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多尔衮的暗线紧锣密鼓调查数日,终于,宗人府培养的探子回报:“王爷!查到了!陈昌妻舅在南城外有个姨表弟李二狗,原本是个破落户,去年腊月突然发迹,不仅天天去天桥茶馆听说书喝茶,还一口气包下了崇文门外河沿儿那间快倒闭的皂角胰子作坊!”


    “皂角作坊?”多尔衮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皂角胰子?这正是木苔主导开设的‘日化厂’附属小工坊生产的东西,原料简单,销路广,本小利薄,非常适合洗钱沉淀。


    “正是!更可疑的是,那作坊盘下后,李二狗既不改进工艺,也不开拓销路,每月亏损,全靠一个神秘账房用零散小票、甚至铜钱结清材料款和工钱,他自己整日游手好闲,钱却像是花不完一样!”


    “拿下李二狗,查封作坊!搜!”多尔衮果断下令。


    行动快如闪电,李二狗在茶馆里被抓个正着,作坊里,那个神秘的账房竟是陈昌早年遣散的一个哑巴老仆!多尔衮等人心动迅速,将来不及销毁的流水账本被一并擒获。


    从作坊地窖潮湿墙缝里抠出、用油布包裹的账本残页上,清晰地记载着大笔来源不明资金的注入!更令人胆寒的是,其中赫然夹杂着几页记录着采购硝石、硫磺分量远超标及几味在太医院和药典上被严格管制的麻药如洋金花等的清单。


    这些材料的用处被模糊注为“皂角脱色去味实验所需”,但数量远超正常生产需求,更有一个代号——“黑药坊”!


    这已经超越了贪腐,陈昌利用织造司的渠道,不仅在洗钱,更在暗中囤积管制物资!


    尤其那些硝磺和管制麻药,结合‘黑药坊’代号,令人立刻联想到前明宫廷臭名昭著的‘秘药局’。


    那曾是制造宫廷阴谋毒药、黑火器、以及各种隐秘武器的罪恶渊薮!


    木苔收到多尔衮密报的同时,她手腕上那枚青玉葫芦吊坠也微微灼热起来。她展开一张塞在御赐点心盒子夹层里的、用“妇幼会”密语写就的绝密短笺:


    “日化厂第七小坊(崇文门皂角),异常原料流入,疑硝磺、管制麻药,流向不明。”


    “代号‘黑药坊’。追查者曾见带青蛇刺青之人出没第七坊后街粮行,刺青样式与前明东厂余孽旧记号吻合!另,‘妇幼会’慈幼院医所曾接收两起孩童接触不明药粉致幻抽搐案,似与流落市井的‘黑药粉’气味类同。疑有关联。”


    两道信息瞬间合并,前朝余孽!她虽然早知道他们没死透,但没想到他们有胆子会将手伸到内务府,将内务府弄成了他们贪腐旧渠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她猛地攥紧短笺,声音带着毁灭的寒冰,“睿亲王,那作坊只是冰山一角,查!给我顺着皂角厂的线,往更黑、更深、更见不得光的‘黑药坊’里查!把当年东厂那些地洞里见不得光的耗子,连它们的鼠爹鼠爷,统统给哀家挖出来,曝晒在阳光下挫骨扬灰。”


    她不再犹豫,直接启用“妇幼会”的最高权限:


    “和达春说一声。”她对身边侍立的苏茉儿下达密令,“动用所有在京城三教九流、医馆药铺、慈幼堂的暗线,盯死所有异常药味流通。”


    “另查找前明东厂余孽,尤其是与内务府在册工匠、前明俘虏或旧仆役有关联的人员,把‘黑药坊’的位置……挖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通知乌苏,提高警惕。若发现有人对……静怡斋或百工堂附近流出的东西感兴趣……尤其是药味相关的,立刻锁拿。”


    苏麻喇姑眼神一凛,无声领命而去。


    而就在孟古青“探望”过百工堂后不久,静怡斋库房里,她分装药粉的过程也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化学变化。


    王太医今日留了个课后作业,让她自行配比一份基础伤药——以三七为主(止血),辅以少量冰片(清热止痛)、白芨(生肌),比例自调,要求写明理由。


    孟古青起初很不耐烦,但看着那些瓶罐药粉,想起百工堂里顺崽关于“根脚”“模型”的比喻,她竟鬼使神差地想尝试一下比例的变化会如何,她先按王太医大概提过的标准比例配了一份。


    想了想,又觉得三七粉似乎不够“凶”,她直觉认为止血就得猛,便又加了小半勺。


    再想想,又觉得冰片味道大且凉,怕伤兵用了不舒服,减了一点量。


    最后,她无意识地多加了一点点甘草粉,琪琪格说甜的,算是尝试调和苦涩感?


    她看着分装在三个小罐子里、标注了“试一号”“试二号”“试三号”的药粉样品,一号标准,二号多加三七减冰片,三号标准基础上调高了甘草比例,心中涌起一种类似在百工堂看到模型运转成功的微小成就感。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药房后,药柜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石砖悄悄挪开了一条缝,一双苍老却精光四射的眼睛扫过她的工作台和那三罐新分装、贴着“试”字标签的药粉,片刻后,石砖又无声合拢,一个佝偻的身影悄然闪入通往慈宁宫暗道的侧门。


    静怡斋的第一次“药粉实验”悄然结束,百工堂的新模型即将开始第一次测试运转。


    而内务府的案子,随着“皂角作坊-硝磺麻药-黑药坊-前明东厂余孽”这条线的曝光,如同滚油下冰块,瞬间炸开了锅!那张无形的“妇幼会”情报网也如蛛丝般遍布京城三教九流,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黑药”气味!


    深宫之中,木苔坐镇中枢,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那枚青玉葫芦,看似平静无波,但目光深处,是即将倾泻而下的雷霆风暴,她要揪出的,不仅是几条贪腐蛀虫,更是盘踞在暗处、意图以隐秘毒物和恐怖手段作祟的亡明鬼影。


    “黑药坊”与前明东厂余孽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寒冰,骤然侵染了紫禁城看似坚固的宫墙。


    多尔衮的审讯方向瞬间转变,陈昌不再是简单的贪墨犯,而是连通暗黑世界的闸口。


    宗人府的刑讯专家不再客气,各种不见伤痕却足以摧毁意志的“软手段”轮番上阵。陈昌的心理防线在“黑作坊”、“硝磺”、“麻药”等词被反复提及,尤其当哑巴老仆被带上堂“无声对质”,当他看到那几页账本上“黑药坊”字样和部分麻药名称时,终于崩溃。


    “……是……是他们找上我的!我贪墨……原只是想弄点外快给家里多留条后路……可那些人……太厉害了,他们什么都知道,知道我把苇网给魏延庆的路子,知道我偷偷转卖废料,他们承诺能把‘废料’变成真金白银,还能替我洗干净所有手尾,我……我鬼迷心窍就答应了……”陈昌精神濒临崩溃,涕泪横流地招供。


    “他们是谁?!”多尔衮厉声喝问。


    “我……我不知道他们名字,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接头只凭一件信物……”陈昌哆嗦着,“一个……一个刻着盘蛇衔尾标记的青玉小牌,上面似乎……还有朱红的刻印?”


    盘蛇衔尾!多尔衮瞳孔骤缩,这与“妇幼会”情报中“青蛇刺青”的形态高度吻合,这是他们的身份标识!


    “他们让我的老仆在皂角坊地下另辟了一间‘配药房’,专门接收他们送来的特殊‘药引子’,混合皂角粗料加工成一种灰色的皂粉,那东西味道很怪,混在正品皂粉里一点不起眼,但我……我不敢用。他们只让我负责‘仓储’和转运,每次都有指定车马行夜里把做好的‘药皂’拉走,具体送去哪里、干什么……小的真不知道啊王爷!饶命啊!”


    配药房,仓储转运,“妇幼会”短笺中的“黑药坊”找到了,居然就在眼皮底下。


    “车马行?!”多尔衮立刻追问。


    “是……是南城广安坊的‘顺兴镖局’!”陈昌急忙道,“那是他们的地盘,我只知道每次都是顺兴镖局的车,那个镖局明面上干正经买卖,背后……背后就是那帮子人撑腰。”说到这,陈昌也算是明白了。


    听见这话,多尔衮立刻下令道:“立刻传令九门提督府,调动内城巡防步军,查封广安坊顺兴镖局!所有人等,不分老幼,即刻锁拿,敢有反抗,格杀勿论!”多尔衮杀气腾腾。


    “另调精锐。”他转向自己的包衣统领,“围死皂角坊,给本王掘地三尺,把那配药房找出来!所有物料,无论是否可疑,悉数封存!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夜色中的京城被急促的号角与马蹄声惊醒,踏碎寂静,火把照亮街巷,一场针对前朝遗毒的地下围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展开。


    第62章


    就在这血雨腥风的前奏里,静怡斋的“实验药粉”也迎来了意外的“初试啼声”。


    孟古青那三小罐“实验品”被遗忘在工作台角落。她早已不把这点小尝试放在心上,继续在王太医指导下,对着一个更复杂的“清热祛瘟散”方子较劲——这是木苔看到各地报来的春瘟(流感)苗头,点名要求太医院试制储备的。


    王太医正在讲解主药“葛根”的煎制火候要求。


    突然,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冲进来,脸色煞白:“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懿旨:着太医院立刻准备上等止血化瘀、清创消肿的药膏药散,多多益善,急送……急送百工堂!”声音都变调了。


    众人皆惊,百工堂?!那不是小皇帝玩木头轮子的地方吗。


    王太医和孟古青都懵了。


    但太后懿旨如天,王太医顾不得细问,立刻指挥药童和孟古青:“快!快取最好的三七粉、白芨粉、生肌膏分装,要快!”


    孟古青虽然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手忙脚乱,但“急送百工堂”“药膏药散”这些关键词却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阵乱跳,难道是皇帝……还是琪琪格?!


    就在这时,她目光扫过工作台角落那被遗忘的三罐小药粉。


    “急送止血化瘀”……清创消肿……她的目光猛然定格在贴着“试二号”标签的小罐上——里面正是她那天赌气加了量、减了冰片的三七为主伤药粉!


    “太医!我……我这儿有……”慌乱之下,孟古青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把那罐“试二号”塞进了正准备送去百工堂的药篮里,“这个……也是……呃……止血散!”她实在说不出口这是自己乱配的实验品。


    王太医急着打包,根本没细看:“好!一块儿送去,救急要紧!”


    百工堂内此刻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凝重。


    原来,顺崽的“改良水利纺纱轮”模型测试遇到意外突破点。


    为演示更大功率,他让小太监用转轮驱动一根沉重的硬木杆模拟传动轴。不料试机时固定卡榫设计不当,高速旋转下崩断!粗重的硬木杆如同投枪般脱出,狠狠砸在旁边一个正帮他搅拌黏合胶漆的太监腿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着太监凄厉的惨叫。


    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那太监面色惨白,抱着扭曲变形的小腿蜷缩在地,疼得昏死过去。


    事故现场一片混乱,鲜血、木屑、飞散的模型零件。


    顺崽吓傻了,小脸瞬间惨白如纸。


    琪琪格更是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死死抱着顺崽的胳膊抖个不停,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惨状。


    木苔闻讯第一时间赶到,强压着惊悸,迅速指挥苏麻喇姑清场、止血、找太医。


    太医未到之前,她只能亲自用干净布带死死勒住伤者大腿根处止血,但骨头变形严重,情况危急。


    就在这兵荒马乱、众人束手无策之际,王太医派的小太监带着紧急药包冲了进来,装有孟古青“试二号”药粉的小瓷罐赫然在列。


    苏茉儿眼疾手快,看到小罐上歪歪扭扭写的“伤药”字样,又瞥见一旁还有一包“试用”标签,以为是新配制的样品,情况危急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打开。


    一股浓重纯正的三七特有辛香和微弱的药味散开。苏麻喇姑曾是木苔身边最得力的人,于医术也懂皮毛,闻之虽觉与寻常不同,但直觉这药粉质地细密,气味纯正无杂异,比普通三七粉似乎更“冲”。


    “快!倒上去先止血。”


    她立刻将药粉均匀撒在太监血肉模糊的伤处创面上,药粉遇到新鲜血液,瞬间如同吸水海绵般结块,神奇地吸附住了大部分涌出的血液,强大的药性直接作用于创面,剧烈的刺激反倒让昏迷的太监疼醒又惨叫一声。


    “药性……如此暴烈?!”苏麻喇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怕是用错了药加重伤情,就在她想要用清水冲掉药粉时,旁边一直紧张观察的木苔突然阻止了她。


    “等等!”木苔死死盯着伤处,锐利的眼神捕捉到了异常细节。


    只见在大量三七药粉的吸附和强力刺激下,创面出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明显减少了,而且,由于药粉撒得深而密,竟然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填充”的作用,对错位严重的断骨断端似乎也有微弱的托举固定之效,虽然剧痛依旧,但那太监脸上的死灰色居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好转?!


    “药粉……极强止血,暂……暂时……稳住了!”经验丰富的太医终于气喘吁吁赶到,仔细检查伤情后也惊讶于创面出血的控制效果。


    当苏茉儿指着那罐“试二号”说出是静怡斋格格“新配试用”之品后,太医更是捻起一点闻了又闻、尝了又尝(微量),眼中异彩连连:“……三七量雄沉霸道,无冰片之寒凉……虽失之平和,然于急创暴血之势下,反有奇效!固本止血,气雄势猛!妙!奇方也!”他误以为是孟古青有意如此调配。


    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故,竟意外为孟古青这份莽撞的“实验品”证明了其独特的价值。


    虽然调配粗糙,在常规治疗中未必适用,但在这种意外暴创、需强势压制出血争分夺秒的危急关头,竟发挥了超出预期的效果,这无意中的“歪打正着”,竟然契合了某种“急救强效止血”的野蛮路子。


    当消息传到静怡斋时,孟古青正提心吊胆——王太医回来严厉追问那罐多出来的伤药去向。得知那罐东西竟然“临危受命”、还意外被太医称赞有“救急止血奇效”时,孟古青整个人都懵了。


    巨大的后怕和难以置信的震撼过后,一股混杂着荒谬、自豪、甚至一丝微妙的“救世主”错觉的情绪猛烈地冲击着她!她的药……她的胡乱搭配……居然真能救命?!居然……被夸了?!那个被王太医批为“粗放不精”的三七加量法……原来用对了地方??


    虽然王太医随后还是严肃批评了她未经允许使用“试药”的莽撞,但看向她的眼神明显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光芒:“格格心性虽急,但于用药……似乎……有几分天生的果决和魄力?竟能于无心之中,窥见‘重病需猛药、险伤需霸法’的急治门径……也算难得。”这评价,比之前所有刻板的夸奖都更让孟古青心头发烫。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真正“认可”的感觉,让她原本被药房束缚得无比憋屈的胸膛,竟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也许……也许她真的能成?至少……不是一无是处?


    暗探缉凶前线也传来捷报。


    顺兴镖局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镖局内“镖师”竟负隅顽抗,短兵相接,异常激烈。


    最终在付出了十余名兵士伤亡的代价后,镖局被攻破,当场格杀悍匪头目两名,活捉镖头在内一十八人,搜出盘蛇衔尾青玉腰牌三面。


    然而,更令人瞠目的还在后头。


    对镖局秘库的连夜搜查中,发现大量假造的官凭路引、未完成的假冒户部印章模板,更在一个被水淹没的夹壁墙内,起获数箱密封保存的——赫然是成批仿制的内务府织造司“上品宫绸”封签,甚至还有几件尚未完成的蟒袍料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非法勾当或药品作坊,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窃取皇家身份”、“伪造官方文书与象征”的重罪,目标直指颠覆朝廷统治的根基。,


    消息雪片般飞进木苔案头,与“妇幼会”的另一份密报几乎同时抵达:


    前朝余孽持续监控京城药铺,一个偶然机会发现一个可疑的走方郎中在其“止血散”中掺入灰色粉末,致使一名伤员伤口恶化流脓。经秘密跟踪并突袭其落脚点,搜出“陈氏皂角坊”同款灰色药皂十余块,其中一块药皂背后,竟用密文刻着一个字——“震”。


    震?何意?雷霆?天威?还是……炸雷?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木苔的心——硝石、硫磺、黑药坊、灰色的药皂粉末,一个被逼入穷途末路的阴毒计划。


    “苏茉儿!”木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立刻关闭所有宫门,加强各殿巡查,尤其火烛、灶房、水井、香炉!所有出入内务府下属六局各司各坊的人员、物料、车辆,无论身份,一律重新细查、核验!”


    她猛然想起慈宁宫小厨房刚更换的一批新肥皂,正是内务府“日化厂”供应。“去!查查我们用的皂粉是哪一批次。”


    一场针对宫墙之内、可能潜伏的“火药”危机的排查,在皇帝受伤、前朝余孽暴露的阴影下,瞬间笼罩了整个紫禁城!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顺崽因意外造成太监重伤,愧疚万分,小皇帝把自己关在养心殿内殿,抱着琪琪格默默垂泪。


    “都是……朕不好……”小皇帝抽噎着。


    琪琪格用磕磕绊绊的汉语努力安慰:“表哥……不哭……坏人……做坏事!药……救了!我们……抓坏人!”


    孟古青则在自己的静怡斋里,对着那罐空了的“试二号”标签瓷罐发怔。


    救人的消息在复杂情绪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充实感。那份被自己随意调配的药粉,真真切切在危急时发挥了作用。


    她不再觉得眼前的药柜令人窒息,反而感觉它们如同一个个未解的谜题,等待着她的探索——当然,要用“正确”的方式。


    她第一次,主动拿起了王太医留下的“清热祛瘟散”方子,对着“葛根”二字,真正开始思考其“祛瘟”的含义了,或许……瘟疫也能被“药”打败?


    而在宫城外某个深藏的据点里,一个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的瘦高身影,看着手中传回的纸条——关于宫内皂粉供应渠道被发现异常,以及皇帝意外受伤导致宫禁森严的消息——发出了低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哑笑声。


    “呵……狗咬狗……竟逼得他们自乱阵脚……也好……‘震’字已出……水浑了……正是‘火蛟’翻身、乘乱而起之时……”


    他伸出苍白枯*瘦的手指,在墙壁一幅简陋的京城地图上,缓缓滑过内城紫禁之西——那里标着一个不起眼的点,“慈济堂”——木苔设立的、直属妇幼会的京城最大免费医药诊坊与慈幼院,地图上的标注旁,画着一个狰狞的盘蛇衔尾标记!


    第63章


    肃杀的风暴在宫墙外渐歇。


    前朝余孽构筑的“黑药坊”巢穴被连根拔起,缴获的罪证堆积如山,昭示着那群潜伏于幽暗的毒蛇险些完成怎样阴鸷的蛰咬。


    宗人府暗无天日的地牢深处,铁链与嘶哑的呻吟昼夜不休,榨取着残存者的最后价值。


    多尔衮以无可匹敌的铁腕清洗着内务府的污垢,营造司、织造司十余名牵涉其中的蠹虫被无情碾碎,家产抄没,举族流放宁古塔的寒冰绝域。


    一股被彻底震慑的凛冽寒意弥漫在六局二十五司各处,各堂官文书往来比平时恭敬十倍,呈报条目清晰详尽,物料核验的条子盖满了层层印章,雷霆手段换来的,是权力深水表面短暂的、略显僵硬的平静。


    但这份深水之下,并非死寂,三股细流正悄然蕴育着截然不同的生机。


    养心殿东暖阁的窗纸上,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凝神屏息的剪影,顺崽身着明黄色常服,眉头紧锁,小手指着桌上一张巨大的、墨迹未干的图纸——不再是之前的信手涂鸦,而是由内务府匠造司谙达指导、辅以顺崽坚持添加的注释完成的“自稳变速纺纱机模工结构详图”。


    “…看这里,阿达(师傅)!”顺崽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指着图纸上一根粗重的横梁标记,“上次那根飞出去的槌杆,就是这里不够粗,还有这个榫卯,他指向一个复杂的凹凸接口,图纸上说要用‘老料’,可咱们上次用的杨木太脆了,这次用榆木,榆木硬实。”


    被顺崽称为“阿达”的老木匠姓鲁,名大用,是匠造司有数的巧手,被木苔钦点派来协助“百工堂”。


    起初他对侍奉这位“玩木头”的小皇帝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哄孩子,可这短短十数天,这位小主子的转变让他心惊。


    事故后的顺崽,仿佛一夜褪去了许多孩童的毛躁,他不再只追着问“多久能好”,而是执着于“为什么这样稳?”、“那木头够结实吗?琪琪格推得动吗?”


    他开始认真观察鲁大用的每一次下刀、每一次开榫,小手笨拙却无比认真地跟着描画图纸上的榫卯结构。


    他记住了鲁大用随口说的“榆木道地”,“老料性韧”,“承重力看截面尺寸”。


    这一次,他硬是缠着鲁大用,让他把图纸上所有关键的受力点和连接节点都用更粗重的墨线画出来,标注上“务必用榆木”、“加厚两分”的要求。


    鲁大用看着眼前这张远超孩童理解能力的图纸,虽仍显稚嫩,听着小皇帝有理有据地指出问题,老脸发热,既是惊叹,也是汗颜:“皇上圣明!是奴才疏忽!这主枢确实当用榆木,而且这大轴(他指着图纸上的主轴)承力最重,奴才再琢磨给它箍个铁圈保险些?”


    “好!”顺崽眼睛一亮,小拳头砸了下手心,“箍铁圈!要厚厚的,就像……就像给大河捆粽子那样结实。”黄河防汛工程的理念竟被他如此联想运用。


    他随即想到琪琪格,对着图纸一角比划:“琪琪格说这个地方太高,她够不着摇把试稳不稳,阿达,我们把它放低点?或者给她做个结实的小凳子?”


    “奴才遵旨!这就改!”鲁大用哪敢怠慢,立刻执笔改图。


    “百工堂”内,更直观地展现着这份成长的锐度。


    不再是以前零敲碎打的模型堆叠,整个偏殿被规划得井井有条。


    东侧是巨大的拼装台,上面已经立起了纺纱机模型的底座骨架,一根碗口粗的榆木大轴被精钢箍子牢牢固定在上方。


    西侧则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区域——“试稳台”。


    这是顺崽的主意:用巨大的条石做基座,其上悬吊着一个复杂的配重滑轮组系统,可以精准地施加重物模拟机器运转时的各种扭力和冲击。


    此刻,琪琪格正站在一个量身定做的小木梯上,粉嫩的小脸绷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两只小手正用力推拉着悬吊系统下方一个沉重的木制曲柄,是顺崽设计的加力臂末端。


    齿轮咬合的“嘎吱”声清晰可闻,悬挂在上方、代表纺锤力量的五十斤沙袋包纹丝不动。


    “稳!”琪琪格用力点头,小嗓音清脆笃定。


    她旁边的地板上,用石灰粉画着好几道标记线。


    刚才有个位置,她推拉时感觉曲柄末端有点“飘”,沙袋微微颤动,立刻被敏锐的琪琪格标记出来。


    鲁大用的徒弟正在标记处加固轴承支架的连接,整个测试过程一丝不苟,俨然军阵点兵。


    一个太监小跑进来,端着一盘御膳房刚出炉的奶黄酥饼。


    香气四溢,以往琪琪格早就欢呼雀跃了,可今天,这位新任“首席安全质检官”只是鼻子皱了皱,小眼神瞟了一眼香喷喷的酥饼,却强忍着扭过头,声音带着小小的委屈但对职责的坚定:“皇上……试稳……要紧!等……等弄好再吃!”


    “琪琪格真棒!忍一忍,等我们把这最大的劲试完。”顺崽大声鼓励,也忍住了自己的馋虫。


    他看着琪琪格那副严肃认真的“小秤砣”模样,心头暖得发烫,这份共同的责任感,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两个孩子紧密地缠绕在了这台共同铸造的、尚未完成的梦想机器上。


    从无心玩闹到专注担责,这份蜕变,是在事故的阵痛中开出的坚韧花朵,芬芳远比酥饼诱人。


    而静怡斋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复杂的药味,比以往更甚,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枯燥煎熬,而掺杂了某种奇异的热度。


    孟古青立在宽大的乌木药案前,案上摊放着《雷公炮炙论》和她自己整理的一叠涂满标记的纸页。她穿着方便干活的窄袖藕荷色旗装,墨发简单挽起,鼻尖沾着一点白芨粉末,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草原小隼。


    案一角,静静摆放着那个空了的“试二号”小瓷罐——她的“急救霸血散”残骸。


    正是这罐无心的实验品,让她在药山煎熬的迷宫中,撞开了一线天光!


    那被王太医称为“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奇效,如同一枚滚烫的烙铁,在她骄傲又迷惘的心田,烙下了一个全新的、名为“可能性”的印记。


    或许……不必总拘泥于古法?或许莽撞的尝试也能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这股念想如同藤蔓缠绕着她。她对王太医的态度也从被动敷衍,变成了主动的“刨根问底”,带着一种急切想弄懂“为什么偏偏是那样”的执拗。


    “王太医,您看!”孟古青指着药钵里用熬得稠厚的蜂蜜调和的鲜三七粉糊,这是她昨晚心血来潮做的实验品,特意选的最好的三七现磨,“我用这个涂在羊肠子做的‘伤口’上,”她指着旁边一截套在竹管上、划了个口子又涂了药糊的羊肠,“它……它好像糊得特别紧!比干粉沾得牢靠多了!是不是止血效果更好?!”


    王太医捻起一点药糊细看,又凑近羊肠模型观察。


    果然,湿润粘稠的药糊牢牢附着在伤口内壁模拟组织上,形成一层致密的保护膜。


    “格格此法……”老医者眼中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心思灵动!药借载体之力,附着更深更久,药力发挥自然更佳!这便是古方‘药引’、‘赋形’之理!格格若能耐下性子琢磨药性调和,前途不可限量啊!”他不再称“格格当学”,而是“前途不可限量”,这近乎平等的评价,让孟古青心头猛地一跳,仿佛一只被压抑的鸟骤然抖开了些许羽翼,从未有过的光彩在她眼中闪烁。


    就在孟古青初尝探索滋味时,一场更为隐秘的“破壁”正在慈宁宫最深处的“暗室”中悄然发生。


    苏茉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在她眼前的白瓷碟上,盛着一小块颜色异常的豆腐乳。


    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浓郁、细腻且呈现独特灰白色泽的厚实绒状霉层。一股强烈的、略带刺激性的类似兽皮或湿稻草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


    旁边另一个洁净的小碟里,是木苔亲手用锋利的小银勺刮下的一点点灰白绒毛。


    两人面前,是数个木苔提前制作好的简易培养皿,鱼胶混合牛肉汤熬成的凝胶载体,这些都是通过顺崽提供的资料做成的。


    木苔神情肃穆,用小号毛笔尖蘸取稀释过的葡萄球菌菌液,取自一名患脓疮宫女的伤处分泌物培养而成,极其均匀地涂抹在半数培养皿上。


    “等等。”木苔声音低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微颤。


    她将那小银勺尖端的灰白霉绒粉末,极其精准地点在了每一个涂抹过细菌的培养皿正中央,每一个点都是如此微小,却又蕴藏着决定性的希望,剩下未涂抹细菌的培养皿也做了同样处理,作为对照。


    完成这精密操作,木苔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她极其小心地将所有培养皿盖好,放入预先准备好的阴凉潮湿的孵育暗箱中。


    “接下来,便是天定了……”木苔喃喃道,目光深邃如同凝望着星空尽头。


    她很清楚,即便成功生成抑菌圈,也只是迈出了万里长征的微小一步,后续的毒性、提纯、人体适应……步步天堑。


    但这点星火,她必须点燃,为了那些在刀兵、在瘟疫、在普通脓疮溃烂中挣扎的万千生命。


    三日后。


    孟古青正对着几根翠绿欲滴的药草冥思苦想,这是王太医给她留的难题:辨识几味驱寒药性相近但效用侧重点不同的根茎药。


    她正拿着小刀和捣钵,对着其中一根外形酷似生姜、但气味略有辛辣的药根较劲。


    她嫌老师讲的“茎细味辛走窜力强”太模糊,非要亲手捣碎尝尝药汁浓淡差别。


    就在她蹙着秀眉,认真品味那股在舌尖炸开的辛凉辣意时,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在静怡斋外响起。


    “格格!太后急召您去一趟慈宁宫药园!”一个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红晕。


    孟古青一愣,下意识放下手中的药杵,心念飞转:药园?难道我昨天偷偷采回来研究的那几株防风被人告发了?要挨骂?


    她有些忐忑地被引到慈宁宫后僻静的小药圃,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顾虑。


    阳光透过斑驳的竹棚筛下光点,木苔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背对着她站在一处半掩的暖棚前。


    棚架垂落的藤蔓和摆放的盆栽巧妙地遮掩着棚内景象,空气中有浓烈的泥土气息、草药芬芳,还混杂着一丝……极其特殊的浓重霉味?


    “姑母。”孟古青规规矩矩行礼。


    木苔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在阴影中看不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烧红的炭火,炽烈得让孟古青心头莫名一跳。


    “青儿,过来。”木苔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亲自牵起孟古青的手,引她走进暖棚深处。


    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腐败与生机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


    棚内光线昏暗,一排排木架上摆着许多白色、盖着盖子的奇怪小碟子,木苔点亮一盏特制风灯,走到最角落的一个架子前。


    苏茉儿早已在此侍立,激动得手指都有些颤抖。


    木苔轻轻打开其中一个盖子的半边,在昏黄的光线下,孟古青清晰地看到,在白瓷碟表面的凝胶层上,原本均匀涂抹的一大片黄白色粘稠物,此刻竟然在靠近中心一小撮灰白粉末点的地方,空出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空白地带。


    边缘如同被无形之火烧灼退缩,极其干净分明,而空白区域之外的菌苔,依旧茂密生长。


    这奇异而鲜明的对比,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瞬间击中了孟古青。


    “这……这是什么?!”她失声轻呼,完全被那“洁净之圆”吸引,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粘稠物仿佛在恐惧那中心的灰点。


    木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悠远:“看清楚了,青儿,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那黄色的,是能要人命的毒物,而这中央的灰白,哀家叫它——‘磺胺’,它,是克制那毒物的微光。”


    她关上盖子,转向呆若木鸡的孟古青,目光灼灼:“这微光,来自那不起眼、甚至惹人厌恶的霉变豆腐,就像你那罐‘霸血散’,源于莽撞加量。青儿,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世间至理,有时藏匿于表象的污垢与不经意的碰撞之中。以敬畏之心探求,以勇毅之心尝试,方有可能在这黑暗的长夜里,撕开一道缝隙,捕获那转瞬即逝的生之芒。”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孟古青耳边,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从幽冥战场凯旋而归的太后姑母,再看看那已然盖上的、蕴藏着奇异力量的白瓷小碟,又想起自己那罐意外救人的药粉……


    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汹涌的渴望猛然攥住了她,不是为了逃避,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真切地想要去……撕开黑暗,抓住那道光!那“磺胺”的名字和她“霸血散”的名字在脑海中轰然碰撞!


    “姑母!”孟古青猛地抬头,眼中再无一丝娇蛮与迷茫,只剩下火山熔岩般的炽热和不顾一切的冲动,“这灰白……这‘磺胺’!我能……我也能试试弄出来吗?我能帮您一起去抓那道光吗?!”她甚至忘记用敬称,脱口而出的是最质朴的、混合着满蒙腔调的汉语,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木苔看着少女眼中燃烧的星火,嘴角终于绽放出发自内心的、深远的笑意,她轻轻拉起孟古青的手,一起触摸到那个承载着“抑菌之圆”的小小瓷碟冰冷的边缘。


    “好,青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新医学的第一员小先锋,我们一同,去守这一点星火,等它燎原。”她话音未落,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暖棚入口竹帘微微晃动留下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药草之外的、属于某种廉价劣质香薰的味道……若有似无地在暖棚中盘桓了一瞬,又悄然消散,伺候在木苔身边的紫绡似有所觉,微不可查地侧了下头,手已按在了腰间软剑机簧之上。


    第64章


    那缕混杂着廉价草木灰烬与刺鼻劣质麝香的诡异气味,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在暖棚温热潮湿、充满生药与新霉气息的空气中倏忽一探,随即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木苔握着孟古青的手尚未松开,脸上因“磺胺”初现曙光而绽放的笑意甚至尚未完全展开,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温煦光芒瞬间凝固,继而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无需言语,牵着孟古青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警讯。


    孟古青原本被“磺胺”奇迹点亮的眼眸,如同被冰水浇淋,瞬间捕捉到了木苔和旁边苏茉儿气息的瞬间变化。


    那并非惊恐,而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带着金属般冷硬质地的警戒,如同草原狼群嗅到天敌逼近时的瞬间凝滞。


    棚内温馨求索、充满希望的氛围被一根无形的冰锥悄然刺入,温度骤降。


    紫绡按在腰间软剑机簧上的手指并未松开,反而更紧地贴合了冰冷的金属,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她是妇幼会最近送进宫的人,贴身跟在木苔身边,就是防止前朝余孽危害到木苔,顺崽身边也有安排。


    哪曾想还真撞上,她如同最机警的灵狐,无声而迅捷地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剃刀,无声而快速地扫过。


    入口处微微摇曳的竹帘缝隙,还是药柜与药柜之间狭窄的阴影空隙,又或者是头顶被繁茂藤蔓遮蔽的天棚角落?


    每一个可能藏匿的阴影处,都被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无声地、反复地剜过一遍,不留丝毫死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息。


    没有任何异动,没有脚步声,没有多余的呼吸声,只有药园里风吹过藤蔓发出的单调沙沙声,以及暖棚深处角落里,几株实验性培育的草药幼苗破土而出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象征着生命力的细微裂响。


    这自然的声响,在此刻紧绷的气氛中,反而显得格外刺耳。


    “苏茉儿。”木苔的声音平稳依旧,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她甚至轻轻拍了拍孟古青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示意她无需害怕。


    “今日暖棚气闷,药味也重了些,你随我外面药圃透透气,看看新移栽的那几株天山红景天可还精神,听说此物最能益气固本,对气虚体弱有奇效。”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最寻常的花花草草,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与空气中残留的诡异气息从未发生过。


    苏茉儿紧绷的肩线没有丝毫放松,如同拉满的弓弦,但听闻木苔的声音,立刻就懂了,假意跟着说道:“是,主子,奴婢也瞧着您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暖棚里药气蒸腾,是得出去松快松快,透透气才好。”


    紫绡走在最后面,她的目光依旧锐利如电,身体却顺从地侧过一步,以一种极其专业、滴水不漏的保护性姿态,半护在木苔和孟古青身侧,引导着她们朝棚外走去。


    她的右手依旧自然地垂在身侧,宽大的袖袍遮掩下,那根修长的食指却如同焊死一般,始终没有离开腰间软剑那冰冷坚硬的机簧,随时准备在千分之一秒内弹出致命的锋芒。


    走出暖棚,春日温暾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各种药草清新自然的香气。


    孟古青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这纯净的气息冲刷掉肺腑间那点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诡异香薰味道。


    然而,心头的寒悸却并未散去,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带来更深的不安,她偷偷抬眼看向木苔。


    太后姑母神色自若,步履从容,甚至驻足在一畦新发的甘草前,饶有兴致地指点着嫩叶舒展的姿态,温声询问一旁侍立的管园老太监关于浇水频率和土壤湿度的诀窍,仿佛刚才棚内的一切只是错觉。


    而紫绡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步之外,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应对着老太监恭敬的回话,眼神却如同盘旋在高空、锁定猎物的鹰隼,不断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


    她的目光锐利而高效,每一块砖石、每一处拐角、每一片摇曳的树影似乎都被她置于最严苛的审视之下,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那份谈笑风生下的极度紧绷,那份温和表象下的森然戒备,让孟古青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华丽锦袍下的另一面——阳光下的暗流,芬芳中的杀机。


    原来探索那道□□的道路,并非想象中的坦途,而是布满了窥探的眼睛和淬毒的荆棘。守护这刚刚点燃的微光,其代价或许远比她想象中更为沉重和残酷。


    木苔又随意闲话了几句花草长势,便带着孟古青,如同闲庭信步般信步往慈宁宫方向走去。


    春日暖阳下,几人身影显得悠闲而宁静。


    然而,刚一转入一处僻静无人的穿廊,两侧是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音,木苔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敛去,仿佛戴上了一张冰冷无情的玄铁面具。


    “查。”只一个字,言简意赅,带着铁石般的冷硬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是询问,而是命令,蕴含着即将喷发的雷霆之怒。


    “喏!”紫绡和苏茉儿无需多言,心领神会,尤其是紫绡待到护送木苔几人回到慈宁宫后,这才走到偏僻的一角,用袖中暗藏的骨哨吹出一声极轻微、如同鸟雀啁啾的短促哨音。


    哨音刚落,两个原本在廊下角落里,看似专心致志侍弄几盆兰草的粗使太监模样的人(实则是妇幼会精心培养的暗卫“蛛网”成员),立刻放下手中工具,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紫绡面前,躬身待命。


    紫绡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传令‘蛛网’甲组:半个时辰内,盘查所有今日辰时后靠近药圃区域者,无论身份宫女、太监、侍卫、杂役、乃至送菜送水的,一个不漏。重点查——随身携带奇香物件者着香囊、香袋、熏过香的帕子、乃至衣物上残留的异常气味,凡有可疑,即刻暗报,不得惊动!”


    “另传令‘蛛网’乙组:即刻带‘灵犀’去暖棚周遭十丈内,重点废弃耳房、花匠休息的杂院角落、堆放烂泥药盆的后墙根细细嗅辨。务必找出那缕混杂草木灰烬与劣质麝香的残留气息来源路径,一丝痕迹也不许放过!”她将那缕极其特殊、令人作呕的混合香型特征精确描述出来,甚至模拟了其中刺鼻的合成感。


    “传令宫门司暗桩:严查今日所有从东小门、西角门出入人员记录,尤其关注携带包裹、或行色匆匆者,若有与药圃、司苑局相关人等离宫,即刻上报。”


    两名暗卫眼神锐利,毫无表情,只以极轻微的动作颔首领命,随即又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廊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慈宁宫内,木苔目光落在面色微白、带着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孟古青身上。


    她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孟古青微凉的脸颊上,眼神恢复了之前教导她辨识“磺胺”时的郑重与深邃,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怕了?”木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幼崽。


    孟古青咬着下唇,草原儿女的倔强让她本能地摇头,声音却因紧张而有些发紧:“没……就是……”


    “就是没想到追求这星火之光的路上,还有藏在暗处的眼睛和鼻子?还有这等见不得光的鬼祟伎俩?”木苔替她说了下去,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又无畏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睥睨一切的霸气,“青儿,记住我今日的话:真正珍贵的光芒,永远不可能只在温室中安然绽放,黑暗,往往源于畏惧光明者的本能阻挠。”


    “他们嗅到了威胁,嗅到了足以颠覆他们阴暗世界的星火,才会按捺不住,探头露尾。这是好事,证明我们的方向没有错,证明这‘磺胺’,真正戳中了某些魑魅魍魉的痛处!”她的话语如同一柄千钧重锤,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瞬间砸碎了孟古青心中刚刚升腾起的畏惧阴霾。


    “既然他们按捺不住,露了踪迹,那正好!”木苔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刀锋,寒光四射。


    木苔的态度,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孟古青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娇蛮格格的傲气、草原血脉中的悍勇、以及对那点“磺胺”刚刚萌生的守护之心,被彻底点燃,化作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激越、愤慨与无畏的热流,瞬间填满了她的心脏。


    是啊!凭什么因为一点鬼祟气息就要畏惧退缩?那点微光刚刚显露出战胜致命毒菌的可能,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就坐不住了?!


    “我不怕!姑母。”孟古青猛地挺直了脊梁,如同草原上迎风而立的小白杨,眼中再无丝毫怯懦与迷茫,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属于科尔沁明珠永不低头的火焰,“我帮您守!谁敢动那‘磺胺’,敢窥探我们的光,就是我的死敌!我定要揪出他们的尾巴!”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看着少女眼中被恐惧短暂侵袭后反而燃烧得愈发旺盛、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勇气,木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欣慰。


    恐惧不可耻,能将其转化为守护的力量,便是真正的成长。


    妇幼会这张无形的巨网,在木苔一声令下后,以惊人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药圃区域瞬间被无形的暗流笼罩,“蛛网”甲组的成员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以各种身份悄然渗透。


    有端着茶盘路过的宫女,目光如电地扫过每一个路过者腰间悬挂的香囊;有扛着扫帚清扫落叶的粗使太监,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残留的每一丝异常气味;甚至有一个捧着账本看似核对花木数量的管事嬷嬷,在与人擦肩而过时,袖中暗藏的特殊嗅瓶已悄然收集了对方衣襟上沾染的气息样本。


    任何携带香物、或身上气味有异者,其身份、行踪、接触人员都被迅速记录,汇总至隐秘节点。


    与此同时,“蛛网”乙组带着代号“灵犀”的特殊猎犬,经过严格训练,嗅觉极其敏锐,尤其对特定混合气味敏感抵达暖棚外围。“灵犀”是一头体型精悍、毛色黑亮的细犬,眼神锐利,行动迅捷。


    它在训导员的牵引下,低伏着身体,湿润的鼻头急促地翕动,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开始沿着暖棚后墙根仔细搜寻。


    “灵犀”的表现异常兴奋,它很快在靠近暖棚后墙根——那处堆放废弃药盆、烂泥和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的角落,发出了低沉的、持续的“呜呜”声,并用前爪用力刨抓地面。


    训导员立刻示意,几名暗卫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杂物和腐殖土,在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植物根茎间,“灵犀”的鼻子最终锁定在一块半埋在泥里、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破布片上!


    布片不大,边缘破烂,沾满泥污,看起来像是从某件旧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但“灵犀”对着它狂吠不止,异常兴奋,训导员立刻用特制的琉璃瓶小心地将布片装起密封。


    经验丰富的暗卫头目拿起瓶子,凑近瓶口极其谨慎地嗅闻了一下,脸色瞬间凝重——正是那缕混杂着草木灰烬与劣质麝香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虽然极其微弱,但特征鲜明。


    几乎在同一时间,负责检查花圃今日出入记录的“蛛网”成员也传来了关键信息。


    “启禀苏麻姑姑,查到了!今日辰时初,司苑局负责药圃垃圾清理和杂务的老花匠王二,曾持腰牌进入过暖棚外围区域,登记事由为‘更换西侧遮阴竹席’,时间与‘灵犀’发现气味残留高度吻合!”


    “王二?”木苔端坐慈宁宫暖阁,听着苏麻喇姑的禀报,眼中寒光一闪。


    这个名字太普通,普通到几乎让人忽略。


    “更蹊跷的是,”苏麻喇姑语速加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就在约一个时辰前,内务府负责宫人告假离宫登记的档房吏员发现这个王二,竟然在半个时辰前匆匆跑到档房,告了急病假,声称昨晚着了寒邪,腹痛难忍,实在无法支撑,已经由西华门旁的小门出去,寻他在外城开小药铺的远房表亲看病去了,登记的小吏见他脸色煞白,满头虚汗,便未及细查,只按规矩登记放行了。”


    “跑了?”木苔冷冷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冰寒,“好一个‘急病假’!好一个‘腹痛难忍’!这时间点,掐得可真是精准,看来是闻到风声不对,立刻断尾求生。”她霍然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阴沉的天色,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查!给我彻查!”


    木苔是真有点恼火了,这些人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光是耽误她发展医学、建设大清,也是耽误社会稳定的分子,要知道大清才入住中原几年,她不想因为这些人弄得普通百姓也草木皆兵,尤其是不能出日后的什么“天地会”、“白莲教”。


    尤其是他们威胁到顺崽的安全了,这对木苔来说是最不能容忍的,她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现代的一些点子,一边快速下令。


    “一查他告假所用腰牌真假,即刻核对司苑局腰牌底档。”


    “二查西华门小门今日当值守卫是谁验的腰牌?谁放的行?当时王二状态如何?有无携带包裹?同行者何人?撬开他们的嘴!”


    “三查他那个‘开小药铺的远房表亲’,铺子开在何处?姓甚名谁?何时开的铺子?近两月王二与此人有无异常往来?立刻着外城‘蛛网’暗线,不动声色围住那铺子,若王二真去了,给哀家盯死,若没去……哼!”


    “四查王二近两个月所有行踪,接触过哪些人?当值时有无异常举动?月例银子花在何处?有无突然阔绰?与宫里宫外何人有过不寻常来往?尤其是……是否接触过前明遗留的旧宫人、或被裁撤的衙门相关人员,给哀家掘地三尺,翻他个底朝天。”


    “另外,”木苔转身,指尖重重敲在紫檀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着‘蛛网’动用最高密级权限,细查司苑局所有在册人员档案,尤其是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的前明宫廷尚未裁撤时的老差人名录,给我好好看看,这位‘老实巴交’、在宫里‘病’了二十年的王二,到底是真病,还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那个看似不起眼的老花匠的咽喉,追索的阴影,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锁定了目标。


    一股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缕小小的、鬼祟的香薰气味之后,如同积雨云般疯狂酝酿。


    暗处的眼睛自以为聪明地露了形迹,却不知自己已然从黑夜的宠儿,变成了蛛网中挣扎的飞蛾!猎犬的利齿与妇幼会的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第65章


    凛冬已至,朔风如刀,将紫禁城雕琢成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琉璃瓦,反射着灰白天光下冷硬的光泽,金水河早已冰封,死寂取代了往日的潺潺。


    宫道上的青石板冻得坚硬如铁,宫人们裹紧厚实的棉袍,缩着脖子匆匆而行,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天地间一片肃杀,连最活泼的雀鸟也踪迹全无,偌大的宫城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养心殿东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十三岁的顺崽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形已初显少年的挺拔,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


    他眉宇间褪去了许多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沉静与专注,案上摊开着工部加急呈报的京城各处炭薪储备与消耗的奏折,数字触目惊心。


    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稳的笃笃声,眉头微蹙,薄唇紧抿。


    “皇额娘,”顺崽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已无孩童的奶音,却依旧能听出忧心,“内城炭价飞涨三成不止,五城兵马司报,东城、南城贫户聚居之地,已有数起老弱因无钱购炭、冻毙家中的惨事。仅靠削减宫用份例,杯水车薪。”


    他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木苔,眼神清澈而坚定,“开源节流,节流有限,当务之急,是开源,是寻得价廉耐烧的替代之物。”


    木苔放下手中关于直隶、山东大雪封路、运炭受阻的奏报,眼中带着赞许和凝重:“皇儿所言极是,户部已尽力调拨官炭平抑,然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远水难解近渴,这开源……谈何容易。”她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少,连带她也不怎么叫顺崽的小名了。


    顺崽的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指尖划过那冰冷的数字,脑海中那个庞大的“图书馆”飞速运转起来。


    取暖……替代燃料……煤炭……煤球……蜂窝煤?这个词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精光一闪。


    “皇额娘!”顺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但语气依旧沉稳,“儿臣思得一法,或可解燃眉之急。此物名曰‘蜂窝煤’。”他不再用“朕看到”,而是“儿臣思得”,强调这是自己的思考成果,显然是比以前要有成算。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此物以寻常碎煤末为主料,辅以洁净黄土,加水调和如泥,以特制铁模压制成饼状,中空多孔,形似蜂巢。其妙处在于:一者,碎煤末价贱,各处煤场堆积如山,弃之如敝履;二者,黄土易得,成本几近于无;三者,中空多孔,引火易,燃烧透,火力稳而持久,远胜散煤,更比寻常木炭耐烧数倍!若得此法,京城贫户取暖之困,或可缓解!”


    木苔越听眼睛越亮,对啊,她怎么忘记蜂窝煤了,而且蜂窝煤所需要的材料唾手可得,工艺上听起来也非难事,再加上高效耐烧,简直是对百姓一大利。


    “好!皇儿此法甚妙,深谙变废为宝、因地制宜之理,”木苔毫不吝啬地给予夸夸。“事不宜迟,即刻试制。”


    顺崽颔首:“儿臣决定亲往内务府匠作坊督造模具,指点试制,此物虽原理简单,然煤土配比、压制力道、孔洞排布,皆关乎成败,需亲临把控。”他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已初具帝王威仪。


    木苔欣然应允:“好!我与你同往。”


    就在母子二人准备动身之际,一个小太监神色仓惶地奔入,扑倒在地:“启禀皇上,太后,景阳宫西暖阁……琪琪格格她……她……”


    顺崽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沉声问道:“琪琪格怎么了?说清楚!”


    “格格……格格不慎跌入一处……一处密道暗口之中!”太监声音发颤。


    “密道?!”木苔和顺崽同时色变,当初追查花匠事虽然已经过去已久,但却在顺崽和木苔心理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出现的密道很有可能有关系。


    谁都没想到琪琪格在景阳宫西暖阁玩耍时,发现了墙角一块地砖异常松动,她好奇心起,找来小刀撬动,竟揭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她仗着胆子大,又想着顺崽平日教导的“遇事需探明究竟”,便举着小烛台钻了进去,不料内里湿滑陡峭,一脚踏空,顺着斜坡滑落,幸而下方堆积着陈年废弃的棉絮软垫,除惊吓外,只蹭破点皮。


    顺崽和木苔赶到景阳宫时,琪琪格已被宫女救出,裹着厚厚的锦被,小脸煞白,泪痕未干,看到顺崽,委屈地扁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顺崽快步上前,并未像幼时那般急切拥抱,而是先仔细打量她周身,确认无大碍后,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兄长的沉稳:“莫怕,没事了。可曾伤到哪里?”他随即转向那洞口,眼神锐利如鹰隼,“乌日图带人下去,仔细探查,注意安全。”


    乌日图领命,带两名侍卫持火把下洞,片刻后返回,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块沾满污泥、但质地坚韧的黑色布片。


    “主子,皇上,下面空间不大,似废弃储藏之所,堆满朽木烂絮,但这布……”他呈上布片,“织法细密坚韧,墨色浸染极深,非民间所有,倒像是……前明东厂番役惯用的‘夜行靠’(夜行衣)料子,且地道深处有坍塌堵塞痕迹,但近旁泥土有新鲜翻动迹象,似近期有人活动。”


    前明东厂、密道?!木苔与顺崽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寒意,联想到之前药圃的诡异香薰和王二的出逃……看来他们终于摸到一些头绪了。


    “母后,”顺崽转向木苔,声音沉稳,“此密道事关重大,恐非孤立。儿臣以为,当立即封锁此口,着宗人府暗卫会同内务府营造司,彻查景阳宫及毗邻宫室地基,掘地三尺,也要弄清此道来龙去脉、通向何方,宫中安防,亦需即刻加强!”他思路清晰,安排果断。


    木苔点头:“睿亲王总领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琪琪格看着顺崽沉着冷静地处理突发状况,指挥若定,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取代,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皇上……我没事……就是……就是下面好黑……”


    顺崽这才完全转向她,眼神柔和下来:“下次不可如此莽撞,探秘需谨慎,安全第一吗,记住了?”虽是责备,语气却带着关切。


    琪琪格用力点头:“记住了!”


    密道之事暂告段落,但寒冬的威胁迫在眉睫,顺崽看向窗外飘飞的雪花,想起奏折上那些冻毙的贫民,眼神再次变得坚定。“母后,密道之事全权由睿亲王叔处置,蜂窝煤试制,刻不容缓,儿臣这就去匠作坊。”


    内务府匠作坊内,炉火熊熊,热浪扑面。


    顺崽褪去厚重外袍,只着利落的箭袖常服,更显身姿挺拔。


    他站在炉火旁,火光映着他沉静专注的侧脸。


    铁匠师傅按照他的口述图纸,正挥汗如雨地打造模具——一个厚实的铸铁圆筒,底部均匀焊接十二根筷子粗细的熟铁棍。


    “铁棍需淬火,增加硬度和耐磨。”顺崽在一旁观察,适时提出建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煤末需碾至极细,过筛,剔除杂质。黄土亦需过细筛,取纯净细土。”他亲自抓起一把碾好的煤末和黄土,在掌心捻了捻,感受颗粒度,“嗯,尚可。按七分煤末,三分黄土,比例需准。”他指挥着匠人准确称量。


    泥和水的过程,他亦在一旁监督,要求反复揉搓,直至均匀湿润,能捏成团而不散。


    匠人们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模具制成。


    顺崽亲自上前,将湿煤泥填入模具,示意匠人用木槌大力捶打压实。


    他则在一旁,用手感受着模具的震动,判断着压实的程度。“力道需足,但不可过猛导致变形。”他冷静地指导。


    模具倒扣,一个圆整、布满十二个均匀圆孔的黑色煤饼,带着湿气,稳稳落在木板上。


    “置于通风阴凉处阴干,不可暴晒或急烤。”顺崽吩咐道,目光扫过作坊环境,选定一处合适位置。


    等待阴干的过程,顺崽并未离开,而是找来纸笔,开始绘制蜂窝煤炉的简易草图,并思考着大规模生产的流程安排。


    他沉静专注的身影,让周围的匠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心生敬畏。


    两个时辰后,煤饼表面干硬。顺崽亲自将其放入一个准备好的小泥炉中,点燃引火柴。众人屏息凝神。


    起初黑烟弥漫,但很快,黑烟散去,蜂窝煤的孔洞中透出稳定、红亮的火光。


    热量持续、均匀地散发出来,温暖而持久,一块煤饼,在小泥炉中稳稳燃烧了近一个时辰,火焰始终旺盛!


    “成了!皇上圣明!”老铁匠激动得声音发颤,“此‘蜂窝煤’,耐烧、火稳,关键是……这煤末子以前都是无用的,这黄土……遍地都是,这……这简直是”


    匠作坊内一片欢腾,所有人都被这神奇的“黑金”折服。


    顺崽看着炉中那稳定燃烧、散发着温暖红光的蜂窝煤,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意。他眼神明亮而坚定:“此法可行,当速速推广!”


    光映照下儿子那沉稳自信、又带着少年英气的脸庞,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


    往日惯会撒娇的熊猫崽崽,已成长为一位心系黎民、勇于担当的少年帝王!


    “传旨!”顺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工部、户部、内务府听令!即刻在京郊选址,设立‘官办蜂窝煤厂’,可以招募流民、贫户为工,按图上所示之法,大量制作蜂窝煤,以成本价优先供应京城贫户及慈幼院、养老院,同时,将此‘蜂窝煤’制法绘图列册,快马发往北方受寒各州县,命地方官广为推行,务使此‘黑金’之暖,惠及天下寒士!”


    值得让人庆幸的是,这几年凭借着一些小发明,如今国库并不缺钱,可以说十分富足,尤其是由孟古青以及太医院所研究的一些新药,大大的减少了军中、百姓的病亡率,尤其是那磺胺一物还救了多尔衮一命。


    帝王的命令很快的传达了下去,一时间民间对蜂窝煤都有耳闻,听说是皇帝研发出来冬日取暖的物件,造价极低,稍微有点积蓄的老百姓都能用得起,不由得都期待了起来。


    第66章


    蜂窝煤的“黑金”暖流,如同冬日破冰的春溪,悄然滋润着京畿大地。


    官办煤厂昼夜不息,黝黑的蜂窝煤饼被一车车运往贫户聚居的街巷、慈幼院温暖的炉膛、养老院烧得滚烫的炕洞。


    冻毙街头的惨剧锐减,顺崽“仁德天子”的名声在寒风中口口相传。


    琪琪格更是成了慈幼院的常客,带着宫女太监分发煤饼,教孩子们用碎煤屑和泥捏小人,粉嫩的小脸上总是沾着煤灰,笑容却比阳光更暖。


    然而,紫禁城的深宫之内,肃杀之气并未因这份暖意而消散。


    景阳宫密道暴露的“青蛇”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木苔心头。


    睿亲王多尔衮亲自坐镇,宗人府暗卫与妇幼会“蛛网”协同,如同最精密的梳子,一寸寸梳理着景阳宫及周边宫室的地基。


    进展缓慢却坚定,数条被岁月尘封、或坍塌或堵塞的旧道被重新发现,方向直指宫外数处早已废弃的前朝勋贵府邸旧址。


    其中一条隐秘的支线,竟蜿蜒通向……内务府营造司库房后的一处废弃地窖!


    “营造司?”木苔看着密报,指尖冰凉,又是内务府!王二、陈昌、王明德……如今连营造司也牵扯其中?


    这“青蛇”的触须,究竟深入到了何种地步?她立刻密令多尔衮:不动声色监控该地窖,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与此同时,顺崽并未因密道之事停下脚步,蜂窝煤的成功给了他巨大的信心和动力。


    他深知,解决温饱是根本,而“衣”同样关乎民生。


    他脑海中那个“百度”图书馆再次开启,目标锁定——纺织革新!


    “百工堂”内,炉火依旧,但氛围已从蜂窝煤的“泥与火”转向了“木与线”的精密世界。


    巨大的木案上,摊开一张顺崽凭记忆绘制的、线条复杂的图纸——“多锭联动脚踏纺纱机”,是珍妮纺纱机的改良概念图,图纸上,飞轮、曲轴、连杆、锭子等部件清晰标注,旁边密密麻麻是顺崽添加的注释和修改标记。


    十岁的顺崽身着利落的箭袖常服,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沉稳,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木苔手把手引导的孩童,而是有了自己的思路和主见。


    “鲁师傅,”顺崽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齿轮组,“此处传动比需再精确计算。上次模型测试,此处转速不稳,导致纱线时紧时松。”他拿起旁边一个已经散架的木质模型部件,指着断裂的榫卯,“材质亦需加强,改用硬木,或在此处加铁箍。”


    鲁大用躬身细看,眼中满是叹服:“皇上圣明!奴才这就重新核算,加固此处。”他如今对这位小主子是心服口服,再不敢有丝毫轻视。


    琪琪格也在一旁,她换下了华丽的旗装,穿着方便活动的窄袖小袄,头发利落地挽成两个小髻。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围着顺崽蹦跳,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个顺崽特意为她做的、缩小版的纺纱机模型框架。


    她的小手灵巧地转动着模型上的小飞轮,仔细观察着连杆带动下,几个小锭子的旋转是否同步、平稳。


    这是她的新任务——“首席动态平衡测试官”,顺崽戏称她为“小秤砣”的升级版——“定海神针”。


    “皇上。”琪琪格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指着模型上一个连接点,“这里……转快了……会抖。”她的小手精准地按在模型上一个轴承位置,那里在高速旋转时确实有轻微的震颤。


    顺崽立刻凑过去看,鲁大用也赶紧过来,果然!一个细微的装配间隙在高速下被放大。


    “琪琪格眼真尖!”顺崽由衷赞叹,立刻对鲁大用说,“此处轴承座需重新打磨,严丝合缝!间隙乃大忌!”


    鲁大用连连点头:“格格慧眼,是奴才疏忽了,这就改!”他看向琪琪格的眼神也充满了惊奇和尊重,这位小格格,在机械动态平衡上的直觉简直惊人!


    有了琪琪格这个“人形精密仪器”的辅助,纺纱机的改进效率大增。


    顺崽负责核心设计和理论指导,鲁大用负责工艺实现,琪琪格则负责揪出每一个细微的抖动、异响和不平衡。三人配合日渐默契。


    然而,就在第一台接近完工的实用纺纱机即将进行最终测试的前夜,意外发生了!


    深夜,内务府营造司库房区域。


    值守的侍卫突然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草木灰烬与劣质麝香,正是之前药圃暖棚出现过的“青蛇”标记性气味。


    “有情况!”侍卫首领汗毛倒竖,立刻示警!


    几乎同时,库房深处那处被严密监控的废弃地窖入口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并非巨响,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密闭空间内爆开,紧接着,浓烟滚滚而出。


    “不好!他们要毁迹!”暗伏的宗人府高手和妇幼会暗卫立刻扑出。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斗在浓烟中爆发,对方人数不多,但身手诡异狠辣,招招致命,显然训练有素,且利用烟雾和熟悉地形的优势,边打边退。


    最终,击毙两人,重伤擒获一人,其余借着烟雾和夜色掩护逃脱,而被擒者眼见无法脱身,竟在被制服的瞬间,咬碎了藏在后槽牙内的毒囊,顷刻间毙命,死状狰狞!


    多尔衮闻讯震怒,木苔脸色铁青。


    现场勘查发现,地窖入口被炸塌了大半,对方显然早有准备,目的就是彻底毁掉这条可能暴露的通道和里面可能存在的证据!


    而那名死士身上,除了那特殊的混合气味,别无他物,只在左手小臂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青色盘蛇衔尾纹身,与之前王二处发现的葫芦印信图案如出一辙。


    “青蛇”不仅存在,而且行动更加猖獗、狠辣,他们不仅知道密道暴露,甚至知道朝廷在监控,这次行动,是一次赤裸裸的警告和挑衅。


    消息传到“百工堂”,顺崽正在调试纺纱机的最后传动。


    听闻此事,他握着扳手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孩童的惊惧,而是沉淀着怒火与冰冷的少年帝王的威严。


    “宵小之辈,只会藏头露尾,行此卑劣之事!”顺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毁一条地道又如何?朕能造出蜂窝煤暖天下,能造出纺纱机利万民,还惧他们几条阴沟里的毒蛇不成?”他看向琪琪格,语气转为坚定,“琪琪格,明日按计划,试机!”


    琪琪格看着顺崽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的一丝不安瞬间被驱散,她用力点头:“嗯!试机!不怕他们!”


    次日,“百工堂”内气氛凝重而肃穆。第一台实用型脚踏纺纱机矗立在中央。


    鲁大用深吸一口气,坐上纺机前的木凳,双脚踩动踏板。飞轮转动,通过曲轴连杆带动,是顺崽简化了数量后的结果上方八个锭子,开始平稳旋转。


    顺崽亲自将梳理好的棉条送入牵伸装置,棉条被拉细,捻合,均匀地缠绕上旋转的锭子,纱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纺出,速度是传统纺车的五倍不止,而且纱线均匀、结实。


    “成了!皇上!成了!”鲁大用激动得声音发颤,工匠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顺崽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拿起一卷新纺出的棉纱,触手柔韧均匀,远胜市面普通棉纱,他走到琪琪格面前,将纱线递给她:“琪琪格,这是我们的第一匹‘新布’的起点!”


    琪琪格接过纱线,小脸因兴奋而通红,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真棒!皇上,这线……好滑!好结实!”


    然而,喜悦还未散去,苏麻喇姑匆匆而入,脸色异常凝重,在木苔耳边低语几句。


    木苔脸色骤变,猛地看向顺崽和琪琪格,眼中充满了后怕与震怒。


    “立刻封锁‘百工堂’,所有人不得进出,彻查所有角落!”木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原来,妇幼会潜伏在宫外黑市的暗线刚刚传回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有人在秘密高价收购一种极其特殊的西域奇毒——“幻罗香”!此毒无色无味,但若与某种特定香料结合,便能激发其毒性,使人陷入癫狂幻境,力竭而亡,而收购者留下的接头暗号,赫然是一个盘蛇衔尾的图案。


    “青蛇”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刚刚展现出巨大价值、凝聚了顺崽心血的“百工堂”,或是顺崽本人!或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那缕诡异的暗香,如同死神冰冷的呼吸,再次逼近。


    第67章


    “幻罗香”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百工堂”内成功的喜悦。


    木苔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所有工匠脸上的笑容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恐惧。


    顺崽反应最快,他一把将琪琪格拉到自己身后,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堂内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身边的人。


    “乌日图,封锁所有门窗,所有人原地不动。”顺崽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竟隐隐有帝王之威。他随即看向木苔,“母后,请立刻调‘妇幼会’精通药理的‘哑嬷嬷’前来,再传王太医,带上嗅鼠(训练过的白鼠)和验毒银针。”


    木苔看着儿子临危不乱的镇定,心中稍安,立刻下令:“照皇上说的办!快!”


    “百工堂”瞬间被肃杀气氛笼罩。大门紧闭,窗户落栓。


    工匠们被要求待在原地,神色紧张,鲁大用下意识地护住了那台崭新的纺纱机,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


    很快,一位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妪和王太医带着药箱和几只小白鼠匆匆赶到,两人都是妇幼会核心成员,精通毒物。


    “查!所有可能接触香料、熏蒸之物的地方,尤其注意通风口、香炉、甚至……新送来的木料、油漆。”木苔沉声下令。


    哑嬷嬷动作迅捷如狸猫,她先是闭目凝神,如同入定般深深吸气,分辨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气味。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指向纺纱机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批新送来的、用于制作纺机外壳的松木板材。


    王太医立刻上前,用银针小心地刮取木板表面的木屑和可能沾染的灰尘。


    他将刮取物分别置于几个小碟中,加入特制的药液,其中一只碟子里的药液,在接触到某处刮取物时,竟缓缓变成了诡异的淡紫色。


    “有毒!”王太医脸色剧变。


    哑嬷嬷则走到那堆松木板前,俯下身,鼻子几乎贴到木板上,仔细嗅闻。


    最终,她在其中一块木板的边缘缝隙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松木清香掩盖的、属于“草木灰烬与劣质麝香”的混合气味。


    她猛地抬头,对着木苔和顺崽,用力地点了点头,手指精准地指向那块木板、


    “是这块板子!”顺崽立刻明白了,有人将毒物混在特殊香料里,涂抹或渗透进了这块木板。


    当“百工堂”内炉火旺盛、空气流通时,毒性会被激发,而触发条件,很可能就是“青蛇”掌握的另一种香料,或者,仅仅是时间积累到一定程度。


    “好狠毒的手段!”木苔眼中杀意沸腾,“竟想用如此阴损之法。”


    “立刻将此板移出,密封处理,堂内所有区域,用王太医配制的解毒药水彻底熏蒸清洗。”顺崽果断下令,“所有接触过此板的人,暂时隔离观察,王太医,配制解毒汤药备用。”


    一场无声的排毒大战在“百工堂”内迅速展开。


    所幸发现及时,毒物尚未大量挥发,也未检测到人员中毒迹象。


    但这次袭击,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所有人背脊发凉。


    “青蛇”的威胁,已从暗处的窥探,升级为赤裸裸的致命攻击,目标直指顺崽和他推动的革新。


    “百工堂”暂时封闭,但顺崽的意志并未被摧毁,反而更加坚定。


    “母后,‘青蛇’越是阻挠,越证明儿臣所做之事,真正威胁到了他们!”顺崽站在慈宁宫暖阁窗前,望着外面飘飞的雪花,声音沉稳而有力,“蜂窝煤暖了百姓身,纺纱机利了万民衣,他们怕的,是这新生的力量,是这打破他们赖以生存的腐朽秩序的力量!”


    木苔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眼中满是欣慰:“顺崽能看透此节,我心甚慰,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青蛇’潜伏多年,根深蒂固,此番打草惊蛇,恐其行动将更加隐秘狠毒。”


    “儿臣明白。”顺崽转身,目光灼灼,“故,儿臣以为,当双管齐下!其一,由睿亲王叔与‘妇幼会’全力追查‘青蛇’,务必揪其首脑,断其根基。其二,儿臣的‘百工堂’,不能因噎废食,纺纱机必须继续,且要更快、更好,儿臣要将它造出来,让它转起来,让天下人都穿上更便宜、更结实的布,用这实实在在的‘利’,去破那阴沟里的‘毒’!”


    “好!”木苔击掌赞道,“百工堂’的护卫,我亲自安排人,十二时辰轮值守护,至于纺纱机……”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宫中暂时不便,不如……移师宫外。”


    “宫外?”顺崽眼睛一亮。


    “西山皇庄。”木苔道,“那里僻静,又是新建的庄子,有现成的工坊房舍,更便于招募工匠,扩大规模,可命内务府即刻清理整顿,调拨物资,鲁大用及核心工匠,全部迁往西山,由你多铎叔父坐镇,你尽管放心。”


    “多铎叔父回来了?”顺崽精神大振,有多铎叔父在,他自然是不怕了。


    琪琪格得知要随顺崽去西山皇庄,兴奋不已,她知道以皇帝的身份,自然是不能长期呆在皇庄,这就代表很多事上只有和皇上一起研究的她能帮上忙,于是她主动请缨:“姑奶奶!琪琪格也去,帮皇上看着‘定海神针’,保证新纺机稳稳当当!”


    如今,琪琪格的汉话已经说的十分不错了,木苔看着两个孩子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和期待,心中稍安,笑着叮嘱:“琪琪格,到了西山,更要谨言慎行,不可乱跑,你表哥的安危,还有那纺纱机,我可就交给你这‘定海神针’了。”


    “嗯!琪琪格记住了。”小姑娘用力点头,小脸满是郑重。


    数日后,西山皇庄。


    这里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原本用于存放皇家物料的几处大库房被迅速清理出来,改造成了宽敞明亮的工坊。


    鲁大用带着挑选出来的数十名能工巧匠,连同那台珍贵的原型纺纱机,一同迁入,琪琪格也暂住在西山皇庄中,唯有顺崽只能呆在皇宫中,等待着皇庄的消息。


    许是因为知晓顺崽急切的心情,琪琪格全身心投入到纺纱机的量产和改进中,她一步步看着图纸被进一步细化、标准化。


    传达了木苔的消息,引入了流水线作业的概念,将纺机制造分解为木工、铁件、组装、调试等不同工序,大大提高了效率。


    琪琪格则成了最忙碌的“质检总监”,她带着几个心灵手巧的小宫女,拿着顺崽设计的简易量具,对每一个零件、每一道工序进行严格检查。


    她那双眼睛仿佛自带标尺,任何细微的毛刺、不平、尺寸偏差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鲁大用等工匠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很快就被琪琪格一丝不苟的态度和精准的挑错能力折服。


    更让顺崽惊喜的是,琪琪格在机械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灵性。


    一次,在调试一台新组装的纺机时,主轴转动总是有轻微异响。


    鲁大用等人反复检查轴承、齿轮都找不到原因。


    琪琪格围着机器转了几圈,忽然指着飞轮与曲轴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木楔:“这里……楔子有点松……转快了……会晃……带响!”工匠们将信将疑地拆开加固,异响果然消失,众人皆惊,对这位小格格的佩服更上一层楼。


    顺崽想着在工坊里认真忙碌、小脸沾着机油却神采飞扬的琪琪格,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妹妹,而是成为了他事业上不可或缺的伙伴。


    她的聪慧、专注和那份纯净的执着,如同山间清泉,洗涤着他因阴谋诡计而紧绷的心弦。


    工坊内,纺机飞转,纱线如银瀑流淌;


    工坊外,西山冬雪初霁,阳光洒在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上,静谧而美好。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份宁静之下,“青蛇”的阴影从未远离。


    但此刻,他们心中只有同一个信念——让这纺轮,转得更快!让这新纱,织就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第68章


    西山皇庄的工坊内,纺机轰鸣,日夜不息。


    一排排崭新的脚踏纺纱机整齐排列,飞轮旋转如风,锭子欢快舞蹈,洁白的棉纱如同春蚕吐丝,源源不断地缠绕上纱管。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机油和棉絮的混合气息,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顺崽身着便于行动的靛蓝色工装,他特意让内务府仿照后世工作服做的,穿行在工坊之间,他身形已初具少年人的挺拔,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道工序。


    时而驻足,指点工匠调整齿轮间隙,时而拿起刚下线的棉纱,仔细捻动,检查均匀度和强度。


    他的神情专注而自信,眉宇间那份帝王的威仪在专注中沉淀,更显内敛而厚重。


    “皇上,您看这批新纱!”鲁大用捧着一卷刚纺出的棉纱,脸上洋溢着自豪,“按您吩咐,调整了牵伸比和捻度,这纱线更细更韧了,织出的布肯定又细密又结实!”


    顺崽接过纱线,指尖感受着那柔韧顺滑的质感,满意地点点头:“好!鲁师傅辛苦了,通知织造坊那边,可以开始试织了。就用这批纱,按朕之前给的‘斜纹提花’图样试织一匹看看效果。”


    “奴才遵旨!”鲁大用领命而去。


    琪琪格则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穿梭在各个质检点。


    她换上了和宫女们一样的素色工装,头发用布巾包起,小脸依旧粉嫩,眼神却无比认真。


    她拿着特制的卡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关键零件的尺寸,甚至学着用简易的砝码测试纱线的拉力,她那股子精益求精的劲儿,让负责质检的工匠们都倍感压力,不敢有丝毫马虎。


    “这里,”琪琪格指着一根刚车好的主轴,“两头……不一样粗!差了一根头发丝!不行!重做!”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语气不容置疑。


    工匠赶紧拿回去返工,额头冒汗,这位小格格的眼睛,简直比尺子还毒!


    休息间隙,顺崽和琪琪格并肩坐在工坊外的石阶上,晒着冬日的暖阳。


    顺崽会给她讲纺纱机运转的物理原理,琪琪格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那些术语,但她会努力想象那些“轮子带轮子”、“力气变方向”的画面,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求知欲。


    她也会给顺崽讲草原上的趣事,讲牧民如何用羊毛捻线织毯子,讲她在科尔沁骑马射箭的快乐时光。


    “皇上,等纺纱机造好了,织出好多好多新布,”琪琪格托着腮,望着远处山峦,憧憬地说,“草原上的牧民,是不是也能用上?冬天就不怕冻了?”


    顺崽看着她纯净的侧脸,心中柔软:“会的。不止草原,朕要让大清的百姓,都能穿上便宜又暖和的衣裳。”他顿了顿,轻声说,“琪琪格,谢谢你,没有你这‘定海神针’,这纺机转不了这么稳。”


    琪琪格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是皇上厉害……琪琪格……就是帮忙看看……”


    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依偎,少年情愫在共同的奋斗与理解中悄然滋长,纯净而美好。


    然而,黑暗的触须并未因这份美好而停止蔓延。


    睿亲王多尔衮与“妇幼会”的追查取得了重大突破,通过对那名服毒自尽的“青蛇”死士的尸检和遗留物分析,结合对王二、陈昌等人社会关系的深挖,以及宫外黑市“幻罗香”流向的追踪,一条关键的线索浮出水面——所有迹象都指向京城外一家看似普通的车马行——“顺风车马行”。


    这家车马行明面上承接货运、租赁,生意兴隆,口碑尚可。但暗线调查发现:


    其东家背景神秘,极少露面,实际经营者是一个手腕圆滑的掌柜。


    车马行与内务府营造司、织造司部分中下层官吏有“密切”生意往来(远超正常范畴)。


    王二告假离宫时,曾有人看见他最后出现在顺风车马行附近。


    黑市上收购“幻罗香”的中间人,其落脚点也在车马行后巷。


    更关键的是,“妇幼会”一名精于追踪的人,在车马行后院马棚角落,嗅到了极其微弱的、属于“草木灰烬与劣质麝香”的残留气味。


    “顺风车马行”极可能就是“青蛇组”在京城的重要据点,甚至是“蛇首”藏匿或联络的枢纽。


    多尔衮当机立断,准备调集重兵,以雷霆之势围剿“顺风车马行”,务求擒获核心人物。


    然而,“青蛇”的狡猾远超预期,就在多尔衮秘密调兵遣将、准备收网的前夜,西山皇庄,出事了。


    深夜,万籁俱寂。


    皇庄外围的警戒由御前侍卫和豫亲王多铎带兵负责,工坊区内部,则由鲁大用等工匠和少量庄丁值守。


    子时刚过,工坊区存放大量成品棉纱和珍贵图纸的库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库房走水了!”警锣声划破夜空。


    琪琪格被惊醒,冲出房门,只见库房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更令人心焦的是,火场中隐约传来打斗声和兵器碰撞声。


    “有人纵火!还有刺客!”琪琪格瞬间明白,这是“青蛇”的调虎离山加釜底抽薪之计,纵火吸引守卫,刺客趁机抢夺或毁坏核心图纸、甚至刺杀关键工匠。


    “保护格格。”侍卫统领急红了眼,带人就要往火场冲。


    “慢着!”琪琪格厉声喝止,头脑异常冷静,“火场混乱,刺客混迹其中!鲁师傅他们危险!但此刻工坊空虚,他们的真正目标,很可能是……”她猛地看向存放着所有纺纱机设计图纸和核心改进笔记的机密室。


    琪琪格当机立断,拉着,在几名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直奔自己居住的小院书房,她记得睡前,最新的一份关于水力驱动改进的图纸还摊在书案上。


    果然,他们刚冲到小院门口,就看到两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书房窗户翻出,其中一人腋下似乎夹着一卷东西。


    “站住!”侍卫怒吼着扑上。


    刺客身手极高,一人回身迎战,剑光如毒蛇吐信,瞬间逼退两名侍卫,另一人则毫不停留,夹着图纸,朝着庄外山林方向疾掠而去。


    “图纸!”侍卫不由得心急如焚,那是皇上、众人多少日夜的心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是琪琪格,她不知何时从侍卫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匕,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


    她目标明确,直扑那个夹着图纸的刺客,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草原儿女的悍勇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格格!”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


    那刺客显然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随手一剑挥出,想将她逼退。


    岂料琪琪格不闪不避,竟用匕首硬生生格开剑锋,力道大的震得她小手发麻,匕首差点脱手,同时整个人合身撞入刺客怀中,小手死死抓住刺客夹着图纸的手臂,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啊!”刺客吃痛,动作一滞。


    这瞬间的阻滞,给了侍卫机会,两名侍卫怒吼着扑上,刀光如匹练般斩落。


    刺客为了自保,不得不松开图纸,挥剑格挡,那卷珍贵的图纸脱手飞出。


    “图纸!”琪琪格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图纸紧紧抱在怀里,就地一滚,躲开刺客的踢击。


    与此同时,另一名刺客也被侍卫缠住,无法脱身,眼看庄内援兵将至,两名刺客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狠厉,竟同时甩出几枚冒着浓烟的黑色弹丸。


    “砰!砰!”浓烟瞬间弥漫,刺鼻呛人。


    “小心毒烟!”侍卫惊呼,下意识掩住口鼻。


    待烟雾稍散,两名刺客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几滩血迹和那卷被琪琪格死死护在怀里的图纸!


    “格格!”伺候琪琪格的宫女冲过去,一把将蜷缩在地上、呛得直咳嗽的琪琪格扶起,声音都在颤抖,“格格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紧张地检查她周身。


    等到多铎派人送琪琪格进宫的时候,顺崽已经焦急的等待了半天了。


    看见琪琪格小脸煞白,头发散乱,手臂被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丝,但紧紧抱着怀里的图纸的样子,一时不由得心疼了起来。


    琪琪格也在看见顺崽的一瞬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哭出来:“图……图纸……没丢……”她将图纸递给顺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顺崽看着那卷沾了点灰尘却完好无损的图纸,再看看琪琪格狼狈却无比勇敢的小脸,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他猛地将琪琪格紧紧抱在怀里,声音沙哑:“傻丫头,谁让你冲上去的,多危险!”


    琪琪格靠在顺崽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心中的恐惧和后怕才汹涌而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他要抢皇上的宝贝……琪琪格……不能让他抢走……”


    这一刻,所有的惊险、后怕、愤怒,都化作了对怀中少女的心疼与感动。


    顺崽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知道,这份以命相护的情谊,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库房的大火最终被扑灭,损失了一部分棉纱,所幸无人死亡,只有几名救火的庄丁受了轻伤,刺客的袭击虽未得逞核心图纸,却造成了恐慌,更暴露了皇庄防卫的漏洞。


    消息传回宫中,木苔震怒,多尔衮更是暴跳如雷,更别说本就脾气火爆的多铎了,他连夜包围了“顺风车马行”,发动了雷霆突袭。


    一场血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爆发,车马行内果然藏匿着“青蛇”精锐,负隅顽抗,多铎身先士卒,刀光所向,血肉横飞,最终,车马行被攻破,掌柜及数十名骨干被擒或被杀,缴获大量往来密信、账册和……一小包未用完的“幻罗香”。


    然而,最重要的“蛇首”,依旧不见踪影,审讯得知,“蛇首”行踪诡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只通过密信和特定信物指挥。车马行,只是他众多巢穴之一。


    “青蛇”的蛇头,依旧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但顺崽知道,他与琪琪格共同守护的“新纱”之光,已经刺破了黑暗的第一层帷幕。


    前路虽险,但他们并肩同行,无所畏惧,他低头看着怀中因疲惫和惊吓而沉沉睡去的琪琪格,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和污迹,眼神温柔而坚定。


    第69章


    西山皇庄的夜袭,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刃,狠狠斩断了“青蛇”在京畯的一只毒爪。


    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坐镇,铁腕犁庭扫穴,不仅将“顺风车马行”连根拔起,擒杀“青蛇”骨干数十人,更缴获了堆积如山的罪证,其中就包括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幻罗香”毒药配方、库存以及详细的交易名录。


    紫禁城内,木苔连夜审阅着多尔衮呈上的密报。


    昏暗的烛光下,她的眼神凌厉如冰,指尖划过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名字和交易记录。


    这毒瘤盘踞京城日久,根须蔓延之深,远超她之前的预估,“蛇首”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她心头,此獠不除,如芒在背。


    消息虽被刻意控制在高层,但“顺风车马行”一夜之间被大军查封,主要管事人头滚落的血腥场面,依旧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京城暗巷与朝野坊间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那害人车马行是青蛇的窝子!”


    “睿亲王真真是霹雳手段!好!大快人心!”


    “抓了那么多祸害!听说那‘迷魂香’都搜出来几大缸!”


    “佛祖保佑!太后娘娘和睿亲王这是给咱们百姓除了大害啊!”


    恐惧如同薄冰,在阳光下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微弱的希冀,笼罩在京城上空多年的阴鸷毒雾,似乎被这雷霆一击撕开了一道口子,也让不少老百姓放下了心,他们可不想再陷入战乱。


    然而,在那御座之上,顺崽稚嫩却日益沉稳的面容上,并无半分轻松,书房内,跳跃的烛火将他与旁边琪琪格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上。


    “琪琪格。”顺崽捏着多尔衮密报的副本,小小的眉头蹙成了结,“顺风车马行是拔掉了,蛇咬掉了尾巴,可蛇头还在暗处吐信子。”他指了指密报中“蛇首踪迹未明”、“骨干守口如瓶”的字样,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忧虑紧绷,“母后和皇叔说得对,这只是敲山震虎,远非铲草除根。”


    琪琪格穿着一身利索的骑装,小脸绷得紧紧的,用力点头:“皇上说得对!那‘蛇首’肯定气急败坏,不知道又要使什么坏,”她回想起那夜皇庄的惊险,刺客刀锋上反射的月光依旧让她脊背发凉,但她不在惧怕。


    “所以。”顺崽猛地站起身,眼中那点忧虑被一股更为灼热的火焰取代,“光打掉他们的爪子不行!得让他们连做坏事的土都没得刨。”


    他几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宣纸前,那上面是用工整小楷细细描绘的设想,“得让咱们的日子好起来,让所有人都觉得,跟着朝廷走有盼头,‘青蛇’这种阴沟里的耗子,就没了藏身的地方。”他用力戳着图纸上的几个点,“要想富,先修路,用最快、最结实的东西修一条从京城到各处的大路。”


    他心中的蓝图早已成型,这不仅是连通地理的工程,更是聚拢民心、夯实根基的国策。


    那夜皇庄遇险,琪琪格的奋力守护,前朝余孽的威胁,不仅没有吓退他,反而像投入热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他作为帝王的斗志与责任感,他不仅要守护身边重要的人,更要守护这万里江山与万千黎庶。


    翌日,养心殿暖阁内,气氛凝肃,顺崽端坐上首,多尔衮几位亲王都在下方,他们虽一身战功凛冽,但对顺崽一如既往。


    顺崽命人将自己呕心沥血绘制的“京畿直道构想图”在楠木长案上徐徐展开。


    图纸详尽至极,起点西山皇庄,终点天津卫,中间串联京城、通州等重要节点,道路并非简单一条线,而是明确标出了驿站位置、遇山如何开凿、遇水如何架桥、两侧绿化等等,笔直的线条象征着崭新的秩序与前所未有的效率。


    “二伯、十四叔、十五叔,大哥。”顺崽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蛇爪虽断,蛇首潜行,追剿不可懈怠,当下之时,更应全力推进新政,以煌煌之绩、昭昭之利安民心、固国本,这个就是朕为社稷开太平的第一块基石!”


    他用手指点着西山起点:“西山富产石料木材,京城需用之,此路通,则商贾如织,运输成本陡降。通州乃漕运枢纽,天津为海上门户,此路通,则南粮北货、海贸珍奇,一日可抵京城,卫所兵员调配,更是瞬息可达,此路乃经济动脉、军事坦途、亦是民心之所向。”


    多尔衮的目光早已被图纸吸引,眼中精光爆射,这是何等宏大的构想,但他身经百战,深知其中艰难:“皇上此议高瞻远瞩,功在千秋,然此路绵延数百里,若全凭土石夯筑,劳民伤财,恐非一代之功,更怕激起民怨。”


    “皇叔所虑极是,此路若循旧法,实乃巨壑难填。”顺崽嘴角微扬,胸有成竹,如同一个要变戏法的小童,却变的是泼天大事。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锦盒里取出几块灰扑扑、带着烧灼痕迹的方形石砖,“故朕另辟蹊径,得此神物——‘水泥’。”


    他将石砖递到多尔衮等人面前,豪格率先接过接过,入手沉重冰凉,砖面布满细孔,边缘不甚规整,显然是匆忙制成。


    多尔衮也拿起一块,疑惑地掂了掂,运力于指用力一捏,砖块纹丝不动,质地异常坚硬。


    “此物以石灰石、粘土为主,辅以少量矿渣,高温煅烧成块,再研磨成细粉。”顺崽开始详述,小脸因兴奋微微发红,“使用时与水、沙石混合,初如稀泥,极易塑形!最神奇之处在于,待其阴干凝固,便坚如磐石,不惧雨打风吹,水火难侵,用以铺路,平整如镜,远胜那遇水即溃的土路十倍百倍,开山筑堤、架桥建堡,无往不利。”


    “泥……可化磐石?”多尔衮失声,纵然他见多识广,也被这颠倒常理的说法震撼,他再次用力捏向石砖,指尖甚至因用力微微发白,砖块依旧完好。


    豪格则仔细摩挲着砖面,感受着那奇特的质感,眼中异彩涟涟:“皇上此言当真?此物……耗资几何?工期几许?民夫如何征召?”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顺崽仿佛早就料到这些诘问,侃侃而谈:“大哥放心,水泥初造,虽需建窑、采石、研磨,投入确高于夯土,但细水长流,此路一旦建成,坚不可摧,省却年年征夫修桥补路的巨额靡费,长久算来,朝廷得利,且此物奇妙之处,在于可招募大批流民、贫户为工。”


    他的声音越发激昂:“正值寒冬,流民衣食无着,嗷嗷待哺。若以朝廷之名,招募其筑路,发给口粮,支付薄酬,使之食有粟、寒有衣,此乃‘以工代赈’,工地之上,儿臣还拟设立暖棚、粥厂、简易医棚,由孟古青等人的新太医院学生主持,保障民工体健,如此一来,朝廷得坚实大道,流民得活命生路,民心自然归附,此路非扰民之路,乃养民、便民、安民之路,‘便民’二字,正当如此。”


    “以工代赈……便民道……养民安民……”豪格喃喃复述着,眼中光彩越来越盛,他看着顺崽明亮而坚定的眼睛,胸中的激荡难以言表,这已不再是孩童般的奇思妙想,而是蕴含了深刻治国智慧和悲悯情怀的长远大计,果然顺崽才是更适合皇位的人。


    “好!”代善亦是抚掌赞道,目光灼灼地盯着图纸和那灰扑扑的石砖,“皇上洞烛先机,思虑深远,此策上合天道,下应民心,臣愿亲督工部、户部,统筹修路事宜,必先将这西山至京城首段‘便民道’,修成万民表率。”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豪气干云,原本因为年纪大了不想管事的心瞬间一扫而空。


    “有劳二伯了!”顺崽眼中爆发出璀璨的星芒,郑重一礼。


    接下来的日子,西山脚下彻底沸腾了。


    在顺崽亲自指导,不少官员都经常捧着厚厚的、画满了复杂图形和符号的《格物图解》小册子啃,偶尔看着看着,脑袋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往下栽,引得周围工匠和官吏憋笑不已下,但都明白这是利国利民的大计,都不去打扰。


    工部匠作司调集了全国经验最丰富的一批工匠(包括鲁大用等人),日夜试验,终于掌握了简易水泥的配比与烧制方法。


    一座简易的环形土窑依山而建,窑火昼夜不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宣告着一种划时代材料的诞生。


    一车车石灰石和粘土被运入窑口,经过烈火的煅烧与融合,最终冷却出炉,变成了一种灰色、散发着热气和奇异矿物气息的熟料块。


    巨大的石碾在牲口拉动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将这些熟料碾磨成细腻的灰粉——水泥。


    第一袋水泥诞生的那天,顺崽几乎按捺不住跳起来,他小手沾了点粉末捻了捻,细腻滑润。


    “快!鲁师傅!照朕说的配比试试!”他急切地指挥着。


    鲁大用指挥匠人按比例混合水泥、河沙、碎石和清水。


    灰色的糊状物倾倒在地面上。顺崽在一旁蹲着看,眼睛瞪得溜圆,如同期待一件绝世宝贝出世的模样。


    旁边一位官员递上帕子:“皇上,您……脸上沾了些灰。”顺崽却全不介意,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沾了泥水的手背,在脸蛋上蹭了一下,留下两道更明显的猫胡子般的灰印子。“没事没事,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


    这一夜,顺崽翻来覆去,睡得极不踏实,像个惦记着新玩具的幼兽。


    天还没亮透,他就一骨碌爬起来,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带着琪琪格随他赶往试验场。


    试验场设在西山皇庄内一处僻静空地,一条短短百步、宽五步的灰色路面静静卧在晨曦微光中,平整、光滑,不同于任何见过的泥土路或石板路。


    “上车!”顺崽声音发颤,压抑着巨大的兴奋。


    他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几辆马车被赶上“新路”。


    这些车都做了特殊准备——一辆装着沉重的石料,车轴老旧,轱辘不圆,是最颠簸的“捣蛋车”。、


    一辆干脆拆减了部分缓冲装置,还有一辆是琪琪格选的,轮子故意做了点偏轴。


    “驾!”车夫挥鞭。


    颠簸之王“捣蛋车”率先冲上路面,奇迹出现了,预想中的剧烈颠簸并未发生,沉重的车身在平整的路面上疾驰,虽因自身结构不良有些摇晃,但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能将人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冲击感,几乎消失了。


    接着是减配车、偏轮车……


    “稳!稳当!”车夫们惊喜的声音响起。


    “天呐!这石头车跑起来像坐船了!”


    顺崽和琪琪格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工部官员和工匠们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


    考验远未结束。


    一桶桶冰冷的河水被泼向路面,水花四溅,却没有像泥路那样被吸收造成泥泞,更没有形成恼人的水坑,水迅速地在平整的表面上聚拢,然后沿着顺崽预先设计好的微小坡度,快速流向路边的排水沟渠。


    最后是覆冰。


    寒冬腊月,井水泼洒,立刻在路面凝成一层薄冰,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穿着特制钉靴的兵士小心地在冰面上行走。


    虽然仍有打滑,但只要小心慢行,完全不成问题,用扫帚略一清理冰层,坚实平整的路面便重现眼前,若是土路,此刻早已化成一滩烂泥。


    “成了!真的成了!皇天庇佑!皇上圣明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工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神物!这是老天爷赐给大明的神物啊!”


    “修!一定要把这条路修起来!”群情激昂。


    顺崽终于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齿,紧张感和一夜没睡好的疲倦一起袭来,他忍不住张大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这个动作与他天子身份的威严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令人心头柔软的反差。


    琪琪格在旁边偷偷笑弯了眼,伸手替他抹去脸上尚未擦干净的灰印。


    顺崽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耳尖微红,强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嗯……既然试验已成,当立刻推行!”


    招募流民的通告,如同春风,以最快的速度贴遍了京城内外城门、粥厂、窝棚区。


    “朝廷修路!西山至西直门,首段‘便民道’!”


    “招募流民、贫户上工!”


    “管一日三餐!每日发放五文工钱!”


    “沿途设粥棚、医棚!有病可治!”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对于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流民来说,管饭、还有工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而且不是征发徭役,是招募、


    “真的假的?修路还给钱管饭?”


    “工部衙门的告示!太后娘娘和皇上钦定的!”


    “还设医棚?菩萨显灵了!”


    “去!一定要去!拼了这把骨头也要去!”


    绝望的人群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开工之日,西山麓下,人山人海,数以千计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每一双眼睛里都跳动着对生活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拖家带口,带着仅有的破烂家当,汇聚到这新的起点。


    顺崽亲自主持奠基仪式,他没有选择在高高的彩台上发表圣训,而是在万众瞩目和官员们惊愕的目光中,走向新铺好的路基旁。


    “朕,与尔等同在!”他清脆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他挽起了龙袍的袖口,这个小小的动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只见这位少年天子,弯下腰,有些笨拙地从侍卫捧着的木盆里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锹。


    那铁锹对他小小的身量来说有些过大,他拿得不甚稳当,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然后,他用尽力气将那铁锹深深插入预备好的水泥砂浆堆里,再用力抬起,将一锹沉重的灰浆,稳稳地铺洒在早已夯实整理好的路基之上。


    泥土沾到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上,小脸上也溅了几个泥点子,他也浑然未觉,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小胸脯起伏着,脸蛋因用力而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短暂的死寂。


    “万——岁——”人群最前方,一个被家人搀扶着的老农,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紧接着,“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睿亲王千岁!”的呼声,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声浪震得山鸣谷应,直冲九霄。


    民工们纷纷跪下,涕泪横流,他们活了这么大岁数,何曾见过皇帝亲自为修路铲土?!还是这样一条许诺给他们饱饭和工钱的神奇之路。


    琪琪格早已换下了华服,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裙,脸上蒙着一方洁净的棉布面巾。她带着一队精干的宫女太监、还有百工堂学成的女性,在热火朝天的工地外围穿梭忙碌。


    粥棚热气腾腾,雪白的大米粥香气扑鼻。


    琪琪格亲自掌勺,为一个瘦骨嶙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母亲盛上满满一碗热粥,还特别在粥里多加了几片咸菜。


    “趁热吃,让孩子也暖暖身子。”她的汉语依旧带着蒙语腔调,却温柔无比。


    那妇人颤抖着手接过,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磕头。


    简易医棚里,孟古青正指导着几个太医院的年轻学生。


    一个在搬运石头时擦破手臂的民工疼得龇牙咧嘴,琪琪格小跑过去,动作还不太熟练地打开药箱,拿出用“霸血散”调制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


    “不要碰水。”她认真地叮嘱,又取出干净的细棉布,手法轻柔却略显笨拙地为他包扎。一圈包得松,一圈包得紧,最后还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那汉子看着眼前这位“小仙女”笨手笨脚却无比真诚的模样,黝黑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连疼都忘了。


    顺崽远远看着琪琪格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被烟火熏红的小脸、被汗水打湿粘在额角的发丝、还有那沾着粥渍和药粉却依旧明亮如星的眸子,心中仿佛被暖融融的蜜糖包裹。


    灰白色的水泥路面,在数以千计民工的号子声中,在西山脚下坚实的土地上,一米、一米、坚定无比地向京城的方向延伸。


    这条路尚未完成,但它所承载的希望,已如燎原之火,点燃了寒冬的冰冷,照亮了帝国的未来。


    深夜,慈宁宫东暖阁。


    木苔正借着灯火批阅奏章,神情专注,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身影悄悄溜了进来。


    “母后……”顺崽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鼻音。


    木苔抬头,只见儿子披散着头发,累得发冠都懒得戴了,抱着一个软枕,顶着一对愈发明显的黑眼圈,脚步有些虚浮地蹭过来,全然没了白日在工地上天子龙威的模样,倒像一只觅巢的倦鸟。


    “怎么累成这样?”木苔心疼又无奈,放下笔。


    “路……路修了三百丈了……”顺崽迷迷糊糊地嘟囔,声音黏黏糊糊。他蹭到木苔的榻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抱着软枕,一头栽倒在榻旁铺着的厚厚地毯上,像一滩融化的糯米团子,软乎乎地趴下不动了。


    “那些水泥账目……还有……工部说石料……”话音未落,细微均匀的小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身子蜷成一团,脸颊贴着地毯柔软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睡颜纯然无害,像极了林间酣眠的幼兽。


    木苔看着地上的“糯米团子”,忍不住摇头失笑,殿内熏暖的空气似乎都因这小儿的憨态变得格外柔软。


    她轻轻起身,蹲下来,拿出丝帕,温柔地拭去顺崽鼻尖不小心又蹭上的一点灰尘。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戳了戳顺崽因熟睡而微微鼓起的白嫩脸颊肉,软软的,弹弹的。


    顺崽在睡梦中似有所感,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嗯”一声,侧了侧头,抱着软枕蹭了蹭,像只找到温暖窝巢的小奶猫,睡得更沉了。


    烛光跳动,映照着少年天子毫无防备的睡颜,木苔心里充满了极大的骄傲,这几年事情接踵而至,不只是她,还有顺崽也累的不行,但好在一切都解决的差不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良策也由顺崽一一推行了下去,想到顺崽逐渐长大,木苔觉得是时候把权力完全交到顺崽身上了。


    第70章


    “便民道”的灰白色巨龙,如同一条坚韧的纽带,从西山脚下昂首挺进,以每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巍峨的西直门延伸。


    水泥的神奇功效,早已不再是工部匠作司的秘密,而是成了京城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


    平整如砥、雨雪无阻的路面,彻底颠覆了人们对“路”的认知。


    商旅的车轮滚滚,载着比往年更多的货物,带着更轻松的笑容;进城的农人,鞋履不再沾满泥泞,步履轻快;连带着沿路新设的驿站、粥棚、医棚,都成了“便民道”活生生的注脚,无声地诉说着朝廷的仁政与少年天子的圣明。


    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


    顺崽“仁德圣主”之名,不再局限于深宫奏报,而是真切地烙印在万千黎庶的心头。


    这股由“便民道”汇聚起的民心洪流,如同最坚实的后盾,支撑着顺崽心中那个更加宏伟的蓝图——一个以科技与仁政为基石的新时代。


    然而,顺崽深知,技术的革新只是开始,思想的启蒙才是根本。


    水泥铺就的是脚下的路,而他想要开辟的,是一条通往智慧与未来的大道。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在他心中已然成熟。


    慈宁宫暖阁内,檀香袅袅。


    木苔端坐主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间带着阅尽沧桑的沉静与洞察。


    顺崽立于案前,身姿挺拔如松,那份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朝气中,已沉淀下帝王的沉稳与决断,他将一份墨迹未干的奏章双手呈上。


    “母后,儿臣请设‘格致院’。”顺崽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格致’?”木苔抬眸,眼中带着询问,却并无惊讶,她早已察觉儿子心中那团超越时代的火焰。


    “正是!”顺崽眼中光芒大盛,“‘格物致知’,古之圣训。然此‘格致院’,非为皓首穷经,钻研故纸堆中之微言大义,乃为专攻天地万物运行之至理了,算学推演、格物穷究(物理)、金石变化(化学)、天文星象、地理山川、乃至农工百艺之新法*新器,招募天下有志于此道之才,不论出身门第,唯才是举,在此院中,当摒除门户之见,唯真理是求,以实验验证理论,以实践推动创新,此乃强国富民、启迪万世之基业。”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铿锵,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殿宇的寂静中。


    这份构想,已远超寻常的“奇技淫巧”,而是直指文明进步的根基。


    木苔静静听着,指尖的佛珠停止了捻动。


    她看着儿子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在动物园里,看着那只叫“顺崽”的小熊猫第一次笨拙地爬上树梢时,眼中闪烁的、对广阔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


    只是此刻,这份好奇已升华为一种足以撼动时代的责任与担当。


    “此议……”木苔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感慨,“开千古未有之先河。然阻力之大,恐非儿戏。朝中那些以‘道统’自居的老臣,翰林院里那些视‘奇技淫巧’为洪水猛兽的清流,岂能坐视?”


    “儿臣明白。”顺崽神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出鞘的利剑,“故‘格致院’初立,暂不设品秩,不入官制,仅作为皇家内设之研习场所,挂靠于内务府名下。所需经费,由‘百工堂’盈余及私库拨付,待其成果斐然,利国利民之效彰显,自能堵悠悠众口,令天下人信服!”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锐气与自信,“况且,真理之光,岂是几句迂腐之言所能遮蔽?”


    木苔看着儿子那份超越年龄的智慧与魄力,心中激荡如潮,她深知此举风险,更知其中蕴含的无限可能,这不仅是儿子的梦想,更是大清能否真正浴火重生、走向强盛的关键一步!好在,顺崽是清朝入关后第一任皇帝,大部分制度都是沿袭前朝,现在想要改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好!”木苔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母后帮你。”这也是给底下人一个顺崽正式掌权的信号。


    格致院的筹建,在西苑一处名为“澄心斋”的僻静院落悄然启动。


    顺崽亲自拟定了第一批招募名单,这份名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精通算学、能心算《九章》的老账房赵算盘,曾因算清陈年烂账得罪权贵被贬、


    痴迷观星、屡次上书改革历法而被钦天监边缘化的老博士徐光启。


    沉迷炼丹、在道观里炸塌过三座丹炉的“疯道士”玄机子。


    治理黄河三十年、经验丰富却因直言顶撞上司而被罢官的老河工李老夯、


    以及,鲁大用等在内务府“百工堂”已证明其能的顶尖工匠。


    名单一出,朝堂哗然!,翰林院几位老学士捶胸顿足,痛斥“斯文扫地”、“引妖道邪术入宫闱”。


    礼部官员更是忧心忡忡,认为此举有违圣人之道。


    然而,木苔的懿旨与顺崽的坚持如同定海神针,加之多尔衮在朝堂上冷眼扫视,反对的声浪最终被强行压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想看这位少年天子到底要玩出什么花样。


    开院之日,“澄心斋”内气氛肃穆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顺崽身着象征智慧的靛青色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


    木苔、多尔衮及几位亲王,还有较为开明或持观望态度的议政大列席旁听。


    琪琪格作为特邀“观察员”,是顺崽力排众议特许,安静地坐在角落,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顺崽环视全场,目光扫过那些或苍老、或怪异、或朴实的面孔,朗声道:“今日‘格致院’开院第一课,不论尊卑,唯理是辩!首议——‘力与动’!”他抛出的问题直指核心:“马拉车,车何以前行?箭离弦,何以飞百步?此‘力’源于何处?如何传递、转化、乃至消长?”


    问题一出,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老河工李老夯第一个站起来,声如洪钟:“以老汉治河之见,力如洪水,水势积蓄于高峡,一旦开闸,沛然莫御,马拉车,亦是马之‘气力’积蓄,发于蹄下,推车前行。”他用手势比划着水流冲击的态势。


    老账房赵算盘捻着胡须,慢悠悠道:“不然,依老朽算盘观之,力如珠算,一珠撞一珠,力乃传递,箭离弦,弦动推箭,箭动则飞!此乃碰撞相激,力之传递也。”他用手指模拟算盘珠子碰撞。


    “荒谬!”玄机子道士拂尘一甩,满脸不屑,“尔等肉眼凡胎,岂识天地至理?力者,阴阳二气交感,五行生克运转之机也!马行健,属乾阳;车载坤,属阴土。阳动阴随,此乃天道,箭离弦,金气(箭)得木气(弓)生发,锐气勃发,故能远射。”他引经据典,搬出《周易》、《道藏》。


    徐光启老博士则仰望屋顶(模拟星空),喃喃道:“星辰运转,自有其轨。力之牵引,或如日月之于潮汐?无形无质,却沛然宏大……”他陷入了自己的宇宙观。


    场面一度混乱,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旁听的朝臣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甚至面露讥讽。


    琪琪格听得小脑袋晕乎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顺崽耐心听着,并未打断。


    待众人争论稍歇,他嘴角微扬,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


    那里早已准备好几个由鲁大用等人精心制作的模型:杠杆、滑轮组、斜面、还有一个小型弹射器(弩机简化版)。


    “诸公高论,皆有见地。”顺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格物致知,当以何为凭?空谈玄理,抑或……眼见为实?”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亲自演示了起来,第一个便是杠杆撬石:他让一名侍卫搬来一块沉重石锁。


    顺崽将杠杆支点靠近石锁,长臂一端轻轻下压,石锁应声而起。


    “此乃‘杠杆’,支点、力臂长短变化,可省力数倍、数十倍,此非玄理,乃可测可算之力臂平衡。”


    第二个便是滑轮吊重:他用一组滑轮轻松吊起两名侍卫才能抬起的重物。


    “此乃‘滑轮’,动滑轮省力,定滑轮变向,组合运用,可四两拨千斤。”


    第三个斜面推物:他将重物置于斜面上,轻松推上高台。


    “此乃‘斜面’,坡度越缓,用力越小,此乃‘力’沿斜面分解之理。”


    最后弹射飞石头,他拉开弹射器(弩机)的弦,将一枚小石子弹射出去,石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远远落地。


    “此箭离弦之力,源于弓臂形变所积蓄之‘势能’”此词一出,众人皆愣,“释放时,‘势能’转化为石子飞射之‘动能’!石子落地,则因大地对其有吸引之力——‘重力’,此非阴阳五行,乃力之转化、能量之守恒。”


    每一个演示都直观无比,每一个原理都清晰可循,有些甚至在平日都见过,却未有人将他们规划起来,尤其那“势能”、“动能”、“重力”的新概念,虽闻所未闻,却与眼前现象完美契合,没有玄奥的经文,没有空泛的辩论,只有赤裸裸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全场死寂!


    老河工李老夯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撬动巨石的木棍,仿佛第一次认识它。


    赵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力臂与省力的比例。


    玄机子道士张大了嘴巴,拂尘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徐光启老博士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死死盯着那落地的石子,仿佛看到了星辰运行的轨迹!


    旁听的朝臣们更是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震撼与难以置信,这……这简直是颠覆认知。


    “格物致知,当如是也!”一位旁听的、素以方正闻名的老翰林,忍不住抚须长叹,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不尚空谈,唯重实证,皇上此法,开蒙启智,振聋发聩!老朽……服了!”他对着顺崽,深深一揖。


    这声叹息如同点燃了引信,厅堂内瞬间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由衷的赞叹,质疑、轻视、嘲讽,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烟消云散,格致院的第一课,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蒙昧的迷雾,点亮了智慧的火种、


    格致院的喧嚣与震撼渐渐平息,西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雪后初晴,阳光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顺崽处理完院中事务,心中激荡未平,信步来到御花园,满园红梅傲雪绽放,暗香浮动。


    远远地,他便看到琪琪格的身影,一晃几年,他都十五岁了,琪琪格也长大了许多。


    此时,她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披着雪白的狐裘斗篷,正在梅林边的雪地里堆雪人。


    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却笑得眉眼弯弯,如同雪地里最明媚的一朵红梅。


    她堆的雪人圆滚滚,插着树枝胳膊,用黑曜石做眼睛,红绸做围巾,憨态可掬。


    “皇上。”看到顺崽,琪琪格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过来,带起一阵细碎的雪沫,“你看!我堆的雪人,像不像鲁师傅?”她指着那个憨态可掬的雪球,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园中回荡。


    顺崽忍俊不禁,看着她冻得通红却神采飞扬的小脸,心中那片因朝堂纷扰和宏大理想而紧绷的角落,瞬间被一股暖流填满。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象征山长身份的靛青色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琪琪格身上,将她娇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天寒地冻,仔细冻着。”


    带着顺崽体温和淡淡墨香的披风裹住身体,琪琪格小脸更红了,心里甜丝丝的,像含了一块最甜的蜜糖。两人并肩走在覆雪的梅林小径上,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如同最温柔的伴奏。


    “皇上。”琪琪格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格致院……真好。琪琪格虽然听不懂那些算学、格物,也记不住‘势能’、‘动能’那些词儿……但是,”她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顺崽,“看着他们争辩,看着你做实验,看着那些木头轮子、铁疙瘩在你手里变出那么厉害的道理……就觉得……好厉害,好像……在推开一扇好大好大的门,门后面……有好多好多我们不知道的好东西。”


    少女真挚的话语,如同清泉,涤荡着顺崽的心。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琪琪格,看着她被雪光映照得愈发清丽动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向往与信任,心中情愫如春潮般涌动。


    “琪琪格。”顺崽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郑重,“这扇门,才刚刚推开一条缝,门后的世界,广阔无垠,有星辰大海,有万物至理,更有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家强盛不衰的力量。”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琪琪格发梢沾着的一片雪花,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悸动,“你……想和朕一起,推开这扇门吗?去看那门后的世界?”


    琪琪格仰着小脸,感受着顺崽指尖的温度和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邀请与期许,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格致院的震撼、皇庄的并肩、工地的忙碌,早已在她心中种下了探索的种子。


    她用力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想!琪琪格想学!想……想帮皇上,像在百工堂那样,像……像今天这样。”她顿了顿,小脸因激动和羞涩而愈发红艳,鼓起勇气,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琪琪格……不想只做被皇上保护在宫墙里的花儿……想和皇上一起……站在那扇门前……一起用力……把它推开!”


    这不仅仅是学习的渴望,更是并肩同行的誓言,是她对自我价值的追寻,更是对顺崽最深情的回应。


    顺崽的心,被这滚烫的话语瞬间填满、融化。


    他看着琪琪格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纯净、炽热,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勇敢与执着,照亮了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探索未知的帝王,他有了最忠诚、最勇敢的同行者、


    “琪琪格,”顺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伸出手,不是拂雪,而是轻轻握住了琪琪格微凉的小手,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在朕心里,你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保护的花儿。你是朕的“定海神针”,是朕在格致院最想分享一切的人。”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我们一起学,一起走。这扇门后的世界,我们一起去看,这大清的江山,我们一起……守!”


    “嗯!一起!”琪琪格用力点头,笑容如同雪地里傲然绽放的红梅,娇艳、坚韧,带着破开寒冬的勃勃生机。她的小手在顺崽的掌心微微用力回握,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两只手在洁白的雪地中紧紧相握,少年帝后纯净而炽热的情意,如同御花园中悄然流淌的温泉,无声地融化着周遭的冰雪,温暖了凛冽的寒冬,也悄然定下了未来帝国最坚实的基石。


    数日后,养心殿。


    木苔看着手中一份关于格致院首次“辩难”的详细记录,以及朝野上下悄然转变的风向,从激烈反对到好奇观望甚至隐隐期待,嘴角勾起一抹深远的笑意。她放下奏报,看向正在伏案批阅工部关于“便民道”二期京城至通州段)预算奏章的顺崽。


    少年天子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专注沉稳,执笔的手指稳定有力,批注的朱批条理清晰,切中要害。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担当,让木苔心中既欣慰又感慨。


    “顺崽。”木苔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顺崽闻声抬头:“母后?”


    “格致院初立,便石破天惊,‘便民道’延伸,民心所向。”木苔缓缓道,目光深邃,“你已非昔日懵懂幼童。这江山社稷之重,我替你扛了这些年,是时候……慢慢交还给你了。”


    顺崽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期待,有压力,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母后此言,意味着他正式走向帝国权力核心的序幕,已然拉开,亲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将来,而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儿臣……明白。”顺崽放下笔,站起身,对着木苔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儿臣定当克己勤政,不负母后多年教诲,不负天下万民所望!”


    灯光下,少年帝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格致院的星火,便民道的基石,与琪琪格并肩的誓言,还有那即将落在肩头的万里江山……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属于少年天子爱新觉罗福临的时代,正伴随着冬雪的消融,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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