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与杨师叔又聊了一阵。
往回走时,她的身形愈发蜷缩,含肩泄气,困意疲倦攀爬,化作绵软,像是被抽走了一根筋。
待回到傍晚曾倚过的后院墙角,贺兰澈已将新到的物资整理妥当。她站定身子,强打精神将单薄的脊背挺直了些,勉强撑起一些体态。
“你看!”
贺兰澈倒是精神奕奕,眼前正是他午后提及的“妙法”。
以那棵老槐树为中轴,向两侧延伸各支起两根木桩,拧编的藤蔓在横竖两个方向交缠,织就两张绳网床,如悬在半空的月牙,恰好能稳稳兜住身形。
“你怎么了?”失神被注意到,长乐摇摇头,不想多讲话。
贺兰澈目光掠过她眼下的阴影,“方才辛夷师兄离开时也是这般凝重。可是遇到了难处?”
长乐又摇头,径直走向内侧那张绳床。
这位置被他特意调整过:老树的枝桠恰好遮住上方,绳床隐在暗影里,若非近前细看,很难发现有人栖息。
贺兰澈又在绳床上铺了层极薄的蚕丝软褥。
她将软褥拾起,触手轻如云雾。
“我想着,你是女孩子,厢房里人多嘈杂,也不便宜,外间湖风大,怕也睡不好。故而,就让大哥为我送来这些东西,藤蔓是从墙外新采的,我试过承重,结实得很。”
“多谢。”
贺兰澈在她身后驻足,唇角微扬的笑意藏进暮色里,未被她察觉。
她素喜热闹,却只限于午后小憩时——人越多、声越杂,反倒睡得安稳。否则,浑身筋骨便似被绷紧的弦,不受控制地警惕着周遭动静,这已是经年难改的习惯。
这绳床的位置偏就妙极——枝叶筛下的灯火影影绰绰,既能听见院内嘈杂,又借由藤蔓的疏密天然隔出一方隐处。
“来试试?若有不妥,我为你调改。”贺兰澈敏锐地留意到她今晚不冷漠,比往常都要安静,甚至说是无力。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绳床边缘,用力晃了晃——绳床摇晃的弧度极缓,似乎是在证明扎绑它的人有多用心。
“挺好的。”
“那……你稍退后些,让我来搭最后一样!”
贺兰澈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云纤纱,往树干高处一抛。素纱如流瀑倾泻,顺着枝桠漫至另一侧绳床顶端,垂落的帘幔轻颤。
“我只剩这根云纤纱了,可防蚊虫,护隐私。”贺兰澈退后半步,“你今晚安心住。我睡外侧这张床,绝不扰你。你……你总这样缺觉可不行,明日还要诊治病人呢。”
月光竟然是红色,漫过贺兰澈的耳尖,他一口气说完便慌忙别过脸去,又怕被拒绝,又联想这绳床靠得太近,会不会不好?总之羞赧得很。
他本来肤白,红潮很快蔓延他全脸。随后,他默背了一下,世家高门都要让未婚男子修读的《男德经》首句……叫他如何不心慌?
幸好,长乐魂不守舍很久了,不知道他在联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他也没挨骂。
长乐其实想说:自己惯于彻夜清醒,原不必睡这绳床;湖边夜风凉薄,云纱帘帐留给他用才是正经。可与杨师叔那场对话耗尽了气力,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终是懒得开口争辩。
她想去哪里,闭一闭眼睛。
于是她往这纱帐绳床间走去。
锦锦恰在此时从她袖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爪子扒着软褥打了个转。
“小貂儿来了!”
这些时日,锦锦时常被关起来,难得见外人,贺兰澈却是它的“老熟人”。
“小貂儿还记得我么?”
锦锦瞧了他一眼,动动又短又圆的小鼻头,立刻往他身上蹿。
长乐不得不重视起来,下意识去拽貂儿尾巴,防止它突然凶性大发,给贺兰澈一爪——到时候要取血救他就很麻烦。
但锦锦没有,许是记得眼前这个蓝色皮肤的无毛直立怪,就是以前那个在药王谷,经常尾随、观察自己主人,又什么都不做还送果子的“老熟人”后,它就彻底放心了。
锦锦执着要用头蹭贺兰澈,想钻到他身上去。
长乐放任了,她觉得这样也好。
她纵身跃上绳床时,云纱帘幔应声垂下,将她裹进朦胧的银辉里。
她胸腔里积着的那口气,终于随着绵长的吐息,一截一截吐出。
*
师叔方才说:
“无相陵的灭门案,江湖上流言何止百种。我倒是听过不少,只觉并非表相那么简单,他家那怪老头虽说是乖僻刁钻、刚愎自用、助纣为虐、倔驴顽犟吧,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就是帮灵蛇虫谷培育一些奇枝艳种,淬一些毒草毒液高价卖给绝命斋。对我那老药王师父是十分公平客气的,药王谷定的药材,也算培育得尤其尽心竭力。”
“我去过他们后山那什么园的,啧,少说有二十亩地,土壤肥沃得能攥出油来,专为药王谷留着,那死老头一天要去逛三回,这般尽心,自是没得说。”
那是种满雪顶参的沁园,后来被爹爹拿来养貘了……
“我记得的好几种版本,有人说白家老头早年克扣过某家药材的斤两,害得对方误了大事,导致人家来寻仇——”
长乐确实听过这说法,觉得滑稽,她添言:“无相陵灭门时,早已不再种植药材,若真要记恨,何须等上十余年?”
“我也这么想。还有种说法——便是那无相陵继承人,姓白的那个小毛头,娶了大官的情妇,那女子有孕在身,生下的女儿生得像旧主,惹得大官暗中雇凶屠门。”
这个版本,曾令长乐十分恼怒,奈何是流传最广的。
“还有与这类似的说法,说那情妇带着身孕改嫁,那万妖宫宫主因女儿容貌像外人,竟发疯烧了自家山门,连累满门陪葬。”
这个版本,也把长乐气炸肺过。
无论再听闻多少回,都像根细针扎进长乐心口。父母恩爱万分,她自然是亲生女儿。可这些污言秽语如利刃,每一句都在割损她母亲的清誉。
何况温文尔雅,常常刮她鼻尖,将她举起来的父亲,怎会是流言里的“疯子”?
江湖流言哪管这些,偏将最荒诞的版本传得沸反盈天。
又逢她家的人全死了,除了她,一个幸存的人,都没有。
她家那鸟语莺飞之地,被屠成一片血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还驻在那无人深山,引得一些大胆的无聊之辈前去探索。
据说连尸体都还横陈院中,无人收拾,断肢血汩如同人间炼狱,夜半还有冤魂哭诉……
她无法解释,亦无法回去,她不能确认这世间,还有没有暗处的眼睛在找她、等她,只等着挖出那本血晶煞。
被血晶煞种蛊之人,可兼得四重奇能:百毒不侵之躯、伤病速愈之体、容颜驻龄之效,且其血既能制毒,亦可疗伤。
单论其中任一妙处,便足以令江湖人趋之若鹜、生死不顾,何况四者兼具?若此秘大范围现世,势必引发难以预料的动荡。
“师叔可曾听闻,江湖盛传还一种说法——说那无相陵藏有一本秘术?却不知这秘术究竟是何名堂?你曾去无相陵时见过吗?”
杨药师听罢朗声大笑:“嗐!什么秘术,我还仙法呢!这些都是唬人的。多半是药王谷和灵蛇虫谷走得近,传出来的流言罢了。这世间,唯一的秘术就只有你那老祖师爷的真心——大医精诚,厚德怀仁!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华夷愚治,普同一等……”
后面则是杨师叔又在吹水,聊透这些长乐早已知晓的流言,本不足以让她疲倦失魂。
爷爷、父亲果真将秘术瞒得极好,连师叔都不知道,算是闾公当年托付的时候看走眼!所托非人了。
父亲至死也不肯交出。她也不会交出的。
“师叔,你信哪一种传言?”
杨药师神秘一笑,就差有个戏台让他登顶,再照一盏灯影在他头上。
“人在传流言时,偏生爱信最荒诞的版本!”
“譬如那秘术之说,说无相陵有一本武功秘籍,学了之后,能修为大涨、起死回生,便有人要将这据为己有。但我看来,都是放狗屁,若有那大涨修为之功,陵主自己怎么不用?还能给这些心狠手辣之辈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既能起死回生,那陵主自己怎么不复活,出来寻仇?”
“因此我断定,这万妖宫灭门惨祸必是江湖多方势力角力的结果。其间隐秘,怕是比血案本身更可怖。”
长乐很想开口纠正。
不是陵主是宫主,是未央宫!无相陵是爷爷的,未央宫才是父亲的!
看来父亲没有将这未央宫的更名之事给传扬开去……
到底是谁的口音!
她忍下了。
“丫头,你只需记住,即便无相陵行事有偏,也罪不至满门尽屠。这江湖最不缺的便是狠辣之徒,为一己之私便可牵连无辜——”
“药王谷势单力薄,更要守好本心,少参与这些江湖恩怨、朝堂纷争。记住啊,身处这江湖,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们往后行事多留心眼,莫要步了他们后尘。”
长乐默默点头,她懂师叔未说出口的担忧。
毕竟这些凶狠恶徒,大开杀戒,为一己私欲牵连他人,这么多年,还逍遥法外。
她在找他们,他们或许仍在暗处,也在找她。
……
这般种种,便是长乐此刻乏力的缘由了。
月光惨淡,湖风凉狂,她感知不到冷。
贺兰澈抱着锦锦躺上外侧绳床,忽然传来低沉的问句:“为何貂儿从不吱声?”
长乐下意识地应道:“方才师叔说锦锦是烟嗓,怕是闹脾气了。”
“锦锦?这名字……”
贺兰澈快要乐疯了!
【镜司】著名八卦之畸形爱恋
第32章
“锦锦这名字是我起的!”
“你说,你从未看过我写的信。”
“你说,我寄来的信,都是辛夷师兄回的。”
贺兰澈乐得恨不能跳起来绕着珀穹湖连跑三圈。
这次是长乐大意了。
锦锦这名字,确实是贺兰澈在信里取的。
那一封信中,贺兰澈说:最近随父游驻蜀州,于都江堰寻修筑堤之法,顺道在锦官城游居数日。
见那锦里街坊新修,有一捏面人在水岸边摆摊,会捏小动物。
他要请那捏面人塑一只“雪腓貂”,那捏面人未曾见过,硬说他是瞎编的。
二人还因为“雪腓貂”和“雪貂”的区别吵了起来,他当场便借那捏面人的面粉、石炭酸、甘油、蜂蜜,捏了两只。
为什么长乐记得这么清楚?当然是他写得足够仔细,絮絮叨叨三页纸的长信。
因为贺兰澈寄来的礼物实在太多,长乐又不肯收,药王谷中竟然有一间单独的小屋子,专门堆放他的礼物……
寄这封信来时,她照旧不肯收。辛夷师兄就自己拆开,皱着眉头读了半天。
她绝对不是好奇,而是因为梦魇睡不着,想起辛夷师兄的反应,才去拿出来看的……
随信不仅寄来大箱的蜀州特产,还将其中一只面塑貂也寄了过来。
面塑貂与她这只真的雪腓貂长得无异,也是浑身毫无杂质的白,唯有尾尖毛上一簇红焰,鼻尖一小点粉色;圆头圆耳,浑身萌态,一双利爪比寻常雪貂要长得多,形如弯钩,锋刃隐匿在脚掌之下。
大抵是为了纪念锦里,他将那只面塑的貂取名为“锦锦”,名字镂在面塑貂的底座下。
“你看过,你分明就看过我的信!”
哪怕是看过一封,与从未看过,对贺兰澈的意义都实在不同。
……
此时是长乐的“极少数时候”,因为她感觉有些尴尬,想将锦锦的名字栽赃到辛夷师兄身上,却怎么也编不出口。
她一时没有说话,不知道接什么。
好半天,贺兰澈高兴劲头过了,从绳床那头又传来询问,这音色仿若拂过柳梢的微风,又化身羽毛般飘进她耳畔。
“你看过,为何不回我的信?”
一种未经尘世沾染的音色,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澈和纯净。
明明是被询问,却不带逼迫感,长乐闭着眼,这声音让她很安心。
“我为何要回你……”
“你为何不回我?”
“我为何要回你?”
“你为何不回我……”
两人分别躺在被吊起的两张绳床上,一人一句,漫不经心地斗嘴,像两幼童吵架,亏得此时是夜晚,否则就是两小儿辩日。
“就是不回你。”
“你不回,却让辛夷师兄回我,你害我……”
“害你什么?”
“害我自作多情……”
且是长达六年、每年二十封起步的自作多情。
“我也没让辛夷师兄回你,是他自己要回。”
可恶!若非辛夷师兄代笔,他虽然还会继续寄……但至少,至少也会有些收敛。
他都不敢回忆自己写过的东西!
“你,你……反正!你没礼数,哼——”
贺兰澈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一个调子,尾音轻轻拉长,似是嗔怪,又似在抱怨。
长乐闭着的眼中,忽而呈现出他那副佯装生气却又狠不下心真恼的模样。
这一番斗嘴,让她低落沉重的心绪轻盈了许多,她轻轻掀开眼帘,乌墨眸子深邃,兜起这夜空漫天繁星。
“你要是不乐意,我便不叫它锦锦了。”
“不行!”
“那你要如何?”
不是一句反问,而是略带一些好脾气的询问。
长乐软软绵绵的声音,随风透过他耳中。
贺兰澈有一小段空隙没接话,他在惊讶。
她是在给机会,让自己提要求吗?
他望着此时天幕——星星清辉,月亮明灯,湖风登错岸?
他“唔”一声,继而坚定说道:“我想听你告诉我,方才你为何不开心,今后我该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贺兰澈想得很简单,如果女孩子的心思都可以直说就好了。
比起每次宽慰伤怀,肯定不如直接对他下指令——让他能有避免心爱之人难过的机会。
谁料长乐破天荒地竟听笑了,嘴角轻牵,没有发出声音,她硬要将此时的舒心归结为人躺在湖边总会心旷神怡。
“贺兰澈,你没有自我。”
隔着云纱,她能瞧见贺兰澈在对面伸长手臂,举起锦锦,摇摇已经睡熟的它,又将锦锦搂紧。锦锦砸了一下尾巴,又睡去了。
“我有自我,这些心愿就是我的自我。”
贺兰澈根本不因评价自伤,声音轻快笃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当他的声音传回长乐耳中,又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少年模样,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清亮,笑容灿烂,活力满满。
尽管夜幕深沉,却有人朝气蓬勃。
也不忘拉上她,此时一起活在人间。
长乐长舒一口气。
这月夜湖边,绳床纱幔,明明还在旧庙墙下,却宛如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她不信佛,甚至也突然明白“境随心转”。
静静地感受了良久,良久,她才娓娓道来。
“方才,我听师叔讲了个故事。一个很恐怖、骇人、离谱的故事。”
“那辛夷师兄方才不高兴,也是因为这个故事吗?”
“他不是。”
“那讲了什么故事?”
“无相陵……”长乐一提到这三个字,喉咙永远都会像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掐住,越收越紧,呼吸都困难,气息只能艰难地从狭窄通道里挤过。
她接着补问:“你听说过无相陵吗?”
“噢,好像是在西南滇州,被灭门的那家?很多年前有人讲过。”
她听见贺兰澈翻身,绳床紧接着传来一声晃动。
贺兰澈努力回忆半天,才有印象:
“好像是很久远的事吧,许多年前,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是哪一年的除夕?那天我家里包饺子,便听见娘和爹爹谈,都只说可惜了,满门的人命呢。”
“八十七条人命……”长乐慢慢道。
“这么多?!!”
贺兰澈只知“满门”,具体何为满门?没有具象。
他是数理工造科之中的佼佼者,听到清晰数目,才觉得背后丝丝凉意。
一碗饺子,也让长乐替他想起十年前的冬景,是那一年的新春除夕夜吗?
她仿佛替他闻到了爆竹燃放后的硝石味,酒香肉气,灯笼桐油,春联新墨……
仿佛看到张灯结彩,剪纸窗花,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那一年的贺兰澈,身姿应该初显挺拔,犹如翠竹抽条吧。
可是那一年,她的除夕。
满门皆丧,剩她一个人,如孤魂野鬼,衣衫褴褛游荡在蟒川地狱。
密林没有新年,她从那一年,不知冷热,也再不能吃出饺子味了。
长乐后悔聊起这个话题,打破了来之不易的舒缓。
这会儿她只静静地躺在绳床上,身体像是僵缩成一团,眼池里蓄满水。
这些水先在池子里打转,而后缓缓顺着池子边缘滑落,一滴两滴先行探路,而后道路通阻,连成细细的线。
她没有伸手去擦,被泪水浸湿的几缕发丝紧紧贴在脸上。
此时湖边的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叫——她烦这些会飞的东西。
她的呜咽都是淡淡的,微不可闻,刻意被压抑着。
对面的人听不见,这里又足够安全,让她偷偷哭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为何药师会突然谈到这些坏事?”
贺兰澈不清楚她的事,只当在正常情况下,医师背后闲谈些无关紧要的八卦,虽说内容恐怖骇人,他也没往心里去。
“哦……”长乐压着声音,语气十分正常,“辛夷师兄今日颇为药材紧缺之事而烦躁,师叔便说,无相陵还在的话,这些药材便不用愁了。刚好聊到此事。”
贺兰澈只觉药材不够这事,确实是十分紧要的。
于是他安慰道:“你们放宽心,大哥已传信出去,他向来想办之事皆能办成,等咱们今晚睡醒,邺城麾下商会便能收到通知,我听说所需药材都不算珍稀,两三日内一定能有一批先到——何况依今日形势,应当不会太棘手。”
“总之,我陪着你,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贺兰澈只当她是为药材犯愁,絮絮叨叨只想帮她解决问题。却不知长乐那儿有血粉粉做退路,倒不担心这个。
他们谈这一遭,院中闹腾的人大多已入睡,前庙和后院都搭起雨棚,众人身上搭着棉被,温度合宜,只是偶尔能听见部分高热伤患传来咳嗽或呻吟,还有因痘疹发痒而挠动时发出的疼痛哼闹。
就剩他二人在这院外,聊得精神头十足。
没人到这旧庙来打更,故也不知是几时了。
贺兰澈觉得眼皮沉重,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又努力睁开,入睡前觉得今夜格外宝贵,是以往做梦也幻想不出的。
他十分珍惜,若不等长乐先睡着,他便舍不得睡。
只要长乐还肯说话,他就会回应。
半晌,长乐那边没有动静,他料想是她睡着了。
他的神思恍惚不过片刻,困意如潮水一般涌来,一波又一波,终于抱着这只雪腓貂将头歪向一侧,陷入一层云团迷雾中。
……
等他再听到动静时,果然,是长乐翻身下那绳床,双手撑在树下,指甲都掐紧树干,汗水满头,大口呼吸,大口喘气,一声强似一声。
他一个激灵,立刻也从绳床上跃下,锦锦听到动静,打滚间便蹿上了树,瞧着这两人。
看这夜色,应该是过了两个时辰。
长乐刚刚睡着了。
果然,无论如何,她还是逃不了这梦魇。
【作者有话说】
黎明前夜,名场面要出场了哈哈哈[彩虹屁]
恭喜读者大人,我们的正经剧情终于完了,接下来就是……
第33章
贺兰澈衣袂翻飞,身形一晃,竟似化作一道虚影,跃过这颗又粗又壮的树,上前去接住她。
长乐以肘力撑住他的掌心,缓缓半跪,贺兰澈也陪她蹲下去,视线与她齐平,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面容。
静谧压抑,虫鸣声浸着心慌。
长乐抓着贺兰澈的胳膊,眼睛四下打量:旧庙,破墙,珀穹湖,绳床,树。
她缓缓抬眸,直到看见贺兰澈眼神中的焦急,才稍感安定。
他那水汪汪的瞳色里像是燃着两团火,恨不得能帮她将周身的恐惧都瞬间烧尽。
贺兰澈眉头紧锁,压低声音,温柔迫切唤她的名:“长乐,你还好吗?”
“没事……”她想站起来。
贺兰澈打量周边的漆黑,心中懊恼,早知应该挂一些琉璃灯在这里。
“又梦魇了吗?梦到什么了?”
“没事了……”
她方才睡在那绳床之上,下身悬空,梦境中只觉身子像是一片落叶,被狂风裹挟。身不由己地卷入无尽深渊,坠落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丧音敲震,手脚在空中无助挥舞,抓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感觉即将摔得粉身碎骨之迹,下方是无数蟒蛇的深渊巨口,一张张嘴争着抢着要吞噬她。
再近些,甚至能看清蟒蛇竖条金尖的瞳,嘴中尖锐獠牙,吐着红信,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临近蛇口,下坠之路被无限拉长,兀然一换,峡谷幽暗,蛇都消失了,变身无数藤蔓,盘缠一颗大树。
又是“嘶嘶”声,那么清晰。
一只巨蟒,正缓缓从这棵树后游出来,戴着帏帽的盘躯之上是一颗——
鸟头?
对,鸟头蛇尾,瞳仁冷绿,腰粗如水桶,金鳞满身。
她手中倏然变出一把长刃,猛然发力,弹身向前,用尽全力一刺。
……
便是现在了,她刺破梦魇,扑到这颗树上,要捅死它。
白日,贺兰澈问。
“人能十年每晚不睡觉么?”
“你总是不开心,夜里睡不着,易了容才出谷,有功夫却要藏起来……”
“无相陵,西南滇州,被灭门的那家,很多年前。”
他看见她这会儿的状态,谈话中所有线索都一一对应,印证出她的反常,突然,越想越怕,有些想法也越来越明朗。
“你是不是……”
对面那张苍白拧紧的小脸,倔强眉眼骤然和他对视。
眸中寒锋闪过,怒瞪他,警告他不要接着说下去,带着威胁。
片刻后,她眼睛一眨,冰雪消融,随即抬起食指,覆上他的唇间,让他的嘴唇下意识微微一颤。
无声的动作,让他闭嘴。
指尖触到了他的鼻尖,凉凉的,像沾染一层薄霜,还有些抖。
于是贺兰澈什么都不说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小方绢来,绵软的质感,轻轻蹍沾她的鬓角,替她将湿汗擦干净。
一下一下,很轻柔,又很仔细。
仿佛在对待这世间最易碎的宝贝。
“别怕,有我在。”
“我在你身边。”
“长乐。”
他沉声唤她的名字,意在强调这个身份。
“遭了,给你妆擦花了……”
他把她左眼的妆蹭掉了,露出那只天生的柳叶桃花眼。
眼型如春日里舒展的柔柳,细长而微微上挑,眼角泛着桃花初绽时的娇艳色泽,晕染开来。
实在太特别,能令见者过目不忘。
右眼的妆还在,经粉影修容勾勒,如同被刻意规整过的杏仁。眼尾弧度平缓,少了一眼惊艳,人人都可以长出。
此时两眼左右不对称,显得格外异样。
长乐接过小方绢,瞧着上面掉落的膏脂粉影,没力气骂他。
“我想沐浴。”
“木鱼?”
话题转得太快,贺兰澈一时没反应过来。
“沐浴。”长乐轻声强调。
“哦哦。”
没管这傻子,她已经起身,费力往湖边走去,一步一步似要踏碎月光。
“长乐……不能去湖边洗澡!不能脱!”
贺兰澈很焦灼,只觉这样也太危险了。谁小时候没听过几回学堂夫子让小心溺水的告诫。
长乐身形一怔,眉头一蹙,倏地转头。
是,她中了这毒蛊,是个不知冷热的身子,对水温没有太多要求,反正也差不多。
但她没有在湖里洗澡的癖好!
她只想借这湖面照下脸。
“贺兰澈!你在想些什么!”
贺兰澈挨骂,下意识咬紧下唇,腮帮鼓鼓,装作若无其事的打量这旧庙四周,里间只有一间小而破旧的净房,不论烧水的问题,过去首先要绕过满院床搭的病患,有些麻烦。
“你若信我,我带你出去,我知道有个地方!”
“多远?”
“天亮前回来!不会耽误你白日应诊施药的。”
走到半程。
“糟了,锦锦忘带了!”
*
月色下,这二人抱着雪腓貂又复返,脚步匆匆。
贺兰澈所谓的“带你出去”,便是带她到旧庙墙角,打算从这矮围苍苔下起步,用轻功凛空跃过院去。
这想法得到了长乐的反对,但贺兰澈没注意到她的反对。
他忙着从袖中藏着的苍龙护臂中射出一道银丝夹,数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银丝泛着雪色光泽,疾奔而出,精准缠绕在佛庙飞檐下的一根院外横梁上。
贺兰澈借着银丝夹的拉力,锦靴轻蹬,速度快得让人只能捕捉到一抹模糊的残影,瞬间便跨越数丈之遥,稳稳落在墙外的另一头。
长乐环顾四周,只好跟随。
足尖轻点,如同一缕挣脱束缚的青烟,往那高墙掠去,俏然而立于檐顶,惊得院墙上的残叶簌簌抖落,又接连一个起落,好似仙人漫步云端,最后也落定在贺兰澈身边。
“好身法!我这是昭天楼木象门的‘幻形引路’,我又给他取名‘撑竿跳’,你觉着那个更好听?”
长乐微微抬颌,道:“快走吧你。”
跟有病似的。
“你这轻功又叫什么?”
她这是轻云纵,小时候,林家哥哥的家学,他教她的。
她却不肯说。
这武林门派之中,会些功夫的名家多少都有自家独门的轻功,种类繁多。
贺兰澈细想了一歇时候,又问:“如轻云一般,以纵身落点,倒像是问心剑派的身法?”
“你连这个都知道?”长乐淡淡问道。
“那自然,世间轻功,无非以外力支撑,或内力发动,飞檐走壁或凭空落燕,你我便是两个流派。”
“好了,闭嘴。”
已经出来了,也没吵醒别人,街道清冷,一路延伸,不知不觉间跟着贺兰澈走到了鹤州西市口的朱雀街。
直到立于一座雅致的酒楼前,鼻尖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宅子只点了两盏昏黄灯笼在门头,他二人抬头看匾,此处名曰——“晋江汤泉”。
贺兰澈叩响门口的环铃,暂时无人迎接。
“这家,环境好,池子水清。我与二哥初到鹤州时,在此处休憩过。”
“你可别小瞧了它,除了能歇夜落脚,环境可比寻常客栈那种只能烧水的小澡盆要舒服多了。”
“这晋江汤泉,水是引的晋江之清水,再由专人滤淘三遍。且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供应美酒吃食,*我带你来休息一会儿,你改好妆,天亮后咱们用过早膳再回去。”
“怎么了?”
都是贺兰澈叨叨介绍着好处,却见心上人一脸调笑地盯着他,不说话,也不进去,那眼神意味深长。
贺兰澈回味过来她的意思。
“是正规的!这里间男女客分开,不得相见,男浴场是男侍,女浴场是女侍,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木质楼阁,飞檐斗拱,虽是澡堂子,却在门口摆放了一尊石狮子,威风凛凛。
正得发邪!确实像是官营澡堂!
“你不信?这里是朱雀街,毗邻鹤州官衙,喏——你看!”贺兰澈指向远处街道尽头的一座宅院。
依稀能见朱红色大门紧闭,颗颗铜钉暂时收敛着光泽,似在宣告律法森严。
门口五级台阶上也踩着一对更威武的雄狮,让人不敢心生妄念。
是鹤州能执掌生杀大权的提刑司。
“我没骗你吧,这是官营浴池,就开在府衙边,绝对是正规的!”
“你若、若是不信,前几天我还带大哥来过,他总不会去那些,不正规的地方吧。”
贺兰澈生怕长乐误会了,越解释越脸红,甚至搬出了那有如‘正道之光’的季长公子来助阵。
长乐看他这样子,不禁邪从心生:“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样做贼心虚的解释一通,欲盖弥彰?”
“看来贺兰公子同你大哥二哥们去过不少汤池,才来这人生地不熟的鹤州几天就能摸……”
幸而这晋江汤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打断了她,否则再争下去,贺兰澈要赌咒发誓了。
见一位衣着正经的汤池管理员,身姿板正,前来招呼二人。
“客官?哎哟,今日来得不巧,这会儿店内不再迎私客了。”
管理员赔礼,又引着她二人目光,往另一条街指去,“那边有家驭阳沐足,想必还开着!”
贺兰澈问:“为何不行?我分明见你家的堂中人不多。”
那边的驭阳沐足才是不正规的,昭天楼有教导,去那些地方之人不守男德,贺兰澈才不肯去。
“方才入夜,有好几位大官人从京师扑过来!有些凶!风尘仆仆才到不久,这会儿正在泡汤呢,他们喜欢清净,我们不敢再接其他客人。”
长乐此时翻动袖口,也不跟他废话,双手往身后一背,就准备离开。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其实随便找家酒楼也可以。
管理员定睛一看,才发觉是药王谷标志的青衣。
于是又重新喊道,“客官留步!是小人没看清楚,若是药王谷的神医,怎敢怠慢?二位快快请进吧!”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在这汤池管理员的引领下,长乐与贺兰澈步入大堂。时值深夜,人迹寥寥。
“托你的福,本以为今天进不来了。”
贺兰澈对长乐眨了眨眼睛。
一进去便见到许多小管理员,作为汤役堂倌,皆身着竹青色短打,清爽利落。二人所过之处,壁龛中的月石座灯次第燃亮,烛光融融,照得四下通明。
穿过雕花木门,迎面是一道翠竹屏风。屏风上竹叶青翠欲滴,宛如新采自山间。
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正厅中央设了十六张软座椅,椅面皆铺锦缎软垫,用来等位。
尽头处一方木台空置,唯左右各置一盆文竹,台中摆放两本账册,显得格外素净清爽。
长乐将这景象纳入眼中,却一言不发。
木台后方的墙壁上,悬有一方竹编匾额,上书八个浓墨大字:“晋江汤泉,雅士胜境”。
据传乃当朝太傅昔日莅临时,亲手所题。
匾额下方挂有一副画轴,画中人物手持折扇,微笑露齿,一头官帽戴得板正,两袖清风颇显刚直。
应该是这家官营汤驿的主事,画轴最右侧印了他的名章。
“管冰冰……”长乐默念。
“泉中自有黄金屋,晋江只有华清池。鸳鸯池畔锁章现,清水汤里车隐踪。”
再看四周,还张贴着些温馨告示,譬如“本所禁黄”、“菜品榜单导引”之类标语木牌。
另有一朱笔金底批文尤为醒目:“本汤泉所用清水系晋江供水司专供,唯一合作,别无分号,请认准正版!”
……
“你闻见清香了吗?她家汤泉不熏人为制的香料,只用每日新采的竹叶。”
贺兰澈已经来过两回,无需管理员来介绍,便滔滔不绝地向长乐讲解汤泉细节,其间夹杂着昭天楼土象门学徒的见解与熟客的点评。
“这晋江汤泉皆以竹木搭建,你看这些梁柱,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稍后我们先去领木牌,男浴在左,女浴在右,不能同入。你可先在此稍歇,用些茶点。他家的纯爱鹅糕做得极好,待会儿定要尝尝……”
“公子说得不错,这纯爱鹅糕是我家春季招牌,以上等蜜露调制,入口即化,清甜不腻。四季各有招牌,若大暑时节光临,百合冷淘也颇受青睐。”
管理员奉上菜品细单请二人勾选,长乐对那些琳琅满目的蜜饯已失兴致,只随意勾选几样,权作应付。
“锦锦我会带着的,你且放心去歇息吧。”
长乐见锦锦这雪腓貂在贺兰澈袖中探头探脑,毫无回到自己身边的意愿,倒是十分喜欢贺兰澈。便也就由他去了。
贺兰澈又转头吩咐管理员:“有劳,辰时唤我们。”
“好嘞!客官!耗子在本店亦是可以寄存的。”
管理员猜测眼前的青衣神医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这蓝衣公子虽身着华贵,却只是她的谄媚之徒。
于是又补充道:“我们晋江汤泉,生意虽说比不得近些年兴起的活趣池子,但到底老牌,清水干净,有口皆碑,素日多是接待官者。官人们差旅之机,不免带个马犬、鹰鸽之类的随宠,我家管大人也为此专门设了一处,有侍应专人帮忙看管,神医可无忧。”
长乐怕锦锦的爪子有毒,不想抓伤了人,本打算亲自将锦锦送去,却见那管理员招呼人拿来一只竹编木笼,内铺设了一方软布垫。
贺兰澈轻轻将锦锦放了进去,它方才又在袖中躲累了,心倒是很大,在软垫中盘成一团,倒头就睡。任凭侍应接过。
“这不是耗子……”
但这解释显得多此一举,因为管理员已经拿过木牌,飞速用一支朱笔写下:“大鼠,六号。”
木牌被转手放进木笼中,和“鼠”一并让人带走了。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了男宾与女客的分界之处。
男宾那侧的浴池隐约传来嘈杂声响,显然早有人在其中逗留多时了。
“公子,姑娘,此处稍歇片刻。”
两名小管倌捧着热气蒸腾的铜盆快步上前,取出面巾在热水中浸透,拧至半干,得到长乐的眼神示意后,对贺兰澈道:“先为公子打理吧。”
贺兰澈闻声站定,微微仰颌,双臂自然舒展,有人先为他轻解外袍系带,衣料滑落间,露出他挺拔的身形。
宽肩如削,肩线利落,衬得脖颈愈发修长;腰侧却收得极窄,隔着里衣也能看出流畅的弧度,比例衬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单薄,也无半分赘肉,是常年习武与静心雕木养出的匀称体态。
他目光落在远处摇曳的竹影上,神情淡然。
小管倌先轻轻托起贺兰澈的右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因常年雕木而带着薄茧,却修长好看。手指被裹住,从指尖一路擦拭到手腕,又换条新面巾,如法炮制地擦拭左手。
随后取来第三张干锦帕,细细拭干他手上的水珠。
“公子,好了。”小管倌退后一步躬身说道。
贺兰澈收回手臂,轻轻整理衣襟,姿态从容。
长乐见状也学他站定,眼角余光瞥见贺兰澈被水汽熏得微红的耳尖,唇角不自觉抿了抿。
“快一些。”长乐回过神,突然不好意思地催促流程。
她脸上用于易容的膏体已脱落一半,本就满心不爽,更烦这些优雅却繁琐的礼节耽误时间。
终于都擦完了。
贺兰澈转身往左侧男宾区走去,长乐则被引向右侧女宾区。
透过半开的竹门灯影,可见女客区内雾气缭绕,几个浴池错落分布,被池边翠竹环绕,形成天然遮挡。
等她换好汤浴专用的锦袍,池中温水早已备好,池边矮几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碟,女管倌正轻拂池水水温,静候在旁。
“姑娘搓背吗?”
“不必。”
“姑娘用茶吗?”
“不必。”
“姑娘用海棠花瓣吗?”
“都不必。”
这些环节对她毫无意义,温热的泉水于她而言只是普通温度,不冷不热,与寻常流水无异。
她打发走汤役,独自浸身池中,才觉自在些。
本以为深夜女客寥寥,闭目养神时,却敏锐地听见远处三两个池子外有水声搅动。
长乐习惯性睁眼望去,那边正有女子出浴,缓缓从池中起身。水珠顺着她发梢低落,经过她光洁而英气的背肌,沿小腿汇成一道溪流,又流落池中。
两名女卫早已备好锦帕等候,见她起身便上前拭干水分,为她轻披上一件月白色的中衣,系上一根绣着云纹的锦带。
她站姿笔挺,任由女卫服侍。
片刻后,那女子准备离开,正巧要从长乐这边经过。湿发如墨缎般披散在后背,月白色衣袂翻飞得矫健有力。
能感觉到她往自己这边斜睨了一眼,长乐不想暴露未易容的面容,借着水汽假装洁面,侧过了头。
因离门楣更近,她看见门口早有女卫等候接应,低眉颔首称了那女子一声:“乌大人。”
长乐登时知道——这人便是鼎鼎大名的乌席雪,五镜司照疑门照戒使,位极三品的女官。
女卫为乌席雪换上崭新的白光缎圆领袍,胸口绣着大团虎踏云纹,接着为她披上乌墨泛银的外衣,外黑内白的配色既利落又显优雅。
瞄她容色,一点粉脂未施,半笔眉色不画,眉眼间英气与妩媚交织,既有征战四方的杀伐果决,又含深闺佳人的华贵雍容。
她们绕到另一道门后才开始低语,即便如此,也逃不过长乐敏锐的听觉。
“这人是谁?”
“属下不知。”
“深更露重到此处,就她一人?”
“还随行了一位公子,却对她十分俯首听命。”
“查一查身份,有异时,再来禀报我。”
“是。”
“那边几个人如何?”
“听动静,应该已经休息了。”
女卫又关切道:“大人连夜赶抄过来,两日没合眼,离天明还有些时候,那边床榻已经铺好,请您再休息片刻吧。”
“好。”
“大人随我来。”
两人远去,长乐重新抬脸,也起身出了浴池,自行擦干水珠、换好衣装。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照傲门的程不思受乌席雪指派办事,却因识字不清误解了旨意,得罪了季临渊,险些闯下大祸。
程不思早已快马疾驰回京陵请罪了,照理说乌席雪也该在京陵,不知为何短短两三日内竟出现在鹤州。
想来定有要紧事,只是不知是否与这痘疫有关。
长乐重新描好眉眼,易容改妆,又短暂歇息片刻。见天色渐亮,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不料贺兰澈早已在厅前等候,不知等了多久。他静静站在门框旁,一袭蓝衣如澄澈的天空。
长乐唤他一声,他转过头来,脸上满是委屈,怀中抱着锦锦,锦锦也是一脸委屈。
“你终于出来了……”
贺兰澈咬着下唇,鼓着腮帮,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窘迫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活像个被妖怪调戏过的扭捏书生。
“你怎么了?”
“走!快走!咱们路上说!”
贺兰澈急得顾不上男德避嫌,左手托起雪腓貂,右手一把扯过长乐的袖子,几乎是风一般往外冲。
此时天光微亮,街道上已从静谧渐显热闹。
他向来温和从容,此刻明亮的眼眸却黯淡无光,还带着一种像是撞见脏东西般的震惊与委屈。
路上空话不多了,白皙的面庞微微泛红,那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反倒给本就俊美的面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长乐忍不住再问:“你这样子,有人占你便宜了?”
贺兰澈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角,几度艰难尝试,都没法开口。
【作者有话说】
这对澈子哥是一种极大的冲击。
第35章
终于,贺兰澈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方才,我在男浴那边,遇到了程不思……还有,好几个五镜司的人。”
长乐:“哦。”
“你不奇怪吗?”
“不奇怪,我在女浴见到了乌席雪。”
长乐神色淡淡的,她瞧见贺兰澈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红晕,不知是被温泉的热气蒸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总之,他现在很不自在。
“乌席雪?就是那个照……”
“照疑门。”
“照戒使?”
“对。”
“她竟然亲自来了。”贺兰澈思忖道。
长乐摇摇头:“不止,程不思去而复返,应当和咱们济世堂脱不了关系,你既然说还有人与他同行,说不定还有五镜司其他大官,也来了。”
这么兴师动众,连夜扑赶,恐怕连轻功都用上,一定是很急要之事。
“何况,方才我在女浴,听见了乌大人要查你我二人。”
“查我们?为何?”
长乐倒是不以为意:“你我孤男寡女大半夜不睡觉,到这晋江汤泉泡澡,难道不奇怪吗?”
这问题不算很大,她并没有在乌席雪眼前露出真容,之后碰面也对得上号。
何况那旧庙里确实是洗浴麻烦,有个沐浴需求很正常。总之她相信辛夷师兄会搞定这些的!
再有能耐的人,也总要吃喝拉撒睡,洗洗头,搓搓背吧。
贺兰澈没说话,长乐又道:“这不紧要,她只是疑心重,见什么都要查一查,这是她的职责。就像你那大哥之前在路上,不下马同她打招呼,不是也被查了吗。”
这倒是,五镜司下辖五门,为晋国朝廷直使,专负责监察百官、生民之中犯戒“贪”“嗔”“痴”“傲”“疑”之人。
监察院就监察院嘛,也不知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划分办法,整得这么拗口。
“照傲门负责纠察有心谋逆,通敌叛国之人,查我们,那说明这乌大人还挺尽职尽责!”贺兰澈想了半天,夸奖道。
长乐被他这爱真心赞美别人的习惯,逗得牵动了一下嘴角,这动作立刻被贺兰澈捕捉。
“你笑什么?不是吗,我们又没什么问题,她查就查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歪!”
他负手而立,肘中紧紧夹着锦锦,往前走着步子。
十分开心,甚是满意——长乐刚刚因为他,有了一点点笑容。
“这些不重要,我只好奇你方才看见了什么?做出这幅鬼样子,绝对不只是因为看见了五镜司的人!“
贺兰澈又重新变得扭捏了起来。
长乐鼓励他道:“快说。”
“你不能嘲笑我。”
“好。”
“不,你还是嘲笑我吧。”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
长乐下了命令,贺兰澈下了决心,逗她笑笑也好,像今日这样轻松的时刻实在难得,他很珍惜。
他舍不得她每天苦大仇深的活着。
“方才……我在男浴池池子里碰到程不思。”
“他也在泡澡?”
“他和一个大胡子在互相搓背!那画面实在过于震撼!他们、他们光着!”
贺兰澈说到这,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仿佛那画面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光着就算了,他们就像两只毛茸茸的大棕熊在互相挠痒痒。
这画面是有些辣眼睛,当时贺兰澈就像被一道强光闪中,差点儿瞎在当场。
光屁股的人,长乐作为医师见得多了,倒没什么感觉。贺兰澈想起这一点,又接着补充道:
“然后,然后……程不思认出我,特别热情,用他的家乡话问我‘哥们儿,你一个银儿吗?搓背不?俺们这嘎达搓背老好了!’”
长乐有些眉眼弯弯了:“那你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贺兰澈立刻将头摇得郑重而窘迫,“我一直在拒绝!可他真的太热情,热情得吓人!他直接跳到我的水池里来!”
“就是这样……故而我先出来等你。”
其实程不思还说了一句话,贺兰澈实在讲不出来:憋害羞,搓完保准爽得你浑身都冒仙气儿~
贺兰澈当时吓得三魂已经飞了七魄,二话不说,整个人发红,撒丫就跑,速度已是生平极限。
“哈哈……”
长乐最终还是发出了嘤咛短促的一声鼻音。
只是他不知道,她不全是为了这事而笑,而是贺兰澈这害羞窘迫的模样,强撑着那份从容,就像春风里夹杂了一丝慌乱。
他讲故事的声音清润,比平日低了几分;明明是在声讨,手指却一直在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有那么一刻,长乐恍惚间乱了分寸,竟然想要伸手替他抚平那抹慌乱,却又怕惊扰他那份独有的可爱。
*
晨光熹微,从朱雀街走回旧庙,他们从稀稀拉拉有商铺开张的路,回到无人喧哗的荫道。
看见湖了。
有一点点风,将她微润的发根彻底吹干时,她微微侧头,和贺兰澈眼神对视。
不经意的。
那一瞬,仿佛时间停滞。
水鸟掠过湖心,发带拂过脖颈。
你看眼鱼池,池鱼也看我。
他眉眼间带着一贯的温润笑意,眼睛清澈见底,就像这珀穹湖水色,干净得不染一尘。
他也注意到她的回望,偏偏不羞赧,他的眼睛未曾移开她半分,似是下意识之举,学着她的弧度,微微歪起了头,角度与她一模一样。
宛如一面镜子里映出的相同姿态。
身正也想影子歪。
随后,他的眉扬了一下,展颜一笑,甜甜的,透着满满幸福,绵绵不舍得。
一身与天空同温的蓝衣,衬得他翩翩清隽,他这副模样,真诚,坦率,干净,不张扬的温柔着,像是早已认定,带着一股安心。
她的心微微一颤,恍惚间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样的时刻,像是偷来的。
“乐儿。”
“嗯?”长乐身子一震。
贺兰澈呼吸都放轻了,他眼前的长乐,临水而立,素色裙裾被湖风卷起细碎的褶皱,似宣纸上洇开的墨层,深浅不一。
晨光将她缥青衣袂割开,与湖边翠柳纠缠。
那张易容过的眉目,痕迹明显,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青阴影,藏着稍纵即逝的脆弱。
不妨碍贺兰澈对应六年前初见的那一眼。
你的一生曾见过哪一张脸,能让你感叹,美得像是上天偏爱,毫不吝惜用最细腻笔触,最惊艳的色彩,来精心描摹?
绝色。
她就长了一张,美得让人一见难忘。譬如六年前,见她斜斜伏树沉睡着。
不知道她在伤怀什么,像被命运揉碎的美玉,正在等人重塑,看似坚强冷傲,偶尔流露出哀伤。
支离破碎的过往刻在骨血里,却偏要挺直脊背,透出凛冽锋芒,拒人千里。
说不清,道不明,悄然缠乱他的心,情愫疯长,仿佛要冲破胸膛,他从此只想将世间所有温柔都捧到她面前。
“乐儿。”
他感觉这些天和她真正亲近很多,才又这么唤她。
“或许,以后你可以称我阿澈。”
接着,贺兰澈亲眼见着她的眼神冷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一瞬,十年前的哭喊穿透长乐呼啸而来。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回故地烟云,和那些曾挡在她身前的人。
“我姓白,我叫白芜婳,未央宫的少宫主,你们敢伤我,爹爹回来定将你们打死。”
她想起他们倒下的身影,被塞进地窖时染血的袖口,老管家挡在门前被利刃贯穿的闷哼,母亲被大刀劈溅绽开的血。
“婳儿,你要好好活着,我要去找你母亲了。”
无相陵鲜血淋漓的地砖,慈航殿为保护她而永远闭上双眼的面孔,父亲咬牙将她推下悬崖时的那一份狰狞。
谁不是像贺兰澈一样,说过会护着她。
下一瞬,记忆切换——
她仿佛又看见住在灵蛇虫谷的疯癫神婆,嘴角绽开的诡笑,如灵堂夜里纸扎童女。
在她昏迷之时,神婆割开她脖子上的血管,将血从伤口浇灌。
温热血液,顺着她的锁骨蜿蜒而下,在她身体内凝结成永夜不化的冰棱。
枯槁手指,抚过供桌上扭曲的蛇形香炉,青烟凝成无数细线,笔直地钻进她伤口。
沙哑的唱念声混着铜铃轻响,令她的伤口有一阵灼烧感,仿佛被千百条蛇信舔舐。
供桌上的陶罐嗡嗡震颤,罐身彩绘的蛇竟开始衔尾游动,鳞片摩擦声与她的血脉搏动渐渐同频。
神婆的银镯撞出声响,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有什么古老的存在,正顺着念唱,与她的血脉缔结,从遥远黑夜里睁开瞳孔。
“这样,你的血晶煞才是真正大成了。”
“从今以后,你和我一样,不算是正常女子。”
“这算是蛊毒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灵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的一生所求又是什么。
白芜婳,你找到仇人了吗?你有进展了吗?
风声长啸,她又来到药王谷——
药王抚触亡母的画像,添上三炷香。
“从此以后,我是你师父,你就叫长乐吧。”
反正这世间已无人深究她名姓,就叫长乐吧。
……
回神,她看见贺兰澈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刚刚说了什么?
“乐儿,以后你亦可以叫我阿澈。”
她喉间泛起一股铁锈味,猛地后退半步。
“你刚刚叫我什么?”
“贺兰澈,我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错觉。”
其实是他给了她的错觉。
就像指尖已经触到暖意,却雪粒掠过湖面,枯叶擦过耳畔,刀刃破空铮鸣。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深陷在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迷雾中。那些仇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却仿佛无处不在,像潜伏在夜色中的恶兽,随时准备扑上来取血。
而她,甚至连他们的踪迹都未曾找到。
她明明是站在八十七具骸骨垒成的地狱高台,却以为又重回了人间?
不得不将脊背挺得笔直,是因为亡魂正扶着她的肩。
不能再多一具了。
……
长乐已经走出十丈开外,贺兰澈还在追着道歉。
太阳只暖了她昨日今晨一段时间,此刻她又像是被风霜冻结的湖面,重新覆上寒冰。
梦醒了,她只是不想,又毁灭一次太阳。
第36章
这一天有些尴尬。
贺兰澈狂追长乐,一直撵到旧庙门口时,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路几乎暴走,直到她突然停下,好像情绪平定很多,再次向他重申:“我想,你我还是有些界限为好。我是医师,你是病人家属,如此而已。今后,你叫我职位,我称你尊名。”
便再无二话。
进庙门,前院后院的病患都醒来不少,其余医师正手拿药膏上今日第一轮药。
她们看见长乐小师妹风风火火,前脚回到后院给重症者号脉,后脚就是昭天楼的贺兰公子,急火焚心地跟着她。
二人就这么招摇地从外面一起回来,看起来像是彻夜未归?
啧啧,昨天傍晚还被杨药师当众打趣、盖过戳。
于是,凉棚底下窸窸窣窣议论的的声音就没停过。
“何时出去的?”苡蓉师姐佯装捣药。
“听说之前他就勾搭小师妹……”杜仲师兄咬碎尾音。
长乐从病患床板堆里忽然直起腰,传来的走路声让所有人默契噤声,只剩药炉煨火还在心虚咕嘟。
正在拆药材包的白芷师姐立刻用油皮纸掩嘴,随后故作镇定,将纸沿着皱纹叠起来。
直到长乐重新换了个病人又切起脉搏,聚精会神,这些人才又重新聚拢,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好好做事。”
是芜华师姐走了过来,将他们驱散。
“大师姐,她……她们是不是?嗯?有什么了?”
芜华向来带头不喜欢长乐的,众人都晓得。偏偏除了辛夷师兄以外,就她和小师妹轮岗搭伴最多,一定知道不少隐私。
“住嘴。”
芜华大师姐再发话,这事儿就消停了。
长乐虽然向来讨嫌,但确实有张惊为天人的脸蛋,就算有什么,那也是这昭天楼公子,见色起意,蓄意勾引。
*
贺兰澈这会儿失落极了,明明正是煦风和畅之时,她突然变脸,他真想不通!
挡箭牌二哥不在,他待在医师群中尴尬无比,好在后院破墙外湖边传来的箫声把他救了。
他急忙奔出去,只见杨药师换了一身新的装束——虽然站在湖岸草泊之中,还像颗圆萝卜,但至少是一颗救命萝卜。
走近了,贺兰澈与他并肩,不说话,眼神只空落落地望着湖面远山。
一曲箫毕,杨药师道:“我这首《渔樵望》你觉着如何?”
贺兰澈点点头。
“我——”杨药师指着自己鼻子,“快七十的人啦!年纪长你如此多的老头吹曲给你听,你不夸两句?”
“听得出青山碧水畔,前辈自得其乐,豁达、悠闲之意。可惜晚辈家学工于数理,我不通琴韵,听不出更多。”贺兰澈小声叹息。
“唉,这世间果真知音难觅呀。”
杨药师踮着脚尖才凑到贺兰澈耳边,模样有些欠。
“小子,又被拒绝了吧!”
贺兰澈眸色暗淡,眼帘低垂,怅然若失。
“罢了,罢了,我再吹首应景的给你听。”
那曲调陡然升高,前段旋律欢喜明快,如有春风拂花海。
待到中段时,又激昂有力,谬算汲营笑狂风。
后段,箫声低沉肃穆,似能见一人,独引驼铃手揽沙。
最后一段,如泣如诉,吹了好半晌,似叹坟头衰草掩白骨。
“你们天水之地的古曲,我就只会这四段。怎样,吹得还原么?”
确实是乡音,贺兰澈道:“我随伯伯、父亲,住在邺城多年,偶尔年节回来一趟,倒也不常听。”
明明是杨药师提起的话题,他却又没接下去,陡然转了话锋,意图不明:“长乐这孩子,向来如此,她刚到谷中时,我已去京师任职,不常在。回来时,我那师兄——”
杨药师仍不习惯称那位比他小了数十岁的药王为师兄,但依照齿序,自己确实是师弟。
“我们那小药王,执意要收她为养女,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长乐在药王谷中多年,不待见她、排挤她的人,嗐,什么样的都有。我承认她性子坏了些、怪了些、邪性了些,可我从未见过她做恶毒之事,说狂悖之语。她不合群,遇到是非冤屈,不面对,不处理,甚至不在乎……”
杨药师似乎意识到,能形容长乐脾性的都不算好词,要找些好词,临时也想不出。他顿了一顿,空气十分安静,那身着蓝衣之人还在失落。
“哎……我老啦,记忆也不好了,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对,长乐这孩子,应当小时候有什么缺憾,将来还会影响她余生,你又是个痴傻、执着的孩子,既如此,受她些挫折就是日常,你日常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贺兰澈与杨药师的接触还是太少,缺乏战斗经验。此刻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依旧愿意相信,药师在以过来人的经验,对他说些金玉良言。
“你想,你是陪兄长来看病的,治好了,终究要回邺城,对不对?长乐这孩子,在晋国土生土长,将来要继承药王衣钵,定然不会随你离开故土。这就是她不肯答应你的根源所在——”
说到此处,杨药师又顿一顿,观察贺兰澈的反应。
“我也……”
杨药师立刻打断他话头,“唉!这就是了,你不会回来,她亦不会随你而去,说到底,这是场‘跨国’之恋,我看你呀,还是趁早消灭此心吧!”
杨药师虽如此说,始终眨着双精光闪闪的小绿豆眼,歪头瞧贺兰澈。
“我也没说过,我此生都要待在邺城!”
“哦?”
“我——”
此时贺兰澈想起他的结义兄长们,想起从小在邺城生根,城中那座住习惯了的府邸,又有些犹豫。
但再想到长乐,他还是朗声坚决道:“总之,我想过的,既已决意此生非她不可,只要她开口,无论她想去哪里,我都愿意伴她左右。”
“当真?”杨药师收回头,心内算盘敲得噼啪作响,“大偃师,你生得一表人才,当很受女子欢迎!我听说,那邺城主要将幺女许给你,你家本就受重用,若再迎娶那邺城贵女,今后更加前途无量。其兄又与你结拜之义,你当真舍得为了长乐,舍弃兄弟相扶的情谊?”
“前辈不知,我一开始就拒绝了邺王许婚,幸而王上并不为难,义兄们能理解,家父也支持。”
“我与我二位义兄,虽说是莫逆之交,生死与共,但兄弟义气,到底与我想和她形影不离的感情不一样。”
“更何况,昭天楼……”贺兰澈有些顾虑,还是说出:“昭天楼,我大姑母,甚至祖父,近年都有意诏水、木二象门回家,只是二伯尚在考虑,将来未可知。”
有他这话,杨药师便放心多了。
“不怕前辈笑话,”贺兰澈还是那番模样,此时难过,仍坦诚明白,剖开心扉:“我知道,你们在人后多有耻笑我对她的痴心,可我只觉得,今生,若不能时刻伴她左右,就好像了无趣意,没有什么盼头。”
“我第一次见她,惊鸿一眼,就已经想好了。”
“人活一世,无非活一些瞬间,跟随本心,每天不后悔,不遗憾就好。”
说到这,贺兰澈又小声呢喃,似乎是在告诉自己:“是啊,她由她,我由我,我不强求,无论将来是各种结果,我不后悔。”
嗐——
听不下去了,他这症状,很难治。
杨药师望着远处,只影向雌鹭而去的雄鹭,眼眶微润,似乎也想到许多年轻时的往事,最后感叹一声:“甚好,既如此,祝你们成*功吧。”
他回去了,留贺兰澈一个人立于湖畔。只可惜他们不知道,那两只鹭都是公的。
*
鹤州府,提刑司。
转眼今日已是暮色沉沉,残阳余晖艰难透过窗棂,洒满了议事厅的内青砖,满室压抑与紧张。
“乌大人,赵大人,下官已知错……”
眼前跪了一地的人。
鹤州知州宋大人、上双郡太守陈大人,及医署令长史,擦汗的擦汗,磕头的磕头。
方才,五镜司照傲门照戒使,名为赵鉴锋的正三品长官,“啪”一声将手中密信狠狠砸在陈太守头上,双手一锤,内力震得案上笔墨砚台一阵乱颤。
赵鉴锋怒目圆睁,脸上的虬髯因愤怒而微微抖动,声如洪钟:“中!恁真中!”
“傲慢嘞很!狂悖嘞很!恁们到底是咋弄嘞事儿呀?”
厅下一众平日耀武扬威的州府级“大官”,在照戒使面前也只能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连直视都做不到。
“赵大人息怒,是卑职……疏忽大意,只听医署令报,料想这痘疫扩散还小,又、又有药王谷肯承了、承了……”
这陈太守说话底气愈发不足,最后细弱蚊蝇,已接近颤抖。
“承了麻烦,解了烦忧,对不对?陈大人、宋大人们,便有时间多些休息。”
另一位照戒使——乌席雪大人,站在窗棂畔,手握一卷册。她长身玉立,眉心紧皱,一口纯正京腔,话出他们不敢吐露的心声。
赵鉴锋闻声闭目,强熄怒火,重新拿出五镜司照戒使的风范。
乌席雪:“即便邺城季氏一家,都在亲近药王谷,欲插手我朝民生苦疾,你们也敢掉以轻心,不忙着上报,给足机会,待其徐徐图之。”
“乌、乌大人,明鉴!下官真的不知情!否则绝不敢……”
五镜司之名,照戒使的雷霆手段,朝野无人不知,何况今日来了两位三品照戒使!皆穿着正制官服,持了照戒令问罪,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了。
五镜司五门照戒使,往往各司其职,一般问罪,亲自能来一个就了不得了,更何况来了俩。
这样尊贵的待遇,寻常罪官是享受不起的。
照傲门的赵大人来问的是“疏忽渎职”之罪。照疑门的乌大人,则问的是“通敌叛国”之嫌。
宋知州已经不确定乌纱帽能否保住,陈太守只想许愿判个流放,医署令长史想不到更多,头压得极低,就没抬起来过。
“还不止这些,本官且问你们,当日程不思程大人——在济世堂前要人,他与季长公子龃龉,目击官卫都有谁在?”
宋知州颤抖地瞧了一眼陈太守,太守视死如归,将那日值守的唯一官卫叫了过来。
“你们好得很呐,若非那季临渊一封参奏信,状告我五镜司照戒徒程不思,当众诬陷他邺城长公子!”
“再若非,有一封密信告知我,邺城正以数倍之资援助药王义诊!乃至这小小痘疫,都要靠邺城出力筹集药材,才能收场——宋大人,你且等他季临渊此功扬名,与药王谷合盟之日,甚至于你鹤州百姓人人称圣,普天之下皆知邺城行事速决,好过晋国数倍,你才去向陛下禀告吧!”
赵鉴锋语速极快,震怒之下,又捡起手中砚台,朝宋知州头上砸过去,当场见血。
第37章
这一日的整个下午,鹤州府衙内的青砖上,溅满了五镜司傲、疑两门照戒使的怒斥。
问罪最后以那位官卫交代了程不思与季临渊发生冲突时的全过程,照戒使赵鉴锋大人的掌风几乎要扇到宋知州的鼻尖上告终。
赵鉴锋清退所有瑟瑟发抖的官员后,又将其余照戒徒,包括那程不思在内等七八人唤了进来。
赵鉴锋甩开那身朱紫色官袍的广袖,捏了捏眉心,对窗边那身着乌墨云虎缎圆领袍的女子说道:“幸好此事还未上报,尚有转圜,若等镜大人上达天听,就……”
乌席雪倒是很冷静,当她审问完职责内的事情后,似乎在斟酌什么,一直凝视窗外,一言不发。
“乌大人放心,这鹤州府上下官员若论渎职,属实不冤,待此事了结,我傲门当按律例治罪,绝不姑息。”
赵鉴锋换了口气息,又轻笑道:“但若说这宋、陈两蠢驴有通敌卖国之罪,倒未见得。料想给这几个五品七品小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乌席雪点点头,神思凝重,她手中一直捏一份新的照戒令,还没有被五镜司专用的敕印加盖。
这就要说回半月前——她本来领着程不思到南宁郡公办,必经之路上,遇到季临渊。
生疑只是她职责内最常见的一环,因此她打发喋喋不休又聒噪的程不思前去探查。
奈何程不思文盲大老粗一个,没看懂照戒令上“需默笃定”四个字。在义诊堂门口公然查案,显然不是季临渊的对手,甚至不是人家手下的对手,在斗阵中吃了大亏。
因此连带自己也被对方抓到把柄,一封指责五镜司恶意诬陷邺城的投诉信,被飞鸽上传到京师。
好在五镜司的司正——镜无妄刚刚闭关,这封投诉信被照傲门的赵鉴锋大人给拦下了。
此时乌席雪办完密令回京,还没能回府落脚,就听说了程不思闯下大祸的消息。
紧接着,五镜司当晚又收到封密信。信中提到此次药王谷义诊,邺城不仅私下出钱额度超过晋国,近期还在追加;以及鹤州内有痘疫蔓延,邺城也格外殷勤……
南宁郡、鹤州府一并联系起来,兹事体大。
当晚乌席雪协同赵鉴锋,临时点了七八个照戒徒,快马疾驰、日夜兼程往鹤州奔袭。
幸而刚出城,就在官道上遇见了回京请罪的程不思。
离谱的是,程不思因体行太大,他用的马在回京路上累死了,他竟然买了只驴……
震怒着急的时刻,程不思从驴车上滚下来请罪,纵使乌席雪在朝堂之中再有“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美名,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掐紧人中。
……
此时在鹤州府衙内,程不思到底是身高九尺之人,半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地俯视着比他矮了两个头的二位长官。
乌大人扬眉抬首,怒横他:“为今之计,只能先将季临渊在我国境内行踪诡秘、扰乱政要之事做实。”
赵鉴锋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当初就不想收这程不思,是司正镜大人非要塞他门下。
这人是个烫手山芋——还是拉了一大坨的那种。
赵鉴锋从京师气喘吁吁没日没夜的跑马奔来,此刻事情落定,恨不得一脚踹在程不思背上,只是这莽汉长得实在太高!
浅浅估算,即使自己高抬腿也未必能够踹准。
于是赵鉴锋朝程不思的小腿狠狠蹬了一脚,动了内力,力道出奇的大,一脚就将这巍峨小山一样高的程不思踢得跪下来,疼红了眼眶。
“你还不向乌大人磕头求饶?你可知你这祸事,若被镜大人得知,再传出去,会给乌大人名声带来多大影响?”
乌席雪本身是女官,官位高至三品,又是宗室贵女。不仅家中父亲、祖父皆任职于晋国第一大学府明心书院,祖母还是淑仪大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姑母。
淑仪大长公主有多受宠?当年先帝先后最爱的独女,怕她吃苦,《男德经》便是特意为她而设,开驸马尚公主需考过《男德九品中正制》的先河。
因此无论乌席雪政绩如何、能力如何,但凡晋升,都会被同僚在背地嘴一句“关系户”。
当初司正镜无妄派发公职,乌席雪正与镜司内的同僚吵架,为平息矛盾,镜无妄便将一道往南宁郡绝命斋的照戒密令交给她办。
她门下人手不够,只能由其余四门各出一人。精锐皆不肯接这种出京师,劳累又不讨好的芝麻案子,便多有推脱。其中照傲门就指派了程不思给她打杂。
谁知道程不思能闯出这祸,若是这封投诉信传到天子手中,恐怕被嘲笑事小,天子为了避嫌,未必还能保住她这照戒使的官位。
乌席雪静静盯着程不思,九尺男儿跪在她眼前,委屈的胖脸与她眼神齐平,憨笨中又有一丝倔强。
半晌,程不思脸胀得通红,或是忆起了老母亲,又或是忆起了司正镜大人当初顶着异议将他招进来时,满怀期许的模样。他忍着痛,咬着牙,将“我要辞官”这四个字吞了回去,准备磕头忏悔。
乌席雪却先他一步,那英气又秀美的乌墨云缎袖口一挥,微微抬颌,示意让他站起来。
算了,就当是她当初颁发戒令,没写清楚,长个教训!
以后再发令时,不给这种文盲写高深莫测的词句了。
毕竟她家两代往上都官拜明心书院的博士,杏林满天下,家学耳濡目染,她自认比绝大多数文官都有文采。
乌席雪骄矜冷哼:“罢了,你今后长些心眼,将功折罪便是,先出去吧。”
“还不快滚,”赵鉴锋呵斥道,待程不思要踏出门口时,赵鉴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喊他:“慢着,先滚回来。”
程不思尴尬地立在一旁,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眼皮一直耷拉着,噙着一包泪。
“想来乌大人心中有了新的成算?”
“没有想好,恐怕要几日时间。”
话音刚落,乌席雪举起她手中还未签发的照戒令,往赵鉴锋桌前扔去,巧劲准头都拿捏得恰到火候。那令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刚好落在赵鉴锋手边,顺风力摊开,整整齐齐。
片刻后,赵鉴锋默读完毕,却摇头:“我有一计,比这更好、更快,更奇绝。”
乌席雪挑动左眉,听他说。
“今日凌晨,你我几人在那晋江汤泉歇马,遇见的蓝衣公子、青衣女子,晌午前乌大人派人查验,可有结果?”
乌席雪点头,面无表情:“青衣女子正好是那济世堂的行医堂主,新药王的养女。”
接下来一句,她还未说出口,赵鉴锋便眼□□光,接言道:
“那蓝衣公子与我们在汤池中遇见,程不思认得他,你说多巧?他就是那昭天楼水象门家的三公子,如今一家留居邺城,他与那季家两兄弟是八拜至交呢。”
“你有什么对策就快说。”
于是赵鉴锋招手,便有属下奉来一张舆图,一支朱笔。
他从广袖中伸手,圈出邺城、昭天楼、药王谷之点位,随后画了两个大大的叉。
“哼!”他嗤了一声。
乌席雪见他笑容有些猥琐,回忆起这位同僚惯用的手段,皱了皱眉。
听他嘱咐这议事厅屏风后的黑影:
“明日你就让晋江书局旗下的鹤州分报,登一封匿名信,称:有知情人投稿,药王谷行医堂主为救鹤州百姓,不惜奉献自身,夜夜与季长公子在堂中私会,二人有奸情。”
乌席雪冷眉一哼,面露鄙夷。
见她不同意,赵鉴锋一脸狡黠,劝道:
“我这一计,乃三十六计中的离间计,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药王谷为了避嫌,恐怕从此要对邺城送来的药材斟酌几分了。”
“其次,那昭天楼的三公子不是对那位女子神思倾注已久么?若让他听到,天下广传义兄与心爱之人的流言,今后这结拜之情,还能持续么?”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智计实在太过完美,天下无双,竟发出连串类似反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这一招不仅能阻断邺城与药王谷结盟,还能顺带离间昭天楼与邺城世交关系,实乃一石二鸟之计……不愧是我啊!锋!”
那屏风后的黑影犹豫半天,才打断他。
“禀告赵大人,那晋江书局的管氏一族,一向小心翼翼,正得发邪,您不是不知!这类不实投稿他们是不会收的,即便属下以照戒令要挟,这、这稿子也不会过审的,晋江书局发出去,必然全是‘口口’啊!”
“……”
赵鉴锋沉思片刻后,决定:“那就找鹤州小报,总之,这事交由你来办,明日一早我就要见报。”
“只有最卑鄙之人,才会选择拿女子的清白来作文章!”乌席雪呵斥他。
“男子清白我也一样作!不然,乌大人还有什么好办法?”赵鉴锋急眼了。
“你发出去,将来也过不了镜无妄那一关。”
“那又如何?我被镜大人责骂还少吗?现下第一要紧事,是遏住邺城插手鹤州痘疫!药王谷此时正缺药材,宋、陈两个蠢驴州官,这几日给那季临渊留够了时间,咱们就是再快,也不可能先他一步攒齐药材了。”
乌席雪指着桌上那张纸:“那就去截断!你我同签了这照戒令,悬告出去,我看哪家药铺商会,吃了豹子胆,还敢给他?”
“乌大人,你不要妇人之仁!”
“是你赵大人足够卑鄙下流,镜司之耻!我看你,应回明心书院好好重修男德。”
“你,你……乌席雪!你不顾大局,仗着有关系大放厥词!”
唉,其余照戒徒摇头,经常上演的节目,他们又掐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为了晋江书局的正义!干杯
再次捋顺
五镜司(都察院),司正镜无妄(院长)
五镜司下辖五门,照戒使(部长),照戒徒(基层员工)
其中
照傲门戒使赵大人
照疑门戒使乌大人
接下来就是舆论战的知名读物——
第38章
看样子乌大人反对“离间计”一事,效果不好。
只因昨日商议不欢而散后,她和赵鉴锋分成两路,各自带了一半的官役,开始十分匆忙的“阻断”行动。
次日一早,一篇匿名的《震惊!邺城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还是先引爆了鹤州府上双郡的大街小巷。
那话题的主人——邺城长公子季临渊,这两日都留在义诊堂中,忙着以飞鸽联络各处。
他是最早见到这篇文稿的,不知是谁放在他的院门口。精御卫只瞧了眼便不敢再读,一脸猪肝色的神情为他呈上,勉强念完,长公子挥手便摔了一碗药汤,沉脸上马,朝旧庙处疾驰而去。
他们被刊登在这著名八卦报《市井逸闻录》中,被提及的名字都是“邺城公子”“行医堂主”,未带正名。
或许是这文稿标题用得不严谨,最开始,贺兰澈从旧庙外捡来一张时——还以为写的是他大哥与辛夷师兄!
毕竟药王谷与邺城自带话题,名人嘛,总会产生很多评话奇谈的。
贺兰澈端了一碗每人必须喝的辟疫药草汤,严肃而期待的读了下去。
直到读了几行,赫然看见自己那“昭天楼少主”的头衔出现,才惊觉这八卦报写的是他那位心上人——“副行医堂主”长乐。
天塌了,贺兰澈只当看个乐,没想到真是乐!还乐到自己头上。
无论此事是真的还是编的,都糟糕透顶!
【邺城长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幼年相识,情投意合,如金风玉露,一等绝配。
虽天生一对,然长公子有隐疾,举而不坚,雄风不振。兼国别之阻,二人被迫分离,不得成双。
长公子大龄未娶,为情坚守。
行医堂主悬壶济世,引痴情病患倾慕。
其中以昭天楼三公子为主,纠缠不休,不守男德。
堂主风华绝代,风流潇洒。既难忘旧爱情深,又难拒新欢精壮勇猛,鲜活炽热。于二人间摇摆不定,索性皆纳于身侧。
近日鹤州痘疫肆虐,邺城公子倾力助其抗疫。
旧情复燃,外人前佯装不合,实则月夜私会。
上半夜,神医为旧爱疗治沉疴。
下半夜,神医芙蓉帐下藏偃师,与新欢共赴云雨。
浑然不知三人成行,一场风波,蓄势待发矣……】
这份原稿,内容虽短,印刷匆匆,好似忙着交稿而草草断墨。却丝毫不影响周围人都在议论,一传十十传百。
等这八卦小报传到济世堂和旧庙时,早已有飞鸽版往四州各城县方向而去了。很快坊巷的书斋亭摊中预购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的野报《朝野趣闻》《鹤州杂谈》《朝华暮事》……全都转载了一遍。
可别小瞧这些野报,内容才不像那晋江书局一样正派清水。
像前朝景公“掉粪坑而亡”、某后主“夜御十三男”、竹林八仙“与猪共饮”、某寡妇“哭倒长城”、一药馆医生“正妻变蟒蛇”等等离谱传闻,能名垂千古,多是这些民营小报的功劳。
众所周知,人只偏爱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之事。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季长公子一路策马扬鞭,奔至旧庙所在街道时,隔疫管制的官卫正欲执哨阻拦,却被他径直闯过关卡。
到了庙门口,他风风火火地下马,干脆利落,将手中长鞭往身后一抛,略作调息,压下怒气,才迈入旧庙。
咬牙,挤笑,正撞见贺兰澈在读那小报。
“阿澈。”
他沉着脸过去,一把夺过那纸,当着众人面撕得粉碎。
“大哥?”
贺兰澈抬头,见到他来倒是意料之中,但来得如此之快,却在意料之外。
“你……”
贺兰澈站起身,尽管看完报刊后心中极不舒坦,仍宽慰道:“大哥不必为流言蜚语挂怀,想必是些无聊之辈传出的。”
季临渊心下稍安。他身为邺城长公子二十余载,虽距加封“少城主”虚名尚远,却早掌其实权,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只是这次离谱得有些措手不及。
“你我兄弟之间,无需解释这些。走,陪我到湖边走走。”
沿湖而行,季临渊见贺兰澈强颜欢笑,实则闷闷不乐。
此刻湖风吹拂,他怒意渐消,神志稍清。
“近日我让晨风筹措药材,又请父王批拨款项,还算顺利。抚郡、池郡商盟都已回话,各有一批应急药材可调。”
“…大哥雷厉风行。”
“昨日济世堂停诊,有人闹事,也帮辛夷堂主平息了。”
“…有大哥坐镇,想来比鹤州官卫得力许多。”
“临安病情亦趋平稳,虽仍咳喘,但夜间已能安睡整觉。辛夷堂主得空便来为他施针。”
“大哥辛苦……”贺兰澈有些走神,忽又醒觉,“我的意思是,这两日我也该回去陪二哥了。”
季临渊大概猜到:这些天,阿澈又没得到长乐的好脸色。
偏那流言还编排他与“行医堂主”有约:人前佯装不和,暗夜私会……
虽说不必解释,还是不得不解释,此刻重提,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你只需记住,若你在她那里碰壁,绝不是因为我。”
“哈哈,大哥,她连我都不理,又怎会理你呢?”
贺兰澈苦笑自嘲,眼中终是透出些许光亮。
“我闷闷不乐,倒不全为流言。更因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仿佛我做得愈多,错得愈甚,反给她平添无尽纷扰。”
贺兰澈长叹一声,望向湖面——这已是他连续三日与不同人伫立湖边了。
目光转向旧庙后院。时近晌午,放饭在即,病患尚未处理完。长乐冷脸忙着,根本没空搭理他们。
“你看,我的痴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本以为与她通了六年的信,孰料竟非她亲笔。以为她会喜欢我送的东西,却毫不在意。是我不知收敛,一味寄送,反引得同门对她揣测纷纷,终至今日流言四起……”
“那报上流言说得好难听……诋毁我的,我倒不在意,只是听外人道她一句不是,都令我心如刀绞。”
“……”
季临渊侧目,寻思:那报文好像写自己比较难听,反而通篇夸赞长乐呢……
他季长公子“大龄未婚,恐有不能”,她“悬壶济世,风华绝代”。他贺兰澈“纠缠不清,不守男德”,她“于心不忍,皆纳于身侧”。
哦!他们卑鄙,卑微,邀她暗夜偷会。她风流潇洒,脚踏两只船……
果真是敌国商报啊。
但他没有打断贺兰澈,毕竟手上那份报纸刚被自己捏碎,此刻无证无据,更不愿再找一份重读。
再气一遍!
他这位傻弟弟还在犯病呓语:“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该做什么?她也不肯告诉我,她想要什么。”
季临渊一时不知如何宽慰。若是从前在邺城,他定会劝贺兰澈再争一争,别轻易放弃。
可是现在:
“阿澈,你知道我的,从不信天命注定,只信事在人为。但……她若不是适合你的人,便不必再强求。”
“不适合我——”
贺兰澈望着珀穹湖的山水,和不同的人站在此处,心中所感竟千差万别。
“大哥,今日我已是第三回赏这湖景,回回心境都不同。那日和她并肩湖畔时,碎星铺陈,碧波荡漾,只觉满心欢喜,满眼期待;昨日与杨药师站在此处,我心中诸多疑问难以释怀,连湖景也难入眼;今日和大哥站在这里,只觉湖面波澜相撞、汹涌澎湃,可我已有归意。待此间事了,二哥哥身子好转,或许我们便回去吧——”
此时湖风猎猎,吹得这湖面烟波浩渺。
季临渊到底年长他几岁,身姿如苍松劲柏,历经风雨却傲然挺立,剑眉下的双目透着坚毅果敢:“好!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回邺城去!”
“阿澈,这珀穹湖确实波澜壮阔,今日与你站在此处,我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你我相识数年,手足之间从不见外,以你水象门之术观这湖——哼,这晋国之湖,与我邺城玉带环围的漳河相比,如何?”
湖泊本难与江河并论,但贺兰澈懂他的雄心,接道:
“河道变迁而成湖,湖是高处聚低处的死水,虽欲静而风不止,终是固守陈规;江河却是流动的活水,始终奔腾向前,生生不息。”
“不错。”季临渊颔首,“我积年在外,见多了艰险,何惧刀光剑影?今日这些风波,分明是阴谋离间之策,否则不会发酵得如此之快,如有神助一般……我不放在心上,也望你别挂怀。你我兄弟同心,今后免不了还有恶战!”
他立在冽风中赏湖,眼中似燃泼天野火,一指湖心摇晃的渔船:“你瞧好了,这几日我偏要在这风波劣处闯一番,看我荡得平么?”
他轻拍贺兰澈的右肩,“只愿你我兄弟齐心,行路不孤。只要大哥将来成就大业,你想要的何愁没有?”
“我想要的……”贺兰澈喃喃低语,对上兄长满是期许的目光。
“你想要的,大哥都会许你。”
贺兰澈点点头。不过,他想要的——他自己都会雕造出来!
就算是别人想要的,恐怕也得靠他家昭天楼来造。
会点偃术确实是了不起。
因此他没太将这些许诺挂怀,只被季临渊的肝胆义气触动:“我愿意陪大哥走一遭。”
季临渊补了一句:“只是长乐可能不行。”
“你想要的,唯有长乐,大哥给不了你。她心思冷邪,我控制不了。但天下比她好的女子多得很,望你早日想通。”
未等贺兰澈回应,旧庙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急喊:“公子!不好了!”
季临渊与贺兰澈忙奔了过去。
第39章
“怎么就不好了?”
季临渊冷冷地呛了身侧的精御卫一句,早就叮嘱过,这样调动情绪的禀报方式要少有。
“咳,长公子,公子,他们都在门口了。”
“他们?”
季临渊更是不悦,这样不精准的禀报方式也不该在他手下的精御卫中出现。
眼前这位精御卫一头冷汗,晨风统领奉旨办事去了,今天让他跟着公子,公子显然心情很坏,轮到自己触霉头。
“是……有,有鹤州官衙来的,还有辛夷堂主,都在门口了,长乐姑娘也出去了,好多人啊……您快去看看吧。”
“阿澈,走。”
这一阵玄金色与湛蓝色交织的袖锋都往庙门口掠了出去。
季临渊握紧了拳头,腰间的蹀躞撞出玉鸣,错金麒麟兽随步伐铮鸣,声音散作风。
等他立足庙前台阶之上时,这股由内而外燃起的炽热烧到门口,好似即将燎原的天火正在起势姿态。
贺兰澈这才明白“好多人啊……”的意思。
先不算上旧庙里面的病人和医师,光是外面站着的人就有一片,将这清冷的旧庙外街显得拥挤不堪。
太多人了,阵营庞大,关系复杂。说书人将来都不太好跟人家转述这一天。
长乐、杨药师都在,对阵前方,有上双郡太守、鹤州医署令医正,身后数十官卫跟了一片,压制外围人头攒动的百姓。
官卫簇拥着一身玄墨外袍印云灰色锦缎圆领官袍的女官,她骑在一匹矫健红棕马上,右手高抬一道金卷轴,静静俯视庙前所有人。眉头不拧,亦有无比压迫感。
“她手一直抬着,不累吗?”
“怎么只有她骑马?”
“嘘,这就是五镜司的,像是三品大官人,你小声些吧!对了,快!快去将那铜锣老丐也叫来看。”
“开团了!开团了!——爷爷!”
“他们疯了?来这么多人,不怕传染?”
交谈来自旧庙门缝内的好奇乞儿。
季临渊大步跨出,接阵,廊下候着的所有精御卫齐刷刷后撤半步。
“等等!”
辛夷师兄从那官卫的队列中挤了出来,有些费力。作为药王谷首席大弟子,本次义诊行医堂主,让他来打破这僵持的局面最好。
“这位是乌大人,这位是陈大人……”
方才五镜司的正牌照戒使乌大人揪着一众人来济世堂中寻辛夷,声称要见邺城季长公子。看着她一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模样,料想肯定跟前不久程不思在义诊堂前吃亏有关。
刚巧季临渊撕烂一张《市井异闻录》的八卦报,策马往旧庙而去了。
乌大人没和辛夷说上两句话,只要求:不允许药王谷义诊之事让邺城插手。她也策马率人往旧庙追去。
可是辛夷没有马。
他只能尽力一路狂追,跟着乌大人的马狂奔两条街,好在他没有被甩开多远,此时累得气喘吁吁。
辛夷师兄一边引见众人,一边小跑重新回归到医师队伍,往长乐和杨药师身边靠拢。整个站位不自觉按气流强弱各自抱团。
贺兰澈也往杨药师身边挪动,和辛夷、长乐站在一起,十分放心留他大哥一个人似苍松般独自对峙眼前女官。
乌席雪依旧端坐马背,右手保持着高抬卷文之姿,左手一挥,将此时怯如鹌鹑的鹤州医署令招出。
接着她收紧缰绳,拉着马往后退了一步,待马停稳的瞬间,她目光一凛,利落下马,稳稳落地,右手依旧高抬不改,整个人保持着绝佳的平衡,金卷文毫无半分摇晃。
“好强的臂力。”
贺兰澈蛐声和杨药师交谈。
月白云履踏着四方步,玄色锦袍外袖带动宝相花纹轻振,乌席雪一语不发,眸光定定,从右往左依次扫视所有人。
平时素爱嘴上走马吹水的杨药师,此时话罕见地少,一双小眼睛和乌大人对视,便往右挪开了。
他拉住贺兰澈的袖口又往后撤一步,退到长乐与辛夷的身后,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与贺兰澈议论。
“明心书院你知道吧。”
“知道。”
“她爹是书院山长,祖父是讲书,致仕后兼誉太师,她祖母是淑仪长公主,也就是说……”
杨药师悄悄从袖中伸出食指,按住自己嘴唇,唇未动,牙却咬着发出一声:
“现今陛下是她表叔父。”
杨药师一脸严肃,再三警告贺兰澈:“一会儿,注意你的身份。”
其实是想提醒贺兰澈:关系户不能惹,若是还想要晋国的户籍,一会儿可千万不能帮你大哥强出头嗷。
正好乌席雪大人的照疑门,管的就是外交官司,小心被打包办理开除出籍,顺手的事儿。
贺兰澈了悟好意,按下杨药师的手指。
*
此时日头正烈,神仙要打架。
乌席雪扫视到季临渊时,他亦是剑眉高扬,凛冽回视,眼眸犹如邃暗炉膛,自早晨起积压的好几簇怒火正等来人浇油。
气势暂时分不出谁高谁低。
“哼。”
季临渊哼出鼻息,举袖,露出半截残纸,是方才撕碎的流言刊残页,被他捏了一路。
“不如五镜司先解释一下这东西吧。”
此刻当着众人面,季临渊用指间内力将这流言报彻底绞碎成粉,簌簌坠地,扬在乌席雪裙畔。
乌席雪却深深瞥了他一眼,压根不接话,举着金卷轴往下一个人面前走去。
“本官与此事无关,不必向你解释。季长公子,你的怒气动得早了一些,下一个再找你。”
接着,乌席雪走到长乐面前,站定,同样打量了她一遍,只是敌意要轻得多。
“神医,昨日我们见过。”
长乐点头,神色淡淡地回话:“看来乌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我是谁。”
算打过招呼。
长乐昨日今日照旧是在处理病人,没有贺兰澈时不时冒出来,独自替病人上药、敷药,得心应手得多。
痘疫相关的病患几乎全安置在旧庙之内,药材已经告急。今天她只犹豫一件事,究竟要不要取血晶煞来研磨药粉?混在药膏之中作弊,这样药效会好上许多。
只是此时,见到乌席雪的第一眼,长乐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既然五镜司派了照戒使亲自到场,这药粉就绝不能用。
无关她找仇家之事,不值得她冒一丝丝风险。
乌席雪对上长乐,就换上了一副稍微和煦、仿佛可以商量的笑容。
她双手将金卷轴文奉上,是一封新的照戒令,写明了两件事。
第一,五镜司已经敕令鹤州府亟速配合药王谷救疫,她亲自督察。
第二,所涉振疫物资,药王谷不得接受“别径私途”援助。
长乐与辛夷读完照戒令,乌席雪又从未佩剑的腰间取下了一柄玉镜。
五镜司照戒使专用玉镜,世间只有五枚。
她这枚紫光璇玑镜,穿携镜柄的丝绦是金线编织*,陛下钦赐。
她竖握玉镜,镜柄尽头即是一枚盖印,她当着众人面将这令盖下,示意此令由照戒使亲签——
即刻生效。
“乌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长乐傲头,却不接令,从容回道。
“什么叫别径私途?”
长乐将目光移到鹤州医署令身上。
“大人们没有向乌大人说明吗?此次义诊,除了医署令迟迟未接管的部分,药王谷的所有药材,都是‘别径私途’。”
在乌大人作出下一步反应之前,辛夷师兄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长乐,她,她,她……
她管闲事了!
她在为药王谷撑腰。
即使杨药师一直在身后思忖着什么,没有插手。辛夷见到长乐师妹此刻罕见的活在人间,也不禁将腰杆挺直,重新拿出药王谷首席大弟子的身姿来。
“乌大人,我药王谷原本一介江湖野派而已,侥幸有些不入流的医术,得了先药王立志钻研,立志秉悬壶济世之志,捐微薄之力于苍生,悲悯苦难——”
“这些痘疫本是小病,与药王谷惯常处理的沉疴一比,不足挂齿。”
辛夷引乌席雪往庙门内望去。
几十双眼睛,污衣草鞋,皆是老孺。
“感染的病患多为乞儿,才需得帮扶。若非病程急切,想必依我药王谷之力,也能自理。但说句不该说的,药王谷只知以人命为重,本无责任担此民生大计,更不懂朝局弯弯绕绕。”
“因此这照戒令,药王谷不受。”
乌席雪还未有所反应,杨药师小眼轱辘一转,立刻想要来打圆场,却被乌席雪抬手截断。
“本官对二位的意思,甚是不解……”
“我们说得不清楚吗?乌大人,涉及救人之事,药王谷不涉党争,谁家的药先送到,便用谁家的。”
长乐丝毫不给面子,她又补道:“我相信,即便药王今日在场,也不接五镜司这昏招。我们不会为了名声而致救治耽搁,平白增加令病人垂危的风险。”
“什么昏招?没有昏招!哎呀!乌大人,我这两位小师侄的意思是,他们最早就去过鹤州医署令通报支援了——陈大人,您前日在场,还有印象吧?”
杨药师赶紧打圆场,将祸水东引到鹤州官衙身上,那人如鹌鹑一般,不敢接话,脑门上还有个红肿的大包连官帽都盖不住,不知道又是被谁砸的。
“不过鹤州医署忙碌,自顾不暇,为我们筹药确实慢了些。所以!药王谷绝无要收‘别径’之药,如今有乌大人亲自敦促,再好不过!”
杨药师嗔目,与辛夷、长乐使眼色,让双方各退一个台阶。
“这照戒令嘛,第一条,药王谷收了。第二条,还请乌大人斟酌。”
乌席雪见众人态度坚决,药王谷拒收照戒令,也在意料之内。
毕竟先药王在世时,两次奉召进京,两任陛下都想要授予他爵位,两回都被他坚决拒绝,只推荐弟子进太医院。
江湖野游第一大派,药王从头到脚看病都是一副“爱治不治,不治一起死”的态度——拒旨当然很有底气。
那有什么办法,正常人都是尊医的,本朝天子对太医们也没有“治不好让你们所有人陪葬”的傻缺传统。
好在乌席雪还有备招,因而她谋定不动,只是唇边勾起一抹笑,正待开口。
却被旁侧的季临渊添了一把火。
第40章
“季某想起一句坊间流传的诗歌,此情此景觉得颇为贴切。”
“没人问你。”乌席雪冷淡打断。
“乌大人出身书香门第,天潢贵女,平日接触不到市井疾苦,今日不妨听一听——”季临渊上前半步,自顾自吟起来,“本是朗朗圣贤乡,缘何遍地乞儿郎?”
这句质问令乌席雪有些哑然。
季临渊趁势追击:“若问乞儿何所有,若问乞儿何所求?乌大人,你说他们想求什么。”
他猛地甩袖,指向那些门后观战的乞儿,惊得他们齐齐缩头,门缝里挤着的几十双眸子顷刻隐去。
半晌,才又一双又一双地接着冒出来。
乌席雪皱眉,二人正式开始对峙。
“季公子要混淆视听?那好,本官正有本账……”
“自古先生灾民,而生流民,后生乞丐。乌大人看看他们,哪位不是和您身后面色红润的百姓一样?”
“季临渊!你先在南宁郡机要之地行踪鬼祟,与绝命斋勾勾搭搭,又对药王谷过度示好,当日你指责五镜司无证查案,今日本官便要查你个水落石出……”
“乌大人,药王谷收治的乞儿多因当年天灾人祸、战乱流离而失所,贵国建立至今可有善待他们?据传,贵国历四十五年前的水患,流民流落他乡,转成乞丐之数占灾民人数有三成,乌大人平素关心这些吗?”
“季临渊,你当日于那济世堂口,当众诋毁我五镜司使徒如今日一般,你妄图煽动民乱,蛊惑民众,况且……”
他和她一人一句的斗着,谁也带不偏谁,只是乌席雪语序渐渐乱了,似是强撑。
季临渊本就常年于不同势力间谈判周旋,辩若悬河注海,煽动力极强。
气势又是能号令千军噤声的长公子,陡然捕捉到乌席雪颤音,他立即抬高音量,以男子气腔的中气优势,彻底盖过她——
“往往疫病告发时,乞儿聚集发病数是平民区十成不止,他们中有多少人曾是耕地的农夫、织布的妇人,又有多少人在‘疠人营’里化作无名白骨?不说那么远,就说此次痘疫,首例病征出现已逾一旬,而至今——”
季临渊森冷的目光往杨药师处扫去,杨药师则抬头看天,佯装听不懂。
季临渊转身望向鹤州医署令:“各位大人可设好安济坊供他们隔离?季某不才,这几日查了贵国《瘟疫论》中规定,六道审批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再等二十日——医署令大人,您说季某算得对吗?”
鹤州医署令官服下的后背洇出大片汗渍,他本就是个小官,历来清闲事少,这官都是捐来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想是昨日被教训过,此刻又脸羞得通红,比之身后的官卫都不如。
“乌大人,容季某说句不中听的,当乞儿惶惶然亟待援手之时,贵国本该肩负守土安民之责的父母官,却尸位素餐、消极怠工,明明用药七八日便能好转的痘疹,再等二十日,怕是轻症也要拖成重症了吧?”
乌席雪只觉气血上涌:“一派胡言,季临渊!你住口!本官今日就要查你勾结奸细,搬弄是非,妄图致使我朝朝局动乱之罪!”
季临渊依旧稳稳伫立,丝毫不见慌乱,他凝视着前方,不断逼近乌席雪,脸上的神情冷峻而坚毅,胸腔共鸣震得声色雄浑:
“然,药王谷一众义士,当仁不让,毅然决然承担起本不该由他们背负的千斤重担,救这些贫病交加、鹑衣百结的苦民。季某痛心疾首,亦是不忍,眼睁睁看着生灵于水火边缘挣扎。”
季临渊终于把药王谷拉下水了,他这话倒也没问题,无论邺城怀揣了什么目的,至少这些日子的援金都是实打实的。
于是长乐懒得管,接着听了下去。
“季某问乌大人,邺城援助的金帛药资,哪一分没有用到实处?乌大人所指的勾结、动乱,从何而来?”
“倘若身后苦民不满,令贵国朝局动乱。季某倒要问问,究竟是谁在制造动乱?是民?是医?是季某?还是官?!”
……
他终于说完了。
按道理来说,这两人骂架的前面——其实百姓们,没怎么听懂。
一切的节点都踩得很好,他们只听见乌大人总被打断,她一开始站上风,说什么“勾结奸细”“煽动内乱”,而后季公子自证是“为民着想”“于心不忍”。
杨药师暗暗摇头,他们俩的对话,看似在说一件事,实际一句也没对齐,有田忌赛马之意。这两人气势都强,谁也牵引不了对方的思路。
贺兰澈深吸一口气,捋了一通,隐隐觉得不对。绝命斋?大哥从未跟他提过!
大家都在沉默,片刻后,有人爆发了。
只可惜身着锦衣官服的人站在贫苦百姓前说出的话,天然就要低了一等,不带优势。
更何况,苦民乞儿们,本就受惯了欺凌冷眼,此时更觉得,官老爷要断他们的药,不让药王谷给他们治病。
这怎么得了!
果然,庙中之人反应了过来,不知有谁打开了门阀,旧衣打着补丁的老孺们纷纷红着眼冲出。
挑拨离间类:“我亲眼看见医署令将买药材的银子运进了青楼!”
制造恐慌类:“他们连治痘疫的药都藏着掖着,就等着我们这些穷苦人死绝!”
激化矛盾类:“听说太守本来要把我们这些得了疫病的乞丐都赶到疠人营去等死!”
散播谣言类:“听说彭阳县已经死了上百人,官府却瞒着不报,他们巴不得我们死!”
利用宗教迷信类:“昨夜老天奶托梦给我,说这痘疫是天罚,都是因为这些狗官!”
他们脸上本就敷了药膏,看起来乱糟糟又湿漉漉地极端狰狞,此刻一被煽动,纷纷似潮水般向官卫间冲去。乌席雪脸色一变,不得不往身后退,牵过马匹,一跃而上。
她突然觉察中计了。
此时又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之中喊了一句:
“邺城公子救我众人,鹤州狗官弗如!这照戒令决不能收!不能让狗官断他们药材,夺我们生路!”
“对,支持药王谷!这照戒令决不能收!”
他们往前踏来,纷乱之中,官卫护着乌席雪往后退去,乌大人却禁止拔刀,他们只能退得越来越多。
季临渊已退至阴影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长乐皱眉,正要发话,有人挤过,被那人一冲,险些摔倒。贺兰澈一把揽过她,将她稳稳送到辛夷身边,才踏步上前。
“各位父老乡亲,等一等!请听我一言!”
怕人潮看不清他,他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支火药桶,拉开环,五彩焰火冲天而起,在正午晴空炸开绚丽图案。
季临渊望着贺兰澈,深深皱眉——父王交代他的事就差最后一件了。
未曾料到一向惟他听命的阿澈是个变数。
贺兰澈竟然燃了一支灵霄信焰,这本是昭天楼用以千里传信之物,能随意绽放独特图案,发出有韵律的声响,很是吸睛,登时引得骚动人群安静下来。
由于这图案实在太过耀目,平生难见,众人纷纷驻足凝望,而药王谷之人只看了一眼便无语扶额。
先是万鸟朝凰齐齐张口,吐出淬火流萤,在日空中织就十二生肖。接着,十二生肖纷纷长啸,变换成栩栩如生的山海异兽。
青鸾抖雨,应龙摆尾,饕餮吞月。
最后漫天异兽相撞,星火烈焰,骤然聚成一幅……
女子的小像?
“这昭天楼的炮仗,能随风向变幻图案!你看这发间步摇,咦?是长乐小师妹!”
话音未落,青焰绘衣,那烟火凝成的“长乐”娇笑,却突然甩袖,袖中吐出八个字。
“长乐未央,生辰吉乐!”
……
残留烟霞终成冷风,此刻,纵是日头高悬,也被这支灵霄信焰衬托得黯然失色。
太突然了,惊呆了所有人,辛夷最先回过神,那爱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来了一句:“还得是你啊……”
不用猜,这又是贺兰澈六年来苦心钻研的杰作。
贺兰澈此时面红耳赤,昭天楼的信焰有许多种,他拿错了一支,这支原本是为长乐生辰设计的专属图案。
贺兰澈目光躲躲闪闪却又忍不住往长乐方向瞟——她显然是惊到了,此时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头,直勾勾回望他。
用这支烟火镇静人群,却有奇效,杨药师连忙揽过他,夸道:“你给大家拉了一坨大的!”
已经冷静下来的人群重新反应过来,七嘴八舌:
“是昭天楼的公子有话要说!”
“羊肉大侠放烟花啦!”
显然旧庙的乞儿们还记得他前些日子请大家吃羊肉的恩情,这恩情很管用。
同时也有人意识到,早上那张《震惊!邺城公子与药王谷行医堂主的畸形爱恋》恐怕为真。这场镂了名的烟火就是最好不过的盖章!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投向了贺兰澈。
震惊的人,包括那位立于红鬃马上,始料不及、正欲平乱的乌席雪。
她才将注意力全放到这位昭天楼三公子身上。她勒紧缰绳,往前一步,轻松点出他的名字。
“贺兰澈。”
回忆起五镜司秘档所记载,她有些拿不准他的立场——
贺兰澈,偃师,出身祁连以北、天水西域的昭天楼,精通偃工机枢之术。虽是土生土长的晋国人,却也远居邺城许多时日,还与这邺城长公子八拜之交。
方才局势明显对季临渊有利,贺兰澈这一通烟火放出,反而让骚动的人冷静下来,让鹤州官卫有反应的时间。
此刻对方眼中闪过的慌乱与懊恼,让她捕捉到一丝转机。
她放缓语气,却暗含威胁:“你要想好,你想说什么。”
贺兰澈骤然与她眉目正对上,出于一个偃师的职业素养,第一瞬便开始解构眼前女官的容貌。
三庭,四渎,五岳,八格。
他有一瞬间恍惚,眼前女子面目的下轮廓,倒是与长乐——未易容改妆的长乐,有些类似。
尤其那份流畅下颌带动出整张脸的英气,长乐有三分,她有十分,此刻重合。
哦当然!世界上人这么多,似长乐的头骨眉眼一般完美的,再难挑出第二个。
不过,看她二人气质。长乐因有双独特的柳叶桃花眸,改了整张脸盛气凌人的走势,是柔和温润之相。而乌席雪从小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地,那份眉目舒廓许多,显得高贵雍容。
——贺兰澈想着想着,思路就跑远了。
他甩甩头,强行拉回思绪,见对方紧紧皱眉,似在愤怒他的漫不经心,扬鞭一指,横眉怒斥道:“回话!”
【作者有话说】
“本是朗朗圣贤乡,缘何遍地乞儿郎。”出自《莲花落》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