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后的人选,其实到如今一直没能完全定下来,一方面是蒙古各个部落还在犹豫不定,一方面又有想给幼帝身边送人的,可身份背景上却又够不上格。


    代善不由得往上方看了一眼,最重要的是如今皇上小,还没开窍呢。


    作为一直没开过窍的顺崽对这方面还真不上心,早在动物园的时候他就对母熊不大感兴趣,更喜欢吃吃喝喝看两脚兽们,每天唯一坚持的惯例就是爬上树顶,扶着树干看看顺崽大王统领的地盘。


    这不,登基后,他每隔一阵也会去高处居高临下看看大半个皇宫,倒也不是不想每天都去,主要是皇宫的太大了,大的顺崽偶尔也会苦恼自己的领地是不是太大了。


    唯一能让他宽慰点的就是每天早朝,他可以看看跟随自己的小弟们,当然几个叔伯不算,不过他们也要听顺崽的,想到这顺崽不由得高兴的挺了挺小胸脯,他顺崽,就是最棒的!


    顺崽在上面对对方的话没反应,可其他人不能放任不管,尤其是本就等着这个时机的人。


    一时间,朝堂上难得开始熙熙攘攘起来,尤其是对皇后的人选似乎都有人开始举例了。


    大部分推举的都是满蒙贵族女子,尤其是科尔沁部女子被推选的次数是最多的,一来是科尔沁部素来与满族关系密切,再加上他们蒙族贵族的身份,可以让大部分其他蒙古小部落依附过来,有利于大清的。


    二来则是科尔沁部落身为大部落实力本就不错,在先帝建国时便出了不少力,再加上如今的两位太后都是科尔沁部落的女子,想必幼帝也对母部更亲厚一些。


    三当然是希望借此安抚科尔沁部,让他们维护边疆稳定、巩固军事联盟了。


    说到底无非是选择科尔沁部对现在的大清来说是最优选。


    其次,便是满族八旗女子了,不过提及的人到是寥寥,毕竟现在适配新帝,又抵得过蒙古那边身份当上皇后身份的女子太少了。


    至于汉族女子,更是没被纳入选择范围,在大部分臣子眼里,如今的汉族女子顶多入宫当个妃子,做皇后基本上没可能,就是天仙下凡都没门。


    皇后的人选与大清日后的格局、安稳都密切相关,好在大部分臣子都看出来幼帝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能在代善一直和稀泥下不再提起。


    他们也知道一下定下皇后人选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提起无非是给太后和亲王们看的,提醒他们皇后人选该定下来了。


    对此,木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亏得她现在身份高,没人敢轻易说她,也不枉她辛苦一翻,挣得如今的松快日子。


    皇后这事,其实之前她哥就往宫里递过信,想让顺崽娶了他女儿,亲上加亲,尤其是皇后人选现在本就被圈定在科尔沁部落,那作为科尔沁部贝勒之女,身份上是绝对是配得上的,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他哥是想的明明白白的。


    可问题也就在这,在这时代顺崽皇后之位一直空着,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木苔也早有心理准备。


    他哥的女儿的确是好,但身为未来人,木苔是知道近亲结婚的坏处的,亲缘不出三代的木苔是根本不会考虑的,只是这其中缘由还真不好和他哥说,毕竟古往今来表姐表弟、表妹表哥的多不胜数,怎么轮到顺崽这就不行了。


    所以早在之前,木苔就拜托哲哲拖住吴克善,一边又秘密派人到处收集近亲结婚,关于子嗣的数据,就是这数据也不是一时间能收集起的,尤其是如今大清才安定下来,不少地方都需要人手。


    好在拖到今天,木苔手里也有了一些基础的数据,她打算立刻派人把数据以及亲笔手信送去关外,给哲哲和吴克善一人一封,一来是哲哲信她,能帮她。


    二来则是,也只有哲哲能劝阻吴克善的想法。


    她也细想过,皇后的位置既然一定要出在科尔沁部,她反而更属意原历史上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也就是孝惠章皇后。


    她算是木苔的侄孙女,但论血缘上来说已经隔的较远了,身份上也不差,外祖父是努尔哈赤之子饶余郡王阿巴泰。


    绕口一点的话,就是顺崽的堂外甥女,看起来关系近,实际上已经是木苔精挑细选后的结果了,其余不是顺崽的表姐表妹,就是身份上不配,有个身份上配的,可惜不是科尔沁部落的。


    木苔本身也不是非要科尔沁部落的女子,只是现在大清和科尔沁部都需要这个位置来稳定对方,对于科尔沁部来说,这个位子是必须要争取的,这关乎了后面几十年甚至百年类的发展。


    而木苔也需要科尔沁部继续帮她稳定关外局势,只能折中选择这位侄孙女,再加上历史上这位皇后的风评都很不错,尤其是她能在顺治时期坐稳皇后位置,连带着康熙时期也备受尊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过本着尊重其他人的想法,木苔还是将此事和多尔衮通了信,也知会了代善等人。


    代善虽不明白太后口中所说的近亲不大好的事,但本着为大清和顺崽好的份上,也觉得老七的外孙女的确不错,身份、背景上都配得上,尤其还是科尔沁部落的。


    相比较之下,吴克善之女身份的确不错,但代善对于其女的性格颇有耳闻,据说吴克善极其宠爱这个女儿,甚至比起儿子来说,还要更宠爱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其女的性格不说嚣张跋扈,估摸着也不是简单的主,这种女子配上顺崽,多少也让他有些担忧,万一到时候传出皇后皇帝打起来就不好。


    尤其是在代善派人调查之后,更加同意木苔的提议了,等多尔衮也回了信同意了这件事后,木苔就立刻派人将信送去了草原上的科尔沁部以及盛京皇宫中,处于考虑她甚至还给吴克善之女写了一封信。


    信一到达科尔沁部时,吴克善就马不停蹄地回了营地,连打猎都没什么心思,屏退闲杂人等后,这才展开信仔细看去。


    而远在盛京皇宫的哲哲则是要比吴克善先收到信,从信上她就能知道木苔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她嘴角不由地轻笑了一声,难怪之前一直要她拖着,不过念在木苔履行承诺,念着吴克善这个兄长,她也就愿意在帮帮忙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次吴克善反而不用劝,自己就想通了。


    没办法,听闻最近朝中提起立后一事的时候,他就开始苦恼了。


    他一共就两个女儿,却有十几个儿子了,所以对于两个女儿他格外宠爱,尤其是小女儿孟古青,可谓是捧在掌心上也不为过。


    也就养成了孟古青脾气颇为凶悍的一面,别看他女儿在他面前惯会撒娇,但吴克善是知道她本性的,可以前都想着女儿就在自己身边怕什么,大不了等年纪大了,他就给女儿找个丈夫,护她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可不成想,自己平日里不起眼的二妹妹会成为太后,还将儿子送上了皇位,这种情况下他也就不得不考虑双方联姻的问题了,只是孟古青这性格,若是找个弱势一些的丈夫,哄着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换成皇帝就不行了,自古,那有皇帝哄着皇后的,多半是皇后顺着皇帝,甚至还要受不少委屈,就这点来说,吴克善就不觉得孟古青能忍下去,一想到乖蛮的小女儿可能会落个不大好的下场,吴克善就开始苦恼了。


    苦恼的是掰孟古青的性子,基本上不大可能了,可这脾气秉性的孟古青又哪是能进宫当天下之母的料子,就怕到时候浑起来闹出个打皇帝什么的,他妹子都护不住。


    可不联姻,部落的利益也不是他一个人说放弃就放弃的,让给别的部落那更不可能了,要知道他们科尔沁为了筹谋这件事用了不知道多少精力,就连他妹子都搭进去两位,更别说姑姑哲哲在宫中吃了多少苦。


    所以事情一时间就卡在这,联姻是必须得,可吴克善又怕到时候害了自家女儿,好在木苔这封信来的巧,看到她属意科尔沁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阿拉坦琪琪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也得尽快拉拢绰尔济,要和他们一支关系打好,最好将这位未来的皇后扯上联系更好,想到这,吴克善不由地将主意打到了姑姑身上,信上说让孟古青与阿拉坦琪琪格一起进宫,他得让姑姑好好给孟古青训练下,起码要在这次进宫时不出岔子。


    至于太后让两人都进宫,吴克善有些摸不着为啥,但心里还是知道太后肯定不会害自己女儿的,剩下的就是叮嘱孟古青了。


    想到这,吴克善忙叫人唤孟古青过来。


    而宫中,木苔也和顺崽简单地说了这件事,大概就是有两个比他小的妹妹进宫来玩,其中一位是他未来的妻子,他需要对方好好相处,当然如果实在不喜欢,木苔也会想办法再换个试试。


    木苔不打算让顺崽那么快立后,趁他现在还小还是先培养培养感情,起码让顺崽不讨厌吧?等顺崽相处的差不多了,就是举办婚礼的时刻,估摸着能拖到十五六岁左右。


    那时候俩孩子心智都能成熟很多,至于孩子,木苔扒拉扒拉手指,她努力让朝中大臣都忙得来不及催吧!


    第52章


    木苔派人去科尔沁部落的事并没有瞒着,朝中大部分人都听到了风声,一时间算是安静不少,也得力于大部分朝臣都有自知之明,知晓这皇后人选的事他们可说不上话,更别这事他们都捞不到什么利益。


    如果皇帝大了他们倒是还能送些人进宫,可现在皇帝还小,朝政更是小事有睿亲王做主,至于大事,现在朝廷就没什么大事。


    不少人还很纳闷,怎么这先帝一死,几个王爷倒是变得团结不少了,把朝廷当面团一样,是圆是扁都是他们说的算,更别说后宫了,听说太后在宫内搞得什么六宫制度,硬是把后宫弄得像铁桶一样,前朝太监宫女更是打发出来不少,更别提其他人的探子。


    他们想在新帝婚事上捞点好处也完全没地方插手,毕竟都知道靠联姻维系科尔沁部是必要的事,只能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在政务上。


    眼下朝中还有件“小事”,那就是黄河汛期的到来。


    黄河汛期一直以来都是最紧张的时刻,不同于现代科技的发达,清朝时期对黄河产生的自然灾害还没有一个完全的解决方法,所以没到汛期时,就有不少百姓担心自己会变得无家可归。


    以往各个朝代对于汛期就十分苦恼,到了清朝也免不了,尤其是地方上的官员,已经在提前上折子求朝廷准备救灾了。


    虽然是预防早了一下,但也足以说明汛期的恐怖。


    为此顺崽也颇为苦恼的坐在金顶上看着月光,现在他也明白自己的领土远远不止皇宫这块地方了,而是目不能及的广阔疆土。


    “哎,朕老了,这么多事,朕感觉老了十岁了。”


    听着他的话,底下的太监们都懵了,看了眼已经长大了不少的皇帝,据他们所知皇上今年也不过十岁吧,这老从何来啊?


    还是一直陪在顺崽身边的大太监面不改色地朝着上方安慰道:“圣上切莫心急,这俗话说的好”他嘴里一边劝着,一边朝身后的人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赶紧去叫能制得住皇帝的人来。


    顺崽丝毫没感觉到被安慰,想他一开始就不该被美食诱惑答应皇额娘,这些年他就搞明白了,人类崽崽十岁根本就不用工作,o( ̄ヘ ̄o#)只有他傻乎乎的被骗的六岁就开始上班了,简直是过分!!


    而且最近不知道怎么弄得,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简直就是要压垮他一样。


    当视线瞄到一旁一同爬上来悠闲吃竹子的熊猫崽崽时,顺崽感觉自己承受的太多了,他也好想只当一个吃吃睡睡的崽崽的,想到这,顺崽摸了一把熊猫崽崽的背毛,嘀咕道:“身为熊猫皇帝也太难了吧。”他的想办法争取下自己的权益,不然等他长大了就更没机会了。


    想到这,顺崽的眼神瞬间就坚定下来了,等会皇额娘来了,他一定要提好多好多要求!


    刚念叨着,他就眼尖地看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木苔,瞬间就摆好了姿势,就等着木苔哄他了。


    可他忘了,木苔可是将他一点点养大的,对他简直是了如指掌,更别说他想的什么主意。


    其实早先木苔就察觉到了顺崽有点小脾气了,出于大人的坏心思,她一直憋着就想看看顺崽能闹出什么小动静,所以当太监捉急忙慌地来禀报,顺崽爬上房顶的时候,她就立马赶过来了。


    仰头看着房顶上那个估计背过身子不看她的,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又很快收敛了下去,急忙喊道:“顺崽,快下来,要是摔了怎么办。”


    哼o( ̄ヘ ̄o#),顺崽动了动身子,当做没听见一样。


    顺崽赌气地背对着下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努力营造一种“朕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气势。夜风吹动他龙袍的下摆,月光勾勒出他故作深沉实则稚嫩的轮廓。旁边的熊猫崽崽“嗯”地叫了一声,啃着竹子,丝毫没被这紧张气氛影响,圆滚滚的身体惬意地挪了挪位置。


    木苔仰着头,看着他这副闹别扭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祖宗!这屋顶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万一滑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柔和,但也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顺崽,听话!快下来,皇额娘接着你。”她甚至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


    “……哼。”顺崽的小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幅度虽小,足够让底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心想:哄哄就想打发朕?才没那么容易!朕可是被骗了整整四年啊!四年!那些本该躺着吃点心看蚂蚁搬家的宝贵时光!


    木苔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家伙心里的委屈值估计快爆表了,而且肯定憋着满肚子“不平等条约”。她眼底的笑意加深,但语气却故意严肃了一点:“顺崽!你是不是非要皇额娘也爬上去接你?这成何体统?”


    这话果然戳中了顺崽。他偷眼往下瞄了一下木苔的旗装和高跟鞋。呃…让皇额娘爬屋顶?虽然画面可能很有趣,但顺崽脑子里闪过几个模糊但可怕的画面(多半是自己被皇额娘用故事“教育”得太投入产生的想象),小身板下意识地缩了缩。


    “那……那你答应朕几个条件,朕就下来。”顺崽依旧没回头,鼓着小脸,声音带着点委屈巴巴的鼻音,努力让自己的童音听起来掷地有声。


    “哦?”木苔挑眉,嘴角微扬,“说说看,要谈什么条件?”她心中暗忖:来了来了,小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顺崽一听有门儿,精神一振,猛地转过头。月光下,他那张小脸带着十岁孩童不该有的沧桑(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但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了计划得逞的狡黠和“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渴望。


    “第一条!”他竖起一根胖乎乎的小指头,开始滔滔不绝,“朕每日批阅奏章的时间,不得超过……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不,一个时辰!睿亲王伯伯那么能干,那些小事全交给他好了!”嗯,睿亲王伯伯对自己很好,推给他最放心。


    底下木苔带来的宫女太监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论,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大太监低着头,嘴角抽搐:小祖宗诶,您这“削权”削得也太直白了。


    木苔忍着笑,不动声色:“睿亲王是忠心,但有些事终究需要皇上过目定夺。一个时辰太短,两个半时辰,如何?”


    顺崽小嘴一撅:“两个个时辰!多一炷香都不行!”他坚守“阵地”。


    “……好,依你,两个时辰为限。”木苔痛快地点头。这点她其实有数,本来也没打算让十岁孩子天天累死累活。接下来才是小家伙的“主菜”。


    “第二条!”顺崽底气更足,“朕要休沐!十日……不,七日休沐一次!休沐日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睡觉、去御兽苑看动物、或者去南书房找那些有趣的书看都行!就是不准任何人拿奏章来烦朕!”他语速飞快,生怕被打断,把心中压抑已久的“放假梦”一股脑倒了出来。旁边的熊猫崽崽啃完了一段竹子,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


    木苔沉吟了一下。七日一次稍显频繁,但考虑到小家伙确实还小……“一月休沐四日,可分作两次。提前安排好政务交接,准你在休沐日做喜欢的事,但不得出宫胡闹,也不可太过放纵饮食。如何?”


    顺崽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个月能休四天!虽然没达到一周休一天的“终极梦想”,但也比现在天天连轴转强多了!他矜持地点点头:“唔…那好吧,第三条!”


    这次他顿了顿,似乎在措辞:“那个……黄河要发大水了是不是?很多地方都在求朝廷准备?”他回想起下午自己苦着脸看那些冗长的奏疏时瞥见的内容。


    “确有此事。”木苔神色稍正。


    顺崽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忧国忧民(其实是想减轻工作量):“朕觉得……这等关乎黎民社稷的大事,不能只压在朕一个人身上!朕决定!委派……唔,委派六部尚书中经验最丰富的那几位组成…组成‘防汛抗旱救灾特别议事小组’!对!让他们先商讨出详细的预案和物资清单,然后再呈报给朕和睿亲王伯伯审核!朕只负责决策最重要的几项!其他琐碎,让他们小组自己商议着办好了!”他越说越溜,这套“甩锅大法”是他下午看奏章时灵光一闪想出来的,自觉非常高明,不仅能解决实际问题,还能有效减轻“朕”的负担!


    木苔这下真的有点惊讶了。她抬头看着屋顶上那个小小身影,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这小鬼头……虽然出发点是为了偷懒,但这主意……听着竟有那么几分可行。让专业的人去做擅长的事,皇帝和摄政王把握大方向,这本就是效率之道。只是他这取名……


    “‘防汛抗旱……特别议事小组’?”木苔努力绷着脸,重复这古怪又冗长的名字,感觉有点好笑,这是在金手指上学了不少东西啊,也亏他能记住。


    “对!名字要长才显得重要嘛!”顺崽理直气壮,“皇额娘你答不答应嘛!”他摇晃着小腿,开始动用撒娇攻势。


    木苔看着他期待又紧张的小脸,再看看旁边那只完全置身事外、已经摊成一张熊猫饼开始打盹的小家伙,心中满是柔软。顺崽再鬼灵精怪,终究还是个渴望玩耍的小孩子,再加上他以前可只是熊猫,能想到分权协作,已经是“进步”了。


    她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月色下格外温柔,带着看透一切的包容:“好!皇额娘都答应你!三个时辰公务,一月休沐四日,成立你那个‘防汛抗旱救灾特别议事小组’!”


    “万岁!”顺崽高兴地差点从屋顶上蹦起来,被木苔一声急呼才稳住。他小脸乐开了花,心里的委屈和疲惫瞬间一扫而空,“皇额娘说话算话!”


    “君无戏言!”木苔笑着张开双臂,“现在,可以下来了吗,崽崽?”


    顺崽目的达到,心情大好,所有的“防备*”立刻解除。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半梦半醒的熊猫崽崽(后者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在大太监的接应下,利索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脚刚沾地,就被木苔一把抱了个满怀。熟悉的暖香袭来,顺崽舒服地蹭了蹭,小声抱怨:“皇额娘,屋顶好凉的,早知道多穿点了……”


    “小猴子!”木苔笑着拍了下他的小屁股,“下次再敢爬高让皇额娘担心,这些新得的‘好处’可就没了。”语气里满是宠溺,却也带着认真的告诫。


    “知道啦!”顺崽抱着木苔的脖子,心满意足。他瞥了一眼怀里睡得流口水的熊猫崽崽,又感受着这温暖的怀抱,突然觉得……


    嗯,当皇帝确实挺累的。


    还是当个被皇额娘宠着的、能提“合理要求”的小崽崽最好……


    不过至少今晚的“抗争”,胜利了!至于明天的政务?明天再说吧,崽困了。


    第53章


    第二日一早,顺崽就睡到了自然醒,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真把木苔吓到了,今日居然没人来催他起床。


    发现这件事的顺崽难免有些小得意,但又有点心虚,尤其是发现自己昨天是睡在慈宁宫的。


    木苔倒是像是没发生什么一样,听见他醒来之后立马就让人唤他过来了,瞧见他偷瞄的样子,不免勾起了笑容,伸手将他搂在了怀里,摸了摸他毛茸茸脑袋(头发在她看来就是另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心底涌上熟悉又陌生的柔软。


    这感觉,依旧是和当年抱起那只圆滚滚、依赖她的小熊猫“顺崽”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当年担心的是小家伙从树上摔下来,现在担心的是这小皇帝从象征权力的金顶上摔下来。


    “睡好了没?”木苔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是纯粹的放松和庆幸,剥去了太后的威严外壳,只剩饲养员的本能,“去传膳吧,别饿着我们顺崽了,多准备点顺崽爱吃的。”她一边吩咐着大太监,一边又忍不住摸了摸顺崽的小肚子。


    顺崽在她怀里蹭了蹭,舒服地眯起了眼,昨晚上谈判的“锋芒”消失无踪,只剩下依赖和满足。“皇额娘答应了的,说话算话哦。”他小声嘟囔,强调着胜利果实。


    “算话,都算话。”木苔松开他一点,好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指尖忍不住轻轻刮了下他软糯的脸蛋——这动作也和当年刮熊猫顺顺的鼻子如出一辙,“不过顺崽啊,你那‘防汛抗旱救灾特别议事小组’的名字……”她努力忍住笑,“也太长了些,听着像个……嗯,像个很长的点心名字?”她巧妙用他贪吃的特性打趣。


    “才不是点心!”顺崽气鼓鼓地反驳,但被皇额娘的笑容感染,也咧开嘴笑,“要长才显得重要嘛!这可是朕第一次成立‘特议组’!”他小小的胸膛挺了挺,带着初尝权力的新奇和一点小骄傲。


    “好好好,依你,”木苔牵起他的手,往暖阁走,“不过既然是你提出来的‘特议组’,那黄河的事,你这小脑袋瓜里,有没有一点从‘那边’得来的主意?”她目光温柔地引导着,刻意放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她知道顺崽的“金手指”,这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秘密,也是她能以现代知识引导这个朝代的桥梁。


    顺崽的大眼睛眨了眨。在皇额娘温暖的掌心包裹下,属于小皇帝的警惕松弛了,属于熊猫顺顺的依赖和分享欲占了上风。他努力在脑海里那个庞大的“图书馆”中搜索起来。关于防洪……水泥?混凝土?不行不行,现在大清哪里去找这个?大堤……坚固的材料……办法……


    他脚步慢了下来,小眉头微微皱着,眼神开始放空,显然进入了深度的信息调取状态。


    木苔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给予无声的鼓励和安心感。周围的宫女太监都屏息凝神,不明所以地看着小皇帝似乎在对着空气苦思冥想,只有木苔知道,这是最珍贵的时刻。


    片刻之后,顺崽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藏宝图的最后一块碎片!


    “有了!”他兴奋地小声喊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凑近木棠的耳朵,“皇额娘!我看到一种办法!虽然现在没有那种很厉害的水泥……但是!我看到他们用好多层厚厚的草席和土,像绑粽子一样,一层一层叠起来压实!还有!里面可以加……加芦苇编的网!很密很密的网!听说那样能更结实,比光是土好多了!洪水冲过来就能‘陷’进网里,没那么容易冲垮!”


    他说得有些凌乱,带着孩童的比喻(粽子),但木苔听懂了——埽工技术(fascinework)!中国古代智慧的结晶,用树枝、秫秸、芦苇等材料扎成巨大的捆束,层层铺叠,再压土夯实形成挡水屏障,其中用草绳或芦苇编织的网(他形容的)确实能起到很好的固定和缓冲作用!她记得这是明清时期黄河大堤上的重要防护手段之一。


    “还有吗?”木苔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继续引导。


    “嗯……还有!”顺崽更来劲了,“那些草席粽子……不,是那个……埽……对,好像是叫‘埽’?我看到图了!”他似乎终于搜到了名词,“它们放的时候不能随便放,要放在水特别凶、特别容易被冲坏的地方!而且不能放得太密集或者太稀疏……要听专门的老河工爷爷的话!他们经验多!”他还搜到了因地制宜和重视传统经验的关键点。


    “好!好主意!”木棠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揉揉他的头,“顺崽真了不起!这些可都是救民的好法子!比干坐在那里批那些诉苦求粮的折子强多了,对不对?”


    这话简直说到了顺崽心坎里!他用力点头:“对!给他们钱粮工具,让他们按照这个法子去修堤,总比等洪水冲过来再哭强!”小皇帝脸上露出了属于熊猫的得意和属于明君的雏形责任感。他解决的不仅仅是他讨厌的工作量,更是无数百姓的生命财产。


    “所以啊,”木苔牵着他走进暖阁,姜茶的甜香已经飘来,“成立你的‘特议组’第一步,就是把你刚才想到的这些宝贵主意,告诉那些懂行的臣子们。让他们去评估、完善,再制定详细的章程。你只需要负责说出想法,最后做最重要的决定,然后监督他们做好,好不好?”她再次明确了“特议组”的运作模式,核心决策权还在小皇帝手中,但前置工作和执行放手给专业的人,这正是管理(无论是人还是熊猫)的智慧。


    顺崽接过温热的、加了蜂蜜的姜茶,满足地喝了一大口,被甜得眯起了眼:“嗯嗯!朕要亲自去跟他们说!还要让他们给朕画那种……那种施工的图纸!要画得大大的,让朕能看清楚!”他想象着自己能参与“大型工程”的新奇感,工作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


    看着恢复了活力,甚至对解决实际问题产生了一点兴趣的小皇帝,木苔心中满是欣慰。这只穿越来的熊猫崽崽,在努力地适应这个身份,并用他独特的方式为这个世界带来好的改变。也许推动基建的钥匙,就藏在他每一次偷懒式“抗争”后被引导出来的“金点子”里。


    暖阁外阳光肆意,照的屋内也暖暖的。


    解决了心头大事、满足了口腹之欲的顺崽,又觉得困意上涌,抱着木苔塞给他的软乎乎抱,蜷在软榻上,小脑袋一点一点。


    木苔示意宫女拿来薄毯,轻轻为他盖上,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看来这些日子还真是把顺崽累坏了。


    “好好睡吧,顺崽。”木苔替他掖好被角,低语道,“明天开始,好好‘指挥’你的‘特议组’,给大清……捆一个结实又好吃的防洪‘大粽子’。”


    暖阁内茶香氤氲,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木苔坐在软榻旁,手边摊开几份奏折,目光却柔和地落在蜷成一团、呼吸均匀、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顺崽身上。小家伙怀里紧搂着那个软枕,无意识地把小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几缕头发翘起来,像极了熊猫崽崽睡得四仰八叉时露出的绒毛耳朵。


    “这阵子是真累着了……”木苔轻声吩咐侍立在旁的苏麻喇姑,“今日的早朝免了。传哀家懿旨,着睿亲王、议政王大臣会议、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午后至慈宁宫西暖阁议事。就说……事关黄河汛期,皇帝陛下有重要谕示。”


    “嗻。”苏麻喇姑领命而去,动作轻得未惊扰分毫榻上熟睡的小祖宗。


    木苔的目光重新落回折子上,心思却活络起来。


    顺崽提出的“埽工”结合苇网加固的想法,确实是因地制宜的好法子。但纸上谈兵易,落实下去却千头万绪。钱粮、物料、征集民夫、工部匠作司的技术指导、地方官吏的执行力……环环相扣,哪一环出了问题,都是人命关天。而且顺崽那个“特议组”的名头,也得在他亲自出场前,先垫垫底,免得那些老狐狸初次听闻太过惊诧。


    她提笔,在几份关于黄河备防的奏折上,用朱批写下清晰的指令:


    “工部:速令河南、山东、直隶河道总督府据实报来各险工处详细地形水势图,着令经验丰富之老河工同往勘查,详述往年所用物料、工法及成效利弊。着工部匠作司精选熟悉埽工之老匠,三日内至值房候命。”


    “户部:核算现有库银,厘清可用之粮米储备。即日起,筹措采购上等麻绳、毛竹、芦苇(需密实坚韧者)、秫秸、壮柳条枝及铁料(用于桩头钩连)。先行核算五十万两预备银,待详细计划呈上再酌情增拨。严令所购物料不得以次充好,违者严惩不贷。”


    “吏部:发文沿河州县,命其严加督促里甲预备民夫,登记造册,并安抚民心,宣扬朝廷此番备防决心。凡因工致伤、致死者,由地方官核实上报,按例抚恤,不得拖延克扣。若有怠政扰民者,即刻拿问!”


    批完这些,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皇帝虽小,但皇太后代行政令已久,这朱批便是最高指令。她提前将这些执行层面的铺垫做好,等顺崽的“金点子”抛出时,才能有更坚实的根基。这不仅仅是帮儿子减轻负担,更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扯皮,能在汛期前争取宝贵的时间。


    午后,阳光偏西。顺崽在宫女轻柔的呼唤中醒来,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一歪头就看见木苔含笑坐在一旁。


    “醒啦?睡得可沉,小猪似的。”木苔笑着递过温热的帕子。


    顺崽下意识接过擦脸,脑子慢慢回笼,猛地想起:“皇额娘!那个……那个‘特议组’!”


    “是‘防汛抗旱救灾特别议事小组’。”木苔一本正经地纠正,眼里满是笑意,“放心,没忘。人我都给你叫来了,就在西暖阁候着呢。”


    顺崽立刻精神抖擞,三两下爬下软榻:“快快快!朕要更衣!穿那个绣了小小金龙的常服!气势足!”


    西暖阁内,气氛略显紧绷。睿亲王多尔衮坐在上首左侧闭目养神。工部尚书图海和户部尚书巴哈纳垂手肃立,另外几位议政大臣相互交换着眼色,对于今日不寻常的午后召见,以及传言小皇帝昨日“登高望月”后突有“妙想”,皆心怀揣测。太后的几道急旨朱批他们也传阅了,要求明确严厉,透出不同寻常的决心。难道小皇帝……真有什么惊世高见?


    帘子打起,木苔牵着换好崭新常服的顺崽走了进来。顺崽努力板着小脸,试图展现帝王的威严,但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兴奋和新奇。


    “臣等恭请皇上圣安,太后慈安!”众人连忙躬身行礼。


    “众卿平身吧。”顺崽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些,“今日召各位爱卿来,是为黄河防汛之事。朕近日思之良久,忧心如焚……”他顿了顿,在木苔鼓励的目光下,直接切入核心,“故朕决定,成立一个‘防汛抗旱救灾特别议事小组’,专责统筹此事!”


    “特……特议……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这名字着实拗口又新鲜。但睿亲王缓缓睁开了眼,目光如炬地看向小皇帝和他身旁的木苔。


    “对!”顺崽挺起小胸脯,“朕任命工部、户部为特议组核心成员!睿亲王总领其事!”他先点了核心,然后把昨晚和皇额娘讨论(实则是他搜到的知识)的“妙法”一股脑倒了出来,依旧是那个充满童趣却直指关键的比喻:“……河水凶险处,用那草席土包,层层叠叠压实,像裹粽子一般!里面再填上密密的芦苇网子,水冲过来它就陷进去了!关键地方要用这种‘埽’,还得有经验的老河工领着,不能乱放……”


    虽然用词稚嫩,但核心意思清晰无比:材料(草席、土、密实芦苇网)、工艺(层层压实、内设缓冲网)、实施(重点险工、依靠老河工经验)。结合木苔上午的朱批内容(物料采购、民夫征集、技术支持、抚恤),瞬间填补了操作层面的细节。


    阁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工部尚书图海眼神越来越亮,他主理工部多年,河道工程也是本分,立刻敏锐捕捉到小皇帝这“粽子埽工配苇网”的点子虽然名字古怪,但其原理与加固河堤薄弱环节的传统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那“密网陷水”的比喻,暗合了加强结构韧性、分散水势冲击的关键!他越琢磨越心惊,忍不住脱口而出:“皇上此法……此法精妙!苇网固埽,可增其韧性与稳固!选险工施为,正是要害!”他激动地都忘了自称“臣”。


    户部尚书巴哈纳也反应过来了,钱粮是保障,立马跟上:“皇上英明!太后朱批已命户部筹措物料,只是这芦苇网子需大量密实上品芦苇,恐需专向产地大量采购,麻绳用量也将剧增……”


    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皇上年幼,思虑却深远。此‘特议组’正合其宜!由臣等分头督办,方可令这草席土包的‘粽子’,裹得又快又好!”


    “正是此理!”顺崽见大家接受度良好,还夸他点子好,简直心花怒放,成就感爆棚,“特议组即刻开始议事!图海尚书,你让匠作司快点画大大的图来给朕看!还有,老河工的经验最宝贵,不可怠慢!巴哈纳尚书,钱粮要够!不够再想办法!”他终于体会到了“指挥若定”的感觉,小手一挥,发出了第一个真正具有实质意义、关乎国计民生的指令。


    一场围绕如何高效“裹防洪粽子”的务虚会谈,迅速变成了以材料、技术、资源调配为核心的实干会议。睿亲王掌控全局,协调各方;工部专攻工程细节,落实埽工与苇网结合的技术标准;户部全力保障钱粮物料到位;议政大臣们补充执行层面的协调与监督。


    木苔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挂着欣慰的笑意。小皇帝顺崽站在椅子边上,努力踮着脚听臣子们讨论那些他听不太懂又觉得好像很重要的细节(比如苇网经纬密度多少合适、柳条桩的排距……),小脸上一会儿好奇一会儿茫然,但那份专注和“这事很重要”的认真劲儿却清晰可见。


    第一份由他这只误入深宫、自带搜索金手指的熊猫小皇帝主导的“基建工程”,终于在一个午后,于慈宁宫西暖阁,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被稚嫩却充满希望的声音种了下去。接下来,就看它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长成怎样一副足以抵挡洪水的坚韧模样了。


    第54章


    慈宁宫西暖阁关于“裹防洪粽子”的议事,在睿亲王多尔衮雷厉风行的掌控下迅速推进。


    “……工部匠作司会同河工老把式,十日内必须核定标准:苇网编织密实度、草席尺寸规格、土料配比及压实工序!”多尔衮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目光扫过工部尚书图海,“图海大人,此为根基,不容半分差池!延误一日,提头来见!”图海浑身一凛,躬身道:“臣领旨!必当全力以赴!”


    多尔衮转向户部尚书巴哈纳:“巴哈纳大人,山东济宁州、河南开封府两处大型芦苇荡,务必派得力干吏持本王手令坐镇督办,价格公允,严防奸商囤积、哄抬!麻绳、秫秸、柳条,五日内至少凑齐预计总量的三分之一!后续源源不断!钱不够?”他冷哼一声,“查!本王倒要看看,赈灾的银子都烂在哪个仓库底了!该动就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巴哈纳额头冒汗,连声应是,心里盘算着该拿哪个撞枪口的皇商“祭旗”以迅速筹措第一批银两。


    关键在人选。


    多尔衮的指尖重重敲在铺开的《黄河河道总图》上,目光锐利如鹰隼:“河道总督杨方兴,老成持重,于河南河道情势了然,坐镇开封统筹全局,居中调度粮秣物料、民夫分配!”他点了河南总领人选。


    他的手指挪向山东段一个醒目的标记点——曹县决口旧址。“此处,前年虽经抢堵,根基未稳!今春水势已显异动!此是重中之重!”多尔衮的眼神扫过几位面有豫色的议政大臣,“必须派一个既能做事,又足够狠,敢得罪人的人去!且此人必须懂河工,至少懂几分!”现场一时沉默,这差事,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极可能就是替罪羊,尤其汛期将近,压力山大。


    “臣……臣或可……”一位吏部侍郎试探着想毛遂自荐点稳妥之处。


    “本王举荐一人!”多尔衮的声音斩断犹豫,目光直接投向角落一个一直沉默肃立的年轻官员——翰林院编修刘藻。此人清瘦,目光却沉稳内敛,因一篇治理河患的策论深得当朝几位大儒赏识,虽品阶不高,却是有名的不畏权贵、较真务实。“刘藻!”


    刘藻猝然被点名,急忙出列:“王爷。”


    “你的那篇《论河患疏浚并重说》,本王看过,切中时弊!纸上谈兵终是虚妄。你可敢去那曹县险工,做这第一线的‘督河御史’?给你临机专断之权,三品以下河道文武官吏,若有懈怠推诿、中饱私囊者,你可先斩后奏!但,”多尔衮语气陡然凌厉,“若因你延误、轻慢、不懂装懂而误了工程,本王亲自送你九族上路!”


    这任命,风险与权力都大得惊人!连木苔在帘后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小顺崽虽然听不懂“先斩后奏”后面的狠话,但感觉气氛骤然紧张,小手不自觉抓住了木苔的衣袖。


    刘藻面色白了白,随即涌上一股决然。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清晰:“臣,刘藻,领旨!必不负皇上、太后、王爷重托!以曹县大堤为家,以河工之命为重!堤在人在,堤溃人亡!”这不仅是承诺,更是立下了军令状!一个七品编修,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拥有了极大的权力,也背负了泰山压顶的责任。


    顺崽听着这份狠厉与决绝,小心脏咚咚直跳。他拉了拉木苔的袖子,小声问:“皇额娘……那个人……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看着地图上那个标记点,似乎想象到了滔天洪水的可怕。“会……会死吗?”他的熊猫直觉让他对这个被“推出去”的官员本能地感到担忧。


    木苔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低语安抚:“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刘藻有才华,也有胆魄,这是他的机会。”她看着刘藻,眼中有着一丝敬佩和怜悯,“有王爷在后面撑着,他会尽力。顺崽不怕,我们要做的,是为他们尽力提供支持。”


    郑亲王济尔哈朗这时开口:“十四弟举荐甚是!不过,仅刘大人一人身兼文武、临机专断,且职卑年轻,恐地方官吏阳奉阴违者不少。不如遣一员宗室干将为‘巡河钦使’,有身份震慑宵小,同时也能襄助刘大人,并作为王爷耳目?”他建议道。


    济尔哈朗老成持重,考虑得更周全。


    多尔衮略一思忖,点头:“好!着贝子硕塞为巡河钦使,统领护河标营,兼查地方吏治,协理物料民夫!刘藻主事,硕塞坐镇弹压支持!”硕塞是肃亲王豪格之子(皇太极之孙),年纪轻但有勇力,为人也算方正,身份贵重可镇场面。此二人搭档,一个懂行肯干,一个能压阵协调,算是最优解。


    至此,黄河防汛的人事骨架初步搭建。河南、山东、直隶分段督办,关键险工曹县由刘藻主事、硕塞护持。一道道带着睿亲王滚烫印信、措辞严厉如同催命符的谕旨立刻发往各地。


    木苔看着那份刚刚出炉、墨迹未干的官员派遣名单,心中沉沉。这名单,是用权力和重压临时搭建的堤坝。她心中默念: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是顺崽第一次动用“金手指”参与国策,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干预”是否能带来好结果的试金石!


    就在这时,苏茉儿上前轻声在木苔耳边通禀:“启禀太后、皇上,科尔沁亲王吴克善之女孟古青格格、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阿拉坦琪琪格格已在侧殿候见。”


    沉闷严肃的议事气氛被瞬间打破。顺崽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忘掉了刚才的沉重,带着点兴奋和好奇看向木苔。


    木苔收敛心神,轻声道:“先让她们在侧殿稍作休息,待我和皇帝处理完政事。”


    “喏。”苏茉儿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去外面传达消息。


    不一会,多尔衮等人商议的也差不多了,知晓太后待会要找见科尔沁来的贵女,便纷纷告辞。


    待到他们离开后,木苔这才对苏茉儿说道:“宣她们进来吧。”她特意看了看还有些懵懂的顺崽,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意在提醒他注意仪态。


    殿门缓缓开启。


    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位草原明珠。


    前面一位,约莫十一二岁光景,身形已略显少女的娉婷,正是孟古青。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符合宗室身份的香色旗装,梳着精致的两把头,上面簪着珊瑚珠花和点翠小凤钗,华丽耀眼。然而,与这身精心装扮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那张如带露玫瑰般娇艳却绷得紧紧的小脸。


    下巴微扬,嘴唇紧抿,一双本该明媚的大眼睛里蕴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她依着嬷嬷教导的标准姿态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清亮却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臣女孟古青,恭请皇上圣安,太后慈安!”那“臣女”二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强调自己并非任人摆布的礼物。


    在她侧后方,年龄略小一两岁的阿拉坦琪琪格显得活泼得多。


    她穿着一身更活泼的茜红色骑装改良的旗装,小鹿般灵活的大眼睛亮晶晶地,好奇地、甚至是有些急切地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以及坐在高处的两个人。她的行礼带着草原儿女的干脆利落,声音像草原百灵鸟一般清脆,用满语说道:“琪琪格拜见皇上!拜见姑奶奶!”


    她甚至没用人教规矩的“臣女”,直接用了血缘上的亲昵称呼,一声“姑奶奶”更是拉近了距离,透着天然的亲近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尤其当她偷偷抬眼看到宝座上那位清秀的小皇帝时,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顺崽瞬间就被琪琪格的活泼和甜笑吸引了,她像草原上的小太阳,光芒四射,让他也忍不住跟着咧嘴笑了笑,又赶紧在木苔的无声提醒下绷住小脸。


    木苔看着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孩,心中那盘棋越发清晰。


    她目光柔和地落在孟古青身上:“好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孟古青依言抬起下巴,那紧绷的眉眼和小小的娇蛮并未完全散去,但面对太后的威严,她还是竭力维持着表象的恭敬。


    “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木苔的语气充满长辈的关怀,化解着略显紧绷的气氛,“以后就安心在宫里住下,跟自家人一样。”她微微倾身,带着点神秘的笑意,对着两个女孩,目光却在孟古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哀家,可是为你们准备了些有意思的事儿呢……”


    孟古青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这位姑母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洞察,仿佛轻易就能看穿她那层伪装的骄傲。


    琪琪格则立刻雀跃起来:“姑奶奶,是什么好玩的事呀?”


    木苔但笑不语,视线转向身边努力挺直腰板、想表现成熟的小皇帝:“皇上开心了,这是又有伴了。”


    顺崽赶紧点点头,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笑容甜甜的琪琪格,对那位看起来不太好靠近的孟古青,则有一点点本能的不太喜欢。


    宫外,刘藻带着沉重的使命和微薄的盘缠,骑着一匹瘦马,在几名亲兵护卫下悄然离京,直奔黄河险滩曹县。他的前途,如同那浑浊汹涌的黄河水,前途未卜。


    宫墙内,新来的两位科尔沁格格,怀揣着不同的心思,踏入了这个巨大的、充满规则与变数的金丝牢笼。她们的命运轨迹,将被木苔这位来自未来的“饲养员”,强行扭转并融入王朝巨变的长卷之中。


    第55章


    安置两位格格的任务落在了苏茉儿身上,琪琪格被安排在了景阳宫西侧阁,紧邻顺崽日常读书玩耍的澄瑞亭,这让她开心不已,而孟古青则被安排在更加安静雅致的静怡斋。


    苏茉儿行事周全,按照木苔的暗示,琪琪格的住处点缀了不少色彩鲜艳、充满童趣的摆件和草原风情的挂毯;而静怡斋的书案上,则悄然放了几本精心挑选的、带有绘图插页的《本草图谱》和记录民间验方的札记。


    然而,第二天清晨,木苔召见两位格格至慈宁宫用早膳时,孟古青的脸上就挂不住了。


    膳桌上精致异常。顺崽虽然努力维持着皇帝形象,但小嘴还是被美味的豆沙卷、翡翠虾饺塞得鼓鼓囊囊。琪琪格则完全不拘束,大口吃着草原风味的手抓羊肉,小脸吃得油汪汪,还不时把觉得好吃的点心推给顺崽:“皇上!这个好吃,你也尝尝!”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吃得热闹非凡,像两个分享零食的小玩伴。


    唯独孟古青,心事重重,她看着琪琪格“不守规矩”的举止和小皇帝竟然也毫不在意地接受,心里本就拧着一个小疙瘩。


    再看到琪琪格被安排在那么方便、近乎纵容的住处,而自己却被“发配”到满是药味旧书的地方……更让她感到委屈和不公,她可是吴克善亲王的嫡女!琪琪格的身份可比不上她,甚至辈分上都得叫她一声姑母。


    席间,木苔状若不经意地提起:“哀家昨日做梦,又梦见草原上又遭了白灾(雪灾),牲畜冻毙不少,人也病倒了许多。路途遥远,太医院鞭长莫及。唉,若是有通晓医理的女子,能在寒冬里为牧民接生羔羊、包扎冻伤、辨识些驱寒活血的草药……不知能救下多少性命。”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孟古青。


    孟古青捏着银筷的手指微微用力,她想起去年冬天,部族里的牲畜成片冻死,连带着好多体弱的老人和小孩子也没熬过去。


    她阿布(父亲)焦头烂额,派出去的求医队伍几乎都冻在了半路。


    那时候,部落里的萨满和唯一的汉人郎中都忙得脚不沾地……要是有更多的人懂,或许……


    可让她去学?堂堂亲贵之女,成天围着药罐子和病人转?孟古青高傲的心里涌起极大的排斥和轻视。她闷闷地放下几乎没动的银丝粥:“臣女饱了。”


    木苔并不点破她的情绪,转而问道:“你们初来乍到,可有什么地方想去瞧瞧?或者喜欢做什么?”


    琪琪格立刻举手:“姑奶奶!我想去御花园!听闻宫里御花园是最漂亮的,还想看看皇宫最漂亮的大树!”她兴趣点很明确——漂亮。


    顺崽也来了兴致,兴致勃勃:“朕带你去!我知道哪棵树最高,哪棵树最大!还能……”他想到什么,瞄了一眼木苔,把“爬树”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还能告诉你那些树都有多少年了!”


    木苔微笑着应允,又看向孟古青:“孟古青呢?”


    孟古青撇过头去,看着窗外琉璃瓦上反射的冷光,硬邦邦地说:“臣女就在静怡斋看书,不去给姑母添乱了。”


    这几乎就是顶撞了,气氛一时有些僵,琪琪格看看孟古青不悦的脸,又看看顺崽和太后,想说什么又没敢。


    木苔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静怡斋的书,确实值得看。哀家给你寻了一位学识渊博的师傅——太医院的王太医,他不但精通岐黄,更于古验方收集整理颇有心得,你上午便随他研习药理吧。”


    晴天霹雳!


    “什么?!”孟古青瞬间忘了规矩,猛地转过头,那张精心打扮的小脸因震惊和愤怒而涨得通红,娇蛮之气彻底压过之前的隐忍,“让我去学……跟……跟太医……学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尖锐了几分。让她一个蒙古贵女,去跟那些身份低微的太医混在一起?这不是折辱是什么?!


    “*孟古青!不得无礼!”木苔声音一沉,属于太后的威仪瞬间弥漫开来。


    孟古青被呵斥得一震,对上木苔那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底那股怒火像被泼了盆冰水,瞬间熄灭大半,只剩下屈辱的冰凉和不甘。


    她咬着下唇,眼圈迅速红了,小胸膛剧烈起伏着,却倔强地不再说话,只是别开了头,肩膀微微颤抖。


    琪琪格吓得大气不敢出,顺崽也紧张地放下了筷子,一脸担忧地看着木苔,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学医让孟古青这么生气,但感觉气氛非常不妙。


    木苔看着女孩强忍泪水的委屈模样,知道强压只会适得其反。


    她放柔了声音,却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哀家说过,这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消遣。它关乎人命,关乎生离死别,你要知道那往年上报的折子中,薄纸后面,是成千上万冻饿病痛、呼号待援的牧民!不是要你抛头露面悬壶济世,但懂得,就意味着一份希望,一种在绝境中也能伸出一只手的力量!”


    她站起身,走到孟古青面前,递过一方锦帕,语气又缓了下来,带着一□□导:“你若有心,学到的本事,未必不能成为将来你襄助你阿布、佑护你部族子民的臂膀。这宫中多的是会吟诗作赋、描龙绣凤的贵女,哀家却需要一个能记住哪些草药可治冻疮,哪种针法能最快止血的女子。你,难道只能做个花瓶?”


    最后这句,如同针尖,刺中了孟古青那颗骄傲又迷惘的心。


    花瓶?她当然不甘心只做花瓶!可是……她低着头,看着锦帕上精美的凤纹,心里天人交战。巨大的委屈和被“轻视”的感觉仍在,但木苔那句“佑护部族子民”……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湖激起了微弱却清晰的涟漪。


    木苔不再多言,将锦帕塞在她手中,转而对琪琪格和顺崽说:“你们去御花园玩儿吧,正好让苏茉儿带新来的琪琪格认认路,顺崽,照顾着点妹妹。”念及想培养两人感情的事,木苔故意模糊两人之间的辈分关系。


    琪琪格如蒙大赦,立刻起身:“谢谢姑奶奶!”拉起还有些愣怔的顺崽就跑,巴不得立刻逃离这压抑的氛围。


    暖阁里只剩下木苔和依旧僵立着的孟古青。


    良久,孟古青抬起通红的眼,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姑母,为什么……是我?”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被推入这个“火坑”。


    木苔叹了口气,拉着她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坐在旁边的软榻上:“因为哀家看到了你。你的聪慧,藏在你的骄傲下面。你的心气,远比旁人想象的要高。让你去绣花作诗,那才是折辱了你。学医救人这条路难,可通向的地方……远比那高墙深宫里的金丝牢笼,更广阔、更值得!”


    她用手指轻轻拭去孟古青滑落的一滴泪,语气充满了期许,“给姑母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孟古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把头埋在木苔的肩膀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那委屈、不甘和心底深处一点点被搅动的不安分,都化作了泪水。木苔知道,这道坎,算是勉强踏过去了。


    接下来的路,还得靠这小丫头的倔劲儿和她自己的引导。


    另一边,御花园的嬉闹声打破了先前的沉重。


    顺崽指着堆秀山上最大的一棵罗汉松,对着身边雀跃的琪琪格得意道:“看!那个最大!秋天上面还会结好多果子,像小灯笼!还能吃……”他差点又说出“爬上去摘”,赶紧打住。


    琪琪格眼里全是崇拜的星星:“哇!皇上好厉害!知道得真多!我们能……嗯,离近点看看吗?”她眼神灵动地看着小皇帝,满是期待。


    顺崽立刻被这种崇拜的眼神鼓励了:“当然可以!走!朕带你去!”他自然而然地牵起琪琪格的手,两人像两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往堆秀山方向跑,苏茉儿和一众太监宫女无奈又好笑地在后面紧跟。


    玩累了,两人坐在澄瑞亭里歇脚。顺崽献宝似地让人端上来他悄悄藏在亭子石桌下的点心——一碟撒了葡萄干和核桃仁的奶酥,还有一小碗的甜奶酪。


    琪琪格眼睛亮得惊人:“皇上!你真好!我最爱吃这个了!”她拿起一块奶酥就往嘴里塞,吃得满足又毫无芥蒂。


    顺崽被她直白的快乐感染了,也笑眯了眼。他想起自己的“重大任务”,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琪琪格,你知道朕在做什么大事吗?”


    琪琪格嘴里塞着东西,含糊地摇头。


    顺崽得意地摊开一张小地图(当然是简化版),指着上面的河流和几个点:“朕在救很多很多人!朕有个‘特别小组’,专门在捆‘大粽子’挡洪水!”他用他那稚嫩的语言解释着黄河防汛,还不时在地图上点一点:“这里……要用好多好多草席包土……这里,要那种密密网子扎起来……”


    琪琪格听得似懂非懂,但“大粽子”“好多网子”这些词让她觉得很有意思。“皇上真厉害!连那么大的水都能挡!”她无比真诚地赞叹,那份毫不掺假的崇拜让顺崽的成就感达到顶峰,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飘荡在亭中。


    而被苏茉儿半哄半劝带进太医院内设书房的孟古青,此刻正面对着面无表情的王太医和几大摞散发着陈年药味的典籍。王太医递给她一本《雷公炮炙论》,让她抄写前十页。孟古青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陌生药名“炮炙”方法,一股浓烈的屈辱感再次翻涌,狠狠把笔摔在了桌上!墨汁溅上了她簇新的香色衣袖。


    木苔此时却不在调解矛盾,她来到了位于慈宁宫后一处不起眼、特意改造过的偏殿——她未来的医药“实验室”。


    看着那些被妥善保存的发霉豆腐块、几头饱满的紫皮大蒜、以及小心翼翼移栽在暖棚木槽里、刚冒了点新绿不久的青蒿,眼中闪烁着探索的光芒和不容失败的决心。


    第56章


    曹县,黄河故道险工段。


    泥土混合着尚未解冻的冰碴,被呼啸的寒风卷起,抽打在人的脸上刀割般生疼。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从上游涌下,带着沉闷的呜咽,冲撞着去年才勉强堵上的决口位置。


    堤坝下,民夫们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单衣,喊着低沉号子,用简陋的工具艰难地挖掘着硬梆梆的土层,将秫秸、草席和土石层层叠压。


    监工的小吏缩在避风的土坡后,搓着手,呵斥着进度缓慢的民夫。


    新任“督河御史”刘藻,穿着满是泥点的青袍,几乎快看不出底色,早已没了翰林清流的半点风雅。


    他蹲在堤岸边,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看着被河水反复冲刷、已经开始松动下陷的一段草埽(草席裹土压实捆扎成的防护体),河水像是窥探到了猎物的破绽,正集中力量撕咬着这里。


    “刘大人!刘大人!”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连滚带爬跑来,帽子都歪了,“不行啊!苇网!工部发来的苇网根本不够密实!稍微用点劲就扯坏了!放下去没半天就叫水冲散了!这怎么捆粽子?!”


    刘藻的心猛地一沉,苇网!关键的材料!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这些日子,他白天在工地上连轴转,查看每个险点,组织抢修;晚上在四面透风的临时值房里核对物料清单、核算人力需求。


    他亲自去上游勘察水情,险些掉进黄河,缺衣少食的民夫暴动过一次,也是他豁出命去弹压安抚,人已瘦脱了形,全靠一股韧劲撑着。


    “哪里采购的?!”刘藻声音嘶哑。


    “说是……是山东布政使司拨出来的库底子……”工头不敢看他眼睛。


    “混蛋!”刘藻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土上,冰冷的刺痛感丝毫压不住怒火。层层盘剥,连保命的材料都敢以次充好!“立即停工!这些烂货统统堆到堤下空地!去找管河同知(河道总督府辖下的官员)来见我!”


    刘藻强压怒火处理着眼前的烂摊子,他亲自带着几个亲兵翻检那些劣质苇网,一边记录劣品特征数量,一边在心头飞速盘算:等工部从开封那边调?来不及!本地采购?他想起初来时那个被他查出贪墨工料、已丢官查办的前管河同知,当时他搜剿出的几处隐藏仓库里,似乎有堆放过类似麻绳芦席的痕迹……


    “快!拿我手令!”刘藻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对亲兵下令,“带一队人马,去查抄那个孙国栋在曹县西郊的粮店后仓!动作要快!再查他在本地的所有宅邸别院!给我翻!凡是捆扎之物,无论是麻绳、麻袋、还是库存席子!一律就地查封征用!若有反抗、阻拦,以延误河工论处,格杀勿论!”他知道这会引起地方震动,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先弄到应急材料补窟窿才是关键!


    亲兵领命如风般去了,刘藻看向下游一处水流更急的回湾处,那里几个老河工正聚在一起激烈争论着什么。


    “怎么?”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褶子深得像刀刻的老河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刘大人,不成!按您交代的,想在这水流最凶的地方先下大埽……可这破苇网不顶用,草席捆下去,底下那层土吃不住劲,根脚软烂了!水一冲就散!根本扎不稳根啊!”老河工脸上尽是忧急。


    堤坝就像房子,根基不稳,上面再捆也白搭!而草席埽最关键的,就是打牢底部根脚桩。可这里的土层常年被水冲刷,稀软如泥!


    就在刘藻心急如焚,思考着是不是冒险让民夫下水打深木桩加固底部时,一骑快马奔来,是他的一个亲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大人!贝子爷到了!”


    巡河钦使贝子硕塞,终于带着他的一营标营兵马(约五百人)赶到。


    马蹄踏起烟尘,盔甲鲜明。硕塞翻身下马,年轻英武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目光扫过混乱泥泞的工地、疲惫不堪的民夫和面色憔悴的刘藻,眉头也锁紧了。


    “贝子爷!”刘藻顾不上客气,立刻将劣质苇网和根脚不稳的问题简要说了一遍。


    硕塞听着,眼神越来越冷。他走到河边那处险湾,蹲下身看了看河水冲刷的情况,又抓了一把岸边的泥土,感受那稀烂的质感。他站起身,看向正因底脚不稳而被迫停下工作的河工们,年轻气盛的脸庞上露出一股剽悍之气。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


    “标营听令!”硕塞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沙场征伐的杀气,“立刻去附近,伐那些碗口粗以上的小柳树!粗枝作桩,细枝编筐!给老子砍!敢阻挠砍树者,一律抓起来!”他指着刘藻,“刘大人,你带人教他们捆筐!先把装了碎石的柳条筐沉下去当底座!试试稳不稳根基!人手不够,老子还有兵!都给我搬石头去!”


    硕塞这简单粗暴的命令一下子打开了思路,柳树坚韧,就地取材快!柳筐盛石做底座,沉下去既能护住软泥不被冲刷,又能给上面的草席埽提供更坚固的支撑点!这虽然可能效率低一些,但胜在材料好找,方法可行!


    刘藻眼中迸出希望:“贝子爷此法可行!下官这就带人示范柳筐编织!”他立刻与那老河工商议细节。一群兵卒在硕塞的催促下,冲向堤岸远处的河滩柳树丛,一时人声鼎沸,铁器叮当作响。


    一场关于如何打好堤坝“地基”的紧张博弈刚开个头,千里之外,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里,一个小脑袋正埋在一张巨大的、标记繁复的地图卷宗里。


    顺崽最近格外关注他的“防洪大业”,刘藻、硕塞抵达曹县后每隔三天就用八百里加急递回的折子(有时字迹潦草甚至带着泥水印),都由苏茉儿或木苔亲自念给他听。


    他大概能听懂进展缓慢、材料不行、有人捣乱、河水很凶这些关键信息。每次听到“险情尚在”“民夫冻伤者众”“苇网不足”之类的字眼,小皇帝的眉毛就皱得紧紧的,连最喜欢吃的蜂蜜奶糕都放慢了速度。


    这天,刘藻的急报再次送达,木苔特意拿来给顺崽看,上面赫然写着劣质苇网问题已局部解决(靠硕塞的“暴力”砍树和临时柳筐),但根脚不稳的问题依旧严峻,尤其在一处回湾处,水流冲击点集中,打桩极其困难,试了几次柳筐沉下去依然有漂移风险。


    顺崽急了。他攥着小拳头,在地图上来回找那个“回湾处”。木苔指着上面一个用醒目的朱砂圈出的险点标记。


    “就是这里!水太凶了!”


    顺崽盯着那个标记点,小脸绷得严肃。他想起了和皇额娘在暖阁里“百度”时看到的画面。他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巨大的信息流在他脑海中翻涌:水流冲击力、堤坝加固、基础稳定……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小手指着地图上那处回湾点下游不远处一个标记着废弃水闸的位置,脆生生地喊出来:“这里!皇额娘!这里可以试试!”


    木苔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这里是……一个前朝废弃引水渠的旧闸门?”


    “对!”顺崽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试图把看到的图像信息转化为语言,“我看……我看到过!那种很急的水,冲到墙边,要是……要是在冲过来的方向上……嗯,造一个……一个……”他努力想词,“一个斜斜的鼻子!水撞到鼻子会朝两边……嗯……滑开!就不那么凶了!而且鼻子后面还会……还会凹下去一点,水在里面打转转,力气就小了!”他形容得颠三倒四,小脸憋得通红。


    木苔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分水尖?导流墙?!以及水流在“鼻子”后方的涡漩减速区?!


    顺崽看到的是水工建筑物中的鱼嘴分水坝(类似都江堰原理的一个简化分支)或者导流墩、丁坝的示意图!


    “顺崽!你是说……在这里,对着水流来的方向,造一个类似尖角的东西,把水流挑开?像鱼嘴那样分开?”木苔激动地确认。


    “嗯嗯!对对对!分水!”顺崽用力点头,又指着图纸,“然后造这个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大石头填在下面,就像贝子爷用柳条筐那样稳!这样回湾那里的水不就变小了吗?水小了,根基不就好打了吗?”他逻辑清晰地提出了解决方案。


    木苔震惊地看着他。这孩子不只是“百度”信息,他已经在尝试理解、转化,并用稚嫩的方式提出解决问题的关键思路!丁坝或导流墩的设置,确实可以改变水流方向,削减主水流的冲击力量保护特定岸线!这思路放在古代水利工程中,也是极其关键的!


    “好!太好了!顺崽真是最聪明的小皇帝!”木苔毫不吝啬地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立刻拿起朱笔,在刘藻那份急报的空白处,用小皇帝的口吻(稍加润色)写道:


    “刘藻、硕塞览奏。回湾水急,根脚难固,朕心甚忧。兹思得一法:于上游入湾水急之处(附图点),择地筑一三角‘束水挑坝’(丁坝)(用条石、柳筐大石加固基脚),前锐后丰,横入水中,束逼水流转向离岸、或分其势。水势锐减,则堤脚可固。可询当地老河工,度其可行否。此法若成,功莫大焉!钦此!”


    她飞快地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草图:一个突出的尖角,后面一个相对稳固的基座。


    这份带着小皇帝“灵光一闪”和简笔图的“谕示”,立刻被封入密匣,以最快的速度发往曹县前线。顺崽看着那封承载着他“妙计”的信被送走,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仿佛一个重大的发明成功即将诞生。


    就在此时,静怡斋方向传来一声愤怒的尖叫!


    “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是孟古青!


    木苔和顺崽都吓了一跳,苏茉儿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片刻后,苏麻表情古怪地回来禀报:“禀太后、皇上,是孟古青格格……她……她似乎想把那霉变的豆腐干……当作调料,给……给炖了?”苏麻自己都差点说不下去。


    原来,王太医今日讲到古人尝试用各种“发酵”“霉变”之物入药的模糊记载,其中提到了点腐乳(并未详说制作过程)。


    孟古青本就烦躁,想起太后偏殿里那几盒用木盒装着的、散发着怪味的“霉豆腐”,潜意识里觉得这或许就是太医说的“贵重奇药”?或许做好了能得到夸赞,摆脱这无聊的差事?她趁人不备偷溜进偏殿,把最大一块发霉最重的豆腐干拿出来,想模仿草原上炖肉加料,结果那冲鼻的霉味和滑腻的触感彻底突破了她娇生惯养的承受极限!


    孟古青站在桌子旁,手里捏着那块令人作呕的霉豆腐,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恶心、羞愤和巨大的挫败感,气得浑身发抖。


    旁边的食盒里,还有被她打翻的炉子和半熟却染上怪味的炖肉……


    木苔赶到时,又好气又好笑。


    但当她看到孟古青那双被气出的泪水冲得闪闪发亮却依然倔强不服输的眼睛时,心念微动。这丫头,虽然方式错了,但她竟敢动手去尝试接触这些“奇怪”的东西?这份行动力,这份哪怕带着赌气色彩的探索欲,反而是……好苗头?


    木苔走到吓傻又气得快哭出来的孟古青面前,并没有斥责,反而拿起那块让孟古青避之不及的霉豆腐,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平静地问:“孟古青,你知不知道,这看起来像烂掉的东西里,可能藏着能救下成千上万条人命的药?”


    孟古青愣住了,挂着泪珠的眼睛愕然地看着眼前平静异常的太后姑母。一股更大的惊诧和迷茫,彻底冲垮了她刚刚的羞愤。


    第57章


    静怡斋那场由霉豆腐引发的混乱,最终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平息了。


    木苔没有责罚孟古青偷溜进“实验室”和弄坏实验品的过错,那块珍贵的原始青霉素培养物算是彻底报废了。


    相反,她将那场混乱变成了一个“震撼教育”的现场,她严肃地告知孟古青,那些看似不起眼甚至“恶心”的霉变、发酵产物,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可能蕴含对抗恶性热症,如败血症的巨大潜能——这是多少代郎中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神药”雏形!


    孟古青当时被震得完全忘记了生气和委屈,只剩下一脸懵懂和难以置信的愕然。能救成千上万人的……药?就藏在……这烂豆腐里?她看着那块被自己嫌弃地丢开的“垃圾”,第一次对自己被迫学习的东西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敬畏又抵触的情绪。


    然而,这件事似乎微妙地触动了她内心某个开关。


    王太医第二天上课时,敏锐地发现这位娇蛮格格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不再摔书摔笔,偶尔他讲到某个药方或某种草药的特性时,那双带着倨傲的眸子里会飞快地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专注,尤其是在提到“退热”“消炎”“止血”这类效果时。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只会搞破坏的笨蛋,也许是木苔那句“能救成千上万人”太过沉重,总之,孟古青虽没表态,但她的身体语言开始不那么抗拒靠近药柜和书案了。


    与静怡斋这股别扭又沉闷的学习氛围,截然相反的是澄瑞亭日益升温的欢乐气息。


    顺崽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琪琪格待在一起。


    她就像蒙古草原上吹来的风,没有紫禁城的规矩束缚,带着纯粹的阳光和活力。


    更让顺崽开心的是,琪琪格从不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小皇帝——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有点害羞、有点贪吃、对什么都好奇的小伙伴。


    这天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澄瑞亭前的鹅卵石路上。


    顺崽正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这是他从脑海里搜索到的几个简单机械草图,打算试着向琪琪格解释一下他另一个朦胧想法:水力纺纱轮!当然,他用的是“大轮子,水流推,自己就织布”这种表述、。


    琪琪格盘腿坐在他身边的小软垫上,双手托着下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顺崽“作画”,时不时发出由衷的惊叹:“哇!皇上好厉害,画的真像!”其实在她看来就是一堆线条,但却丝毫不吝啬对皇上的崇拜。


    她完全不需要听懂,仅仅是被顺崽的兴奋劲感染就很快乐。


    说着说着,顺崽无意中溜出一句:“这个轮盘要是能转起来,再连上那头的机杼,咱们大清就再也不愁缺布了!”


    琪琪格歪着头,脸上露出清晰的疑惑:“机……杼?什么是机杼?愁布?”她听不懂“机杼”这个汉语词,后面的“愁布”也理解得模模糊糊。


    顺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光顾着自己想,忘了琪琪格刚来宫里没多久,汉语会说的不多。


    他用树枝指着地上画的一个“井”字框框,努力用蒙古语解释:“布!织布!用线!梭子咻咻跑!”还用手比划着穿针引线的动作。


    琪琪格恍然大悟:“哦!托布(蒙语:织布)!梭子……嗯嗯,明白了!”她开心地点点头。


    顺崽却有些苦恼了,他发现要跟琪琪格分享他“金手指”里的奇妙想法,最大的障碍不是想法本身,而是语言!许多精细的概念、他脱口而出的术语名词,琪琪格根本听不懂!这让他有点扫兴。


    就像发现了一个超级大宝藏,却无法跟最好的玩伴分享全部。


    /:.


    琪琪格敏锐地捕捉到了顺崽瞬间低落的情绪,她以为是自己太笨没听明白,她扯了扯顺崽的袖子,声音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皇上!琪琪格……琪琪格想学汉语,学说很多很多话,这样就能听懂皇上说的好玩东西了!”


    顺崽抬头,看着琪琪格亮晶晶、充满认真的眼睛,心头那点小乌云瞬间消散,立刻高兴起来:“真的?你想学汉语?”


    “嗯!”琪琪格用力点头,“学!皇上教我!”她立刻从旁边的食盒里(苏茉儿贴心准备的)拿起一块软糯喷香、撒着芝麻的糯米小方糕——这是宫里新做的点心,琪琪格特别喜欢,“说得好,给糕!”她笨拙地用刚学的汉语,加上动作表达交易条件——用点心鼓励自己学习。


    顺崽被逗得哈哈大笑,立刻来了精神:“好好好!朕教你。”他一骨碌爬起来,拉着琪琪格走到亭柱旁,指着光滑的红漆柱子:“柱子!”


    琪琪格立刻有样学样,踮着脚,小手摸着柱子,字正腔圆地喊:“猪(柱)……子(子)!”她学得很努力,但声调有点古怪。


    “噗——”顺崽忍不住笑出声,但赶紧鼓励,“对对对!柱子!不过‘柱’字要拉长一点点……再来!”


    琪琪格小脸憋得通红,又认真地喊:“柱~子!”


    “棒极了!琪琪格真聪明。”顺崽立刻拿起一块小方糕塞到她手里。琪琪格甜甜一笑,满足地把糕点塞进嘴里。


    接着是“桌子”“点心”“月亮”“太阳”“河水”……琪琪格学得磕磕绊绊,但态度无比认真专注。


    她不再只满足于用蒙语问“是什么?”,而是努力记住那些汉话名字,哪怕发得不准。


    顺崽则耐心十足,有时加上夸张的肢体动作解释意思,比如教“流”字时,他挥舞着双臂模拟水流奔涌的样子;教“急”字时,就做出跺脚抓耳挠腮的滑稽表情。


    苏茉儿在远处看着这对小儿女,一个教得不亦乐乎,一个学得全神贯注,连点心都忘了及时吃,不由得露出慈祥的笑意。


    日子就在这样的点滴中流过。


    琪琪格像一块渴望吸水的海绵,进步神速,她不再仅仅缠着顺崽玩闹,而是开始笨拙地询问他关于“防洪”“轮子”的事情。


    虽然她的理解仅限于“大粽子捆得很结实”“轮子让水推着干活”,但那份主动想要靠近顺崽思考世界的努力,清晰可见。


    她偶尔还会蹦出让顺崽和苏麻都惊讶的新学词汇:“图纸”“结实”“稳固”。这些词,竟然都是从顺崽念叨的河工事务中偷师来的!


    当然,琪琪格最熟练的领域还是关于吃和顺崽的一切。


    “皇上!饿!”


    “点心!甜甜的!”


    “皇上困了吗?琪琪格不吵!”


    “外面,冷!皇上加衣服!”


    这些充满关切和依赖的简单话语,她用越来越流畅的汉语说出来,如同一股温暖的溪流,滋润着顺崽那颗时不时被枯燥政务和责任压得紧绷的小心脏。


    他开始习惯在翻看那些头疼的、关于曹县工程的加急奏报时,旁边有个安静陪着、偶尔递块糕点的琪琪格。


    就在宫中这对小儿女进行着温馨“语言交换”时,曹县前线,刘藻、硕塞和小皇帝那份画着古怪“三角挑坝”草图的密旨,已经摆在了临时河工值房的粗木桌上。


    工棚里,气氛严肃。


    油灯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个关键人物的脸:刘藻依旧憔悴,但眼神专注锐利;硕塞甲胄未卸,带着赶路的尘土;两个本地最富经验、皮肤黢黑双手粗粝的老河工;以及两个工部派来的河道主事。


    “皇上此谕……此法……”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河工,指着那简陋图样上的三角尖角,眉头紧锁,“束水挑坝?束逼水流?想法是好的,但水流急成那样,普通的挑坝根本立不住!除非……用巨石!”


    “巨石?”工部主事立刻摇头,“此地无山,哪里来的大石头?运?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人力物力!”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那怎么办?皇上圣意不可违……”另一个主事忧心忡忡。


    “闭嘴!”硕塞年轻气盛,最烦这种“圣意不可违”的迂腐腔调,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皇上是叫我们来办事,不是叫我们来怕事的!圣意是要想法子解决问题!你们就给本贝勒想,用现在能有的东西,怎么在急水里造出个能稳住阵脚的‘三角尖’。”


    刘藻没理会争执,他死死盯着图纸上顺崽用朱砂画出代表基座的部分,又想起了硕塞之前指挥兵卒砍柳树编筐装碎石作底的法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拼接成型。


    “贝子爷!有法子!”刘藻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油灯下熠熠生辉,连日来的疲惫似乎被一种狂热的兴奋取代,“大石头没有,但我们有一样东西是前朝水闸拆下来的,有那些……厚实沉手的旧石闸门,还有些条石,我们可以……用柳条编网,加厚,编成大筐。”


    “像您之前想的那样,把这些拆下来的条石、大块残闸,像砌墙一样,用柳条网子一层一层榫卯相扣式地绑结实了!做成一个巨大的、有鼻子有棱角的石头‘粽子’,再沉到那急流处打基础,先稳住一点,然后在这个大石头粽子上,再垒土绑草席做后面的坝身。”


    榫卯结构!这个灵感,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阴霾,不是用柳筐完全包裹零散石头那样容易散,而是用韧性极强的柳条捆绑固定住那些巨大的石构件,使它们相互嵌合、牢牢咬住,形成一个坚实的骨架,再用土和草席在外围加固,逐步增大。


    刘藻越想越觉得可行,立刻在地上用石块和枯枝摆出了简易模型向众人解释:“你们看!这样,上下两块大条石,这里砍个凹槽……”他比划着榫卯接口,“再用柳条拧成粗绳,穿过预留的洞眼或者捆住凹槽处,勒紧,打死结,层层叠上,造一个……一个水下的大墩子,前面还能做出尖角!”


    两个老河工围着地上的模型,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们这辈子都是在河上摔打,深知材料有限时的艰难。此法听起来繁琐,但绝对比傻等巨石或者硬冲上去打散桩要靠谱,柳条的韧性,加上旧闸石的沉重和形状可利用,简直是天赐之合!


    “妙!”一个老河工忍不住拍大腿,“刘大人!这……这法子说不定真能成!”


    “材料现成,就是费点功夫!”另一个老河工也激动道。


    硕塞虽然没太听懂那些榫卯结构的细节,但他听明白了核心:用现有材料,造个巨大的、绑得极其结实的石头骨架沉底,这正合他“实干”的胃口。


    “好!”硕塞猛地站起,“那就干!刘大人,你指挥那俩老头琢磨怎么捆石头,标营的兵,都听你调遣搬石头!再不够人手,本贝勒亲自去押解一队富户家丁来做苦役,缺树条?周围几十里能砍的柳树,本贝勒给你打包票,三日内,老子就要看见那‘大石头粽子’下水!”


    军令如山,整个曹县工地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士兵们在刘藻和河工的指挥下,疯狂地砍伐柳树、剥离柳条、浸泡增韧。被查封的前河道官员府邸和仓库里的旧石料、残闸石被源源不断运到河边。


    工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木架,老河工们如同制作精密工艺品一般,用粗如儿臂的柳条绳,按照石头形状,小心翼翼地切割、捆绑,将巨大的石构件“榫卯相连”,一块块往上叠加、固定。


    这前所未见的“水利工程现场手作”吸引了无数目光。


    民夫们看着那些沉重的石头在柳条的捆绑下稳稳地聚拢在一起,*如同有了生命般朝着水流方向“长出”尖锐的棱角,都啧啧称奇。一种混杂着希望和劳苦的干劲,在这个冬日冰冷浑浊的黄河岸边,悄然凝聚。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想要见证这“榫卯石笼束水墩”的奇迹能否挡住狂涛,而这一切,都源于紫禁城深宫里那个爱吃爱玩、灵感忽至的小皇帝。


    此时的小皇帝顺崽,正享受着他与琪琪格“语言学习”的红利。他面前摊开一张地图,琪琪格坐在旁边,手里捏着一块半化的奶油酥,大眼睛看着顺崽在地图上比划。顺崽这次没有照搬脑海画面,而是努力用他能说出的、琪琪格或许能懂的话描述:


    “琪琪格你看!地图上,曹县……在山东。”他指着位置,“黄河……在这里扭了个圈,水特别凶,我们的人……在做一个大东西,用很多……很多石头。”


    他伸出双手画了个大圆,“用粗粗的……树枝,”他指着亭柱上的藤蔓,捆在一起,前面是尖尖的,他做出鱼嘴巴的样子。“推水!推远点!”


    琪琪格努力消化着这些词汇和动作。她指着地图上曹县标记点旁代表河道的蓝线:“这里……扭?水……呼啦啦凶?”她模仿大水的响声。


    “对对对!呼啦啦凶!”顺崽猛点头,“所以我们做……大东西,挡!”


    琪琪格皱着小眉头思索,忽然蹦出几个字:“……石头……尖尖……捆……打结?”她比划着打结的动作。


    顺崽惊喜万分:“没错!打结,捆得很结实很结实。”他没想到琪琪格竟然理解了“捆”和“打结”这个关键概念,这简直是他教学史上的巨大成功。


    琪琪格受到鼓励,小脸放光,指着地上的地图,声音清脆又认真地总结她理解到的:“凶水,怕……石头尖尖……打……打很多结!”


    这充满童趣、逻辑跳跃却又无比传神的总结,让一旁的木苔都忍不住莞尔。木苔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走到他们身后,看着这对凑在一起的小脑袋瓜——一个正在笨拙地教导,一个正在如饥似渴地学习。


    木苔的目光看向窗外远方阴沉的天空,曹县的消息还未传来,刘藻和硕塞是否真的理解了顺崽那份极其简陋草图的精髓?他们此刻……是否正靠着这点笨拙却闪耀着智慧光芒,在那激流险滩中,创造出名为“希望”的堡垒?


    她又看向静怡斋的方向,苏麻刚刚悄悄来报,说孟古青今天破天荒地主动翻看了一本记载金创止血偏方的旧书,还指着其中一味药草问王太医宫里药园有没有种……虽然问完后又别别扭扭地扭过头去假装不在意,但那一丝主动的涟漪,在木苔看来,意义非凡。


    第58章


    风裹挟着水汽和尚未散尽的寒意,吹过黄河岸边,但此刻堤岸上涌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潮。


    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后,那个凝聚了无数人期望、焦虑与汗水的庞然大物——被刘藻命名为“束水砥柱”的榫卯结构柳条捆石墩——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它不是后世那种钢筋水泥构筑的巍峨水坝,而更像一头由巨石拼凑、筋骨虬结,又被坚韧柳条死死束缚住的古老猛兽。


    拆自废闸的条石和巨大石板通过刘藻和老河工们精密设计的凹槽卡榫相连,再用浸泡得柔软坚韧的新鲜柳条拧成的粗绳,像巨蟒般一圈圈缠绕、勒紧、打上死结。柳条特有的柔韧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缓冲能力,抵消着水流冲击带来的刚性剪切力。


    整个结构底部最大,向着水流方向尖锐收束出一个结实的“鼻尖”,高度接近两层楼,底座直径足有五丈!分量沉得让百名精壮汉子肩扛粗杠、喊着震天号子才勉强移动。


    选择的水位地点经过老河工反复测算,正是那处回湾激流即将猛扑向堤岸的最关键“前沿阵地”。河水浑浊汹涌,奔流到这里仿佛带着被挑战的狂怒,声如雷鸣。


    “下——”刘藻嘶哑的声音响彻河岸,他站在指挥的高台上,脸色苍白如纸,几日未阖眼,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所有的心血,成败在此一举!


    硕塞骑在一匹骏马上,立于稍后的高地,手按刀柄,身后是列队肃立的标营官兵。


    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紧张。如果这巨物一沉即溃,那洪水将再无阻挡,堤防立溃!


    随着号令,上百根粗大的绳索在数百民夫和士兵的拖拽下骤然收紧!巨大的“束水砥柱”在临时铺就的润滑泥道上缓缓滑行,带着毁灭一切般的沉闷轰鸣,斜斜地、沉重地扑向咆哮的浊浪中央!


    轰隆——


    水花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让整个堤岸都为之一震。水流疯狂地撞上那巨石构成的“鼻尖”,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和撞击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撞击城门,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波冲击!那沉重的巨石结构在水中猛烈摇晃、颠簸,外围捆绑的柳条绳在巨大拉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水流撕碎,几个胆小的民夫甚至闭上了眼睛。


    “稳住!稳住!”刘藻声嘶力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


    经过瞬间剧烈的晃动后,那用柳条巧妙榫卯固结的巨石结构,如同一个扎根极深的巨人,竟稳稳地抗住了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冲击,柳条的坚韧弹性和石块的巨大重量形成了完美的力学平衡。


    水流愤怒地撞击着石墩,一部分凶猛的动能被那尖锐的“鼻尖”导向两侧,顺着墩体分流滑开;另一部分则被墩体本身吸收,并在墩体后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流区,原本集中在一点冲击堤岸的狂暴力量,被瞬间拆解、消弭、分散。


    肉眼可见的,那处堤防承压最大的区域,水流冲击的力度和漩涡的深度,在“束水砥柱”沉入后仅仅片刻,就迅速减弱、平缓了至少五成,堤岸根脚原本被水流掏松、塌陷的泥土,在水压减小后开始缓慢沉积稳固。


    “……成……成功了?”一个老河工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


    “皇天保佑!皇上圣明!睿王爷英明!刘大人神了!”工头激动地扑倒在地,对着墩体磕头。


    短暂的死寂后,堤岸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掺杂着哭泣与嘶吼的欢呼声!


    绝望的冰封被砸开,希望的火焰骤然燎原。


    硕塞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他猛地一挥马鞭:“还愣着干什么!加固!填石!绑草席!给老子把这‘束水砥柱’周围再裹他娘十层‘大粽子’,让那些该死的洪水,一点缝隙都找不到!”


    巨大的成功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民夫们像打了鸡血,自发喊着号子,扛起草席土包、抱着秫秸芦苇填充柳条筐,将巨大的墩体与堤岸的结合部迅速加固、延伸。


    刘藻强撑着指挥着后续衔接工程,巨大的精神压力骤然卸去,一阵天旋地转,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泞的堤岸上!引来一片惊呼。


    这震撼人心的捷报连同刘藻脱力病倒的消息,以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送京城,字里行间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对新帝“神谕”的无限推崇、以及对睿亲王鼎力支持的由衷赞颂。


    当这道奏折被苏茉儿激动地诵读给顺崽和木苔听时,小皇帝整个人都懵了。


    他听着奏折里描述的“束水砥柱”如何抗住惊涛骇浪、如何消弭洪峰威力、如何稳固堤岸根脚……这些远超他想象的画面,让他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真的是他那个在养心殿地板上随手画的歪歪扭扭的三角小尖角变成的吗?原来……原来皇额娘和金手指这么厉害?他自己……好像也真的很厉害!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狂喜和巨大成就感的暖流瞬间席卷了顺崽的全身!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熊猫了,他是真的在救很多人,他“发明”的东西真的有用,小皇帝第一次无比直观地感受到了自己手中这份巨大“搜索权”所蕴含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皇额娘!朕……朕做到了!朕真的帮上忙了!”顺崽兴奋得跳了起来,攥着小拳头,在暖阁里蹦跳着转圈。他冲到木苔面前,小脸激动得通红,急切地寻求着确认,“那个‘鼻子’……真的有用!”


    木苔看着儿子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感慨万千,这份成功,是顺崽的灵感、前线无数人的血汗、以及一点点运气共同铸造的奇迹。


    它来得如此及时,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稳固了顺崽的帝位威信,更深植了那份可贵的信心。


    “是的,顺崽,你帮了大忙,你救了很多人!”木苔紧紧抱住儿子,难言激动在他耳边低语,“记住这个时刻,记住你的想法可以带来的改变。以后,你会做得更多、更好!”


    琪琪格安静地站在一旁,她只听懂了“成功了”“很多人”“鼻子有用”这些关键词语,但看到顺崽表哥开心得像个终于摘到最大最甜苹果的孩子,她也忍不住跟着开心地笑起来,小手用力地拍着,用汉语大喊:“皇上!棒!棒极了!”这是她新学的词。


    这股巨大的喜悦如同春风,不仅吹暖了慈宁宫,也悄然吹进了静怡斋。


    孟古青得知黄河大捷的消息时,正对着那本《金创急效方》和一堆瓶瓶罐罐发呆。


    虽然她还在别扭,还在不满自己被“安排”的命运,但王太医那枯燥的授课和静怡斋满室的药香,终究在她抗拒的壁垒上腐蚀出了缝隙,木苔那句“能救成千上万人”的话,像魔咒般总在无人处响起。


    捷报传来时,王太医捋着胡子叹道:“前线兵戈,刀兵血光之灾在所难免。若有见效迅疾的金疮药粉,便是战场士兵第二条性命。”他说者无意,孟古青却听者有心。


    她下意识地翻动手中的方子,目光停在一处记载“三七、血竭、乳香、没药”等配伍的段落上。三七止血,血竭活血化瘀,乳香没药生肌止痛……似乎正是前线需要的?但她只是看看,并未深想。


    然而,木苔的行动力超乎她的想象。


    黄河大捷的第二天,几份关于前线急需“金疮止血定痛良药”的奏折就被送到了静怡斋。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摞被木苔命内务府紧急翻找出来的、各种记载了止血生肌方的古籍、医案,以及太医院调配好的几包基础配方药材(三七、冰片、明矾末等基础粉末),上面贴着标签注明用途和大致配比。


    王太医捧着奏折和这些资料,激动得手都抖了:“太后用心良苦,前线将士有福啊!金创止血之药,重在配比精纯、效力迅疾……”


    他还没感慨完,木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目光却是看向正装作不在意却偷偷瞄着那堆药材的孟古青:“孟古青,哀家看你近日学习颇有用心。这些前线急用的药材配方整理、分装的粗活儿,你可愿帮王太医搭把手?磨药、按方秤量、分装封罐即可。这事关将士性命,需极其细致,马虎不得。”


    孟古青身体一僵,本能地想拒绝,她是格格!怎么能做磨药分装这种粗使下人的活儿?可那句“事关将士性命”,如同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她骄傲的气泡。


    又来了!那种沉甸甸的、仿佛把她强行摁进泥里的责任感,她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虽然态度还是那么糟,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让王太医都感到意外。


    孟古青竟真的坐了下来,她先是别别扭扭,用指尖拈药材都嫌脏,动作粗笨地几乎打翻药称。


    可木苔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催促,也不指责。


    王太医则小心翼翼地将一种需要精细研磨的贵重三七粉末交给她操作小石臼。


    最初的笨拙过后,一种奇异的专注感渐渐浮现。


    当她看着那些或白如霜雪、或褐如泥土的粉末,在自己手中的工具下被细细研磨、按方秤量、均匀混合、分装进一个个小巧的白瓷罐子里时,她仿佛进入了一种心无旁骛的状态。


    那动作从嫌弃到一丝不苟,指尖控制得逐渐平稳。


    小瓷罐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贴上写有“金创止血散(外敷)”的标签时,她甚至还无意识地轻轻抹平了一个翘起的纸角。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材气味,并不好闻,但这份沉默中的专注和完成后的整肃感,却让孟古青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成就感,似乎压过了那点别扭和委屈。


    虽然她还分不清三七和冰片的具体功效,但看着那小山般码放整齐的药罐,一种模糊的念头浮现:这些东西,真的是有用的?能送到那些……为皇上捆“大粽子”挡洪水的士兵手里?


    木苔看着灯下少女那张虽然依旧绷紧、但目光已不自觉被手中“产品”吸引的面庞,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意。种子,终于在倔强的土壤里,冒出了第一缕微不可察的绿意。


    就在静怡斋弥漫着药香与沉默较劲时,景阳宫西侧阁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焦急又认真的声音。


    “……这个……怎么……讲?”琪琪格小脸皱成一团,指着一本摊开的、给顺崽讲黄河地理的启蒙画册上的一行字。上面写着“分流疏浚,引水归槽”。


    顺崽正盘腿坐在地上研究一张他刚画的“轮子带动纺车”的草图,听到琪琪格求助,抬头看了一眼,很熟练地解释:“就是把凶水劈开,让它走该走的地方,别冲坏堤。”他又用手比划着水流分成几股的样子。


    琪琪格眉头依然紧锁,她觉得“疏浚”“归槽”这些词比登天还难。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到旁边食盒里剩下的几块蜜饯,突然灵光一闪!她拿起一块蜜饯,指着那画册上的河流图案,又指了指蜜饯,然后小嘴模拟着流水声:“哗——”接着,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把蜜饯掰成两半,比划着分开:“……水,分开……走?”


    顺崽先是一愣,看着琪琪格那焦急又努力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在“百度”时见过很多抽象的符号代替语言沟通的方法!琪琪格这不就是在用实物比喻(蜜饯代表水流,掰开代表分流)吗?!


    “对对对!琪琪格你真聪明!”顺崽高兴地跳起来,也拿起一块蜜饯,“‘归槽’就是……嗯……分开的水,要回到……‘家’!水的家就是槽(他指着图上的河道)懂吗?”他也比划着把掰开的蜜饯分别推到画册上代表不同河道的线条上。


    琪琪格盯着顺崽的动作和画册,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蜜饯,恍然大悟!


    她不再纠结于“疏浚”和“归槽”本身,而是通过“分开”和“回指定位置”理解了整个过程,“明白了!”她开心地笑起来,一口咬掉代表“回归安全河道”的那块蜜饯,“甜!”


    这个小插曲给了顺崽巨大的启发,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对啊!为什么一定要用复杂的词,金手指里的图片画出来也很难懂,为什么不试试用简单的东西演示?


    他立刻放下草稿,拉着琪琪格跑到澄瑞亭边的小池塘。捡来枯枝当河道,用湿泥塑起简单的堤岸模型,然后取来一片宽树叶折成小船放在“河道”里。他让琪琪格用细树枝搅动池水模拟水流冲击。小船被冲得乱撞,撞到泥堤上,小船翻了,泥堤也被撞塌了一角。


    “看!这就是凶水冲堤。”顺崽指着散开的泥堆。


    接着,他找来几块小石头,在“河道”拐弯容易被水冲击的地方,学着刘藻造“束水砥柱”的样子,垒了一个小小的石头尖角前锐后丰,并用细草茎模拟柳条捆紧。再用湿泥在尖角后加高堤岸(表示加固)。


    再次让琪琪格用树枝搅水冲击。水流撞上石头尖角,大部分被导流偏向池塘中央,只有少量回波冲击泥堤。那小船虽然依旧摇晃,却避开了冲击点,顺着改变了方向的水流缓缓漂到了下游安全区域。泥堤安然无恙!


    “哇——!”琪琪格看着这简单直白的模型成功演示了“束水挑坝”保护堤岸的效果,兴奋得大叫起来,“石头尖尖,水歪歪,堤不塌,小船跑跑!”她用她能表达的所有词汇喊出了精髓。


    顺崽也激动得小脸通红,模型演示、实物模拟,他好像找到了把自己“金手指”里那些复杂机械、水利、纺织概念清晰传递给皇额娘和臣子们的法宝,这可比干巴巴的解释或者他自己都画不清的草图直观有效千万倍。


    他拉住琪琪格的手:“琪琪格!你是功臣,太棒了!”他决定要给琪琪格一个大大的奖励——带她去小厨房挑最新鲜的奶皮子和蜂蜜,以后他们俩要建个“发明演示工坊”。


    就在顺崽为找到新法宝而雀跃时,前线另一道八百里加急再次震动京城——不是告急,也不是捷报,而是一封措辞极其古怪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炸雷般的密奏。


    “……臣刘藻、硕塞万死启奏:据查,曹县劣质苇网一事牵涉甚广,背后采购经办之吏员,竟供出……竟声称与京师内务府下辖之‘织造司’……有隐秘勾连!所获劣质苇网、腐坏麻绳等物,其标记、批次……竟……竟与早年宫中专为圈养御兽所编制围栏所用次品物料……如出一辙!此事诡异,请旨彻查!”


    静怡斋初弥散的药香,澄瑞亭里新发现的“模型”游戏带来的喜悦,连同黄河大捷的余波,被这封突如其来的密奏瞬间冻结!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从黄河岸边骤然卷向了紫禁城最深处,矛头,竟直指内务府与……皇家御用之所!


    木苔看着这份奏折,脸色瞬间沉凝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珊瑚珠串。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的暗流与敌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吗?她看向还在兴奋地构思“模型工坊”的顺崽,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担忧。


    第59章


    刘藻、硕塞那封揭露“劣质苇网疑涉内务府物料”的八百里急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在紫禁城深处激起千层巨浪。


    慈宁宫暖阁内,烛火摇曳,木苔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密奏和多尔衮随后紧急入宫带来的内务府原始账簿摘要。


    小顺崽规规矩矩坐在木苔身侧的锦墩上,琪琪格则被安排在他旁边的绣墩上,正小口小口吃着木苔让人准备的莲子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虽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但那份凝重压抑的气氛让她吃得小心翼翼。


    多尔衮面沉似水,眼中隐含雷霆:“太后,此奏非同小可!劣质苇网险些误了防洪大事,险些酿成河决大患,而按刘藻所缴实物核对标记,以及经办小吏临死前的供词攀扯,矛头竟隐约指向内务府‘营造司’前年放出的库底旧料。”


    更诡谲的是,这部分残破物料,账目上明确记载应于去年初被‘织造司’当作废料焚毁,可实物流出却是在今年,这是明目张胆的欺君,挪用官物、中饱私囊,是大不敬。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莲子羹碗都震得晃了一下,顺崽和琪琪格都吓了一跳。


    木苔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账簿上那几行看似清晰却疑窦重重的记录:“营造司放料,织造司报‘焚毁’,东西却出现在千里之外黄河防汛的工地上,成了祸害根基的毒疮。”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而且营造司也好,织造司也罢,不过是‘司’,上面是‘六局’,再上面才是内务府总管衙门,层层盘剥,瞒天过海,这胆子,已经大到敢拿国本开玩笑的地步了。”


    她看向多尔衮:“睿亲王,此事必须严查到底,无论牵扯到哪一局、哪一司、哪个人,凡相关账目、库房、经手人员,彻查,但有可疑,即刻锁拿。”


    “臣遵懿旨!”多尔衮眼中厉色一闪,这正是他想要的权限。


    “等等,”木苔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动静不要太大。”她看了一眼身边听得懵懂却本能感到不安的顺崽,琪琪格悄悄地把小手伸过来,抓住了顺崽的衣角。


    “臣明白,臣以整顿‘内织造’效率、清点御用料库为名,暗中搜查。”多尔衮应下,目光扫过顺崽和琪琪格,声音缓和了些,“皇上勿怕,有太后和皇叔在呢。”他虽冷酷,但对顺崽一直都十分爱护。


    顺崽点点头,小脸依旧紧张:“那……刘藻他们没事吧?”


    “刘大人受寒病倒,已得硕塞派人妥善照料,暂无大碍。”苏茉儿代为回答。


    顺崽稍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握住了琪琪格伸过来的手,琪琪格感受到他手心的微汗,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奶声奶气用刚学的半生不熟的汉语小声安慰:“皇上,不怕。”


    这细微的举动,让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木苔看着两个孩子相互依靠的样子,心中微暖。


    处理完这风暴的开端,木苔看向琪琪格,语气变得温和慈爱:“琪琪格,住得可还习惯?澄瑞亭那边景致还不错吧?”


    琪琪格立刻放开顺崽的手,规规矩矩地行礼,口齿伶俐地答:“回太后,琪琪格……住得很好!很喜欢!谢谢……姑奶奶!”她已经能比较清晰地称呼木苔为“太后”了,虽然语法偶尔还有点别扭。


    她尤其强调:“和皇上……玩得很开心,皇上教我……说好多好多话!”她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顺崽,充满了崇拜和依赖。


    木苔赞许地点头:“琪琪格学得好快,听着已经非常好了,以后多跟皇上学,也帮姑奶奶好好照顾皇上,好吗?”


    “好!”琪琪格清脆地应道,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接受了什么神圣任务。


    这时,木苔的目光落到顺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顺崽,哀家听苏茉儿说,你和琪琪格近日弄了个什么……‘演示池塘’?很有几分意思。”


    顺崽眼睛一亮,终于轮到他了!


    “对对对!皇额娘!”他兴奋地蹦下锦墩,不由分说拉住木苔的手就往外走,“琪琪格,快来帮忙!”


    琪琪格也立刻欢快地跳下绣墩跟上去。


    一行人在宫人的簇拥下来到澄瑞亭旁的小池塘边。只见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黄河工事模拟战场”。被顺崽挖沟开渠重塑的泥塑河道,几处用湿泥堆出象征堤岸和险工点,还有那个醒目的、用扁平小石头“榫卯”般压合搭起并用细草茎捆得严严实实的小小“束水砥柱”(比例严重失调但特征鲜明),旁边甚至有用枯树枝和草叶简单扎成的“水车”模型和“纺车”木棍架子。


    顺崽拿起一只准备好的小纸船放在上游“河道”中,又拿起一根细长树枝充当水流搅棍,递给琪琪格:“琪琪格,你来搅水,像凶水那样!”


    琪琪格立刻接过,蹲在池塘边,憋着一股劲儿,小胳膊用力挥舞着树枝在水里划拉:“呼——哗啦——呼——凶水来了!”


    纸船立刻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直直撞向一处没做防护的泥堤模型“咚”(模拟音效),小船撞翻,泥堤也被冲塌一块。


    “看!凶水来了,堤坏!”顺崽指着坏掉的堤岸喊道,又拉着木苔看向堤岸另一处用湿泥明显加高并放了小小“束水砥柱”模型的地方,“现在,这里放了‘鼻子尖尖’”他又对琪琪格说,“再来凶水。”


    琪琪格立刻又在相同位置猛力划水,这一次,水流撞上那个小小的石头尖角,大部分“歪”了出去,只有一小部分流到后面加固的堤岸上,小船虽有颠簸,却避免了直接撞击,安全通过了险段。


    “皇额娘你看!”顺崽激动得小脸放光,用树枝指点江山,“水流被分开了,冲别处去了,这个堤脚(他指着尖角后面)稳了,小船也没事!”他骄傲地扬起小下巴,“琪琪格想的主意,用蜜饯掰开演示水被分开,我们用模型更清。!”


    虽然模型粗糙,演示简陋,但这个原理清晰、直观可见的效果,让木苔和多尔衮(他自然也跟来了)都感到一阵惊喜!


    多尔衮眼中都露出了异彩:“此物虽小,道理却直白,若能推广至工部匠户学,比看图纸、读文字,强过百倍!”


    木苔更是满心欣慰,这是儿子自主探索出来的、极其有效的沟通和知识传递方式。


    她俯身轻轻搂了搂顺崽和凑过来的琪琪格:“好!好法子,顺崽用心了,琪琪格也有功。”她顺势提议,“那哀家专门在澄瑞亭旁边给你们开一个敞亮的大屋子,就叫……‘演武厅’?哦不,‘百工堂’?专门让你们在里面造各种好玩的模型,把好主意都变‘活’,如何?”


    “百工堂!好,谢谢皇额娘。”顺崽和琪琪格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琪琪格尤其开心:“玩!做……做大轮子!”她指着那个简陋纺车模型。


    这边欢声笑语初定,另一边静怡斋的氛围也悄然改变。


    内务府风波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孟古青耳中,她虽被圈在静怡斋学医,但宫里风声鹤唳、气氛骤然紧张,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尤其当她听说前线用了劣质苇网险些误事,而这些物料竟牵扯内廷时,那股她以为自己已经压下去的愤懑和属于草原贵女的气势又噌地冒了出来。


    “简直是蛀虫!”她在给王太医打下手分装药粉时,忍不住低声斥责,“刘大人他们在前线拼命,这些人在后面啃堤坝的根,该杀!”她气鼓鼓地用木杵用力捣着药臼里的三七,仿佛要捣碎那些贪官污吏的骨头。


    王太医捻须叹息:“国之蛀虫,唯利是图,何尝顾念前线将士血肉之苦?”他有意无意地将一份誊抄过来的前线请伤药清单和军医对部分伤员伤势的描述放在了孟古青面前。


    孟古青看着清单上触目惊心的“伤重不治者十数人,多因化脓高热”,以及那些描述伤口状况的文字,拿着木杵的手突然顿住。


    她想起木苔塞给她的那罐罐分装好的止血散。如果……如果前线用的药也是劣质的,像那苇网一样……会多死多少人?


    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沉甸甸的压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之前分装药粉时那种完成任务般的枯燥感,突然变得有些不同了。


    她拿起一个装好的小瓷罐,指腹划过光洁冰冷的白瓷,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手中的东西,是真的能决定很多人生死的,尤其是那些为“皇帝表哥”的计划在前线流血流汗的士兵!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迫使她那点娇蛮任性不得不暂时低头。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顶撞王太医说不想做这些琐事,反而深吸一口气,更加专注地检查起每一味要磨的药材来。


    拿起一块血竭块掂量色泽和重量,甚至凑近闻了闻气味(被那特殊腥甜的血气冲得皱眉却强忍着),还第一次主动问王太医:“王太医,这个冰片……是不是太少了些?上次说止血散热,多用点是不是好些?”


    王太医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和满意:“格格心细。冰片外用确可清热止痛,但其性辛凉走窜,量大反不利于生肌,按方配比最佳,格格不妨记下‘适量为宜,过犹不及’。”


    孟古青没说话,但默默记下了这句医理。她不再觉得这是无用的说教,而是关系到那些伤兵能否活下去的经验之谈。


    当她拿起一瓶需要特殊手法研细的乳香时,第一次没有抱怨它粘稠难磨,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润研钵,耐心地一点点研磨,生怕损耗过多影响药效,那专注的侧脸,紧绷的唇线,竟透出几分认真的可爱。


    这股子认真劲儿,很快被前来查账的木苔“巧合”地撞见了。


    木苔没有打扰,只是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


    看着那个曾经骄纵得连碰药材都嫌脏的格格,此刻正一脸严肃、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研磨着药粉,灯光在她垂下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映照着她鼻尖因用力研磨而渗出细密汗珠。


    木苔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风波的阴影笼罩着深宫,但并非全无亮色。


    在这波云诡谲的时刻,顺崽找到了新法宝,琪琪格点亮了语言关,而孟古青这株带刺的沙地玫瑰,也终于在她设下的“温室”里,朝着一个方向——哪怕是被迫和朦胧的——挣扎着伸出了第一根带着药香的、坚韧的枝条。这微小的改变,如同暗夜中的星火,显得格外珍贵。


    木苔转身,悄然离开静怡斋,向自己的医药实验室走去。


    那发霉的豆腐块和青蒿绿苗在灯下静默。


    前方有贪腐的风暴,后方有疾病的恶魔,她需要更多能在黑暗中刺破阴霾的光芒。


    她轻轻抚摸着一块布满青色霉菌丝的豆腐,低声自语:“快了……风暴中心,往往也有机遇。肃清内宫,也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微弱的希望之火,扫清障目之尘!”


    第60章


    紫禁城深处刮起的肃杀寒风,远比黄河初春的凛冽更刺骨。


    在木苔与多尔衮达成共识的当夜,一张由睿亲王亲手编织、以内务府整顿为名的巨网,便悄无声息又精准凌厉地撒向了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六局二十五司”。


    名义上,多尔衮是奉旨“提督内务府事务,核查御用物料库藏及织造司历年产出效率”。


    这本是内务府内部事务,皇帝年幼,太后摄政,亲王过问也说得过去。


    但随他入宫的,不是内务府的管事笔帖式,而是身着普通家仆褐衣、眼神却如鹰隼般的亲王府包衣阿哈、刑部秘密培养的审讯高手以及宗人府谙练账房的宗室子弟,这个组合,嗅出了铁腕的味道。


    风声鹤唳的第一刀,精准地砍在了“营造司”和“织造司”上。


    营造司掌管宫殿修缮、砖石木料储备以及……废旧物料清点核销。


    织造司则管理宫内及官营纺织工坊,负责供应皇室及部分赏赐用绸缎布匹,自然也有“处理残次废料”的职责,两司账房历年积存的账簿被尽数封存搬至南三所一处偏僻院落,日夜轮班核对。


    营造司库房总管、织造司掌印郎中以及经手过苇网、麻绳这类物料管库笔帖式,几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请”进了宗人府空出的单间“协助理账”——美其名曰熟悉账目以便日后改进管理。


    “魏延庆!营造司库房笔帖式,去年五月廿七,甲字库清点残损苇网七百领、朽烂麻绳两百斤,入库档记‘择日焚毁’。


    七月报损档上却记为‘因连日阴雨,部分苇网、麻绳受潮腐烂,已填埋处置’,填埋地点何在?处置凭证何在?!那七百领苇网与两百斤麻绳,为何其中七成劣品会出现在山东曹县防汛工地上!”刑部派出的老吏拍案而起,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刺骨,直指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魏笔帖式。


    魏延庆面无人色,汗如雨下:“这……这……小的记不清了,隔得太久了……兴许……兴许是底下人私自……”话语在证据面前苍白无力。


    “私自?”老吏冷笑,将一叠盖着“营造司大印”和魏延庆私章的“物料转移文书”复印件摔在他面前,“私自的人能动用营造司大印,还能让你们库房开出放行令?!你收的那五百两‘火耗银’是石头变的?!”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模糊却足以辨认字迹的字据——正是放印子钱的掮客在逼债时抄录下来的典当记录,上面赫然记载着魏延庆某天进当铺的时辰和换得的银票数额与其被查到的“火耗”银两完全吻合!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心理防线瞬间崩塌,魏延庆瘫软在地,嚎哭不止:“小的……小的一时糊涂啊!是……是织造司的陈掌库暗示有法子处理‘废料’变现……都是他牵的线!”


    织造司掌库陈昌!


    然而陈昌远比魏延庆老辣,面对刑讯老吏疾风骤雨般的盘诘,他死死咬定自己只是将应焚毁的废料低价转给了外省来的普通杂货商“朱掌柜”,所获银钱尽数上缴织造司公中(账面上确实有一笔模糊的“处理残料所得”收入),毫不知情那些东西会被流入官办防汛,自己是无辜被牵连。


    “朱掌柜?”老吏不为所动,“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商铺字号?往来文书可有?银票走哪个钱庄兑付?”


    一连串问题打得陈昌面色铁青,那所谓的“朱掌柜”本就是经中间人介绍的掮客,神龙见首不见尾,交易的文书都是空白或模糊信息,连那几张兑付的银票也是经由多个钱庄层层洗过、难以追查的小额票面,显然背后有人精心设计,确保到了陈昌这一层就能斩断大部分线索。


    审讯陷入僵局,陈昌老奸巨猾,只认贪墨处理“废料”之罪,将责任推到子虚乌有的“外地行商朱掌柜”身上,将所有银钱往来洗得干干净净,其背后的人稳坐钓鱼台,线索似乎到了他这里就戛然而止。


    多尔衮面色冷峻:“陈昌油滑如泥鳅,王明德身份又……虽非宗室,但织造司掌印郎中,直属内务府总管大臣,没铁证,动他容易打草惊蛇,引起内务府体系动。!”


    木苔端坐一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一枚不起眼的青玉葫芦坠。她眼神锐利如电:“睿亲王不必担心惊蛇。既是蛀虫,总有露尾之时,我倒有一处可查,俗话说的好,贪财者必留痕,查他们家人名下的所有浮财。”


    “尤其注意……那些看似不起眼、却突然在京城置办了中等产业,或消费水准异常暴增的远房亲戚、旧仆!重点不是陈昌或王明德本人敛财,而是他们的影子,那些负责‘洗钱’的白手套。”


    多尔衮眼神微凝:“太后之意……”


    “不错!真正的钱庄银票必然层层洗白,难以追查,但最终得利者,难道能忍住将银子全部埋在地下生灰不成?总会花用,总会置办。查!查那些与主家有旧谊,家境普通却一夜暴富的三姑六姨、表舅外甥。”


    “查那些不起眼的米油铺子、车马出租行、甚至戏楼茶馆,这些地方门面小,流水却可操控,正适合沉淀不明钱财。”木苔的思路异常清晰,这正是后世调查洗钱嫌疑的常规思路。


    多尔衮顿觉豁然开朗:“臣遵旨!立刻着暗线不动声色排查,专盯外城新设小铺面和陡然阔绰起来的边缘亲旧。”


    就在多尔衮的暗哨悄然撒网之时,景阳宫旁的“百工堂”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棂,灰尘在光柱中跳跃。


    顺崽鼻尖沾着灰,正卖力地用木槌敲打着一块榫头,试图将他“记忆”中珍妮纺纱机的原理,浓缩在一个不足二尺长的模型框架里。


    旁边巨大的木案上,用木块、竹篾和粘土堆砌的“束水砥柱”模型尚未完工,但已能看到榫卯咬合的雏形。


    墙上挂着的“水轮驱动灌溉图”,主要是琪琪格涂鸦的大轮子和哗啦啦的水纹,充满了童趣。


    琪琪格像个快乐的小蝴蝶,在顺崽和材料堆之间穿梭。一会儿递上小号的凿子:“皇上!敲!”她还在努力纠正“凿”的发音,一会儿又举着那根被她视为万能工具的细竹竿:“转!这样转!”她努力模仿纺轮旋转的样子,小脸通红,汗津津的。


    “对对对!琪琪格真聪明。”顺崽接过工具,又拉过琪琪格的手按在模型底座上,“底座……要稳,像大堤的根脚一样,稳住了,轮子才能转得稳当。”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百工堂门口响起: “皇……皇上?琪琪格?”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静怡斋的门口,孟古青居然站在那里。她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药材香气,手里捧着个小食盒,脸色依旧有些紧绷,眼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好奇与强装镇定的别扭感。


    “姑母?”琪琪格热情地挥手,“来!看转轮!”


    顺崽也有些意外。这位一向鼻孔朝天、被困在药房里的表妹,今天怎么肯踏足他们这“玩泥巴”的地方了?


    孟古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


    她先是嫌弃地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木屑和泥土模型,随即目光就被那雏形的束水砥柱和水轮图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个模仿黄河弯道用泥土堆成的简单地形和水车,让她感到十分新奇。


    她想起了在科尔沁看到的勒勒车和大转经筒,似乎……有点像?


    “这……就是……你们弄的‘模型’?”她终于开口,带着一丝探究和不那么自信的审问意味。


    这些天宫里关于皇上和琪琪格弄出来、连太后都夸奖的“新奇玩意儿”传言不少。


    而药房里分装药粉的枯燥和前线伤兵的需求,让她在厌烦之余,也不得不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一丝微弱的价值认同。


    今天王太医告假半天,她鬼使神差地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皇帝和她那位堂侄女玩得这么开心。


    “嗯!”琪琪格用力点头,指着那个纺纱机框架的小巧木轴承,“帮皇上……稳根脚!轮转……棒棒!”她词不达意,但那份热情感染了孟古青。


    顺崽难得耐心地解释,在琪琪格成功“翻译”动作后他发现自己表达能力提升了:“孟古青你看,这里是黄河弯道,凶水冲这里,”他用树枝在水流方向示意,“放了这个尖尖的墩子,水撞上去,就被带歪了!冲别处去,这里的堤脚就安稳了,琪琪格说得对,要稳根脚。”


    他用上了孟古青能理解的比喻——堤防根脚如同蒙古包的基石。


    孟古青看着顺崽手舞足蹈的演示,又看看那粗糙却寓意鲜明的模型,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了然和……惊叹。原来皇上想出的办法,是这样救堤的。


    那个像长鼻子一样的东西……她下意识用木语嘀咕了一句:“呼特格勒(草原上一种尖嘴、能钻开冻土的钻地甲虫)……”


    琪琪格听懂了类似虫子名字的词,立刻兴奋地喊:“虫虫!钻钻!尖尖!”她觉得孟古青说到了点子上。


    孟古青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下,又立刻绷住。她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嬷嬷做的奶豆腐,太后……嗯,姑母让我送些过来。”她不太习惯改口。


    食盒打开,是几块精巧的点心,但其中也混杂了静怡斋出品的几颗小巧的蜜炼甘草丸——这是王太医教的提神润嗓方子,她偷偷分装了一些,鬼知道为什么会多拿几颗混进点心里。


    琪琪格欢呼一声拿起一块点心,顺手拿起一颗甘草丸塞进嘴里:“甜,好吃,谢谢姑母,也谢谢姑奶奶。”


    顺崽也好奇地拿起一颗尝了尝:“唔……有点药味,但挺甜。”他第一次吃孟古青经手的东西,感觉……不算太坏?


    孟古青看着两个小家伙毫不设防地吃了她带来的东西,脸上那点强装的冷漠似乎松动了一分,她没再多待,借口药房还有事,转身匆匆离去。


    只是走出百工堂门口时,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又回头看了一眼里面专注的两个身影和那粗糙的模型,心中那股“自己在做重要事情”的憋屈感,似乎被一股带着泥土和松木清香的微风吹淡了少许。也许……做药粉……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比这模型看起来干净有规矩多了!她给自己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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