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早膳我买了肉饼汤和米粉,你快尝尝!”
贺兰澈起了个大早,见她留了窗,喜不自胜,来不及熬粥,饭堂的餐又没什么食欲。他灵机一动跑到街市口去选了些鹤州当地风味的早点,趁温带回。
长乐早就漱洗好了,今日镜无妄会来,她还认真改了妆,此时在窗边坐好,闷闷地对他说声:“请进。”
那桌案上便摊开两个竹筒盒,盒子里各装了一只瓦罐。
他又为她一一掀开,摆好竹筷,介绍道:“昨天喝的粥,今天想给你换换口味。这一份是早市买来的肉饼汤,这一份是黄胡记的‘肉沫汤粉’,我拿不定你口味,便买了两种,你先选,选了我再吃。”
揭开瓦罐的瞬间,长乐能闻到两份肉汤的两种香味。那肉饼汤上浮着几星油花,除了肉香还有些许清甜。
“这肉饼汤可是鹤州有名的早膳,肉饼是黑猪纯瘦肉捶打而成的,汤是以山泉水熬的,清淡又鲜香。”
长乐的眼神不自觉往另一份肉沫汤粉望去。肉沫像是半肥瘦的前胛肉剁成,既有油脂的丰腴,又不失瘦肉的嚼劲,手工米粉吸饱了肉汁,软糯中带着几分糙米的颗粒感。明明没有放调料,只有几根青菜,一排肉沫铺在米粉上,却看着让人垂涎三尺。
她没有味觉,也知道一定好吃。
“这家米粉幸好我去得早,我刚买完后面便排起好长的队。你想吃,就让给你吧。”
贺兰澈看出来了,将汤粉挪到她面前。尽管他也更想吃汤粉。
不料长乐却欲言又止:“我要肉汤,你吃米线吧……”
“真的?”
“汤汤粉粉的很麻烦,我要肉汤。”
贺兰澈十分狐疑,她明明看见汤粉时眼神放光……他自觉地去旁边端只小方凳,打算和她并排坐在窗前的木桌上,却见她已经用筷子将肉饼搅碎,端起肉汤一饮而尽,囫囵吞下,对他说:“我吃好了。”
“这肉饼里加了细碎的马蹄粒,既绵密又有荸荠的脆爽,吃的就是口感,你不嚼,就没有乐趣了。”
长乐没说话。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可要开动了!”
贺兰澈端过米粉,摩拳擦掌,但吃之前,还是先挑一筷子到她那只干净的瓦罐中,“唔……我知道你也想吃,不用留给我的,早知道我买两份!”
长乐很好笑地瞧他一眼,她只想着反正已经没味觉,吃哪个都一样的铁锈味,他想吃米线就让他,而已。更何况肉汤方便,米线要吃半天——便是半天的味同嚼蜡。
但她不想让贺兰澈看出来,他那殷切而期待的眸子一闪一亮,长乐只好重新拿起竹筷,听劝地挑了一根,慢悠悠吞下,假装品出鲜味。
贺兰澈这才放心大快朵颐,看他吃得实在投入,长乐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很喜欢吃米线吗?”
“对。昭天楼在西北,那边常吃面食。后来我久居邺城,那边也吃面食。随我爹爹游历州川,每每有米粉可选,我们家都要去,我觉得比面食好吃很多。”
“那你吃过饵丝吗?”
“饵丝是什么?”
“也是米做的一种小吃,滇州那边除了米线,早膳午膳都爱吃这个,可以卤,可以煮,可以烤,可以炒。我也觉得比面好吃呢。”
“我很少听说。”贺兰澈吞下最后一口米粉,那油汤在他红润的唇上亮晶晶的,长乐提醒一下他,他便掏出锦帕来擦干净了。他顺手将木桌收拾好,擦得一丝不苟。又顺手打盆清水将锦帕清洗干净,晾到木架上,才作罢。
“还真是属田螺的……”
“什么?”贺兰澈没听清也知道她在笑话,“我水象门常年游居,遍访河工水脉时,不习惯带婢从。就是父亲为我母亲做这些,我也学会了。”
昭天楼中雇工三千,来去自由,只签契,领奖薪,并不设奴与婢。楼中琐事要么自立,要么只由护工打理,除了在邺城王宫内,他确实没有用过婢从。
……
长乐望着天,有些出神,她父亲爱重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
贺兰澈净完手,一滴水珠也不剩,才来推长乐的轮椅,“你方才问我饵丝,是不是想吃?明天我为你去找一找。”
长乐作“虚弱”状,爬向轮椅,坐定了,喘一口气,才说:“找不到的,只有滇州有,别白费工夫。”
贺兰澈闷闷地“唔”下一声,心里却记了下来。
“这会儿时辰还早,我们去院子中逛一圈吧。”
贺兰澈惴坠一晚上的心这会儿才安定下来。长乐总是忽冷忽热的,昨日醒来对他很热,下午被言语冒犯就对他冷了,今早却又热……看来她是一只风车,总是轮流转,不会一直好,也不会一直坏。
贺兰澈觉得未来可期!
他推着她,刚跨过西院的月洞门,便听见一阵集合“哼哈”的喧哗。
贺兰澈:“什么动静?”
长乐嘴角浮出一抹邪笑:“在练梢子棍,走,咱们去看看。”
留守义诊堂的十几名医师,青衣黄衣的,此刻都聚集在堂中院辟出的空地上,站得有些拥挤。
想必是昨晚通知得突然,好些医师的梢子棍根本就没找到,有人只能用木枝替代。
有的师兄兴致勃勃,有的师姐则意兴阑珊。辛夷师兄已经在首排站立,正在带练。
吊着手臂的药王则在空地远方的亭子中坐着喝药汤,时不时往那边扫一眼。
长乐的木轮椅刚一出现时,药王就注意到了,那身蓝衣锦袍浮光流影的公子正推着他那“虚弱”小徒弟往自己身边而来。
轮椅定下,贺兰澈弯腰拱手施礼:“晚辈贺兰澈见过药王前辈。”
药王点点头,见是他推着长乐,也不惊讶。昔日贺兰澈陪季二公子在谷中求医时,他们也算朝夕相处过,后来贺兰澈老是去缠着小徒弟,不过这小子行事光明磊落有分寸,心地也还算可以,药王只是暗睹,并不置喙。
长乐活得太苦了,有人能分分她的神也好。有人能让她生出除仇恨以外的其它念想,那更是再好不过。
“孩子们,过来坐。”
贺兰澈将长乐的轮椅稳稳架住,又去那荷塘边端根小凳子,挨坐在药王与长乐中间,加入寒暄。
“乐儿,昨晚施过针,今日感觉如何?”
长乐配合道:“师父神针,今日肺腑比昨日清畅更多了。”
这进度是报给贺兰澈听的。
“前辈,您这手……”
“哦,呵,来路着急,绊了一跤,小伤,只是我这一把老骨头,才包得严实些,不碍事,不碍事。”
药王有些尴尬,“到底是一把年纪啦,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好得快。”
“前辈不老,四十不惑,看着却像三十而立,风华正茂呢。”
“哦呵呵呵呵!”药王笑出一声鹅叫,“你忘了,咱们六年不见,我都快五十啦!”
贺兰澈一想,也笑,“是啊,那时晚辈还未及加冠,如今一晃眼六年,时间过得真快。”
药王反复打量贺兰澈,嵌玉丝绦,乌发高束,也夸赞道:“你今日打扮得很是精神,有朝气,甚好甚好。”
贺兰澈心中想着什么,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今日不是要见五镜司司正嘛,咱们要受他们赔礼,当然应该神气些。”
这话就更对药王的胃口,他又被贺兰澈逗出一声声爽朗大笑,引得那边练梢子棍的徒弟们纷纷侧目。药王看他们练得那叫一个群魔乱舞,于是清清嗓子,冲他们咆哮道:“还有三节,继续练。糜侯桃!别以为我没盯着你。”
糜侯桃师兄一幅睡眼朦胧,生无可恋的神色,带着怨气将手中两节梢子棍加速乱挥。
“前辈,晚辈不解,医师们并无内力,何故要苦练这棍法?”
“我们做医师的,虽说受人尊敬,却也难免遇到个别患者搅蛮。这些孩子将来出谷要自立门庭,练练棍法比不练要好,危急时刻能掏出来应付一二,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何况,我请教过大觉寺高僧,又汇聚了五禽戏的招式,既强体魄,又御强敌,一举两得。”
看得出来药王对这梢子棍十分满意,他望向贺兰澈:“贺兰公子若有兴趣一学……”
“嗯……”贺兰澈婉*言推托道,“恕晚辈直言,晚辈观察他们所使的连枷,款式有些古朴,若前辈不嫌弃,我愿为药王谷改良一番,或许威力更猛。”
“怎会嫌弃!这棍子若能并联昭天楼奇门遁甲之术,那真是再好不过!”
药王开心至极,轻抚胡须,回他一份大礼:
“贺兰公子一家如今仍在邺城任守?我听说前些年,邺城主有意将爱女许配贺兰公子,你与其兄情义甚笃,亲上加亲,好事一桩。不知为何如今,你还孑然一身呢?”
贺兰澈痴迷长乐,已到天下无人不知的地步。他此时耳尖绯色,但却顿悟,很是感激药王——这些心意没有由头,他自然无法向长乐吐露,此刻药王看似打趣、多管闲事,实则是在帮他。
只听贺兰澈回道:“都是长辈间的玩笑话,季城主敬仰我家长辈,才待我如子侄,有了这些客套话。论身份,城主千金尊如北辰,贺兰澈却如萤火之微,她与我皆无意,当不得真。”
“况且……实不相瞒,晚辈心中已有明灯,她似是《千金集方》里的虞美人,看似处一时失意,孤标傲世,实则坚韧高洁,秽壤不染。晚辈一生能遇见此花,自然装不下别的花。”
药王实在欣赏他一身磊落光明,襟怀坦白,为他搭桥道:
“哦?公子竟熟读我家先师的《千金集方》,让我想想——先师载虞美人‘此草生郊野,花色秾丽,其白者似雪,其赤者如血。白者入药,能安魂魄,疗惊悸。如遇逝者之思,煎汤沐发,可解郁结……’后面怎么背的?长乐,为师想不起来了。”
“虚弱”版的长乐在旁边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觉得世界安稳,此时都快睡着了,不搭话。
他俩都习惯了不被搭理的感觉,药王憋笑又道:“昔日项王困于垓下,虞姬自刎,血溅野草,遂生此花。‘其色如美人啼血,其姿若舞袖凌风,故兼得刚柔之性。药用当辨其色,白花偏于安神,赤花偏于活血,然毒性随色加深,用者慎之。’
“贺兰公子只见花美,就不怕这花有毒?倘若将来,一腔真心如春水东流,可如何是好?”
贺兰澈嘴角微扬:“还请前辈莫要打趣,爱花不必摘撷,自然生长就好。既不强求开花结果,何来春水东流之说。”
药王凝思片刻,突然眼眶湿润,“爱花不必摘撷,自然生长就好……你说得对。可年轻人长了一张嘴,就应该把什么话都说出来。说出来,没结果也好。倘若一直憋着瞒着,将来错过,徒留遗憾。”
贺兰澈不解他话风突变。
“我有一个朋友,是颗枣子,年轻时候,那枣子也爱上一朵虞美人,美人喜欢橄榄,不喜欢枣子。后来枣子想着,丑橄榄家住滇西宝地,沃土生香,适合开花,就什么都没说,谁知道那花香消玉殒,徒留枣子悔恨。”
“师父,你话有些多,都没看到那边有人来了。”长乐睁眼,打断道。
【作者有话说】
《千金要方》有,唐代孙思邈老师著作。
《千金集方》内对虞美人的注解,当然是荷桃粥编的-
云南生橄榄,山西生枣子,药王谷架空五台山,在山西。
如此而已-
第52章
“前辈您看,他们来了——那位就是我大哥,季长公子。”
贺兰澈率先起身相迎。
“哦,老夫空为季二公子治病多载,还未曾见过长公子,听说他来时受了伤,被我这坏脾气小徒所治。她没有唐突长公子吧?”
“没有……大哥他一向盛赞长乐姑娘,幸得她妙手治疾,不仅让伤好得极快,也让二哥哥病情好转呢。”
贺兰澈看了眼亭外,很是心虚。这里就是自己和季临渊坠塘的荷花泥池,此刻残荷已被拔干净,正预备新种。
亭子修在湖心,两岸分别连了一段廊桥。廊西是辛夷正在带练梢子棍的空地,廊东则连接东院病房。
季临渊带着弟弟妹妹往此处来,想是听说药王昨夜到了,今日提早来拜会。还要商议与五镜司会面时,双方最好同仇敌忾。
季临渊屏退身后一众精御卫,正在交代些什么。
药王站起身,吊残臂,单手整襟立领,与贺兰澈一道注目迎接来人。
“乐儿能与邺城贵客们相处融洽,我就放心了。”
他倒要看看,能让长乐暂忘深仇,不惜舍命为之挡上一掌之人,究竟精绝在哪里。
晨光漫过荷花池,季长公子的鹤羽玄金袍掠过廊桥,腰间坠的麒麟兽折射出棱光。待他行至五步之内,药王才惊觉他身后还有两个人,几乎被他盛芒所覆。
“晚辈季临渊,见过药王前辈。”
长揖时,他金冠上环了一圈的流苏,纹丝不动。
躬身起,他眉若青崖松,眸含九皋鹤。季长公子与药王相视,将平日一腔威凛,尽数敛于眼下阴翳,只剩敬意。
他朗声再道:“吾再以邺城客居之身,代舍弟临安,舍妹雨芙,谨以邺城祭三牲之礼,叩谢药王大恩!昔日吾弟沉疴不起,得药王银针续命;虚羸濒殆,赖药王回生。药王大德,没齿难忘,然今日才得拜见,唯有焚香顶礼,愿药王寿比南山,杏林永茂!”
季临渊站在前方,季临安、季雨芙侍立其后,同施一套邺城大礼“拂云三叠揖”:云袖交叠,退半步而倾,指拂虚尘,往返三次。
药王看得眼花缭乱,却也面不改色,从容受来。随后他抬起一只手臂,亲自扶起季临渊。
“长公子折煞老朽!白衣之身,草野之人,有幸搭救季二公子,自当倾尽全力。今日首见长公子真容,果真北斗为骨,麒麟作衣。季长公子之风仪,不愧为季洵大将军后嗣,恍惚间竟让老朽得见当年大将军镇守碎叶,大破辽军鞑虏时,那渊渟岳峙、威镇八荒的气象!”
药王夸的,正是这三人祖上赫赫功臣季洵大将军——邺城百姓心中天神,子孙无不崇之敬之,更是季临渊心之所向。此刻被夸到点上,他胸中一腔鸿鹄之志化为对药王的无穷敬重。
药王为季临渊引座,又夸他身后的小姑娘道:“方才贺兰公子称赞邺城千金灿有‘北辰之姿’,老朽观之,季三姑娘,果真如《论语》所云,北辰居其所,合该万星拱之。”
再轮到那病恹恹的季临安,熟人亲切,药王就不再夸了。他撑着单臂,夺过季临安的手腕诊脉,半晌道:“嗯,似有回转。我这两小徒的医术也堪到火候了,不算辱没师门!”
长乐稳稳坐在轮椅上暗谤:师父一开口,全是人情世故。
季雨芙到底年纪小,昨日见过长乐后,回去立刻嚷嚷着没劲,从贺兰澈画中期待了很久的仙女姐姐竟是个普通凡人,是她对长乐的颜值期待太高了,一见也不过如此。
此刻见鼎鼎大名的药王也只是个普通老头,虽夸了她,却听不懂,想来贺兰澈聊起她——定没说什么好话。心不在焉,就问了声“药王爷爷手臂怎么摔断了?”又被季临渊呵斥失礼,她生了气,嚷嚷着要往其它地方逛去。
季临渊给小妹安排了去处,落座觉得清净,不再拘礼。
亭中只有石桌,没有凳。贺兰澈又去捡来两张,刚好四张,药王坐在北面右首,贺兰澈让座,季临渊则坐药王左下,季临安又左,由此围了一圈。
药王暗暗打量几人,季临渊与贺兰澈手掌通红,想是受了伤。
季临渊将手掌藏于袖中,与贺兰澈一对视,便一幅“下次跟你算账”的嗔怪之相,贺兰澈则在偷笑。
药王假意不知其中弯弯绕绕,诈道:“流言无稽,纷纷扬扬,我听说原是那五镜司与各位争锋,错手伤了小徒。而非小徒主动为长公子挡上一掌,可为真?”
季临渊与贺兰澈纷纷缄默,他们避而不谈的话题,此刻倒被药王当着长乐的面戳破。
贺兰澈一直想知道,长乐为什么去挡那一掌。
不过他没问,是因为最关心长乐的伤,不愿拿这些有的没的来耗费心力,且他坚信一点:“她连我都不理,又怎会理我大哥呢?”
一向不多言的季临安开口:“个中真相,不如听长乐姑娘说。”
见几人的目光投来,贺兰澈殷切,季临渊深晦,药王则是真好奇。
“我……”长乐被问得突然,还当着众人面,脑中只能飞快编着瞎话。
那一掌,她在高台之上,自是看得清赵鉴锋发掌时狗急跳墙,招招猛冲贺兰澈而去。在场之人却都在平地烟雾中,难辨身形。等贺兰澈用轻功移开时,季临渊正好接替,她又突然飘临,这一巴掌便像真真切切为季临渊挡下的。
此时长乐脑中浮出几种选择。第一,承认就为了贺兰澈。这选择刚跳入脑海就被她掐灭了,于是她想出第二种。
第二,踩到芭蕉皮。可恨她多年不吃芭蕉。要说出口时止住了——还有第三种。
第三,就是为了季临渊——选了,就等于承认流言报,她与季临渊夜里幽会之私情为真。
……
这第三种,她躲闪着贺兰澈汪泉润玉般的眼眸,实在说不出口。
“我……”长乐下定决心,瞧了眼左廊外,梢子棍正在收操。那位遣散众同门后,挥汗如雨的、敦厚无比的、可堪托付的辛夷师兄,正迈着坚定的步伐,往亭中走来。
她定了定神,幽幽开口:“我是受师兄嘱咐,才这么做。”
药王、贺兰澈、季临渊、季临安:?
辛夷刚收起棍,站定,正欲回禀,却见四双眼睛一齐望着他,一只心虚背影转动轮椅,转过眼来,冲他狠狠点了点头。
辛夷什么也没听见,却也下意识认道:“是我……啥子安?”
长乐:“我听辛夷师兄常忧心念叨,药王谷义诊,而邺城慷慨出资,情谊珍贵。我二人受师命,自然不能让贵人在义诊堂前有所闪失,否则师父该如何向邺城主交代?念及此——我此前与长公子多有误会,危急关头,自责万分,何况医者恻隐,便……便甘愿一替。徒儿微末之躯,身如浮萍,不比两位公子尊贵,替一掌,还了公子恩情,也就罢了。”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这番剖心,贺兰澈尽信,眉心动容,疑窦消尽,只有一腔心疼。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这番剖心,药王感到迷惑,看来她心中对季临渊确有不同。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这番剖心,季临渊疑七分,信三分,微微自责从前和她锋芒斗气,是否有些不必要?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这番剖心,辛夷头顶如天雷轰过,炸翻他家先人板板……
药王皱眉:“辛夷,你当真这么说?”
“是!”辛夷长吸一口气,熟练地将锅背好。其实也不算背锅,他确实说过这些话,只不过都背着师父。
他很快冷静下来,看眼长乐,帮她找补,紧张之下带了几分渝州的家乡口音:“师妹虽冷性、不擅表达,实际她一天到黑都很为病人着想!上回她和公子们在池边摆龙门阵,不小心把长公子推到水里头——哦不,脚下打滑把长公子踹下水。她心头一直过意不去,想赔礼又不好意思。”
长乐不语,只一味用沉默回应。
“哦?推下水?”药王看向季临渊,像个睿智家长欲要主持小儿间打闹的官司。
“意外而已,池边湿滑,先是阿澈不慎踩空落水,长乐姑娘欲要与我一同相救,心切相撞,我不慎失足。池塘泥浅,并无大碍。”季临渊开口相护道,与长乐各看一方风景,眼神并不交集。
“更何况在下钦佩,二位堂主护守义诊尽心竭力,平时相谈甚少,互不相知。此次季某与镜司之争执,连累药王谷,很是过意不去!若非长乐姑娘舍命相救,还不知季某今日光景,说起来,姑娘昏迷不醒,季某想当面道谢,一直寻不到机会——幸好有阿澈,知我懂我,替我还了这大恩,不至于让季某日夜愧心。”
季临渊起身,又向长乐浅施一礼,做给药王看。长乐亦挤出笑意回他:“长公子不必挂怀。”
她想起来了,前几日,因是师兄说她的药要熬很久,贺兰澈便白天守药,晚上守她,衣不解带,困极了趴在桌上眯觉。她醒得断断续续,依稀察觉窗边有人影,却难起身,只看到两次金纹冠带,应该是季临渊。
这人何故白日来了,夜里又来?
……
如此谈下去,倒也能合上季临渊原本的打算,他趁势:“说来说去,都是镜司之祸,听说,今日午后,司正镜无妄要一同约请咱们,先生看——”
药王捻须苦笑,示意他那只摔断的手臂,脸色沉下:“来路上,恨不得将那劣人千刀万剐。所幸看到长乐没事,这心气也就顺了。昨夜我听辛夷讲,到底也是我那杨师弟——多事传信,先惹出来的祸端。”
药王先起身,其余人则跟着他起身。
“你们不觉得这湖心亭有些打挤?容不下我们这些人的膝盖,走吧!既然午后还有贵客登门,咱们先去前堂等着——辛夷!”
“哎!”辛夷师兄乖巧应声,药王叮嘱道:“看你这满头大汗,先更衣,再到前堂。最好也似公子们一样,好好整装!拿出些精气神来,别让一品大官人看低我们这些青囊草医!”
这轮椅的掌推权,自然又落到贺兰澈的手中,他理直气壮推起长乐。
往前堂而去的路上,贺兰澈俯身问长乐:“你饿了吗?”
长乐看着日头,回道:“巳时而已,离午正还早,你饿了?”
“我怕他们都是话多的,太能谈讲,你若饿了,便同我使眼色,我带你出来!”
长乐心下一笑——谁还能比你话多不成。
“待会儿你若觉得身子不舒服,要随时同我说,我看他们少不得还要撕吵起来,你千万别忍着疼。”
“知道了。”
贺兰澈附耳低语:“你万万答应我,今后无论何时何景,定要先保重自己。方才我就想告诉你,你不是浮萍,更不是微末之躯,今后有我在,你更不必……”
“咳咳啊,”药王一路听得哆嗦,“这泥塘边是有些湿滑,还要再整修才行!长乐,过后记得转告你大师兄啊。”
季临渊有意讨巧,来搀扶药王:“前辈手伤不方便……”
药王悄声问季临渊:“他一直都这症状吗?”
“是,常常呓语,我们都习惯了,不知先生可有方子治治这憨货的癔症?”
“哦,相思痴症,无药可医~”
*
昨晚长乐与师父碰面的前院内堂,大清早就被收拾好了,也不知是谁的心思周道。
内堂之中,窗明几净。中心悬挂先老药王孙阕的画像,下设八对素木圈椅,东西各四座,座上不置锦垫,只铺了薄薄一层草编席。整个内堂熏遍辟疫香草,余氛袅袅,药气透心脾,让人走进则烦忧尽涤。
季临渊先扶药王往右列第一尊位坐下,却见药王打量陈设时眉头一皱,等辛夷师兄换好衣服过来后,才问他:“五镜司要来几人?”
辛夷心中微算:“回师父,应是三人。”
如今堂中有六人,长乐坐轮椅上,不算,这八张座椅该刚好。
药王骂他:“你糊涂了,那几人来赔礼,是坐我身边?还是同长公子坐一列?镜无妄倒也罢了,那些伤了你师妹的劣人也配有座?”
辛夷立刻了悟,重新铺设席位,季临渊与贺兰澈同上前去搭手,听药王的指挥:“搬两张座儿到你祖师爷挂画下,辛夷与我坐北面。这西面设两席,东面设三席,撤掉一席。请公子们坐东面吧。”
于是季临渊坐了右首,季临安次之,贺兰澈坐第三席。
还剩了把轮椅,和一脸虚弱状的长乐……药王正在考虑,让她坐北面还是东面时,却见贺兰澈那难舍难分的模样,眼巴巴望着自己。
“贺兰公子,就劳烦你下午照看好小女,她渴了添水,不好时送她出去,好么?”
贺兰澈:“前辈放心!”
人都坐定了,等着天光,料定下午有场恶战,都不太放松。
长乐更是有意无意摸着自己的脸,甚至还问了贺兰澈:“我今日妆容如何?”
贺兰澈:“放心,与你原貌相去甚远,绝对看不出……”
“嘘。”她放心了。
药王蛐声问辛夷:“确定你杨师叔来不成吧?”
“旧庙这几日正是防疫收尾关头,师叔过不来。”
药王也放心了。
季临渊像是在与贺兰澈说话,声音却抬高得让所有人能听见:“据说这镜大人原在闭关,此回是临时出关,贵国君本派了身边亲信公公跟着,不知道如何谈妥,只有镜大人自己来。”
“大哥,你消息好灵通……”
贺兰澈出口后才惊觉此话不该说出口。
他在药王谷呆久了,不管她们让不让他融入,反正他已自行融入,而兄长却是敏感身份。
于是贺兰澈又抱歉道:“无状,我是想问,这事儿已惊动陛下?”
药王用没摔伤的那条手臂指了指那张悬挂着的画像:“自是托了祖师爷的福。”
众人一起瞻仰那张画像,绢帛之上,老药王身着葛布青衫,踞坐松下磐石,颔下白髯随风轻扬。
药锄斜倚松干,背后三叠远山,山下有河川。
“药王真人坐忘图……”贺兰澈看得最入神,念着画像上的几行小字,“悬壶陟岐,本草为舟。”
“贺兰公子好眼力!听说公子不仅承袭昭天楼水、木二象门绝技,连土象门之‘须弥造像术’亦是精绝,既擅雕刻人像,见赏这画像如何?”
这画像的笔法真心一般,很一般!不知出自哪位画家之手,比贺兰澈在楼中见过的任何一幅都差多了。
但他纵是再率真,此刻也不会说真话。
“此画,大抵是哪位感念先药王的病人所送吧。”
“嗯。”药王拈须一笑,“是家父所作!”
贺兰澈:“……”
好险。
药王起身,抚摸画像解释道:“先药王孙真人,论师承是家师。论天伦,他只是我的爷爷孙阕。世间传闻他老人家活了一百四十岁,哦呵呵呵!实则活了一百零五岁不到!也算得仙寿吧,熬走了我爹,又重收我为徒,后来才收了杨逸风为关门弟子,故而我那杨师弟,行辈在我之后,年纪反大于我,真是颠倒伦常啊!这些天,他一定常常同你们说我坏话吧。”
药王语气诙谐,将大家逗笑了,气氛才轻快起来。
“师父……”是糜侯桃在叩门传禀:“人来了。”
长乐离门最近,看天日,约莫是正午。
药王立刻变脸沉肃,重新坐下,整襟正容,威意扬声:“请进来吧!”
辛夷正要迎接,却被按下:“不必接,你端坐好。”
众人都清楚,五镜司于晋国而言,譬若太阿之锋,威棱赫赫,无人不知。司正镜无妄此番屈尊纡贵,只为属下道歉赔罪,全因药王谷于朝野众人心中的特殊地位而已。而药王还在为长乐中掌之事生气,非要摆谱。
都有些紧张。
不知道会不会再打起来。
此时赤日悬天,众人屏息间,见一身碧衣蹑光而行,他左手提一只锦玉匣盒,右手松松悬腕于腰间,就这么轻巧地走了进来。
这就是镜无妄。
众人猜想中,纵是赔罪,贵如五镜司司正,正一品级、超一品衔的大官,出关亲临,怎么都该车驾朱轮华毂,扈从如云,入门时屏退仪卫,威严持重而进,再官官僚僚地来上一套,给出赔偿,隆重退场。
药王便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也不会正襟危坐了。
长乐第一眼先瞧见镜无妄,他仍着那身素棉直裰,外罩一层朦胧月纱。长乐将前日记忆中的身影翻出来比对——他连衣服都没换。
细看镜无妄尊容,他正笑着,齿如编贝,面如冠玉,四十出头模样,丰神俊逸,神清气爽!悬一方水晶镜于鼻梁,映眸生异彩;周身不佩金玉之饰,唯一柄木镜于腰间。两镜交辉,恰似谪仙人。
方才贺兰澈还在不停整理着装,他今日特意一身交领短襦,袖口收于护臂之中,很是干练。像提前与季临渊约好一般,那人也脱了一身鹤氅,皮裹甲护腕的鳞纹隐于袖口泛冷光。
他们打扮得……嗯,除了像随时要动手之外,还神气骚包,吸睛极了。
就是怕输了气势,结果都没想到镜大人如此质朴且轻松。
镜无妄身后三步远,跟着乌席雪、赵鉴锋,此时皆着常服,神色凝重,脱簪免冠而行。
还有一位生人,离得更远,长乐却隐隐觉得熟悉——那人身着青布直裰,皂色绦带系于腰间,头戴六合平定巾,像个读书人。他并没跟着进入堂中,而是先等在外面,似在候场一般。
众人互相见礼,都是生疏的客套,都在等谁先开口说话。
贺兰澈无畏,忍不住与长乐耳语:“你看那日乌大人领着两个鹤州的小官,被吓得跟鹌鹑一样,今日乾坤易位,一物降一物,镜大人领着他两个,也好像鹌鹑一样。”
长乐:“闭嘴……”
镜无妄显然听见了,憋着一丝笑意,重新敛色,向药王开口道:“五镜司镜无妄携罪下见诸位,亲赍玉匣,诣府赔罪。”
药王不语,扬了扬摔断的手臂,并不再起身。
镜无妄遣脱簪免冠的乌席雪,将手中玉匣奉到药王面前,开匣前,镜无妄又说道:“镜某见诸位,今日为三事。一是谢罪,二是传话,三是与诸位结党。”
没人料到他会这么说话。
镜无妄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自顾自按计划做下去,他又遣一身素服的赵鉴锋,给在座所有人递上一封红包——结果没人领。
轮发到季临渊手上时,他显然很满意药王的态度,不仅将红包推回,还冲赵鉴锋斥道:“此辈曾视吾与吾弟如草芥,今日倒效仿廉颇负荆之态。”
“镜大人这是……”
药王正好打开玉匣盒,本以为是什么金丹灵药救长乐之物,或是什么金玉珠宝赔偿心损之伤。
没想到是一盒枣子,清翠的梨枣!不值几个钱,但新鲜得像能掐出水来。
“忆昔年十五,我摔伤手臂,而孙兄师从先老药王,健如黄犊。谷中八月梨枣熟,孙兄为我上树千回。今日再见到孙兄,想要兄长平息怒火,我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或许黄白俗物比不得这枣子的份量。”
“你是……”
镜无妄此时笑了,轻松,惬意,悠然。
“我是妄妄,你不记得我了?”
药王仔细打量他,反复琢磨他,试着叫道:“旺旺?”
镜无妄:“对喽!”
辛夷、长乐、贺兰澈、季临渊、季临安:?
长乐见辛夷师兄那僵直的背脊终于放松,恐怕又在腹谤:今日有胎神聚齐堂中,是熟人就放心了。
这下,药王总算面色和缓,乌席雪与赵鉴锋却面如肝色,站回镜无妄身后,与他势成三角。
镜无妄重新敛眉正容,对着老药王的画像,喊了一声:“雪雪,锋锋,跪下。”
乌席雪、赵鉴锋交替拍袖而跪,镜无妄则站在一旁,盯着他二人冲着画像上的先药王、座下的活药王,深鞠伏礼,恭恭敬敬,真的磕了三个响头。
“一礼,是仰止孙真人之仁心圣手。”
“二礼,是愧歉误伤孙真人之后徒。”
“三者……”
乌、赵二人磕完了,镜无妄便拱手作揖,亲自向画像行了一礼:“老药王爷爷,我小时候皮猴一只,不好好学书,摔断了手,来药王谷找您接过骨头,那时药王谷外面有棵枣树,十分眼馋,便是孙兄帮我打下来的,却不想经年不见,我的徒弟伤了他的徒弟,自责万分。”
到了这份上,药王仍不多语,只是眉头紧拧,似有伤感之意。
因而镜无妄虽表面轻松,跪着的两个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也不见起身。
半晌后,药王才道:“镜大人已是正一品大官,而孙某白衣之身,故意不起身,强受这大礼,可按律例诛之。”
“二十年不见,我入庙堂屠恶鬼,你闯阴曹救生灵。孙兄,你我今日不论官职,只累德行命数,合该镜无妄参拜。”
“镜大人,请坐吧——”
西侧只有两座,药王表情很明显,还没完全消气。
镜无妄知道他的犟脾气,温声道:“我照傲门戒使一职,如今已缺之,赵鉴锋当日掌伤药王谷神医,此时乃布衣之身,戴罪尙定,不能入座。而乌席雪查案,鲁愚失方,却无大错,罚俸半年,今仍为照疑门戒使,享三品爵职。还请孙兄为她赐一简座。”
“门外那位是——”
药王见镜无妄似有将西侧一座留出之意,询问道。
“孙兄,此番照傲门酿下大错,实起因于赵鉴锋策买流言,刊发邺城长公子与……”
镜无妄转头,细细凝视长乐一眼,看得她汗毛乍起。半晌,他才像想起了名字:“与长乐医师、昭天楼公子的毁誉之报。”
“小报无底线,大报有良知。故而今日,镜司与药王谷、邺城,三方会座,应当寻一见证,记载所言所行,按实报闻于天下,孙兄意下如何?”
药王点头,认可,加了一座,西侧留三位。
镜无妄对外宣道:“就请晋江书局——管理员零三掌事,上座。”
对内解释道:“这位管事就是晋江书局下辖报坊主管,为人公道,晋江之名……已无需镜某再介绍吧?”
众人皆点头,晋江商盟谁人不知?他们能在众多小书坊中杀出重围,久久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某些不可说的玄学加持外,也是因其门下十二行会主事皆两袖清风,小心翼翼,正得发邪。
晋江作为晋国域内很有信服力的书局,颇爱为些鸡毛蒜皮、大仇小节主持公道,此时作为在场见证,再合适不过!
岂料长乐一听晋江书局管三之名,则捏紧袖口,凝神以待。
那人应声而入,只见他年近不惑,额间隐现三纹,剑眉入鬓,目若寒潭藏星斗,鼻如悬胆透清光。
腰间别着铜铁钥牌,牌头镌有字“管理员零三”,行走时铜牌与玉佩相击,发出清越之音。
不愧是晋江书局领事,端的是“文能校勘书错漏,武可镇压小蠹虫”的书局大总管气象。
管三手执折扇一柄,徐徐扇风,扇子正面题写有四字行楷:“支持正版”。
扇子背面则画一丛绿竹飞蝴蝶,配有藏头诗十四字:“晋揽冬夏冷暖事,江历春秋年华长”。
管三于堂中站定后,收拢折扇,与众人相互还礼,就此入座,甚是优雅。
没有花多的时间与大家废话,管三就从宽袖中掏出一册书卷、一只毛笔。正要写字时,袖中却不慎抖落一团黄白交绒的毛发,他伸手去捡,又不慎将桌上册子撞落了。
在场的人都拘着没笑,只有镜无妄与贺兰澈敢笑。
管三竟然先捡毛团,追着撵了好几步路,贺兰澈起身去帮他捡册子。
“抱歉抱歉,这是我家猫猫掉的毛,短毛猫爱粘几根,长毛猫爱粘几团,见笑了。”管三说道,“各位畅言,不必理会我,我只负责记录诸位言行。”
长乐看见贺兰澈将书册合拢,双手奉还时,封皮上赫然印着六个大字,如狂风般卷起她,将她扔回故园闺房中,回到十年前,那她和谁一起看过的,无比熟悉的字——
“晋江书局,首发。”
……
“乐儿?”
“长乐。”
她猛然回过神,大家都在唤她。
“什么?”
贺兰澈提醒道:“方才镜大人向你确认,赵鉴锋是否故意伤你。”
那一掌,百十人都见过,实是抵赖不得,此时再问她一遍,无非是五镜司清审流程的最后一步。
长乐再瞧一眼赵鉴锋,这位昔日耀武扬威的照戒使,在五镜司司正前,也只能脸色惨白,连直视都做不到。
朱衣绣豹锦袍此时只剩素白单襟一件,委地如败荷。
“他是伤了我,却并非故意。”
管三展笔记下。
镜无妄再问赵鉴锋:“并非故意,原本出掌是要伤谁?”
“邺城长公子,季临渊。”
“还有呢?”
“昭天楼三公子,贺兰澈。”
“还有呢?”
“没有了。”
赵鉴锋回答得很平静,之前已经被审过了,此时只是为了记录,才又答一回。
镜无妄展开一份报纸:“赵鉴锋,那篇《震惊!邺城长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原稿是你所作。”
“是我所作。”
“照疑门照戒使乌席雪没有参与。”
“没有参与。”
有关五镜司与药王谷争斗案的案情通报,除五镜司需上报朝堂的供词外,今日所述内容将交由民间晋江书局刊印,分发各州府。
能公之于众的仅止于此,故镜无妄未再多问,便欲向药王致歉。
很明显,方才药王见三人诚心跪拜画像赔礼,且长乐已无大碍,再互相周旋几个回合,泄郁出气后,必会揭过不提……
季临渊当然不会错过有晋江书局在场的好机会,挑破道:“诸位前辈明鉴!赵鉴锋一石二鸟之计何其毒辣。若非错掌误伤长乐姑娘,按赵大人当日计策,他先擒吾弟,再重创季某,我等皆被捉回镜司屈打成招,他再借流言报煽动民心,将药王谷、昭天楼之清誉与邺城强绑。季某恐永无翻身之日。届时,吾邺王父君必将震怒,调集黑骑,大动干戈,讨伐药王谷,甚或引发国战。赵鉴锋蓄意挑起三派纷争,虽其心可诛,然季某尚有一惑,还请诸位解答……”
镜无妄未置可否,只强调结果,且宽慰他:“幸而未酿大祸,长公子得天道庇佑,如今安然脱险,老夫甚感欣慰。”
季临渊皱眉,紧盯赵鉴锋:“若当*日事成,赵大人可算立大功一件?若事败,赵大人可曾料及今日?若无他人指使,岂敢以官位为赌注?何来这般胆量?”
堂中死寂,掉根针都能听见,季临渊咄咄之口,意在影射。
不料,伏罪的赵鉴锋忽然冷笑一声:“事成则成,事败我认。当日接飞鸽密信,我与乌大人连夜疾驰,确欠思量。然邺城勾结境内蠹虫之谋,五镜司早有防备。我既拥玉衡镜,既为照戒使,岂可眼睁睁放容你邺城祸国!放任药王谷与邺城结党埋患!”
他一副狂悖之相,冲季临渊咆哮:“邺城暗助药王谷之资,超出明面申报数倍!尔等借病由,欲与药王谷结盟。昭天楼又摇摆不定,为你一族蛊惑。我唯能出此下策——三人成虎,我既要让药王谷与尔等避嫌,又要让昭天楼与你决裂。皆是我一人所为,无人指使,你不必攀咬其它人,拉高位下水!”
贺兰澈为大哥撑腰道:“赵大人放心,药王谷持身以正,与邺城没有结盟,昭天楼更未受蛊惑,永远不会与之决裂!”
季临渊沉脸,并未回啸,如他所愿,药王那边有了动静。
在场之中,药王最讨厌赵鉴锋,是话也懒得与他说,见他昂首铮铮,认得痛快,也算一条好汉。
于是倏然转身对镜无妄怒道:
“药王谷但求济世救人,不涉党争,此乃先药王遗愿,更是先药王拒官之本心。今日,老夫自负说句真心话:本来义诊耗费,凭药王谷之力自可承担,何来镜司所言‘结党’一说?真是多虑!而长乐本是药王谷定下的后继之人,老夫百年之后,她该是谷中药王。此掌几毁我谷根基!镜大人亲见,小女虽无碍,却也心脉尽损……”
“她伤了,便延误义诊多日,又致多少蜉蝣薄命?老夫忧心如焚,赶赴而来,摔断一臂——此皆因镜司权谋而起,实令人震骇!”
神仙打架,根本没有长乐与贺兰澈插话的余地,连带辛夷师兄都望天暗叹:自己坐在第一排干嘛。于是贺兰澈悄悄问长乐:“你饿了吗?”
长乐摇摇头,神思凝重,除了听几人斡旋,便是有意无意盯着管三看,一直看。
管三则疾笔记录,一直记。
……
镜无妄终长叹起身,觉得是时候了,叫乌席雪也站起来,与赵鉴锋并排,一站一跪。
他没有回应前面的任何一句指责,只道:“我此行出关,除了为他俩擦屁股,还有一桩事,或说为传陛下未颁之旨。”
他直视药王:“陛下感念药王义诊之举,欲追封先老药王为圣君,于四月二十八,先老药王生辰之际,选中京陵特办药王庙会,听说闽南郡的百姓之间,正在为老药王塑造神像,待点睛那日,请孙兄亲临……”
“封禅之岳,五岳独尊,泰山为定!”
第53章
“泰山?”药王发问。
“不错!”镜无妄点头,终于渴了,喝了一口手边的茶,却没想到极苦,像吞了十根黄连,整张脸拧成一张毛巾。
药王:“专为各位大人准备的冬青苦丁,镜兄觉得苦吗?未及小女中掌受伤濒危时饮的穿心莲更苦。”
大家望了一眼长乐,长乐不语。
……她没有味觉呀,她怎么知道。
“嘿嘿苦丁好啊,极苦,却回甘持久,”镜无妄过了苦劲儿,反倒一饮而尽,向众人亮杯底,“药王专门准备必是有他的道理,若苦丁能强降心火,这茶我爱喝。”
药王终于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顾忌将来,也不可太过火,他坐态稍轻松了些:“封禅一事,当年家师多回辞官不受,我亦……”
“哎,孙兄,”镜无妄打断他,此时掌回主动权,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可没指望你会现在答应,我说了,我只为传话,且不过是刚刚我被你怼的没话说了,扯出来缓和气氛罢了。”
药王:“……”
贺兰澈此时猜测:镜大人将诮语说得很诚恳,从不对众人称“本官”,大家也对应当他有好感。
接着就听镜无妄又道:“本官其实对劣徒闯下之祸,无颜辩解。孙兄只见我如今居高位,却不知我隐忧。这些孩子知道什么叫权谋?无非是从书中看、前人中学。不瞒孙兄,我手下乌席雪当年自考进镜司,而赵鉴锋这孩子,是我一手提举。他二人意见不合,却同样怕邺城与药王谷结党,才擅弄权术,出了丑、犯了错。两个小年轻到底火候不足,又岂知,从古至今,结党靠的都是姻亲捆绑或师生关系,权谋手段多来自于灵机一动……”
镜无妄停顿,似乎扫了一眼季临渊与贺兰澈,又转头道:
“今日,恰好请来晋江书局的三当家,本官就直说了。”
管三闻言,停笔,对镜无妄报以羞赧一笑,十分儒雅。落在旁人眼中,这位一点都不似每年“晋江论谈”中,常常孤身舌战群儒,能与众文人对骂三百回合的大总管。
镜无妄:“各位若常看民间话本,应当比我体悟更甚。有些酸腐文人论政时,笔下生花,多靠臆想,恰似庙堂空谈的腐儒,连衙役跑腿都没见过,偏要写运筹帷幄的将相。他们书中那些呼风唤雨的主子,真当属下都是提线木偶?若属吏有翻云覆雨之能,早把主子踹下金銮殿,安能坐视其耽于风月,徒耗光阴?恐早取而代之……”
众人哄笑时,镜无妄借机对管三道:“这段大总管不要记哦,我怕传出去被打,贵书局文人有悍将之风,天下皆知。”
管三笑眯眯地,回到:“好说好说,我们家小作者也是混口饭吃罢了,各有缘由。”
于是镜无妄再对药王道:“孙兄不知我苦,实则镜司政令推行如泥牛入海,能溅起半朵水花就算烧了高香。属吏推诿扯皮的本事,比韩信点兵还多八百种花样:今日说河工决堤,明日称粮草霉变,后日又道天象不利……总之,全是借口。可怜那些办实事的,白天被公信埋成山,晚上被噩梦追若丧犬,如厕都得算时间,稍有不慎,小错覆盖大功,立即遭万人唾弃。”
“更可笑,有心人常妄想政令能言出法随,堪比归墟府术士的长生药还荒诞。若要下属拼个鱼死网破,明日他们就能让你体验什么叫‘按下葫芦起了瓢’,因而各州府,老辣官僚都懂留三分余地——真要次次全功,明年便要你翻番,后年便要成仙,大后年直接烧纸。”
“可见我镜司政令通达者若有六成,已是万幸。属吏推诿扯皮者十之八九,稍有差池便生枝节。”
药王终于拈须展眉,回了一句话:“筹备义诊前期办得磕绊,提案申报迟迟不下,章章难批,确实如此。”
时机对了,镜无妄从地上捡起赵鉴锋,眼神却看着乌席雪,开始批评:“是啊,孙兄——故我常诫谕她们‘一事毕,方及一事’,犹怕不知深浅者,妄图一蹴而就。纵有偶成全功者,必伴大患于其后。深谙治世之道者,宁守其半而不取其全,盖因全功易启,贪功之念,反为祸端之始也。”
这一番话,大家都在心疼管三怕是记录不完全了,但他似乎凝神贯注,五指如飞,一气呵成。
乌席雪听完脸羞得通红,赵鉴锋则面如土色,片刻后只剩落寞——那日持令提马叫喝的高官盛气全然堙灭。
镜无妄亦是讲到季临渊心坎内,他常年代邺城少主之职,深有体悟,犹是发自肺腑钦佩起镜无妄于谈判时的功力。只是细思时又不得不为了邺城而冷呛道:“镜大人要为部下托辞,原不必铺垫这许多。镜司自诩能照戒诸恶人、恶徒,今日也定当不会为他们强行遮掩吧?”
“嗐!季长公子还是误解我了。”
镜无妄还是笑,宽展如云般的笑,无论风浪雷暴,遇他一如入深海,溅不起怒涛,只化为温和。
“我是要为孩子们的过失向诸位道歉,却不得不先说明始因。你我之间,晋国邺城之间,本就只有立场,没有善恶。此次五镜司照傲、照疑两门戒使,犯下大错是事实,牵涉冒犯药王谷与邺城,事情总要有个结论。我知季公子与孙兄、长乐医师都是仁心之人,或许能体谅她们吧。”
门外春日似乎已经过了午正,暖阳斜斜漫过济世堂内,一道碎光恰好洒在镜无妄身上。只见这一身朴棉青衣外罩的那层朦胧月纱,开始渐次晕染出颜色,举手投足,衣袂垂落处折射出正道的光。
镜无妄点了眼前女子名字,诚恳温和,却目光如锥:
“五镜司立足之本,在于清明,是故你们犯错,我绝不遮掩。乌席雪——本朝女官制得以开先河,实乃前人挣扎嗑撞才争来的,这背后牵扯着百年博弈的经纬脉络。你当知,朝堂之上的女官推行政令,面对盘根错节的刁难,绝非振臂一呼便有应者云集。你当知,当权者的偏见,不是朝夕之力便能扭转。女官制要长存下去,得靠一桩桩实绩,事情没办好,什么都是妄谈。此回你栽了大跟头,不是你缺少一腔披荆斩棘的勇力。你之错,错在心急,心急则难成事、易毁事。如今你位极三品,我却在罚你众人之间周旋折腰,洗去尊严,可有不服?”
乌席雪震耳欲聋,再次低头认错:“学生在这次教训中得到很多,洗去一些体面算什么!若连这些都受不得,枉谈以后。”
她转向药王深深一拜,以显示诚心认错:“我愿弥补。”
药王知晓此次之事与她相关不大,在其位谋其政,她与邺城龃龉更多,因此对她还算和颜悦色。
镜无妄未停,继续转骂赵鉴锋:“此回大错,九成在你,我知晓你素来办事,就爱擦边。早有告诫你,你却不肯听。此次乌大人规劝你,你更是一意孤行。我知晓你不服她,可乌大人能立朝纲,岂是单凭圣眷?她二十载独居值房,青灯黄卷熬妙龄,才换来璇玑镜在握,虽为女子,见识、格局又哪里输了你?当然,你被我提拔入傲门,尽心尽责,不可否认,如今你撤职待押,手中玉衡镜也被收回……”
提及玉衡镜,赵鉴锋垂头哭了。二十载霜刀雨血,一步一步爬上来,玉衡镜载满他的春风得意。
镜无妄稍微温和了那么一丢丢:“论你初心,照戒使缉拿罪恶心性之人,守卫朝纲,是应尽本分。你错在行事恶劣,不择手段,往常执行公务时走捷径、耍小聪明、擦边,都被功劳盖过,如今栽了大跟头,是必然。唉,后面也不用你在场了,你就向诸位好好赔礼,回去领罚吧……”
赵鉴锋拂袖擦去眼泪,也第三次朝众人拜过,自己乖乖的就下线了。
两个大官被骂得酣畅淋漓,众人才知一物降一物的厉害。不只是长乐,连季临渊心悦诚服之色愈发浓烈,他自诩自身舌战谈判功夫已经了得,猛然意识到镜无妄才是他永恒难敌之对手。
季临渊虚眼打量镜无妄身形,还好,不算内力丰厚之人。论武力,将来若是……
“要记的,就是这些,剩下的便不可为外人道了,今日多谢管三大总领!”
只见管三收起手中之册,递与镜无妄,镜无妄则走到药王身边,与他共看,不好落了季临渊,也请他上前。
一时之间,那册子身边就围了一圈的人。
“管总领,您亲自记的文字,为何还有这么多‘口口’呢?”
管三道:“赵戒使亲撰那篇《……畸形爱恋》之中,部分用词过于擦边,诸位知道,晋江书局受整改之后,不可讨论脖子以下部位,因此很多话是不能贴的,在下只能按照规矩,口口相传了。”
众人无奈。
“孙兄,镜某此前言明,今日为三事而来。前两桩已了,第三桩——‘结党’之事,镜司不仅要联药王谷、结昭天楼,更要交邺城为盟……”
药王见日上三竿,时间差不多了,有意回道:“小女伤重需服药调养,今日既毕,改日再议罢。管总领,”他转向晋江书局管理员,“刊报之时,望据实相载。孙某在此替小女谢过。闻晋江书局润笔有打赏之例,这里有些‘小礼物’,还望管总领笑纳。”
药王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着实不小。季临渊也跟着取出一锭。
谁料,打赏竟被管三拒绝了!
药王十分迷惑——管三此人素来财迷,又抠门如铁公鸡,因此才选了大金锭。
世人皆知一些传说:名动京师的晋江印书坊,公办场所竟蜷缩在京郊民居的逼仄院落。
管三本人每日往返于私宅与书局之间,依旧架着辆只剩三轮、快散架的马车!
晋江书局贵为民间书坊之首,售书要等年节才有抽彩活动。因管三之缘故,奖品常常只有一文钱……
……
管三抚须沉吟:“不瞒药王,我与镜大人是旧识,今日是义援,不过在下确有一桩私事。我是来替人求医的,到了才知,药王谷义诊因痘疫人手不足而暂时闭门,我家病人却在煎熬之中……”
贺兰澈听他们扯到这里,又悄悄与长乐耳语:“我见你一直望着他,你也好奇他的名头?听说管大总领是位‘娇夫’,书局由夫人执掌,他替夫人打理书局。这回他亲自来请人,怕是为了夫人。”
长乐若有所思,心中有意盘算,正要出言时,听她师父问:“是何病症呢?”
“我家本有两书童,一个叫细桶,一个叫小绿江。在我与夫人读书时就跟着了,夫人待这倆丫头比亲生闺女还金贵。偏生这小绿江近日犯了邪症,病得蹊跷,危及性命倒不见得,就是时不时抽风倒地,像是被人下了毒。”
“好说,好说。”
轮椅碾地之声,长乐让贺兰澈推她入人群中,她与药王交换眼色:“管先生,药王谷中,我专攻解毒术,无毒不能解。”
师父了解她,若管闲事,必是有缘由的。
第54章
长乐此时突然开口,众人都望向她。
药王配合她道:“小女长乐,确实为药王谷中外伤圣手,这些年小有口碑,若管总领信得过,可让她一试。
管三抛下书局琐事,大老远赶来鹤州,除了还镜无妄人情之外,当然更希望由药王亲自诊病,能白嫖到是最划算的。只是此时开口拒绝,怕显得轻视这女医,何况她方才热切目光,一直有意无意打量自己,想来是被自己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最终他委婉找了理由:“那真是感激不尽!不过我家小绿江在京陵时,就遍请过名医,也未能治妥。神医妹妹此时还伤着,不敢教你太过费心,若方便,还是请药王一试吧?”
药王道:“术业有专攻,治病瞧病理。若为内症,我当然好治,若为外症,我未必如我徒儿,管大人不必轻视了她,她伤着也不影响她的医术。你先说说中毒的症状到底如何?”
管三暗思,这女神医既闯入赵鉴锋的战魂烈阵中,生扛一掌亦留条命在,想来医术属实高超,这才放下心。
“我家小绿江的病说来奇怪,平时好好的,偶尔抽风倒地不起,抽之前毫无预兆。像中毒,又像中邪,嘴里嘀嘀咕咕的吓人得很,还会翻白眼。过不了多久能自愈,却也不知何时会复发……”
“她嘀咕什么?”
“譬如吃饭时,吃得好好的,突然伸臂如僵尸把桌掀了,指着我嘶喊‘你已不是签约作者’这般疯话。有时又突然掐住自己脖子,嘴里咕噜如同胡人的母语,实在令人惊骇!最糟糕是她在书局,人家读者来买书,她把书摊掀了不让看……可过一会儿自己就好,对适才癫狂行径一概不知!我与夫人不忍责罚,又无计可施,但望她能被治好呀。”
药王思索:“痫症发作时多有痰涎,此女症状却似痫非痫。胡语谵妄当是病迷心窍,然‘签约作者’这般市井新词……”
贺兰澈惊道:“这症状怎么听起来像我二哥?”
季临渊止住他:“哪里像了,阿澈,你莫要胡扯。”
季临安今日一直陪坐堂内,只是安静听着神仙辩经,存在感不强,突然被提到,微微颔首:“确有几分相似,只是我病发时仅见咯血抽搐,不会呓语罢了。在下托药王谷诸位圣手医治,近年病情已大为好转。尤其近日,长乐医师为我开方,调理后能下地走动,管大人可让长乐医师一试!”
“对了管兄,你先将小绿江送来再谈其他呀!”镜无妄补道。
管三又是羞赧一笑:“实不相瞒,药王谷为天下义诊,选址在这珀穹湖西,这西岸客栈却趁机哄抬市价,在下无奈,只得将小绿江安置在湖东,由细桶照料,今日我也是临时赁舟过来的……”
他看了一眼镜无妄,镜无妄猜他想说什么:“怕她抽风,你想让我派人护送她们过来?”
“不不!镜大人误会了,断不敢劳烦!我是想借乘官船,亲自将小绿江接过来。”
众人知道他们晋江是被整改怕了,果真小心翼翼。
药王见长乐对这管三实在有兴趣,于是留人:“管大人不知,我药王谷配有医车担舆,近日因痘疫横行,鹤州府还拨来了几辆官营乌篷船,正好在珀穹湖上做水运医船。舱内设有病床草药,可沿河道快速抵达病患家中。”
药王又吩咐道:“辛夷,你代管大人走这一遭,亲自将病人接来。等等!日头不早了,就由我药王谷做东,请诸位同席用膳,你先去定一家食府……”
“孙兄不必费心!我早已派人在堂外的豫章食府备好,今日我还未能与贺兰公子、两位季公子、长乐姑娘好好畅谈,不够尽兴,镜司既要赔礼,礼数该到位,还请大家一道去尝尝鹤州小炒之滋味呢!”
看镜无妄的模样,仿佛他还想要一个一个座谈似的,药王夸他一句思虑周道,便同意了。
“容我更衣再赴宴。”长乐想回后院一趟,竟然破天荒点上贺兰澈:“劳烦你送我。”
贺兰澈求之不得,立刻答应,大家看着他转身推长乐出去。少年高高束起的墨发如锦鲤摆尾般一晃,藏都藏不住的雀跃。
只是轮椅快要碾过门槛时,长乐分明听见镜无妄喊她——像是怕她回去后就不来了一般,中气浑厚、十分清晰地喊出:“白、姑、娘。”
长乐登时寒毛倒竖,指尖已扣住一把银针,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子,脑袋发蒙,惕眼而望。
师父、乌席雪、季临渊、季临安、管三,他们的神色如何,她全然留意不上,只紧盯镜无妄。
镜无妄负手立于影中,眉梢挑着,笑意温和:“拜托姑娘快些来,我们等你到了才动筷。”
长乐深吸口气,将银针收入袖中:“烦各位稍等了。”
*
回后院路上。
“你瞧见辛夷师兄方才一道烟儿冲出去的高兴样没?他好似巴不得能脱身呢!”
听见贺兰澈的声音,长乐有些怔怔的,随口回他:“想来是觉得与长辈同席不自在,拘束吧。”
又想到自己方才好像过激了,其实除了师父和她一样有些惊愕以外,其它人都没觉得有什么。
镜无妄高深难测,绝对有问题,一会儿一定要单独寻他!她难掩激动,又有些恐惧紧张。
“你是不是也不想去?”
“没有,我只是……确实要先回房中一趟。”
贺兰澈点点头:“正好,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后面这段路,贺兰澈再同长乐聊天,只有轮椅偶尔吱呀,她沉思着,没有再回复。
“我给你讲个江湖小报中听来的逸闻吧,盛传管三有一奇思妙想,要买处宅院,将他书局麾下的小著者们全关起来,他要亲自看大门,若著者想出门,须交千字文稿,才可换通行令牌,他铁面无私,认牌不认人……”
“若有访客想见著者,则需找管三高价购买花篮,管三再用赚来的钱收养流浪狸猫,给著者一人发一只狸猫,既靠狸猫栓住著者之心,创出作品,还要让猫猫住在大房子里……最后不了了之,你猜为何?”
长乐放松了些,情不自禁问道:“为何?”
“自然是被百家文人联名弹劾啦,哈哈哈,如今江湖戏称他,是个集天下文人之怒而养出的碧水恶灵、顶级毒蛊。怎料我今日见他真容,却慈祥羞涩得很,不失可爱!”
长乐:“……”
贺兰澈这人,好像从未有过什么糟心事,或许最糟心的事就是自己对他忽冷忽热,他一腔赤诚,看谁都可爱。
再路过上午众人围坐闲谈的荷塘水榭时,她突然问:“如今江湖盛传我与你大哥有私,你为何从来不信?”
贺兰澈突然愣住,手顿了一顿,轮椅停下。
他脑中回路有九曲十八弯,向来清奇,此时不知道又拐到哪里去了,问道:“你是还在为这些流言忧心?其实我想到一计,不过还未落定,你再等我几日!我会为你解决好的。”
他又重新推动木轮椅:“我也是今日见到镜大人带管三来记闻登报,才突然领悟的。虽说晋江书局会将今日谈话公告天下,但这世间向来造谣容易辟谣难,并不是有意澄清,世人就会信。若咱们不想以后因这些谣言丑闻而青史留名,就要‘将计就计’!”
长乐失笑:“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就这么相信我、相信你大哥吗?”
岂料,贺兰澈再次仰天开怀笑出声,此时还是那句与季临渊说过一遍的话,语意轻快。
“即使世间所有人,都信你们的传言,我也绝不会信,你这个人……向来连我都不理,又怎会理我大哥呢?”
少年一派世间万物被他了然于胸,不羁浮云之相。
好轻松,长乐终被他此时心境而感染。
终于再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到了长乐的房间,他将长乐送进去后,就在门外等着,背朝窗户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际掠过的白鸟,数到第三只时,听见长乐唤他:“你过来。”
他就去了,见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衣,是平时没有穿过的形制。其实这一个月来她都无心打扮,终日只着药王谷的统一服制,只是领口处花边不同,颜色却都大同小异。这会儿她新换了一身窄袖交领襦裙,显得像要挽起袖子赴身龙潭虎穴。她还给自己多添了几分妆,下手有些重,不像早上那样苍白。
她就在那窗前坐着,妆匣布袋收在桌上一旁,另摆出一只她常用的小药箱。
贺兰澈太高了,她招呼他坐下。
“伸手。”
“被你发现了……”贺兰澈乖乖摊开自己两只手掌,果然红的,有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小细口子,虽不见出血,却翻破了皮,想来沾水也是会疼的。
她早晨见到季临渊与贺兰澈眉来眼去,贺兰澈捏紧了拳头,季临渊露出来的手掌就红红的,像是被藤丝割伤了,肯定是昨日为她编那藤席——贺兰澈的手一定没有幸免,果然见他帮管三捡书册时是用指尖捏起来的。
长乐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瓷瓶,沾了许多药膏出来,却发现他手心出汗了。
先用镊子沾了些不明草药汁,为他擦干手汗,再一点一点用银片舀出药膏,给他手心上药。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清创,下手是轻是重,只能时时抬眼,瞧他眉心,看有没有忍痛。
难得温柔。
贺兰澈呼吸都凝滞了,呆呆望着她,痴痴望着她。
“对了。”贺兰澈回神,示意他的怀襟中,有个鼓鼓囊囊的小东西,揣了一早上。“险些忘记,你来拿,我手上沾药了。”
“早怎么不拿。”她虽吐槽,却仍伸手去掏。
有些拘谨,她鼓着腮、捻着指头,不敢乱摸,终于在一堆乱七八糟、丁零当啷的小东西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只有手掌那么大。
“我之前见你易容时用的布袋,东西散乱,便想到这个镜奁。”
小盒子展开却有四层,顶上一方小铜镜,往下能抽出铅粉、胭脂、螺黛、口脂。
“这样令你改妆方便,尽管我不知你出谷后为何要易容,但定有你自己的道理。这样的镜奁很常见,我大姑母早就供给京中贵人们踏青时用。”
他还有一个小心机:“大抵能用三个月吧,三个月后,我替你换新的。”
这回真是很适合她的礼物,长乐收下了:“你总这么频繁地送我东西,又何必呢。”
“那我以前送你的那些,能留着吗?”
“……太重了,我拿不动。”
其实是心意太重了,她拿不动。
“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能帮你拿。”
长乐见他手上的第一层药膏风干了,便给他涂上第二层。
“贺兰澈……是不是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听?”
“自然。”
“那,若是有一天,我叫你走得远远的……”
“你就不能不让我走得远远的吗?害我总被他们笑话。”
接下来,长乐慢吞吞,有些犹豫:
“贺兰澈,有些话,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同你讲……”
“我们不会有结果。”
她以为贺兰澈又会失落,结果他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像是习惯了。
“嗯,我知道。我们只是医师与病人家属的关系嘛。”
“不对!现在我也是你的病人了。”
他眉毛一扬,又是歪头看她,假意威胁:“我是病人,你是医师,那你以后就不能对我说伤人的话啦,否则我向你师父投诉你。”
长乐却蹙着眉头,一副愁容,仿佛待会儿就要去滚油锅般,跟他吐露最后的心声:
“这些天你应该猜到,我有些奇怪,有些特殊……将来我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贺兰澈缓口气,拉过她的手:
“你小时候晋江书局的话本看多了?”
“去阴间也要做医师,救死扶伤吗?”
“我说真的……”
她不敢再看他眼睛,眉心蹙得越来越紧了,在说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假如,我有一天,自甘堕落,罪无可恕,只配下地狱……”
“那我拉你上人间。”
贺兰澈不以为意,不带丝毫犹豫,笑道。
“别哭啊。”
贺兰澈早听闻医师这行,所承精神重负实难估量,容易心内郁积难消,有时会萌发一些恨不能毁却世界的念头。
虽面上忙于救死扶伤,心怀慈悲,个中苦楚,唯己自知。
今日见长乐这样,料定此传闻非虚!
他见她哭过两回了,这是第三回,却还是手足无措,只能小心哄着:
“要不然,我陪你下地狱也行。你还记得吗?我太爷爷年轻时帮人做过象牙玉簟,不慎缺了大德,他肯定是下地狱的,我和你一起去,还能见到他呢。”
长乐:“……”
“你不信?我从未见过我太爷爷,好想见见他!我爹说,我家有本祖传册子,叫‘追’……唔,我爹说是爷爷写的,爷爷不承认,说是太爷爷写的,等我见到他,就能问问他!”
长乐收好药箱,此时一点也不想哭了:“闭嘴!”
她好像待会儿要直面刀山火海的忐忑心情平复了一点,生出很多搏斗的勇气——即使对手是镜无妄。
虽然她也没想清楚这份斗志是为什么。总之,她重新在轮椅上坐好,和他一起朝着食府而去了。
她还听见,贺兰澈推她时,趁轮子吱呀,悄悄学她,似乎在阴阳怪气地嘀咕:“哼,我~们~不~会~有~结~果~”
最后听见他认真回应,诚恳无比。
“倘若过程,比结果重要呢?”
第55章
长乐与贺兰澈还没走近豫章食府,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迎客的弦音,甚是轻快。
“怕他们肚子都快饿扁了。”贺兰澈之声刚落地,就瞧见那豫章食府门口站着一个老熟人——程不思。
这身高九尺的大胡子,依旧挂个流星锤链在腰间,撑着酒桶肚正在吃鸡腿。
大概是他不仅未被撤职,还熬到直属领导彻底下台,人生快哉一大事!为表庆贺,他这根鸡腿吃得格外香,旁边站有食府堂倌捧一个瓷碗,里面还装了三只鹤州本地大鸡腿。
长乐一见到他,心中就大概明了,待轮椅立在他面前,她与贺兰澈仰头,程不思低头,看见清醒的她,很开心地关心道:“神医妹砸!你身体如何了?”
长乐点点头,知道和直人要说直话,不答反问:“你当初中毒之事,是否跟镜大人交代了?”
程不思:“对啊!”
那就是了。
她叹口气,想起那一日自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你发誓中毒的事,回去谁也不能说,乌大人不能说,照傲门的戒使不能说,你娘也不能说,你明白吧?”
确实,程不思对这些人都守口如瓶。
只能恨她自己忘记勾选司正镜无妄。
不过,长乐也不怪他,镜无妄此人能混成一品司正,必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有心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凭程不思的聪明程度,瞒不住一点。
“镜大人让我在此等候二位,送神医姑娘上去。”
“走吧。”
原来一个时辰前,镜无妄带两个罪徒来赔礼,就让程不思负责在此处准备包厢。镜司掏钱,豫章食府留出最顶层的一处雅间,本想着方便大家眺望珀穹湖,能直抒胸臆——谁料长乐的轮椅并不能上楼。
可镜无妄依旧和众人去了那顶楼,意思很明确了。
让长乐自己走上去。
长乐奇怪的是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没考虑到此事,也同意了要坐那顶楼包厢
豫章食府共三层楼,每层之间梯子不高,约莫七八阶,走上一层楼要环柱绕一节,再上另一层。
程不思人高马大*,蹲在楼梯前,站成一个大马扎,似乎要背她。
贺兰澈怎肯,他皱眉抢拦下,程不思突然明了,一拍脑门,捂嘴偷笑,往旁退去。
“你放心,我背上很稳的。”
少年邀请她,春风拂过楼前花。
长乐想:那就偏不让镜无妄如意。
她软塌塌倒在贺兰澈背上,他结结实实反手搂住。程不思单手拎起那只木轮椅,轻咳嗽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将他二人剩在楼下。
有堂倌引路,有酒客瞩目,有孩童探头。长乐不知自己脸红了没,只有微微的热,她垂着的头发扫过贺兰澈的脸,怕挡他眼前路,伸手为他搂开了。
“你好轻,长乐神医。”贺兰澈侧头喃语。
“……不守男德。”长乐知道他是故意的,耳畔回敬。
贺兰澈笑得很开心,只遗憾这楼不高,梯数太少,不够走,等他将她好生生地放在三楼走廊口之前,最后说了一声:“如何不守,你我不过是病人家属与医师的关系罢了。”
他微微倾身,将最后一句字音咬得格外重。
这一下,长乐彻底感觉脸上发热,情不自禁捶他胸口。
两人的打闹被程不思的一声“唉哟”打破,他放下轮椅,自己颠颠儿下楼了,九尺之身过楼处还要弓背。
长乐看见眼前厢房,才重新凝神。
进厢房前,雕花木门内设有栅屏风,照旧摆了盏兰花,一道遮住内室中的宽阔。内室中设一张大圆桌,众人围坐,正在喝花茶。
镜无妄面门而坐正中主位,拈须摇头,药王位其东侧,再东则是晋江书局的管三。季临渊位其西向首席,季临安再西,乌席雪设座副宾席,此时却站在一旁。
长乐能听见他们依稀在聊什么,聊得热络,伸手拦下正要进去的贺兰澈,选择先驻足。
季临渊之声,似在恭维:“镜大人位极人臣,超一品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圣上殊宠,权柄远超常规。仅向圣上一人述职,行踪言行不载于《百官起居注》;又执天地鉴心镜可径自出入朝廷各衙署;三则,可调动六部印信先行处置;最关键者……”
镜无妄:“哈哈哈——这种撑场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还是镜无妄:“是孙兄深谙制衡之道,知道如今宫中太医院上下多为先药王徒孙,药王谷于朝野举足轻重。若惹怒了孙兄,大不了收拾包裹拂袖归隐,闭门谢客,谁能拿捏你们?因此,陛下三番五次催促我,务必办成。”
长乐正在细想,他要办成什么事时,贺兰澈却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乌大人,与你长有三分相似。”
长乐顺着他的手指处看去,乌席雪已新换了身锦绣衣袍,还比方才请罪时多环了一头玉冠矜带,那三品照戒使的范儿又起来了,却在镜无妄面前如温驯良鹿,甘愿为人布菜,甚至为之前剑拔弩张的季临渊涤盏冲茶。
“你若不曾易容改妆,与她同穿一身圆领官袍,篦发戴冠,一定更像。”
“别胡乱攀扯。”
长乐却忍不住地抬眼凝望,她与她眼睛不像,但那腮颌确实恍似八分。
这位女官大人,此时笑意晏晏,指尖如玉轻托瓷盏,举止大方,一看便知常年受宫闱教养。但她广袖翻飞不见拖沓,起行止坐自带雷厉风行,一看又是内力深厚,武艺高强之人。
“乌大人是长于禁掖的金枝玉叶,常年于外奔波,处理镜司公务,又沾染了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
长乐真心称赞道。
贺兰澈却误解为:她以为自己瞩目别的女子了,这是真不守男德!
他急忙辩解道:“我可不止瞧她,我瞧所有人!镜大人也有细节之处,你发现没?”
长乐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发现,结果却是:“镜大人装束,一派疏朗风骨,可是襟袖窄短无置物之处,他若出门,无暗兜夹层,又不佩戴香囊荷包,会将家中钥匙揣在哪里呢?我同你打个赌,他一定没有地方装手帕,待会儿饭后擦油必找小二拿巾子。”
长乐:“……”
嘴角很艰难才压下去。
“既然人齐了,那便传菜吧。”镜无妄显然察觉门外动静,抬眼吩咐。
贺兰澈不知门道,一脸轻松相,推着长乐进去了,她凝神正色,显然比方才紧绷很多。
眼前六人都在等她俩,以小辈的姿态见过礼。不知他们刚刚聊过什么,才一会儿功夫,药王就不生气了,季临渊也不夹枪带棒,此刻都颇显放松、想开饭。
只有长乐心事重重。
镜无妄手中端的不是茶盏,而是竹筒,盛了雪沫乳白的茶汤,招呼道:“方才与诸位论及古今,不亦乐乎。等二位好久,总算才来。今日不好拘座,尤其我与你师父药王,论官衔还是论德行?实在难分上下。就以我镜某为例,去了冠带拘礼,暂忘尘世,当个白衣之身,只尊长幼吧。”
长乐嗯了一声,挑了背门而坐的副宾席,撤去座位,贺兰澈推她轮椅过去,自己顺势坐她旁边。刚一坐下,他就赶紧将一盘摆在右手边、被管三虎视眈眈好久了的松针青团,端到长乐眼前。
“你一定饿了,快垫垫肚子。”
在座所有人:“……”
季临渊为他打破僵局,先行拿起一块青团道:“我这义弟向来如此,大家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至少镜无妄与药王不见怪,都笑眯眯看着二人。
桌上罗列牛乳与春茶,就是没有酒坛。
镜无妄又举起手中竹筒解释道:“所谓驾马不喝酒,喝酒不驾马,若有意饮酒的,可小酌米酒,白酒还是不要喝了。此间有牛乳和云雾茶,二位欲品哪个?”
乌席雪又起身沏盏,要为长乐与贺兰澈添茶。
长乐随便,贺兰澈便帮她选了牛乳,自己选了茶,镜无妄又推荐:“莫不如试试我这自创之法,将牛乳与云雾茶各自冲兑,成一酥酪饮,别有一番风味!这是鹤州庐山郡的云雾茶,还得是北靠长江、南倚珀穹湖的奇峰秀水之地,才能育出如此色香幽细的茶种。”
他这么一说,以贺兰澈的性子,肯定会试,当场他就冲出一杯来,啧啧称妙,又给长乐冲上一杯。
镜无妄顿时高兴极了——方才别人只夸这喝法新异,却都不肯尝,只有贺兰澈给足了情绪。
他隔空举杯与贺兰澈一碰,两人都干了一口奶茶。
菜上齐了,也是镜无妄介绍:“今日是为赔礼,也是与孙兄阔别多年重逢,提前布有鹤州当地小菜,诸位开筷吧。”
他像真饿了,分别往桌上的珀湖胖鱼头、鹤州小炒肉、藜蒿腊肉、火燎石鸡脯各挑了一筷子,又朝琥珀糖藕片、松露煨鹿筋、银丝贯月卷纷纷下手。直接将碗填满,谁也从他身上瞧不出“位极人臣”“一品大官”“五镜司司正”这样的风骨来。
但有他开了这头,大家也都不拘束了。
贺兰澈想着鱼汤浓郁可补身,惦记着给长乐添了一碗,细细将鱼颊最嫩的肉分好,骨头刺儿也都清理掉,自己才开始动筷。但他不知这些金齑玉脍此时对长乐而言,只是蜡油、冷铁、碎冰碴子的区别。
长乐有一搭没一搭的艰难吃着,与乌席雪、季临安如三座静默的灯,照着剩下五位舌灿莲花的外交达人。
管三此时轻啜一口牛乳,忽然对贺兰澈笑道:“早闻昭天楼三公子家学师承鲁班之术、墨家之理,倒叫我想起曾于书院求学之时,哈!当年我亦不过是一工科学子,只因为夫人打理书局,也学会写两首小诗,此情此景,想吟一首——”
“举盏凝眸处,珀水映玉冠。曾是校籍客,刀笔雕月寒。偶得芝兰句,推敲时惊心。今日相逢处,冰轮碾玉盘!”
镜无妄赞道:“诸位不知,管兄曾在京陵之时,与药王谷的杨药师一并被称作诗坛两大奇葩。只因两位本非文坛政客,却爱出没于儒生阵地,且于舌战群儒之术上,都各有胜场啊!”
管三谦虚道:“诶,我只是偶尔爱讲真话罢了,还是比不得杨药师——说起来今日为何不见他呢?”
药王:“是我特意不请,我那师弟若来了,恐怕你我今日无半句开口之机。”
大家都哈哈哈笑出了声。
好吧,季临渊此时也加入了静默的灯的队伍。
饭再吃到最后一半,管三像是牛乳喝醉了,此时用竹筷叩击碗沿,对贺兰澈道:“又有个不情之请,一直想向金象门巧匠求定一件宝物,不知三公子能否代为传达。”
贺兰澈很少遇到这类不先送礼而直接索要的现象,但脑筋一转,立刻答应了下来。
管三:“诸位皆知京陵宝地,众生云集,我每日从家宅往返书局,道上车马实在堵不堪言,故而,我想仿诸葛丞相木牛流马之制,造两轮代步车,便能从车道与摊贩之间夹位挤过,却不知这一设想能不能实现呢?”
【作者有话说】
架空,本文此处不设置分餐制。
镜大人希望大家坐圆桌一起吃。
第56章
“两轮车?”贺兰澈复述一声。
“正是,”管三笑得优雅,“我曾细观过木牛流马所传最广那版尺寸图,木牛之舌实为棘轮,流马肋骨暗藏曲柄。便得了一设想,若将此二者合一,铸两只飞轮,置棘轮于车辕,人力踏动时,齿轮如牛舌般咬合,车轴便如流马肋骨屈伸。或许只需将车辕改为可调节长度的结构,配上可拆卸的载货篮,两轮车便能在早市的烟火气与晚衙的暮色中自由穿行。”
贺兰澈想了想,倒是很有趣,回道:“好新颖的想法!若能实行,确实能于狭窄小道上通行,且替代脚力。不过……”
对上管三那道寄托期待的目光,贺兰澈不好意思告诉他:不过,他们是习武之人,一般脚程的路,用轻功早就快过普通人了。
独行蹬这费力的两轮车犹如穿三层裤子放屁,平时他们乘坐马车无非是看路程远、行李重,或要带上家人罢了。
他换了种不伤害麻瓜的回答:“不过,金象门恐不精于造这机枢之物,莫不如问问我二伯吧。只是木象门如今在邺城……要得我大哥的同意才行。”
“公子说的二伯,可是那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敲先生贺兰棋?”
贺兰澈点点头:“不是闲敲棋子,而是他没事就爱捣鼓木料、闲着就在屋里敲敲打打。因此家里人都管他叫‘闲敲先生’,后来不知怎么流传出去了。”
此时,贺兰澈给季临渊递眼色,季临渊一看便懂:“是,闲敲先生如今为我邺城第一大军师,恐怕闲暇有限。管总领真想研成此物,倒也可替您递书一封,或许闲敲先生报价时,能看在阿澈的面子上有所通融。”
“啊?”管三面露难色,思索后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公子们当我不曾说吧。原本想做这二轮车,无非是自行时能省养一车夫的月钱,若是造价太贵,我还是继续驾我那辆三蹦子就好啦。”
于是这一设想,皆当玩笑作罢。此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若是管三不抠门的话,或许比西洋早八百年就能造出自行车了。
*
这包厢位于三楼,东西两侧设有两方露台,一面临湖道,一面临街市,各有风姿。此时一阵湖风穿堂而过,将不挽发成髻的那几个人的发丝迎风催动,室内摆放的兰花也接近摧折。好半天,候在厢房外的堂倌才进来关长窗。
长窗外,是湖道上栽的满满柳树,摇漾如线。此时堂倌要将枝条推出去,它们又被湖风吹得频频往室内钻,抵挡间,就有碎叶子漏进来,往桌边惹人嫌。
贺兰澈侧身扬起半臂,替长乐挡风。等窗关好了,他左臂也沾上几条碎柳叶。
众人都在摘身上的叶子,贺兰澈先提醒堂倌,将桌上众人的餐具换一遍,却发现那鱼汤中也有。
好在大家多已吃好了,长乐更是很早就停了筷。镜无妄提议道:“难得今日春光好,又临湖畔得一佳座赏景。不如,就在此等义诊堂的医船将小绿江拉来后,咱们再散?”
“那,如何打发时间呢?”
“哎呀!我的毛不见了!”正商讨时,听见管三一声惊呼。
他顾不上许多,就往桌上桌下翻来覆去地寻,“就是、就是、就是……方才在济世堂中掉的那团毛。”
贺兰澈有印象,帮他寻着,所幸眼疾手快在东墙角找到了。
“万幸!万幸没飘出去。”管三将毛团掸掸灰,又按在鼻尖深嗅,仿佛能看见他平日里,掬起一只猫在脸上蹭来蹭去,狠狠发狂地喊着“咪咪,快让我吸一口,你真是可爱死啦”的模样。
众人看他颇为在意这团黄白交绒的猫毛,就有人问道:“管兄,何故如此珍视这一毛团呢?”
方才书册与毛团同时掉落,他也是先顾上毛团。
“这是我家小咪的腹毛!”管三说着,眼角泛起水光,“我与夫人俱爱养狸猫。共收养两只,一短毛一长毛。可惜我公务在身,多于外途奔波,不得时日陪伴它们。它们又离不开我,此次出行鹤州,小咪竟咬破窗纸追出十里地,害我又送它回去。它在车驾中掉了这团毛,我就当作长路陪伴了。”
“听起来不像是狸猫能做的事儿呢……”贺兰澈有些感动,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哦,我是说,管总领真是和猫猫感情深厚呢。可惜这毛团实在容易丢失,我倒有个办法。”
贺兰澈双手虚拢,借来那毛团,自己从怀中丁零当啷的拈出一缕素银丝,又去大哥的护臂上扒下来一块金片,三两下拧成一个嵌座,素手翻飞,半刻不到,便成了一个绒球挂件。
他最后要来管三腰间的铜牌,将这挂件串起,得到了众人称赞。
管三:“不愧是昭天楼三公子之偃工妙手,只是……随手便赠我一金箔?这样怕是不妥吧。”
他虽然抠,却也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何况君子爱财,无功不受禄。
季临渊沉着脸笑:“管总领不必挂怀,就当我兄弟三人初次见面,恍未备礼,能助管总领一解思猫之情,最是荣幸。小小金片而已,我邺城虽地小,金子却多!”
他到底是为邺城多年会盟的老狐狸了,觉得方才的话不够周密,又补一句:“不过,邺城近年再是通商繁茂,也不及管总领之晋江商盟,在晋国遍地开花,涉足广泛呢。”
“在下不过是为夫人打理一二,说不上是我的,”管三谦虚笑着,推托再三,最终越看这挂件越喜欢,竟然也表示,“不过今日有幸与二位公子相识,今后若有需要,晋江书局、月石钱庄、锁章当铺、甚至于那抄纸局,报在下之名,亦是尽可优惠!”
他们素知管三美名,倒也对那一文两文的优惠不太在意,故而没将他这番客套放在心上。
只是此时长乐十分有兴致,难得开口:“早听说晋江商盟旗下十二大处,尽涉三十六行,我却始终没有搞清楚,是哪十二大呢?”
贺兰澈回到了她身边:“晋江书局,还有咱们去过的那处晋江汤泉,唔……还有十处,还乞管总领示其奇!”
管三信手拈来:“晋江书局含报坊,晋江抄纸局,月石钱庄,锁章当铺,此四行乃我晋江商盟支柱产业,主要归我照管。”
“那之前在济世堂门口摆摊的管心心,也是旗下管理员?”
“不错,心心是我的小舅子。”管三继续道:“我另一大舅哥,管冰冰,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他总领旗下晋江汤泉、同人糖作坊、土笋冻食肆,鸽王养殖坊,这四大行当。”
长乐记得管冰冰——与贺兰澈在朱雀街那个官营澡堂子中见过的挂画。
“晋江还有四处,正在亏损,也不太为人所知。分别是晋江客栈、晋江穿书局、晋江避雷司、晋江猫苑,往后么……或许等管心心独当一面时,会交给他打理吧。”
管三提到这四处,则面露难色。
“晋江客栈?”
“不错,这回药王谷义诊,诸客栈一房难求之景象,在下已经下定决心!回去便要好好扩张这晋江客栈,不止如此,将来还要培训堂倌,个个能充当说书人!”
长乐心想:倒是有趣。猫苑她已经听贺兰澈说过了,嘴上又接着问:“那避雷司,晋江穿书局又是什么?”
“说起这避雷司嘛,原是我灵光一现的念头。主要源于夫人购物时总苦于踩坑——不是货不对板,便是夸大其词!我便想着专设个机构,测评天下货物,但凡发现劣品,即刻发布避雷指南。如今虽已正式挂牌运营,却尚未理清该如何打理呢。”
“至于穿书局——诸位皆知本朝驿道如蛛网密布,其中泰半还是前魏为传递政令军情临时修筑的。近年来邮驿之风渐盛,本朝虽初设后曾荒废过些时日,但我见这些驿传正被重新启用,便顺势投资兴建了几处站点,将来可承‘快穿速递’业务,也不知药王、贺兰公子、季公子三位可有意入股呢?哈哈哈哈!”
这三人中,药王不置可否,贺兰澈则在思考那“避雷司”,只剩季临渊对这穿书局倒有些兴趣,只是他平日不爱看晋江书局的话本,自然对“快穿”还不太懂。
镜无妄让堂倌送来了一副叶子牌,一副七国军棋,又冲出一杯云雾牛乳茶,品咂之间,笑得眯眼。
“诸位谈得高兴,不如选些席间助兴之物边玩边谈?镜某偶居宫内,每每饭后,陛下便缠着要耍作一番。就先选这叶子牌可好?”
到这环节,长乐就意兴阑珊了,这席间,她总难忘自己的要事,万分谨慎观察镜无妄的一言一行,所幸一顿饭下来,他似乎又没了异常。这会儿估摸着大家要放松,她便示意贺兰澈将她推到东窗露台,准备落个清净。
“长乐神医不玩么?”
管三不明所以,问道。
药王点点头:“小女向来是这样的。饭后要午休小憩,随她去吧。老夫今日见这几位少年朝气蓬勃,一时兴起,来陪大家玩个畅快!”
他既这么说了,季临渊有意与药王示好,便也响应。镜无妄钦点了乌席雪,也不能离席。此时贺兰澈有些犹豫,但见长乐已在露台边起寐,不忍搅了她,于是也拉着二哥参战。
“既如此——”管三点了点此间还剩下的人,“一共七位,镜大人,你这叶子牌老套过时,我倒有一新玩法!乃我书局下小文客自创,名曰‘管三催更阵’。”
“管三催更阵?这玩法有趣,镜某从未听过呢。”
只见管三从袖笼中拿出一币,正面刻有隶文“日更三千”,反面刻“下次一定”。
“很简单!若连翻三次‘下次一定’者,需捧‘断更耻辱杯’,绕场三周——边喝边喊‘咕咕咕’。”
除长乐以外的所有人:“……”
“管总领,您这断更耻辱杯,既是行酒令,则要有酒。可惜镜某向来不爱饮酒,不如大家一同与我尝尝新让堂倌送上来的‘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雾茶’,如何?”
“不了不了,我宁肯喝二斤牛乳也不喝这个。”
“试试嘛!镜某却与诸位打一赌,千年之后,酒肆大多将改弦易辙,少年少女喜爱以这甜茶酬酢宾朋呢。”
……
长乐就在众人的纷攘喧哗中,闭眼睡了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注: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雾茶——出自《金瓶梅》
以下荷桃自创:
本书中晋江商盟商业版图正式揭秘
旗下十二处,分设管理员,小心翼翼,正得发邪一有风吹草动,便进行整改。
[让我康康]有哪十二处?
1晋江书局
2晋江抄纸局
3晋江月石钱庄
4晋江锁章当铺
——负责大管事:管三
[比心]
5晋江汤泉(引用清水,承接泡澡搓澡业务)
6晋江鸽王养殖坊(培育鸽子王,咕咕咕咕的叫)
7晋江绣娘阁(主卖绣品:“霸道侯爷”招牌肚兜)
8晋江同人糖作坊(糖画模具全是晋江小说人物,吃完还能抽姻缘签
——负责大管事:管冰冰
[比心]
正在发展的剩下四处
9晋江猫苑(管三要把作者关起来人手一只猫)
10晋江客栈(店小二兼职说书人)
11晋江穿书局(物流,承接“快穿速递”业务,马车插“系统零零零号”旌旗)
12晋江避雷司(反向拔草,避雷全天下的测评中心)
[撒花]
本章内容提要感谢读者之前的评论~
第57章
长乐向来是,身边活人气儿闹得越足,她睡得越安稳。
只是再醒来,得感恩程不思那大块头噔噔噔又上了三楼。明明是轻轻推开包厢门,却仍听到“砰”地一声,吓得室内所有人都正眼瞧他。
长乐猛地清醒,只听程不思结结巴巴地:“司正大人,呃……卑职有要事儿禀报,唔……是直接说,还是您出来?”
此时众人还是玩上了叶子牌,镜无妄那张脸贴满了输家才有的纸条,他从纸条中露出难以描述的神情,上下打量着程不思,叹道:“你直说吧!”
“那位公子又来求见了。”
镜无妄知道是谁,默不作声。
片刻后,他似乎用眼神扫了扫脸上一根贴条都没有的贺兰澈,才吩咐:“知道了!你转告他,本官明日给他答复,叫他一早到这湖边的第三棵柳树下等着吧。”
程不思答声是,又如雷震一般咚咚咚地下楼去了,直逼得镜大人抓耳挠腮抠脑壳。
但咚咚咚去而复返,像是多问上两句,会显得自己学会了周密谨慎一般:“大人,若是他问我,为什么是第三棵柳树,我该怎么答呢?”
镜大人掷出最后一张牌:“因为只有第三棵柳树下面有石墩可坐——你就不能自己先看看嘛!”
众人往那西露台边一瞧,还真是。
叶子牌也不打了,镜无妄和药王摘下脸上贴纸,贺兰澈则去东露台接长乐。
“你被他吵醒了吗?”
长乐微怔,还在醒神,注意到室内只剩了三个人。
“管总领和乌大人去接船,大哥陪二哥回去歇着了,就剩我陪两位前辈玩一会儿。你是没看到大哥只玩了一把‘管三催更阵’,不巧就抽中三回‘下次一定’,那脸拧得快要挤出水来,你能想象他说‘咕咕咕’时的表情吗,哈哈哈哈哈。所以这游戏只玩了一把就被叫停了,大哥是逃着走的。”
那个威势凛然的长公子,玩游戏输了的滑稽相?
长乐正处于神醒好了——很想伸个懒腰,撑撑筋骨,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又碍于面前站了个人,一时间抹不开面。正巧脑海中闯入季临渊黑着脸落荒而逃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差点就真的要笑出声了。
“贺兰澈,你转过去。”
“啊?”贺兰澈不明白,但还是照做。
长乐赶紧伸长手臂舒展筋骨,这几天真是在轮椅上都快坐退化了。
“咦,季雨芙?”贺兰澈突然踮脚张望,“她在等谁?”
长乐顺着贺兰澈目光望去。
只见季雨芙身着鹅黄襦裙,站在对街檐下。她手中捧着一盒现炸的萝卜饼,在阳光下蒸腾起袅袅热气。
她正等着这食府楼下,一处伫立的失意身影。
那人看着正是方才求见镜无妄被拒的书生,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
青石板上,斑驳日影下,那人施礼谢过程不思后,迈着失意的步子走了。
那人行至季雨芙的跟前,又朝她作一深揖,两人错身时不知说了什么,那人转身又往人声鼎沸中隐去了。
长乐瞥向渐行渐远的背影,衣袂翻飞,颀长轮廓,有些眼熟,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
见贺兰澈盯着人家一直看,便问:“你认识?”
贺兰澈:“我瞧他的衣裳颜色甚是特别,浅青瓷——我以后也调这个色。”
他显然对人家的俊秀模样十分肯定:“竹节簪篦发,云曲领襕衫,芝兰玉树,走路带风啊,这般人物竟也会被镜大人拒之门外。”
长乐再望了一眼,一个好看的书生、有事相求的公子,没什么特别,倒是贺兰澈特别——逢人就评鉴人家的骨相和衣饰。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总是这一身药王谷的青衣,好像没怎么被他点评过。贺兰澈每日换一身不同的蓝色,和他大哥一样臭讲究。
不想了,还有要紧事。
“你推我去找镜无妄。”
*
此时阳光正好漫洒西露台,湖风刮得不大了,柳叶却还拂枝如浪。药王和镜大人正摆好一局棋,才弈了两三颗。
棋盘上纵横的光影忽被轮椅碾碎,镜无妄拈着白子笑道:“孙兄,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了,却还有两件事没落定。”
药王执黑子的手悬在半空,催他道:“那你快办吧。”
镜无妄估摸着,这会儿正是好时候,不相干的人都走光了,他也不再拐弯,当着贺兰澈与长乐的面,从袖笼中拿出一枚镜囊,正准备摘。
但显然不相干的人还漏算了一个,那咚咚咚的声音传到三楼时,镜无妄深叹一口气,扶额再等着。
还是程不思。
且他跑得太急,在大家面前刹立时,喉咙里爆出个惊天动地的嗝——这声响儿活像被施了连环嗝咒,是他今天吃那堆老母鸡腿给的福报,之后更是一下接一下地往外蹦。
大家都看着他,都很尴尬。
“那位公子走了?你就是想说这个。”
程不思狠狠点头。
于是镜无妄将程不思晾在一旁,径自拆出那枚镜子。
他慢悠悠转向众人,开口道:“镜司创设之初,因机缘得获‘天地鉴心镜’,此刻正悬于我身……”
“嗝!”
“我分设五镜,托大觉寺第一禅师云清礼为其念诵开光。从此,照贪门持太微镜,照嗔门掌紫微镜,照痴门用文昌镜,照傲门执玉衡镜,照疑门守璇玑镜……”
“嗝!”
“世人皆知五门戒使威风凛凛,却不知他们常因职司琐事吵作一团。争执不下,吵到我面前评判时,我总笑他们‘都以为自己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嗝!”
斜阳之下,镜无妄托起那枚镜子向众人展示:昆仑暖玉为胎,温润通透,直径盈尺,边缘微弧如满月。
“这便是玉衡镜,以天道之衡,正人心之偏,可惜映照外物易,映照本心难。如今因傲门戒使自犯恶罪,此镜被罚没,今日我要为它寻个新主人。”
程不思立在当场,只觉心跳如擂鼓,喉头发紧,捏着一个嗝出不来,这都没把自己赶走——难道这镜缘真要落在自己身上?
镜无妄忽而转向他,笑意温煦如春风:“小程啊,你与诸位说说,镜司选拔戒使一般如何招考?”
“五镜司若有职位空缺,选拔仅有两途:一是五年一度的国考会试……嗝!二则是司正大人亲授法镜。如今国考刚过,这玉衡镜的归属,连陛下亦无权过问。嗝!”
“不错,”镜无妄轻抚镜面,“傲门执玉衡,最忌持镜者自矜身份。你的前主曾勘破千般妄念,却勘不破骨子里的傲慢。此镜以玉载德,以镜观心,以星为引,照破迷障。来路上我一直都在思量新的照戒使——”
镜无妄最终看向的,是贺兰澈。
“贺兰公子,将来若能除去一腔痴傻,不仅能接任玉衡镜,甚至可堪当五镜司下任司正的人选。”
“嗝!!!”
好吧,程不思的心凉了,这是最后一嗝,打完就停了。
“我?”贺兰澈有些意外,即便方才玩叶子牌时,他一把也没放水,给两位长辈贴了一脸的符纸,也还能得到如此高的赞誉?
贺兰澈伸手欲借这宝镜一观,镜无妄却打趣道:“哎——你们昭天楼素来巧夺天工,你若不答应做这照戒使,看了这玉衡镜,难保不仿制出盗版。要支持正版啊!”
贺兰澈刚要调侃:“司正大人你小气”,镜无妄却已将镜子递来:“罢了,你一片冰心,拨观照影,是不会这么做的。”
温润镜面,流转清辉。
镜中之人,净无瑕秽。
贺兰澈问:“五镜司照戒世人贪嗔痴慢疑,难道仅靠一面镜子?”
“所谓‘照’破虚妄,‘戒’断恶根。譬如傲慢者观此玉衡镜,面容会随心念扭曲,暴露出目中无人、刻薄寡恩等习气,此为‘着相’。所谓相由心生,非死刑犯关押期间,照戒使都会亲往,让他们看清受五毒心魔侵蚀的鬼样子……”
镜无妄忽然收势冷笑,“最后再狠狠打一顿,这就是照、戒的流程!”
……
贺兰澈又问:“那罪孽滔天,穷凶极恶,定了死罪之人还需要照镜吗?”
镜无妄眺望珀穹湖,给出肯定的答案:
“一人犯罪,必然存在受害者。这世间并非所有罪孽都可宽恕,当恶行突破底线时,处决才是对受害者最好的告慰。”
药王此时面色凝重,长乐更是心事重重。
有些罪孽,合该永堕无间。
“其实,镜某观察贺兰公子整日,公子并非着相之人,此时可见到镜中的丰神俊朗?”
贺兰澈不为所动:“既然镜大人都说我痴傻,我还不着相吗?”
镜无妄直接点破:“你追了她这么多年未果,可曾强迫她做过不愿之事?这便是答案。”
贺兰澈脸红透到耳根,嗫喏道:“怎……怎么凭空扯到这事!”
谁料镜无妄乘势将玉衡镜转向长乐:“神医姑娘可愿一照,看这花容之下,是否更藏有月貌?”
长乐心怦怦跳,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于她而言*,不知是敌是友。
好在贺兰澈早知她易容,她与药王对视一眼,药王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她才接过镜子。
咻地一下,镜中弹出一张大脸,将长乐拉得细长无比,活像被珀穹湖的水怪拖过湖面。
长乐皱紧了眉头。
贺兰澈替她解围:“方才我把玩之后发现,这镜子有玄机,你瞧——按一下,就会变脸。”
他眼疾手快按回机关,镜面恢复正常,长乐的脸也变得端正了。
原来是哈哈镜之流,这镜面并非平整,而由机关操控,若切换凸面,发散光线,成像缩小且向外弯曲,则让人面显瘦长。若切换凸面,则汇聚光线,成像放大且向内凹陷,照得人肥胖。更通过组合凹曲,实现局部拉伸或压缩,头部放大、身体缩小,夸张变形。
贺兰澈将镜子还给镜无妄:“那些沾染五毒恶习之穷徒,牢狱末路之下,骤然被这镜子一吓,当然痛哭流涕。这镜子该不会是从昭天楼进货的吧?”
镜无妄尬笑三声:“……贺兰公子属实聪明,这就破解真相了,镜某果然没看错。”
“镜大人,在下确实一身痴情傻气,却乐得自在,这照戒使怕是难当。不过方才听您说五门戒使常起争执,倒有个主意:每月轮值主持‘明镜台’,由镜司其余部下匿名评判。累计差评过半者,闭关三月如何?”
程不思只见贺兰澈拒绝了这镜子,镜大人又有些尴尬,于是下定决心,举手示意,争取捡漏。
镜无妄眼光一亮,决定给程不思一次机会:“这小子也是我当初破格提拔上来的,虽说不算聪慧,却很是实在,我想着给他些历练机会,将来必成大器。此时发声,定是受贺兰公子启发,也有些好主意要说。”
程不思灵机一闪:“卑职确实有一启发!想将这‘照戒使’从此改名为‘照镜使’,免得世人老是嘴瓢念错字……”
话音未落就差点被飞来的一颗棋子砸中脑门。
镜无妄咬紧下唇,轻晃食指,指他三下,都气结巴了:“哈哈!程不思,哈哈……本座看你是皮痒使,先滚出去吧!无令都不要再进来了。”
……
药王解围道:“见镜兄教部下,我也想起药王谷那帮孽徒,过几年他们要被放出去了,虽不至于让我在医术界声名狼藉,却足以让我在教育界被人耻笑。”
镜无妄十分共鸣:“嗐!孙兄啊,如今你我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
药王下套:“那若是将来我有事求你,你帮不帮?”
镜无妄不假思索,痛快极了:“看在当年你给我的枣子份上,只要不违良知,对家国无碍,什么都帮!”
药王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桩事没办成,镜无妄也不再下棋了,他决定办最后一桩。
“珀穹湖景正好,孙兄与贺兰公子不妨去走走。长乐神医,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药王还未答话,长乐便轻笑:“我亦是有困惑,要单独请镜大人为我解惑。”
这些人磨磨唧唧叽叽歪歪一下午,她等了一下午。
第58章
贺兰澈扶着药王下楼后,三楼只剩下镜无妄与长乐二人。
镜无妄刻意起身环顾四周,绕着整个西露台兜了两圈,似乎在确认什么,才重新落座棋盘对面,换去了黑子那一方。
长乐不动,静坐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深不可测的镜大人。
没想到镜无妄将白子推至她手边,直说敞亮话:“白姑娘,伤都好了,就不必在镜某面前装啦。周围没有死鸟在飞,你不必怕。”
很多年,都被叫长乐,尽管她不喜欢。此刻猛地听见自己的本姓,还是从后背升起一股不习惯。
白芜婳不语,目光上下剐着这位镜大人,不停在袖中摸着自己的两只飞刀,一把银针。
“白姑娘易容改妆的手段虽妙,怎知镜某平时不易容呢?”他执棋先落黑子,还挺骄傲,“不必小瞧我的专业能力。”
见她不接棋子,反而开始打量他的脸,镜无妄又捡起白子,左右手交替落子,自己和自己下了起来。
“别看镜某平日威风,呵,身为五镜司司正,树敌众多,易容改面,家常便饭。”镜无妄继续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白姑娘不肯坦诚相对,镜某亦能体谅——毕竟身中血晶煞这般秘术,又怎敢明晃晃示人呢。”
白芜婳眼中已经泛着杀意了。
镜无妄忽觉不妥,轻嘶一声:“不过今日,镜某当真是来道歉的,此时是原皮……”
他的原皮,四十出头的模样,却仍保有少年般的丰神俊逸,面如冠玉,整齐干净,只有眼尾微垂,似能洞察人心。看起来聪明有礼貌,温润如玉又不失机锋,与贺兰澈多少有些神似。
她终于说话了,挑眉反问:“镜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镜无妄正色道:“我与你那老师父,十来岁就认识,恰好知道些彼此的童年糗事。他少年痴心于濯水仙舫的魅者,孑然一身到中年,何故多出个养女儿,偏偏与无相陵的少主同岁?”
“那濯水仙舫的魅者,曾嫁与无相陵陵主白阔为妻,后来无相陵就改叫了万妖宫,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叫白无语,这在江湖中不是秘密吧?”
白芜婳都要气笑了,那镜大人还在她面前显示自己聪明极了。
“何况,午饭前,我只是诈你一下,你却很紧张。”他指尖轻叩棋盘,“你来之前,我又诈了你那师父一下,他更紧张,紧张得都变回了三十年前那个沉默鲁钝的孙逸化了呢。”
西露台外,一株古柳长势已过了三楼,枝干探入栏杆。
白芜婳轻吐一口气,凭栏而坐,衣袂随柳枝飘动:“镜大人究竟要说什么?”
“白姑娘不要担心。镜某辖管五镜司,作为司正,掌天下隐秘,却也只知血晶煞奇异的传闻,知道它让人生了歹心,致使无相陵满门被灭。却也和世人一样不知——这血晶煞究竟奇异在哪里。”
“血晶煞?我也不知。”
“好吧,看来白姑娘是不肯说,也不肯信任我。”
“信任镜大人?镜大人倒是给我一个信的理由。”
“我,哦,不,本官身为五镜司正,以天地鉴心镜的名义向你保证,无相陵之灭门,与五镜司毫无关系。不如我们做个交换?你告诉我,血晶煞有什么用处,我告诉你,与无相陵灭门有关的其它消息。”
白芜婳此时犹豫了。
当初因这秘术而来的,横刀立马的三个凶恶仇人,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无相陵,究竟有没有血晶煞?
无相陵灭门,至今悬案一桩,江湖上几多传闻,却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人管。
五镜司,真没有牵涉其中么?镜无妄,说的话可以信任么?
她沉默考虑时,镜无妄又退让一步。
“或者再简单一些,白姑娘只需告诉我,你中了那战魂烈掌,心肺却未尽断,是因血晶煞有护体之效?”
他压低声音:
“还是因血晶煞这秘术,真有起死回生之能?”
她很想辟谣:血晶煞不是秘术,是蛊毒,中蛊之人,百毒不侵,伤病速愈。剩下的延年益寿、美容养颜不过是顺带。正因为它是蛊毒,天下再没有比它更毒之物了,它让五感中的味觉痛觉都被麻痹,更会让染了血晶的寻常人,血凝如胶,肺腑崩摧。
她终于决定赌一把。
“镜大人想得到血晶煞,打算做什么?”
镜无妄长叹:“错了!我不想得到血晶煞。我的意图很简单,非要搞那么复杂——”
“本官做这镜无妄,说是照戒五毒心性?纯粹是个爱好罢了,陛下深信我,就是因为知晓我这个爱好。”
“爱好?”
谁料镜无妄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分别对准自己的两只眼睛,嘴一撇,眉头拧紧,颇显严肃,示意让她正视自己:
“没错,爱好。镜某爱好和平,爱好哪里不平哪有我。再说通俗些,我爱好看着老百姓将日子好好过,过得红火,过得蒸腾,这本该是朝廷养一帮家伙的本分。而镜司的本分,镜无妄的本分,就是将这些不好好过日子的人,揪出来。”
“世上万事万物总有自己的法则保持平衡,如果有坏种打破平衡,就像熬的一锅汤里落了蚂蚁,会让镜某难以接受。”
棋盘上白子落到第五颗,刚好连成了一条线。黑子反而沿着棋盘外围零落二三,像被孤立了。
他眸中泛着悲悯:
“血晶煞若真如传说中,具百毒不侵、起死回生之异能。镜某当是世间最不希望此术外传第一人。”
“白姑娘行医数载,应当比我体悟更甚。中这血煞之人,若能治百病,就如同行走的血包,日日有人盯着看着养着——病入膏肓之徒,为求续命,有何恶事做不出来?”
“可是血晶煞流于市井,贫寒百姓谁人能得恩惠续命?无非便宜高官强权,不出三载,血晶煞必被垄断,届时群雄逐鹿,生灵涂炭,恐又是一番乱世景象。”
白芜婳亦是这么想的,以血晶煞之能力,救人害人,无非用者一念之间罢了。
“白姑娘,你家灭门的原因,镜某已道破,该你了。我要知道血晶煞具体能做什么,将来镜司好做防备。”
“不过白姑娘,流离半生,恨人性至毒,不肯尽信任何人,镜某也不奢望,一日之内能让姑娘想通。只盼望镜某明日动身之前,能得到一个答案。”
镜无妄放下棋子,觉得口干,想去室内取茶,才往内室走了不到五步。
一枚飞叶抬手而过,擦过他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他脸色一变,因为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他做这正一品级司正,翻排命格,屠尽恶鬼,当然不能真靠一面镜子。武功不说问鼎天下,却也勘破逍遥派至高心法,一身逍遥游,保他在世间自在横行,一手雷火无妄,保他稳坐高位,覆立乾坤。
可暗器居然是一枚柳叶,实在太轻太小太寻常,与风无异,连他都没有注意。
她从轮椅之上走下,此时面色红润,嚣张狂傲,中气十足:“我信镜大人。凭今日之交情,若大人他日遭逢奇毒,随时寻我。天下毒物于我不过蚊虫扰骥,我确保大人性命无忧。”
“可倘若今日所谈,大人不够守口如瓶,从此生活在世间,拈花飞叶,都要小心。”
不必等明日,这就是答案。
镜无妄点点头,不计较那枚柳叶、那句威胁,甚至称赞道:“遇到高手了。”
当了这么多年司正,罩着那么多人,很久没尝过被人罩着的滋味。
“白姑娘潜藏如此之深,不愁大仇难报。其实无相陵的事,镜司知道一些,不如问我。”
他笑容和煦,尽量感化她,满脸都写着——快问呀,快问我呀!
白芜婳看着镜大人脖子上这道血痕,伤口实在浅,她练了数年,知道多大力度划多深的口子。
可惜,可惜,可惜,不知道究竟找谁索命。
她真问了,听镜无妄说:
“镜司要照戒苍生,自然要掌一手情报,这朝堂内除了我们五镜司的暗探得力,江湖第一当属千里观了。哦,千里观,你们一定没听说过。毕竟真正的情报司,可不像话本中写的,宣扬得天下皆知其址。”
“不过姑娘勿需心急,此次药王来了鹤州,今日又与镜某会面,他们不出三日,就要来找你师父啦。”
镜无妄开始整理棋具,收摊:“不下了,一个人下棋无趣。”
白芜婳反而来了兴致,她亲手冲了一杯牛乳兑云雾茶,端到镜无妄眼前。
“镜大人,千里观观主姓什么,姓胡么?”
“不错,姓狐,爱养些鸟儿。”镜无妄抿口茶,点头吟道:“狐主驭灵禽,木巢栖异羽。啄秘遍九州,千里观天机……这是他家的口号,我应该没背错。”
狐木啄……
狐木啄。
狐木啄!
白芜婳念了三遍这鸟人的真名,此时右掌骨节被她捏得咯咯作响,指尖微颤。
“请镜大人指教,我该何处寻他?”
“你寻不见他,此人向来只会自己寻买家。近年来,他家养的鸽子传信十分好用,往往江湖名流,都爱求购,这明心书院、大觉寺、绝命斋,乃至邺城,都在用。甚至镜司都买过不少,向来是狐观主突然天降,亲自上门,不留任何联系方法。”
怪不得。
她脑中嗡嗡作响,头皮发麻,身体发抖,口舌发干,想笑,更想哭。
“想来鸽子迟早会找你家师父的,你也不必心急,多出去走走吧。”
可是还有两个人。
“那镜大人可知,无相陵灭门那日,实则有三个人在当场?”
“咦!”镜无妄挺直了背,不像装的,“我真不知。”
“你也知道,你家……口碑在江湖上有些不好。”
其实说委婉了,口碑那是相当差。
“江湖多传言你家灭门乃因陵主发疯自焚,倒是血晶煞一事,因当年狐木啄座下羽师犯事,才让镜某得知。唉,镜司费了些功夫才擒住那羽师,可也不成气候,狐观主却愿以血晶煞秘闻相换——他言明探访无相陵证实传言非虚,只求放归羽师。”
“其他人,镜司属实不知,得靠你自己了。”
镜无妄已不知是第多少声叹息,告诫她:“只是,万恶到头终有报,寻仇者需要警惕,莫让仇恨吞噬本心。”
她眼中全是眼泪,血炽盈盈,欲泣时,咬着牙根化作一声嗤笑:“镜大人说,万恶到头终有报?我便是他们的报。”
可深仇难报,深仇亦是难劝。
“白姑娘,执念太深便成魔障,相由心生,你有些着相了。”
她轻笑,抹去眼泪,猩红眼尾眺望远湖:“无妨,既然,苍天弃吾,吾宁成魔……镜大人,何谓着相,我不在乎。”
“过于相信自己对事物的感受,从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是着相。或许万恶有万因,万因有其果,你查到最后,未必接受得了。”
他言尽于此。
看天色,群船归航,一叶乌蓬医船摇摇晃晃,破江靠岸。
看码头,贺兰澈和吊着手臂的药王,乌席雪和管三,都在那里等着接小绿江了。
贺兰澈一袭蓝衣,依旧与天空同温,外罩那层幻月绡纱,流光溢彩,十分显眼。
他在码头回眸,朝着这楼挥手,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似的。
白芜婳一看见贺兰澈,就悄然消失了,此时只有长乐在,长乐是不会招手回应他的。
镜无妄笑道:“世间事,若都能坦诚以待,能少多少冤债?说到这儿,贺兰澈此人真心罕见。可惜,古来今往,赞颂情爱的诗词,将那爱字换成恨,亦能通用。姑娘切记,情天亦是恨海,莫辜负他才好。”
长乐很想说,她知道的,贺兰澈一定会为她披荆斩棘。
最终喃喃道:“可将无关之人卷入我的血恨中,将来贺兰澈的安危,镜大人担保么?”
“唔……镜某当然是保不了。”镜无妄瞬间投降,“姑娘心智坚决,镜某钦佩,若你哪日觉得贺兰澈累赘,不如劝他来我这儿试试,找个班上!”
长乐:“……”
镜大人依然念念不忘自己未办成的第三桩事。
【作者有话说】
镜大人:boss直聘
第59章
“我们去找他们吧。”镜无妄说。
他本来都要下楼了,却被长乐叫住。
“多谢镜大人,将我也推下去。”
少女又恢复成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坐回轮椅之上。
镜无妄脸色一变,直接用逍遥游轻功从三楼蹿离,很快,又带着贺兰澈与程不思复返。
这活儿还得他们来。
终于,今日濒临黄昏日落,药王谷那艘医船正如一叶在珀穹湖上飘飘荡荡,此刻落绳靠岸。
辛夷师兄和药王谷的其它医师,将正昏厥中的小绿江抬回去了,看来路上又抽风了,管三和细桶跟在后面。
镜无妄突然向大家辞别。
“镜大人要去哪?”贺兰澈问道。
镜无妄叹气:“我要去买船票,赶最后一班船回湖东住。不瞒你们,我也没抢到这湖西的客房。”
“镜大人为何不去鹤州府衙内住呢?”
“本官这种身份,去了就有很多人叨扰,络绎不绝,还是不去为妙。”
“啊?”药王回头,“你早说,济世堂给你开一间不就得了。最近清了很多留院病人,床位多多。”
镜无妄摇摇头:“罢了,我的羁绊还在湖东呢。”
“难道镜大人这两日都是往返坐船么?”
镜无妄默认,叮嘱乌席雪:“明日,本座会坐最早一班船,再来此处,你早点在湖畔第六棵柳树下候着,同本座一路回京!”
乌席雪惑然:“老师,邺……我不再查么。”
“顺意流转,无为而为,随他们去吧。你今晚回提刑司将手中事都归档,明日同我回京,马上有一桩大案等着你!”
乌席雪不明所以:“马上?”
镜无妄只有在交差事时,才能看出那正一品大官的模样,又是话里有话,指着乌席雪,叫长乐好好看看她。
“你二人生得如此凤姿花容,天生一对,此生不做姐妹,真是可惜。”
长乐心道,镜大人难道曾见过自己长什么样。
大概只因她和乌大人,一个姓白,一个姓乌吧。
莫名其妙的。
乌大人礼貌性与长乐对视两眼,都无话好说,镜无妄想了想,指挥程不思去为他买客船票,还特意嘱咐:“不要插队。”
买完票,乌席雪、程不思一前一后策马回府衙了。
药王嘈镜无妄道:“哼,发达了,这把年纪有官船不躺,偏要坐民船。”
“一路上有人聊聊天,有趣些。”
药王领着长乐与贺兰澈:“明早就不来了,我们一起送送镜大人。”
晚霞果然将湖面染成金色,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鹳鹤,桅杆上悬挂的渔火次第亮起,点燃一片。
镜无妄再次掏出玉衡镜,将贺兰澈单独唤到身边,颇有些骄傲。
“本座提拔人,向来只问一次,却问了你两次。你好好想想,是否有意做个照戒使?”
不等贺兰澈拒绝。
“你要知道,照戒使只是暂时,镜无妄是个锁定官职,或许多年后,你就是镜无妄。”
为了表示自己诚意十足,镜无妄再道:“你瞧好了,这玉衡镜泛紫光,镜边镶嵌的是什么?”
贺兰澈其实第一次捧镜就看出来了:“有六颗石头,珊瑚、偶泊本不稀奇,不过有日长、青金、慕君、昆吾,四大稀宝同在,嵌了‘悟则圣’!”
混江湖的武林中人,酷爱为衣服甲胄武器打孔,镶宝石、琢纹饰,既使防具更耐用,提升战力,且托显华贵,此习惯被统称为“石之灵”。
譬如他大哥季临渊那日与赵鉴锋对招时,内甲上镶有一套“皆虚幻”,三颗坚硬石头有护心之效。
留在邺城的长枪之上嵌了一套“天眼通”,月长石在正,日长石在尾,临战可以闪瞎敌军双眼。
“你接了这玉衡镜,昆吾慕君,青金日长,皆可为你所用,本座再赠予你一套‘自在天’,嵌你偃甲之中。好么?”
贺兰澈一点都没有犹豫,带着笑意回绝了。
“自在天”不过是将低级珠宝换成东陵玉而已,他家昭天楼有一大把,要不是爷爷立训:悄声发财别声张——他甚至可以倒送镜大人一套。
“镜大人,我的浑天枢嵌有‘知足乐’,已经够用了。”
镜无妄实在遗憾:
“这玉衡镜,你当真不要?我可给别人了。”
贺兰澈看着那柄玉衡,真心说道:“祝他求得他所想,我亦求得我所愿。”
他望向珀穹湖:“除了在家的日子,除了在她身边……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与我大哥二哥一起。我知那人素来志向,龙骧虎视,既然他偏要往风波之中闯,八拜之交,一腔情义,我岂可失约。”
“小屁孩谈什么此生,”镜无妄笑道,“他翻船你也陪他?”
贺兰澈不答。
“想当年,季洵大将军,黄土残阳,一杆长枪,匡扶百姓,无人不慕其英姿。他应该想不到今日吧……也不知邺城如今气象,究竟飞龙在天,还是潜龙在渊?”
贺兰澈将话推回:“镜大人不要下套,晚辈在邺城不交国秘,也不在晋土——谈论邺城。”
“你想好,你是晋国人,长乐也是晋国人,邺城兵力繁盛不假,我晋国高瑜大将军的‘却月阵’亦不可小觑,倘若将来开战,你何去何从?”
贺兰澈笑回:“我们尽力,不要有这一天。”
镜无妄点点头,不再强求少年心性,祝他道:
“那,镜某祝愿贺兰公子,将来承昭天楼前人之志,雕造人世,拆条去框。一生只逍遥五行之外,只在天心我心之间,从喜欢里得到力量,而不是耗尽力量去喜欢。”
此时一艘大船正缓缓起锚,客船的铜锣声响起,船夫们开始放缆。
“镜某祝长乐姑娘早日康复,既修苦行,习寂定,了生死,证涅槃。能迷则凡,破我执,五蕴空,平常心;最后,无念行,观自在……”
贺兰澈问:“镜大人嘀嘀咕咕念一串石之灵的名字做什么?”
依照江湖隐士高人指点晚辈,必然送装备的规矩,镜无妄从袖中抠出一颗日长石,送给长乐:“日长日长,来日方长,镜某今日得解迷惑,赠你一颗宝石,祝你以后的路走得顺些。”
“再祝孙兄,药王谷门庭冷落,药柜生尘,全都卖不出。”
镜无转身踏上跳板,负手立于船尾,听船夫渔歌奏鹤州方言:
“珀湖九十九道湾,湾湾都有白浪翻。舵公心有北斗明,哪怕风浪高如山。”
镜无妄回首再望时,他的身边换了挑担的货郎、挎篮的村妇,都在与亲友挥手作别。
岸上三人已成剪影,一蓝衣守着轮椅上的青衣女子,一青衣老头翘胡子。
此时,药王确定镜无妄听不见了,才朝湖岸挥手道:“旺旺,再见。”
转头向长乐示范伤感:“这就是为师与儿时好友的分别之情,半生未见,下半生未必还能再见。”
长乐心道:师父与他半生未见,镜无妄无处不在,未必对师父也半生不见。
嘴上却说:“师父,他明早还要坐船回来,你要是舍不得,还可以来。”
药王:“……”
长风,夕阳,最后划破湖光山际,穿过长乐,终于将今日一腔愤恨熨烫抚平,扔进湖面,化成褶皱波光。
天地万刻,此刻最动人。
贺兰澈将长乐推回去时,在她身后偷笑。
“我赢了。”
“什么你赢了。”
“饭后,镜大人曾偷偷找我借帕子用,我和你的赌约,我赢了!”
要踏进义诊堂前,贺兰澈又想出明天送她什么了。
“镜大人真抠门,日长石不算稀奇,明日我就拿一颗青金,为你造一顶‘观自在’!”
*
暮色浸染的义诊堂檐角亮着两盏灯笼,有一位着锦衣,挽妇人发髻的老太太,牵着个雪玉可爱的小女童,正在门口等人。
她俩还没转身,贺兰澈惊喜地大喊了一声:“宝宝婆婆!”
这一声将药王与长乐都震惊坏了。
那位老太太牵着小女童转过身来,看见贺兰澈,亦是惊喜。
“三少主。”
贺兰澈并没丢下手中的轮椅,而是稳稳将长乐也推了过去,介绍她们认识。
“这位是帮我大姑母打理金象门的大管家——金宝宝,金婆婆。还有……”
眼前小女童只有十一二岁,满身华翠,扎着两髫小辫子,眼睛溜圆,颇为沉静地介绍自己:“童工,我是昭天楼的童工,已无颜再做他正牌表妹了。你就是报上所说,与邺城公子情投意合,却被他纠缠不休的姐姐吧,你怎么坐轮椅?”
金婆婆想捂住她的嘴,贺兰澈想弯腰去捶她的头:“贺兰豆,你不要看乱七八糟的流言胡说。”
长乐今天心情好,向小女童点点头,甚至笑了笑,不敷衍也不热络,就当打过招呼了。
她竟然帮贺兰澈解释道:“你哥哥并没有纠缠不休哦。”
贺兰豆十分正式的,从袖中掏出一串绿柱石水晶手链,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她说话虽带稚气,却十分得体:“这是我代表昭天楼的一点心意,还请姐姐多多考虑他,我们全家都支持这桩婚事的。”
长乐并没有收下手链,露出她左臂的那串九音摄魂铃,笑道:“我已经戴不下了,不过谢谢你。”
贺兰豆也不强求,只将手链收回,对贺兰澈道:“情况不乐观,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贺兰澈腾地一下脸烧红了,分开她们,本想正式介绍,这位是受伤的药王前辈和受伤的长乐医师。药王轻咳一声也打了招呼,像是有话要与长乐说,吊着单臂,推长乐回去了,甚至在偷笑。
他们走远了,贺兰澈正好问金婆婆。
“大姑母派您亲自来,也是要见药王与镜大人吗?可惜镜大人已经回去了。”
金婆婆:“那倒不是。”她从怀中拿出两个大红包裹,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厚了至少五倍。
贺兰豆幽幽开口:“我娘说了,今年你们都没回家过年。最近她只能从各种小报上看见哥哥,十分为你羞耻。所以送来两个红包。”
金婆婆交到贺兰澈手中时,补充道:“老太太、老主人,全都听说了公子的流言。故而大娘子拨出六万两银票,其中五万两让公子交到药王手中,作为昭天楼的义诊援金,剩下一万两是单独给公子用的,大娘子说……”
贺兰豆学着她娘的口气,将原话念出:“还请你以后追求姑娘,务必出手大方些,不要失了昭天楼的脸面。”
贺兰澈:“……”
他还不够大方吗!
贺兰豆继续严肃盘问贺兰澈:“什么时候会回家?”
这模样,这口吻,真是活脱脱金华大娘子附体,让贺兰澈想起从小被大姑母支配的恐惧,半晌才答道:“快了吧。”
“你好菜呀,成功之前,不要对外说我们是亲戚。”
她交代了这件事,就和金婆婆走了。贺兰澈本来还想解释,但顾虑此处是诊堂,也不好留人。
这死丫头!
他气得脸通红,最后将怒火都烧到小报纸上,看吧,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作者有话说】
[好运莲莲]
“那我就祝你,以后能像昭天楼的前辈们那样,在这人世间打造出自己的天地,把老规矩旧框架都打破。活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像跳出五行之外的神仙一样,心里只装着自己的想法和天理。祝你从喜欢的事情里获得力量,而不是为了迎合别人,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
[好运莲莲]
“也祝你,以前吃过的苦、流过的眼泪、参透的生死,都能变成平常心。找到内心平静,打破固执想法,看透世间纷扰,偶尔犯点小迷糊也没关系。多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别被杂念困住……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让我康康]
注:本章石之灵来源于《新倩女幽魂ol》,以及佛偈、心经。
彩蛋:倩女的小伙伴们都知道,澈子哥的含金量有多高~
第60章
另一边,药王推着长乐的轮椅往后院缓行,灯影婆娑间唯余师徒二人,说话也方便了。
长乐正自沉吟日间诸事,忽闻师父低声总结:“这季临渊舌灿莲花,处世圆融,可若论之良配,为师选贺兰澈。”
“师父您在说什么?”长乐偏头。
药王不语。
“师父,午膳定座,您为何也同意坐那三楼?”
明知道她行动不便。
药王依旧不语。
“师父,不喜欢季长公子?”
“那倒没有。”
从砸金子援助药王谷义诊的施主行为来说,药王还是很喜欢季临渊一家的。
“师父……今日镜无妄认出我了。”只是,她颇有惕意地打量四周,并没有把真正要紧的名词说出口。
“起先为师不知其来意,颇有些紧张,还以为他借赔礼之机和谈,别有用心,会棨戟而临,摆摆官架子呢。谁知竟然是旧识。”
“你们曾经关系要好么?”
药王摇摇头:“你祖师爷一辈子救过那么多人,人面匆匆如流水,我哪能个个都与之要好。只是孩童不谙心防,他养伤时,我陪他玩过几日,那段日子是……很好的。且你母亲当时也在。想来不会对你有恶意,不必慌张。”
原来如此。
长乐忽感这世上,与她过去还有连接的人多了那么一个,愁楚飘荡到湖东,觉得镜大人亲切了一些。
“镜大人与我母亲也熟识么?”
“他们不熟,见过而已,可是你母亲的美貌,见过又怎么能忘。”
师父平时不多谈母亲的,寥寥几句就以沉默代替。画像上的美人常年挂于密室中,他裁去画轴边角,埋于衣冠冢内,是清明上元,寄托思念的唯一去处。
自己不曾易容改妆的时候,师父总看着她的脸无声伤怀,后来易了容才好些。
长乐此时心尖往上蔓延到眼眶,都酸酸的,想来师父也是。
师父推着她继续走,继续聊:“第一眼见到她时,人是词穷的。或许就像贺兰澈形容你的话吧,其实更适合她——女娲娘娘造泥人时停下来,特意为她捏了轮廓。单说她的美貌也就罢了,她善良,明朗,一点邪气都不沾,和你性格截然相反……”
药王说的这些,她当然知道,她又不是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了。
她不必从外人的描述中触及母亲,因为她本就拥有过。
她本可以一直拥有的,如果不曾被剥夺。
有一点不对——母亲也并非一点邪气都不沾,譬如和父亲吵架时,她可算诡计多端。打从记事起,就没见父亲赢过一回,*每回都傻傻落网,她总有法子拿捏。两人生气从不隔夜,常常母亲赌气说当晚陪她睡,夜半迷迷糊糊间父亲就把她抱回了,被子都忘记给自己盖……感情实在要好。
哦,母亲这一面,可不能跟师父分享,怕他听了破防。
“师父,镜大人告诉了我其中一个人是谁——”长乐重新面带愠色。
此话一出,药王顿足。
“他如何得知?消息确真么?是谁?”
“不会有错,那一日,我曾亲耳听见他的姓,是那个鸟人,不会有错。”
长乐受够了夜枭盘旋的监视,不肯直说。也仍在犹豫,到了这一步,能不能保全药王谷。
他们练的那点梢子棍算什么,正经内力都攒不够一壶。
长乐更不是武功凌绝天下的高人,若非心里没底,哪会蛰伏这许多年。
出谷前,一腔恶戾不管不顾。出谷后,许多牵绊无可避免。若成功,自然好。若失败,惟她一人而已。
“是谁?”药王执意要问。
“说来很巧,我曾见长公子往邺城传家书,信鸽可一日之内速归,那时我便有意询问信鸽来处,奈何一直耽搁。后来辛夷师兄托贺兰澈去问,也因我中掌而暂搁。镜大人便是从那观主无意透露时猜出,且他笃定,这些人三日内要来找师父——师父只需为我留意,若有人亲自携信鸽上门,即刻唤我。”
“嘶——”药王皱眉,突然想起来了,不知当不当说。
千里观啊。
好几年前,就有人曾来药王谷,问他买不买信鸽……天价信鸽!抵三十名肺痨病人一年的补药钱,这不是讹人嘛!药王谷攒业不易,纵是家底丰厚,那也是要精打细算的!
何况平时传信,三日五日区别不大,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师父难道认识?”长乐见他半晌不说话,追问。
“没,为师心中有数了!”
药王恰好将长乐推到后院,在一片亮着火烛的病房中,可见辛夷师兄在其中一间忙碌。小绿江正安置此处,想来已被初步诊过,此时又恢复了神智,管三带着系统,一人端着一碗药汤。
师徒俩整理好脸色,正要进去,却听得身后贺兰澈留人:“且慢!”
他正揣着大红包,赶上来了。
药王看他那副模样,心中略微猜出,拍拍他肩膀:“一会儿单独说吧,正事儿要紧。”
他们一齐进了内室,此前说好是归长乐管,就由长乐去搭脉。
长乐净手后,指尖轻颤着搭在少女腕间。三指次第落下,中指定关,再以食指寻寸,最后用无名指按尺。
诊了半天,得出结论:脉象如珠走盘,沉取有力——如果不是没病,那就是装病。
长乐忽闻咕咕轻响,此名唤小绿江的书童轻轻打了个哈欠:“饿了。”
方才她被辛夷叮嘱,等诊脉前要空腹。
管三挠挠头,忙不迭吩咐另一名叫小细桶的书童,将一碟糖糕端到小绿江面前。这态度果真不似对待书童,真是如亲闺女!
小绿江看着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身碧绿小裙,看着清醒得很。
长乐也不好妄下定论,只往辛夷师兄处递去一个眼神,凭多年默契,辛夷立时会意:“确实是发病过,今日返程时在医船上,一路都好好的,行至江心,突然发作,我亲眼所见。”
“具体何状呢?”
“直似中邪一般。歇斯底里喊些奇怪的话,却口齿不清。僵立如尸,双臂前伸欲夺船桨,把人吓坏了,我往她脖子后面扎了一针,就晕了过去。”
“这次说的是什么。”长乐问。
辛夷没听懂,小细桶倒听了个真切:“妹妹这次一直大叫‘为何还不改导航!’”
支支吾吾犹豫着:“还、还说了……”
得了管三允许“但说无妨”后,才敢道:“还说‘晋江书局导航是屎’”
“我……我真是全无印象。”小绿江还是一脸迷茫。
“惨了!发病抽风越来越频繁了!”管三痛心疾首,跺脚长叹:“京中有名的大夫大多都请过,都说什么病都没有,若此时连药王谷的医师也这么说,那……”
那就不是一把糯米能解决的事儿了!
众人都在等着长乐判断。
长乐不好直说,其实论起来,这病算内科,不归她管。拦下这金刚钻,无非是因为私心好奇管三……但下午得知狐木啄之名号后,这些小小的好奇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突然,她有一个馊主意!
此刻能断定不是中毒,那就让小绿江中毒!再用血晶煞化的丸子给她服下去,连带陈疾都给治一治……说不定瞎猫碰死耗子,就好了呢。
有些缺德,所以长乐神医只是心头蠢蠢欲动。最终说道:“先开住院方,住下,等我见到她发病时再说。”
管三又将目光移至药王处求助,药王挥挥自己摔断的半根手臂示意道:“那就如此。”
这几天济世堂没有重新开义诊,病房多多,这一整间屋子就留给小绿江和细桶住了。另外给管三安排了一处单间。
*
药王招呼长乐、辛夷、贺兰澈三人一并到前院中堂。待贺兰澈将一包昭天楼的“心意”转交后,药王望着那五张钤盖户部官印,竖书“凭票即付足色纹银壹万两整”的桑皮纸——
心中更觉得贺兰公子比之砸金子的邺城施主,更算得上良配了。
经过五个回合象征性推辞后,药王收下了这五万银票,致谢道:“我药王谷渡尽世间沉疴,亏不得如昭天楼般义士援手。只是,我药王谷却不知道回些什么礼才好。”
贺兰澈温和地笑笑:“昭天楼造些奇巧,忝列江湖门席,不需什么回礼,这些钱比起神医们济救苍生,不过是滴水入海的诚意。”
“不行,老夫非要回礼呢,且就要你代昭天楼收下,你说!”
贺兰澈细思半晌后给了个好主意:“那就请前辈,也回我五张‘票’!”
“票?”
贺兰澈找来五张纸,在每张之上,都动笔写下几个大字,一段小字。
“起死回生票——昭天楼嫡系子孙凭此券,可于药王谷门下各分院享无限期诊疗,药费全免。”
药王本以为他要提些和长乐有关的事,岂料少年能想出这招。行事既周全又体贴,既精明,又不失赤子之心。于是欣然同意:“再加两张,为你祖父祖母添寿。”
各执印鉴,于骑缝处钤下朱印。
明明是夸贺兰澈,眼神却盯着长乐:“聪明!孝顺!可爱到极致!今后我若不在了,辛夷,长乐——你们不得怠慢。”
长乐在旁边睨这二人,总觉得师父的意图,过于明显……且离谱。
今日紧紧凑凑实在很多事儿,星月早已挂在夜幕,能听堂外有更夫将戌时梆子敲出三声,于是药王催促大家回去休息。
贺兰澈自然想继续接下“推长乐回后院”这活儿,嘿嘿,又能独处片刻。
岂料济世堂门口的又有人找他,这好事自然只能辛夷师兄办了。
五湖四海慕名而来,等着济世堂义诊开门的病人实在太多。
原来是贺兰豆与金婆婆去又复返——很明显,湖西剩的客栈酒楼住房紧俏,她们出去兜了一圈,也没抢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