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纵使贺兰澈脾性再好,此刻被乌席雪当众呵斥也难免不悦。


    只是他想起正事,扫过围观的乞儿与官民,强压情绪换上温和神色,扬声朗言:


    “诸位应当见过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此协助长乐神医与杨药师——有些误会,咱们不妨说开。”


    “阿澈!回来。”季临渊厉声喝止,眉头越拧越紧,几乎要上前拽人。


    “大哥,没事的!有我在!”


    贺兰澈回以个“你放心”的眼神,一副“包打不起来”的安抚笑容,却让季临渊愈发窝火。


    贺兰转望乌席雪,举袖:“在下既生于晋国,长于邺城,绝对不忍见到双方兵戈相向。愿以昭天楼之名义作保——邺城援助义诊,纯系仁义之心,绝无恶意。”


    “疫病面前苍生平等,而《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邺城赠药之心,如见天灾而引水润旱地,镜司戒严却似筑堤倒防——然堤坝本为护田,何不破堤分渠,各尽其用,共护民生?


    “公子啊,你说这些个,我们听不懂!”群众嚎道。


    乌席雪却听懂了。她锐利眼神稍显松缓,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贺兰澈面向旧庙乞儿,继续道:“镜司查案本是职责所在,要查我们也想得通。今日冲突皆为误会——邺城捐药为救人命,镜司戒严为护民生,本意殊途同归。”


    “方才乌大人的照戒令虽不允邺城捐助药材,却也督促州府调来药材,这条戒令被大家忽视了!”


    “当日程大人在义诊堂前同我义兄发生冲突,便因误会。今日药王谷不受照戒令,镜司戒使责怪邺城,大家欲与戒使冲突,也因误会。天下症结,非沟通而不能解。还望各位冷静,血肉之躯终究挡不住刀枪!”


    长乐趁势从人群中走出,竟然站到贺兰澈身侧,以药王谷名义撑腰道:


    “药王谷只认药材不认人,谁的药先到便用谁的。想治病的回庙,想抓人去别处。”


    辛夷与杨药师连忙疏导人群:“往后退退,大家不要堆积在这里,聚集易染病,多谢体谅!”


    人群聚起的那股冲动没了,此刻没由头再让大家燃起来,于是有一个人带头后撤,便有一群人纷纷响应。


    季临渊沉着脸,几乎要咬碎后槽牙,最终只能挤来一句:“邺城所调之药三日内必到。乌大人,这‘勾结’的罪名,还查么?”


    乌席雪瞥向乞儿,心中已有计较,只是此刻不宜再冲突,便挥驰手中之鞭,冲季临渊冷笑拱手:“季长公子莫急,来日定有机会,请你去镜司喝茶。”


    她转身向药王谷众人敛衽一礼,朗声道:“本官曾读《吕氏春秋》,其言‘医者治未病之疾’——今日本官颁此照戒令,本欲效仿诸位医师防微杜渐,遏制朝中初萌恶疾,却不想一味戒禁药材,恰似截断医者之银针。”


    于是她指尖轻点照戒令金卷:“镜司职责,本意防奸,绝无意伤药王谷悬壶之心——因此,这照戒令,就此销毁。”


    分明是道歉,硬是拽出一句高深莫测的话来。


    唯有杨药师肯捧场,抚掌恭维:“哈哈,乌大人不愧是明心书院山长之女,秀外慧中、学识渊博。老夫好久没有见过……”


    没人搭理他,乌席雪未等他说完便勒转马头,抬手示意官卫随她撤离。


    却不料,远处马蹄声如密鼓急擂,自街角席卷而来。


    “且慢!”


    五镜司正三品官赵鉴锋拍马而至,勒马蹄音“嘚嘚”作响。一张古铜色国字脸配钢针般虬髯,黑中带棕的胡须根根粗壮。


    乌席雪暗自皱眉,这死同僚又来添什么乱子。


    她驻马:“赵大人,此间事我已了却,回去吧!”


    “本官见有人白日放烟花,恐旧庙着火,故带人前来查看。本官先寻至义诊堂,欲请‘热心的’邺城长公子襄助,寻不着——转念一想,季二公子必知乃兄所在,便‘请’他同来,灭灭各位的火气。”


    赵鉴锋一抬手,身后官卫便押出一名孱弱公子,束一颗鸽血红宝石金冠,发丝散乱,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直接令季临渊与贺兰澈心头骤紧,齐齐惊呼:


    “二哥!”


    “临安!”


    乌席雪阖目叹气,知道这下完了,她这蠢猪同僚既将季临安当筹码,今日无论如何,邺城都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那季临安被人架扯着,站了会儿便摇摇欲坠。他每咳嗽一声,对面两位兄弟就心肝颤动一下。


    贺兰澈袖中机关已然捏紧,随时准备抢人。


    “乌大人,让他放人!”贺兰澈冲乌席雪咆哮,纵是他再好脾气,此刻也是真的动怒:“我二哥哥素来体弱,有什么好歹,我与你们不死不休。”


    “不错。”季临渊气血翻涌,面上却强压怒意,咬字如刃:“五镜司诸位大人好手段,好卑鄙!晨间散播谣言,诋毁药王谷长乐神医、昭天楼公子与季某的清誉,摆明了要与三方为敌。方才当众构陷邺城,此刻更强绑吾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休怪季某不留情面。”


    长乐忽听见自己被攀扯进来,一懵,问道:“什么谣言?”


    见她不知,立刻就有热心人去翻角落垃圾桶,很快就能捡出一张《震惊,邺城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递给她。


    长乐皱着眉头看了两行:“这不是写他和辛夷师兄吗?”


    早间大家都在传,她忙着施药,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流言并不放在心上。


    贺兰澈耳尖发红,悄声支吾道:“起先我也以为是……不过,你勿要烦扰,这事我来解决。”


    她速速再扫两眼,什么“月夜私会长公子”“芙蓉帐下藏偃师”“精壮勇猛”“三人成行”,眉间便染了几分愠怒。


    长乐打断贺兰澈,冲那赵鉴锋凶道:“呸!拿人清白做文章,五镜司真是令人不耻。”


    岂料长乐怒呛完后,就像要沸不沸的滚水,骤然冷却,她转头瞧了一眼季临渊,也不上当。


    “你们打吧,我可不会管。”


    再无下一步举动。


    “堂主,本官冤枉啊。”赵鉴锋摆出一副真心又无辜的脸皮,在他那张狂脸上尤其突兀。


    “这邺城公子佛口蛇心,许是贼喊捉贼也说不定,就是要离间药王谷与我朝官,好坐收渔利呢。”


    赵鉴锋此时下了马,好言好气来拉拢长乐。


    “不过,我以为堂主看了这些肮脏东西,会哭着躲起来避嫌。没想到却是这般宠辱不惊,当真让赵某钦佩!”


    “只要堂主说一声:今后药王谷与邺城割席,本官定奏旨请圣,竭力争取——无论邺城私下出过多少金银,都让户部补齐送上,如何?”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到长乐与贺兰澈中间。


    杨药师在身后,不动声色观察着,此刻便是看明白了,无论这两派之人怎么吵,始终都对药王谷持拉拢之意,各种恭维拍马的套话。


    众人此时都等着长乐反应。


    “赵大人算错了——”长乐笑得轻蔑,“您发稿前怎不问我会为何事而哭?”


    赵鉴锋坚决声称:“本官不知情,没参与!真没参与!”


    “就是你!”


    “不是我!”


    “赵大人,鹤州城内皆知我是副堂主。邺城公子知道,太守大人知道,连程不思程大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让人发稿的时候,没人提醒你么?”


    赵鉴锋突然哑口无言,转头怒瞪他身后之人。


    长乐乘胜追击:“方才诈你,竟真认了?”


    赵鉴锋依旧打定主意厚颜抵赖:“神医,本官同你保证,只要药王谷说一声,这些异城贼子散布的、毁姑娘清誉的臭纸烂卷,本官立马让它们全部消失。”


    无耻之态,令乌席雪都在旁露出鄙夷。


    长乐不想再与他纠缠:“有往来如何,没有往来又如何?你们背地里议论怎样,不议论又怎样?难道说嘴之人有了病,还能羞于找我来看吗。我只看病,懒得和你们扯闲篇。”


    她撂下这一句话时,转身离去,衣袖还狠狠拂过季临渊。


    “还打么?”长乐轻云纵凌空越步,想要拉上贺兰澈与辛夷师兄一并置身事外,贺兰澈却不肯动,只温柔而坚定地瞧了她一眼,示意让她放心。


    她只得与辛夷坐到高台处,将手中纸页撕成一绺一绺的碎片,往那大胡子的脸上抛去:“赵大人,就凭这份纸的交情,将来你到药王谷看病,诊金打八折。”


    悬飘飘的流言纸页如落英,未完全落下。


    事已至此,赵鉴锋斜眼瞧着药王谷决意置身事外,也算个不好不坏的局面。


    只是赵鉴锋仍然不肯放人。


    要救季临安,必然要跟五镜司大打出手,此时没有如季临渊意料之中挑起民众助阵。


    这一瞬间,季临渊有那么一丝犹豫,似在谋算利弊,握刀的手暂时悬在半空。


    贺兰澈攒了一早上的怒气,望着远处二哥孱弱的病体,竟率先发招,让众人始料未及。


    “谣言如病,治标不如治本——”贺兰澈袖中展出浑天枢,机甲小巧,数根银丝如游蛇射出,欲往赵鉴锋后颈拽去。


    “先治治您的脑瘫!!!”


    *


    树下有些康健的乞儿见状起哄:“我说今天怎么身上不疼了,看戏比吃药管用!”


    “杨药师,能开副治八卦瘾的方子吗?”


    杨药师这两日早已经和病患混熟了,很有话聊,因此也凑去人堆中,跟着唠嗑。


    “来这些日子,也太和平了吧,终于要打起来了。”


    不知道何时从那些百姓堆中混进个写书的书生,此时也站在杨药师身边,嗑得津津有味。


    “还以为他们搞权谋呢,差点都忘了我要写个武侠文。”


    第42章


    赵鉴锋方才为躲避那贺兰澈的出招,凌空一跃,险些摔倒。


    “你们瞧见了,是邺城之人先动的手。晋国域内敢对本官不敬,今日我五镜司要奉旨拿人!”


    然而赵鉴锋到底为三品照戒使,练的是刚猛劲道的铁拳掌法,内力深厚,那些银丝线未能缠上他。纵是此时赤手空拳,却也能隔空化出一道掌气以还击。


    情急之下,赵鉴锋冲那隔岸观火的玉立身影发问道。


    “乌席雪!你还等什么?你我同僚一场,不帮我?”


    岂料乌席雪此刻面露嫌弃,恨不得装作不认识他,挥鞭催马,带着手下一半照戒使就要走。


    方才连她都险些吃了暗亏,才知季临渊此人,比想象中要更阴险诡谲,三言两语便挑唆庙中乞丐的怨气。幸亏有这昭天楼三公子贺兰澈出面缓和,否则未必能善了。


    今日局面本已对五镜司不利,谁料这赵鉴锋还来突然插手。


    猪脑子!绑了人家弟弟作要挟,连贺兰澈都急眼翻脸,这下彻底玩砸,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临走前,乌席雪不忘朝他撂了一句:“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将来镜无妄问责赵大人时,我不开口便是了。”


    这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那边她走得头也不回。


    那想要走的人中,还有身高九尺的程不思,也不知他方才如何将人高马大的自己掩住,没有在叫骂之中露出存在感。


    只见程不思犹犹豫豫地从另一颗树后钻出,蜷缩身子,佝偻骨背,冲自己打气:“虽说俺是拿的照傲门的工薪,却是被指派给乌大人轮岗的,眼下俺还算乌大人阵营,那她走了,俺走也不为过吧……”


    “程不思,滚回来。”可惜想要蒙混过关,却被赵鉴锋点名。


    赵鉴锋咬牙切齿,却也无计,乌席雪这人素来软硬不吃,他有心理预期。


    但药王谷女子油盐不进,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独自一人与贺兰澈相搏。


    他掌风厚重,一道一道,卷起落叶枯枝重重砸在墙上。


    昭天楼毕竟是晋国之大派,根纵颇深,他不想真伤了这公子,又使掌风往沉眉怒目的季临渊处发作,那人却只避招,不还击,不知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大哥,你莫要参战,便不算邺城出手。”


    季临渊亦是有此意,招手示意身后精御卫莫要轻举妄动。只留一众金铠着急列阵,却不能上前护卫公子。


    那边贺兰澈轻功卓绝,又是远程使动浑天枢之机关,占了上风。他没想那么多,只意在速速决战,尽快将这大胡子的照戒使打得毫无还击之力,好带兄长离开。


    被掌风所扫之处,范围越来越大。


    贺兰澈浅分神思,斜眼往周围扫去,辛夷忙着拦住旧庙中的病患医师不要探头,杨药师及几个胆大的好事之徒在远处树下看得乐呵。长乐则独自稳坐在庙门口的一座高梯之上,原是那晚修缮庙宇所用,应该坚实稳固,但最好有人扶一下,避免她不慎摔下……


    思及此,险些被一阵掌风呼到他脸上,却浅尝辄止,那大胡子又去追击季临渊。


    本是五镜司与邺城的恩怨,再怎么也不至于扯到晋朝内盘根错节的昭天楼,因此赵鉴锋本无意与贺兰澈撕打,他只出了三成力。稍一有机会,便将那掌力对准季临渊。


    剩余的五镜司官卫未得旨意,按捺不动,只压着孱弱的季临安往战局不波及之处退去。


    一招一式出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拖越久,


    赵鉴锋到底是用掌风,消耗气力,而贺兰澈袖中甲兵精巧,飞射一弯带有倒钩的铁链,往他的双肩双脚而去,意在钩陷衣襟,插进泥地,锢住人动弹不得。


    “贺兰公子,本官无意与你交战,若再追击,本官要动真格的了。”


    赵鉴锋怒意更甚,强震一身气,怒发冲冠,那面髯也似受真气波动,往上而浮。


    “你将我二哥哥还回!朝我大哥哥磕三个响头,道一声歉!我便收手。”


    贺兰澈向来心肠好,脾气好,人缘好,几乎不与人发生冲突,最多平日在自家府中与机关傀儡过招,今日动真格,下手是没轻重的。


    他只当在用平日与偶人练习时的发招,却在赵鉴锋眼里是招招要他毙命的狠术。


    此刻赵鉴锋也不得不急,冲那些身后的五镜司护卫大喝道:“留两个将人看好了,其余的还不过来帮忙?”


    程不思又犹豫了,他当然想当羁押季临安的那个人,免得参战,却又怕当了这羁押邺城公子的首要干将,事后被清算。慌不及与远处观战的长乐一对视,露出心虚却礼貌的一笑。


    许是他腰间铁链流星锤力道惊人,逃不开被长使点名出力。


    “程不思!过来帮忙!”


    长乐饶有趣味地瞧着他,表面积极响应,却又迈着慢腾腾的步子,卷入了赵鉴锋与贺兰澈“为旧庙街道打扫尘灰工作”之中。


    看来程不思终究还是没有辞官,且乌大人今日言谈,意味着他也没有将自己被下毒之事托出,免去了长乐许多麻烦,是个好汉!


    多了四五人相帮,局势显得混乱,尤其还有人浑水摸鱼。只能算拖住了贺兰澈的偃术,让赵鉴锋有了些精力分神,去追那季临渊。


    既然已经搞砸了,到此局面,赵鉴锋打算干脆直接将这三人一并捉走,到时候都关押在提刑司,只要到了狱内……不怕审不出多的,只要倒出一条于晋国不利之罪,也算跟镜司有个交代。


    既然闹大了,那就最好让陛下都知道。陛下只看结果,届时未必会降罪于他。


    拿定主意,赵鉴锋出手也愈发狠辣。


    只见季临渊仍是不参战,一身鹤氅于六处点位移来移去,虽不知何时从精御卫手中抽出一把长刀,眼中威意四射,手中却将刀托得稳稳的。


    只劈剑气破掌风,变换身位避星锤。


    “就你会来真的!”


    贺兰澈意识到战局*胶着,见赵鉴锋使了猛力要去劈大哥,心急之下只能将一只机关匣拿出。


    旋钮按动,匣盒一开,腾然召出两只银傀机关落地,贺兰澈再发银丝,牵丝引线,使出那幻形引路的轻功,凛空而越,阻断赵鉴锋往季临渊后背而去的屠肆狂掌。


    银傀跟上,甲尖陷入泥地,其中一只腾然爆炸,“轰”地一声,吓得周围人都捂住了耳朵。


    机关一炸,四方烟起,让人视线受阻,几乎所有参战之人都陷在短暂的混乱之中。


    赵鉴锋凝神静听,只细数出贺兰澈移形换影约有五步,每一步扔一只傀形人影,难以锁定。


    远处的机关匣又轰然巨响一声,剩余一只银傀已经绕到他身后,猛然见这傀儡,吓得他后背冷汗,谁料银傀手臂喷出一道火焰,温度极高,还在不停向前冲撞。


    他反手便是一招弧形掌风猛劈,将银傀砍作两半。此时彻底急眼,也使出一身绝技,大喝一声,双拳一握,猛击大地,身边残兵弃木随手劫来,便往六个人形处甩去。


    阵中之人皆已入迷烟雾中,看不太清。只有程不思凭身高优势,他的头还露在烟阵之上,能望到一些。


    长乐在那高台上也不禁被吸引凝神,锚定程不思为点位,判断其余人的位置。


    方才情势紧急,贺兰澈使出一招昭天楼木象门的机关阵法“千机变”,可惜时间不够,只招出两只银傀。又引动“十方一念”,一只银傀爆炸,另一只则要与他纸影形成法象,他亲入阵中为劈碎的银傀补位,准备幻出一阵“天罗刀气”,此击若中,应该能将赵鉴锋劈晕。


    只见赵鉴锋一一击破五只人影,皆为纸片,还剩最后一只,那人袖风舞动,在烟阵中也是一片蓝意。


    这回是正版贺兰澈!


    他此时在准备牵丝,却是背对着赵鉴锋。


    “折威!斩!”赵鉴锋大叫一声,中气十足,中二万分。


    长乐看得真切,赵鉴锋之掌已经发出,他此时亦急眼,不再收敛掌力,那掌风便狠辣毒厉,似是满载此前所有怒意,不管是真人还是纸影,都要将这蓝衣劈个粉碎。


    千钧一发之际,长乐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心提到嗓子眼,一声来自十年前的惨叫哀嚎与此时此景重叠,未及多思,身子下意识地动了。


    她从那高梯之上飘然而下,一招轻云纵来得忧急,袖中银针发得促狭。银针比她先到,准头很低,斜斜插入敌众脚下泥地里,只破开了一丝烟雾而已。


    赵鉴锋那道苍劲猛力的战魂烈掌,眼看着就要拍到贺兰澈背心处。


    她只觉得来不及了,没想那么多,直接往前一挡。


    ……


    谁料贺兰澈早有觉察,临时幻形引路,又牵一线银丝往庙门口闪去,刚好避开。


    此身法,本就虚实相生,最妙处便在“留影惑敌”,直教人眼花缭乱,难分真假。


    烟阵中的季临渊方才见那一掌似为夺命而来,而贺兰澈只留背影,也是当下顾不上许多,当下就移步劈刀而来,下意识想要用冷兵为三弟挡下几分。


    季临渊比长乐快一些,岂料长乐突然入局,硬生生接下这一掌。


    这一掌打得狠极了,她的身子往前滑出老远,马上就要摔在地上,好像有人接住了她,顾不得是谁了。


    反正她早因血晶煞这秘术,失了痛觉,此时只是胸口感到不快,像是压了一颗石头。


    缓了一阵,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方才抽离的嘈杂又瞬间涌来,整个世界变得喧闹无比。


    只见赵鉴锋震惊至极,一时未有动作。辛夷师兄张着嘴朝她扑过来。杨药师变了脸色,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她还想着,寻常人中掌——应该是要感到肺腑被震碎的。


    还是先装晕吧,回去再养伤……


    钝感仍在胸腔处徘徊,像在挤压心肺,控制不住,她呛出一口血,中掌后劲起来了,虚力也是真的。


    紧要关头,她能想到的是师父说:血晶煞蛊毒之身,血比寻常人色深,干涸化为血晶,接触之人会致使血液凝结,器官衰竭而亡。


    她不忘记用衣袖将血先兜住,不要漏出了,不要被查到了。


    一滴,一滴,一大口,最好都染在她衣服上。


    假意双眼迷蒙,足下虚软,松力往地上塌去。


    阖目时,长乐想,好歹没让那人受伤,也算值了。


    随眼望去,贺兰澈始料未及地站在旧庙门前,全然没了方才的机敏,愣愣立住。


    他只看到明明坐在远处无虞的心上人,突然为大哥中了一掌——极其刚劲的绝命一掌。


    她吐了血,她倒下去。


    旋即贺兰澈发了狂,只剩嘴在一张一合,喉咙像被扼住了,只剩干涸的哀鸣,血红的灼烧从脖颈直冲脑门。


    噙着一腔泪,不要命的朝她扑来。


    【作者有话说】


    注:偃师招式参考自我的老朋友《新倩女幽魂ol》,荷桃有改动


    第43章


    “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你不要离开我……”


    贺兰澈挤开原本正搂住她的那身鹤氅,从大哥手中接过长乐。


    慌乱中用了全力,谁也抢不过,接过人的瞬间却骤然放轻动作,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珍宝,膝盖一软跪坐在地将她稳稳托住,泪水控制不住地一滴接一滴砸在长乐脸上。


    “师兄,快救救她……”


    贺兰澈只知道,以她的弱身之躯硬接这一掌,生还可能微乎其微,此刻早已慌了神智。见辛夷师兄同样扑来,像抓到一颗可以托付的救命稻草。


    颤抖的手先轻轻抚过长乐冰凉的脸颊。他又颤颤的去抓紧稻草的衣袖,那稻草一样颤颤的。


    辛夷立刻切脉探息,急得额头冒汗,半晌才磕磕绊绊挤出一句:“脉息、尚且、稳定。”


    都松一口气,几人忙着将长乐抬到旧庙最近的内间,辟出一间静室施救。


    既然药王谷首席大弟子都这么说,想来是靠得住的。


    那边原本围观的吃瓜说书人率先定了神,对脸色苍白的杨药师丢下一句:“主角儿一般不会死的,希望她是……”便跟着一堆与此时无关的好事之徒散去了。


    只是方才交战正酣,本与此事无关的长乐医师,为何偏偏在胜负关头闯入阵中?


    她替人挡下那一掌,恰好护住的是季临渊,只因迷雾遮挡,外人看得不真切,大多以为神医是为他而挡。


    大家都懵了,反应过来的吃瓜群众:《震惊,邺城长公子和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要出续集了。


    季临渊更是震惊不已。他方才只顾躲招未及还手,贺兰澈已替他化解了好多回,于危急关头,他亦是来不及想太多,只知道这一招若不去拆解,阿澈定会受重伤。


    谁料最后一瞬,长乐突然飘身而至,硬生生扛下了掌力。


    此刻看着众人急慌慌抢救她,季临渊心中的困惑,从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变成了“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空穴来风的流言她却毫不在意?每次她决意拒绝贺兰澈时,自己都“恰好”在场?恰好听见?


    甚至,连初次见面时的互呛,推他落水后的轻柔清创,乃至每一次争执,此刻都被他拿来回放脑补。


    越想,便越觉得煞有其事。


    呵,女人。


    可惜阿澈对你万分痴情,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季长公子正要细细推演这位长乐神医为何会沦陷于他……因为权势、魅力还是别有所图时,却见那始作俑者赵鉴锋此时凶相尽灭,露出进退两难的神色。他便立刻找到机会,准备趁其不备,强抢回被绑的弟弟。


    赵鉴锋心不在焉,无论他今日有何打算,此刻都是最坏最坏的局面。


    无论他能否捉住邺城公子回宫交差,只要长乐神医死了——药王谷定会翻脸。


    药王谷翻脸,那往后晋宫的大计恐难实行,便是他捉住十个邺城公子往外抖搂出一箩筐的军机,好像用处都不大了。


    赵鉴锋心知肚明,只有一个办法能拯救自己,那就是……


    在这坏消息传回京陵之前,他亲自收复邺城!


    ……


    此刻轮到他懊恼了,耷拉着头,双拳仍是相握之势,却半分力道也不敢有。


    若是这消息传回镜司,镜无妄……一定会开除他的!


    想到这里,他已顾不上身后那因绑缚押解下,要随时晕厥过去的异城公子,只盼着能钻进旧庙去看看长乐医师的伤势。


    给她输内力也好,亲自跑二十趟腿找灵药也好,念咒把老药王复活,再让他为这女子起死回生也好,跟药王谷忏悔解释说不是故意也好,只待那边能消消气,给个弥补的机会。


    他刚钻进旧庙,差一步就钻到晕厥神医身边。因知道自己那掌生力有多重,生怕听见她身边的人哭出声来说:“准备后事吧!”


    那基本也要为他准备后事了。


    这一分钟,赵鉴锋连陛下会用什么御砚台砸他脑袋都想好了。


    正要凑近,却被红透双眼的贺兰澈怒瞪着,又被青着脸的杨药师拦住。涨红了脸的辛夷强撑着最后一分体面,冲他咆哮道:“赵大人,这会儿救治我师妹要紧,药王谷和你没撒子好讲的,你搞快些走哈,以后再说!”


    “跟这狂徒废话什么?”


    贺兰澈在里间简陋的小床边,将长乐后心微微抬起,见她胸前衣襟已被血染得一片通红,颜色愈来愈深,与寻常血色不同,顿时慌了神,“赵鉴锋!你狠毒之至,是不是下了毒!你用的毒掌,才将……才将……”


    “恁胡说!”赵鉴锋此时倍感冤枉,急得又飙出家乡话,“俺发誓!俺绝对没有!不是俺下的毒!”


    “赵大人,你还是先出去吧。”杨药师摇头叹息着,动手往外撵他。


    “赵大人好能耐啊。”


    庙外,身着乌墨官袍的同僚去而复返,气喘吁吁。


    乌席雪刚带人走到鹤州朱雀街的官衙门口,马都没来得及下,就听后面报信的人说比试结果:赵鉴锋把长乐医师给“拍碎了”。


    哈哈,这结果比听见赵鉴锋当街斩杀季临渊还要离谱。


    她说不清是怕还是急,路上一边驱马折返,一边顺手放了飞鸽——这事必须立刻通报镜司,半分耽误不得。


    五镜司这下玩脱了:没找到邺城的麻烦,反倒在街头让民众都知道他们伤了药王谷的人。


    药王谷虽是江湖门派,名望却在朝野有口皆碑,无论贫富尊卑,受过药王谷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大抵没人愿意与医师交恶,尤其老药王门下——某种程度上,药王谷是罹患恶疾之人的最后指望。


    祖父总对她提起:老药王当年两度拒绝陛下赐官,性子最是刚直。


    依药王谷的脾性,这回怕是没法善了。


    总之,单靠她与赵鉴锋绝对摆不平,就看新药王能怒到什么地步了。


    乌席雪与赵鉴锋一同立在病房门口,同样被拦着不准探视。


    “请各位神医息怒,路上我已传信镜司,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刚好,我立马就要写信禀报师父,想来他老人家定会亲自出谷哈。我这个师妹将来要继承师门衣钵的,多谢各位大人今天的帮忙!”


    辛夷堂主极少如此强硬,前几日去府衙要人时都还是好声好气的。


    他们把一个温柔的川渝人惹毛了。


    “堂主勿恼,我……”乌席雪抢先开口,抢了赵鉴锋本想说的话,语气诚恳却句句撇清关系,惹得赵鉴锋更不快了,“听说赵大人闯下此祸,我亦痛心担心,想瞧瞧神医伤势如何,或许输送真气,还能保她在药王来前护住心脉。”


    听及此,长乐沉阖的眉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微不可察。她掌心正被贺兰澈握着,便用大拇指轻轻勾了勾,贺兰澈立刻喊出声:“辛夷师兄!”


    辛夷闻声过来切脉,借着角度遮挡住旁人视线,长乐用无名指在他手背轻轻按了一下。辛夷瞬间懂了,当即回绝:“不消了哈!药王谷跟五镜司没求得啥子好讲的,就算有话,也麻烦镜大人直接跟我师父谈嘛!”


    “都说了好多回了哈!”他提高声音,“不管是药王谷选药,还是我师妹静养,各位大人虽说当大官,未必听不懂人话迈?最后一回,麻烦回吧!再紧到扯皮,莫怪我当面决人了哈!”


    见乌、赵二人仍堵在门口,辛夷气沉丹田,声如洪钟:“日嘛——展一哈嘛!”


    见他说到这份上,二人只好悻悻离开。


    刚要迈过门槛,却见程不思缩在窗边探头探脑。赵鉴锋一腔火气无处泄,抬脚就想踢他:“你不好好当值,来这儿凑什么热闹?滚滚滚!”


    奈何乌席雪白了他一眼,替那大高个拦下这记窝心脚:“怎么,赵大人还想逞逞最后的官威?”


    “今日之祸,乌大人就没份?同僚三载,只知你宁折不屈,倒不知你见风使舵的本事已炉火纯青!哼!”


    “二位大人莫争了。”程不思是来报信的,“方才季临渊已经将人劫走了。”


    乌席雪掸掸身上的灰,将那身因策马疾驰沾了尘的缎袍重新掸得一尘不染。


    “什么叫劫,赵大人先抓人后补票的票都没了,怎能算劫?那季二公子如今是病人贵客,赵大人心地善良,怕他错过今日好戏特意请来,如今好生生交回季长公子,没出差池便算好的,否则还得多记一功呢!”


    提起邺城,她也一肚子火。这趟浑水本是为拦邺城与药王谷密交而起,原是无计可施的中策,此刻已沦为下策,只能认栽。


    “回去!”二人同时甩袖,谁也不理谁。程不思跟在后面,路过病房门口时,忍不住往里张望。


    见是他,贺兰澈的态度没有那么差,大概是因曾在晋江汤泉同浴,有过搓澡的交情,他既没看程不思,也没撵他,不像对其他五镜司的人那般充满敌意。


    他只顾紧紧攥着长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她的魂魄就飞走了。


    辛夷也没赶程不思,反倒让他生出些胆子。


    “神医,她还好么?”


    当日他遭人下毒,是长乐及时救了他。治好了他的奇毒,还让他胃口大开!


    关心他,陪他聊天,缓解他闯祸后的慌乱,甚至教了回京后的应对说辞,否则绝不是被长官踢一脚那么简单。


    见那日花容月貌的人此刻死气沉沉地躺在木架床上,生死难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辛夷疲烦地点了点头。程不思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望了望左右,什么也帮不了。


    竟抢过一盆黄衣医助刚要端来的水盆,放到房门口,这大概让他好受些。


    他嘴笨,也说不出更多话,只朝着那破窗内丢了一句:“神医妹砸!你一定要坚强!”


    听得装昏的长乐险些嘴一抽。


    【作者有话说】


    镜大人与药王正赶往战场——


    第44章


    《男德经》——晋朝礼部男德司编撰


    本经宜传晋国域内君子悉遵,引入书院选修,不做强求


    尙县主、郡主、公主之驸马,需过考《男德九品中正试》


    序曰:


    古有女德之约劝妇,今制九诫之经诫男。


    夫男德者,立身之本也。国法为纲,礼仪为常,以德义为先。


    常念男德经,时刻自省,践行不辍,必成德馨,家门荣耀,福泽绵延。


    正男子之范,言出有信,尊持敬妻,家门昌隆,方天下正位。


    一章男德总纲


    未婚则守身如玉,坚修男德方得善佑。


    已婚则恪守夫道,常伺妻身扫榻烹羹。


    一不该与异性单独相处易失身不洁,二不该惹是生非戏言语轻浮不稳重。


    三不该私藏银两夜不归家留恋戏楼。四不该酣烟酗酒食蒜韭葱椿入寝房。


    二章男德修身篇


    仪容:


    容止须端正,晨起理衣冠。


    衣常熏兰麝,发需抹蜂膏。


    体态:


    行路昂首挺胸,坐则端然如松。


    不可虎背熊腰,有碍闺阁雅兴。


    德行:


    语不妄出,言必守信。


    不耽逸乐,不耻下问。


    三章齐家篇


    岳父咳痰,捧盂疾趋;


    岳母打牌,喂牌三巡。


    主内主外,无分贵贱;


    家务共担,教养同责。


    同哺亲生儿,非妻一人职。


    夜啼三更起,温乳试七回。


    不推诿于妻,不托辞于忙。


    四章娶婚篇


    纳妻正室,纳礼需足金;


    妻添新衣,裁剪亲执尺。


    既结发为夫妻,当心无旁骛,不可见野花便起轻浮之意。


    世间女子皆各有芳华,既择一人,要守白首之约,共担岁月甘苦。


    若朝三暮四,如薄情蝶,随意采花逐香,必遭人耻笑唾弃,此为失德大过也。


    男子婚服制约参考:头婚绣鸳鸯,二婚绣鹌鹑,三婚以上绣田螺。


    男子未婚应束发,留马尾。已婚应束发加冠篦齐,一眼标识,免致误解。


    五章戒律篇


    【本章尙公主者必遵之,其余人勉之】


    九诫:


    一不可私藏银两(鞋底夹层亦属重罪)


    二不可直视公主过三瞬(公主要求除外)


    三不可与连襟攀比腰围(公主要求除外)


    四不可私练肌肢(公主要求除外)


    五不可擅议朝政(公主要求除外)


    六不可私会旧友(闲居必告,交游必禀)


    七不可擅穿绸裤(按侍寝次数解锁布料等级)


    八不可心系他色(敦伦有时,须遵公主月令)


    九不可老迈失宠(须遵公主养颜训令)


    【附男德司条例】


    一、晋国户籍者持“良民证”通行九州,男子证加印白色“洁”标,以供妇女辨别。


    若男子行止不端,当黜其籍内男德洁标之旌,永无尚公主、郡主、县主之资


    二、已婚者,若有婚后行止纠纷,鼓励正妻至户籍地官衙司投诉。


    【轻微不端】


    一、言语轻浮未及肌肤之亲


    罚钱五百文缴入男德司,按次数计。五次以上加倍,十次以上加四倍。


    二、肌肤之亲未及私相授受


    罚钱一千文缴入男德司,按次数计。五次以上加倍,十次以上加四倍。


    若女子非自愿,则追加男子杖刑十下。


    【中度不端未婚者】


    与女子私相授受被主动举发


    罚银五十两缴入男德司,黜“洁”标至婚前,永无尚公主、郡主、县主之资,成婚时须呈告女方家族知悉。


    【中度不端已婚者】


    与女子私相授受致其身体受损,或蓄养外宅


    罚银百两缴入男德司,赔偿女方家族;三年内禁应科举;服劳役三个月,杖刑五十。


    【严重不端】


    强占/诱拐民女、宗室女、未及笄女子


    罚没家产半数;永削“洁”标;流放边戍;终身课以重税;家族连坐(父兄罚俸半年),杖刑八十。


    【作者有话说】


    设定:


    前朝压迫女德重,因设男德经平衡。


    男德经在晋国推行不过50年,世家高门会让家族中加冠男子遵照奉行。


    晋国朝堂将《男德经》编入书院作为选修内容,尚县主、郡主、公主的驸马,需通过《男德九品中正试》的考核。


    晋国提倡女子平权,可为官及自主就业,有正常合离权。


    因《男德经》立足教化,并非一味打压,令反对者哑口无言。遵守男德美德能获表彰、赢得好名声,促使不少人前仆后继地宣称自己“有男德”。不得不说,《男德经》的推行让晋国女子地位大幅提高,但凡涉及男女交往之事,不再只指摘女子“不守妇道”。


    当然,有人对这一变革进行反对和破坏——前路迢迢,不停整改。


    (注:给男德经内容留了‘糟粕’,为了案子服务)


    本文是古言小说,并非纯血女尊。本书是改变糟粕的进行时,而非整改后的结果。


    [猫爪]本经最开始的脑洞在于:


    男女两情相悦时,总是女方被骂不检点,仅此而已。


    看清白口号看累了,遂构造一个不需要女子自证的世界,男子自觉以“学会尊重”为荣。


    若立足《男德经》正文会发现它本身的出发点不在对立,而在劝诫和化解。


    或许可以改为《好丈夫标准》《好男人是如何炼成的》


    厌恶霸凌本身。本文并非使屠龙者终成恶龙。


    本文核心立意在于:人性五毒,因果报应。家人之爱,尊重与坦诚。


    《男德》与《追妻十八式》都只是为立意设置的一个手段,并非核心。


    [抱抱]


    【要不要设定更激烈一些,但研究过外部世界发现,作者正尝试建立一个互相尊重的国度,而不是不想活了,还没有当靶子的能力,除非你们答应保护我】


    [好运莲莲]


    本《男德经》参考自历代女德经典,女诫女训相关儒家名篇。作者文采力量有限,作番外放在此处,原句欢迎任何用途的引用、扩充(符合版权规定的条件下)


    [好运莲莲]


    依旧有局限性,因此会不停发展整改自己,本书也因很多小读者参与共建,才变得美好温柔的,感恩她们[红心]


    祝愿萌芽的小苗苗长成大树!未来有觉醒意识的作品开花结果,越来越繁盛。


    【化冰】小白和澈子哥的暧昧期


    第45章


    人差不多都打发走了,屋内只剩下辛夷、杨药师与贺兰澈,长乐仍昏睡着。


    因旧庙条件简陋,辛夷嘱咐贺兰澈:尽量将长乐后心抬起来,让她靠着墙呈弧度躺着,别完全放平,免得呛血。


    他心里清楚,师妹体质特殊,此刻虽醒着却毫无痛觉,这反而更危险。


    当即辛夷引来一只信鸽,将信封装进信筒。鸽子展翅飞远后,他才想起长乐之前的嘱托,不禁叹道:“若是能借季长公子的信鸽一用就好了,我见他发信,两日不到就有回复。可惜药王谷的鸽子再快也要四五日。”


    “兄长家的鸽子是特训过的,只认固定往返线路,借来飞去药王谷,恐怕不认路。”贺兰澈垂眸看着怀中的人,轻声问,“师兄,你老实告诉我,长乐还有救吗……”


    辛夷不好说得太直白,只道:“师父来了就不必担心了,只盼他能来得越快越好!”


    “可惜我昭天楼木象门的传信木鸟还没研制出长路航递……”


    “哎哎哎——”杨药师干站一旁,吹胡子瞪小眼,“我和你们家小药王可是同排齿序的,有师叔在这儿,你还不放心?”


    他假意不服气,仰着脖子瞪辛夷,因比辛夷矮了许多,这姿势显得格外滑稽。


    辛夷很小就进药王谷拜师,杨药师还记得他那时还是个秀气净雅的奶娃娃,像个小姑娘。


    后来药王要委他重任,他便有意锻炼自己,学着粗糙阳刚、老成持重,好符合大家心中“首席大弟子”的模样。只有在杨师叔面前,他才偶尔露出幼稚本色,肆无忌惮得像个孩子,因此杨药师总爱逗他。


    可此刻,辛夷的臭脸不仅摆给外人看,连杨药师都没幸免。


    “师叔,这会儿没有外人了——你老实说,方才叫阵时,那乌大人怎么知道邺城比晋宫多拿一成义诊金来援助我们?”


    杨药师顿时心虚,脚尖在地上来回蹭着,双手藏在袖拢里打绞:“唔,这个嘛……我是你师叔!什么叫‘老实告诉你’?你审犯人呢?”


    “师叔,你向来聒——爱说笑,方才对峙,你腔都不开,明明是老熟人,却不肯和她们对视。”


    “没有!哪有!五镜司就是吃这碗饭的,什么查、查不出来?说不定是那大高个儿说的,凭什么冤枉我!”


    “师叔,一定是你,你一紧张就结巴。那晚你给师父送信,肯定也给五镜司送了信。”


    听及此,长乐沉阖的美目微动,贺兰澈也是一惊,都默默叹了一声怪不得。五镜司不会毫无证据就连夜从京师赶来,原来今日的风波竟是因杨药师而起。


    只是贺兰澈留意到辛夷师兄说“这里没有外人”,他们谈话竟默认不避讳自己,心里悄悄浮出一丝开心。


    见辛夷步步紧逼,杨药师糊弄不过,只好喟叹一声:“哎!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药王谷的百年大计。”


    “你们师父久在五台山老林里当‘野人’,虽说是新药王,名声哪有当年祖师爷在世时管用?”


    “你们不知这两年风向不对,不信问问贺兰公子,在邺城是否也有感受?早年晋邺通商还算繁荣,今年初已有意撕毁两条合约,未来恐怕更难——对了,贺兰澈你个晋国人,还是尽快回来吧!”


    杨药师说话爱东拉西扯,见两人没接话,才重新严肃起来。


    “你们祖师爷、我的老师父,一辈子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带徒受业,没一件不尽心。当年陛下诏他入朝,他嫌高官世故束缚心性,影响济世纯心——药王谷不涉党争,是靠一条条人命才攒下今日声名,可你们也要知道,谁才是头上那片天!”


    “你怪师叔给五镜司‘告密’是吧?好好好!我认了,就是我!就算你大师伯、三师伯活过来,也能理解我!我们做徒弟的,不管师父将家业交给谁,都要帮着盯着!我不怕你们说!总之,你们师父近些年太怪异,钻研的东西根本不着调。改日见了他,我就是不要脸也要吵一架,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收邺城那么多钱!”


    杨药师说着,白圆萝卜的脸都涨成了红萝卜,想来是真动了感情。


    “本来我也是半个脖子入土的死老头了,怕什么!师父啊——你等等我,药王谷没了,再过几年,逸风就来找您。”


    杨药师走到门后窗边,踮着脚伸头望向外头的云霞,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辛夷自感话说重了,正要去安慰他,门又被推开了,站在门后的杨药师险些被门给甩了脸。


    “呀——师叔,你站这儿做什么?”


    是芜华师姐来了,她推门向来用力,众人早习惯了。她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物,挥手撵人:“我要为师妹换衣裳,你们都出去等着。”


    这事大男人确实帮不上忙,只好都退到室外。长乐有些紧张:一来怕芜华沾到她的血中毒,二来怕师姐发现她醒着——按理说,受了这么重的掌伤,正常人不死也要疼晕七八天的。


    好在芜华只是小心地将她身上的血衣一层层剥下,拎着系带丢进木盆,并未直接接触伤口。


    师姐帮她简单擦了一下身子,又翻过她的背,看见背心一块红掌印触目惊心,已经红得开始发青,微微叹了口气,轻轻给她合拢衣服,沾来用温热水帮她擦了擦脖子、额头的汗湿处,只有爱干净的女子才知道这些地方带汗而眠,会难受不踏实。


    知道她改过妆,擦的时候特意绕开了眉眼与两颌。


    最后替她将手指缝一根一根擦净,以为她听不见自己说话,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责怪:“我见那贺兰公子确实是着急你得很,这一掌倒像是把他心拍碎了,可见不只是图你美色……你还是别死吧,不然他要活不成了。你呀,你呀,但愿你这回能识些好歹,不要再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到处践踏别人的心意。”


    师姐甚至趁人之危,往她腮上掐了一把,像为解多年来攒下的气。


    长乐:“……”


    芜华出去时,只顾倒水,忘记带木盆中的血衣。再进来的人里只剩辛夷与贺兰澈,长乐想处置血衣,却不好睁眼。


    幸而他们商量出结果来:旧庙不便,决定先将长乐带回义诊堂养伤。药王到前,由辛夷在义诊堂照料她;杨药师与芜华则留在旧庙救治伤患,尽量遏制痘疫扩散。


    她与辛夷的默契向来无需多言,辛夷找了块光洁的隔水料子,将血衣仔细包好,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既然你拼死也要护住这些血,我先替你收着。”


    有了这句话,长乐便能彻底无后顾之忧地装晕了。


    *


    闭眼的日子里,她迷迷糊糊间真睡了过去,只记得些零碎片段:


    比如回义诊堂的路上,为防摔着她,贺兰澈抢着用公主抱将她送上马车。穿过人群时,她紧闭着眼,却听见周遭细碎的“哎哟”“这也太不守男德”的调笑声。


    比如被抱进义诊堂住处时,一推开门,满屋玲珑琉璃灯骤然亮起,晃得众人都惊呆了!


    贺兰澈见大家投来“又是你小子吧”的眼神,抱着她的身子猛然一僵,忍不住“唔”地倒吸一口凉气,耳根红透。


    比如辛夷说近期人手不足,贺兰澈立刻自告奋勇,说自己有多年照顾“残疾兄长”的经验,懂些护理常识,执意要守着她。


    因房间整日开窗透气,且没人敢乱嚼舌根,倒也没生出什么流言。只是每日净身时,会换黄衣小师妹来替她擦洗,周到又妥帖。


    比如辛夷嘱咐要尽量垫高她的头肩,贺兰澈竟找来了十几种枕垫,一遍遍测试哪种最舒服,两人不厌其烦地将她搬来挪去。


    比如季长公子和季二公子前来探望她,以为她昏迷听不见,说话声毫无顾忌,三人凑在一起痛骂镜司,吵得她烦死了。


    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只剩贺兰澈一人时,他总对着她喃喃自语。


    一会儿:“你终于不能赶我走了!能这样陪着你,是我这些日子梦寐以求的事……”


    一会儿又对着天祷告:“让她平安醒来吧,就算醒了不理我、撵我,只要她平安,我都愿意。”


    甚至还说一些疯话:


    “你不用改变自己,我来慢慢适应你。”


    “可是,我只想和你聊天怎么办?”


    “躺累了吗?辛苦的话,就眨眨眼。”


    他总怕她突然断气,隔一会儿就来探她鼻息,她嗅觉敏锐,总能闻到他指尖袖口淡淡的木檀香味。


    甚至趁没人时,他会好奇地在她腕脉上按半天,嘀嘀咕咕:“医师到底是怎么靠脉象判断病情的?到底有何区别?”


    不过贺兰澈向来恪守礼节,从不会趁她睡着有什么非法举动,她好几次偷偷抬眼,都见他累极*了打盹,却不肯靠在床边,只在窗台搭了张小椅子,裹着小被子面朝窗外趴着睡。


    可他睡不踏实,过一两个时辰就要来探探她死了没。


    害得她好几次都想坐起来问一句“你有完没完”。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长乐估摸着,常人受这么重的伤,晕个五六日也该醒了,便打算挑个合适的时机睁眼。


    只是沉眠中,她还是会梦魇。那些梦虽压抑,却不似从前那般恐怖,大约是因为身边总有他的动静,让她莫名安心。


    直到一个清晨,梦境不知从何处接续,竟生出一场史无前例——比她十年前、七年前、五年前的最可怖噩梦还要无助的梦。


    【作者有话说】


    被投诉后,都让我多写日常。


    好的,其实每一卷画风都会随着剧情有些差别。


    本卷是温柔缱绻的,小白冰山塌陷之路。


    下一章澈子哥的小福利[撒花]


    第46章


    这段噩梦,起先并不凶恶,没有五毒蛇虫,也没有人追杀。


    她好像梦见了父亲,只是比较冷漠,好像多年未见,疏离许多。有一大堆话要和父亲讲,父亲却不停脚,四处奔走,她说话,父亲不搭理,与他走到一座小茅草屋面前,父亲突然回头,像变了个人,梳着那仇家的鸟人发型,面如僵尸般阴邪。


    她再要走,走不动,双脚像被定住。她捡起身边所有能拿的东西,朝父亲扔去,都砸不中,被抛回来反砸着她。渐渐的,父亲面容愈发乌青,浮出黑紫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像是要掐她,又像是要绕开她。


    在父亲向她而来这一段路,就已经开始啜泣,大口大口喘气。


    以往梦到毒蛇恶虫,邪祟仇敌,是满腔恨意。梦到父亲,却只能一口一口“爹爹”的唤着,只希望他别这样。在左右顾盼求助的梦里,最后竟想叫贺兰澈的名字。


    直至父亲要掐上她,躯体一僵,捂着自己脖子醒来,逐渐想起她现在叫长乐——长乐近日正沉迷装晕。


    一身冷汗,四周无人,只剩白昼下还明亮不熄的成片琉璃灯。多日休眠并未让人神清气爽,此时赫然直坐,还留了半条魂在梦中和父亲周旋,双目怔怔。


    正巧,贺兰澈抱着一把藤丝进屋,也不知想做什么,见到她竟然坐起来了,还在哭喘,便立刻将藤一抛,跑向她。


    那身淡蓝色的衣袍过来扶住她,散着丝缕松香,顿时安心,不自禁扑到他怀里,环手紧搂,眼泪都蹭在他腰上。


    “你醒了!”


    贺兰澈亦是激动难耐,这会儿只觉得气血上涌,手心潮汗,身上发软,微微俯身回搂她,好像两个久别之人重逢倚偎,又好像大狗狗安抚一只躲在怀里的小兔子。


    晨阳朝霞透窗,将怀拥剪影投在地上,十分亲密。


    片刻后,她醒了神松了手,他亦觉得不好非礼,只好同时分开。


    就这一相拥,贺兰澈腾地烧红了脸,这很不符合当朝世家高门要为家中弱冠之年男子选修的《男德经》所言,于是默默念颂以清心中杂念:


    “未婚则守身如玉,坚修男德方得善佑……一不可与异性单独相处易失身不洁,二不可惹是生非调戏言轻浮不稳重。三不可……”


    可惜没什么用,他一边默背,一边将提亲纳定请期迎婚的流程都想清楚了。忽而觉得应该尽早写封信给父亲母亲禀明近期打算。


    “……”


    随着长乐惧意逐渐消散,神思回归主位,她也像湖水一点一点冰冻,变回了独立又冷性的样子,变回了他熟悉的高山雪。


    “你这是要做什么?”


    长乐看向他扔在地上的藤条,才浣洗过,还残留了一些湿味。


    没回复。贺兰澈还沉浸在方才的逾矩之中,见他耳尖微红,神思飘飘,咬着下唇轻轻笑,长乐便猜他又在脑补什么奇怪的东西。


    长乐给自己找理由:方才是面对救命稻草时的下意识反应,若辛夷师兄芜华师姐杨师叔乌大人站在面前,她可能也会突然扑过去的,从躲避求援心态来看,抱一下人跟抱一下树桩,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想清楚了,清清嗓,又开口道:“我……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还作数,你我是有界限的,我是医师,你是病人家属。”


    只是此话一出,他站在床边,她坐在床上,远处铜盆温水、药包草汤都好像不认可。


    唉……算了,越描越黑。


    贺兰澈也醒了过来,忙忙认可:“对,你说得对。你此时感觉身体怎么样?我去请辛夷师兄。”


    她迷糊了好几日,大抵是因血晶煞这蛊毒的缘故,她的身子在一段段熟睡中速愈,能感到背心钝感,起先像是在挤压心肺,而后往脖颈儿处游走,再到后几日,背心脖颈都轻松了,钝感又到头皮——本是一直松着发髻,却像时刻紧绷着。


    此刻,她假意在自己腕脉上按了下,并未按满听脉应足够的时间,便仓惶说道:“不必惊动他,我……咳咳咳咳咳,我自己便能看外伤。”


    见贺兰澈狐疑的眼神,她深喘一口气,又躺了下去,靠住背枕,假装很晕,“忽然又觉得不太好,可能,还要再躺些日子。贺兰澈,你帮我倒水……”


    贺兰澈忙着心疼,转身添水,一边用热水烫冷杯,往花草中泼去,一边碎碎念:“你真是命大,师兄说,你天生背胛骨比常人厚重些,万幸那掌没有伤中你肺腑。”


    长乐心想,辛夷师兄为了找合理解释真是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但愿师父早些到,这样才可尽快瞒得过去。


    贺兰澈将水递过去,见她可以自行吞咽,才放心了。


    “这几天,你昏迷着,辛夷师兄每天会熬一碗药汤,所幸你还算听话,那些药汤慢慢沿着唇口喂,你都吞下去了,也没呛着,想是因此才好得快。”


    长乐又心想,可不是吗,要装晕,还要恰到好处配合吞药,也是要花些功夫的。


    “哎呀!等我。”贺兰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疾如风般冲出去,没过半刻钟,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又回来。


    一碗山药红枣粥,贺兰澈用勺子沿着碗壁搅动,热气儿们正小心地蒸空。


    “你睡了这么多天,应当饿了。不过才苏醒的病人脾胃虚弱,最好先喝些粥,来,不烫了,啊——”


    朴素的木勺盛起块白玉似的山药,不薄不稠裹着米汤。


    他想喂她。


    他双眼中倒映着她的呆滞。


    到底谁是医师?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一笑,“以前我娘生病的时候,我爹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所以我也学会了……”


    谁问他这些了。


    贺兰澈轻咬下唇,重新答卷:“二哥哥近些年犯病,王上不放心别的侍婢,换得很勤,他昏了又醒,多是我在照顾的。我知道你们昏厥久了的人,醒来要口苦,你先喝些粥,我还备了一些竹叶汤,待会儿漱漱口会很清爽。”


    长乐盯着那碗粥,以这细腻程度,大概不是饭堂大锅能熬出来的,一定是隔壁在煨火养病人,被贺兰澈蹭来的。


    她将这碗粥接过,并没有打算让他喂。


    贺兰澈瞧她也不怕烫着,速速喝下一大口,这人秀美得像月宫天仙,吃饭却狼吞虎咽。山药在她口中嚼了三嚼,鼓鼓地将她两腮撑成一团,在他眼里更化成月宫小兔子。


    小兔子喝光了粥又将碗递给他,“你兄长眩晕咳喘,胸腹灼热,我将他之前药方的温补换成清热,这山药红枣虽然益气,但还是太滋补了。尽量让他少喝。”


    “二哥哥也没喝这个,是我……嗯,是辛夷师兄嘱咐我,说你指不定哪天就醒了,时时预备一些粥,比如山药红枣适合体质虚弱的,补气血。还让我掺些小米,这样味儿更甜,免得你口苦。”


    长乐盯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在撒谎。他撒谎的时候会咬下嘴唇,摸耳朵,说话变得慢,交代一大堆无人在意的解释。


    辛夷师兄知道她没有味觉,才不会叫他熬山药红枣粥,还怕她苦。


    曾为测试她味觉究竟消失到什么程度,辛夷师兄还特意和师父煮渝州热锅,特辣特麻的那种。最后她吃得面不改色,师兄和师父拉两天肚子。


    不过这是好意,长乐心领了。她又想撵他出去,那句“我可以自理了,你就回去吧,别总呆在这儿,对大家都好”浮在她牙关,就是说不出来。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软软的,话说出来会变硬似的。


    贺兰澈见她没有忽冷忽热,此刻正是得意忘形,什么医师和病人家属的边界线,全都抛在脑后——不让他待在她身边,难受,能挨几时算几时。


    他这才收拾起那一大堆被抛弃的藤条,就坐在离她床不算远的床下,开始梳理。


    方才长乐就问了他一遍,抱着这堆藤条要做什么,此时不好意思再问,不过依此人呆性,不问他,憋不住会自己说的。


    “给你编凉簟。”


    只见他先拿起三条干藤起篾,再以六条穿插,十指如飞,灵活万分。


    “之前你昏着,辛夷师兄说你发热低烧排汗,怕你热得难受,就说要将你的褥子换成簟子。”


    “买一张便是了,何必自己做。”


    贺兰澈笑笑,手中编打动作却不停,“我……和辛夷师兄去瞧了一圈,西市铺子都只有竹编簟子,那个材质太粗糙,睡觉怕是要夹头发,他说,不如用藤的,虽不是最凉快的,但是柔软。况且现在早春,也用不上冰丝的。”


    “你不必总栽赃辛夷师兄。”


    长乐隐隐似有笑意,他却不知为什么。


    手里编得很快,至少初模底子打好了,后面只顾照着编,不用再动脑子,他编到一半,向长乐征询意见。


    “长乐医师?”


    叫长乐太冰冷,叫乐儿她不愿意,他赌气一样唤了声她的职称,按照她之前的要求,倒惹得她又是一愣。


    “我能过来再量量你的床围吗?”


    长乐想起自己在扮演一个虚弱垂危的病人,也不好太过强硬,将死之人的心态应该是——爱咋地咋地吧。


    于是她同意了。抓着小薄被,往里面挪动了一些,露出床沿。


    贺兰澈伸手隔空大致比划了下,就确定:“床宽五尺,长八尺五寸,标准的。”


    “你瞧一眼就能知道尺寸?”


    他听见她问了,不禁得意起来,左眉一挑,露出少年的骄矜与自豪,“那自然,你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床1.2米×2米,架空魏晋尺寸。


    第47章


    床围量好了,贺兰澈知礼地回到窗桌旁,继续缠绕已编出两寸的藤席。


    长乐有些好奇,便撑着腮看他如何编织。


    那修长的手指停不下来,嘴也停不下来,发现她在看,索性讲解道:“市面上卖的竹编藤簟编法简单,斜纹或一挑一的比较常见。我选的藤软,就用‘三角孔法’来编,这样要快些,能让你今晚就用上。”


    贺兰澈手中总共抓了九根藤,根根都梳理清楚不迷路,一根穿过起始藤的下方,然后从右边绕到上方,再从左下方穿出,换一根,如此反复,动作一气呵成。每个交叉处用力拉紧,确保不留缝隙。


    “不急。”


    其实用或不用都行,长乐对温度早已感知不强了,他又是瞎忙活一场。


    不过她偷偷嗅嗅自己的衣领,这几日发汗多,幸好衣物每天都换,衣角皂叶香味还在,床褥确实换了席子会更透气些。


    捂出气味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


    她难得给出肯定:“这藤席麻烦,多谢你费心了。”


    被感激的贺兰澈突然一愣。没有被拒绝,还收了好话,心情被振奋,手中拉结就更快了。


    “不算麻烦,这手艺算是我昭天楼木象门之技,最基础最入门那一类而已。有一年,我娘喊热,我爹就去二叔那学了来,他看了看技法,初次编就编得不错,可见不算很难。”


    “要说麻烦,你知道象牙玉簟吗?”


    偏头用余光瞧瞧打量着她,晨间光影正透在她脸上,侧躺着,手轻轻托着半张脸,双眸微阖。琼颌线成了光与影的分割,泛出一道玉弧。袖角微微滑落,露出小腕如羊脂玉般细腻,能看见那只她常戴的银铃。再接着看下去就是腰肢了。


    “不知道,象牙怎么做席簟……”长乐嗓音淡淡的,带上几分慵懒。


    她闭眼没发现,他却为自己的这一眼而羞赧,回过神又觉得耳根在发烫。


    “象牙……”他声有些颤,深呼吸,“先锯成板片,再制成长条,劈成极薄极细的篾条,然后要磨平,抛光,再用各种法子编成席簟,最后用丝绸来包边。象牙制成的整张玉簟只和四张宣纸一般厚,轻得比竹簟、藤席都更易收卷。”


    “且象牙簟子丝滑冰凉,平整光洁,润如玉色……”


    那种玉色就像她的手臂一样——该死,脑子里全是她的玉腕。


    “象牙这么硬,如何能做成篾条?”


    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接道。


    “是啊……故而说是麻烦在制象牙上,需要先用冰蚀酸水软化才能成篾。可惜一只象牙未必能成几条篾,多数都耗损了。这席簟我也不曾见过,只听说当年太爷爷为北魏后主制过一次,不知他们从哪里打了三十多根象牙送来昭天楼,我家太爷爷觉得残忍,以后就不肯再制了。宫里这些年也来昭天楼定过,只听说他们试着用牛角替代,始终比不上象牙玉簟那般华美。”


    “贵人好奢,大抵如此。以稀世象牙,施繁复工艺,制寻常之物。”长乐缓缓道。


    “你想要吗?你若想要……”


    贺兰澈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我愿为你也制一张。


    她在他心中,该配上世上所有珍宝,但他又怕她答应,象牙玉簟有些残忍。


    一时之间,这话就有点难问。


    “我不要。象牙还是该在象身上,才是最美的,”长乐抬眼,“何况你做的藤席就很好了。”


    她见到贺兰澈的耳尖又红透了,这人动不动就这样。


    夸一句,他就能红好一会儿不接话,手中动作加快,神情亢奋。


    谁知道他心中窃喜之事:长乐从鬼门关醒来,好似中邪了,今天夸他两回。


    “贺兰澈。”


    “嗯……”


    “你再给我讲讲最近的事吧。”


    也不怪长乐今日话多,实在是装晕好几天。虽然平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却都不得不跟病人交代一堆话,这几日只能听,不能说,别人在耳畔喃喃叨叨,她也不能回复,真憋够了。


    “最近?”


    最近就是在照顾她,其实也不算照顾——毕竟药是辛夷师兄喂的,换衣裳擦身子是黄裳女医弄的。


    他除了忧心摧肝怕她死了,就是当个守门通传的护卫。顺便做做手工,打发焦虑。


    比如他见辛夷师兄的捣药石杵用太久了,石头还长得丑——若要配上长乐的手,应该用玉杵合适。


    比如辛夷师兄的背挂药箱,磨旧了,里面的分隔他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还有更好的收纳法,这样的箱子外出采药装不了什么东西,还很沉,不够方便——长乐万万值得更好的。应该给她造一个坚固又美观的小药箱,用胡桃木吧,细腻有质感,带些香味。香樟木也不错,光滑能防虫,还轻巧。


    只不过要做这两样,他就想流泪,他实在怕她醒不过来,怕做好了她却不能用,被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


    于是他这几天,就给锦锦这只小雪腓貂造了一个华丽的竹编玲珑巢,打算等之后有时间,再给锦锦造一个乌木榫卯的貂堡。


    对了!锦锦!


    贺兰澈突然想起来,今早还没喂它!


    “等我!”


    贺兰澈又像风一样的刮出去了,第二回。


    长乐无奈地摇摇头,揉揉眉心,嘴角慢慢上扬,溢出一声轻笑。


    “这人真是……”


    见他再回来时,左手拿着一根蕉,右手拎着一个外形精巧的竹编手提小笼,锦锦就在里面。


    既然长乐是醒着的,他便要先申请:“我过来了?”


    长乐点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尽量装作虚弱而没有力气。


    贺兰澈将装雪貂的竹编笼摆在窗前,又将笼中的盒子抽出,里面有一块绒绒的棉花毯子,锦锦就团成一团睡在里面,被挪过来也懒得动,只砸了下尾巴。


    “这么多天了,它好像也不想你。”


    “嗯,她习惯了。”


    长乐将锦锦从棉垫子中捞出来,这小雪腓貂明明很硌手,却瘫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要不是尾巴还在晃,就像死了一样。


    换到床上,锦锦慵慵伸了个懒腰,倒下就睡。


    长乐问道:“她没咬人吧?”


    “上次你说她爪子有毒,我便不曾带去人前,每天她要睡十个时辰似的,除了睡便是吃。不过,我看她挺乖巧的,并不会轻易伤人。”


    贺兰澈剥开那根很小的蕉,皮儿还有些青色,脆脆的,锦锦闻到了味道,就不再睡了,凑过来舔着。


    “她……”长乐哭笑不得,“平时吃生鸡肉,你怎么喂果子?”


    “啊?”


    贺兰澈将手中的蕉撤回,“我不知怎么喂,想着鼠类会偷米面,我拿去她不吃,又试过生菜和南瓜,也不要。刚好看到厨房有蕉,给她,果然吃得很开心。”


    长乐望着锦锦,凝眸,其实锦锦爱吃的是生鸡心,或是鸡胸脯,再泡上她的掌心血最好了……


    乖巧的锦锦,年少时可是毒死过一条三尺的赤链蛇,活撕过老鼠,将毒蝎子拆开抛着玩的……


    “或许是她年纪大了,就开始嗜睡。小时候顽皮些,爱抓人吧。”


    “锦锦多大了?”


    “十岁,生下来,她娘就不要她了。”


    贺兰澈将锦锦搂过,锦锦还盯着他左手的蕉。


    “哎呀,好可怜的小雪腓貂,你娘不要你了,怪不得你这么瘦。”


    锦锦砸了一下尾巴。


    他征询地问:“你再给我养一个月,一定还你只真正的‘肥’貂。”


    长乐点点头,同意了,“你一定要小心她的爪子,如果被抓了,可以来找我,或者你让她舔你的伤口,让它把毒给你吸出来。”


    她忍不住伸手去戳锦锦的头,锦锦就一边赖在贺兰澈的怀里打滚儿,一边伸脸来回蹭她的手指。


    贺兰澈满脑子只有那句“可以来找我。”


    他又笑得呆呆的,眼神都放空了,半晌缓过神来,才问道:“为什么锦锦有毒?她明明这样可爱。”


    长乐没有很快回答,情绪肉眼可见的开始低落,不知是不是伤口疼了,还是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总之不像方才一样有活气。


    “雪腓兽食五毒虫,吸五毒血,爪子亦蕴着毒。它们身藏剧毒,却又有解毒之能,我在……药王谷外捡到她的,那边是灵蛇虫谷,想来雪腓兽喜欢栖息在那周边吧。”


    “你去过灵蛇虫谷?”贺兰澈惊讶道,“那里阴森诡谲,毒物横行,你没被吓到吧?”


    他第一反应是担心。那不是个好地方,晋国长大的孩子都被家长吓唬过: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卖到灵蛇虫谷,那里的巫祝大人最喜欢用坏孩子喂蛇。


    盛传灵蛇虫谷附属古滇国,咒盟人祭,吊活人俑,以养灵蛇。大蛇天蜕后足有三丈,蜕出的蛇皮能滋养蛇树,蛇树结浆果,又能滋养百毒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古滇国湿热,植被茂密,各类腐体积攒千年,与各种菌菇奇花滋生瘴气,弥漫虫谷之中,人进即死。


    因此很多嫌犯往虫谷藏匿,或是朝廷查不明的案子,一律推给虫谷。


    无论传说还是现实,那都是个极可怕的地界。


    这话便彻底又让长乐周身都焦虑紧绷,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一肚子的怨气化作脸上的冰冷。


    这样的反复,在贺兰澈眼里便是“她总忽冷忽热”。


    她将话题转回带锦锦过来之前,“我方才是想问你,外面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义诊重开了吗?”


    算上躺的这七八日,在鹤州的日子已近两旬,一无所获,什么进展都没有。


    “贺兰澈,”她语气坚决,“我不想再躺着了,我要出门。”


    “可是……”


    “我无大碍,不剧烈活动就行,你不要拦着我。”


    贺兰澈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虚弱的人一下子精气回来了,她既然不愿说,他亦不问,他愿意等。


    他那双乌黑眼珠忽的一亮,灵光一闪,想出一道两全之策。


    “我有办法,等我!”


    他再次如风一般刮出去了,第三回。


    第48章


    这一趟,贺兰澈去了有些时候。约莫两刻钟后,才见他那高束的马尾辫从窗前飘过。


    少年意气风发,纵使推着东西,也难掩神采飞扬。他身后跟着的季临渊则揣着手,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长乐立刻佯装虚弱,想躺下又觉过于被动,便找了靠垫半倚在床头。等人进来,才发现贺兰澈推的是轮椅,轮椅上坐着季临安。


    经典三人组中,季临渊率先开口问,语气里掺着几分优雅、几分关心,还有几分惊讶:“长乐医师觉着如何了?”


    “死不了。”


    长乐本因血晶煞肤质过于白皙,此刻一脸虚乏地吐出字,倒真像个重症初愈的病患。


    “我们忧心不已,听阿澈说你醒了,特意过来看看。”


    “多谢。”


    季临渊左眉微挑,扬过脸,属实有些难以置信与贺兰澈交换眼神:她这是转性了?


    从鬼门关出来,都变得有了礼数。


    “既是伤着了,何必要急着出去?近日来义诊辛劳,神医不如再歇息几日。”


    长乐没接他的客套,只问贺兰澈:“你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贺兰澈笑眯眯地俯身,对那轮椅上的弱公子道:“二哥哥,你起来。”


    季临安:“……”


    在贺兰澈春风般的“鼓励”下,他一脸无奈地站起身,让出了轮椅。


    贺兰澈将轮椅推到长乐床前,“这轮椅好用,可惜只有一把,近来二哥哥身体逐日康健,每日都能自行活动,我便同他商量,把轮椅借来给你用。”


    他同两位哥哥挤眉弄眼的,“他们一听是你要用,感念你尽心尽力救人、药到病除的恩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季临渊、季临安:“……”


    长乐打量了一下季临安的气色,确实红润许多,虽然站着仍有些背腹佝偻,却像是能跑动了。


    “药还吃着么?”


    “每日四次,按时服着。辛夷堂主每隔两日会来为我点针。”


    “好。近日我没能尽到责任,幸而辛夷师兄医术精妙。你照常听他医嘱即可,我开的方子可以减服,每日两次就行,不拘饭前饭后。只是切记不要剧烈劳作,别试剑动武,也别乱吃补物。”


    她心里清楚,先前开的药渣本就是掩人耳目,又苦又腥只为遮掩血粉,他能好转全在意料之中,就不必再整他了。


    看来只是小毒而已,在血晶煞这贱蛊面前,都得俯首帖耳。


    “季长公子的创口呢?”


    她不提,季临渊都快忘记自己受过伤,“早好了。长乐神医不愧为药王谷外伤圣手,用药精准,我那伤口在你们还在旧庙时就已痊愈。”


    “你过来,脱了衣服,我再瞧瞧。”


    “……”


    长乐没想那么多,她行医多年,对人身早已视若无睹,这是句套话,每个外伤复诊的人都要听。


    却不知这话落在眼前三个男子耳中,竟如平地惊雷。季临渊环视身边二人,犹豫道:“这……不好吧。”


    季临渊近日总琢磨着,她刻意为自己挡一掌的原因,再加之流言愈演愈烈,她为他中掌晕厥,又被贺兰澈抱走,报上不仅坐实传闻,还添了后续。


    至于她究竟为谁挡掌,他与贺兰澈心照不宣,见面从不提及。


    他暗自揣度,她许是对自己真有几分意思,多日未见,这是忍不住要拉近关系?


    “你们扭扭捏捏做什么?”长乐不解。


    难道是不好意思?这三人不是八拜之交么,还拘这些虚礼。


    于是她指挥道:“你们俩,先出去等着。”


    季临渊心中咯噔一跳,只好硬着头皮往床边走,下定决心后掀开左肩头衣领,别过脸,皱着眉,感受着身后贺兰澈有无异常。


    阿澈好像没什么动静……


    他常年习武的身躯肌理分明,肩背线条流畅劲挺,腰侧隐约可见紧实的八块腹肌轮廓,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常年锤炼的力量感。


    可是,长乐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让他走了。他那被星链锤刮擦的深口创伤确实已经痊愈,清创很到位,血粉又速效,肩头肌肤已经平滑如初。


    长乐望着他整理衣衫的背影,暗自思忖:季临安逐日康健,这长公子的创口完全康复,他们该要回邺城了吧?贺兰澈没了留下的借口,也该离开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分神。


    三人都在外面等着,长乐自己挪到轮椅上,够不着脚踏时还暗自用力挪了挪椅子。做戏要做足,她又找来一条小锦被搭在胸口,学着那些垂危病人摆好“体虚乏力”的模样,才往窗外唤道。


    “贺兰澈。”


    “我在呢!”


    “过来……”


    她不知轮椅机关该如何操动,贺兰澈便理直气壮、笑吟雀跃、欣然前往。


    “我要到前堂去,有劳了。”


    “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


    贺兰澈笑着,熟练地推着轮椅,路过院中站着的二人,接受他们目送。


    坐别人的椅子,她倒是得很稳当。


    他的鬓发被风吹乱,一晃一荡的马尾笑得甚是恣意。


    春逢暖意,他一身窄袖锦袍,湛蓝流光,动如水色,护搂着轮椅上他的月亮。


    季临安:“阿澈得偿所愿,开心坏了。”


    季临渊指着他们背影摇摇头,“傻子。”


    四人刚迈出到堂前的路上,迎面险些撞了手提花篮的少女。长乐抬眸一瞧,丹腮衔霞,娇目焕彩,好一个漂亮又娇俏的妹妹。


    再细看那眉眼轮廓,不用问都知道,和季临渊季临安二人都是一个娘胎里带出来的。


    “哥,我找你们好久,看我买来的……花。”


    她仿佛没瞧见贺兰澈似的,视他与空气无二,从他身边蹭过,先将一篮子菱花递到大哥的眼前,又捧起一把花朵给二哥细瞧。


    那大哥二哥都在为她的花捧场,她仿佛才瞧见贺兰澈正要支四轮车过台阶离去,开口道:“等等。”


    贺兰澈停下,却不回头,站得直直,像被定住的僵尸。


    “雨芙,见礼。这位是长乐医师,济世堂的行医副堂主,药王谷中外伤圣手,替你兄长们诊伤诊病的。”


    长乐淡淡地仰脸,硬挤出一副虚弱而得体的回视。


    季雨芙,邺城主的幺女,眼前两位季姓公子的胞妹。长乐在偷偷拆他信时、偷听他三人谈话时就知道——贺兰澈先前拒婚的,应当是这位了。


    他们却以为长乐不认识,同样引见道:“这位是舍妹雨芙,年方及笄,自小被宠坏了些,行事随心所欲。”


    一边说,季临渊一边嗔视小妹:“前些日子与家中不辞而别,竟敢孤身赁马上千里路,随从都不带的寻来此处,不知天高地厚。今后若有唐突之处,还望长乐医师海涵。”


    季雨芙回以他一个鬼脸,不及长乐开口,便将花篮从大哥怀中抢来,拎着裙尾走到长乐身边,绕着她走了一圈。


    贺兰澈还是不说话,将手中轮椅捏得紧紧的,绕开她打量的眼神。她往左边看,贺兰澈就往右边转,她向右边侧头,贺兰澈就将轮椅往左移。


    “别转了。”长乐叫停,她依旧只是抬眼,不冷也不热地点头,想尽早往前堂而去。


    “贺兰公子若是有旧友要招待,劳烦将我放在前院,换别的师姐接我即可。”


    见到长乐对贺兰澈态度冷冷的,季雨芙反倒笑了,她这才执袂起势,走到长乐面前,微微倾身。


    她将花篮往前一递,道:“我久闻姐姐大名,有人称姐姐貌若天仙,似珈蓝神女转世,今日一见,深以为然,这些菱花是我路过珀穹湖边买来的,送给你。”


    “是伽蓝,伽蓝神女。”贺兰澈回道。


    “嘁。”季雨芙白了他一眼,“茄蓝珈蓝的,区别不大,反正有些人痴心妄想。姐姐不知道吧,当时有人振振有声,从哪里抄来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附写画中,还当着众人念出来,牙都酸掉了。”


    贺兰澈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她会当场揭发拒婚当日的糗事给长乐听,再加之不想让长乐平白卷入无端事非,便回了句“莫名其妙”,就要走。


    谁料季雨芙早有预判,他要躲,她就提前迈步到长乐身边,死死按住轮椅,争执之间,菱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半在长乐裙角。


    “贺兰澈,我还没向长乐姐姐见礼呢,你敢走?以往我只配在邺城膜拜、瞻仰姐姐的玉像傀儡,哎呀,那一座座的,可算得某人‘岩彩精描,琢石问心’。今日见到长乐姐姐,却发现姐姐是个开了眼的,不枉我在屋里向菩萨真人许愿:仙女千万别瞎了眼看上他。”


    她嘴上在向长乐说,实际一双凌厉的眸子还是盯着贺兰澈。


    “雨芙,不得无礼。”


    季临渊上前叫止,其实他这小妹对贺兰澈并无男女之情,奈何父王有意要与昭天楼结亲,主动提出婚事,眼见着就要商定。


    谁能料贺兰澈敢当场拒绝,还说自己发了宏愿,此生若非娶他意中人,便出家为僧,长修佛庙。他的父亲也不制止,只打圆场,说尊重两个孩子意愿。见话说到这个份上,父王是不会得罪昭天楼的,便称玩笑作罢了。


    只是此事伤了自家小妹的面子,嚷嚷道:要拒婚也该她来,哪轮得到贺兰澈,显得她想倒贴*一般。


    以往还能和和气气见面,从此不再给贺兰澈好脸色。


    贺兰澈自知理亏,也让着她,避着她,尽量不提她、不谈论她。


    “我哪里无礼了?我正要向长乐姐姐行礼——姐姐,这是邺城拜见大礼‘拂云三叠揖’,一拜,祝姐姐远离笨蛋;二拜,祝姐姐双目清明;三拜,祝姐姐被笨蛋甜言蜜语招惹时万万三思。”


    她双手于小腹交叠,指尖轻触自己衣袖,袖口垂落若行云舒展。又后退半步右足,身体如柳枝微斜,左手前划,似拂去无形尘埃。


    只是最后一拜,她站着,长乐坐着,目光未能平视,一仰一俯。


    长乐坐在轮椅上十分被动,对这小妹妹冷也不是,热也不是,如坐针毡,都想自己站起来走了……又要佯装身体虚弱,也很是着急,盼望着有什么突发事情来救救场。


    否则她又要用上对待同门那招了:已听不回,没有礼数。


    【作者有话说】


    [摸头]据小道消息称,芙姐每次听见贺兰澈碰壁,都会暗爽很久哈哈哈哈哈。


    第49章


    “季雨芙,既然全了礼数,就回你的厢房去。若是闲得慌,西角门外还有胭脂铺子,你自己去找点正事儿。”


    季临渊又止她一次。


    “大哥,你又是怎么回事?”


    少女心思不加掩饰,正是口齿伶俐,思路清晰的年纪,一搭上话便如妙语连珠。


    “长乐姐姐自是治伤圣手,怎么受的伤?哦~还坐着咱们家的椅子,二哥反倒站着。大哥你也处处护着,莫不是那坊间野书流言为真?你当真和这傻子共……”


    “三姑娘慎言,”贺兰澈纵然再避着,此刻不得不开口,微有愠怒,“你说我就好了,何苦牵扯他人,何况是这样捕风捉影、毁人清誉之事。”


    长乐脸色冷极了:“如诸位所见,我治外伤,今却遭外伤,重创不愈,不便还礼,甚是可笑。今日算见过季姑娘了。只是我承师命诊治季二公子,与诸君不过是医者与病者之谊——尤其是与贺兰公子,还望别再提这些虚无缥缈的笑话。”


    季雨芙扬扬眉毛,倒也认同,就此止口,不再损敌八百自伤一千,那骄矜之色却与季临渊如一个模子刻出。


    接着,她笑得得意,目含挑衅地挤走贺兰澈:“我果然也喜欢姐姐的眼睛,姐姐眼神明亮,比某些人画出来、雕出来好看多了,我送姐姐过去吧。”


    “有劳。”


    季雨芙抢过轮椅,往前堂推着。贺兰澈只好跟在身后与兄长们并肩。


    这三人都揣着手,无可奈何地瞧着前头两个倔人。


    贺兰澈悄悄嘀咕:“这下好了,我又变回了贺兰公子。”


    季临渊指责季临安:“果然是你妹,几句话就能将阿澈这些天的当牛做马打回原形。”


    季临安:“那也是你妹。”


    众人送长乐到前堂还差一个拐角,这会儿接近午饭时分,看冷清的模样,今日又没开义诊。能听见外围有张头张脑的人想望院内探头,应该是慕名而来求医却失了时机的焦急病人。


    长乐没想到自己中掌昏迷能给义诊堂带来这么大的影响,突然觉得肩头好像还扛了责任,不禁坐姿都端正了些。


    辛夷师兄刚好从堂口踏出,微微躬身行礼送三个人到门口。


    前后脚走出,长乐只看他们背影便认得,其中两个是老熟人,乌席雪大人和赵鉴锋。他二人未配兵刃,亦未着官服,尤其乌大人,一身寻常的绮罗锦袍连暗纹都没有。


    剩下一人走在他俩前头,看着约莫四十出头,唯着素棉直裰,外罩一层朦胧月纱。他腰间坠了一柄木镜,再无其它装饰。一派不显山露水的气度,要不是看到平日颐指气使的两个三品大官跟在他后面甚是恭敬,只会当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师兄。”


    “师妹,你醒了哇?”


    辛夷见长乐清醒着,不算很惊讶。但见她坐在别人的四轮椅上,身后又跟着三男一女,反倒突然吓一跳。


    看辛夷想说什么,又顾及此时人多不好开口的模样。季临安率先意会,“大哥,让芙儿陪我出去逛逛吧。”


    季临渊点头同意,他将手下精御卫晨风大统领唤来,“护着二公子和三小姐。”


    季雨芙见大哥容色甚是凝重,也不敢再耍娇,几人一并走了。


    贺兰澈自是又理直气壮地夺回轮椅把手,小心翼翼观察长乐的脸色,所幸她只是摆着臭脸,但没有拒绝。


    几人被辛夷师兄进内堂,刚关上门,辛夷就道:“没想到吧,刚刚出去那人,是镜无妄。”


    “啊?”贺兰澈十分震惊,“这是五镜司司正?不可能吧。”


    “据传贵国五镜司司正,正一品级超品衔,管门下五门照戒使,监察百官,督办大案要案……”季临渊道。


    辛夷师兄点点头,“不止如此,镜大人深得陛下信任,仅对陛下一人述职。持有‘天地鉴心镜’,可直闯任何官署;大案不决,他可调动六部印信、先斩后奏;最厉害的是——他,行踪、言行皆不入百官起居注。”


    “这岂能说是信任……陛下亲儿子都没有这待遇。”贺兰澈啧啧惊叹,“怪不得叫镜无妄。”


    众人不敢说的话还有,一个人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能让一国之君托付全身心,给这么大的权力不猜忌。


    像下降头。


    “我以为这样的大官,至少也要像那些话本中写的……什么鹰钩鼻配丹凤眼,或是身材魁梧如铁塔,唔,执笔如刀,鼻孔朝天,常年锦衣夜行,只露一双寒潭般的眼珠吧。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就是个穿着普通长衫的中年人,出门时迈台阶都规规矩矩地左脚跟右脚。


    长乐问道:“他们又来做什么。赔礼?”


    辛夷:“正是。镜大人言谈很是礼貌,带着乌大人和赵大人来找师父,说要亲自向药王谷赔罪。他甚至还说,师父该今日到的,看样子路上遇到事耽误了,他们明日再来。按师父几天前的回信,确实近日该到,但他怎么晓得就是明日?真是神通广大!”


    辛夷想起什么来,特意从桌上拿过一盒糕点,交到季临渊手中:“哦对,镜大人嘱托我,明日务必请季长公子,最好二公子一齐也来。他想一并赔礼,顺便拜谈。”


    “给我们赔礼?”季临渊摩挲手中素牛皮纸封包的花糕,普通得像是从菜市随手买来的。


    “长公子放心,方才我看镜大人的意思,很是诚恳,说请与长公子一见,言清误会。”


    季临渊心中不信,很是诚恳?这招他也爱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明日需要凝神才行。


    “那我呢?”贺兰澈问。


    “自然免不了你啦,我接着要说呢,”辛夷笑笑,“镜大人还着重提了,说贺兰公子‘仗义出手制止五镜司酿下大错’,他要当面道谢的。”


    “看来这镜大人很是明察秋毫嘛!”贺兰澈正要得意,却被长乐打断。


    “师兄,我还有些不舒服,你将他二人撵出去,替我看看。”


    长乐从在后院开始,就一副虚弱死气,此时臭着脸,毫不客气。


    见她定是有话要单独和辛夷师兄说,贺兰澈很知趣,拉上季临渊,“我想起来,藤席还有一半没编好,大哥哥,你来帮我搭把手。”


    他路过她身边时,不死心道:“一会儿我掐着时间来接你……”


    “不必,辛夷师兄会送我回去的。今后我已能自理,就不再劳烦贺兰公子,这些日子公子费心了,最好回东院好生歇息,以免落人口舌。”


    贺兰澈想说他也住西院的,就住辛夷师兄旁边,近得很,不麻烦。但怕再说下去,她连藤席也不要了。他赶紧拉人遁走,被季临渊推了一回合,推脱不了他那双尴尬发紧的爪子,只好陪他去做手工了,留长乐独自在辛夷这儿。


    辛夷将他两兄弟送出门口,附耳季临渊道歉:“刚醒的病人,心情不好,有点少教,长公子莫要见怪哈。”


    堂门再次关上,辛夷熟稔地替长乐切脉,一边道:“师父怕有其它人去药王谷求医不得,便只带了糜侯桃过来,其余人留守。先前师父回信,叫我将邺城与王宫的药材都照收不误,不用顾虑。说来也巧,有五镜司干涉,五日前鹤州府就备齐了药材,虽说质量不佳,但和邺城送来的一起用,只要这痘疫不扩散,足够坚持月余。”


    “旧庙那边也很好,州府派了够多的人手,加修一半院墙,条件改好了,至少咱们医师有了漱洗之地。这几日师叔在那边住习惯了,还没回来过。”


    “那日,州府抢着将药材和邺城调来的同时送到了,也算他们尽心。师叔当着众百姓的面,你家收一斤,他家就收一斤,很是公平。既不伤面子,又为民众谋得实在。这件事算是解决得两全了。”


    长乐点点头,这些年相处的默契,师兄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这几日没开义诊,但我也让签官帮忙留意,外面的人,若有你想找的那几类,便立刻来报我。可惜没有。”


    长乐垂眸,“还有两个月呢,不急……”她虽是这么说,却凝神道:“师兄,义诊什么时候能再开?”


    “今日我从镜大人口中听得,你中这掌是赵鉴锋的战魂烈阵——‘折威斩’,纯凭内力而发,很是罡猛。镜大人说,若有必要,愿为你输送真气辅疗。”


    “你拒绝了吗?”


    “对,我说师父自有办法就不需他们操心了,怕糊弄不了,我又说贺兰澈……哦,贺兰公子已经为你注过内力,晚些时候记得要跟他打声招呼,免得穿帮。”


    长乐便知道答案了,这几日镜无妄的人密切关注她,这伤势不能好太快。她坐不了诊,只能期望痘疫尽快结束,人手回聚诊堂之内,才能重新开诊。


    “但也有个好消息。”辛夷见她失落不已,便尝试着说道:“这几日,江湖上听说镜无妄与咱们师父同时往鹤州而来,都觉得机会难得,一时之间,各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都有意来拜会。有病没病的,怕都想跟咱们拉拉关系呢。”


    这消息确实让长乐振奋了一些,是啊,药王谷深隐五台山之中,平时要求见药王一面,跋山涉水,非虔心难赴。药王谷设义诊堂开在鹤州,她和师兄负责,吸引力属实不如药王亲临有效。


    五镜司司正更是一种传说般的存在,如今二人都在交通四平八达的鹤州,能来一起拜会,好处甚多,又不必费太多功夫。


    长乐此时才从胸腔中叹出一声长气:“但愿,那些人能来吧……那我中这一掌可就太值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放过这个镜大人啊[撒花]


    第50章


    这一日,长乐在前堂一直呆到午后,接近傍晚太阳掉下去时,鹤州城又下了雨。


    辛夷师兄有很多事要忙,同她谈完要紧事,便拿了一本账册在清算。长乐怕此时回西院又有许多人,要装虚弱,很不得自在,索性内堂,她好几天没站起来了,走来走去就没消停过。


    “你今日倒有精神。”辛夷眼角余光瞥见少女正踮脚够屋檐下被雨打湿的辟疫草,淡青色裙裾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雨后泥湿清香。


    “近日一直睡,断断续续地睡,补足了觉。”


    “没有梦魇么?”


    长乐凝思道:“有……但不知什么缘故,比往日要少,梦魇时间更短,能睡得久一些。”


    暮色渐浓时,雨愈发大。济世堂落锁的大门突然被拍得山响。


    辛夷师兄皱眉去开门,却见一个老头站在风雨里,左手吊在胸前,一身直袍下摆沾满泥泞,鬓角还挂着几串水珠。


    “师父?!”


    药王顾不上答话,目光越过辛夷直往西厢房去。堂中灯笼映着他已渐青灰的鬓角,四十余岁的人倒像老了十岁。


    “长乐!”药王踉跄着跨过门槛,带起的风掀翻了院子洼积的泥雨。


    辛夷连忙从墙边抓起一把伞,撑得半开就忙着去追师父:“师父,跑反了!您慢些,师妹好生生的在内堂!”


    药王腰间装药的葫芦歪歪扭扭,追逐堂室内忽明忽暗的烛火,他仍在喊道:“长乐!”


    “为师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少女同样从内室里奔出来迎接,健步如飞,哪里像个病弱之人?


    落后一大截路才赶到的糜侯桃师兄也到了院中,迷茫双眼四处张望,辛夷适时拿伞为他遮住,两人一同进了内室,低头忍住笑,目光落在师父摔得淤青的手腕上。


    手腕上缠着的白布像是草草裹的,可见有多着急。


    “师父这手……”长乐的声音中气十足。


    药王这才惊觉狼狈,慌忙用完好的右手理了理衣服:“不妨事,不过是来的路上,被绊了一跤,已经包扎了。”


    “什么呀!是我们来的路上师父一直嚷嚷着官道大路太慢,非逼着人家赁马行的车夫转栈道抄小路。人家车夫当晚要在馆驿里住,师父又不干,让人家连夜走。结果半夜尿急,在野地里被石头绊……”


    药王忙用没缠的那只手去捂徒弟的嘴:“糜侯桃!你就是丢不了你嘴里的漏勺。”


    他不敢看徒儿们的眼睛,目光去找长乐的左手,一把抓过来切脉。


    长乐道:“师父,您和师兄衣服都湿了,先去换衣服吧。”


    “为师没事,就是下马这段路突然下雨,我先看看你的伤……”


    药王给了辛夷一个眼神,辛夷适时将糜侯桃去后院找房间。


    他们两个走远了,药王号完脉才深吸一口气,“但凡听你中了毒,为师都不怕。知道是那照傲门的厉掌,辛夷这臭小子又不写明白,信里扔句‘危在旦夕’,吓得为师只能匆匆赶来。所幸你没事。”


    长乐找来一张干帕子,考虑到师父缠手不方便,替他擦着鬓发上的水珠,药王反倒有些不适应:“你……你中邪了?你是长乐?”


    长乐故意不说话,只无奈撇撇嘴。冷冰冰的,药王这才觉得熟悉了,开始笑:“幸好,幸好。我还说出来几天,谁把我徒儿换了。”


    “你自己感觉怎样?”


    “我中掌之后,没有痛感,只觉是谁往我背上丢了东西,心肺挤压,气血翻涌,吐了口血要舒爽些。或许有血晶煞这蛊护着心脉,养得很快。前几日还觉得肺腑不畅,这几日感觉尽消,只头上还有些闷闷的,不太畅快,但这不畅也越来越轻。”


    药王:“你自己重触下膻中穴。”


    长乐照做了,没什么反应。药王怕她是痛觉已失,查不出来才难办。于是找出银针,在炙火罐里烧了烧,放凉了又给她。


    长乐背过身去,狠着心将其中一针刺入膻中,半针入脯,运功调息。药王心疼极了:“若有感觉,则气滞血瘀,还需要……”


    话未说完,长乐突觉钝感又袭来,一时憋不住,喉间一阵腥锈味尽涌而出,猛吐出一口血,喷在几案上。


    “吐了就好,吐了就好……”


    药王盯着那血等了一刻,深红血滩中有冰晶状的血痂混在其中,泛着星星点光。那点光逐渐汇聚,铺散,如春蚕吐丝织补破布,又如冬湖结冰循循蔓延,最终凝血如晶。


    长乐拿过一鼎药炉,将血晶放在铜盘上火炙片刻,拿起来还有些软,能捏合成任何形状。她将血晶团成一团,装进瓷瓶,说道:“再吐一口,和那日的硬晶一起熬了,就又能研磨两瓶血粉。”


    她看向药王:“师父你这手臂……”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药王连忙摆摆剩下那只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咳,为师还是喜欢自然痊愈。”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师父,用我的药只要十日。”


    “不了不了。”药王转头又道:“不是嫌弃你的意思嗷……话说回来,那镜司要与邺城打,等他们打就是,你为何参战?是查到了什么?”


    长乐摇头,低落:“徒儿没用,这些时日,白费功夫。”


    “哦……”药王暗自寻思,看来路上听的那些流言有一半是真的,这邺城长公子恐怕是有些狐媚本事在身上,否则也不会勾引得他这冷性的爱徒为其挡招了。


    “不怕,为师既然来了,牛鬼蛇神定要来的。钓不到人,那就主动找。这些年,我每每想到你母亲,夜不能寐……”


    他登时就红了眼眶,反复提气,身上发抖,一拳砸在腿上:“老子一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人也对得起鬼。就这一桩事过不去,这回老子定要卖了这张老脸,到阎王爷面前,让他们血债血偿!”


    长乐经历这些天,心境有些转变:“师父,药王谷基业难得,你真要……”


    “你不管这些,你每天够累,想得够多了。师父想清楚了,这些都是虚妄浮名,不要紧的。你祖师爷就不是在乎浮名的人,你且去做你想做的事,千万莫有负担。”


    接着,药王话锋一转:“为了报仇,师父可没闲着——这梢子棍,你们每天早上都练吗?”


    “没有啊。”长乐一脸懵。


    话一出口,她就醒悟过来,辛夷师兄没跟她串供,失言了。


    “这狗辛夷又骗我,哼!”药王站起身来,“一会儿让你师兄通知下去,从明日起,每日晨练不能漏。至少将来打起来,同门可得自保。还是让你师兄站最前头,亲自带练。”


    “算了。你回去歇着,为师这就去找他说。”


    长乐:“……”


    药王吊着一只手臂,风风火火往后院而去,这义诊堂的选址构造图纸本就是他决定的,因此熟门熟路。不多一会儿,辛夷师兄就回来了,惦记着长乐需要继续假装虚力,推她回房间。


    看他面相苦瓜,长乐向他道歉:“师兄,你别难过……其实你练那梢子棍时挺飒的。”


    辛夷:“我倒没得事,斗怕通知别个的时候把大家整得不好受。”


    他仰天长啸:“造孽啊——”


    长乐被送进房门,辛夷师兄便走了。她自己下了轮椅,环顾屋内。


    屋内已被收拾干净,盥盆中打好新水,锦帕叠得方正,搭在架子上。纱帐床中的铺被叠得齐整,藤席也已铺好,好像燃了安神香片,此时半烬,整个室内被熏得刚刚好。


    “这人难不成是属田螺的?”


    长乐自语一句,走到桌案前,贺兰澈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收走了——虽然他也只是在桌上放一个小垫子当枕头。不过记得他这些日还带了些工具在桌前敲敲打打,锯锯描描的,如今工具也都不见。


    案头书册被摆得整整齐齐,只压着一张笺,字里行间裹着墨香:


    “锦锦暂由吾携归照料,望卿勿念,祝眠安。”


    她冷嘁一声,漱洗后回到床榻上,仔细抚摸那张新制好的藤席,比早上出门时大了三倍多,床头那段齐整平滑,床尾那段却潦草。


    她将脸颊贴在藤纹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两人争执的剪影:贺兰澈攥着半成品不放,指指点点,季临渊的手青筋微凸,紧锁眉心被迫拆了又织。


    就好笑。


    长乐掀开枕头,又顺利摸到另一张笺:


    “晨起勿忧,望携粥候卿,同至前堂,若允,留西窗虚掩。”


    长乐指尖摩挲着笺角“澈”字,忽觉耳根微热。


    ……若她能觉得热,那就是极烫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咔嗒”一声将窗户扣上,一点儿不带犹豫,锁得紧紧的。


    谁料那窗口竟然还掉下来一张!


    长乐真的服了。


    “夜来风急,添衣避寒,若欲起夜,已备鹅绒衾一领,可披之。药石初愈,尤忌风冷。”


    空话多!


    ……


    子时三刻,长乐突然从鹅绒薄被里弹起来,额间又被冷汗浸透。梦里五毒蛇虫卷土重来,那鸟人的短刀穿透自己心口。


    赤脚踢翻脚踏,西窗上的铜环扣得死紧,她却鬼使神差地摸向窗栓。


    “吱呀——”


    推开西窗的刹那,檐角残雨乘夜风潜入,顺着木窗沿潸潸而流。


    透透气~


    师兄们住的院子,离她这里隔了一道月洞门,能望见那边一片漆黑,应该都睡得很熟。


    尤其是有些人,应该多日未能好好睡过整觉了,今日应当也睡得很沉吧。


    后半夜,长乐又失眠了,看着满屋亮如白昼的琉璃灯,在藤席上滚来滚去。


    更漏还长,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白日里,镜无妄说药王今日该到,果真晚上就到了。此人神通广大,不知是敌是友,会面还需万分警惕才行。


    于是她霍然起身,坐到铜镜前,易容所需之物其实很简单,鱼鳔胶、砗磲粉,将二者置于青瓷盏中隔水相煎,待胶质融融如蜜时,以银匙挑起塑形。冷却则定型如白玉,可垫高颧骨线条或重塑下颌轮廓。


    塑形完毕,她取来两色面脂。先用深色檀木粉打底,再取铅白色粉,交替晕染。依次扫过眼角、眉弓、鼻翼、下颌与两鬓。这手法以光影错叠重塑骨相,与时下流行的“三白妆”刚好相反。


    按照她的习惯,还要蘸取茜色胭脂,在颧骨处扫上两层红。


    突然想起自己是带病之身,折腾得气血良好做什么,应该画得更苍白枯槁才是,于是又重新洗脸……


    她一边改妆,一边责怪自己与贺兰澈呆久了,都变成笨蛋了。


    如此折腾一番才到天亮,窗外传来三声叩门,接着听见那个熟悉的笨蛋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有callback25章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