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旧庙湖畔而去,清夜挂月,街道空寂,倒春寒的风冷飕飕地灌着。
这是长乐到鹤州后,为数不多的出门时刻。
义诊堂地处四通八达的街口,有一位敲更人提灯为他们引路,称到旧庙“只需转两条街”。
第一条街是从义诊堂拐弯过去的一排商铺,因临近子时,多数商铺已按宵禁收摊,格外冷寂。
“赁驴铺。”
“香烛铺。”
敲更老头提着一盏旧纸灯笼,领着众人路过身旁紧闭的商铺大门。昏黄如豆的灯光映在门匾上,每经过一间,贺兰澈都要念出声。
“好冷清。”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尤其邺城人甚感不习惯。
“晋国有宵禁,邺城却没有。像这个时辰,咱们城中还热闹着呢。”
邺城自第一任城主起便没有宵禁,向来夜不闭户。贺兰澈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久居后重返晋国,对夜里的冷寂很不习惯。
季临渊点头认同:“地方大了是这样,既然难以管控盗窃滋事,索性一刀切,施行宵禁。”
“我记得京陵中有武侯卫彻夜巡逻,专抓可疑行人,为何今夜我们却一路畅通无阻?”贺兰澈问道。
说来奇怪,宵禁之后,除持有“公事、急事、疾事”通行文牒者可在哨口换取凭证外出,其余人等不得擅自上街。
但显然长乐根本没有准备这类文牒,也没有看到执勤的官卫来盘问他们。
“公子们有所不知,方才路过的那间面摊,坐在里头吃米粉的便是鹤州武侯卫,不会管咱们的,咱们走吧。”
“为何?即便看出我们并非本国装束,也视若无睹?”
“自然不会管!嗐,瞧见前面这位身着药王谷青衣的神医,就更不会管咯!”
白日里,但凡想挣官绩的官卫,早都挤去义诊处当差了,夜里自然不愿再出来巡街。
只是这句,更夫不敢说。
“公子们……莫不是邺城来的?”
更夫突然转过头,一双眼睛精光闪烁,艳羡地望着二人。
这二人皆着锦衣华服,缎面色泽在月下流光。
一位玄色广袖,交领处绣着暗金纹,锦辉熠熠;另一位通身浅色纯蓝,唯衣摆处绣着细碎银线,如星河倾落。
他打更戴月,十年工钱,也难换一件。
“算是,却也不全是。”
答话的是身着蓝衣的公子,语气温和至极,毫无架子。
“若有朝一日能去邺城瞧瞧,这辈子也算值了……”更夫唏嘘。
“伯伯为何这么说?”
“唉——我家贫,无长技,能谋个更夫的差事已是万幸。这打更的活儿看着清闲,实则不少人抢破头呢。”
更夫清了清嗓,续道:“只是收入微薄,勉强糊口罢了。莫说去邺城的路费,光是置办通关文牒的银钱,咱也给不起。”
贺兰澈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安慰他:“伯伯莫急,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这世间的路不止一条,未必非要到邺城才算圆满。您守着这一方街巷,夜夜敲更报时,护着街坊四邻安睡,这份差事虽平凡,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其实更夫未必真想去,只是见这两位公子新奇,又带着一队凶巴巴的护卫,想来身份不凡。
说点场面话嘛,人情世故而已。
“邺城有多大?”
“两个鹤州那么大吧。”
“嚯——那真有些大。传闻邺城,遍地都是黄金?”
“倒也不是,不过邺城确实处处金灿灿的。那里的飞檐喜好用金漆木雕花,壁上爱挂金丝缂画,地砖则爱用细磨的澄浆,再倘白了墁砌,因而才看着四处都金碧辉煌。”
“哦——公子说的,我也听不懂。”
他想,这位公子言语间极为专业,应该在邺城干高级泥瓦匠!
这些话题,长乐不感兴趣。但她听着贺兰澈与更夫大哥你一言我一语,在这清夜里尤其“聒噪”。
倒也有了人气。
他们聊了大半天,从邺城修房子聊到邺城买房子,再聊到买房子要怎么挣钱,如何从晋国去邺城经商挣钱。最后又聊鹤州买房子,京师买房子,买房借贷,租赁房屋地段怎么选——
这条路都还没有走完。
绕是季临渊保持着他那高贵自矜又神秘的身份,不愿参与买房话题,此时走久,也忍不住开口:“说是到旧庙要两条街?如今一条也没走到底,另一条还要走到天亮不成?”
长乐冷笑,用他的原话回呛:“毕竟地方大了是这样。”
这条路狠狠走了有两炷香时间不止,才转到另一条街,说是“街”也太抬举了。
实际是一条蜿蜒曲折又荒芜万分的小径。
季临渊越发窝火,只恨没有选择牵马,发问:“还需多久?”
更夫只说,快了快了。实则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湖边,隐隐能见前方有座庙顶,在昏黑的水波辉映下,显得摇摇欲坠。
走近立定,照清庙外墙皮已成片脱落,爬满墨绿的青苔,斑驳大门半掩,内里若隐若现的粗糙土坯写满了——不欢迎。
那七名精御卫不知从哪变出人手一只的火折子来,纷纷燃起,倒进一筒铜台底的琉璃壁灯中。
夜色如墨,灯火则不甘示弱,齐刷刷亮了一排,突然照彻了黑暗。
“你……你们既然有这个,为何不早点亮?”
打更人盯着自己手中提着的小灯笼吐槽道,火光如豆,在冷风中摇曳,像是随时会被一脚踩死,显得格外寒酸。
“这不是宵禁夜,怕太过招摇嘛。”
贺兰澈温声安慰,同时从袖中取出同款特制夜灯,双手递到老伯手中,轻轻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收下。
“这是昭天楼的夜灯,您往后走夜路带着它,便不怕黑了。今晚多谢老伯带路,您原路返回时千万当心。”
“昭天楼?你、您就是天水小鲁班?”
“不,我是他孙子。”
长乐怕他们又要聊起来,想将贺兰澈打断,又觉得此事该让季临渊来操心。
她便不再等他们,上前推门,门轴一动,发出万分嘶哑难听的吱呀声。
一股阴凉潮湿的霉风味扑面而来,本来牢固万分的蜘蛛网被撕烂了,这动静起码要惊醒一整个蜘蛛家族。
“长乐,等等我。”
贺兰澈连忙赶上前去,想护住她。没成想她那张倔强的小脸比这夜风还冷,比这霉湿之地还阴。
她倒是很冷静,示意贺兰澈与她保持距离。
等精御卫简单在旧庙中的东南西北四方位立定站桩后,整个庙内都被照亮,横梁上也全是蜘蛛网,屋顶还破了几个洞。
高台上只有一座佛像,残缺破败,金身早已不知何年何月就被偷凿了,脸上的表情也模糊难辨,在时间的侵蚀下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绕过佛像,是后院,排着四五间烂屋檐,整个庙也就这么大了。满院空旷,都是杂草,石板路残缺不全,扭曲的指引到后院最后一张破墙处,被凿开了一个大洞。
贺兰澈点着灯,往那面破墙处走去,墙上似乎在很多年前画了彩绘,吸引他伸手去抚摸,曾经的精美壁画已经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隐约的痕迹。
没一会儿功夫,整个旧庙的情况都已经摸清楚了。
称声“破庙”,都算官府太谦虚了。
“贵国官府的办事能力,真令季某大开眼界。”
季临渊此刻恼怒至极,他身着鹤绒氅立在杂草间,倒像只被激怒的大乌鸦。
这事但凡是他邺城属下办出来的,该笞军棍八十都不为过。
旧庙整修的难度远超季临渊预期,此时他只庆幸还好有自己的义弟,幸好带了自己的义弟。
此刻该是阿澈大展身手之时!季临渊剑眉一挑,向贺兰澈那边望去。
却见贺兰澈看完残破壁画,竟又凑到长乐身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季临渊牙关轻咬,小心翼翼往二人方向挪动。纵是惯使长枪的铁骨,此刻也怕踩中不恰当的地方,惊起蛇虫鼠蚁。
不知道哪个精御卫踢动石砖,一声闷响后,庙檐上响起几声细微尖锐的“吱吱”声——像蝙蝠。
果然,几只蝙蝠倒挂在檐角,翅膀紧裹身躯,暗红眼珠泛着幽光,与破墙外咫尺之遥的湖面蓝光相映,更添几分森冷。
这下,季临渊终于听清贺兰澈在说什么了。
“这湖边风急,墙洞漏风挡不住的。你冷吗?我把披风给你。”
季临渊顿时又气出几分心火,他眼看着贺兰澈就在不远处,抬手欲解外袍,被长乐拒绝了。
她拒绝,他就再邀请,她再拒绝,他再邀请。
而自己却在这里担忧——明早能不能如期做完这讨厌的工程。他一个邺城人,在这里操心晋国人的民生问题!
季临渊火冒三丈。
他再瞪一眼长乐,她身着药王谷的青色医袍,布料柔软顺滑,被腰肢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夜风拂过,裙摆褶皱翻卷如盛放的花瓣,又似湖面荡开的涟漪。
夜色里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她融在这残垣断壁间,恍若一幅流动的画卷。
……
长乐侧过脸,隐约察觉有男的在凝视自己,正准备开骂。
突然意识到,白日春意暖,她和众人一样穿着单衣。
湖边夜风刺骨,眼前两个男子皆着厚衣,反观自己仍穿着日间的薄衫。她怕他们察觉自己毫无寒意,要她解释这不合常理的体质。
贺兰澈身上的外裳剪裁精致,却未用皮毛御寒,本就难抵春寒。他说话时肩头微颤,冻得明显,却仍惦记着她,要先顾着她。
昏暗里,他的眼眸亮如繁星,笨拙关怀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暖意,莫名感觉旧庙安全了。
长乐确实不冷,却更不愿多做解释,犹豫片刻,她准备接过带着他体温的外裳。
正巧此时,旧庙大门外传来了一声瑟瑟发抖又强撑胆色的呼喊:
“师姐……师、师姐!长乐师姐——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第24章
这一声呼喊来得恰到好处,为长乐解了围,她如一阵风般疾步掠出庙门。
长乐对来人依稀有些印象——这是杨药师从京陵带来的弟子之一,只是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小弟子害怕旧庙,见有人从里面出来时,才稍松口气。
长乐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懵懵懂懂,又孤身一人拎着个小包裹,想必是壮着胆子走了很远的路,也不知如何才寻到此处,便问他道:“有何事?”
小药师一口脆生生的京陵口音:“师姐,这是辛夷大师兄嘱咐我送来的东西。他说破庙临珀穹湖,夜风会冷,您定能用得上。”
长乐顿觉这衣物送得及时,虽是抢了贺兰澈的好意,却也免得他受冻,最要紧的是:不必让人察觉她不怕冷的体质。
还是辛夷师兄思虑周全。
她接过衣服迅速披上,见小药师仍在庙门口徘徊张望。
“就为这个?没别的事便快回去。”
——长乐师姐果然和她们说的一样不好相处。
小药师心里暗暗嘀咕,却又忍不住往庙内多看几眼,对门后的情况流露担忧,紧蹙眉头,似是下定了好大一番决心。
他央求道:“我原本是杨药师在京医署令带教的弟子,方才没有安排我,我去问药师,他说若想随队来旧庙,需得问问师姐行不行。”
“不行,回去吧。”长乐直接回绝。
她本就打算使唤邺城的免费劳力,像这样带教期的小师弟,多的不会,还有感染麻烦,莫不如让他在义诊堂跟着其他黄衣师姐帮手,省得添乱。
“师姐……我想留在这里,那边分派的杂务用不上我,若不留下,可能回京陵,没法转正……”
小师弟言辞恳切,还怯生生的,显然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
长乐沉吟片刻,最终说道:“今晚用不上你,明日早些随你师父同来,路上看护好患者,莫要迟到。”
等她重新裹紧辛夷师兄送来的大氅,转身返回旧庙时,精御卫已开始收拾整顿起来。
一个驱赶蝙蝠,另一个就举着灯。
晋国有句老话说得好,老天奶为你关了扇门,就会为你破一扇窗。
长乐虽被血晶煞这贱蛊关了痛觉和味觉的窗户,视觉和听觉却更灵敏。或许也不是血晶煞的功劳,她猜想,可能自己常年在谷底流浪炼出来的呢?
总之,长乐视力极好,一眼便瞧见了有只倒挂小蝙蝠藏在房梁后面,岿然不动。
精御卫如无头苍蝇般东一下西一下地驱赶着,根本没看见藏着的这只。
蝙蝠们自然也对这些不速之客很苦恼,世世代代在这温暖的屋子里生活,今朝有贼人一来便开始点灯闹火,驱赶原住蝠,这又找谁说理?
真是令蝠无奈。
因而,它们极不配合,在庙内东一飞西一顿,就是不肯走,闹了半晌。
“长乐你莫怕,这些蝙蝠虽长得丑陋,却是胎生,不算极毒的虫豸,你到旁边歇着,我一会儿便能将它们驱赶干净。”
贺兰澈边说边加入驱虫队伍,掌心托着昭天楼改良的新型机关。
长乐本就无惧,只嫌繁琐,指尖捏着袖中银针转了两圈,若非顾及这些邺城人,几招之间,杀了便是——这实战经验自己实在太足。
再简单些:自己将手掌一割破,那血晶流出来,滴一些到风口,不出一刻钟,蛇虫鼠蚁自会退散。
可在人前,这些法子全无用武之处,她端着“弱质女流”的姿态,袖手看着他们忙乱,暗叹世人总默认“女子需被保护,男儿当自强。”
哼,这“保护”二字,究竟是温情还是桎梏,倒要看施与者的本心。有些事是真保护,有些事却又再借着“保护”之名攫取好处,将人吃干抹净。
好在贺兰澈不同……他的护持无关性别,即便换作敲更老汉,他也会倾力相助的。
她想到这儿,便朝他望了一眼。同时听见季临渊发问——
“阿澈,你还在捣鼓什么?”
季临渊揣着袖立在神像下,腰背挺直如战场上的督军,自有一番压阵的威仪。
贺兰澈终于搭稳木架,抽出袖中银丝捆缚妥当,将那机关木鸟往殿顶一送。
“你费什么功夫?直接袖箭杀了省事。”见他不答话,季临渊催促。
“大哥,这些蝙蝠不过寻栖身之所,却无过错,你稍等我片刻,快好了!我将它们暂时赶出去。”
望着弟弟专注调试机关的背影,季临渊感叹:若是玄奘法师西行时,遇得到贺兰澈,怕是要引为知己……
闲话归闲话,他只得作罢,阿澈向来如此,有些怀仁。
怀仁也好,只要不耽误正事,他愿意折腾也行吧。自己也能护着他们。
木鸟展翅时,翅羽“咯咯”作响,飞了一阵,翅音从尖锐渐转啸鸣,终至人耳不可闻。
只消这几声,蝙蝠群似被搅了清梦,烦躁地盘旋两圈,便顺着破窗往静夜里飞去,一批接一批,直至殿内空寂。
木鸟沿着屋檐缝隙飞了一圈,众人才惊觉蝙蝠数量远超所见,除了倒挂梁上的,墙角旮旯里蛰伏的飞蛾、梁间结网的蜘蛛,全被贺兰澈的机关翅音搅得躁动,拖家带口往庙外迁徙。
想来若有人能懂它们说话,应该是骂骂咧咧的,恐怕还会狠狠啐一声:“这些昭天楼砍脑壳的狗偃师!”
待最后几只飞蛾撞出窗纸,旧庙内的腐土味混着蝙蝠臊气渐渐淡了,鼻吸间清爽了很多。
贺兰澈收了木鸟,熟练拆解机关零件纳入袖中。
季临渊正欲拍拍好弟弟的肩膀,施令下一步。
却见贺兰澈忽然转身,声音对准了另一个人,像浸了月光的溪水,如涓流抚手,轻柔舒缓:
“长乐,别怕~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
季临渊望向暗影里抱臂而立的少女,她双手交叠抱臂,望着蝙蝠,若有所思。
悉数“恐怖东西”被赶了出去,精御卫开始收拾殿内杂物,这些活倒是撇脱,破蒲团、朽木梁,一路往外丢了便是。
唯有高台神像下的可怖佛容,在灯烛下泛着青灰,倒塌在地,只剩半颗佛目,恶诡非常。
长乐直视着那残佛,却看见佛像背后影壁上投着条粗长灰影……正在蠕动!
像极了蛇信子吞吐!
纵是身经百战的精御卫们,也冷不丁被吓一大跳,有一个离得近的更是惊呼出声。
大蟒蛇!巨大蟒蛇!正在向人而来!
对蛇的恐惧来自人的本能,没有谁不被吓出冷汗。
他们转头的功夫,长乐神色骤变,出于本能的战栗从尾椎窜上头顶,瞳孔骤缩间已飞身扑向影壁,袖中三枚银针,裹挟着破风之声,雷霆万钧之势,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直直射入那大蛇的“七寸”。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长乐!”贺兰澈慌忙把脚边待丢的烂木头霉蒲团全部踢飞,奔到她身侧。
只见长乐重重出了一口气,复而蹲倒在地,调整呼吸。
她以为,又在梦里。她以为,又是梦魇。
下意识的出针却十分真实,有那么一个恍惚间,她以为自己还在蟒川,还在灵蛇虫谷。
众人惊怔,方才那道残影快如鬼魅,银针出手角度刁钻,如流星赶月,整个过程只在瞬息,精准狠厉。
这真是药王谷救死扶伤的女神医吗?
“你没事吧?被吓坏了吗?”
长乐此时还蹲在地上,贺兰澈也顾不得许多,他拉过她的手,试图传给她一丝温热,却不知她*接收不到。
他能触见她掌心冰凉颤抖,于是掏出一张小丝帕来为她擦干手心的薄汗。
他也不知为何要去擦她手,只觉这样好像能安慰到她。
季临渊纵是平日爱与她互嘲斗嘴,此时出于君子之风,也不屑对恐惧之中的人落井下石说风凉话。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好像是被吓到了……吧?
季临渊提灯走近影壁,灯晕扫过处,灰影化作一截缠着麻线的粗绳。
“没事的,那是一根大麻绳子,喏——你看,应是加固佛像用的,”高贵如季长公子,甚至亲自将那根脏绳子拖来,照给她看,打消她的恐惧:“没事的,不是蛇。”
谁知,季临渊站在佛像前,身着鹤绒大氅的高大身躯又被灯映成了一只——大乌鸦,修炼了上千年,会走路的那种。
贺兰澈险些笑出声,又知大哥素来注重风仪,便将脸埋在怀窝里偷笑。
“少主……方才是卑职在收绳子,对不住大家……”
从佛像后钻出的精御卫脸色发白,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确认了绳子是一场乌龙,他却差点被射杀。
长乐耳尖通红,方才气血上涌的潮红还未退尽。
“罚不罚你,长乐神医说了才算——”
季临渊哄着她,递去个眼色,闯祸的精御卫忙向长乐抱拳,却见她摆摆手,示意算了。
“继续收拾吧。”
她撞开贺兰澈递来的手,自己捡起那些烂木头霉蒲团,一张破碎又棱角分明的小脸绷得死紧,往破庙外走去。
“季某不知,长乐姑娘竟有如此好身手。”
长乐没理他。
待利落丢完杂物回来,她面上已恢复惯常的冷肃,杏眼却紧紧盯着季临渊。
“药王谷旁边便毗邻虫谷,蛇虫鼠蚁多的是,我自小怕蛇,怎么?不可以?”
“可以。”
季临渊不知为什么,此时也望着她那双眼睛,一双普通得再不过的杏眼罢了,多得随便就能在街上找出一营。
只是忽然被某种似曾相识的倔强击中,盯着便挪不开,也不顾他的好弟弟就在身侧——
贺兰澈此时十分怕他俩又吵起来,爆发出惯常的唇枪舌剑。
第25章
二人对视良久,季临渊忽然倾身:
“姑娘这手暗器功夫藏得够深——难道也是以前杀蛇练出来的?”
长乐冷笑,左脸梨涡因嘴角勾起而陷出浅坑,给他一个嘲弄的表情,像是在嫌他蠢。
“我是医师,你忘了?药王谷医师面对的病患,有求生的活死人,也有求死的疯魔徒,学几手防身术怎么了?长公子觉得不妥?”
“倒也合理。”季临渊声音里漫着戏谑,眉峰在灯影里挑个半弧,颔首后退半步,抬手示意精御卫继续收拾。
倒非长乐胡诌,药王谷向来有晨练制度,还作为课业考核。
谷中弟子除了必修五禽戏这类养生早操,还需精研“梢子棍”——当然,是个盗版!
此功脱胎于少林连枷,是她的师父药王求问了大觉寺第一高僧,又结合自家穴位推拿之法,将单棍改良为双截棍的一种功夫,既能强健体魄,又能抵御强敌。
早年杨药师还没搬出药王谷,每逢晨课必执洞箫立于人前,为弟子吹洞萧伴奏。
也别看辛夷师兄平时好说话,常挂着“以和为贵”的笑,他作为药王谷的首席大弟子,实际是“梢子棍”的带练——即站在队落最前面,做为招式标准的人。
那是辛夷师兄难得露出苦瓜脸的时刻!但师命难违,只要有师父在,他就必须练……
长乐解释时,季临渊已负手转身,她望着那道挺括背影,却觉得有些不妥,这骚包长公子的“质疑”更像试探。
“长乐。”
正巧此刻有人自个儿往气口上撞,是那位替心上人揩了手汗的大偃师,有些急着讲真心话。
“别怕,往后只要有我会在你身边,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再让蛇虫近你身。”
他面容如玉,望着她的眼神清透如泉。
她却顾不上他,而是脸色阴沉,别过脸去,追着季临渊发难:
“方才长公子问得有错,现在该我来问问了,什么叫合理?一个女子有些身手,会防身的功夫,很值得惊奇?是你们默认怕蛇的女子,就应该哭得梨花带雨,寻求男人的庇护?还是默认这天下武功,轻功暗器,只得由你们男子来使出才算好的身手?”
又转头问贺兰澈,神情十分严肃,“还有你,贺兰公子,你好像很会照顾女子似的,你把我当成什么,纸糊脆娃娃,还是娇弱菟丝花?”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对天发誓,绝无看低你之意。”贺兰澈突然遭难,右手指誓。
天地良心!他只是见她蹲在地上,冷汗如注,周身颤抖,惊魂未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只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不想看到她难受。
长乐当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刻必须要上升一下。
季临渊确认自己挨骂后,转过身来,凝神思索——他方才就是没话找话,挑点事来惹她。
其次,确因她平时那慵意孤僻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完全不能跟方才果断狠戾的人重叠。
虽不知晓她内力如何,但那三枚银针破空之势还在脑海里盘旋。若是冲着人发出的,她又极其精于人体穴位,那真是阴狠非常……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医者若想取命,往往比刽子手更精准三分。
因此才嘴欠的。
不过季临渊显然被她问恼了:“这事哪里又上升到男子女子?”
“哈,你们当然觉得不涉及。毕竟默认男医之医术要优于女医,我朝本不禁止女子入朝为官,却一样习惯祝她们‘嫁得良人’,而祝福男子则是‘升官发财’。季长公子,我且斗胆一问,您今年贵庚,可有听过半句‘这个年纪还未婚将来人老珠黄嫁不出去’,试想您若为一女儿身,今日同样条件,又是如何风光?”
“你这是强词夺理,无理取闹。”季临渊眉峰骤紧,谁不知道她们晋国有本《男德经》?虽然邺城不学,但贺兰澈从小修习。
殿内精御卫们见状,好几个聪明的都去了后院“砍杂草”。
不错,长乐此时就是取闹,为的是冲淡季长公子的记忆。
这十年她每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许是当年逃亡时,太多眼线、太多追赶,让她感觉天下无一人可依赖。虽然这两人暂时不在她的警惕范围内,嘴巴却都……很大,她不能不防。
谁料贺兰澈凝思良久,突然焕发出一声惊叹:“对呀!”
“我家大姑母也时常这么说!世人总爱用尺丈量女子的腰,却忘了丈量自己的偏见!”
贺兰澈不是刻意迎合拍马,他细想来确实觉得自己方才不妥。
他家昭天楼管事的金华大姑母端的是玲珑心思,精筹工算,心中如藏着一本无形账册,能将楼中五门纷乱的“人”“财”“物”梳得经纬分明。
大姑母才思如奔马过隙,处理繁难事务时,总能一眼洞穿关键所在,应对之策顷刻而生,既周全又狠辣。这样厉害的手段,比家中任何一位男性都要适合管家。
爷爷当年设下三场比试:华工造物、机关算筹、钱粮调度,大姑母场场拔得头筹,因此爷爷完全将昭天楼交给大姑母说了算。
但她依然时常要分心面对世人的质疑评判:金木水火土五位掌门,昭天楼凭什么竟由一位女子操持大局,她凭什么做得这么好?
好在,大姑母练了一身好嘴皮,绝不内耗,凡是有当面来说嘴,或是说嘴被她知道的,都要被狠狠整改一番。久而久之,这样的闲话少有人敢讲,有偏见的人也不敢当面对峙,她自然就耳根清净了。
贺兰澈见过很多人在大姑母那里栽过跟斗,因而此刻滑跪特别快。
“是我不好,方才担心你,却忘了判强弱不该靠性别,我以后再也不胡乱逞能,我保证——可若你需要我,我……”
“贺兰澈!住嘴!!!”这一声是季临渊咬牙低喝。
他与阿澈结义十余载,除了在正式官位场合称他大名,平时绝对不会。
他气得不行,这几日都气得不行。
这恋爱脑的脑回路清奇,毫无底线,满心满眼只剩眼前女子的衣角。
他无计可施,实在无计可施。
长乐唇角那抹嘲弄转向了季临渊:“长公子现在瞧见了,看来容易耽于情爱的,也并非全是女子。”
可她却忽然转身,将沾着尘土的银针递到贺兰澈掌心,给他一些面子:“现在需要你,帮我擦擦干净。”
贺兰澈瞬间被哄好,耳根发红,脸颊滚烫,赧颜上头,整个人从头顶酥到头尾,心跳陡然间就失了控,像是要从嗓子眼中蹦出来,有个雀儿“咚咚”地在胸腔里撞来撞去。
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磁石相吸”之理。这世间有些缘分,任谁也拆不散。
没有办法,就像发烧高热的人无法自行调节体温,有些爱意就是难抑,有的人就是命中注定。
活脱脱一个被勾了魂的呆雁。
……
长公子想起正事。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
那些已经确诊“类天花”的病人,明早务必要转移到旧庙。尽管长乐好似没太当回事,但这事是他应承下来的。
他招呼训练有素的精御卫手起刀落,割干净后院的杂草。现今最棘手的还剩那尊“大佛”,若能处理好,今晚算是完成了十有八九。
当支绳被精御卫齐声喝号吊起,倒卧佛身缓缓扶正,伴随着它归位的动静,抖落长久积攒的尘灰,仿若沉睡多年的巨兽抖落一身的倦意。
震落尘埃,簌簌成团,紧接着如瀑布般倾洒,瞬间弥漫在整座寺中。众人纷纷后退,只能从朦胧尘雾中隐约瞧见彼此身影。
尘埃落定的刹那,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我勒个去——”
这是座前魏时期的小庙,踞于珀穹湖畔已逾百年。分不清尊的是哪尊佛,只能见两极立柱上的题字:“地狱叉叉,誓叉叉佛。”
叉叉是因为字被磨掉了。
在场,唯一懂些佛理的贺兰澈盯着漫漶不清的残字做完形填空——该是地藏菩萨。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地藏菩萨的大愿,应该对得上。
地藏菩萨通常手持锡杖宝珠,只因锡杖可以震开地狱之门,宝珠能照亮黄泉黑暗,指引受苦众生得见光明,找到解脱之路。
前魏末年,兵戈纷乱,四处屠杀,民不聊生。眼前的地藏殿,应该是乱世百姓对往生的最后祈愿。
邺城季氏先祖曾以铁血护佑一方,而如今新朝已立,旧朝遗物渐被遗忘。
以至于如今,佛像剩残身,塑金镀层早被凿盗,菩萨原本护佑尘民的尊容如今被虫蚀得……斑驳滑稽。
很快笑的人便不敢笑了。
涉及前魏,季长公子自然要庄重起来。
他重新整装,抖擞鹤氅,灰头土脸却仍步伐坚定,以邺城大礼“拂云三叠揖”向菩萨行之,郑重跪拜,列整精御卫,随他三起三伏。
恭敬交礼后,季临渊才回头问长乐:“这尊佛像,如何安置?”
众人目光汇聚,都等长乐拿主意。
而她就这样静静站着,峙立佛前,直视佛容。
原本金光普渡的慈悲面目如今布满裂痕,好似饱经沧桑老者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
昔日庄严被岁月的利刃无情削去,断裂的佛臂垂落如枯枝,试图挽留曾经的完整,却只能在尘灰中,徒留遗憾。
方才她,不曾躲尘灰,不曾跪陈佛。
所以她现在身上全是灰,贺兰澈忍不住打水想帮她擦。
她却又忆起了多年前,那座深山里,半角断檐牙的佛寺。
半晌,长乐淡淡道:“也扔了吧。”
“啊?”
【作者有话说】
我靠刚刚丢了几百字存稿[化了]
注:后半段灵感来源自《地藏经》!
第26章
“也扔了?佛像,也扔了?”
在场的人实在难以置信,季临渊转过身,冷眸厉声:“这是地藏王菩萨。”
连贺兰澈都不理解,她是不是……有些过了?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三白佛曾言: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地藏王菩萨象征慈悲、救度与智慧。长乐,你莫要参罪了!”
不错,破除一切苦难,开启解脱之路,化百千万亿身,渡百千万亿人。
当年,却不渡她。
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当年,不曾照它弟子,也不曾照她。
爹爹不是没有为她跪过,拜过,求过。
可结果怎样呢?
她能活着从虫谷出来,却无时无刻不觉得仍身处地狱。
她不想把那些死去亡魂的功劳,归结在法相之上!
“你们若是信奉,那搬回邺城吧。”
长乐甩袖,捻指运功,不装了,莲步轻点,一招“轻云纵”,悠悠然腾空,如一片被清风扶起的羽毛,眨眼间,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背对众人,剩衣摆还在轻晃。
她昂首站在那尊残佛的身边,挪过他的半根残缺法杖。
“道家有一言,‘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你们说,菩萨这里也可适用吗?”
“你别发疯了,快些下来!”季临渊呵斥她。
贺兰澈自少时,见昭天楼的火象、土象门的四叔五姑,为供养人整修敦煌佛龛。他虽无具体信仰的佛门宗法,却也犹为敬仰。
“长乐,别乱说话!”
长乐还是不肯下来,越来越癫。
“我家祖师爷、故去的先药王,当年下决心从医科门革除巫祝,只因有些人执迷不误,药不肯吃,却选择烧香磕头,从而死去众多!”
“如今,我要在此处开义诊,用场地,分文不取,你们说,是菩萨救度众生,还是我救度众生?”
她的影,在照壁前投映得身姿修长,却依旧比残佛之影小出十分。
“不能这么说话,长乐,快下来!”
贺兰澈是真心怕她被“开罪”,虽不知被开罪之人,具体会被佛门如何惩治,但绝不愿意是她。
于是他手脚并用往高台而去,也用上了轻功,是他家学所传的“幻形引路”,投掷袖中傀儡到高台上扒稳栏杆,再由银丝牵引助力,一跃而去。
他拉住她的手腕,却见她还是不肯走,他便替她向菩萨告罪,只觉那佛眼瞋目。
“先搬走啊!”
贺兰澈此时是真焦急了,严声指挥精御卫。
精御卫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心道:你们祖宗奶奶个腿儿,打个工是真不容易!
长公子说让他们听长乐神医的,却又说把佛像留下,她此时说扔了,贺兰公子说搬走——那听谁的。
眼神投去他们那位长公子处,只见他还是一副深思持重的模样,剑眉微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它已经在这里多年,承载着诸多意义,怎能说扔就扔。“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高台上的长乐,仰视着她,她一头乌发简单束起,一袭青衣飘动,倔强亦是不肯退缩。
“懒得和你们废话,明日,我要设诊此处,就在这高台上,我还是那句,你们若是信奉,搬回邺城。”
她不对劲,从进入这庙就不对劲得很。
平时的隐忍疲倦,与世无争,在这暗夜化成狠戾嚣张,寸步不让。
贺兰澈重新打量这旧庙周身,都想点一场火,烧一把艾,将长乐周身熏一熏,莫非她沾到什么脏东西了?
他有些看不懂她,突然觉得,若是辛夷师兄在就好了……
辛夷师兄能劝得动吗?她平时也有这么疯的时候吗?
再这样下去,她有种要点一把火将此处烧干净的气势。
她到底为何,到底为何呢?
“呃,少主……卑职有个提议,要不然,我们将这佛像挪到河边,待屋子清扫出来,明天再争?”
是又困又累又迷茫的精御卫其中一位,顶着压力开口。
也有介于“搬走但不扔”的方法嘛!
一二三,少主人点头,他们上手就是干。精御卫永不纠结,认真做事就是了,也不怕被菩萨开罪,反正天塌下来也是先报应发号的那几位。
他们将麻绳束在腰上,齐心使劲,心中念叨着:可不管我们的事呀,菩萨。
*
此时,两道街外的义诊堂,辛夷师兄醒得很早,隐隐打了个喷嚏,看着天光,还有一个时辰天明,不着急,那再睡一个时辰,睡足了才有精神开启第二天的首席大师兄日常。
重新入梦之间,迷迷糊糊觉得,师妹不会自己在旧庙惹事吧?又会惹到季公子吗……嗯,应该不会的,就算要擦屁股,也得等明天,嘿嘿!再睡一个时辰。
等鸡叫时,杨药师“砰”地一声推开辛夷房门,大声吆喝道:“噫吁嚱,小夷子,莫要再睡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门外全是小乞丐!”
辛夷骨碌一下坐起,“都是来看痘疫的?”
“那倒不是。”杨药师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隔夜茶,抿了一口,“比这还糟糕,说是轻症的都挤在咱们院子门口,重症的还在城门口等着咱们去抬呢。”
他斜睨着辛夷,问:“去还是不去?这些人也都是义诊收治的范畴?”
辛夷翻身下床,来不及回答师叔,忙穿鞋,脸都来不及净,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今日义诊堂不得已挂了停诊的牌子,一夜变天是常事,但没有这种变法吧!
昨天还风平浪静的鹤州府城,今天大部队说来就来了,还是带传染的。
辛夷简单确认七八个人都是痘疫,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州府赶——这事州府不能不管,至少要派医署令过来负责一半,还要调部分民兵来帮忙干杂活,维护治安才行。
辛夷将安抚门外求医患者的工作交给了芜华师妹。
待乌青眼圈的季临渊率累了一夜的精御卫回来报信,杨师叔则带着众弟子,先找了三四辆板车,将昨日那几个少数的“类天花”患者送了过去。
杨师叔一路上懊悔得直拍大腿,昨日拖了一早上才跟大家说,也太不当回事了……
略到午时,也不知辛夷怎么跟州府交涉的,听说又吵又闹又威胁,州府衙役们终于行动起来了。害怕疫病扩散导致乌纱帽不保的大老爷们开始忙活,终于将义诊堂往旧庙沿路的商铺都暂时管制起来。
这几日只作义诊堂往旧庙送人的通道,只许进,不许出。
两条街被严封起来,醒目封条大榜一拉。
贺兰澈赶紧去帮忙,生怕贴晚了,谁把他遣离旧庙。
他正愁没法名正言顺留在长乐身边。
方才大哥带队回去时,他不想留长乐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想多赖一会儿,下午再回去。
这下不用回去了。
派来临时接应的鹤州武候卫,在旧庙门口问杨药师和长乐,预计这事儿多少日能善了?
杨药师心里盘算着:药材充足、没有新增病患的情况下,十日差不多。
正要开口,却听长乐接话:“七日。”
杨药师心嚎一声——我勒个豆!
赶紧过去打断她。
“十五日!还请大人算十五日。她初出茅庐不懂事,这事儿听我的。”
杨师叔忙不迭把小师侄女往庙里推,嘀咕道:“哎呀,长乐你懂个屁,先不说邺城那边保证能给的药材能不能按时送到,光是药王谷调动的药材,从邻近州县送来就要三日,这日子你可不能乱报。”
长乐望着庙内刚收置好的一大批乞丐,没再争辩。
原本估摸着将他们全部收在旧庙,搭棚子住密集些,用现有的药材熬一锅汤,再一口气洒下血晶煞红粉粉……这作弊大法治外伤,百试不爽。
才报的七日。
既然师叔已有成熟方剂,直接用他的方子,倒也不必她来冒险。
*
今早晨曦破云时,旧庙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季临渊那帮人跟被狗撵似的撤了,长乐就又恢复成疲惫无神的常态。
中午,诸事齐毕,辛夷师兄和其余医师拖着板车闪亮登场——带着清出来的新患者,往旧庙而来。
前排能自己走路的是“轻症自行”,后排在板车上的是“重症躺平”。
一进庙门,几乎所有医师都忙得飞起。
旧庙前殿,收治轻症类天花患者,是青壮年,能自理。旧庙后院,则集中安置着重症,景象着实令人揪心,满地蜷缩的小身影。
杨师叔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噫,造孽啊!吁!老夫就该在京陵装中风。嚱!干嘛答应小药王来鹤州凑这热闹!”
他嘴上虽这般抱怨着,手里却在给熊孩子把脉。
把完脉,要清创了,杨药师正跟脓包斗智斗勇,帕子刚碰到破溃的痘疮,小病号“嗷”一嗓子,吓得杨药师乱叫:“小祖宗诶!忍忍,不是要给你刮痧!”
不过,都是尚有力气的在呻吟,年幼些的连呻吟声都弱若游丝。
处理完病患,还要去处理医师。
长乐作为副行医堂主在指挥:“师兄,你负责烧水,给他们清理身体。”
杨药师则补充道:“轻着点!不然又要鬼叫。”
长乐:“师姐,你带着人熬制汤药,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药方。”
杨药师则和道:“千万仔细着,药材的分量得精准把控,当然不精准也没什么问题。”
长乐:“师弟,你去搬干净的布和棉被。”
杨药师跟脚:“给孩子们保暖,湖风跟后娘的心似的,他们现在身子虚,禁不起寒意。”
长乐:“师叔,你能不能干点别的?”
她干脆去前院发药,让杨药师负责照管后院。前脚刚走,就听见杨药师在她背后蛐蛐:“指挥得倒像模像样,就是缺了点人情味!”
都用完药,睡了一大半,长乐听着杨药师好像没动静了,便又去奇袭后院,看见杨师叔正对着个昏迷的孩子比鬼脸!
长乐:“……”
真是她的克星。
她随手挑了个孩子的眼皮复查,那眼中此刻满是浑浊与疲惫——还透着一股睡着后被叫醒的愤怒。
这愤怒,长乐经常有……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了。
正忙着接着查,一个小乞丐伸出手,拉住了长乐,那小手瘦得皮包骨头,还微微颤抖着,声音微弱地问道:“奶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长乐虽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一怔,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开头所用佛偈,参考自《地藏经》
对不住了菩萨,白女士不信神,因为她自己就很神……勿怪勿怪,阿弥陀佛,么么哒。
第27章
“奶妈……”
这虚弱的小乞丐又重申一遍。
“我建议你换一个词。”
长乐显然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手中拿着杨药师调来的消肿解毒膏,这盒药膏已快见底,一边严肃认真地回应着小乞丐,一边给他上药。
小乞丐在胡言乱语:“我爹爹说、说过,我娘小时候死了,是隔壁大……大娘,来喂我奶妈喝。大娘让我叫她、奶妈,喝了奶妈的米汤,我就有力气了。”
“刚刚您喂我喝奶妈,我也会有力气吗?”
长乐的食指沾了药,往他脸上、脖颈处点涂着。
“你都这么难受了,话还这么多。”
小乞丐横躺在这张简木板临时搭造的小床榻上,应该是高热了两三天,身上的疹疮疼,又没有胃口,也吃不到东西,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伸出手,指向院中那方狭小的天空。
“你看,我爹来了,他踩着好多好多的老母鸡来接我了。”
长乐顺着他的方向浅浅抬了下眼皮,这会儿午后,天上分明晴朗,飘了两三片云。
这症状倒像是吃了菌子……
她又看向院中角落处,正戴了一方棉纱巾遮面的贺兰澈,他正在帮忙熬菌汤,是方才去院外的珀穹湖边就地取材来的,还没熬完呢。
“天上没有鸡,待会儿我会给你们喝药,你多喝几大碗,就不会死了。”
她又稍微附身,威胁道,“如果你继续叫我奶妈,有可能真会死。”
“一个小孩子,你对他这么凶干什么?”
芜华师姐涂完她那边的病患,朝这里走过来,给了长乐一记白眼刀。
原本按昨日计划,芜华终于可以摆脱长乐了——长乐在旧庙管痘疫,她在义诊堂处理外伤病患,互不干涉,一想到好长时间不用帮这讨厌的同门顶班,就美滋滋。
可一夜之间痘疫爆发,几乎都是乞丐群中传染的,那些行动自如的成年乞丐倒也罢了,基本都是轻症,能走能跳能吃。偏生这二十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烧得人事不省,染了这类天花容易转重症。
当她和辛夷师兄从城外接回这批患儿时,街道已开始管制,连义诊堂都要停诊五日消杀——她暂时回不去了。
烦归烦,治病救人为先。
于是芜华蹲下,温柔地抚过小乞丐滚烫的额头,轻声哄道:“别想太多哦,不会死的。姐姐保证治好你,可你要乖乖听话喝药才行哦。”
她又转向长乐,嘲讽道:“这午后,有湖风,有太阳,院子里也热闹。师妹怎么来做这么辛苦的事,不去睡觉了?”
其实许多年前,长乐刚来药王谷的时候,也和这小乞丐差不多大,师父和辛夷师兄将她从那瘴林中拎回来,衣服比这些小乞丐穿的还要破。
芜华也是和众师兄妹一起轮流照看长乐,给她烧热水,给她换衣服,给她擦身子——当然经常被拒绝。
将她梳洗干净了,众师兄妹围着这如粉雕玉砌的小师妹惊叹不已,女娲捏她时定是偏了心。凤眼含雾,唇若点朱,瓷白的脸上凝着层冷意,像个冰娃娃,谁见了不喜欢?一直以为她是个小哑巴,想尽办法熬鸡汤,出谷时惦记着她,攒钱给她买小糖人。
从来没落下一句好,长乐始终不肯和同门亲近,直到师父收了她做养女,才晓得,哦——原来会说话,只是不屑于和咱们说啊。
这会儿辛夷师兄不在,芜华师姐又在单方面和长乐拌嘴,没有人来顶缸劝和。
长乐心中当然记得那些鸡汤和糖豆的,所以也不和师姐争执,一脸平静,拿上东西就走开了。
她的避世和倦疲,是芜华眼中的轻蔑与鄙夷,最讨厌她这样子,连反驳和顶嘴都不屑。
由此才更意难平。
*
整个下午,旧庙里的医师们忙得跟被抽了鞭子的陀螺。
终于告一小段落,整院的老小病患都按病程安置好,中间拉了一张席子隔断,医师们终于能喘口气。
这事还要多亏了贺兰澈,整日下午都在助力旧庙的工艺事业,哪儿缺人就往哪儿钻。
明明是昭天楼的偃师秘器浑天枢,被他拿来帮着搬药。要么便施展轻功去搬柴火,催动风轮用把火塘鼓捣得跟小太阳似的。
今晚有一部分医师要留在旧庙守夜,另一部分则会用滚翠汤消毒净手后,分批次回义诊堂。
长乐催促贺兰澈赶紧跟着回去,她便一个人往那后院处破了墙洞的地方钻出去,去了湖边。
药膏一涂,扶邪汤一灌,原本昏迷不醒的小乞丐们大多苏醒过来,眼神虽仍有些迷离,好歹透出几分生气。
她手中把玩着药膏,膏体晶莹剔透如冻玉,用食指指甲盖背面挑出些许,凑到鼻尖细嗅。
她又从怀中取出所剩不多的血粉——若能与这药膏掺和,疗效或许能更快几分。
只是……
杨师叔在内科伤诊上虽不及师父,但炼药之术极为精擅,且见多识广。血晶煞之事,目前唯有她与师父知晓。若被杨师叔从药粉中瞧出端倪,难免横生枝节。
长乐打消了这个念头,就按师叔开的药方来,哪怕多费些时日也无妨。
“长乐。”
她一惊,回头,见贺兰澈跨过破石台阶,信步向她走来。
“我不回去,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这,给你当帮手。”
少年将事情看得简单轻松。
长乐则沉下脸,眉峰紧蹙。
“你不要儿戏,我不需要帮手,更不需要你留在这里当帮手。”
“可是,杨药师方才说,他需要我,你看——”
贺兰澈取出木甲鸟,将一张白绢折成的信笺放入其腹内的暗格,此间留有方盒大小的空间,可容纳一锭官银大小的物件。
他将木甲鸟放飞,“昨夜它帮咱们清理了蝙蝠,今后还能须臾间从此处往返到济世堂传话,可比人力快多了。唯有我可操动这鸟,你不会舍得我走的。”
长乐第一次见,有些新奇:“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早怎么不拿出来替你兄长传信?”
“它最远只能飞三十里路。我二伯正研究呢,或许哪一日能飞万里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贺兰澈是怎么做到的,这木甲鸟栩栩震动木质翅羽,盘旋空中,往济世堂那边飞去。
对了,他兄长。
长乐又劝退:“你二哥卧病在床,你大哥身有外伤,且他们不会放心你在这里的。不要闹了,你快回去。”
“正因如此,我已在这里熬了一天的汤,恐有感染痘疫的风险,更不能回去传染兄长们。方才我在木鸟中附信,让大哥派人将换洗衣物送来,这疫病什么时候消除,我什么时候回去。”
他挑眉笑着,此时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
长乐抬手又捏了三根针,想要往那还没飞远的木甲鸟上一射,又是瞬息之间出人意料,贺兰澈忙抬手制止,射程略微一偏,只有一根射中了木甲鸟的尾巴处,直听得“铛”的一声,被弹回。
木甲鸟毫毛未损,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毛。
贺兰澈一溜烟跑过去替她捡针,似是故意回应她半夜那句话。
“喏,我又帮你擦干净了。”
长乐不语,也不再*搭理他,自己沿着湖畔往前走。
此时湖面被风吹得全是褶皱,却没有昨夜可怖。湖畔沿路栽满了杨柳,没有人打理,春日却让柳条发了新枝,嫩绿轻曼。
贺兰澈便跟在长乐身后,和她保持了三个身子的距离,也慢慢走着。
直到她停下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一身青衫,他一身蓝衣,湖面一身青蓝。他们并肩立在珀穹湖畔,揉碎粼粼光影。
她转过身,没有表情地望着他,既非厌烦,亦不热络。
“当年就见过我一眼,这些年你将时间虚掷在我身上,为什么?”
片刻后,贺兰澈才答:“你看到这珀穹湖了吗?一会儿残阳沉水时,湖面会变成金红色……”
“书信不绝,赠礼不停,今又借兄长病重之名,涉险随我至此,为什么?”
“对岸,好像是芦苇荡?你看,那边有渔舟归航,那边有山峦廓影,这天上有海鸥,湖面有鸭子,湖里还有小鱼儿。”
“你……”
她想问的,是他的图谋,是交易,是或许隐藏在深情背后的算计。
他说是一见钟情,只一眼罢了,见色起意,哪里值得这么情深义重。
以往有回信的误会在,如今回信之事已说清楚,他还不肯放弃。
这会儿,换贺兰澈不回答长乐的话,她理解这是学她以往无数次,回避。
其实贺兰澈很坦诚,经过一夜和长乐的相处,看到她凶,看到她怕,看到她疯,往日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神女模样落了地,他的很多想法与脑补也都落了地,反倒觉得一切真实起来。
他一直看着湖景在笑,很专注,倒吸引得长乐也往这些景色里瞧了一眼。
是活在地狱里的人,先不管往日的深仇,今日的梦魇,来日的炼狱,重新凝视这人间。
就这一眼,长乐重新凝视人间。
“看到了吗?就是这一眼。”
贺兰澈突然张开手臂,白玉冠拥着他高绑的发,湖风则拥抱他的发尾,此时湖面更接近蓝色。
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
此时,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所以,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也只是这一眼。”
这景色美极了,贺兰澈很想时间能在此刻停留得久一些。
他看向她:你又怎知当年一眼,不比这湖景还美上万分呢。
他遇见她时,不过十几岁年纪。见一位姿容绝世的少女在树下小憩,眉黛微蹙似含倦意,唇角落寞,心事破碎。
竟似广寒仙子误入凡尘。
他不慎将她惊醒,她没有怪他,只是皱着眉头,拖着曳地裙裾,落寞走开。
就是那一眼,为颜也好,为心也罢,有些人就是天意难违的安排。
“我们能在湖边多待一会儿吗?这珀穹湖,晨雾是黛色,正午是湛蓝,我想看看待霞光布满时的鎏金……但其实,是我只想和你一起的时候看。”
“你总是不开心,夜里睡不着,出谷后要易容,有功夫却要藏起来——这些缘由我虽不懂。”
“可我知道,夜晚漆黑,让你害怕。可我还知道,昼夜一定交替,这天总是会亮的!”
“天总会亮的……”长乐喃喃道。
天还总会黑呢。
【作者有话说】
白姐:[问号][问号][问号]
澈子哥:[撒花][撒花][撒花]
注:
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宋曾巩《西湖二首》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清查慎行《舟夜书所见》
第28章
言辞虽抒情,细品却全是废话。
她追问的是具体缘由,他却沉溺于浪漫的表达。
可不知为何,她竟能心领神会。好似那年她走出瘴林深处,看到穿透迷雾的第一缕天光。
贺兰澈又道:“我整夜未能合眼,方才困得心悸,许是困过了头,这会儿被湖风一吹才觉得舒服些。深切体会到你每日下午打盹的滋味——我不过一晚不睡便熬不住,你这症状究竟是从何时起的?”
长乐眸光微颤,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记不清,总有十年。”
“十年!人如何能十年间夜夜难安?究竟是为何?”他的声音里裹着惊诧。
这数字委实骇人。
“你这人嘴太大,我不和你说。”
长乐转身一哼,怎么还轮到他来问为什么了。
不过,许是风吹得温柔,她还有些惬意不舍,也沿着湖边走。
贺兰澈摸了摸嘴唇,大吗?
也不大啊。
他突然回过味来,继续追她:“不公平!我方才都回答你了。”
旧庙墙洞处钻出来个矮圆的小老头,握着紫竹箫朝二人招手:“小澈澈、小乐乐——注意男德!开饭了!”
长乐临了叮嘱他:
“你既打算留下,就得做好长期缺觉、半夜被病人呻吟惊醒的准备。这儿人挨人、铺挤铺,可没什么软塌给你这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蜷。”
听她松了口,贺兰澈喜不自胜,眉眼登时笑开:“你放心,我有一妙招,待会儿你便知晓。”
折返时,长乐发现昨夜她执意要丢弃的佛像,此刻正背靠着旧庙外壁——那尊残身的地藏菩萨,双目微垂望向湖的方向。
所有在夜里因阴翳而可怖的物象,在朗朗白日下都褪去了狰狞。
要从菩萨身边经过,贺兰澈特意驻足,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个简礼。
长乐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以为,自己向来不在菩萨的保佑范围。
*
院中,尚能活动的老小乞丐脖子上贴着膏药,各自端碗蹲在墙角喝汤,医师弟子们盛了米粥,也围坐成一桌。
杨药师迎住二人,手臂搭上贺兰澈肩头——他的个头刚好齐着贺兰澈胸口。长乐从两人中间绕开,暗自纳闷这一老一少何时熟稔至此。
“小澈子,老夫要跟你商量个事。”
“您请讲。”
“我琢磨着,光喝菌子汤野菜汤,也不如肉抵饿。这‘类天花’呀好治,却需要益气补身,你看这事儿——我也不便向你兄长开口,能否设法弄些肉食?熬锅肉汤给大伙喝?”
贺兰澈略一沉吟,觉得可行,才向杨药师应道:“不难,您需要何种肉类?鸡鸭鱼肉?”
“唔,不好不好,这些都是发物,痘疹怕是要发得更凶,”杨药师也不跟他客气,“若有羊肉最佳,猪肉也行,须得肥瘦相间,不可全瘦全肥。”
“羊肉……”贺兰澈轻笑,“羊肉不难,猪肉倒是麻烦些,此事无需禀报我大哥,稍后我修书一封送往昭天楼,湖东便有金象门天工阁设点,能来得快。”
“你莫耍笑哈,羊肉都能搞到?”
杨药师狐疑,这羊肉在京陵也不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
见贺兰澈目光笃定,他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昭天楼根基在西域,顿时拍手道:“啧——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贺兰澈的肩膀上:“你家老爷子已经开辟库库乐草原牧羊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前些年伊犁王请他改良了牧羊的‘吾尔多’,能驱赶羊群,防野兽,因此有些交情,讨要羊肉想来不难。”
杨药师不懂什么是“捂耳朵”,他也不关心这个,拉着贺兰澈的手直晃:“哎呀澈澈,你真真是个极好的孩子!老夫许久没见过——你这么好的孩子了。”
此时长乐已盛了一碗杂菜汤,野菜野菌混着糙米在碗里堆成小山,瞧着便叫人食欲不振,她一口气喝下,虽无滋味,倒也有了些饱腹感,便又准备脱离人群。
只是不得不泼他们冷水。
“我提醒一句,怕是等你们的羊从西洲赶来,这些病人早该痊愈了。”
贺兰澈、杨药师:“……”
这倒是个难题,鹤州与西洲遥隔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可方才的话既已出口,早被众人听了去。
“大善人,你真能给咱们羊肉吃么?”
小乞丐眼巴巴的。
“老朽乞了一辈子饭,舔过羊骨头,没吃过羊肉咧——能让我尝尝羊小排?羊蝎子么?”
老乞丐砸吧砸吧嘴。
“我呸,你个臭老铜锣丐,还点上菜了,要不要脸!”
同伴笑骂着推他肩膀。
杨药师料定贺兰澈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看他追求自家小师侄女,“六年不得搭理还死乞白赖”的八卦传遍整个药王谷就晓得。
此刻他捋着胡子,笑吟吟等着看这少年如何应对。
贺兰澈沉思片刻,下定决心,才朗声道:“诸位若信——听在下一言,我虽眼下在邺城为季长公子效力,却是昭天楼的子孙。我家太爷爷本是木匠出身,没什么好高贵的,想来各位或祖上,多少买过墨斗、用过锯,使过锁钥、看过戏。昭天楼能有今日,全赖各位扶持!就算没用过、没买过的,咱们同属晋国子民,且容我一日时间,一定想到办法!”
他有什么好办法,数了数人头,就按八百斤羊肉算,把周围买空,自己硬出呗。
其实这些年他在邺城任闲职,俸禄都搜集珍宝奇物去了,没存下太多银子——大家懂的都懂。
不过,他家水象门却不缺。
回忆自家老爹常言:“虽然爷爷的多是你姑姑的,但爹爹的都是你的,你好好争气,等我死了以后都是你的。”
此刻正是争气之时!水象门出钱为病人买羊肉吃,不过九牛一毛。
他敲定。
全院有力气的人都“轰”一声沸腾而起,若不是医师们连声喝止以防交叉传疫,他们恨不得将贺兰澈举过头顶抛起来。
免费治病不说,竟还有羊肉可吃——讨了一辈子饭,何曾受过这等优待?他们当下便决定:昭天楼三公子是当之无愧的“羊肉大侠”,药王谷必是晋国顶好的门派!今后谁要敢说两家半句不是,定跟他急!
有乞丐中颇通音律的,当场抬手指挥。或拿筷子敲碗,或从鞋底拔除一只破落的竹板——当场合奏一首《莲花落》来。
杨药师见此,也掏出他那支宝贝紫竹箫,颤颤巍巍站上木桌,加入伴奏。
“来了,师父又要开始了!”
受够了杨药师箫声折磨的京师弟子们,纷纷攥紧对方的袖口。
贺兰澈与杨药师一老一小,本都是性情洒落的风流人物,投契非常。
此刻众人正沸腾喧闹,长乐却又悄然没了踪影。贺兰澈在人群中寻她不着,再也待不住正要离开,却被杨药师一把拽住。
“前辈,我真要走。”贺兰澈拱手作礼。
杨药师当着众人面起哄道:“好孩子,你还称我什么?方才你与我那小师侄女在外相处,我可都瞧在眼里!何时随她改口,也唤我一声师叔啊——哈哈哈哈哈哈。”
自贺兰澈随义兄来到义诊堂起,吃瓜医师就不在少数,认识或不认识他的,都知晓那不近人情、心性冷血的长乐小师妹有个热情似火的追求对象。
此刻被杨药师当众点破,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药师谨言,”贺兰澈叫停,正色道:“长乐姑娘心中只存悬壶之志,心性高洁,向来以礼待我。是我冒昧叨扰,还望各位今后莫要再打趣。”
他身姿端肃,语气虽平和,却回得坚定。
杨药师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连忙欠身:“噫吁嚱!是我这把老骨头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该胡言乱语,日后定当注意!”
鹤州虽比不得京陵的男德司纠察严苛,但此言一出,也很容易让他惹上麻烦。
说罢他当众轻拍自己嘴巴三下——他虽顽性大,却绝非无礼之辈。
贺兰澈再次礼貌告辞,拔腿就往外追去。
杨药师望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其风采照人、光风霁月,心头愈发欢喜。
忽而想起他祖上渊源,又念及这家人如今在邺城为谋,一时微笑又一时惋惜,心道:“好个水象门风,若能脱离邺城那摊浑水,便真正好。”
*
贺兰澈脚程快,绕着院外转了一圈,长乐不在前院,也不在方才的湖边,最终在旧庙后院墙根的老槐树下寻到了她。
树下泥土干爽,她将两根长凳简单拼了,侧卧其上,身子被老树与残身的地藏菩萨像遮得半隐。
其实,他只是注意到她方才吃得潦草,想问问她,是不是饭食不合口味,需不需要再吃点什么——罢了,这问题实在蠢笨。
他想着莫要扰了她休憩,便在不远处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板坐下,打算闭目养神,等大哥将东西送过来。
“方才,多谢你了。”
长乐知晓他来了,阖目轻声道。
她今日着实困倦,蜷在墙角原想勉强合眼,却将他解围时的言语听得分明。
“你不必谢我什么。”贺兰澈望着树影婆娑,声音轻得像坠落草叶。
原本是他心之所向,不强求回应,只愿随顺本心。若连这点赤诚都藏着掖着,算不得光明磊落。
只是,再喜欢,也做不来当众起哄,借人言施压,逼她回应对自己负责之事。
但贺兰澈忽然睁眼,躺不安稳。
“从前……旁人也常拿这些事打趣你么?”
他往日在邺城中做这些傻事,都是远离人潮的,没人会议论他。只有母亲、父兄与王上,常常揶揄他。
历来男儿身,风流名头一身剐,甚至为美誉。虽说晋国内世家高门男子有《男德经》辖制,终究才颁布不久,作为高门贵胄的修身劝诫。不尙公主之人,不强行遵守,只作建议。
邺城中没有《男德经》。他虽修习过,却几乎不受其桎梏。
可如今回了晋国,他才猛然发现这些不妥当!若因他的作为,让长乐也平白陷进这人言中……她多次避嫌拒绝,是不是就说明,这些议论对她影响很大?
念及此,他心口发紧。若真因自己的“一腔孤勇”累及她清誉,那真是罪该万死。
【作者有话说】
清誉名场面要来了,倒计时——
第29章
贺兰澈越想越慌,胸口像压了块磨盘般喘不过气。
长乐淡淡开口:“没有,我没有听见过别人打趣我和你。”
这倒不是假话,谁想不开敢打趣她。她听得多的,都是旁人打趣贺兰澈。
诸如,他就是“见色起意”“脸皮厚”“卑微”“不守男德”“痴汉”“人傻钱多”“昭天楼败家子孙”“不务正业”“纠缠不休”……
一时之间也说不完,种种难听话能列出长串。
其实也不算很符合,长乐便安慰他:“嘴长在别人脸上,耳朵长在你头上,听不见,便等于没有。”
贺兰澈自责:“那就还是有。”
因自己的缘故,将她卷入是非。
他声音沉下去:“我原以为——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你不必太在乎。”长乐又一次主动开解道。
“不,要在乎!”
贺兰澈不安地坐起来,“原以为我倾慕于你,是我一人之事,从不敢奢求回应,却不想都成了你的负累。”
“好吧,确实是负累,今后你知道就好。”
“啊?”
“看吧,说实话,你又不高兴。”长乐闭着眼睛,捏捏眉心,“太阳下山了——你如果话再这么多,就滚回义诊堂去陪你兄长。”
是熟悉的感觉,是熟悉的长乐,这下他消停了也放心了。
院内人声鼎沸,贺兰澈安静下来。
他们居然一起小睡了一会儿。
当然,隔着一棵树。
外人只能看到贺兰澈在这里打盹,却看不见长乐。
他睡没睡着,不得而知。但长乐确实昏昏的睡着了一盏茶的时间,赶着午日的尾巴。
“啊呀!”
长乐是从浅眠中被杨药师这声怪叫给拽醒的。
初春的珀穹湖正值候鸟栖息的旺季,入夜后,湖心浮水的鸥鹭纷纷振翅归巢。
她揉着眼睛望去,只见杨药师正站在三步开外的老树下——被鸟屎砸中了。
这鸟屎距离贺兰澈也就一步之遥,刚好杨药师想过来,就接中了这泼天的问候。
贺兰澈强忍着笑掏出方巾,俯身替他擦拭额角:
“权当是小鸟给您行的‘天屎礼’,这般殊荣,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这好事下回就轮到你。”
杨药师皱着眉头擦干净了脸上的黄白之物,“曰”一声冲向墙角干呕,好半天才扶着墙直起腰。
作案鸟也看不清,想来这么大一坨,不会是小鸟。
他气不过,只能对着天大声呼喝:“缺德!丧良心的死鸟——”
这事才算扯平了。
长乐打量着周围,夜色愈发深沉,看不清周围,院中点了灯,湖面上渔火稀稀拉拉。
望着这比昨夜多出几分烟火气的旧庙,刚坐起身,便见贺兰澈凑过来,眼尾眉梢都浸着笑意:“方才睡得还好么?”
“小长乐,你又和他在一起。”
杨药师这才瞧见她,接着道:“我正寻你二人。门口运送的物资到了,快随我去接应。这边收拾妥当后,便要尽量减少旧庙与义诊堂的往返,直至痘疫趋缓。”
三人往旧庙门口走去,杨药师特意勾着贺兰澈的肩膀,动作亲昵,与他对季长公子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长乐跟在其后,目光不自觉落在贺兰澈身上:一袭蓝衣,衣料顺滑,随他举动如水波般轻轻荡漾,既贴合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又将宽肩窄腰的轮廓衬得格外利落。
对了,他腰间束着一条月白色腰带,在背后打成利落的……?蝴蝶结。
倒是为这身蓝色又增添几分层次。
只是。为何看着有些手痒……
就想帮他解开?
长乐赶紧摇摇头。
她想起午后湖畔,这身蓝衣浅淡,与春日澄澈的天空色泽相衬。明明是同一套衣服,此刻的色泽,却在静谧夜空下宛如深海——想来用料十分华贵,竟会变色。
“小澈澈,你这衣裳也是昭天楼的出物吧?是哪一门?等等,你别说,我来猜一猜。”
杨师叔也注意到了,捏起他的袖口细瞧:银丝线细细绣着的云纹,精致却不张扬。绣纹随贺兰澈手臂而摆动,仿若游云飘荡,衬得他身形愈发潇洒。
“一定是金象门,我猜得对不对?”
“前辈好眼力!竟然这都能猜中!”贺兰澈回应。
其实不用猜,昭天楼金木水火土,五象门中,唯有金象门的奇珍异宝可对外售卖,供民间购买。
杨药师玩心大起,贺兰澈积极回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他果真是老少咸宜。
“嘿嘿”一声,药师掏出那根紫竹箫来显摆。
这根有些年头的箫,也在近口段镂印了“昭天楼”三个大字。
印比近些年的格式不同,贺兰澈问道:“这是十多年前的印鉴,药师当时是找我爷爷做的么?”
“不是,却也是。你家金华大妈——”杨药师自觉失言,改口:“哦不,金华大娘子刚刚接手金象门时所制,刻的确实是你祖父的牌。”
金华大妈是贺兰澈他大姑母贺兰钥的浑号,一般敢叫她这名儿的人,近些年都被整改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杨药师算不算一个。
贺兰澈有些担忧,若杨药师也在金象门被拉入黑名单,成了禁购的一员,那……论及杨药师与长乐拐弯抹角的师叔侄关系,不是很妙。
“药师认识我大姑母?”
“那当然!她小时候,我还差点抱过她呢!”
杨药师论及此,更是眉飞色舞,开始忆往昔轻狂岁月——
“当年,你祖父看膝盖,你祖母看风泪,都是找的我,没料到吧!”
“不过那时,连你大姑都在牙牙学语,还没有你这小子呢。”
这倒是,杨药师看着鹤发童心,实际和贺兰澈的爷爷年纪相仿。
长乐也颇为感兴趣地听了起来,她这师叔果真走南闯北见识广大,不仅认识自己爷爷,还认识贺兰澈的爷爷。
可惜师叔提起自家白老爷,用的是“那个死老头”,提起贺兰澈的爷爷,却用的是“你祖父”,可见两位老爷子在杨师叔心里的地位差距。
“竟然没料到,前辈竟也与我家世交,还关系颇深!”贺兰澈很高兴。
深谙师叔这人吹皮跑马功力的长乐,却知道,此事绝不简单。
她这师叔,除了炼药、教弟子外,平生之好,还有四大才艺,即“吹”“拉”“叹”“唱”。
吹——不分场合吹奏洞箫一首,为大家助兴。
拉——和人拉关系。
叹——叹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孩子了。
唱——若不让他吹奏萧曲,便有可能得他一曲高歌。
此时,他应该就处于拉的阶段。
“正是呢,正是呢,呵呵……”
后面的话,贺兰澈等着听,杨药师却不肯再说。
“前辈怎会直称我姑姑诨名?是也和她吵架了么?”
贺兰澈也不是好糊弄的。
杨药师打个哈哈:“怎会……她那时豆蔻年华,甚是可爱,你祖父见她于工造华珍之上颇有天赋,便有意将金象门交给她,我这根紫竹萧,和你家真是关系匪浅。”
他凝视着这根萧,颇为爱惜。
“不对,您说当时差点抱过她,又说见过她豆蔻年华甚是可爱。这就奇怪,我那大姑母,毁天灭地最是泼辣,见人就凶,遇事就骂,跟可爱更是扯不上丝毫关系,连我祖父,此生都从未用这两词夸过她一次。”
“你、你也这么觉得?哎、哎呀,知音啊!小澈澈!”
杨药师见瞒不过贺兰澈,才讪讪道出原委——当年的情形只会比他形容得更为惨烈。
想当年他还是个中年游方郎中,足迹曾至祁连以北、西域天水,确实接诊过贺兰澈祖父贺兰天天的膝痛之症,可惜未能根治。
当时就被年纪尚小的贺兰钥一番揶揄。
数年后,他以高龄弟子的身份拜入药王谷,这算是打了个翻身仗,在医道上扬眉吐气。没想到这昭天楼的“天水小鲁班”,变成了“天水大鲁班”,年事渐高后膝疾复发,又遣人来请老药王诊治。
因天水路途遥远,老药王去不了,派去的弟子,还是他!
兜兜转转,竟又与贺兰家打上了交道。两人大眼瞪小眼,贺兰天天也没想过这膝盖,还能落在他手里,还是看不好!
长大了些的贺兰钥,见他再度上门,免不了又调侃几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逢贺兰澈的祖母患了风眼症,他顺手开了几剂药,竟颇有疗效。
因此,向来爱妻狂魔的贺兰天天夸赞杨药师:拜入药王谷后很有长进!
便赠了他这把珍贵的紫竹箫——刚好是金华大娘子亲手打磨的物件。也算化解了当年的些许嫌隙。
至于“金华大妈”这个诨号,乃是后来金华大娘子执掌中楼、威名远播江湖时,好事之徒所起。
杨药师因早年被她呛过几句,初闻此号时忍不住捧腹大笑,私下里也跟着叫。
不过他到底怕贺兰澈将来“胳膊肘往内拐”,哪天告密,不得不防。
于是乎杨药师在这场八卦的最后,做了一番总结肯定:
“金华大娘子十几岁便有统管一楼的风范,这可是实打实的本事!”
这一番闲聊,早就走到了旧庙大门口。
贺兰澈多少松了口气,至少药师和大姑母没有明显的龃龉,也没被禁购!这样就好。
旧庙门外,长街肃静。
季长公子派来给贺兰澈送东西的精御卫,整整拉了一车马的箱子,肃立此处,身姿刚硬规整,脊背挺如长枪,笔直向天。
见到贺兰澈出来,恭敬行了一礼,将物资清点给他,便如松风般按原路回去了。
辛夷师兄也在门口,他奔忙了一天,此时又陪同清点着补齐过来的药材,看着杨药师,面露难色。
第30章
“小夷子!”杨药师虽说一把老骨头,身子骨却颇为轻盈,几步蹦到辛夷面前。
“药材告罄了?怎的这般愁眉苦脸?”
“不是,师叔,我有正经事要讲,先别耍笑。”
辛夷自今晨从被窝里翻出来起,便如被抽打的陀螺般连轴转。又是去官府要人要物资,又是带着一众师弟跟着满脸长疮的乞丐去城外接应疫者。午后又在义诊堂与旧庙之间来回奔波,咬牙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总算没出大乱子。
忙到此刻他才恍悟:说到底,传疫关他义诊堂鸟事!
他们又没官位!最该着急的原是鹤州医署令才对。
只因为昨日杨药师提起,一通安排预备,又被季长公子仗义添银。
各方一推波助澜,今日竟生出“过度负责”的架势,而医署令那边态度疏淡,想必私下已经高兴麻了,巴不得将差事全推给药王谷。
白日里被杂事推着走时,辛夷只顾埋头做事;此刻疫者接来、人手分定,医署令承诺的增派医师却迟迟未到,反倒有官员轮番前来戴高帽——这局面,倒有些骑虎难下了。
见辛夷不高兴,杨药师将他搂过,招呼长乐跟上来,拐过几道弯躲到墙角,才没有外人。
正好,辛夷从他的袖子里掏出一条白茸茸的“围脖”,递给长乐。
“哎呀,好滑溜的貂毛!”杨药师凑近一瞧,这貂毛围脖还会动!
蓬松尾巴尖上一点红毛似火,眨巴着和自己一样绿豆大小的眼睛,刚睡醒的模样。圆头圆脑圆耳朵,像极了三月龄的幼猫,能轻易藏在袖中。
杨药师立刻被它吸引。
“师妹需在旧庙多驻些时日,我便先将锦锦送来。”辛夷低声道。
长乐垂眸,小雪腓貂闻到熟悉的味道,圆滚滚的脑袋往她臂弯里一蹭,亲昵非常。
她谢过辛夷,这么忙碌,还有精力记得这些。
她来旧庙也没料到之后就不好回去了,故而未带锦锦。这小家伙有些麻烦,不便叫外人撞见。此前义诊时,非必要皆将它藏在室内。
辛夷将貂儿移交完毕,悄悄给脑海里的待办清单划一个勾,又开始了下一件。
他开口说事,杨药师就一边往锦锦处挪动,伸出手指,不时发出“嘬嘬”声引唤。
“它平时吃什么?”
“医署令要求明日要去府衙一道商议……我说走不开,让他们尽快定夺……派人过来,这边季长公子——哎呀!师叔!”
辛夷说半句,杨药师就“嘬嘬”半句,似听非听,顽性难收。
“噫吁嚱!我错了,师叔错啦!你接着说季长公子那边如何?”
“季长公子昨夜腾出旧庙,今早才回,已是疲乏至极。见痘疫扩散,仍加急往邺城传信,麾下精御卫四处联络,刚传回消息说药材有了着落,正问我们……”
剩下半句,被辛夷吞了。
杨药师帮他补全话头:“这季长公子,行事倒是迅疾,着实上心。”
“所以……师叔,您看,短缺的药材能否……让邺城筹措?”
此事说小不小,杨药师敛了笑意,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
方才贺兰澈接了季长公子的物资,便匆匆往后院搬运,此刻墙角处唯有三人密谈——两高一矮呈阶梯状站位,倒暗合各自立场。
杨药师久居京陵,深谙各种风吹草动,坚持于晋国之土,不要和邺城牵扯太多。
辛夷却代表药王谷犯难:收下邺城太多资助,对方盛情难却;况且那邺城行事做派,无论哪般考量,都比朝廷好看许多!
长乐则……算了,她没有立场。
“师叔!非是我想涉足党争,实在是州府拖沓至极!”辛夷急道,“医署令称要留药材储备,以防朝中急用,既不给物资,增派的人手也迟迟不到。咱们义诊已暂停新患接诊,可现有痘疫患者等不得啊!您说,究竟如何是好?”
杨药师突然转头冲长乐道:“长乐!你说,怎么办!”
“我说,谁的药材先到,便先用谁的。”长乐指尖停在貂儿泛红的耳尖,抬眸问:“最急需的药材,能支撑几日?”
辛夷道;“满打满算三日。方才运来的,已是全部——这还是在不再新增病患的前提下。”
“若等谷中调运或朝廷拨发,至少七日!”
“真是奇了怪了,邺城哪来的通天本事?一个小小邺城,能有这么大神通,他爹的!”
杨药师音未落便自知失言,却也清楚,哪有什么神通,派人去周边州府搜罗陈药,或到乡间村户挨家求购。
事在人为,不过是上不上心的差别。
说来说去就是鹤州府不争气。
杨药师冷哼一声,恨不得立时请某人步罡踏斗而来,倘若那人在此,岂容这些医署令再如此渎职?
看来正道之光还没照到鹤州!
……
天刚破晓,辛夷便往医署令处催人调派人手。邺城季长公子带着挽袖的精御卫,将旧庙前后洗刷得纤尘不染,义诊堂派来的医师已将病床搭建完毕。
那州府才懒洋洋的派出一队衙役——照这拖沓劲头,怕是明后两日还在等待批复签文,邺城送往城下商铺的求药令都要先一步抵达了。
干不过,此次真是干不过。那邺城公子铁了心要结药王谷的人情,不计成本地倾囊相助。
只是,邺城要他们这坨医师的人情来做什么呢?
“师兄为难,仅为这事?”
在她看来,此事本就简单:谁的药材先到便先用谁的,将人命关天之事卷入朝堂博弈,才是真正的糟心。药王谷终究是江湖门派,危急时刻何须顾忌太多官场纷争?即便老药王在世,也不会在此类事上踌躇。
只不过,辛夷师兄不敢自己拿主意,要征询她二人的意见罢了。
“不错,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依此而行吧。师兄早些回去歇息,”她罕见地补了一句,“这里有我们。”
将辛夷感动得眼眶都微润了。
“嗐……”杨药师长叹,“我是心疼你们师父,日后夹在两派之间,会很难办的!”
长乐刚要转身回走,闻言顿住脚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暮色里,三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各自透着几分落寞。
直到锦锦这只小雪腓貂突然发出一声叫唤。
“咦,竟是烟嗓。”
杨药师从一开始便对这只萌态可掬的雪腓貂*爱不释手,见长乐始终未露出允他亲近的意思,便一直按捺着未敢动手。
锦锦这声叫唤格外难听,倒将众人的注意力全拽了过去。
“这般可爱的小貂儿,嗓音却像含着块炭,哈!乌——”
“瞧它,准是听懂咱们笑它嗓音粗,不肯再叫了。哈!乌——”
杨药师边学它叫唤,边忍不住将短圆如杵的手指往貂儿身上探去。长乐眼疾手快,在锦锦利爪即将挠上师叔手腕前,侧身将小貂抱开。
“小气。”杨药师只当她舍不得让人碰。
辛夷正纠结是否该提醒,长乐已主动开口:“它爪子带毒。”
杨药师立刻就将手收回去,再也不长这心思。
长乐无奈,只得将锦锦重新抱出,亲自看管。
与辛夷道别后,只剩她与师叔往旧庙去。长乐刻意放慢脚步,似是无心,又似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师叔,您说,若无相陵还在,咱们今日是否就不必寄望于邺城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杨药师捻着胡须笑道,“若有那死白老头的药田,还轮得上这些人?”
“可惜它不在了……”长乐垂眸凝视石板路上的树影。
“那倒也不可惜。”
“师叔……你——”
灯影下,长乐回过头,见师叔停在原地,他竟然,竟然在掏耳屎!
她觉得自己也算是遇到一大克星了——这药王谷中同门,历来只有被她气得半死的。
她怀揣一心恶毒,空有一腔冷戾,对这混不吝的师叔无计可施。
杨药师的手指比较粗,掏不着,侧头在那月光下,用小拇指和耳洞较劲,半晌后可能搞定了,对着路边草丛一弹,又假装没人看见似的,往衣摆上揩了揩手。
他跳着追上长乐:“虽说那老东西脾气臭得发霉,却不得不为他说句公道话,若用无相陵种出的药材,一株入药,能比现今多熬出三碗。”
“既如此,”长乐喉间发紧,“为何后来不种了?那老头……莫不是死了?”
她当然知道无相陵为何不接着种下去。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不想听见——万一师叔说,那老头死了。
死老头,他死了。
她户口上的亲人,真的不多了。
可此刻她盯着杨药师的背影,像溺水者徒劳地抓握浮木。
“他比我也就大几岁,我都没死,想来他是不会死的,毕竟——”杨药师掰着方才掏过耳屎的手指头仔细算了算,确信道:“毕竟好人不长命,坏种活千年。将来我死了,他肯定都死不了。”
“您不知道他死没死?”
“我不知道。只听说二十多年前,无相陵就不种花草了,是这老头的儿子,气走这老头,改了无相陵的名,叫什么‘万妖宫’,养一窝子怪东西,气得这老头掀了药田去云游。”
“再后来,万妖宫一家灭门。却没人听过这老头的下落。”杨药师一声唏嘘,“但愿他没死吧,只是没死,干嘛不出来报仇呢?”
长乐此刻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但没有人会看见。
她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那么千刀难刮的疼,能让她用非常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了出来:
“为何,会被灭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