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豆很直接:“哥哥,你找这里的医师,为我们安排一个房间,要安静的,布置按老规矩。”
贺兰澈气笑了:“你不是不认我做亲戚吗?”
“童言无忌,你不必同我计较这些。”
“我!!!”
贺兰澈的拳头捏起来了,可看着那张和他大姑母如出一辙的小脸,生生咽下反驳的话,所谓一物降一物就是如此,他只能乖乖替她想办法。
“三公子,能不能让义诊堂给大小姐热一杯牛乳?大娘子叮嘱了,大小姐正在长身子,每晚睡前,必须要喝牛乳才行。”金婆婆道。
“好吧。”他尽力——这里也不是他的地盘,只能有请辛夷师兄了。
昭天楼的齿序是随门序定的,譬如贺兰澈他爹爹的水门在五行之中序三,他便是三公子。而表妹的行序随了大姑母,便是大小姐……
此时大小姐又道:“哥哥,你可知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贺兰澈转头,看见小表妹那严肃又可爱的萌相,忍不住心软:“因为我丢了咱们家的脸?”
贺兰豆摇摇头,又点点头:“是因为,司马招娣和欧阳盼妹,看了你们三人的‘畸恋’小报,在我面前嘲笑你。”
这俩名字……
贺兰澈第一次因为名字而头晕:“司马招娣和欧阳盼妹又是谁?”
“咳,”金婆婆低声解释:“司马、欧阳二公,是咱们老太爷的旧交,您忘了?其孙辈与大小姐年齿相当,同在火象门楼修习画魂之术。因那两个孩子一个嚷嚷想要弟弟,一个嚷嚷想要妹妹,故而大小姐戏称他们……”
“想起来了。”
贺兰澈祖上是因北魏灭国才举家搬到祁连以北的,同去天水那个鸟不拉屎的山里开辟新天地时,跟着很多北魏遗老。复姓扎堆,数得出名字的就有他们贺兰家、司马、欧阳、上官、皇甫,老头老奶们时不时组局喝小酒、搓牌九,玩玩流觞曲水。
涉及这个,贺兰澈神色陡然庄重,不再跟妹妹耍笑,蹲下身与贺兰豆平视:
“或许你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世间有多少人因‘招娣’之名而持续受着伤害。这个名字不好笑,我们也不可以拿别人的伤痛来取笑。”
贺兰豆不服:“她们自己都不介意。”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总之,你作为昭天楼的‘大小姐’,不可以再这样叫别人。”
“好吧,挺有道理。”
贺兰豆很少见她哥哥严肃的样子,点头同意了。
不过这小孩是一点都不会思路跑偏:
“说回我们的话题,我不想再听见司马欧阳她们笑话你。”
她皱着眉头,盯着贺兰澈:“虽然,你真的很好笑。”
“……”
贺兰澈被气到顶腮。
*
好半天,贺兰澈托辛夷师兄在义诊堂的西院开了新房间,他再按“老规矩”给大小姐的床边铺好云纤纱,燃上鹅梨香,备妥牛乳,已经折腾到夜深。
走之前,贺兰豆应该不生气了,拽住他衣袖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你何时回家呢?”
贺兰豆:“看你需要。”
“咳咳,”金婆婆在另一个隔间清嗓,“大小姐课业繁重,至多逗留三两日。”
贺兰澈灵光一闪,想起那顶‘观自在’,欣然将怀中的一块玉珏交给她。
“不是自称童工么,那你就做发冠,要按金象门技法帮我磨好。磨得要轻巧漂亮,留两颗宝石孔位。”
“你要自己戴?”
“不,送人,送给那位姐姐,按女子的尺寸。”
贺兰豆欣然答应:“多久要?”
“明日午时之前,你早起弄,来得及。”
这次轮到贺兰豆:“……”
昭天楼的人就这点儿好,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月夜下,贺兰澈与辛夷师兄一齐步行回自己的院子。
辛夷师兄此刻终于明白了贺兰澈,这六年对长乐的付出,原是来自家人深入骨髓的调教。此刻不由得怜悯他:“不愧是你。”
贺兰澈认命:“这些算什么,你是不知我家中,祖父对祖母,父亲对母亲,那才叫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二人一齐转头,就看见长乐的窗户还亮着灯,辛夷想起这些年来自师妹的磋磨,也不禁悲从中来。
“看来,你就偏爱这般脾性的女子。”
贺兰澈摇摇头,伤感叹息:“长乐比她们好多了……至少,她从不需要我。”
辛夷无语,拍拍他肩膀。此刻倒真有“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之意境。
转过那道熟悉的月洞门,贺兰澈眼尖瞧见有鹤毛浮动,正觉疑惑,那鹤毛离开了,他一道幻形引路自袖中甩出,拦住那人。
“大哥,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应该陪二哥住在东院才对。
季临渊沉脸缓声道:“与你一般,刚受完舍妹的教训。”
他挑眉抬颌,示意季雨芙的住处。
贺兰澈信了,他与大哥同是家有魔星,深受血脉压制之苦,于是他告别辛夷师兄,先陪他的正牌义兄回东院。
正好,他还有一事要说,心中盘算好几天了。
太损了,赵鉴锋此人太损太阴毒。他到底吃了多少话本才能编得出——“长公子大龄未婚恐不能人道,虽与长乐神医相爱多年,情比金坚,却抵不过昭天楼小伙儿身强力健,纠缠不休。神医前脚送走旧爱,后脚芙蓉帐收纳新欢,不曾想旧爱折返,将两人捉奸在床……”
如此逻辑缜密,又一石三鸟的造谣方式!
真是气死了。
“那篇流言报刊的影响,实在很大,想要彻底解决,我有一计,只是需与大哥商议。”
季临渊皱眉分析道:“现今,赵鉴锋将矛头转向邺城与昭天楼的卑劣手段,伪造谣言、贿赂说书人的证据,晋江书局会负责刊发。你我还能如何?”
“造谣容易辟谣难。民众只信故事不信真相,不会关注辟谣的。既然赵鉴锋编故事了得,何妨我以彼之道?明日我想去找一小报,只是拿不准如何写这故事——既要还咱们的清白,还要不激怒朝廷,同时让大家都相信。”
“你看这样能行吗——”贺兰澈附耳过去,嘀嘀咕咕老半天。
“我对女子不耐受?”季临渊哑然失笑,“亏你想得出来。”
不过这招听起来还行,顺带能洗清季临渊多年克己奉公,为邺城公务鞍马劳顿而“大龄未娶”“恐有隐疾”的传言——哪怕对女人过敏,也比在夜里勾引女人好听吧。
“那你呢?”
这还是一招祸水东引。
贺兰澈解释道:“既然他们喜欢听八卦,那就多讲。不就是隐私吗,我没什么好私的,我的爱好?平日的生活?讨厌的东西?那就让他们听,我自己不在意,别人就伤不到我。”
贺兰澈要将他多年“纠缠不休”的事迹写成书,将绯闻重心转移到自己身上,夸大更好,痴汉就痴汉,别人听烦了,听腻了,自然就眼不见为净了。
“我不同意!你休想动这样的心思,自我牺牲的付出早已过时,老套!”
“他们笑话多回了,有没有流言都不差这些。”
“不行。”季临渊横竖只有这两个字。
“难道大哥还有更好的法子?”
季临渊没有更好的法子,却也不愿意采用这法子。
“你可知你这一形象造出,将来你若回晋国,再想往高处走,就难了。”
“人生不必只往高处走,还可以四处走……”
“不准,就是不准。只能按晋江书局的标准发,写我就行,这些声名我不在乎。至于别人,爱信不信——”季临渊不肯松口,继续威胁他:“你若是敢背着我,将自己扯进来,我不饶你,也不再理你。”
大哥不在乎名声?
贺兰澈最了解他了,他才是最在乎名声的那个人。
贺兰澈决定先去找找野报社再说,保不齐那些文人还有更好的法子。
“大哥,你的伤如何了,何时动身回邺城?”
季临渊没拿定主意:“再过几日吧。”
贺兰澈没说话。
“怎么,你不想走?”季临渊语气放缓:“父王没有催促,你想再多留些时日也无妨。另外,雨芙想四处玩一玩儿,你来安排吧。”
二人道了晚安而各自远去,贺兰澈的背影都满心雀跃,这副模样在季临渊眼里始终天真。
而他独过这荷塘空池,心事沉沉。
父王那封阴阳信中的阴信,命他留居此处,务必施计与药王谷结盟,最好再使药王谷与朝廷离心。他做了许多努力,如今进展却依然难量。无论人力物力如何投入,药王对他始终客套,亲近又疏远,夸一些浮泛之词,总带了敷衍。
如今他的伤势已愈,季临安病情好转,待到旧庙痘疫清解,再拖下去,恐无理由滞留了。
今日晚膳是他们亲兄妹三人一起用的,饭后消食,送季雨芙回来,也不知为何又绕到长乐房门前,正好遇见她回屋,于是他隔着窗棂同她打了声招呼。
岂料长乐竟然热切很多,不仅开窗搭理他,还颇有礼貌地问他:“你家用的鸽子,是千里观的?镜大人的鸽子,也是千里观的。千里观是什么地方?若药王谷想更换信鸽,能不能买到?”
他答了:“千里观向来只对接一门之主,来无影去无踪,我还不是真正的少城主,不配和他们聊天。”
长乐便不多问了。
他又想了想,提到那篇流言报,本想劝她不要挂怀心上,岂料她反劝自己:“长公子,你不必挂怀。其实这些八卦,来得快去得也快,放在心上折磨自己,不划算。”
他近日多少因流言蜚语对她和阿澈都带了浅浅的尴尬,这么一想,确实正中对方下怀呢。如此心结被说开,二人相视一笑,就算在心底揭过了。
第62章
镜无妄对她说:“他们不出三日,就要来找你师父啦。”
长乐坐在桌前,撑着脸,正在想“不出三日”,是第三日呢,还是今日明日都有可能。
毕竟那日镜大人预言师父第二天就会到,师父当天晚上就到了。
快接近日上三竿时,窗外的打钻磨孔声越来越大,起先她以为是贺兰澈来了,收拾一番开了窗,没想到正好碰上季雨芙与贺兰豆两小女儿吵架。
最开始的争执是:“吵死了,谁在妨碍本小姐睡觉。”
后来变成:“你和你哥一样吵。”
这下贺兰豆可不是好惹的:“原来你就是被我哥哥退婚的姐姐。”
又说了几句,接着就比试起来了——
“我哥比你哥穿得厚!”
“我哥比你哥品味好!”
“我哥比你哥长得高!”
“我、我哥比你哥年轻!”
“那我哥比你哥年纪大!”
“我哥能吃屎!”
“我……”好吧,季雨芙认输了,“我哥不能,你哥赢了。”
季雨芙到底比贺兰豆的年纪要长几岁,真的吵起来,根本不吃亏。
长乐正在笑,贺兰澈恰好拎着四份竹筒汤进来了,皱着眉头反对:“我不能吃。”
季雨芙看着他们两兄妹,“哼”了一声。
贺兰澈有点为难:“不知道三姑娘在这里,我买得少了一份,你若是不嫌弃,我这份就给你吧。”
“当然嫌弃,我才不要。”不过季雨芙凑过来一看,眼睛却很诚实发光,“是临川泡粉耶。”
也不怪她馋,早听说鹤州米粉种类多,样样都好吃。
鹤州重辣,考虑到妇孺和受伤的长乐,贺兰澈挖空了心思走街串巷去找又清淡又鲜美的小食,最终今日选中了这临川泡粉。
大骨吊出来的高汤,清澈不油腻,米粉滑嫩,每一碗都取上了香菇肉沫的浇头,清淡却有鲜味。
贺兰澈正在分,一份是留给长乐的,两份是贺兰豆和金婆婆的,还剩一份。
季雨芙想吃,仍在嘴硬,金婆婆本想让出手上那份的,贺兰澈却先一步将自己的给她了。
等季雨芙端着回房,金婆婆也带大小姐回房时,贺兰澈才去叩响长乐的房门。
长乐看着好像在忐忑什么,但心情不错,看见他来,手指还在无意识敲着桌。
“临近午日,我已用过饭了,不饿,你吃。”
长乐不想因为早就失去的味觉,耽误他的肚子。
见他狐疑,她再次强调:“真的,早上辛夷师兄送药来,还送了粥。”
“撒谎——我回来时,辛夷师兄还在练梢子棍呢,何时有空给你送粥。”
被拆穿了,贺兰澈将米粉推到她面前,“反正一会儿我还要出门,要不然我推你去?比在屋里闷着好,就当逛逛,你陪我去买个萝卜饼尝尝?”
其实贺兰澈不晓得她会不会同意。长乐忽冷忽热的,谁说得准呢。
她果然拒绝了,说今日哪里也不去,就呆在这儿。不过她找了个茶杯来,挑了一小筷子的临川米粉,“我尝一口就好。”
就当不扫他兴了。
贺兰澈又是老样子,吃完就开始收拾,手绢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再将手帕浣洗了晾起来,行云流水——让人怀疑他想假借收帕子的理由,晚上又来寻她。
“贺兰澈,我听见外面喧哗了,是人很多吗?”
“对呀,除了想开诊看病的,就是想来拜会药王的。”
长乐继续沉思着。
她想去门口等着,等不及了,可是又想起季临渊说的话。
人多时那人未必来,来了怕也只会来找师父。
在她记忆里,也是个狐疑多心的杂种呢。
希望师父能见到他,然后来叫自己。
可是见到自己以后呢。
长乐并不想见到他就动手——还有两个人呢,那大力士,和那戴斗篷的,她要将他们挖出来,一网打尽。
“你待会儿要去哪里?”
“去书市买书。”
“买什么?”
贺兰澈心下计议已定,想先寻得书市所在,再问出个现下时兴的书坊的底细,设法结识那些隐居的文客,让他们写出文稿代为刊发邸报。
他如实同长乐说了,她细思片刻后回道:“那我也去。”
这个人,听了之后,眉梢眼角绽开笑意。微微晨光下,长身玉立,他借来长乐的镜子整冠三回,正要出发时,听见贺兰豆喊他的声音。
“正好。”
贺兰澈想起来,从长乐这里要走那颗日长宝石,温柔地对她说:“再等我一会儿,我拿个东西。”
就出去了。
*
贺兰澈拿着手中被小表妹做好的漂亮发冠,很满意。
“如果你一定想和我们出门,就要答应我这三件事。”
贺兰豆眉一沉,点了点头。
贺兰澈怕不保险,又强调一遍:“你背来听听。”
“第一,不可说她画的妆不好看。”
“第二,不可打听她家里人。”
“第三,不可多嘴,议论你们之间的关系。”
贺兰澈点点头,前两条是他踩过的雷区,最后一条是他的尊严。背得一字不差,这才放心带贺兰豆过去了。
此时长乐在房中等他们,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穿过檐廊,身影在晨曦中明明灭灭。
贺兰豆一见长乐便说:“姐姐,你易容了。”
贺兰澈着急,顺手拧了她的双平髻。
“你没说这句不让讲!”大小姐很生气,退到一旁重新整理头发。
“她是画魂,看出来很容易……”贺兰澈跟长乐抱歉道,“这丫头想跟我们一起。”
贺兰豆整理好了,很得体的向长乐征求同意:“金婆婆去巧物坊有公事,你们可以带我出去。”
长乐心中只是羡慕,这小孩难得与她哥哥见一面,贺兰澈能多与家里人待一待,自然更好,淡淡地笑:“好呀,只是方才的话,出去一定不要给外人讲。”
“唔,姐姐若是不想被看出来,我有个办法。”
她征得长乐同意,便从哥哥手中接过那顶玉冠。巧手灵动翻飞,将两丛云鬓各编一股发辫,替长乐束了个高髻马尾,显得利落清爽,一下子眉眼走向又跟平时不太一样了。
“姐姐改的妆偏英气,发髻服饰却又偏温婉,常常束发,才看着和谐。”
长乐一戴上发冠,水红色的日长石与青纹碎闪的青金石衬在乌发间。一出门,日长石映得面色红润,青金石流转着碎光,恍若将整个鹤州春日的光,都戴在了她身上。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真好看。”贺兰澈彻底懂了这石之灵的密语,何谓“观自在”,大抵就是现在。
只是,长乐到底是“中掌”之人,想装的病弱些,这一番提了精气神,好看是好看——都让她想自己站起来走动了。
贺兰澈早间打听到售书的书坊,皆聚在鹤州上双郡城南贡院附近。三人自从济世堂出来后,转过三条街巷,再穿过一处沸反盈天的瓦市,跨过一条小石溪拱桥,走到了书坊林立的长街外。
长乐来这鹤州近月有余,从未这般悠闲游逛过上双郡的府城。见到那晚随季临渊、贺兰澈一同去旧庙时,闭门歇业的沿途商铺,也都开得热热闹闹的。
昭天楼这兄妹二人,一路走,一路买,一路吃。肉饼、羊饭、煎鱼饺、清明果,都尝了一遍。起初长乐碍于情面勉强下咽,待尝过两三样后,实在是不想嚼蜡了,才坚决拒绝。
谷雨刚过没几天,天气确实越来越暖和,正午的骄阳一挂,这两兄妹很快就逛得发热。
把贺兰澈热得抱怨:“大哥这些日子真是不该再穿鹤氅了,他就不热吗?”
长乐感觉不到气温有什么太大变化,只能不说话。
书坊里两排商铺都是卖书的,丫鬟仆从陪着小姐公子来买书,书生文客抱着画轴册子往来熙攘。停的马车多,贺兰澈又要盯着小表妹,又要推着长乐的轮椅,几番周转,才在里面找到“晋江书局”的牌匾。
不过他的目标不是在这儿。
世人皆知,晋江书局到底太过清水,想要在其中淘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更是难上加难。可贺兰澈偏偏就要靠这些伤风败俗的文客帮他完成计划。
他特意以晋江书局为圆心,将长乐的轮椅停在此处,生生蹲了老半天,才发现有的人——目光游移如鼠般踏进第三、第七家商铺,抱着堆书鬼鬼祟祟的走出来,偏偏正眼都不瞧瞧晋江书局。
那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这处书坊挂了块墨字招牌,连牌匾涂漆都掉光了,进出都是些上年纪挽发髻的妇人,或篦冠的男人。
三人刚要进去,贺兰豆被书倌拦住了。
“及笄以下的小姑娘去儿童区。”
“非是小店不通情理,这是坊里规矩。”
说什么都不让她进,贺兰豆气鼓鼓地跺脚走了:“我在晋江书局里面等你们!”
这下书倌才放心了,殷切谄笑着招呼贺兰澈和长乐:“二位想买什么书?”
长乐想为之后做些准备,就问:“有没有悬疑、探案类的话本,涨知识的?”
贺兰澈醉翁之意本不在此,随口道:“市井风物图谱、人物描画之类的吧,可有新书?”
他也该做点正事,了解如今晋国境内市井画派到如何境界。
书倌带他们进去,通身打量他们个遍,男子未篦冠,女子未挽髻,没有成婚。不过这男子推着女子,来他家这辟火铺买书,想是一对待成就的野鸳鸯。
就差临门一脚了!
于是书倌脑筋一转,踮脚去够博古架顶层,拿出本积灰的《华京迷案录》递给少女:“这个,悬疑探案的,涨智商。”
又从里间掏出一本《黄楼梦》,弹了两弹递给公子:“这本刚出的画册,是本朝学士赵渔的手笔,绝精绝巧,近日十分畅销,似你们这般小年轻都爱看,人体描图、涨知识,全都有……还可与小姐共同翻阅。”
贺兰澈见书上裹了一层严严实实的锦黄封布,疑虑:“这画册为何如此厚?”
“不厚不厚,你看的时候就觉得薄了……哎公子,不买不能拆啊。”
小气。
他们从这家书坊买好了书,贺兰澈又掏出一锭银子,问书倌哪里能找得到民间写书人的老窝。
书倌很上道,压着嗓门问他:“你要写什么的?”
“能帮忙润笔一些不可说内容的。”贺兰澈又追加一句:“最好胆子大些,能够发得出去。”
毕竟涉及邺城、昭天楼、药王谷,胆子不大的民间文人恐怕也不敢接。
书倌邪笑着,往外指了一条路:“喏,那边有家雀神日怪刻报坊,你去找它家的坊主,烧包谷,肯定能帮你。”
这名字,听得长乐眉毛一动,贺兰澈却有些听不懂,烦请书倌给他写下来。
书倌找出一张纸,原封给他写清楚了姓名和地址,才送他二位出去。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架空,取材改编
书肆:卖书的地方。
刻报坊:民间私自印刷内容或编造消息称小报。
特点:小报是,非法出版物,内容真实性差,以猎奇新闻为主。
第63章
贺兰澈与长乐出门后,两本书都由长乐接来抱着。二人一对视,默契决定——先去找人,再去晋江书局叫贺兰豆。
可惜轮椅才推出去不过四五步,贺兰豆便出现在眼前。
“想甩掉我?”
没办法,不好糊弄,只能带上她。
按照书倌指示,他们寻到这处名为“雀神日怪”的报刻坊时,正巧听见里面有喧哗,似乎有一群人在聚众开会。
有礼貌的贺兰澈只好等了一等,顺带听了一听:
“啊我远道而来呢朋友们,大家好!很高兴在这点见到大家,我就是雀神日怪报社男主角。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呢,因为我长了一副大大呢耳朵,我一直赶脚——我是生活在人间呢一只兔子!”
“……”有人哄笑,此处未能听清。
“从此我呢人生,坠入低谷。可是老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干这行十分呢卖命!因为我长了一副包谷牙,所以他们都喊我烧包谷——话又说回来,虽然我长了一副包谷牙!但我是个大名人……”
贺兰澈好多句都听不懂,长乐却在笑:“他们说的是滇州话。”
“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长乐摇摇头,接着笑:“没有什么,是些跑马吹水的玩笑。”
只听里面另一人的声音响起:“烧包谷,外头好像有人等着,快点出克看看!!!”
“哎,名人真呢忙,又有人来找啦!那今天大家就先散了哈,开始做事!”
长乐才同贺兰澈说:“你可以叩门了。”
贺兰澈照做,举起右臂使劲在门上敲了几下,却没有反应。
“请见坊主,有事相求——”
等他再次重重叩响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兔牙大耳朵的中年书生出来了。
“是哪个在外头,鬼喊辣叫?”
贺兰澈:“我、我们找*……确、确神日怪报坊?”
“是呢是呢,这里是雀神日怪报社。你咋个说?”
贺兰澈:“我要找——嗯、唔……烧、包、谷。”
“我就是烧包谷!整哪样,老表?”
贺兰澈一头雾水,此时长乐指了一指自己一身青衣。
“哦是药王谷呢神医噶!能为你服务,巴之不得。”
这才随他进去,烧包谷手上端了一碗米线,仍在吩咐部下:“晚上吃红苕稀饭,你克跟厨房讲。”
……
大抵是因滇州人更熟悉药王谷的缘故,烧包谷此时对这三人十分客气。他细细听完来意,碗中的米线已被嗦了干净,才放下碗筷道:
“少侠,不是我不肯帮你呢,最近有个大消息——惊天动地大消息,马上要发,所有雕版印床都占满了,没得空!”
烧包谷一指院落中,正在忙着刻印、刷墨、递纸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长乐在烧包谷又要开口大放厥词之前,抢先道:“他们听不懂,你说官话。”
“我事先跟各位少侠神医,说清楚噶,免得你们赶脚我烧包谷怕了谁。”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这个消息的主角,不是我儿豁,比你们还高贵……”
贺兰澈依旧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由长乐耐着性子翻译,看来她果真是滇州人。
长乐:“他的意思是,银子给得不够。”
烧包谷还在负隅抵抗:“真呢不是!各位,么不着这个大消息一发出,我烧包谷都只能收拾包包回云南……嗯?么么三!!!”
贺兰澈掏出一锭硕大无比的金子,大到烧包谷眼中冒泡泡的地步。
看来他是下血本了。
烧包谷思虑过后,开始扭捏:“你晓得,工坊调人来造新刻板的漆钱也很高。”
贺兰澈又拿出一锭。
“哎呀,真的让人有点为难……”
贺兰澈最后拿出一锭:“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别家吧。”
贺兰豆配合着,准备来推长乐出去。
“少侠!我尽力在十日之内给你发出去。”
“看来烧坊主也是会好好说官话的。可惜十日,我们等不了——”
此时主动权回到贺兰澈身上,他假意做了个抬脚的姿势,就听见烧包谷字正腔圆咬牙留人道:“少侠留步!”
“少侠!今天、明天、后天,真的不行……最快最快,只能大后天了!”烧包谷泫然欲泣,眼睛被金子黏住:“只是钱要先付讫。”
“成交!”贺兰澈先爽快拿一锭给他。
后面内容,又涉及到未及笄少女不可听的程度,贺兰澈便将妹妹撵到一间茶房静坐等他们。
烧包谷拿出一支笔一张纸,便听便记:“少侠你说!你想整喃?没有我烧包谷写不出来呢东西。”
贺兰澈简单介绍完了自己与大哥的情况后,再提了几句辟谣的设想,就听得烧包谷啧啧几声叹——
“啊嘛,你大哥一听就是男主配置啊,你只能是男二。”?
贺兰澈瞧了一眼长乐,再望向烧包谷时的脸色已经带了几分扭曲。
可惜烧包谷一切只从行文的角度分析,而非采纳客人的意见,还在滔滔不绝:“男主呢,就是我们在行文时的重点描绘人物,男二呢,就是配角,你给懂?像你说呢这种情况——为哪样当初那篇流言报,能轻易点燃民众关注?都是因为你大哥,足够吸睛……”
“邺城长公子,将门虎子,人间王侯,身长八尺,武艺高强,就算不举……但举、举国老少依旧奉为梦中佳偶。”
“药王谷神医,心性高洁,妙手仁心,这般璧人双骄,咋看都是万分般配嘛——偏生杀出个你,哦豁,资质平平,给他戴了绿帽,是个人听见都鬼火冒,所以大家才在茶余饭后谈得津津有味。”
烧包谷在纸上写下无数个词语,到处画圈圈,继续说:
“少侠,不是我菲薄你,你呢,资质条件也不错,但我就直说,少侠虽温文尔雅,手段却略逊人一筹,时下坊间盛行的话本,断不会以少侠为主角。所以你想的这报文写法,发出去也无人在意,不会有人看……”
等烧包谷一通分析后,忽见这位少侠指节捏得青白,不由得话音渐弱。
“接着说。”贺兰澈原本笑意温和的嘴角噙着冷笑,茶盏都快捏碎了。
烧包谷嘴里不禁快速念过:“一只健康呢猪是咋个死掉的呢,笨死呢——我真是个憨包!”立马转变话锋,求生欲满满,“不过,少侠!但凭少侠一句话,这一切都交给我来改,您不要操心!!!”
烧包谷忽地倾身向前:“我觉得,将您写成韬光养晦的奇人,身负奇毒却隐忍十年,一朝反杀江湖恶贼。感情史呢,只默默守护神医姑娘,最后上演一番泣血爱恋,只要够拉扯,不怕没人看——”
“够了,”贺兰澈听得头疼,“这样一改已经偏离我的初衷。”
他今日从文客这里学了两个新词,男主、男二。
兄长确实如药王当日所夸那样,风仪威震八荒。
而他是男二,是烘云托月之笔,是陪衬的绿叶。
原来世人爱看的不全是八卦,而是往那儿一立,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贵公子,和浅笑动春山、杏林忽放千枝雪的女神医——天作之合的故事。
原来若只是寻常八卦,根本不会传得人尽皆知。
直到他看见长乐坐在不远处,已被逗得略有笑意,定定回望他。
谁把长乐逗笑了。
他才跟着觉得心情好些。
“天色不早了,烧坊主,我给你一夜的时间重新想想,怎样写无关紧要。第一,洗清长公子‘恐有隐疾’的传言;第二,长乐医师心性高洁;第三,我……”
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却听长乐接过话:“昭天楼公子心思明澈,净无瑕秽,侠肝义胆,侠义人间。这些你也要写上。”
烧包谷目送二位少侠神医离去的背影,捧着他们最后又放的一锭金子,喃喃道:“过场多,这咋个写嘛,也太日火了。”
*
来路朝阳,回路晚霞。
和长乐重新慢慢走过来时的那些街道上,贺兰澈忍不住问:“你当真这么觉得吗?”
长乐一愣,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刚才那句话,抬眸点头:“你很好,不必与谁较长短。”
此后半程,贺兰澈都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直至将长乐送至房中,又将贺兰豆送回金婆婆处,唇角都带着三分痴意。
大小姐将他拉住,笃定地告诉他今日观察结果:“她喜欢你。”
贺兰豆亲眼看见她的哥哥耳根霎时漫开绯红:“你、你也这么觉得呀……”
“我只是说有可能。”
“……”
“理论上说,若她不喜欢你,应该已经选择你义兄了,但她现在还没有,那就是喜欢你。”
贺兰澈本来期待她会说出什么独到的见解,竟然是这个,当即屈指叩向她的额间,警告道:“小孩子不要看这些八卦,且不许议论大人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注:这章会带一些现代用词,都有修改过,为了效果还是用啦,架空架空,大家不要介意呀~
[比心]再注:
云南话,“呢”通“的”。
烧包谷是云南人的男神!
此处灵感致敬我的童年偶像!(虽然荷桃不是云南人)[让我康康]
ps:抚州泡粉,书里改为临川泡粉,灵感感谢这几天追连载的读者麦老师~!
还有一直互动的想吃想睡还想瘦老师~
啾咪![撒花]
黄楼梦,名场面倒计时——
第64章
还是镜无妄对长乐说:“他们不出三日,就要来找你师父啦。”
今日是镜大人所说的第二日,长乐自昨晚夜半沾枕起,就迷梦不断,脑中如栖着千百山雀,啾啁不休,全都是计划,全都是预想。
一只山雀振翅:“你千万要冷静,要定心,要按你预想一万次的方法进行下去。”
另一只山雀应和:“对啊,不要太殷切,不要太慌张,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
还有一只山雀桀笑:“实若不行,直接先取狐木啄狗命,再图其它。”
第一只山雀则急斥:“绝对不可,这里还有药王谷其它同门,大多医师手无缚鸡之力,岂可累及无辜?”
于是长乐就任凭脑海构想:狐木啄只身一人,身着十年前的黑色斗篷,梳个鸟人发型,带了一笼子鸽子,于月夜,偷偷摸摸降落在药王谷义诊堂外。他找到师父,作揖自称道“敝人乃千里观狐某,特来与药王谋事。”
师父一定假意笑言,殷切留他相谈,暗中让人来禀,自己便悄无声息赶过去,见到狐木啄,对他说:“你叫我好等啊……”
长乐就趁这幻想的安抚,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梦中景象已经进展到,狐木啄掐着她的脖子,袖笼里窜出两条大蜈蚣,脚比烧包谷的书坊之内所有忙着印刷报刊的人加起来还多。狐木啄想要往她嘴里塞玉米……她反手就是一针!
这使她彻底惊醒,惊觉自己左手掐着喉咙,右手虚拈针诀。
捱至晨光破晓……听到院外渐起人声,她知道,贺兰澈应该又会来送早膳了。
今天是什么米粉呢?
她梳洗好,照旧坐在窗前,若有人路过,她便是蹙眉虚弱的可怜相,面对问候,冷漠敷衍、乏味无趣。
若没有人路过,她则精神奕奕,满室疾走,坐立难安,终是抓起昨日买的悬疑揭秘类话本《华京迷案录》,开始细读。
等她听到叩门声起,开窗却没见到贺兰澈,只有一个人的背影。那人往她窗台边放了两样东西,转身便走了。
她本来想开口留人,却见那人背影却神似……季临渊?
寻常贺兰澈总着各种蓝色的短打,窄袖箭衣,束袖束腰,不饰金玉,衬得清爽干练。
这会儿的背影,却偏偏一身宽袖长袍,袖口的金丝明线抬起身份,随步生辉,雍容华贵。
连束发的发冠都不一样了!繁复很多!
幸好那窗边留的东西出卖了他——又是一份竹筒汤盛着米线,看不出是鹤州哪一种类,还附上一封信笺。
“这人在扮什么季长公子……”长乐展开信,却莞尔一笑。
贺兰澈变得奇奇怪怪的,看完信,她心中就有数了。原来是他想了一晚上,决意今日亲往烧包谷书坊中督稿,且携带了昭天楼的雕版器具,可使报刊坊刻印提快速度,誓要今日成书。
看来昨天烧包谷的话确实有点伤到他。
这样也好。
长乐心里想,等狐木啄那个杂碎来了,至少贺兰澈不在,自己不会束手束脚……
*
济世堂后门。
杨药师今日暂停了旧庙痘疫之事,风风火火从后门钻回后院,穿过残荷塘,刚好瞧见十一二岁的贺兰豆坐在塘旁的亭子里,像在等人。
这张小脸,吓得杨药师魂都飞了:“我嘞个豆!”
“老爷爷怎知本大小姐的名字?”
杨药师揉揉眼睛,再细瞧她:“吓死了,幸好不是贺兰钥——你这小丫头,定是金华大娘子的闺女吧。”
“您很聪明。”
杨药师:“谢谢啊。”
他此时感觉很怪异,仿若天地乾坤,伦常颠倒。
“小孩儿,你叫什么?”
“随我母亲姓,名字你方才已经念出来。您也随他们,叫我大小姐就好。”
大小姐见这老爷爷一直打量她,绕来绕去,似害怕又似好奇。一眼就知,又是被她母亲整改过的一员。
“哦……”杨药师还在绕,“你爹爹是谁呢?”
金华大娘子身边蓝颜知己无数,却至今未婚,只育有这一女……这个瓜他很早就想吃了。
贺兰豆不说话,小眉毛一拧,她们昭天楼的人都一样,憋着坏也是坦率的,明明白白能让人看出。
杨药师赶紧整改自己的问题:“咳,小丫头,你修的偃师门,还是画魂门呢?”
贺兰豆小袖一抬,以内力织就的细密小水纹,射出劲气,因内力不足,弹落在杨药师脚边,凝成一颗小水珠。
用招式回答了他。
“曹衣出水?唔!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就能成招,将来定比你哥哥出息!”
大小姐到底是个孩童,被夸时十分受用,又起手运气,此时衣袖飞扬,周身风动。
“老爷爷,这是‘吴带当风’!”话音刚落,她露出袖中画笔,莲步轻挪,接连使出三招,空灵画意,投笔破幻,最后大喝一声:“破、墨、韵。”
一坨墨痕摔在杨药师衣襟上。
“哎呀!”
大小姐住手后,给杨药师递上帕子。
“我只练到这里,”她严肃道:“可惜我三哥沉迷锯木头去了,这本是他水象门的招式,若他做了画魂,定然更厉害。不过我还会火象门之……”
“不必不必……”杨药师擦着身上的墨,“不必再演示,老头已见识过大、大小姐本事。”
他看看天色,假装很忙,口中唤着“小药王在哪呢”,赶紧离开了后院荷塘。
杨药师在义诊堂中兜圈,兜到前院去,恰好瞧见药王孙逸化穿戴得甚是精神,刚刚接完客,此时正抬半个手臂整理衣襟。一旁的辛夷递来下一张拜帖,孙逸化接过,似是准备接着会见来客、收受礼物。
杨药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孙逸化抬眸一瞥,见是他,亦是气涌心头。
两人一照面,便搂作一处,瞧着甚是亲密,实际嘴里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哟,小药王。许久不见呐,老夫可是对你思念得紧。”
“哎哟,老师弟呀!劳你在这旧庙费心操持,师兄着实对不住你。”
“对得住,对得住!小药王与那镜大人在食府中尽享珍馐美味,鹤州小炒可还合胃口呀?怎的都舍不得请老头子我去尝尝鲜。”
“老师弟说笑了,幸亏是你悄悄写信将五镜司招来,否则咱哪能吃上这等佳肴?念你为药王谷操劳多日,待这旧庙诸事了结,师兄再定一席,单独为你接风洗尘,可万万不要与师兄客气啊!”
“呵呵,”杨药师皮笑肉不笑,“小药王,亏得老夫在旧庙忙得晕头转向,害得你这手臂摔成这般模样?唷,你今日在这义诊堂与诸门派闲人周旋,左右逢源的,莫不是准备要领着药王谷改行?待来日,你称霸武林,发达了,可莫要漏算了我这老头子也是药王谷遗老啊!”
药王知道杨药师在气什么,便也不再多言,就此住口。
这两日来,他确实左右逢源,违背本心卖着笑,大开迎客之门,接见了五湖四海慕名前来拜会的宗主、门主、帮主、坛主,一大堆。唯独没等到——他和长乐都想千刀万剐的千里观观主。
就在方才,药王才与铁血帮的帮主陈铁牛叙完话。
这铁血帮原本以锻造兵器为生,只因近年晋国国土内愈发安定,那兵器渐渐滞销,生意不景气,门派逐渐转行炼制铁锅了……总之陈铁牛热情得很,非要跟他推销自家铁锅,白白撵都撵不走,浪费大半天口舌。
药王此时口干得不行,没有太多精力与杨药师争吵不休了。
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罢了,不和你夹枪带棒地吵了,师弟,旧庙那边情形如何,何时能将痘疫病患处理妥当?”
杨药师白他一眼,竟然抢过药王剩下那只手臂把脉,又在日头下确认小师兄的外伤确实是小毛病,不足挂虑,才回道:“你管那么多呢!接你的客吧!我今日是回来取东西的,你以为是来专程见你的?”
他绕过药王,甩袖走了,快没入月洞门时,好像才丢下一句:“再过五六七八日吧,可以准备回来开义诊了。”
*
雀神日怪报社内。
看来后日要发的报,对于这些江湖野报来说,确实是重中之重,贺兰澈正襟端坐在报坊的一小辖天地,过目手中那几张大字写着“洗白计策”的纸页,是烧包谷按照他的要求,熬夜想出来的几版清誉计策。
——顺便听烧包谷用滇州雅言指挥报坊的伙计们。
“日脓包!那毛笔墨水么挨碗斗拢点嘛!滴滴淌淌呢……整得地上到处都是。”
“大头!你又在整哪样?你认得现在是啥子时候?后天要发出克的东西急得劳资上火,你还在这点死迷养眼,木木处处呢扯纸噶!”
“勺萝卜!刚刚喊你整喃?你现在在整喃?你再悠悠呢走慢点嘛!我看你是昨晚上酒喝多了二麻二麻呢,分不清醒活。”
“老冬瓜!你莫挨到别个屁夸卵夸,耽搁人家做事了给晓得?隔两天再讲嘛,我硬是上付你们咯,快点快点!”
贺兰澈正要开口叫他,却不料从厨房那边方向伸出个脑袋,传来一位大娘的声音:“烧包谷!今天中午吃哪样?”
“吃哪样你问我?又吃米线噻!”
“吃大锅米线还是过河米线?”
“随便你整!先冒挨我说……”
烧包谷露着兔牙,扯出怀中手巾揩去满头大汗,喘了口气,才转过身来,对端坐于椅上的贵公子拱拱手,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道:“少侠,晌午就将跟我们随便整两口噶?”
贺兰澈猜他意思是要留自己吃饭,好脾气地点点头。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风仪威震八荒”的锦袍,却不料在这小作坊内也没显出派头,忽然想起自家义兄要是在此处,断不会应得这般爽快。
于是他学着季临渊的口气,敛色问道:“我听说,滇州有一物,名为饵丝,贵坊可会做?”
烧包谷心道:本来就忙得要死,客气问一哈,爱吃不吃不吃算逑,哪晓得居然要点菜!
但转念想到此人给的几锭金元宝,面上却堆起笑,兔牙都收不住,用官话回:“有呢有呢,饵块切丝就是饵丝,少侠要烧饵丝、卤饵丝、鸡火丝饵丝,还是小锅饵丝?”
“唔……哪种口味清淡些?”
烧包谷眼珠一转,心说鸡火丝倒是清淡,但作料贵啊,小本作坊还能请你吃这些,于是回道:“小锅饵丝不放辣子,清爽得很!我喊灶上给少侠煮一碗?”
“嗯,”贺兰澈颔首,“那我和诸位同食米粉吧,只是烦请烧坊主,待在下返程时,替我准备四份饵丝,如何?”
他瞧着烧包谷指挥手下印书的匠人们忙了一上午,这坊主精得像狡兔,估摸着自己要的东西,日落西山也未必能完工——就算是在此处留一夜,他也要督着烧包谷出稿才行。
烧包谷满口应承:“不客气,少侠以后喊我烧包谷就是,爱吃饵丝包在我身上!”
去吩咐厨房时,却嘟嘟囔囔:“大日头穿成个花孔雀,罗里吧嗦过场多。”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烧包谷的戏份在后面的番外,荷桃看到帖子啦。
特别感谢川渝云贵,云贵川渝,渝贵川云,贵云川渝的小伙伴们远道而来,今天为咱们共同的童年偶像——烧包谷老师干杯[撒花]
第65章
镜无妄对长乐说:“他们不出三日,就要来找你师父啦。”
今天就是第三日。
按照镜大人的靠谱程度,长乐坚信,今日一定会等到狐木啄那鸟人来的。
从子时开始的每一个时刻,长乐都记得很清楚。她就是子时睡的,丑时三刻醒来。
醒来后,长乐去了院中最高的一颗树上守着,夜视着义诊堂满园漆黑。她实在太紧绷,不肯放松心神,不肯放过自己。竟然在树上守了一个时辰,忽想起来——药王也在睡觉,那狐木啄就应该不会发神经半夜来。
只是谈个生意而已。
连当年无相陵灭门空降时,好像都是白日。
于是长乐又悻悻回屋了。
天一亮起,却聚集了一大片乌云,有妖风肆意,正好对应长乐的心事,她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说实话,她想见见贺兰澈,而贺兰澈昨日一整日都在报社帮忙,彻夜未归。
长乐惴惴不安又快到了中午,前堂没有人来喊她,她就出不去。坐立不安,脾气越来越差,她一直在房间等着,想着随便是谁,能来和她说说话就好。
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气,都怪贺兰澈话多,和话多的人呆久了,人就会变。
因而,当贺兰豆这小丫头瞎晃悠一早上,经过她门前,试探性朝她投来目光时,她没有回避,反而对这小丫头笑了笑。
于是贺兰豆过来了,来跟长乐聊聊天。
“我三哥一夜未回。”
长乐点点头。
“明天我要回昭天楼了。”
长乐又点点头。
“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吗?”
单刀直入,诓骗长乐点头,幸好她没有。
贺兰豆便又问:“世人皆知,我哥哥如此喜欢你,为何你一直拒绝他呢?”
长乐不好回答,只说:“我和你哥哥,只是医师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呀。”
“你不用看我年纪小,就糊弄我。”贺兰豆申明道,“我什么都懂!”
“嗯……”长乐认真看着她,“我有我要做的事,他有他的前程,将来我们不混在一起,反而对大家都好,这样你能理解吗?”
贺兰豆似有顿悟:“哦,你是想做大女主。”
长乐皱眉不解。
“大女主是近年书局话本中时兴的新词,不借男子之力,完成世间诸事。可我娘亲说了,大女主有个能力,即万物资源化为我用。将别人做牛马使唤,也是一种大女主。”
贺兰豆一板一眼地替他哥哥声明:“姐姐有想要做的事,也不必拒绝我哥哥的好意呀!你做大女主的时候,使用他,调教他,他也会很开心的!”
这时,恰好贺兰澈回来了!真的来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宽袖锦衣,却载了风尘,像是一眼没合眼,疲惫不堪。
一来就听见“使用”“调教”这样不雅之词,他放下手中的食盒,敲打妹妹的头:“小孩子不要看那么多晋江书局的话本。”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看见他回来,好像都很高兴。
至少贺兰豆扑过来:“好了,我帮过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明早我要回家,记得来送我。”
她一脸“不打扰你们”的模样,自己拎走自己的食盒回去。
“……”
贺兰澈对长乐赔礼:“真是拿她没办法,这孩子顽劣成性,实乃家中长辈宠溺太过,没有唐突你吧?”
“她很好。”长乐看见的是孩童俏脱模样,淡淡一笑。
贺兰澈看看天色,继续佯装作态:“似是要下雨了。”
长乐见他金冠高戴,宽袍广袖的模样,又拿捏着季临渊一贯威势作腔的姿态,很不习惯。
轻皱眉头,揭开他的心思:“你不必学谁,像以前一样就很好。”
贺兰澈有些害羞,昨日一整日维持的体面,此刻尽消,也觉得松快很多。
“我体会了一整天大哥的风范,才发现,他应当很累,很不容易。”
还是做自己好。
他将手中食盒放在长乐面前,特意卖了个关子。
“你猜猜这是什么?”
长乐闻了闻,番柿,酸菜,韭叶……
她没有味觉,却是有嗅觉的。
心中有个猜想,却不敢确定,抬眸看见贺兰澈弯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与那不加掩饰的邀功,心里猜个大概。他一定是把自己前几天的话放在心上了。
“你找滇州人,做了云南的……”话到口边,她特意顿了顿,等他。
“饵丝!”贺兰澈自己说出来。
食盒掀开,木筷摆好,果真是一碗小锅饵丝,看着不清淡,却十分正宗。
“我今日才见过饵丝的模样,果真与米粉面食不同。你尝尝,是你熟悉的口味吗?”
长乐心中百感交集,十年没有见过了。
她只挑出一根,缓慢而优雅的吃下,假装品出了滋味。伴着窗外开始瑟瑟作响的狂风,心口发酸。
闻着是熟悉的味道,却尝不出熟悉的口味。
贺兰澈在她耳畔补充:“这是我托烧……额,烧坊主家的厨房做的,他们那一院子都是滇州之人,还送了我几颗鲜花饼。”
长乐纠正他:“是几块鲜花饼。”
那几块鲜花饼便摊开在了她眼前。
她放下竹筷,强迫自己不回想,不回想滇州,不回想狐木啄这个杂种,只道:“好像要下雨了。”
长乐还是没改变心中主意的,一个人,每日最多能睡两个时辰,这世界上的美好与自己无关。当撑着她的仇恨烟消云散时,她总觉得,该到分别时候了。
等她吃完,这一整个早晨的乌云化作骤雨如注,震耳欲聋,窗棂都被砸得簌簌发抖。
天地混沌,声势浩大的雨。
贺兰澈坐在她身后,都快打瞌睡了,愣是因为雨声而强行清醒过来,为她收拾桌子。
“你在那书坊一夜未合眼?”
贺兰澈点点头,却心里有底:“他们似乎很忙,虽也不知在忙什么。但咱们那的文稿已出,第一稿先投鹤州,印刷量小,明日就能发!写得……虽不尽人意,但有希望将流言洗清,不再让你与大哥困扰吧。”
能困扰她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
长乐正想催他:那你快回去歇息一会儿。
“恐怕要借一借你的伞。”贺兰澈道。
长乐望向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史无前例,对他说:“贺兰澈,你……若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歇会儿?”
贺兰澈吓坏了,以为自己彻夜未眠——疯了,此时是幻听,赶紧又向她确认一遍。
“怎么,你不肯在这里午休?”
贺兰澈结巴道:“我、我们是病人家属与医……”
“你闭嘴!”
长乐袖中其实拢着一瓶迷药,她想的是,待会儿,师父若叫人来通传——有必要的话,她要将贺兰澈放晕,才算妥帖。
如果狐木啄来了,不管事态如何,他绝不能跟着她,不能突然出现,她才算后顾无忧。
长乐指着她房中东边屏风后的一处竹榻,示意他去。
贺兰澈最后挣扎:“这样不太守男德吧……”
长乐皱眉,他赶紧过去:“你要保证,你不说出去。”
长乐点点头,于是他忐忑不安地小憩了一会儿,窗外雨势不减,雨声不停,除了印证清明后、谷雨前就是雨多,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下午,贺兰澈没做梦,却仍然睡得朦胧。
等他醒来时,长乐还坐在轮椅上,倚在窗边,一直望着窗外,眉头越拧越紧,她手中拿着前日买的那本《华京迷案录》,也不知看没看进去。
“什么时辰了?”
长乐回他:“申时。”
狐木啄总不会因为下大雨就不来了吧!
*
“我陪你一起看会儿书。”
贺兰澈似乎不想睡了,他在这竹榻上躺不安稳,想起前日他也买了本书,就从长乐那里要了过来。
正是烧火铺书店卖他那本《黄楼梦》,他拆开锦布外裹,此书真容露出,原来通本讲的只有一个章回故事,只是摊开揉碎了,以图为主,文字朱批在侧。
贺兰澈心想,还挺详细的,应能从中学到不少近年来晋国内时兴的市井画派新知识,他翻了前两页,很正经,无非是著者序言,直到再翻一页,故事开始有一句——“供出阁前闺房赏阅。”
“嗯?”
他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细想无非与他们男子成婚前要修的《男德经》差不多,于是他继续看下去。
“唔?”
才第二页,书中两个人开始见面了,画外朱批里有什么“娇俏”“搂着”“央告”之词,但画面也无甚不妥,于是他再翻一页。
“啊!”
开辟鸿蒙,进展神速,直切主题。
贺兰澈难以置信,这书现在就似烫手的山芋,拿着也不是,丢出去也不是。
他赶紧捂住自己嘴,再不敢发出声音,坐得僵直,不知道接下来是看书,还是不看书。最后一个画面还残留他眼,盘盘团团拱来拱去。最后一句脂批拼命往他脑中乱蹿,什么心肝亲亲乖乖捶你……
这册书,教给他的颜料配色也不对了,什么海棠红、梅子黄、莲茎青。从此放眼世间画卷底色,再也不是洁白!
他只知道自己这脸色一定不雅,要是被长乐发现,就完了!
于是他放轻松,哄着自己重新看下去,想起那卖书的人说“你现在觉得厚,看的时候就觉得薄了”——不对!卖书的说得全错,现在更是无比厚!
贺兰澈再翻下去,前几页画册的和缓都消失了,涨的根本不是知识,全是姿势。这著者笔力实在厉害,让素日只知爱的人,此刻除了爱,还动了情。
长乐好像没有异样,他心底却有,无心过失,碰落烛心,烛火小苗头被公主铁扇猛地一煽,到处乱蹿,而后燎原。
贺兰澈颤颤地转头,冷不丁瞧见长乐,正垂眸看着她自己买的书。
此时她不再像只兔子,也不再是他的风车。一恍神,她似是一块美玉在发光,像羊脂玉,像雪晶玉,像……
像一块冰玉,而冰玉的花语是:我早已暗暗爱慕你多时。
听说火瞧见冰,能降温清热。贺兰澈口干体热,躁动更甚,不自禁想往她那里挪去,想亲一下试试。
企图兴风作浪,还好他克制住了。
“你怎么了?”
不好了,她说话了,她在盘问他!声音就像小猫在摇梢头发芽的心花,更是一颤。
贺兰澈没有回答,这下看见她似乎往他身边挪动了。他本想说:你不要过来。
他怕她也窥见这东窗外,逢春惊醒、逢雨摇曳的海棠,可当解释要出口时,却变成了:“有些热……”
“外面雨这么大,你如何会热?”
于是那身青衣真正朝他而来,他以往看见她,是看见她的皮相,看见她衣着的形制,衣襟的褶皱花边。可如今他涨了知识,学会更多,就看见了更多,衣襟花边起伏不定,雪白娇意交错探枝。
脑海中有了,晋江书局脖子以下不能描绘的部分。
贺兰澈把头转开了,心在咚咚打鼓。
“是不是淋了雨,发烧了?”
长乐虽是这么说,却遗憾自己感知不到太多温度。以一个医师的素养,准备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之前,思忖是不是该请辛夷师兄过来确认一下。
外头狂作的风雨却浇湿为难。
她只能去望贺兰澈的脸,像红枫叶,红扑到他的脖子,耳根,眉弓,两颊……他又咬着下唇!眼睛里湿漉漉的只敢看着脚下。
当长乐狐疑的眼光扫过书册时,贺兰澈一把将书按住,握得紧紧的。
“书怎么了?”
贺兰澈溃不成军,他不能说书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能说书里什么都有,只能狠狠摇头。
见他遮遮掩掩的,长乐更感兴趣了,左眉一挑:“你给我。”
给我……更了不得了!这词贺兰澈刚刚就见过朱批,这下火山的岩浆就差在他脸上烧开。
“我不给。”
听他支支吾吾的,长乐更是疑心了,见他双手紧护着那本书,死也不给。
长乐本来都要说算了,岂料贺兰澈想跑,他这模样都不在乎外面的大雨了,这她就不得不喝止,她揪住贺兰澈的袖子,重新拉他坐下。
强势的,她夺过那本书。
她要翻开,贺兰澈最后的挣扎就是按住她的手,求她:“你别看……”
却是徒劳,不过给长乐的疑火添上干柴。
因为他自己的手,触到她的一刹那,又自己弹开。
长乐翻开前还在琢磨,一本书,难道还能让人中邪不成……
不成!
她随手一翻开就是中间的书页,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这一页开目暴击,画中两个人,将书外两个人全部劈中。
她的手也一抖,赶紧合上,瞬间懂了贺兰澈的异样。
不过她终究是女孩子,定力尚佳,很快轻咳一声,声音哑涩:“嗯,我是医师,这些都是见过的,没什么好特别。”
可这话根本没有说服力,也不能打破此时诡异谲涩的氛围。
人体图,穴位经络,以及儿童如何来到这世间,都是要学的。她这些年给人家看外伤嘛,又有什么没有见过呢。
可是真没见过——人还能一起倒挂在树上的!
这下两人都很为难,书已经合上了,她却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最后只能怪他:“你都买了些什么东西。”
他别过头,懊恼回道:“是,是,以后除了晋江书局,我不敢再在别的地方买书了。”
浑浊,不堪。
有些知识,涨过就不会忘了。
回不去了,这下他们彻底回不去了。
连那年初遇,她卧在树丛花里熟睡的画面,都变成梅子黄时雨。
现在他们心里头都有鬼,再也不能直视对方,无论谁在望谁,都觉得眼神不清白。
沉默半晌,贺兰澈脸上的枫叶红逐渐消退成海棠红,灭了火,听他戳破尴尬:“你别误会……我、我毕竟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往常……没见过这些,一时失态,你别放在心上……”
“嗯,”长乐闷闷回了一声,扯开话题:“听说如今书院都是要学男德经的,你应当学得很好。”
“也不是都要学男德经,邺城就不学。这是先皇当年为淑仪长公主婚配时定下的,后来就开了‘男德九品中正试’,让郡主、县主的驸马们成婚前也都要过试,于是高门世家纷纷为家中的男子启蒙,以作准备,各大书院才纷纷开了这些课。”
“嗯,多学学总是好的。”
晋国有正经条例约束:男女婚前若逾矩,当首判男子不守男德,应及时自行整改,悬崖勒马。否则此男子失身,备案在录,终身不得尙公主郡主县主。
条例也有不成熟的部分,违反男德的男子,只是不能做驸马而已,若两情相悦,好像就只是判罚银钱。
但户籍司上,未婚男子都有一个白色的“洁标”,若婚前失身,被人举发,会被取下“洁”标。待以后登记合婚时,户籍司会核查正妻是否为当年之人,若否,男德司有义务告知正妻全家。
好在贺兰澈心里只有她,以后也只有她可以救他了,只要她肯救了他,今日就不算他不守男德。
……
院外风雨停歇后,天地清明,只留了一个问题,这书他要不要带走。
带走就是不守男德,不带走——总不能留给她看吧!
【作者有话说】
zjk老师,这章参考自《红楼梦》第六回,很正直。
这是男女主感情线的大进展,不要不给过啊。
第66章
第四天。
长乐很想问问镜无妄,这位能勘算天机的镜大人,有没有算到过——有人精神紧绷、严阵以待地等了反派三天,反派却因下大雨而不来了。
从昨晚雨停,贺兰澈离开后,长乐便等着师父发信号,直等到深更半夜。
她瞪了一整晚眼睛,未曾合眼。
清晨。
她瞪着义诊堂厨房养的鸡打鸣。
她瞪着贺兰澈送别贺兰豆、金婆婆。
她瞪着辛夷师兄带堂众同门晨练梢子棍。
这才确信,镜大人的话竟会失灵。
捱到午后,长乐坐不住了。她不想再装病,正决心做回伤愈的正常人,刚要起身找师父,药王终于匆匆赶来——
“爆炸了……”
“长乐……爆炸了!”
药王捏着一卷报刊,跌跌撞撞,鬓发蓬乱是真如爆炸了,几缕碎发散落在肩头。他奔跑的模样,比听闻长乐中掌那晚还要焦急。
长乐忙扶住他,生怕他再摔一跤,摔断唯一完好的手臂。
“师父!千里观……”
“顾不上,顾不上了……”
他气息凌乱,一副气疯了的模样,长乐生平难见。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没人不说这事儿!”
晋国有一习俗:报刊每日酉时准时补新,有读报习惯的百姓晨起赶早市时会买一份,当作日间活计的谈资。
药王用唯一康健的手将报刊甩给长乐,报刊骑缝处印着“雀神日怪报社”的字号。
昨日贺兰澈才催着烧包谷连夜赶制报刊,长乐以为是自己那点破流言,不想师父竟急成这般。
她扫过开头小字,这江湖野报的用语与官府邸报截然不同。
【惊曝!据闻匿名人士,实名揭发……】
“匿名人实名揭发?师父你看这像话吗?写得什么?”
“哎呀,是揭发人匿名、被揭发人实名!你就别纠结这些排版错漏了!”
于是长乐细读下去——
小报第一面:
【太师丑行:道貌岸然秽乱杏坛】
江湖风谲,庙堂波诡!
明心书院前任山长、淑仪长公主驸马乌颂子,年逾七旬,身膺太师之贵衔。素来才望高雅、齿德俱尊,座下桃李盈门,遍及朝野。
然曝其借权谋私、道貌岸然、行若禽兽。其任职期间,以课业之名诱骗□□男女门生数百人,违悖人伦,秽行昭彰!
此等腌臢事本藏阴沟,近日五镜司突接密报,贵胄皮囊下显露豺狼面目,连环旧案牵出,天下哗然。
嗯,读至此,长乐虽觉震撼,却还是没懂。
“师父,我知道乌太师,他是乌席雪大人的祖父、淑仪长公主的驸马,圣上都得称他姑父。这事儿与您有何相干,您怎么气成这样?”
她想给师父倒水顺气,药王却摆摆手,捂着心口示意她翻页——
小报第二面:
【驸马秘闻:晚节不保私藏孽缘】
乌颂子弱冠之年,面如冠玉,眸若点漆,惊才绝艳,名动京华。淑仪长公主青睐有加,亲择为婿,二人花前对诗、月下抚琴之景,曾传为“公主下嫁寒门,名士得配仙姝”之美谈。
熟料,其早年与濯水仙舫舫主有露水之缘,竟诞下私生女,瞒天过海,寄养民间。未料此女及笄嫁入滇西无相陵白氏,十年前陵主自焚,其妻女同殒。
今乌太师东窗事发,此案与无相陵旧闻并查,坊间盛传“淑仪长公主察觉隐秘,暗中除患”之说。
小报第三面:
【私生女谜案再掀波澜:无相陵灭门案或牵出皇室秘辛】
【五镜司铁面查贪:亲族避嫌停职位,圣谕如刀裁公允】
本报将持续追踪,江湖诸君且拭目以待,认准“雀神日怪”报。
后两版尚未印出,长乐反复翻看,忽然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炸了!这下轮到她是真炸了!
她从未想过当朝太师竟与亡母有关,乌太师是她的私生外公?
药王叹道:“为师只知你母亲是濯水仙舫魅者,幼时体弱,仙舫曾送她到你祖师爷处调养。却不知还有这层渊源……为师虽未见过乌颂子,却看得出来,你与乌席雪确实有几分……”
“师父,绝不可能!父亲母亲从未和我提过!”
真的不可能吗?
见过她真容的人,都说她与乌席雪容貌有几分相似,如今全说得通了。
镜大人那句“此生不做姐妹,实在可惜”,如今全说得通了。
镜大人召乌席雪回京并提“马上有大案”,如今全说得通了!
她忽然明白,甚至懂了烧包谷这几日在赶印什么。
却从未想过,一切都与自己相关。
药王的叹息将她拉回现实:“乐儿……街角巷口、说书摊,都在议论这乌太师、濯水仙舫,还有你母亲……”
乌太师违犯男德律规,绿了当朝长公主——长公主如今都快七十岁了!
更遑论,“□□”“数百人”“男女门生”……
确是石破天惊的重磅大瓜,此等猛料足以点燃晋国街巷,何况这报是鹤州府分社所发,京师定是更早沸沸扬扬。
私生女、无相陵、灭门案……
淑仪长公主早知道私生女的事情吗?她是什么反应?
后面的事情,长乐不敢细想。
乌席雪恐怕已经涉案停职,若由五镜司接手彻查,一定查得出是真的。
乌太师之案查实会如何?无相陵灭门案被翻出来会如何?镜无妄会不会卖了她的身份,会不会将血晶煞公之于众……
长乐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是因为血晶煞,才引祸无相陵吗?千里观观主为何这几日未现身?这些事难道与淑仪长公主有关联?
她只能等——等日报后两版印出。
长乐突然懂了师父为什么捂着心口。
一夜未睡的眩晕感涌上来,她撑着桌子浑身发抖,却觉不到痛,唯有混沌塞满后脑。
许久,才缓过神来。
“师父,若此事真与……”长乐眼角滑出一滴泪,很快就被她挥灭。
“我要去京师,我要杀了他们。”
*
贺兰澈送小表妹与金婆婆去珀穹湖,坐上回昭天楼方向的航船后,已近正午。
他特意在街巷报亭买了份“雀神日怪报坊”的新报,却发现自己连夜催促的书稿,虽只印了几百份,却已滞销。
“哎呀公子啊,邺城和药王谷那点小破事儿早无人在意啦……哪比得上这个惊天大案!喏——瞧瞧这个!包管炸裂!”
贺兰澈边走边读,起初津津有味,直到“无相陵”三字映入眼帘,心头蓦地一沉。
长乐虽未明言过,但他总觉得无相陵、滇州,应该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向来尊重她的脾性,她不说,他便不问;若她说,上刀山下火海也只消一句话。
他匆匆赶回时,见长乐独自坐在轮椅上,在房门口等他。
她高束发冠,戴的正是他送的那顶“观自在”,整个人显得精神饱满,神色却淡淡的。
“有件事……”贺兰澈咬着下嘴唇,正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与她相接时,昨日的不堪往事突然翻涌上来。他脑中回路陡转,脱口道:“咦,你换了身颜色?”
此刻的她妆容齐整,换了身新衣衫——内搭窄袖垂领小青衫,外罩娇杏色直领褙子,下着两色交窬裙。
“是啊,春日里想换个气色。贺兰澈,你推我出门逛逛吧。”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魔性,褪去往日的青衣襦裙,连气场都变了,让他有点五迷不着三调的。
贺兰澈猛地想起正事:“外间有个大传闻,除了提到乌大人的祖父,还提到滇州……”
“我知道呢,堂中刚议论过,倒像件趣事。这日报偏会卖关子,我知晓那家人,正想出门听听后续如何呢。”
长乐对他笑了,笑得很收敛,如晴山花海中的一朵虞美人,被风拂过,轻轻摇曳。
“你傻站着做什么?来推我呀。”
长乐看起来一点都不沉重,想来是自己多虑,想错了。毕竟在旧庙那两晚,依她那幅魔怔的样子,此时听了这消息还不得发疯。
“想去哪儿?”贺兰澈松了口气,搭上轮椅扶手。
“你饿吗?我想去吃午膳,你安排便是。”
她的亲切与热情让贺兰澈极不适应——昨天那本《黄楼梦》,威力就有这么大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
路上,这份报刊果真几乎人手一份,没买的人也多聚集在每个坊市口的公展木板前围观。
这阵仗比当初那篇被刻意推介的《震惊!邺城公子与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还要盛大得多。
出了义诊堂,长乐话又变少了。
他们一直逛到快靠近集市的那条街,有座“八仙楼”,瞧着很热闹。听得楼门口梆子声作响,似有说书人正在宣讲。
最终就选在这里,贺兰澈问长乐吃什么,她却称不要紧,只顾津津有味地听故事。
于是贺兰澈忙着吩咐堂倌安置靠窗桌椅,选了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又要了壶滚水帮她烫洗餐具。
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果然在讲此事——
“明心书院,堪堪比肩前朝太学杏坛,向来为天下文宗所仰。而咱们晋国第一学府硕儒、官拜博士的……”
“呿!是太师!乌太师!人家官位都记不得!”有听众纠正。
“哦哦,总之,是场道学先生变淫贼的戏码,可叹其与长公主,昔日璧人佳话,终成镜花水月……”
正经说书其实无趣,台下看客的七嘴八舌钻进二人耳中,才算精彩——
“笑死了,教考《男德经》的人自己犯了男德!”
“就是啊,当年他迎娶长公主,男德九品中正试是怎么过关的?”
“这下男德经九诫,被这老驸马犯完了!”
“这事儿还没判呢,你们怎就笃定了?说不定有反转!”
“当朝太师!长公主!稿子都能发出来,十有八九是实锤,反转个屁——”
“所以淑仪长公主为掩盖驸马丑事,连私生女和白氏满门都除掉了?”
“长公主念佛,会做这种事啊?”
“你傻呀,大家都知道,乌颂子年轻时出了名的!貌比潘安,颜过宋玉,长公主若真一心向佛,怎会相中他?”
“看不出来仪表堂堂的美男子,老来是淫贼啊!当年怕就是用美色引诱长公主,后来又祸害仙舫舫主。”
“何止!数百门生都不放过,男女通吃。这要是真的,啧啧啧啧——”
“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偷娶养私生女一层罪,□□门生一层罪,宫里宫外、朝堂江湖,把乌家的老脸都丢尽了!但凡是个好的,怎能闹出这些事来?”
“哎呀,男人嘛,不就都这样,谁能管住裤兜那点事儿~”
听到此处,贺兰澈脸色微变,眉头轻皱。
长乐忽然问他:“你听了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作者有话说】
[小丑]澈子哥:你突然抽问,我害怕。
第67章
贺兰澈又脸红了:“我、我……我管不了别人,只能保证,我是个好的。”
长乐:“……”
方才那边几个听众居然掀桌吵起来了。
“什么□□管不住,你自己也是男人,怎么这么说话?到底站哪头?”
“我是男的,我才更懂男人!”
“你懂个屁!我看你是背男德经背傻了!”
“不就是因为你们不守男德,才强制学男德经吗?怎么,我说的有错?”
“……”
长乐正在凝思,贺兰澈却以为她听进了那些话,急忙辩解:“昭天楼家训向来不兴这样,我绝不屑于做这些事!”
他委屈巴巴的模样里,眸中慌乱几乎要漫出来。
她又笑了,这回是真心的。
小时候在父亲书房,她看过一本由晋江书局首发的书,书名已忘,却还记得书中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不要爱一个只对你很好的人,要爱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
这话又被她母亲补充过一遍:“要爱一个本身就很好、又只对你很好的人。”
毕竟爱是会变的,热爱你时可以伪装妥协。本性却如磐石难移,遇事便见分晓。
她学医后,对这话感悟更深:人的体质偏寒、偏热或是偏中和,往往难以逆转。
可见这世间,无论拿什么经去约束本性,都不管用,顶多靠奖惩来勉强制约罢了。
因此,她不会拿这类问题拷问贺兰澈。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看清贺兰澈的本性——他的坚持付出不过是深入骨髓的好习惯而已。
这样的人,即便有朝一日,他不爱了,也难以违背本性做出十恶不赦之事。
当然,长乐也清楚,若贺兰澈爱上别人,大抵也会如此掏心掏肺。
不过她想得开,更坚信自己这一生,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于是她轻声提醒他:“我问的不是这个。”
正好,说书人再拍惊堂木,定了调:“据悉,镜司戒使已踏破太师府门,且看这桩横跨江湖与庙堂的风月奇案,如何在圣明之下,断个水清石见!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贺兰澈这才反应过来,慢吞吞道:“理论上,我一向不赞成背地里说他人闲话。”
他抿了一口茶水:“但今天,憋不住可以和你说一说。”
“其实多年前,我曾见过乌太师,还不止一回。不对——那时他还是明心书院的山长,每回设坛讲学都特邀他来,受人敬重。听很多人谈起他,也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良师益友。”
“他长得如何?”长乐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比镜大人好看些,比我略差一些吧。”
贺兰澈躲过长乐的嗔视,将新端上来的鹤州酒糟鱼、莲花血鸭往她那边推了推。又道:“并非我吹牛,我见到乌太师时,毕竟他年纪大了,虽看得出几分年轻时候的风姿,又怎么比得上我。”
“你说正经的!”长乐真是拿他没办法,这几天将他夸过几句,开始得意忘形了。
贺兰澈正色回忆:“你想想在旧庙时,乌席雪着官袍与我大哥叫阵的风姿,便能想到乌太师,不过他老人家的书卷气更强些——举止若流水行舟,谈吐似珠玉落盘,虽无怒色而自显威仪,虽带笑意却难掩疏离,恰似山间皎月,可望而不可即……”
“散学后,很多男女学子都爱去找他问书。但他老人家就爱自己待着,我见过他两次都在执卷低吟,总是很忧郁。”贺兰澈压低声音,俯身悄悄道:“故而,说他诱……咳,那什么门生,男女通吃……我不太信。”
“当真么?”
“也未必吧,万一是我见得太少呢?”贺兰澈又推翻了自己,“我只是在想,若他坏得这么彻底,乌席雪何以能入五镜司?依镜大人的本事,难道能容这样的人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何况,这些流言报颠倒黑白的能力,你我又不是没体会过……”
这些话倒是有理。
现下事情未定,不下结论是最好的,只是涉及无相陵三个字,长乐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上心。
“你好像挺相信这位乌太师。”
“不是信他,只是过几天就知道了,五镜司既接手查案,镜无妄铁面无私,岂会容得半分包庇?”他十分笃定:“我信镜大人的公义。”
听他这么说,长乐心里安稳很多。至少,她此时愿意相信,镜大人言而有信,不会将血晶煞之事说出去。而无相陵的案子究竟如何——且看五镜司查出来怎么说。
“咦!你看方才那几个人打起来了!”
顺着贺兰澈的指向望去,正是因男德而斗嘴的几个男子。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人一拳,三四个人在街头斗作一团,都是些三脚猫功夫,看不清谁的拳头更硬。
贺兰澈手中的筷子放下又拿起,长乐看出他想去劝架,正想叫他注意安全,却不料头顶二楼处传来一声很清晰的喝止:“阿澈——”
抬头,竟然是季临渊,还是那副乌冠高戴的模样,独自在二楼沏了一壶茶,居高临下,用看垃圾的眼神注视着斗作一团的敌国刁民。
可惜,依照贺兰澈的性子,不去劝和就不是他。那几个斗殴的男子砸着砸着,杯子就摔到了妇孺脚边,吓得听书的食客、路过的行人、候人的马驹都避让不及。
眼看他们打得愈发不可开交,在有人禀告鹤州官衙执勤的武候卫之前,贺兰澈还是使弄袖中机关,一招“牵丝锁魂”,缚住其中挥拳者的手腕,另一臂砸出幻形引路,纵越间跨过围栏冲了过去。
化解风波的步骤很简单,贺兰澈劝架的方式是:“我正与药王谷中神医吃饭,险些被你们杯子砸到头。”
“若是还有人不停手,报上名来,今后药王谷再不为诸位看诊。”
趁其余人反应过来找神医看病前,贺兰澈往桌上留下一锭银子,推着长乐就走,直转过街巷,才对着二楼的季临渊挥手:“大哥,快跟上来!”
一层秋雨一层凉,自然也是一层春雨一层热。如今已是农历四月,昨晚大雨后转晴,添了几分温意——这说明,季长公子终于不用再穿鹤氅了!
他矜贵,到底没有从八仙楼二楼凌空一跃,耍帅跳下来。却仍不得不加快脚步回应贺兰澈,衣摆一甩一甩地赶过来。
今日的季临渊,身着玄色锦衣,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金色暗纹,贵气逼人,抱臂直视眼前两人。
“大哥,你也来听八卦?为何自己一个人?”贺兰澈先开口。
“我还想问你呢,”季临渊声音沉定,“我托你安排之事,带你二哥与芙儿一同出门逛逛,你可有放在心上?”
倒不是责怪,他又自补道:“当然,我早知你每日都在忙什么,故而今日我带他们出来,他们却嫌不自在,自行逛去了。”
果然是季长公子,将不合群也说得如此骄矜。
贺兰澈很能与二哥和季雨芙共情,好不容易来异国市井中逛逛,旁边有个大家长沉着脸,比老爹还正经,看着新奇玩意儿就想着能不能引回邺城,和他聊天就是邺城能不能做到更好——这谁不烦。
不过贺兰澈很擅长治疗爱沉脸的人,也不差这一个了,于是他邀请季临渊同逛。
长乐没有意见。
贺兰澈以为那日经过药王调解之后,长乐与大哥不再针尖对麦芒的吵架了,这样也好。
三人经过瓦肆,还不到演杂剧和傀儡戏的时辰,稍微有几个人聚合,不是在讲乌太师口口数百门生,就是长公主的帽子颜色,多听一会儿就腻味了。
三人又逛到市集,蜜饯铺、油烛铺,不感兴趣。唯独在香药局里,长乐对着一盒醒神香粉多看了两眼,贺兰澈便去买下来,配成三个香囊,一人一个。
要付钱时,却是季临渊去的。长乐自己掏出钱袋,正要拒绝,贺兰澈却拦住她:“你不知他的习惯,凡是有我大哥在,出去花销是不许我们付钱的。”
他趁季临渊听不见时又补一句:“否则他没了面子,回去要气很久,你就让让他吧——”
“你不是不在背后说人家闲话吗?”长乐低声回道。
季临渊回来了,这话题就终止了,礼貌道谢后,长乐终于知道——为何那日贺兰澈拔季临渊的金片为管三做猫毛挂饰,会如此理所当然。
再经过书坊那条街时,季临渊本有兴致,挑一家进去逛逛,未料到贺兰澈与长乐面上皆闪过几分不自然,那两人就在书铺门口等着,都不肯进。看得他一头雾水,意兴阑珊扫了几眼书后,便也离开了。
彻底穿破市集,几人沿着河道走了一会儿,误入了民宅坊,长乐眼尖,发现烧包谷正偷偷摸摸地出没。
他头上罩块布料,左手拎了个竹筐,右手提一串小鱼干,在巷子里转来转去,行迹十分鬼祟。
长乐正好有话想问,便提醒跟上。
季临渊:“这是谁?”
贺兰澈:“这是个滇人!有趣得很!”
“癫人?”季临渊虽不明白,却也跟了上去。
第68章
或许是因为这份报刊的引爆效果确如烧包谷所料,今天很难抓到他。
贺兰澈推着长乐的轮椅跟了许久,又不好直呼烧包谷的名字,只得加快脚步紧随。
后来长乐让他停下:“你先去追人,别管我。”贺兰澈便托大哥帮忙推轮椅,自己动身去了。
终于,他看见烧包谷在一处藤篱围合的小院外驻足。对方既不敲门,也不喊话,只贴着竹篱缝隙,专注地往院内窥视。
贺兰澈小声招呼他:“烧包谷……”
“嘘,莫挨我讲话——”烧包谷头也不回。
贺兰澈等了又等,陪着他看了又看,莫名其妙,才再次轻拍他肩膀:“大报发出后鹤州沸沸扬扬,你此刻躲在这里做什么?”
“么咋个消,报案抓我——”烧包谷随口应着,许是看得太入神,被拍后才惊觉来人,见是贺兰澈,立刻笑露两颗兔牙,用官话甜声道:“贺兰公子!”
此时,季临渊推着长乐赶到。白日空寂,轮椅碾过石板的声响在民宅区格外清晰,藤篱内很快走出一位拄拐老妇人。
“是烧师来了?”老妇人笑出满脸皱纹。
“老奶,是我来啦!”烧包谷大声应和。
“快进来嘛!烧师带起朋友来嘞,一起进哈。”老奶热情相邀,还不忘拉着烧包谷补充道:“莫担心,屋头就我在。”
这下烧包谷放心了,先前的蹑手蹑脚一扫而空,此刻他拎起竹篓,大摇大摆进屋,忽然瞥见轮椅后站着位贵公子,他穿得乌漆麻黑却金光闪闪,面色沉肃,打量四周。
“进克再讲!”烧包谷来不及等贺兰澈介绍他,冲几人挥挥手,特意叮嘱道:“老奶不会讲官话,有时候听球不懂你们讲哪样,跟她讲话么要耐得烦点,声音放大点哈。”
进了院子,烧包谷与这位老奶交谈时全用方言。贺兰澈这两日已勉强能听懂烧包谷的滇州口音,却发现老妇人说话带着几分陌生腔调,与滇州方言略有不同,倒像是黔州人。
只剩季临渊在旁如听天书,靠长乐翻译。
简单见礼后,听说烧包谷的老祖公是这位老奶的亡夫的三姑爹。长乐皱皱眉,转达时,只说他们是亲戚。
季临渊虽隐去了自己的名姓,金冠锦衣却也让人知晓他家世不凡。只是烧包谷常年于朝野边界游走,很是机灵,没有戳破。
“给贵客些整点儿小零嘴嘛?”老奶果真热情。
“整点!”烧包谷疯狂点头。
老妇人转身便去厨房忙活了,烧包谷卖关子说道:“带你们尝哈云贵人爱吃呢下午茶。”烧包谷确信她听不见了,悄声强调:“一会儿无论好不好吃,各位至少都赏脸尝一口。”
这话倒激起了贺兰澈的好奇心,他要看看有多难吃!
等吃食端上来前,长乐直奔主题:“匿名报刊可有下文?”
五镜司追查此案,牵扯宗室与江湖,证言散若流萤。报刻坊这等集八方风声的所在,恰如蛛网结在要冲。
各地探子与报刻坊之间往往用飞鸽传信,按京陵与鹤州的距离,这些消息应当需要两三日,再加工刻印往往又要三两日。今日之报正于市井传阅,那么能知晓内幕的人,应当已收到了下一份密报,可以再作下一期了。
果然,看烧包谷胸有成竹的模样,就知后续消息已出,只待润色。
烧包谷听见了,却不应声,绕着院子里面的篱笆围栏转来转去,嘴里“嘬嘬”唤个不停,不知在唤什么。
长乐皱眉,心想此时人还是太多了。面上风轻云淡,实际袖中拳头攥得发白,要是人不多,恨不得给他来上一针。
她今天一定要知道这件事,这世间,没人比她更急切。
她已想好对策:若烧包谷不肯说,晚上夜探包谷窝,把他绑起来,哪怕给他下毒逼供,今天也得逼出。
正想着,烧包谷的声音响起。
“今天百把个人找我问这事,我只有一句话,你们等后面报纸印出来就晓得啦。”
长乐不予回应,眼神变冷。
烧包谷心道:真是不懂人情世故。便又提点道:“除非……”
两指并拢,在空中搓了两下,比出个手势。
长乐这才放心,抛过荷包:“这是预付报资,你且说后续如何。”
岂料这荷包抖落空了,银数较那日的金子相差甚远,烧包谷的胃口被养大了:“我们做事有规矩噶。”
长乐没带那么多银子,却也懒得与他废话,目光在贺兰澈与季临渊身上一扫,最后挑中贺兰澈,“你,借些钱与我,回去就还你。”
贺兰澈忙不迭在怀中开掏,心里想着“我怎会让你还”,嘴上还没说出,只见大哥比他快一步,一锭金子稳稳抛往烧包谷手中。
从容沉敛之声:“正好,本公子亦想听,这钱我出了。”
烧包谷正想提醒:你们三个人听,当然该买三份。可眼前这公子,面容冷峻,自有一股威意,凛然难犯,让人顶风作案时要自顾掂量几分后果。
绝对就是小报中的邺城季长公子!如此风仪,可惜大龄不举,唉,大抵因此脾气也很差。
他烧包谷是世间最会审时度势的男人,于是清清嗓,用保证能让这位公子听清、听懂的官话道:“乌太师违犯男德,恐触犯刑律。案涉显贵,圣上心明如镜!严令‘不得因亲徇私’。”
才念了两句,烧包谷自言自语,一拍脑门:“啊嘛?这两句说得简直太好呢!我要赶紧记下来,回去直接用上!”
他烧包谷是世间最聪明的男人。赶紧找了张纸,口润笔尖,速记灵感。
“快说。”长乐催他。
“乌太师的亲儿子就是明心书院现任山长,还有*他的嫡孙女,皆已被停职避嫌。现在此案由照贪门照戒使蔡念钢接手,司正镜无妄亲督。”
“具体案子怎么判,还在查嘛,反正太师府遭查抄,卷宗俱已封存,淑仪长公主鸾驾回宫暂住,等候讯果。”
“还有吗?”
烧包谷先摇头,后又发表一番见解:“估摸着长公主气得不轻,乌太师前脚刚抓走,她收起包包就回娘家了,听说一点犹豫都不有。也是造孽哈,一个尊贵呢公主老奶,这把年纪了,家头丑事满天飞。”
他抹一抹自己的发髻,砸吧两下嘴:“可见年轻时候图人美色还是靠不住,老了成个背时鬼。选男人还是要擦亮眼睛,聪明板正,人品良好才有用,你们说给是?”
长乐在沉思,贺兰澈与季临渊看他的眼神不对味儿。烧包谷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好像得罪了三个人,嘴快真是要不得,幸好厨房里的老妇人唤他,刚好解救了他。
此时大风刮过,卷来几层乌云,又卷来残叶透过篱笆,抛进院中。
烧包谷手里端着几个碗,只有贺兰澈起身重新给石桌擦灰,帮他摆好。
烧包谷一边招待他们,搬来一张藤椅,搀着老妇人也过来坐。
“变天了,快吃。”烧包谷转头跟老妇人大声说,“老奶,一会儿我们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哈。”
长乐正想接着问,注意力却被桌上的“午茶”给吸引了。
一碟黑糊的黄粑,疑似炸土豆;一碟蹿着酸气的凉拌鱼腥草。还有三碗米凉粉,一碗……红苕稀饭?
“贵客们尝尝,正宗西南午茶,洋芋粑、折耳根、米凉粉。我们老奶年轻呢时候在街上开过小馆子,生意红火得很,大家都爱吃!”
说是这么说,烧包谷朝大家眨了下眼,自己先抢走那碗属于他的红苕稀饭。
老奶像拍孩童一般拍着烧包谷,笑着回道:“现在老啦,眼睛花、记性差,不行啦,只有我们家小包谷还爱捧场,尤其是爱喝我熬的稀饭。”
季临渊与贺兰澈面露难色,面面相觑。
洋芋粑炸糊了,折耳根——想来这两位贵公子吃不惯,剩下的米凉粉又放了许多辣子。
长乐带着些许玩味眼光看着这两兄弟,附和劝道:“这折耳根又名鱼腥草,生食可清肺热,外敷可治疮疡肿毒,内服可散瘀化痈。西南四州之人极爱。”
“是啊,折耳根鹤州虽也有,但这蘸料味道只有在老奶这里才能吃到。”
“想家就多来吃!”老奶慈爱地看着烧包谷。
于是,贺兰澈挑了一筷子折耳根来试试,起先皱着眉头嗅了又嗅,而后发觉自己不排斥这味道,反而打开了新世界。
季临渊挑了一根,光是闻味儿就有些冲,自顾自打气道:“我记得《春秋》有记,相传越王勾践战败后‘卧薪尝胆’,因胆汁太苦,便采食此草以掩口苦。”
他仿佛在劝自己效仿越王般尝了一口,险些“曰”了出来,运用内力才稳住,十分狼狈,脸面重新沉郁起来,不肯再试其它的了。
只剩下长乐,季临渊寄希望她也不肯吃,来缓和自己的尴尬。却未曾料到,长乐面不改色,洋芋粑、折耳根都照尝不误,最后辣得呛人的米凉粉也吃下小半碗。
老奶越看她越喜欢,问道:“还是姑娘实在。可有了对象?”
长乐还没回答,烧包谷漫不经心替她道:“有呢有呢,有两个呢……老奶你就不要操心人家。”
“哦哦,厉害厉害……”老奶心道自己一辈子啥风浪没见过,有些人家教女有方,确实也是大相公和情哥哥都有的,不足为奇。
老奶压下心中的震撼,又关心她道:“啥时候要娃娃呢?姑娘要听老太婆一句劝,过来人,还是早点生,对身体好……”
长乐:“……”
老奶倒是不见外,什么都说,好在除了长乐以外,剩下两个大男人听个半懂不懂,也不算太难堪。
“女人不生娃娃还是不太完整,最好是儿女双全,凑个‘好’字,我家儿子媳妇就是年轻时候东奔西走不听劝,要娃娃太晚,现在想要,要不出来了!”
烧包谷突然想起:“么么三!这位就是药王谷神医……”
他同老奶使眼色,老奶才突然意会,嘴中“呀呀”称赞了半天。
“神医,不瞒你说,前不久我催儿子媳妇去摇木签,却始终没拿到济世堂的义诊号,今天遇见也是巧了……”
长乐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这会儿脸色有些难看,不欲讨论生孩子的话题,只道:“我不擅妇科,更不精通生育之术,药王谷中,妇科属黄芩师姐颇有心得,需请她才行。”
她将话题引回之前:“烧包谷,你还没说无相陵的案子和乌太师的案子有没有关系?你的消息从何而来?保真么?”
【作者有话说】
注意[抱抱]烧包谷退场后,这样的方言就没有了。
这几章是给川渝云贵的小彩蛋。
第69章
烧包谷配合道:“包真!起先蜀州有位老表告诉我家老大,老大让我尽管发,不用怕。”
烧包谷也能有老大?
不过这与长乐欲知之事无关紧要,问了显得多舌,她只捡着无相陵与乌太师一家的细节追索,有意无意。
“你是滇州人么?没听你说过家乡话。”当着众人,烧包谷反问了一句。
“在滇西住过一阵罢了,听得懂你说话。”长乐早有预期地摇头,淡淡道。
“哦,那可惜,滇人哪家会不晓得无相陵?种花草美得嘞……不管啥子私生不私生女,白家是我们老乡,肯定是要支持一哈噻!被灭门也是造孽,几十口人命呢,太杂种了……”
烧包谷骂骂咧咧:“希望早点抓到他狗日呢!”
长乐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与欣慰,她只听过说无相陵活该的,却不曾想过,还有人能说无相陵好话的。就为这一点,方才那句“不能生育的女人不完整”给她带来的不快,足以烟消云散。
长乐想了想,从袖中针卷中抽出一根木签,交给这位老妇人。
“若有意要看诊,从义诊堂后门进,寻辛夷堂主,转达来意即可。”
老妇人忙不迭告谢,捧着这根木签爱不释手。见她开心,烧包谷也高兴了,在腰间布囊中翻来翻去,翻出一张小纸条,兴高采烈地打算与长乐分享。
只是还未来得及展开。
天又变了,不止风刮得大,还开始落雨点,先是落一小颗,而后落豆大。大雨都是这样来的,先窸窸窣窣,而后哗哗啦啦。
众人到屋内暂避风雨。
“我们该如何回去?”季临渊皱眉。他早上想找药王,正经议事,药王却忙得很,带二弟三妹出来,本想探探消息散散心,便没有带精御卫。
长乐将这个难题交给贺兰澈:“你能从怀中再掏出伞来么?”
“显然不能。”贺兰澈想了想,却捣鼓出来一根灵霄信焰,一张铁片,借了张桌子,在信焰底部捣鼓一阵,与他大哥对视一眼,“咻”一声放空,那支灵霄信焰陡然升空炸裂,顶破阵雨而出,硬是在墨云压顶的空中,燃出个“伞”字。
这字停留了片刻便被雨冲熄,剩了火药烟云随雨珠一起堕落。另一处锚点又接着炸开,就这样熄一个炸一个,整整炸了五下。
炸声没有雨声大,倒是不扰民。
“如此当能令晨风大统领看见,来接我们。”
贺兰澈骄傲地望着空中,季临渊与长乐此时也骄傲地望着他。
他拍拍手中残余火药粉,又用手帕仔细碾干净剩在老妇人家中桌上的残粉。
“拐了。”烧包谷暗叫一声,“老奶,他们要回来了噶!”
烧包谷自顾自去老奶屋中翻找出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也顾不上许多,老奶脸上也惊慌失措,推他出门。
“烧包谷就不等你们了,先走一步!来日若有急事,寻鸽枫桥七里一百二十六号。少侠、神医,咱们江湖再会!”
他破雨而去,遛之大吉,生怕撞见谁,方才那枚纸条掉了也不知道。
随纸条一道纷飞而来的,还有一把被雨摧落的樟树叶,朱红嫩绿,险些砸中她的眉心,幸有贺兰澈抬袖为她挡下。
那纸条被风抛弃,命中注定般,掉在长乐脚畔。
“这人……”长乐展开有些被洇湿的信笺。
【敬启者:京陵画师日前于市井放言,昔年笔绘绝代姝丽,曾得见未央真容,其貌肖似乌太师,确如亲生父女,抵赖不得。
画师珍藏《舫乐仕女图》一卷,与乌太师半身像共悬拍卖行,待价而沽。拍卖日鼓噪喧天,槌声未定,或能得见二图真容,解此坊间悬案。】
门外精御卫飞奔接驾,来得急匆匆。老妇人家的儿子儿媳也冒雨恰至,众人纠缠解释。贺兰澈一时又要为她撑伞,又要掌推轮椅,闹做乱哄哄一片。
长乐捏着信笺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一句“娘亲”围在心口痛恨连喊出来都不能,像被人攥紧了心尖狠狠绞动。一时急火攻心,并着将好未好的救伤,心口一阵钝闷,呕出一口血来。
雨太大,她这口恶贯满盈的血也被瞬间冲散。
倏地,喉间像被浸了冷水的绸缎裹紧,视线愈发模糊不清。天地本就被大雨浇作一片乌墨色,此时伴随着耳畔嗡嗡作响的鸣啸,与她一道坠入彻底的寂静。
*
长乐闭目又睁开,醒转时发现自己已在济世堂内。
真晕过的人都懂,以为自己只是短暂熄灭了几秒,实际意识却被剥夺,时间过去好久也浑然不晓。
此时已近子夜,药王背对着她,负手仰首,对着残月出神。
雨势渐歇,只剩零散水滴,偶尔滴答,不成气候。
长乐觉出身上几处穴位还扎着银针,指尖发麻,便自行拔下,哑着嗓子唤道:“师父。”
药王过来看她:“贺兰澈那小子,都说了你无大碍,他还在屋里团团转,急得眼眶发红。为师打发他去煎药了。”
顿了顿,药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可是在外头探听到什么消息,急得旧伤复发?”
长乐想起最紧要的事,连忙在身上翻找那张纸条,摸到后才松了口气。
“师父,我恐怕得去京陵……明日就走,不!现在就动身!”
药王缓了一天,本已平复了晨间的刺激,此刻看见那张浸着雨痕的纸条,脸色又骤变。
“有伤在身,如何去得?为师替你去!这画像一定要截住……若、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指不定会怎样侮蔑你母亲!”
他吊着受伤的左臂慌慌张张在屋里乱转,长乐坚持道:“师父,您武功差,不会轻功,不会驾车,手伤又不便,出行离不开人照料。如何能去?何况义诊堂离不开您,却离得开我。”
她强撑着站起身,运气调息后精神稍振:“我方才只是急昏了头,您瞧,这不没事了?”
几番争执无果,药王思忖片刻后终于妥协:“你独自上路么?那你今晚先收拾包袱,走最快的官道,到京陵也得三五日。为师在后方替你打点……对!为师先传书给京中旧友,让他们务必先买下画册。你到京陵后,第一时间去大觉寺找云清礼住持,他信得过……”
药王将嘱咐说得乱七八糟的,交代到最后,竟然又哭了,严肃板正的面容皱成个“囧”字:“你一定要……把你母亲的画像带回来。”
见师父落泪,长乐反而冷静下来,想起诸多未决之事:“师父,多备些银票给我,怕不够支使。京陵在哪个方向?我从未去过。这边还有个小绿江……若贺兰澈要跟着去怎么办?今日他和季临渊见我异样,若我突然离开,难免引人起疑。”
这些问题亟待解决。她心里清楚,即便晚些出发,画像未必立刻出事,但若连夜消失,不给贺兰澈合理交代,反可能坏事。
“心急则乱,此事或有蹊跷——说不准有人拿画像当诱饵,引你上钩……”药王擦干眼泪,强作镇定后想得更多了。“这样吧,为师先修书一封,尽量托人先将画像买下。那云清礼、镜无妄,皆知我与你母亲的旧谊,可托付……”
长乐回过神来,立刻也想出主意:“那我缓一两日动身,明日就说身体大好,将此间事务了结,打发了贺兰澈再走。”
这是她头一回觉得贺兰澈如此碍事。
药王试探道:“你若想得通……不妨带上他呢?买画像而已,多个人照应也算稳妥。”
长乐眼神冷倔,显然不同意,语气恨恨:“事到如今,想必无相陵灭门,必与京师有关。既然千里观的人不肯露面,徒儿只能亲自寻去。他是个好人,这些勾魂夺魄之事,就不必牵累他了。”
她鼻息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笑,眉尾狠戾地扬起:“师父啊……他们要比我痛苦一万倍,才算公平,您说是吗?”
长乐平时收敛压抑着,此时乍一显露的怨毒,让药王都有些心惊。可他想到时,亦觉得畅快。笑自己白日里悬壶济世,亲手救下无数性命,隐痛却只能于夜里筹谋。
试过了,忘不了,原谅不了。
远远望见月洞门处,有个人端着药过来了,他满眼只盯着冒着热气儿的碗有没有洒。药王不想让人看见他此时流过泪的眼睛,便最后叮嘱长乐:“那就……先这么办,为师现在就回去写信。你千万缓缓,莫冲动,莫要让人生疑,明早,师父将东西准备好了,你注意身子,莫要忧心,有师父在呢!”
药王擦着墙边,从右侧的长廊中悄悄走了。
长乐站在门口,送走他,接来贺兰澈。
“你醒了!”
这是贺兰澈第二回遇见她晕过去又醒过来,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三回。
她不仅醒了,还下了轮椅,自己能走动如常。
只是又变得冷冷的,透着疏离:“我没事了,方才师父为我扎过针,反而彻底逼出淤血,比之前好上不少。”
她端过药,分不清烫不烫,一口饮下,打发贺兰澈道:“今日,也多谢你了。早些回去,早些休息吧……”
贺兰澈还有话想问,有话想说,不肯走。
长乐鼻头眼尾都红红的,于是他问:“你哭过了?”
这一问,长乐就急眼了,连推带关门的将他请出去,见他站在门口作迷惑状,长乐又打开门,想将那把轮椅也请出去。
贺兰澈三步并作两步踏进门内,按下她的手,自己去接轮椅,不让她使劲,嘴里还在关心:“这东西重,你小心台阶!小心伤口!”
这下长乐彻底憋不住了,仿若鬼使神差,她扯着贺兰澈的袖子,踮起脚尖抱了他一下。
“你所图,不就是这些么,两不相欠。”
只抱了一瞬间而已,她却抱得很紧。贺兰澈脑子一懵,还未来得及回应这突然轻薄他的坏女人,连人带着轮椅又被长乐推出去了。
贺兰澈彻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喊了几声后,长乐将门窗全关了,只剩屋中大片琉璃灯还亮着。
他只好推着空轮椅回去了,一腔困惑只能对着木头倾诉:“女子的心思好难猜。”
第70章
长夜难捱。
今夜是在折磨贺兰澈。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不成眠。
他承认,起初还在琢磨那个拥抱。
扪心自问,他珍重长乐,视她如神女般不可侵犯,尽管心里已经爱她得不行,也从不会不顾她心意,随意逾矩。
可两次稍显亲密的接触……都是长乐主动掀起,又亲手掐灭。
他有过一瞬间的赌气——为何自己总要愣住?面对长乐时,神思能否更机灵些?刚刚未曾发挥好,能否重来一回?
于是他咬牙切齿,像抱着她一般,狠狠搂住被子往自己怀里塞。
再有下次……再有下次,他不要这么被动了。
后半夜,贺兰澈还是睡不着,心中的不安渐渐涌上来,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又琢磨起那四个字:“两不相欠。”
谁和谁两不相欠?他欠她什么?她又欠他什么?
听说民间有个法子,若右眼皮跳动不止,可取红纸贴住,或能化解灾祸。
他信了,立刻去找红纸。寻不着,便取朱墨在纸上涂了块红,糊弄在右眼上。
却还是糊弄不住心慌。
贺兰澈立刻穿衣,也顾不得更深露重,再探长乐院中,却发现她的门窗大开着——人不见了。
人确实不见了。
那一刻贺兰澈的心跳到嗓子眼,那句“两不相欠”登时变得无比可怖,他什么也顾不了,只差敲锣打鼓地喊醒药王,药王好似才睡下不久,也吓得不行,又去喊醒辛夷。
他们先在义诊堂的各棵树上、墙角下寻人,却发现长乐并不在院中。
这动静很快将季临渊也唤醒了。星星灯笼下,长乐的房门前很快聚了一干人。
只听药王没头没尾地大喊一声:“难道……”
大家都以为药王想起她去了哪里,纷纷看向他,岂料药王的下半句话一直出不来。
贺兰澈提醒道:“我走时,见她仿若才哭过。前辈,她为什么哭?”
“啊,那个……她确实是哭了。因老夫为她施了针,突然气血充盈,她能站起来走动了,激动得哭了……”
药王瞎编出这番说辞来后,转头问辛夷。
“辛夷,你不是最了解你师妹吗?你想想她会去哪里,快说呀!”
辛夷的哈欠卡在胸腔中,一直打不出来,只看着房间内——师妹的被褥凌乱,小药箱整齐,衣服一件未少,连妆匣都在!
师妹连去旧庙时,妆匣都不忘要带的。
那一定是没走远。
于是辛夷断定:“她会回来的。”
药王灵光一闪,突然有了说辞:“想起来了,昨晚我同她说,京中有旧友来信,突发恶疾,请我前去京陵,你那师妹醒来觉得自己能下地走动了,就与我争了一歇,想是担心我的身体,便非要替我去。我批评了她!她就哭了!”
贺兰澈怕药王还迷糊着:“前辈,你方才说她是激动得哭的。”
“啊!”药王是真的心急则乱,又补道:“她又激动,又被我责骂,我是害怕她逞强,真不管不顾自己偷偷动身了。”
“师妹平时就很神,这确实是她做得出来的事。”辛夷点头担保,丝毫不作怀疑。
只是师父会责骂师妹?哈哈,笑死。
这不是最要紧的,辛夷细细思考后:“可是师父,鹤州前往京陵,要先往北行航渡,再往东转马驿,这是半夜,半夜哪来的航渡?”
“非要走野道!小路去京陵也行的!”贺兰澈提醒道,他难得知道此事,毕竟当日乌席雪与赵鉴锋从京陵赶来旧庙,就是两日两夜未歇脚。
“可是……长乐会骑马吗?”他忧心地问辛夷师兄。
辛夷师兄摇摇头,这件事他还真不知。
季临渊当机立断:“无论如何,咱们先去码头、馆驿之处各自寻一寻人。”
辛夷还是坚持认为:长乐许是半夜梦魇,去哪里闲逛了,天明会回来的。
可惜没人理他的结论。
药王招呼辛夷一起往渡口去寻人。
又指挥糜侯桃师兄往北边寻人,担心糜侯桃犯迷糊不靠谱,又找长公子借了半队精御卫同行。
贺兰澈与季临渊则一个往东寻,一个往南寻。
众人刚走出济世堂大门,各自分作四头,那敲更的更夫正在上夜,一见到贺兰澈便认出他来。
“这是……昭天楼小公子?!”
之前还送过他夜灯。
贺兰澈急匆匆地,险些从他身边掠过,终是转身返回,拉着更夫问了一问。
幸好问了,更夫明白他的意图后,往南山方向一指:“方才有位小姑娘,出了义诊堂,披头散发,跟女鬼似的,往那山上飘去了!我看得真切,绝不会有错。”
又问过见到她的时间,更夫说:“应当去了有一个时辰!”
鹤州地貌多丘陵山脉,兼有水域、平原,素有“六山一水二分田”之称。
更夫所指之处,为上双郡的三峰山,这两位外地人从未去过,贺兰澈便托请更夫细解地形。
那三峰山,本属怀玉山脉的峰林地貌,前山后山共分有三座奇峰,供春季游人赏花,每峰登顶各设一条步道,因而有三条路可走。
于是贺兰澈不做遐想,施展出一阵一阵的幻形引路,往那小山上冲去。
巧得很,正值季临渊从马厩中策马疾驰,被贺兰澈拦下,蹬身与他大哥同乘一匹马,便往三峰山寻去。
策马很快就到了,想来步行之路应该也不会很长,可是长乐会轻功,就不知道她何时上去的。
见山脚下立着三块指路木牌,分别标注着三条徒步赏景路线:
巨蟒峰为小环线,奇峰怪石,重峦叠嶂,登顶需用一个时辰,适合偏好紧凑行程的登高客;
女神峰属中环线,登禹皇顶可俯瞰杜鹃谷云海全景,登顶需用两个时辰,多为登高客青睐之线。
玉帘峰则为大环线,沿途串联起瀑布群与碧潭交织的山水画卷,登顶需四个时辰,往往需要一整天探寻,适合热衷徒步的登高客。
“真亏她有闲情逸致,夜半登山……”季临渊脸色晦暗难明,若长乐真是半夜发神经陟山观景,倒不如回去等她。
贺兰澈不依:“不会的,她今夜举止反常……”
他按下被她“轻薄”的事不提,像季临渊解释:“她又拒了我一回,还说什么‘两不相欠’。大哥,我只怕她出事!”
季临渊指尖敲了敲木牌,语气冷静:
“若说她突然寻短见,理由是什么?被你烦到对世间再无眷恋?可她今日明明能下地行走,分明是喜事,太久没活动,兴致来了想看日出也不无可能——罢了,暂且按最坏的可能想,先看这三峰地形。”
“阿澈,你看这巨蟒峰,陡峭如削,若选此处跳崖,去得方便,死得利落。而从女神峰一跃而下,是杜鹃花海,倒也符合女子爱美之心……”
“大哥!!”贺兰澈急得额角青筋直跳。
季临渊终于敛了调侃:“玉帘峰需四个时辰登顶,她刚能起身,体力不济,无论寻死还是赏日出,都非首选。”
缩小过范围,料定长乐当在巨蟒、女神两峰之中。
季临渊:“我去巨蟒峰,你去女神峰,寻到人便发信焰。”
贺兰澈刚要动身,突然转念:“巨蟒峰步道险峻,骑马不便,我轻功更快,换我去!大哥骑马去女神峰,山脚到山顶的缓坡路,省时些。”
一念之间,两人就此换了路线。
贺兰澈幻形引路,如夜燕般往巨蟒峰掠去;季临渊翻身上了金骏马,缰绳一扯,马蹄声踏碎夜色,朝女神峰方向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请各位根据上下文信息,快来做选择题,长乐在三峰之中哪一峰?
[好运莲莲]澈子哥要如何才能找到她?
【船宿】三个男模,各有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