澈试探长乐态度,宣誓主权,打压狐狸精的好时候。
青梅竹马?失散多年的表哥?有什么用,十年没见了。
而这六年,他可是、可是与长乐——真正最亲近的辛夷大师兄,有无数书信往来的!
婚约?谁信啊?谁能证明?无婚书便敢造谣,可算他不守男德!
他可是有长乐——真正的师父、养父、药王老前辈亲笔签名的“起死回生票”呢。
整整七张!整个昭天楼要看病,药王谷弟子是永远不可怠慢的。林霁有吗?
懂不懂含金量啊?哪怕将来长乐不理他了,爷爷奶奶、大姑二伯父亲母亲、四叔小姑小姑父,乃至贺兰豆!有个头疼脑热,他都是可以“病人家属”之身份去见长乐的。
……
长乐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将笼子递了过去。这三人凑在一处烦得很,活像狗皮膏药似的,一个比一个病得不轻。
无人搭理贺兰澈那句“老林”,而老林则引祸水东流:“论齿序、论身份,此处皆应以长公子为尊。林霁不敢忝列,若要犯长公子名讳亦不妥当,乐儿妹妹还是唤我姓氏,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吧。”
林霁竟然也瞎掺和,长乐正要开口骂这三人,贺兰澈又赶忙转走局势。
“哎哎,乐儿,你来瞧这湖水!”贺兰澈叫长乐看向船尾亭子外,“瞧出趣味了吗?”
长乐与他意见相同、心情不错时,向来都是贺兰澈说了算的——这点贺兰澈十分有自知之明。于是长乐瞥了眼湖水,骂他:“哪里有趣?我看不如你脑子有趣。”
“你瞧,咱们往前走,水流便往后退。这船下湖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终会载我们到该去的地方!”
他也学老林笑眯眯地望向长乐,只不过是双眼皮,眸子如水灵灵的葡萄般透亮,“往前走,别往后看,世事也会更辽阔的。”
季长公子徐徐喝下口茶,哑涩嗓音,果然婉拒林霁:“林大人此番赴京,敕封镜司三品官阶。季某虽为邺王长子,未封世子,代行少城主,算来不敢与林大人同位。”
他这话是纯谦虚了,代行少城主,而邺王早已多年不出面亲政,季临安又体弱多病。季长公子要做什么,调兵符、取金印只是个流程,只差金册金宝封诰天下罢了。
只是他自己乐意困在父爱旋涡里面,邺城人都知道,长公子出了名的孝顺王父,照拂弟妹,以及……大龄单身!
季临渊又道:“先前镜司乌大人——哦,林大人未来的同僚,亦曾在阵前当面责斥于我。林大人但凭心意,不必客套。至于阿澈,他是我结拜义弟,称一声‘肝胆相照,生死可托’也不算夸大。算起来,他在我们之中年纪最小,虽心思痴缠却知分寸,林大人可不要与他计较。”
大哥这是在给他撑腰!大哥向来煽风点火,阴阳怪气的本事一流,贺兰澈心底格外畅快。
他望向季临渊,眼底尽是笑意:“没错,大哥是我亲自选定的家人。”
家人。
完了,贺兰澈得意忘形后立刻想撤回这个词。
长乐望着远方,她再也没有家人了。曾经,林霁一家与自己一家,也亲如自择的家人。
若林霁没有骗她,那她或许又有了家人;可若林霁骗了她……
长乐瞪了三人各一眼,最后将脾气撒向贺兰澈:“往后锦锦就送你做家人了,她不方便陪我四处奔波,你带她回邺城享享荣华富贵,找点正事儿做。”
长乐阴阳怪气也是有一套的,不输大哥。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去。
林霁向来理性睿智,朝这两兄弟云云拱手,甜甜一笑,欲随长乐同去。
长乐却对他露出带几分客套与疏远的笑意:“哥哥,我想午休了,向来不爱待在人群中。你既然昨晚伤着了,也好好歇息吧。”
林霁回舱房前,理解地点头:“妹妹今日说了许多话,累着了,好好睡会儿。*想要做什么叫我就行。”
贺兰澈的牙齿和茶杯都要一同碎了,这是他的活儿!!!
季临渊正想要问问,这耗子到底是什么品种,却不料贺兰澈“腾”地站起身,带着锦锦钻进自己舱房,翻出工具箱,开始叮叮当当地闲敲。既然长乐让他干正事,他非要做点“手工”送人不可。
*
很快到了傍晚,今日午休只有套在桅杆上的金骏马能被允许陪在长乐身边,第一是它话不多,第二是它无处可去。
夕阳晚霞,在江湖水面拾起一弯浮光跃金。
长乐醒来,撑腮卧船舷,观望彼岸。
要真正出珀穹湖了吧?这破湖真的很大,再美的景色也看腻了。
都说豫章故郡,曾“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大船什么时候行过滕王阁的呢?也没人注意。
只看见落霞,没看见孤鹜齐飞。不过此时四月,没有秋,江水还是与长天一色。
倒是老船工又在唱晚,他的渔歌是真的多,一辈子航在江上,攒了诗歌百篇吧?
应该已经驶出鹤州了,这地方人杰地灵,临时找来的老船工也不像等闲之辈,是颇有文化的,这几日唱的词也都能赏一赏。
于是长乐细细听来:
“嘿哟嘿哟收网忙,八爪鱼缠住我的裆!
船底漏了怎么办?掏出烧酒灌三缸!
喝完晕乎谁怕浪?抱个豚豚当婆娘!”
“……”
罢了。
长乐忘记这句低俗又不守男德的词儿,揪住金骏马的耳朵,借它的力,站起身。
居然又看见那三个有毛病的男人凑在一起!!!
只是没人敢说话,仅仅是凑在一起而已。那季临渊负手眺望远江岸,林霁则又捧着本书,倚剑凭栏闲读。
而贺兰澈——
贺兰澈最先发现她醒了,生怕抢不到先机,“噌”地一下蹿她身边,遥遥领先。
如辛夷师兄语录:“师妹儿午觉睡醒,脾气会变好。”
此时长乐已消了气,这一船人本都是异乡客,能有三个还算重要的人有缘聚在船上、相伴身侧,已是难得之事。
她往好处想:
今后到了京陵,有季临渊手中的权柄,办事应当会顺利些。
而林霁,好歹知晓她的来处、肯定她的过往,是令人眷恋的存在。
当然,若所有事都能妥善理清,或许她就不必一次又一次撵走贺兰澈了。
“饿了吗?”贺兰澈得到今日来之不易的机会,又问她这个问题。“我们等你用饭呢。”
长乐同意后,他便往身后比个手势。林霁不看书了,季临渊也回头,精御卫随即将季雨芙、季临安请来。
大家整整齐齐地聚在了船舫二楼的餐厅。
……
往那边走时,长乐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还能在船上待多少天?”
贺兰澈道:“这问题,我每天缠着船工问三遍,他们一会儿一个答案,或许距离陪你换船,也就两三日了吧。”
这顿晚饭本应还算和谐——若不是快吃完时,贺兰澈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根腰带。
腰带做工有些粗糙,像是临时赶制的,总之不是他素日水平。
贺兰澈竟然直接递给林霁。
“这是?”林霁不明他意图,先接过去。
贺兰澈用比狐狸精笑眯眯时还甜的表情,开口铺垫:“不瞒各位,我近日,与林兄一见如故,不知林兄可曾学《男德经》么?”
他在桌下踢了大哥一脚,季临渊心领神会,帮道:“就是……听闻晋国高门世家的男子,都要学学《男德经》?”
林霁点头:“自然,我在明心书院求学时,曾全卷修习过。”
贺兰澈道:“啊,那就好……这是特意送你的,不要推辞。”
季临渊补道:“林大人不必见外,我这义弟向来如此。他若愿与你交好,定会送你礼物,长乐神医知道——”
林霁望向长乐,只见她正怒视着这兄弟俩。
不过,她竟没有阻止,只淡淡道:“认识贺兰澈的人都知道,你抓住他倒着抖上一抖,能乒铃乓啷掉出不少东西……收不收,哥哥自己拿主意吧。”
林霁不知有诈,便收下了。为免让长乐为难,自己整理好了外袍,身姿立刻周正起来,不再行如松风,衣袂飘飘。
此时!
贺兰澈终于报复般笑出声:“林兄,望你从此要随时拴好腰带!以免不守男德!”
【作者有话说】
[撒花]下一章,是长公子挖墙脚名场面[黄心]很正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