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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话“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


    城郊南山间一座道观,清幽空寂,鸟雀三两啼鸣。


    魏征洗漱毕,披衣踱出观门散步,舒泛筋骨。


    庭院中两行桃树落英缤纷,树下两名道童正弯腰清扫花瓣,遥见他渐近身影,行礼问早:“魏先生。”


    此座道观乃是他暂居之所,魏征弃家四海云游,若非城门口横生意外,便早该启程动身。


    “玄成先生!”一道绯色小人影忽而窜入庭中,猝然立于他身前。


    “李小娘子。”他欠腰行礼。


    李小六大大咧咧地提了提手中物,魏征视清那是一溜雕花食盒,道:“我来寻玄成先生用膳。”


    此时天色方亮未久,山中早膳清简,仅一盘小粥,一道佐菜,一张胡饼足矣。


    宾主坐定,李惜愿掀开食盒盖,已然失去热气,她不好意思地抚抚鼻尖:“时辰长了不好吃了,我再去热热。”


    魏征未及拦阻,她已腾地跑向后厨热菜,他不禁敛闭瞳目叹息,想起山路崎岖,马车难行,女孩徒步上山定花费许多力气,却又不知这股劲头是为了甚么。


    李惜愿热毕饭菜捧着食盒回来,却见案上粥饼未动,魏征似在等她一道用食。


    “玄成先生,这是我家最擅厨艺的袁婆做的黄笋烧豆腐和松树蕈面,你尝尝看。”她有意强调“最擅厨艺”这四个字,颇有几分自豪意味。


    “谢娘子美意。”


    书读多了人越讲礼就越无趣,她算是发现了。


    她向他漾起笑容:“这么喊太生分了,玄成先生可以唤我小六。”


    “……小六。”魏征自认绝非易打动之人,然面对女孩灿烂洋溢的脸庞,如一道暖阳驱散山间缭绕雾霭,令他唇角不由上扬。


    不知为何,目见他的笑意,李小六竟喜出望外。


    她竟然和魏征同桌吃饭了耶。


    “快食罢,否则又要热了。”视着女孩自顾自傻笑,魏征友善提醒。


    “唔。”李小六老实扒饭。


    须臾,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魏征:“我能尝尝那个吗?”


    他循沿望去,见她所指乃是那碟搭佐稀粥的醋芹,牵了牵唇:“只要小六不嫌弃,大可随意食用。”


    一筷下去,李小六双目顿然放光:“玄成先生,你家的醋芹也太好吃了!”


    “……是么?”


    “酸酸甜甜,又鲜美提味,原来玄成先生平日里享用着这般好东西。”


    “你喜爱便好。”魏征道,“醋芹腌制简易,可存放久长,兼具独特风味,于魏某而言胜过山珍海宴。”


    “玄成先生真了不起。”李小六情不自禁送去一个大拇指。


    “魏某有何足以称道之处?”


    “玄成先生会做绝世美味的醋芹,你理应为此感到骄傲。”


    “看来魏某若靠此手艺摆摊售卖,至少还有小六捧场,不愁生计了。”


    “那我日后能再来玄成先生这里蹭饭吗?”李小六充满希冀,双目盈亮。


    他却摇首。


    以为是他对自己多有叨扰心生不悦,李小六连忙解释:“我每次都会带好吃的来,不会吃白食的,若是玄成先生不喜欢外人打扰,那我……便不来了。”


    魏征一笑:“非为此,只是魏某臂伤稍痊,便该离开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和她道别。李小六闷闷地想着,失落的神情落入魏征瞳中,宛然一只欲哭无泪的委屈小兔。


    他并非如水温润的性子,却仍耐心宽解这只兔:“魏某飘荡四海渺无凭依,晋阳虽好,非久恋之家,魏某此番路过,本就非为长留而来。”


    “那玄成先生是*为王家的比试而来的么?”李惜愿蓦然发问。


    视着她忽裹惭愧的瞳眸,魏征明了其意,摇摇头:“娘子不必道歉,不过是偶然起意罢了。”


    “可是如若玄成先生不曾受伤的话,赢下比赛的就是您了。”她低下头,“所以,都是我的错。”


    话至此,她再次扬起脑袋:“那我把撰写铭文的机会还予玄成先生,这理应是属于您的。”.


    “你五更兴冲冲起榻,便是为了去南山寻魏玄成?”李世民指尖落下一子,蹙眉问。


    李道宗正于院中亭下与他对弈,见李惜愿迈上台阶,挪过身旁一把小凳塞予她。


    李惜愿拾凳坐下,点点头:“对啊,我已经和玄成先生结为了好朋友,我们还交流了王羲之的笔法。”


    “好友?”李世民怀疑地打量她,“交友能如此迅速?”


    “难道你不是么?”李惜愿反问。


    似乎也不遑多让。


    李世民阖唇,再落一子。


    “你还同他讲了甚么?”


    “我言,愿将这个第一还予他。”


    “玄成答了你甚么?”


    「不必了。」面对女孩诚恳的歉意,彼时魏征笑了一笑,「愿赌服输,比不过小六便是比不过,魏某岂是无赖之辈。」


    “可惜玄成先生就要走了,我才和他做成朋友。”李惜愿遗憾道。


    李世民从果盘中剥了一只金黄枇杷,汁水四溢,她毫不客气地自手里接过,这时仆役小步跨来,交予他一封信,又附耳小声低语。


    他迫不及待拆信阅览,目光于字行中逡巡,唇梢悄然上扬。


    “谁的信,写的甚么?”李惜愿与李道宗双双好奇探身。


    李世民迅速塞信入袖,眉头一翘:“干你们甚事。”


    李惜愿忍不住翻一白眼,默默吃枇杷。


    “罢了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李世民终是憋不住,主动道,“阿音告知我一好消息。”


    “甚么好消息?”她起了兴致。


    “阿音在信中言,不出一旬便能抵达晋阳。”


    “好耶!”


    语未竟,李世民挽唇视了眼她狼吞虎咽的做派,衔了抹笑意:“所以你还是珍惜罢,以后剥好的枇杷便轮不到你了。”


    “放心罢,你剥的阿音才不吃,她只吃我的。”李惜愿向他眨眨眼,“我们女孩子之间的默契,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李世民无言以对,耳边李道宗催促落子,他顺便换过话题,“你最近又将有笔大生意,你知否?”


    “甚么?”李惜愿两耳竖起。


    “我赢了。”


    最后一子定下乾坤,李道宗懊恼声骤响,李世民挑眉微笑,“裴玄真之母观了你的书法与画作,据称爱不释手,欲请你为她作一幅屏风,不知你是否愿意?”


    原来是两日前,李渊从裴寂口中得知李小六夺得魁首,成为王氏座上宾,自是乐得直拢须髯。


    裴寂与李渊素有交谊,此番同地为官,感情殊为亲厚。


    于此时,裴寂提及老母喜爱唐公千金书画,故欲求一屏风之事,李渊自然满口应承。


    固然很怀疑“爱不释手”的真实性,但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于是李惜愿美滋滋地将活揽了下来。


    “裴老夫人既然看重你,你便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将之完成,不可偷懒,可记住了?”她趁此机会向李渊敲诈了一批新笔墨,李渊应承的同时不忘叮嘱。


    裴寂乃他至交,素以“裴三”亲昵相称,因而他对此亦殊为重视。


    李惜愿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阿耶放心便是。”


    万氏笑道:“出息了,竟能在几十人中脱颖而出,咱们阿盈是真的长大了。”


    虽并不想长大,但她情知万氏是在夸自己,遂喜悦附和。


    李渊赞许颔首,从上往下端量她一回:“我也万莫料及,这孩子竟能替咱们增光。”


    李小六龇牙直乐。


    与此同时,她也收到了来自欧阳询的信函。


    欧阳老师先扬后抑,在肯定了李小六未辜负期望辱及师门之后,话锋陡然一转,斥其为何已至晋阳这许多时日,不曾寄来一封书信。


    李小六慌忙搜肠刮肚找寻借口,提笔回完信,又予虞世南寄去一封问候,向其汇报近来的光耀事迹。


    然而她到底还是未收到虞世南的回音。


    李小六悻悻然以为虞老师朝务繁忙无暇分身,并不知彼方如何动荡,遭遇种种,此间暂略不表.


    自长安至晋阳,一路春日酽浓,约略行过一月。


    长孙无忌勒缰下马,候在门口的侍者躬身行礼,又将马牵去一旁。


    步入这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内,穿过前厅,踱进正中,一座磅礴石壁倏尔映入目帘。


    石壁下少年低首磨墨,其旁摆放一架木梯,女孩扒着墙面站立于上,矮稚的身影背向众人,小手攥握一支硕大的紫毫,正一笔一画于石壁上慢吞吞地书写文字。


    「夫君,我早觉着杜郎君不错,可惜咱们……」脑际浮出李渊自长安启程的前日,他恰巧在李家作客,杜如晦前脚辞别出府,后脚便闻万氏与李渊闲话。


    「着紧甚么,阿盈尚且年幼,我李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李渊笑着视了眼宾位上的长孙无忌,嗔责万氏,「你也不瞧瞧这儿还有客人,休再将家事提起。」


    “辅机来了!”正忙于为妹妹打下手的李世民陡闻足步声,抬首笑道,“我朝思暮想,可算将你盼来。”


    “辅机哥哥!”


    李惜愿骤而停笔回首,居高临下地冲他摇手。


    不想紫毫笔端沾染的墨汁随动作幅度滴落,溅至李二郎衣袖挽起的小臂。


    “你且看着些,莫要伤及无辜。”李世民取过绢帕擦拭,一面叫苦。


    “阿音何在?”未顾得上搭理闯祸的李惜愿,他复问长孙无忌。


    “阿音马车随后便至。”


    语未竟,便见长孙知非抬足跨入,李惜愿瞳眸顷刻绽亮,兴奋挥手:“阿音——”


    冷不丁,又是一阵墨雨降落。


    李世民无端被淋了两回,旋即取笔往砚中蘸饱浓墨,撩袍三两步爬上木梯,抬手便往她脸上抹:“一遍是无心,两遍可是故意了,看哥哥怎么罚你。”


    “嫂嫂救我——”李惜愿忙不迭窜下木梯,揪住长孙知非披帛,直往她身后躲。


    “二郎!”李世民随后追来,长孙知非喝止,“你跟阿盈计较甚么。”


    “阿音不知,我这件衣裳乃是今日才上身,你且瞧瞧被小六污成何样。”李世民抱怨。


    “这还不容易。”李惜愿凑上前,干脆利落地在他袍衫上添了几笔,拍拍手,“这样可比之前丑衣好看了不知多少。”


    众人视去,见她沿着沾染的墨痕画了朵墨荷,出水芙蓉,生机盎然,较原先委实更出彩。


    “你说甚么是丑衣?”李世民却仍不依不饶。


    “略略略。”李惜愿再次躲于长孙知非身后,踮脚向他挑衅。


    长孙知非连忙从中调停,拽住李世民小臂,拉起偏架:“二郎莫要孩子气,我一路奔波腹中叫唤,咱们且去用晡食。”


    ……


    李世民避开闹市,择了家地处较为偏远的酒楼,且定了所密闭的包间,李惜愿正奇怪,他却道:“今日为兄还宴请了一人。”


    “我认识么?”


    “不识。”李世民摇首,“在场者惟我识得。”


    那便是在晋阳结识的。李惜愿腹诽。


    李世民手笔向来大方,将招牌尽数点了一遍,又唤酒博士端来一石美醅,酒李惜愿不感兴趣,惟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一道道添置的菜肴,写了一日铭文的小腹早已提出了抗议。


    虽王氏家主兑现承诺每日设宴款待,然李世民乃识趣之人,坚称不用,同时为作补偿,每晚必带李小六吃一回外食。


    此店特色乃是鲇鱼豆腐,酒博士将陶盖揭开,鱼香味随雾气盘旋上升。


    望之青绿乃葱齑,嫩黄乃姜末,红椒紫蒜,方形豆腐,沸腾的白汤中掩映灰鱼,光瞧着颜色便已赏心悦目。


    李惜愿眼巴巴地注视着食盅,可李世民延请的客人姗姗未至,她再眼馋也不能率先动筷。


    “怎么还不来?”足足盼了半个时辰,李惜愿神色怏怏地问。


    “莫急。”李世民淡然道,“狱规森严,不可随意进出。”


    “啊?”李惜愿怔住。


    李二郎竟然请了个犯人。


    “怕甚么,刘先生又非亡命之徒。”李世民瞥了眼下意识缩脖子的李小六,“其因受姻亲李密叛乱牵连,是故蒙受牢狱之灾。”


    “你若实在急不可耐,自可先食,想他亦不会怪罪你。”李世民又戳穿她小心思。


    “等等也无妨,我也不是那般无礼貌之人。”她讪讪。


    万氏千叮咛万嘱咐她务必做个淑女,便需自觉向长孙知非看齐。


    刘文静于酒博士指引下进入阁子中时,甫推开门,便见女孩手托双颊,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顿然一扫而空,似是盼来救星,唇角朝自己咧了咧。


    李世民随即起身相迎:“刘先生快入座。”


    刘文静行叉手礼:“劳二郎久候,望恕刘某罪过。”


    “辅机,此乃晋阳令刘肇仁先生。”李世民复向刘文静介绍,“这位乃是世民少年好友,妻兄长孙辅机。”


    三人见礼毕,李世民吩咐酒博士将阁门阖紧,刘文静坐入席中,意识到女孩一双眸子正朝自己转悠悠徘徊,不免扬唇失笑:“想这位应是二郎之妹?”


    李惜愿观他姿仪秀俊,举止雍容,目光一时舍不得挪移。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挪过半边身躯,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伸手捅捅她,李惜愿方才如梦初醒,挠挠脑袋:“啊,刘先生真好……聪明,我就是二郎的妹妹小六。”


    刘文静笑了一笑,眸中流出和蔼柔光:“二郎妹妹机敏聪慧,肖似二郎。”


    好会说话。


    但面上仍是要佯作谦恭:“刘先生谬赞了,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比我聪慧过甚。”


    懂事了。李二郎受用地拍拍她的小肩膀。


    “二郎天纵奇才,神武雄豪,可比肩于高祖魏武,六娘毋须与他相比。”


    然而李小六不知是哪位高祖,也琢磨不出魏武,待回神时,三人已然进入正题,询问对于时局之所见。


    瞧来刘文静韬略满腹,谈吐亦是口若悬河,李世民连连信服颔首,待他执以师礼。


    叉了块垂涎已久的鲇鱼豆腐,李惜愿心满意足地咀嚼下肚,边将三人言谈在脑瓜里作出总结。


    刘文静认为方今李密围攻洛阳,皇帝远在淮南,四野躁乱,若能高举义旗天下不难平定。况且而今许多百姓赴晋阳避难,若是聚集可得十万之众,如此乘虚入关,不出半年帝业可成。


    然而李世民担忧李渊不愿松口,刘文静遂道,可与裴寂共同谋划,后者妙计频出,兼与李渊情谊深厚,不愁令尊无动于衷。


    晡食结束,饭菜俱落入李惜愿腹中,长孙知非一路舟车劳苦,此时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惟余三位男子不知总共夹了几回箸,霸业王佐之道却论了一筐。


    归家后李世民照例先洗漱,回房后静倚胡床,等候长孙知非梳洗归来。


    他翻阅手中书籍,烛火曳动思绪,正闭目思索间,门吱呀一声骤开。


    一阵脚步声哒哒跑进来,李世民抬目视去,李小六伫立床首,朝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


    “哥哥,你能不能早点儿造反哇?”


    第22章 第二十二话“你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做甚……


    “小六很急?”


    “都说出名要趁早。”李惜愿振振有词,“哥哥要把握年龄优势。”


    李世民搁下书卷,侧首支颐,噙着笑视她。


    须臾,他问:“为兄要造反,小六怕否?”


    李惜愿不假思索反问:“那你怕不怕?”


    “你觉着呢?”


    “哥哥说过,即便明知前方将要碰头,也可以有尝试碰头的脾气,我们活着快乐第一。”李惜愿哒哒走至他胡床旁边,摆手驱赶,“位置不够了,你过去一些。”


    李世民半起身挪出空位,她一屁股坐下。


    躺下腰,两人后脑不约而同枕于叠起的双手,一大一小,半躺着望向窗外的浩瀚星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李世民兴之所至,张口朗诵,“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好美的诗哇,是哥哥你写的么?”


    李世民摇首:“作者乃是魏武。”


    李惜愿干笑:“长知识了,这个姓魏的诗人我还从未听过,不过他写的诗还是挺不错的。”


    “……”


    李世民瞠目结舌,又因早已习惯,委实懒作解释,只央求道:“请小六务必多读读书罢。”


    李惜愿不以为然,眨眨眸:“我连身边那么多人都了解不过来,何必去管史书上的人,他们太遥远了,也与我无关。我只想好好把握和亲朋们的友谊,他们才是我真正需要在乎的人。”


    道理也无错,李世民遂不作反驳,就着初始话题接续:“那你实话与哥哥讲,若是哥哥造反有个三长两短,你该如何?”


    “跑路。”李小六干脆回答。


    李世民大为受伤:“我再予你一次机会。”


    “那——”李小六转了转眼珠,“我就带着阿音跑路。”


    “我与你开玩笑的。”抢在李世民面露惆怅之前,她嘻嘻笑道,“哥哥忘了么,那日你带我去乐游原观星空,我同你讲的话。”


    “我李小六一万个相信李二郎,哥哥撸起袖子加油干,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不等李世民答语,她扬起小拳。


    李世民不禁腾出右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


    “二郎与阿盈在看星星?”一阵栀子花清香忽至,长孙知非裹着寝衣踱进门,于胡床前停下足步,俯身视向二人微笑。


    “对哇。”兄妹俩一齐往左挪了挪,为她留出空位,“阿音和我们一起看吗?”


    长孙知非于是亦半躺下来,中间夹着满脸幸福的李小六,季春夜萤火溶溶,月色盈盈,晚香玉的馨甜气息若有若无萦绕鼻尖。


    “阿音这一路可有食饱睡稳?”李世民忽过问。


    “有哥哥与仆役一路护送,并无坎坷。”


    提到长孙无忌,李惜愿霎时抖擞精神,一骨碌侧身,澄亮双眸一眨不眨视向长孙知非:“辅机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


    “何出此言?”


    “他今日一整天都未曾与我说话。”李惜愿苦恼地说,“会不会是因为上回我得罪了他,他莫不是记到了目今罢。”


    正因极其珍视友谊,故而被朋友误解的滋味在她视来才最糟糕。


    长孙知非早将她性格摸透,抬眸与她炯炯双目对视:“阿盈莫多想,哥哥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有谁舍得生我家阿盈的气呢?”


    “可他都不曾与我打招呼。”


    “想是今日未有合适时机与你攀谈,改日我请他来家中,与阿盈将误会说开,莫再为一件琐事而徒增困扰。”


    “我就晓得阿音最好了。”李惜愿抱住她手臂贴了贴。


    “既论及辅机,我与他年岁相当,却已与你成婚逾年,他倒形单至今,平日我也不好问起,你是他妹妹,可知这是为何?”李世民倏尔发问。


    有故事。李惜愿八卦之火再度点燃,耳廓竖起。


    长孙知非道:“想来是习惯了,习惯于孑然一身。”


    李世民暗笑:“那他恐得孤身至何年何岁,须知若我不成婚,又何以遇上此生心上人。”


    “咦~~”


    李小六捂脸嫌弃,长孙知非撇过面颐微咳,荡开话题:“今日我观刘先生胸怀深谋,所言俱为恳切之谈,二郎若欲起事,不可无刘先生。”


    “刘先生甘冒大险,向我告以肺腑之言,我自是铭感五内。”李世民摸摸下颌,“阿耶手下掌有数万兵卒,再募十万众,已具逐鹿之力,只恐阿耶心怀谨慎,不肯从我意见。”


    “闻裴宫监与阿耶情笃,二郎不妨多与裴宫监交往,时常动之以情,借他入手可事半功倍。”


    “我正有此打算,那明日我再行宴请,将刘先生与裴玄真一并邀来。”


    计划既定,此时身旁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李二郎偏头瞥去,李小六已是眼皮敛闭,诸事不省,酣然进入梦乡。


    有哥嫂在旁的体验就是令人安心,李小六睡得踏踏实实,满足地翻了个身。


    床头金兽络格飘出丝缕熏烟,白日里过于活跃的大脑却带着她进入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境。


    「从今往后阿盈便住在爷爷家里。」年轻时髦的女子拎着一只小皮箱,扯回被身边女孩肉手紧紧拉住的衣摆,「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记得乖乖听爷爷的话,不许打电话来哭鼻子。」


    女孩听懂了她的意思,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好拉着妈妈不放,求妈妈不要把自己扔下。


    她试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所以她只是松开了爪,安安静静地接过小皮箱,向转身离去的妈妈摇了摇小手,眼眶红红。


    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每天放学的时候,女孩看着同学们都有爸爸妈妈接,她只能垂下羡慕的眼神,拽紧自己的小书包带,一个人过马路回家。


    她好孤独啊,爷爷的老式住宅区没有同龄小朋友,也没有人可以陪她说话。


    直到有一天,爷爷送了她一管毛笔,一本字帖,她从此跟着爷爷一起学习书法。


    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关在房间里躲一整个下午,等到一沓习字纸写完,就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晚上了。


    对女孩来说,这真是一个排遣孤独的好办法。


    后来她越写越上道,终于完成一幅爷爷都说很棒的作品,于是屁颠屁颠地打电话给妈妈,请她来爷爷家看自己练了这么久的成果。


    她记得妈妈只是说不许打电话哭鼻子,但她只是想听听妈妈的夸奖,所以应该没有关系吧。


    可是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对面蓦然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哭闹声,妈妈匆忙的回答被淹没在他的喊叫里。


    她说妈妈再见,然后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按下结束键,女孩把爷爷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盯着桌上的纸幅发呆。


    上面写着诗经的《蓼我》,她翻遍爷爷的藏书才找到这首夸爸爸妈妈的诗,古色古香很有文化,她以为他们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来接她回家,可是他们连来爷爷家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她好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就像班上的其他小朋友一样。


    可她的爸爸和妈妈一个也不愿意来接她。


    把纸幅揉成一团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女孩看着蚂蚁忙碌搬家,想到明天就要下雨了,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


    “瞧,一言正事,小六便睡着了。”她盯着蚂蚁走路入了迷,耳畔忽响起少年的嘲声。


    话音适落,李小六旋即睁目,滚着乌溜溜的瞳珠出声抗议:“我未睡着,我在听。”


    李二郎哂笑,起身从榻上抱来一床被褥,手一松抛往她身上。


    长孙知非将被褥抖落展平,从头至足给李小六盖得严严实实,摸摸她的额头:“阿盈今夜就在我们屋中睡罢。”


    李二郎吹灭蜡烛,展臂拢闭窗扉,背手倾身视她,笑意浮现于脸颊眉梢:“晚安,祝我们小六有一夜好眠。”.


    圆满履行王氏铭文的任务,李惜愿又马不停蹄奔赴裴府,将事先允诺裴寂的屏风画毕。


    得到满当当一袋钱的酬劳,她又连轴转跑向另一户人家,应邀为这里的老夫人韩氏完成一架新屏风。


    说来乃是缘于裴母好客,隔三岔五便爱操办宴饮,且将新落成的屏风向宾客不无炫耀地展示,韩氏一眼便对屏风上的字画心生喜爱,询问主人作者名姓。


    裴母欣然告知,韩氏遂请她牵线,于是作成了这笔生意。


    得到认可的李惜愿喜滋滋地来者不拒,登门后,韩氏对她多有关照,时来嘘寒问暖,颜料笔墨亦均已齐备。


    询其偏爱春景图,李惜愿便琢磨着画一堤杨柳,再绘群燕以迎老年人的喜好,正专注地勾线描摹之际,后方自远及近传来一阵足步声。


    她转过脑袋,瞥见一张英朗秀挺的少年面廓,端着茶碗搁在旁边的高足案上。


    “家母唤我来请小六妹妹喝茶。”


    李惜愿眯了眯目,脑海中这张面容竟有些眼熟,似在何处依稀见过。


    观女孩定定地端量自己,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咳道:“你瞧我做甚?”


    “我怎么觉着在哪里见过你。”李惜愿蹙眉思索。


    少年发出自嘲:“许是相貌平平,与普罗大众面目多有重合。”


    “别否定自己,你长得很出众。”无视少年赧色,她肯定地说。


    有优点就得当面夸,这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人生信条。


    “……多谢。”


    少年视她怔立不动,伸手取过一只莲花瓣形盏,接了碗清茶递予她:“小六妹妹请喝茶。”


    李惜愿咕噜噜饮下肚,捏着茶碗追问:“郎君唤作甚么?”


    “某姓李名敳。”


    “哪个爱?”


    少年心知讲不清,随即拿过她手中毫笔,在地砖上一笔笔写下敳字。


    “便是这个敳。”


    李惜愿定睛细瞧,只觉也是难为他家长想出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一定难倒了不少人,不禁摇摇脑袋:“太生僻了,若是旁人问你,你一个个解释肯定很累。”


    “……也无人如你一般追问我如何写。”


    确信记忆中并无拥有如此生僻名字的熟人,李惜愿放下心来,继续拣笔绘画。


    李敳凑过来,端详着绢布上细密的颜料纹理,不由肃然起敬,啧啧道:“我最佩服便是能写擅画之人,你还挺有能耐。”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之物,无甚稀奇的,你一定也会有。”李惜愿想起李二郎的话,收敛呼之欲出的得意,随口问他,“你有甚么爱好么?”


    “我啊。”李敳扬起眉梢,“我擅长打猎。”


    “我也会。”


    “真的么?”他顿然来了兴趣,“你也会打猎?””


    李惜愿翘了翘唇角,语气不无吹嘘:“你一定猜不到罢,我打马球也很厉害,下回我们可以一块玩。”


    “那你委实是文武兼修,六艺俱全,佩服佩服。”李敳发自衷心地竖起大拇指。


    “不敢不敢,除了不爱读书,其余都通一些。”


    “巧了,我也不爱读书,母亲和阿兄为此常常苦心规劝我,可我就是读不进。”李敳倏然如寻得同道中人,掌心一拍,便要与她握手。


    于是李惜愿沾着一手五光十色的颜料,与他愉快地握了握。


    “那你会不会下樗蒲?”


    樗蒲乃是一种棋类掷彩游戏,风靡于老少之间,可惜此恰为她盲区,从未有人教过。


    李惜愿摇了摇头:“我常见阿耶与友人玩樗蒲,但是我不会。”


    “那我教你,你先别画了,咱们去庭院下棋。”


    好容易当一回老师,李敳兴致勃勃地引她去池中净手,唤仆役取来道具,摊开深紫毡皮棋盘,举起五枚骰子向她演示,侃侃而谈:“此五枚可组成六种彩,全黑者为卢,为最高彩,因而市井中多闻赌徒呼卢,即为此意。四黑一白则为雉,次一等,其余四种便是杂彩。”


    “那掷到杂彩会怎样?”


    “掷到贵彩则可连掷,可打马,或者过关,而杂彩则不能。”


    那不就是后世的飞行棋。


    经常一个人操控四个颜色玩的李小六顿时兴奋,她可会了!


    “我晓得了。”她信心十足,取过襻膊束紧衣袖,跃跃欲试,“咱们开始罢。”.


    锦袍窄袖的长身男子踏入庭中时,便见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二人蹲在地上齐齐喊“卢”,叽喳话音充斥满庭。


    “你怎可耍赖!”


    “我刚学会,让让我嘛。”


    “那只能一回喔,下不为例。”


    闻得仆役恭敬称“郎君回来了”,两人听到动静,方才挣开脑袋望向他。


    “阿兄。”李敳瞬间犹如耗子见了狸奴,低下声气垂首唤人。


    而李惜愿视清来人形容,愣了一怔。


    倏尔,她自地上弹跳而起,兴奋道:“李靖先生!”


    “……小六?”李靖也认出了她,微微讶异。


    她蓦地蹦上来:“小李先生不早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做官。”


    李靖行礼:“能与六娘重遇,亦出乎李某意料。”


    李惜愿这才意识到为何目见李敳会觉眼熟,原来人家是亲兄弟。


    “所以就说我与小李先生有缘嘛,没想到韩老夫人正是你们的母亲。”


    “是颇有缘分。”李靖唇畔牵了一牵。


    吩咐拿出家中糕饼款待小客人,视天色不早,李二郎打发仆役来接,她夸赞了李家糕点美味绝伦,随后兴冲冲地告辞离去。


    目送李惜愿登上马车,李敳立于宅门垂带下与她招手作别,回去后仍是心情愉悦,吟着曲儿俯身将棋盘收起。


    “可是母亲邀请李六娘来家中作画?”李敳方踱进厅中,扫见李靖驻足屏风前,陡然问他。


    李敳点头:“正是,母亲很喜爱小六的书画,便请她来为我家作屏风。”


    “往后你莫再去寻她。”喉头滚了滚,李靖忽冷道。


    好家伙,怎么两副面孔呢。


    李敳顿丈二摸不着头脑,皱眉嚷道:“阿兄何故变脸?我已与小六结成了好友,我们还相约晴日一道打马球,适才阿兄不是对小六也很友善么?她还喊你小李先生呢。”


    “若非李渊父子,为兄亦愿与六娘这般真诚小友结交。”李靖声音终缓和些微,目光凝重聚于弟弟乌黑发顶,“然李家采买马匹,广交士人豪杰,为兄身为大隋臣民,不可坐视李家心怀异端而置若罔闻。”


    李敳怏怏不快:“那又如何?阿兄不过是个县丞,这圣人不识阿兄之才,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忠心的。”


    “休得胡言!”李靖喝止,直将少年唬得打了个寒噤,“我李氏世代门庭,君子食国之禄,便当报效皇恩,焉能怀有逆乱之心。”


    李敳只得喏喏,敷衍道:“阿兄指教的是,往后再不敢了。”


    知他表里不一,嘴上应承得快,内心未必听话,李靖也不再横加干涉,目光无意视了眼菱花地砖,拧眉指道:“你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做甚么?”


    李敳摸了摸后脑勺,嘿嘿赔笑,掏出袖中绢帕蘸上水,伏地将白日写下的那个“敳”字擦去。


    忖度着下月便该动身前往江都,及时将李家异动报知圣人,李靖眉头紧锁,拂袖步出堂外。


    第23章 第二十三话“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此后三日,李惜愿每过府作画,俱再无李靖身影。


    她不免奇怪,遂问李敳:“你哥哥何以不见?”


    该不会是有意躲开自己罢?


    李敳呃了声,搪塞她:“他有公务,本就偶回家中,上回乃意外。”


    听来也有理,经常往别人家里跑也非淑女所为,有违万氏劝导,于是李惜愿将屏风作完,识趣地不再登门叨扰。


    而李敳早将李靖告诫抛诸脑后,山不来他自去就山,隔三岔五便来寻李惜愿出府耍玩,两人爱好相近一见如故,又双双对晋阳处于好奇探索状态,而李二郎忙于正事对此一无所知,任凭她跟着李小郎君将晋阳城郊内外逛了个遍。


    长孙知非偶感风寒,这段时日养恙不出,每日只是躲在屋中手不释卷。恐她无人陪伴心生孤独,李惜愿一候她风寒痊愈,便趁寒食后与她一道外出踏春。


    今日正是浴佛节,在此之前李小六有意茹素三日,和长孙知非花池边观完鱼,便与她进庙焚香祈福。


    长孙知非许愿家人万事顺遂,祈祷默诵后燃上三炷香,出殿后隔着庙中矮墙,恰见一众百姓正抬佛像沿街巡游,杂技鼓吹之乐响彻衢巷。


    信徒们将满车衣物运来捐献,僧人分发糕糜,挤在人群中的李小六好容易才得来两块,分一块予长孙知非,因走了半日双足疲累,更兼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行装,她索性提议在庙中草地上坐下休憩。


    僧俗人等络绎不绝,正是绝佳的写生题材,李小六自行囊中掏出画册与一应工具,眼珠不停逡巡着,搜寻下一个绘画对象。


    她咬笔观察周围,长孙知非睹见膝头厚厚一沓宣纸集,询问:“可否欣赏阿盈的画册?”


    李小六大大方方地呈给她:“阿音请随意指教。”


    长孙知非轻声翻动纸页,观画册间以人物画居多,杂以少量工笔风景画,开始虽笔触稚嫩,愈往后翻愈成熟,已然像模像样。


    览着览着,她却生出一疑惑:“阿盈为何不画熟人?”


    这些人物画俱是她所不识的面孔,像是随手画的陌生人。


    “我从来不为熟人作画。”


    “为何呢?”


    “因为我害怕若是和熟人分别,日后便只能对着画像睹物思人,那我情愿未曾画过。”李惜愿道出心里话,“所以我见到不认识的有趣之人才会画下来,因为没有交集,就不会有这般苦恼了。”


    长孙知非捏她脸颊:“聚散终有时,相见最难,而离别方是常态,看来阿盈还是未习惯。”


    “唔。”李惜愿自我宽解,“所以我*才更享受每个当下。”


    一只糕糜很显然无法填饱肚子,闻她小腹冒出咕咕声,长孙知非起身拂裙,整理衣襟鬓发,拍拍她肩:“阿盈待在此处莫走动,我去瞧瞧有甚么美食,为你购买一些。”


    庙门外有不少货郎叫卖胡饼饮子吃食,视李惜愿点头应承,并保证绝不会乱跑,长孙知非方宽心离去。


    浮铺上点心糕饼琳琅满目,长孙知非择几样自己与李惜愿各自爱吃之物,又视摊上花钿簪梳精致玲珑,难免心生喜爱,于是逗留拣择了半晌。


    待付了账,长孙知非提足匆促赶回庙院,途中与一阵三两人群迎面相遇,话音顺风沁入耳。


    “这孙先生真真是个世上难逢的神医,我家那位其他郎中皆言病入膏肓,独他三两副下去药到病除,孰人不称之神医?”


    “孙先生还是个大善人,你瞧,这寺院里的疠人堂皆是群我等避之不及的麻风患者,他却自愿前来医治,除却圣人,还有谁敢冒这般险?”


    长孙知非闻声,四顾周遭,但见院中空庭上搁两张长案,一位着山青色襕衫,挽云紫幞头的男子正为几名妇人诊脉,时而起身探察病因,眉目宽和,泛有悲悯之态。


    猜测此人应是传闻中的孙先生,她不由投去赞赏目光,又加快足步走回李小六所在。


    她果然乖巧听话未乱跑,长孙知非遥见她坐在草地上专心作画,日光投泻满身,而身后站了一名面生青年,正安静地束手而立,垂首盯视她笔下画作。


    再察此人举止形容清秀干净,应无恶意,猜测亦是绘画爱好者,长孙知非遂不作打扰,自踱往一旁休息。


    话说李小六远远认出上回替魏征疗治骨折的孙思邈,便打算提笔为他作幅肖像画,正打着草稿,忽听闻右后方一阵细微的呼吸声。


    “下眼眶可略微向上弯曲,上眼睑可呈愈加明显之曲线,眼眶弯曲方更易表现悲伤情绪。”青年端量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指出。


    李小六鼓了鼓脸颊:“郎君何以认为孙先生的情绪是悲伤?”


    “你观那位患者形销骨立,腿脚站立不稳,孙先生诊脉后露有叹息之状,料应为其而悲。”


    “还是郎君观察得仔细。”李惜愿挠挠鼻尖,“那您说神态易捕捉,可又该如何表现孙先生的气度呢?”


    青年思索了阵,指向孙思邈身旁松竹:“气度虽最难把握,但你可借助周边环境加以陪衬,诸如竹具君子品格,便可画两竿修竹。”


    “只需要两竿就够了么?”


    “稍加点缀即可,毕竟你所画乃人物画,休喧宾夺主。”


    嚯,遇上了个行家!


    李小六当即信服地连连点头。


    然而二人指指点点的动作过分明显,早引起孙思邈注意,意识到自己成了画中人,孙思邈唇畔掠起一抹笑意,遥遥向李小六颔首问好。


    她旋即扬手摇了摇:“孙先生好!”


    她又抬首视向青年,弯了弯眸:“我猜你一定是个画家,我叫李小六,不知郎君是何方高人?”


    “高人谈不上,不过是专攻绘画的普通画师一名,在下姓阎,名立本,近来借居寺院暂住,不想能与小六偶遇,适才一些粗浅之见,还得多谢小六愿意采纳。”


    “我听说过你。”李小六努力回忆一番,似乎在历史书上见过他的名字,“我记得你画画很厉害。”


    好像有幅《步辇图》还是《历代帝王像》登在书上来着?


    “谬赞谬赞,小六年纪虽小,画功已然超乎同龄人,亦可称了不起。”


    “谢谢你的夸奖。”李小六眨巴眨巴双目,“那你会离开这里吗?”


    向她道别的人太多,她已经怕了。


    阎立本不解其意,但仍解答她莫名其妙的问题:“四海动乱,惟晋阳尚且安稳,如无要事,我应不会离开。”


    “好耶,那我日日都会来。”


    其后七日里,李小六必雷打不动,跑来庙宇草地上坐下绘画。


    庙中小沙弥已将她看得眼熟,不由在打扫庭院时与阎立本揶揄:“郎君瞧,那位小画师又来写生,倒是毅力惊人,有如此刻苦意志,将来某一日郎君莫要被她超了去。”


    阎立本漾起笑意,早将女孩心思看穿:“她并非仅仅为了写生,想是另有目的。”


    沙弥亦已看透,打趣道:“郎君愿意中她的道么?”


    哪有人会拒绝这般可爱又用功的小朋友。


    阎立本以行动给出了答案,他负手走向李小六,每日亦雷打不动耐心指点,视她打完草稿、描线、上色、涂影,一一循循教导过,并亲自将画作命名为《药王行医图》。


    此画后来悬挂于孙思邈药堂前厅正中,过往人视之无不赞为精妙,称画师极擅捕捉神韵,气度肖似,复刻完美,与孙药王医术相得益彰。


    画作完成的那一瞬,李小六洗完笔收拾好画具,背上大大的行囊,小脸洋溢起期待,紧张地盯向他。


    “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你说甚么?”


    “我说,您愿意做我的绘画老师吗?”


    阎立本唇梢逐渐扬起弧度。


    “不胜荣幸。”青年微笑回答.


    在阎立本指导下,李小六近来画功大进,水准有如神助,然而忙于大事的李世民对此仍蒙在鼓里。


    李小六兴冲冲将画作拿予李渊检阅,不巧他正与李二郎议事,裴寂和自长安远道而来的旧友刘宏基武士彟亦在场。


    “是不错,长进了不少。”李渊略略夸了几句,摆手令女儿先退下,“我与你叔伯有正事相谈,明日我再细观你画,你先回房去。”


    “让小六听听也无妨。”李世民笑道,“小六书读得太少,正好让她学学。”


    “是哇是哇。”李小六连连点头附和,李渊无奈,只得视她拖了把小凳,乖乖躲在李世民后面听讲。


    原来河东有隋将屈突通坚守,李渊欲先取长安,担忧腹背受敌,故而计划踟蹰未定。


    裴寂道:“唐公既虑屈突通,不若先行攻取之,再夺长安为时未晚。”


    “世民以为不然。”李世民俄而驳道,“用兵尚权变,而权变在乎神速,昔日邓艾偷渡阴平奇袭蜀汉,今需效仿邓艾,速取长安,以免夜长梦多。”


    李渊捋须思忖,度量着二郎与裴寂俱有道理,遂下定论:“汝二人之计皆可,先留兵围攻河东,二郎同时引兵入关,双方均不可延误。”


    李小六听得迷迷瞪瞪,下意识跟着点头,待议事毕,众人告辞离去,李世民瞥见李小六若有所思的神情,衔笑道:“小六可是有何高见?”


    “……”


    “嗯?”


    足足过了半晌,李小六方才意识回笼,眼神迷蒙地盯向李二郎。


    “邓艾是谁?”.


    李惜愿本不打算翻开史书,并且如有可能,此生此世皆将敬而远之。


    然当目见李渊失望的神情,以及李世民习以为常后的嘲弄,她痛定思痛,发誓从今往后,必要一改前非恶补历史,教父子俩刮目相看。


    “你推荐一下,我该从哪本书读起?”


    李世民打量了圈书橱中陈列满墙的典籍,抱臂寻思了须臾,抬手取下一本:“这部距今年代稍近,且用语简畅,你可先试着读这本,有不懂的来询我。”


    李惜愿接过书,视了眼扉页:《汉书》。


    “这本是谁写的?”


    “班固和班昭。”


    李惜愿顿起了兴趣:“班昭是女子吗?”


    “是,二人乃是兄妹,俱是史学大家。”


    “哇,那她好厉害。”


    “当年邓太后临朝,班昭身佩金印紫绶参政,位同丞相。”李世民闲闲哂道,“瞧瞧我们小六呢?”


    “……你等着。”


    第一百零一回被轻视的李惜愿深吸一口气,在额间系上写着“悬梁刺股”的发带,从此闭门不出,决意踏上发奋之路。


    长孙知非路过她卧房时,见瑗儿已端着食盅候了片刻,仍迟迟不见里间人开门。


    她苦劝:“姑娘吃完用功也不迟,书就摆在那儿又不会长脚,姑娘何必饿着自己。”


    “我来罢。”长孙知非接过食盅,敲了敲门,“阿盈还不饿么?”


    房中传来气若游丝的回答:“我读完这一章就吃——”


    瑗儿面露惆怅:“瞧来姑娘被刺激得不轻,娘子您还是先回去罢,婢子再劝劝姑娘。”


    “勿虑,我自有办法。”


    长孙知非挑眉,掀开盅盖。


    倏尔,一阵钻鼻香气透过门扉,静悄悄溜进房中。


    “我吃完再读——”


    将一碗撒满油绿葱花的鸭花汤饼囫囵咽完,吃饱喝足,李惜愿便捧书跑去李世民书房中咨询问题。


    推开书房门,一列烛火轻摇,她哒哒跑进房里,泛着栀子香气的夏风尾随入内,女孩将厚重一部书“啪”地摊放于案后人的面前。


    “哥你又骗我,这本书明明这么难,我才初学,你就让我读这么晦涩的,你定是居心不良。”李惜愿气呼呼地发了一通牢骚,却不闻李二郎搭腔。


    照往常,此刻已经接上一顿诸如“你读不懂该怨谁”、“这哪里晦涩”之类怪腔怪调的反驳。


    她正疑惑着他今日怎么如此温顺好脾气,而后才切入正题:“你教教我,甚么是贲育?”


    “即为战国时勇士孟贲和夏育之并称,在此便是形容力士之勇,不下于此二人。”


    嗓音温敛清润,与李二郎截然不同。


    李惜愿一怔,抬目视向书案后的少年。


    脑际未经思索,下意识张口:“我哥哥怎么换脸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话“你就让弟弟一个人留在那……


    “那小六喜欢哪张脸?”男人垂下长睫,唇畔牵了一牵。


    盯着眼前的长孙无忌,李惜愿思了思,颊上堆满笑容:“我选这张,比以前那张好看多了。”


    他笑了:“不怕那张脸生气?”


    “我讲的是实话,问心无愧。”理直气壮的回答。


    “可我是真的生气了。”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男音蓦地飘来。


    而后李二郎自书橱的阴影下钻出,面上满是受伤的表情:“原来小六在我背后,竟是这般贬低你亲哥。”


    李惜愿脸颊抽了抽,唇角尴尬一咧:“你不早说,我以为你不在。”


    旋即凑上他身前,眨睫软声:“辅机哥哥是客人,夸夸他怎么了,你莫生气,莫生气。”


    “无用了,你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李二郎将怀中典籍搁放案上,随手取过其中一卷,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嗷!”


    李小六叫得夸张,但这下决然不重。


    “别装了,说罢,来寻我何事?”李二郎负手视她。


    李小六揉了揉脑袋,翻开书册,不懂之处已做好了标记,她向其中一页一指:“还有个问题,这句里的‘属车’是甚么意思?”


    李二郎讶异:“你连这也不懂?”


    李小六严肃回视他。


    ——要不然来问你。


    李二郎认输,答曰:“属即为随从,属车便是随从之车,明白了么?”


    “但是属不是连续不断的意思吗?”


    “那你怎不说还有嘱咐之意?莫钻牛角尖,只能解为随从。”


    李惜愿面露怀疑:“我怎么觉着你也不求甚解。”


    “哪儿不求甚解了?我讲得还不够清楚?”


    “那为甚么‘属’在这里不是连续不断的意思,你就不能明白着告诉我嘛。”


    “我都跟你讲得明明白白了,此处的‘属’就是随从,没有旁的理由,文章释义不需有理由。”李二郎尽量平心静气,胸腔吞吐呼吸。


    “哪里明白了?”李惜愿夺过书册,咕哝道,“你压根就是自己也半瓶醋。”


    “是你自个儿不懂来问,这会儿又质疑我的水准,那你还不如不问。”


    “这是做老师的态度吗?”李惜愿不满。


    李二郎抱臂哼笑:“我又不曾求着你做学生,你自己不学无术怪我?”


    倏尔,像是瞅见了甚么宝藏,眼睛一亮,顿然大笑不止。


    李惜愿不知他在莫名其妙笑些甚么,尚未反应过来,头上绑着的额带已被他径自一把揭下,不待她跳起阻拦,便跑去予长孙无忌视:“辅机快来看。”


    原来她将悬梁刺股误写为“刺骨”。


    “开眼了,来来来,你刺个骨头给我瞧瞧。”他把壁间佩剑解下,作势要塞她手心里。


    定定锁住李二郎幸灾乐祸的表情,李惜愿推开伸来的剑鞘,克制胸腔的上下起伏,瘪瘪嘴,自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你完了。”


    鼻头一皱,酸气上涌,倏地咧嘴便大哭。


    李二郎大惊失色,书房距离李渊居处不过一墙之隔,动静大些便能悉数灌入耳中。


    他慌忙抬手捂住李惜愿嘴巴,拼命打眼色,低声下气轻哄:“莫哭莫哭,算我惹不起你,哥哥再也不笑小六了。”


    没用了。


    李惜愿瞪他一眼,摇首晃脑挣脱开他的手掌,一面擦着泪,哭得愈发高声。


    李二郎急得冒汗,气噎道:“不就是想搬救兵么?我也会——”


    “阿耶!”他张口便来。


    这一声喊得比李惜愿还高亢。


    “如何?”窥她目瞪口呆地停了声气,李二郎挑衅地扬扬眉,“除了哭就会喊阿耶阿娘,你也十三了李小六,还使这套招数羞不羞。”


    “去去,回去多读读书。”李二郎续往她伤口上撒盐,“连这么容易的释义也不懂,莫说喊阿耶,喊爷来也救不了你空空的脑袋。”


    李小六咬牙:“明明是你自己也不懂,当然教不会我。”


    “我哪里不懂?”李二郎侧身又来分辩。


    “我来看看。”长孙无忌开口,自座中起身走近,伸手将书册接过,及时遏止了又一场大战。


    浏览须臾,他蹙起眉:“《汉书》最以晦涩艰深著称,便是东汉大儒马融尚需伏闻班昭门下受读,小六乃初学者,二郎岂可有意为难?”


    “好哇李二郎,你还说简单,你坑我——”


    长孙无忌斜挑眉梢,视向深表无辜的李二郎:“你若非将《史记》与《汉书》混淆,否则便是欺瞒小六。”


    “那便是我记混了。”李二郎尴尬挠首。


    李小六向他吐了吐舌,随即换了张笑脸迎向长孙无忌,乖乖问:“那我的问题辅机哥哥会吗?”


    “不敢说通熟《汉书》,但教会小六应无问题。”他微笑,“属车在此解为随从之车与连续不断皆可,你与二郎都不算错。毕竟无论哪种解法,俱代指皇帝。”


    “我不明白,为何是皇帝?”


    “小六可曾听过借代这一手法?”


    “我知道,就是用一个人的典型特征代指他本人。”


    “小六很聪明嘛。”视了眼得意的李小六,长孙无忌道,“在此便是用皇帝的车驾代指皇帝,乃是赋文中常见的意象。”


    李小六醍醐灌顶,冲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辅机哥哥最渊博!”


    “还是辅机哥哥最渊博——”李二郎拖长声调,嘲谑地重复,“来来,让你的辅机哥哥与我布沙盘兵阵。”


    啧啧,男人奇怪的好胜心。


    “嘁,输不起。”李小六瞟他。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家伙,我才是你亲哥。”


    眼见他探身上来要揍,她忙往书案后躲,李二郎懒得再追,双手撑住案沿,索性道:“那以后你也休问我了,干脆让你的辅机哥哥教你罢了。”


    他搂过好友的肩,以打趣口吻商量:“辅机通博文史,往后我这妹妹的学业就托付予你,如何?”.


    李惜愿以为长孙无忌不会答应这门天降重任,然而他不仅同意了,并且如约前来。


    “我以为辅机哥哥讨厌我,不会给我补课了。”她小声嘀咕。


    “我为何会讨厌小六?”


    “因为上回请你送我回家,你没答应。”


    还嘲讽了她。好过分,李惜愿委屈地鼓了鼓脸颊。


    耳旁半晌不闻话音,她未去瞧他神情,仍然垂着脑袋:“你不会是忘了罢?”


    长孙无忌避重就轻,未直接回答她,掀了掀眸:“你很在意他人对你的看法么?”


    “嗯。”李惜愿诚实回答,“我不想让别人讨厌我。”她惧怕孤独的滋味。


    如他所料。


    “那你下苦功夫读书,也是为了不想让唐公和二郎失望?”


    “嗯……”她随即否认,摇了摇脑瓜,“还因为我也想充实自己,多学习学习嘛。”


    “那我更希望小六愿意读书是为了自己,莫过于在意他人目光。”


    “也可以这么讲,毕竟知识学到了还是自己的。”李惜愿终于抬起脑袋,“辅机老师,那我们今日先从哪本书开始?”


    长孙无忌抽出手边一卷文牍:“小六先将《史记》这章通读,有读错的断句与音义我会随时纠正。”


    窗外李二郎与李道宗路过,听闻屋内书声琅琅,李二郎不由勾笑:“还得是我给小六寻了个好老师。”


    “二郎为何不亲自教小六?”


    “为了家宅安宁。”


    李道宗秒懂。


    书房里李小六将一章读完,长孙无忌照例询问:“可有不会的?”


    她将书递去:“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乃是《汲黯传》中一语,他很快作出解答:“大将军卫青入见时,汉武帝甚至会在解手时见他,丞相公孙弘来奏,武帝有时不会戴冠,但是他每次接见汲黯,都必会将冠帽工整戴好,以此表现对汲黯的敬重。”


    “唔。”李小六大脑转着转着,忽然盘算出一个奇妙的问题,“那哥哥有时穿一条中衣就去找你了,难道是因为不够敬重你吗?”


    这是甚么脑回路。


    长孙无忌平心静气回答:“武帝踞厕接见卫青并不是缺乏敬重,而是与他亲近,小六莫歪曲司马公本意。”


    “那……”眼见李小六还要暗戳戳打探无关内容,他及时作止,“让小六研读本篇字词释义,你会了么?”


    闻言,李小六眨了数十下眼睛,睁圆了盯着长孙无忌。


    他被这股直愣愣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偏过脸颊:“你光看我做甚么,我面上是有字么?”


    “只是觉得辅机老师好看!”李小六笑嘻嘻。


    “……”长孙无忌拧眉,“你再通读一遍书罢。”


    原来李二郎遭受的是这等折磨,他今日终于领教。


    初起时李小六诵书声颇高,精神气也足,半晌后音调却愈来愈微弱,至最后直接熄停。


    长孙无忌诧异视去,却见李小六头一歪,脑袋深埋进厚厚的文牍里,早已呼呼睡着。


    烛光下,女孩睫羽覆住眼角轮廓,如蝶翅般微微翕动,投落下丝丝缕缕的黑影,睡得正香。


    他略略视过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唇畔轻挑,落笔书了一张纸,俄而起身离去。


    ……


    “阿盈?”


    耳畔由远及近,似从天外传来一道唤声。


    李惜愿迷糊地揉揉双眼,目帘自昏沉中勉力掀开,须臾后,映入一张气质清俊、面白颊丰的男子面孔。


    她刹那清醒。


    “大哥……你回来了?”


    她与李建成并不熟,但鉴于他一向对自己态度尚佳,较李元吉不知好上多少,因而她该有的礼貌与和气皆具备。


    李建成颔首,撩袍落座:“阿耶信中召为兄与四弟从河东密回晋阳,阿盈不知?”


    她当然听说了,李渊即将起事,自然写信唤儿子们潜归共商大计,只是未料得这大哥跑路速度如此之快。


    “那很好哇,咱们一家人又能团聚了。”李惜愿想起与他们同在河东郡的李智云,又关心起弟弟,“小五呢,他和你们一道回来了么?”


    李惜愿以为自己是多余一问,岂有亲长兄不带弟弟回家的道理。


    孰料,李建成脸上倏浮起尴尬。


    “五弟……染了疟疾,上吐下泻,医士皆言需静养,不得已暂留河东养病,故未携其同归。”他咳了一声,方犹豫着回答李惜愿。


    甚么!


    李惜愿顿从座上跳起:“你就让弟弟一个人留在那里?若是圣人要逮他可怎么办?”


    李建成却不以为然,侧过首,避开她追问的目光:“五弟身为庶子,且年纪尚幼,朝廷应不会多加注意,想来不至于身临险境。”


    瞥见她手边一份卷张,他随意接过一览,见其上乃是数道文言考题。


    “阿盈在习《史记》?”李建成瞅着面色不善的李惜愿,云淡风轻道,“这师傅视来颇负责任,还为你布置了课业,阿盈可得严谨对待。”


    “不干你的事情。”察他有意与自己搭腔,她语气生硬地回复,“我才不与不顾家人安危的人多讲话。”


    劈手夺过考题塞入袖中,她瞪了神色微愕的李建成一眼,旋即心事重重地踱出书房门。


    “阿盈醒了?”


    长孙知非见她默然穿行于回廊中,迎面唤住她。


    李惜愿站住脚,垂头丧气地回答她:“早就醒了。”


    此时她方想起一人,遂四面张望。


    “哥哥一个时辰前已经回去了。”长孙知非猜出她在寻找何人。


    “……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李惜愿不好意思,“辅机老师没有生气罢?”


    “哥哥非但未生气,还夸你很用功,言你很聪慧,一点就通,日积月累下去定能成为才女。”


    “不敢不敢,谢谢辅机老师夸奖我,我都有些惭愧了。”


    话音落下,稍停一刻,李惜愿倏然目光如炬,直直盯向长孙知非:“阿音能借我些钱么?”


    “阿盈可是有心仪之物?”


    “嗯,我想买一匹时兴的绢布做披帛。”李惜愿面露难色,“可是我的私房上回买礼物都用完了。”.


    翌日,侍女春柳前去敲李惜愿房门,试图请其起床用早膳,然半晌不见人出声回应。


    春柳心疑,推门入去。


    打量一圈,房中却已是人去屋空,惟熏笼上留了一封信札。


    春柳不识字,遂将信取去予长孙知非阅览。


    眼观妻子读着信,玉白面色逐渐凝重,李世民不由越发焦灼,忙探身问:“小六说了甚么?”


    “阿盈——”长孙知非抬首,“与李敳去太行山打猎了。”


    李世民神色略微古怪,她会意,笑道:“阿盈也大了,有自己的圈子很正常,你宽心,朋友再多,阿盈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哥哥。”


    “我可不在乎。”李世民唇角一撇,“我只是担忧小孩安危罢了。”


    不过对方名门之后,且李靖家风谨严毋庸置疑,夫妻俩暂且将心搁下,纵稍稍牵挂,也未再提起这个小插曲。


    然而就在当日午时,李敳出现在了府门前。


    “小六在家么?”少年目眸怀揣期待,无意间对上李世民惊愕的神情,“我母亲邀请她过府作客。”


    第25章 第二十五话“为何不告而别?”……


    “姑娘,咱们还是快回去罢,否则若是唐公与二郎君知晓,定要责骂姑娘。”环顾暮色四合,风啸枯叶,瑗儿心下着慌,苦口婆心相劝。


    奔波了一日,李惜愿却仍干劲十足,精神抖擞,未有休息之象。


    她马哒哒骑得快,瑗儿落在其后,只从风隙间遥遥听得一声:“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挨骂,我必须得带弟弟回家。”


    按照她筹备了一晚的计划,需先寻得一位药到病除的神医,请他共赴河东郡为李智云医治疟疾,再将其接回晋阳。


    在脑海里盘算了半天,她发现除了孙思邈,便无人配得上“神医”名号,且她确信,孙先生人品高尚,定能守口如瓶。


    然而节外生枝,李惜愿未能在之前寺院发现孙思邈踪影,通过询问信众之口,方知他不久前受托前去朔州出诊,所幸朔州离此地不过两日路程,因而应尽快寻见他。


    “可是天色已晚,瞧姑娘还滴水未进,要不咱们先找家客栈歇脚,顺带填饱肚子。”瑗儿嗫嚅几回,还是选择征求意见。


    浓墨铺染天外,鸟雀结群回枝,目色所及,沉黝山脊如海浪绵亘盘卷,无言与远在天际的星野遥相呼应。


    李惜愿稍作思量,她本打算日夜兼程尽快到达目的地,但见瑗儿已然体力不济,于是松口:“那我们先歇一晚。”


    投宿了路边一家亭馆,酒博士殷勤上前询问:“娘子可需用食?”


    要了几道店家招牌,吃饱喝足后,瑗儿与同行的家丁李七先行一步回屋休眠。


    本着珍惜粮食的信条,李惜愿一人将余下的饭食席卷而空,等候良久的酒博士再次躬身跑来,眼角堆笑:“娘子可还要些甚么?”


    她想了想:“不必了,但是麻烦你帮忙喂马,我们明日需起早赶路。”


    “好嘞!”酒博士领命而去。


    李惜愿踱向垆台,取囊袋向掌柜付了账,其中银两除了自己最后的积攒,长孙知非亦借了不少予她“买布”,是以足够消磨月余。


    谢过掌柜,她走出门外,欲去瞧瞧三匹马驹有无被喂饱,蓦地,她发觉庭中月下伫立一道人影。


    定睛细视去,李惜愿顿时一僵。


    那人衣袍浸于月光中,银辉拂落全身,双目静静地注视她。


    坏了。


    她刹那不知所措,手足发麻,朝他眨了眨眼,随即旋身便欲往外跑。


    “李惜愿!”


    长孙无忌一声轻喝,倏尔止住她慌不择路逃窜的脚步。


    李惜愿乖乖转回了身。


    “我们小六胆子大了,会偷跑出城打猎了。”他缓缓踱近她,冷峻话音中似有揶揄,但李惜愿不敢抬头视他。


    她猜他的神情一定不会温和到哪里去。


    “李敳呢?”


    “啊?”李惜愿一愣,稍顷眼珠一转,“他……他打猎结束了,回家了。”


    “那你们的猎物呢?”


    李惜愿挠挠脑袋:“我全让给他了。”


    “他留你一人在客店?”


    “他家里住得近,不需要宿在客店。”


    “为何不告而别?”


    “怕被哥哥知道了,就不同意我走了。”


    “何时编的谎话?”


    “昨日想了一晚。”


    “……”他忽而不再言语。


    李惜愿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心脏一窒,终于可怜巴巴地抬起了脑袋:“辅机哥哥好凶。”


    如她所想,他下颌紧绷,唇线抿出一道锋芒,神色显然在愠怒。


    “先回家。”胸腔起伏数息,长孙无忌冷道。


    李惜愿试图耍赖:“我的马跑了一天累了,怕是跑不动了。”


    “我带了马车。”


    怎么这么齐全的。李惜愿暗自嘀咕。


    她终究不甘心就此放弃,两条腿如生了根,杵在原地不肯动。


    “我不想回家,我真的有要紧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明白,你……辅机哥哥莫对我生气。”她嗫嚅着。


    长孙无忌静观她磨磨蹭蹭的举止,一语未发。


    闻她底气不足的话音,他却衔上惯常的温哂,不怒反笑:“我可以不生气,但二郎却未必,我们小六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罢。”


    声嗓和煦,李惜愿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李二郎张牙舞爪的面容顷刻放大在脑际,小命要紧,只能选择听话。


    凉风忽起,她忍不住咳了两声,长孙无忌解下外袍,覆于女孩略显单薄的脊背。


    “谢谢辅机哥哥。”她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


    “回去后莫再与二郎置气。”他眉目微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你自作主张出走,二郎已是为此火冒三丈,答应辅机哥哥,万莫与二郎争执再惹他恼怒。”


    “唔。”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惜愿应声。她毕竟也舍不得顶撞温柔言语之人。


    “车在客店外,去罢。”视线随之瞥向门外,果然已有车夫等候良久,手臂无意间牵动辔头,一匹枣红色的壮马顿时仰首长嘶。


    乖乖抬脚上车,瑗儿坐在对面软垫上,揉着才睡醒的疲惫双目,微含抱怨地喋喋不休:“早说了姑娘不要擅自行动,这不白忙活了一日,长孙郎君还是将姑娘拎回家去,瞧着罢,回去二郎君必得大发雷霆。”


    “谁能料到这么多家客店,辅机哥哥偏偏就能找到我,我的运气怎生这么差。”李惜愿将脑袋埋入双臂,泄气道.


    马车辚辚停于李宅。


    李惜愿将脖子缩在兜帽里,又系紧绦穗将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开始钻研如何掏出门前石狮口中圆球,消磨半日后无果,只得硬着头皮小步挪进屋子里。


    李世民果脸色阴沉,肃立于门口。


    李惜愿不觉打了个寒噤。


    “吃过饭不曾?”未料及第一句话不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而是问她吃没吃过晚饭。


    咝,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来时路上盘算好的所有措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她绞着双手,扭捏回言:“吃过……但我又饿了。”


    李世民冷笑,侧过身躯让她进屋:“先回房换衣,净手来用饭。”


    李惜愿唔了声,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肩膀,擦过门框挤进屋。


    视她慢吞吞爬上楼的背影,李世民缓缓吐出一口堵在喉咙的浊气,紧攥成拳的双手缓缓松释。


    身后一道焦急的足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女声随之响起:“阿盈回来了?”


    观他颔首,长孙知非一颗心稍稍放下,瞅着李世民铁青的面色,弯起双唇:“安然无恙回来就好,你一会儿莫骂她,阿盈并非胡闹性子,最懂体贴人心,如今这么做定是有甚苦衷,我们须得问清。”


    “我如何能不责她,我适才已忍了半日!”李世民犹然忿怒,负手踱*回饭桌,仆役见状适时端盘布膳,“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还不知从何处学会了说谎,她拿咱们当甚么?都赖我平日对她太纵容,从不舍得训她只言片语,让她学得这般不知轻重,将咱们的关心和好意当作耳旁风!”


    “阿盈是个姑娘家,你若一味骂她,教她自尊往哪搁?你必须得听我的,饭桌上不可严厉斥她,我与你教育她便了。”长孙知非蹙眉劝他,只恐楼上女孩耳尖,有意放低嗓音。


    待李惜愿终于闷头下楼,偷眼觑向饭桌,李世民与长孙知非已然分坐两端,中间空出个上首位置,似专为轮番批判她而设。


    李惜愿浑身一凛,胆怯地爬向下首位置坐了。


    “这是我特为你备的光明虾炙,晨起时让袁婆才去采买的新鲜河虾,你不是一向最爱吃么?”


    三人相顾无言片刻,长孙知非起身,将装着虾炙的食盒向她推近。


    李惜愿声音微弱,道了声谢谢嫂嫂。


    她沉默着夹了一筷入碗,耳旁李世民久久不曾开口,只闻见不远处箸盆的撞击迸响,以及细微的食物咀嚼声。


    “你——”


    斜瞥李世民按捺不住张口欲斥,长孙知非视他一眼,于是单音节词才出,蓦然又止。


    “阿盈莫害怕,你出走之事阿翁并不知。”闻长孙知非和善话音,李惜愿心稍稍放回胸腔,“阿盈可否告诉我与你哥哥,为何一声不吭就往外跑?”


    “我……我去找弟弟。”知道当下不用再隐瞒,她索性从实招来,“大哥不重视他的安危,未把弟弟带回来,我就只能自己去找他了。”


    长孙知非与李世民对视了一眼。


    李世民按了按抽动的额际,耐下性子,终于发话:“我虽事务缠身,派几个人去接小五便是,何劳你一个小姑娘。”


    李惜愿抬头,哀怨地视向他:“连亲哥哥都不带弟弟回家,别人更靠不住。”


    她复低首:“我只能相信我自己。”


    “那为何不将你行踪提前告知于我?”


    “若告诉了你,你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去的。”


    这倒是实话。李世民倏而软了声气。


    李惜愿将箸筷搁于瓷枕,伴着清脆一声撞鸣,憋了一整日的眼泪哗然夺眶而出:“小五是我的弟弟,我不能不管他,他一个人留在河东一定很孤单,他是我们的家人……家人,一个人也不能少。”


    手背抹满眼角流溢的灼热水珠,她伏在案角,喉咙接近抽噎:“他要是出了事,母亲会多么伤心……我不想看到母亲难过,她对我这么好,我舍不得她伤心难过。”


    “阿盈休哭,我们再好好商量。”


    “莫哭了,哭得我耳朵疼。”李世民叹了一息,视着长孙知非轻抚她脊背温声安慰,酝酿已久的严厉措辞在齿间来回碾磨数次,终是咽回喉中,未再责怪。


    然而嗓音听来依旧刻板:“这次你冒然出走之事,我会帮你向阿耶隐瞒,全当你年纪小性子急。但是——”他抬高音调,“下不为例,否则我定不饶你。”


    李惜愿闷闷地趴在桌上,一句不回,视线紧紧垂地,听着他足步渐渐踱向远处,良久不闻声息,似乎已经回房。


    原来之前看错他了,还以为他多么善心洋溢,究竟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果然都指望不上,她在心底默默抱怨。由于哭得浑身疲乏,索性半躺着靠墙不愿动弹,开启装死。


    片刻之后,沉笃脚步声再次临近。


    一件包袱迎面甩过来,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随着动作的幅度,发出金属碰撞的当啷鸣响。


    “莫装死。”她抬首,李世民声调冰冷,“拿去。”


    李惜愿不明所以,揭开这件口袋的系绳,却见其中乃是一大袋干粮,以及几串铜钱。


    甚么意思,试图贿赂她?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视向面无表情的李世民。


    他继续板脸:“我给你装了足以吃小半月的胡饼,还有二十贯钱,不必再担心花用。”


    “我再请辅机陪你同去。”他拂袖转身,只留给她一道挺峭高挑背影,信步远去,“你一个人,未必能将小五带回来,你切记凡事听他的话,再莫擅自行动。”


    “……”李惜愿脸上顿时有无数种神情掠过,对他的怨念烟消云散,最后化为感激涕零,“我宣布,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无人能比。”


    李世民唇角微微翘起,回转过身,嫌弃瞪她:“少拍马屁,留着给你辅机哥哥用罢,这回你可得诚心感谢人家,若非他受我所托寻了你大半日,你这会儿被恶人拐去何处也不知呢。”


    “我才不会被坏人拐走,我很机灵的。”李惜愿不满他的抹黑,话音未落,脑袋上忽然被扣了一张饼,中间洞挖,恰恰好套至脖颈。


    “你做甚——”


    “怕我们小机灵鬼路上饿死,给张大饼挂脖子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话“五郎如何回的家?”……


    一路轻装简行,马不停蹄,抵达河东郡已是小半旬之后。


    几人趁暮色降临前入得城中,片刻未迟,便直向李家位于郡内的府宅而去。


    穿过三五街坊,六七巷口,途中不断向本地居民问路,于东首道中往巷尾七弯八绕,一行人终是到达。


    李惜愿跳下马,却见李宅门口空空荡荡,空悬一轮匾额,不独冷清,甚无一阍者看门。


    不妙。她心下生疑,扭头瞅了眼长孙无忌。


    “辅机哥哥能陪我一道进去么?”


    “我一人去便可。”他示意她站在僻静巷角不要动,又转首拜托孙思邈,“烦请孙先生护好小六。”


    “郎君放心。”


    在此类大事上,李惜愿一向对年长者言听计从,于是乖乖点头,与孙思邈在门外静候。


    小腹饿得咕咕叫,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纸包,掰开一块胡饼,先递向孙思邈:“先生吃么?”


    他摆手言不用,视着她狼吞虎咽,从马鞍旁解下水壶:“莫噎着,喝些水易消食。”


    约候半晌,府门踏出两道人影。


    李惜愿从墙角处探出脑袋张望,却发现出来的除了长孙无忌,还有一名年约三十的脸□□人,可唯独少了李智云。


    马头不安地对天仰脖,待来人逐渐走近,她认出那是李智云的乳母文氏,瞥见李惜愿,愁色蓦然覆上面容:“六姑娘来晚一步,河东郡守已将五郎拘捕至衙,严加看守,这可如何是好?”


    坏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李惜愿面色发灰,挣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直视长孙无忌,瞳眸中泛出祈求:“小五生性胆小,他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一定很害怕,辅机哥哥能不能帮帮我?”


    文氏亦音带忧闷:“郎君可有对策?”


    长孙无忌略微思忖,须臾道:“我知大娘与小六心中惶急,且请稍安。”


    “还请郎君救出五郎。”文氏焦急相求。


    李惜愿重重点了点头:“我相信辅机哥哥,我不急。”


    “请小六和孙先生往狱中医治李五郎,安抚情绪为上,待郡守释放五郎,我们便可即刻出发。”长孙无忌道,“至于其他,一切有我。”.


    “甚么人?”


    视有生人走近,管营不由如临大敌,厉声喝问。


    孙思邈作揖:“某与这位小娘子均乃李家旧仆,今闻故主公子有难,心怀不忍,特来送一顿饭食,以慰昔日李家待某厚恩。”


    李惜愿在旁连连附声。


    管营打量二人一番,皱起浓眉:“李智云乃反贼之子,朝廷钦犯,岂可随意放汝二人探狱?食盒拿来,我替你们送去便了。”


    他伸手来取食盒,趁这间隙,孙思邈将一锭赤金塞入他掌心。


    掂了掂这冰凉之物的份量,管营眉眼一开,骤然咧笑,目视四下无人,将赤金怀入袖中,微微清嗓:“既是旧仆念主,其情难得,我便放你们进去叙恩,切不可超一刻钟,否则我也无法作保。”


    郡狱中间一条黑洞洞甬道,腐鼠气味弥漫,墙面悬挂几盏微暗烛火,勉强照亮地上凹凸石板。


    李惜愿擎着管营施舍的油灯,一一检视过两列监牢,当发现李智云时,男孩正侧卧在茅草铺就的褥席上,面朝内壁,蜷缩着抱住身躯,不住颤抖。


    “小五!”她扒住铁栅,朝里轻声叫唤。


    视男孩未有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小五?”


    李智云以为是幻听,忍住腹中翻搅的剧痛,伸展四肢,从草褥上缓慢爬起,不抱希望地转过身体。


    眼前之景却霎时令他呆坐住。


    一张白盈盈的面盘朝内探来,女孩攥紧栅杆,唇边浮出辛酸笑意,正向自己用力挥手。


    “小五,是我!”李惜愿展出安抚的笑容,“莫怕,我们来接你回家。”


    李智云揉揉双目,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又掐了手臂一把,痛觉袭来,确信自己身处现实无疑,骤然鼻腔一酸,嚎啕大哭。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接我,这么多日了也无人来,你们都……都不要我,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男童滚下草席,朝她跌踉扑去,费力地揩着泪,哭得鼻涕满面直流。


    “怎么可能不要我们小五,我们是家人啊。”李惜愿严肃强调,摸了摸他被水珠浸透的消瘦脸颊,随后向他介绍身畔陌生男子,“这位是神医孙先生,我请他来给你治病,有神医在,你放一万个心便是。”


    “不敢当不敢当。”


    李智云忍住抽噎,将手腕乖乖伸出,递予孙思邈号脉。


    与他预想的情形不差,孙思邈复问近几日症状如何,男童一一应答,见他从随身携带的囊箧中取出一枚葫芦,倾倒出数枚滚圆药丸:“公子宽心,此疟疾并无大碍,只是受些苦楚,饭后将此药就水吞服,公子症状不消时可得缓解。”


    “多谢……谢孙先生。”李智云含混道谢,又从李惜愿手里接过食盒。


    他已不知多少日未曾尝过一顿饱饭,揭开食盒笼盖,抓起筷箸,恨不能脸伸进米饭中囫囵灌腹。


    “我再也不说清风饭不好吃了。”李智云抹了把沾满米粒的嘴角,咽下口中塞满的盐酥鸡,被来之不易的美食感动得呜咽涕零,“原来有饭吃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


    河东府衙。


    郡守程日安体态丰腴,唇髭齐颌,正执笔书写文牍,清查官廪钱粮数目。


    多事之秋,身为一方刺史,理应做好表面功夫,以免朝廷责诘。


    闻听小吏附耳来报,程日安眉间浮出一抹疑惑:“长孙季晟公子?”


    虽心头不解,然仍伸袖相迎,向自堂前步入的男人翘须示意入座。


    “劳长孙郎君远道而来,不知因何事赐教?”程日安一面挂笑,一面命小吏奉茶。


    长孙无忌行过一礼,撩袍入席,未接过他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程明府应知在下为何而来。”


    联想两家姻亲缘故,程日安忖出面前男人来意,然而长孙世家门阀显赫,他终不敢有所得罪,只维持皮面笑容:“还请郎君明示。”


    “明府地方上任官多年,在下年少,还需请教明府,不知依大隋律法,无端囚绁良民者,当罚以何罪?”


    “郎君此言差矣。”程日安面色如常,也不与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唐国公急召长子潜回晋阳,又采买骏马军器,收揽流民,足见反心已萌,本官执其幼子,亦乃出于大隋律法,又何罪之有?”


    “明府远在河东,迢遥山水阻隔,恐不知内情。”长孙无忌道,“晋阳地处险要,日受四方流寇侵扰,损失加剧,是故唐国公采买兵马,收用流民以为军备,至于急召长子,乃是叛军势大,唐国公帐下无可用之将,借调建成暂且效力罢了。”


    程日安冷哼一声:“”郎君虽为唐国公辩驳,本官姑且一听,然谋反乃十恶之首,本官不可不为朝廷防微杜渐,本官耿耿忠心皆向圣君,有何不妥?”


    气氛一时僵冷,小吏端茶奉上:“郎君请。”


    茶碗搁放案几边沿,当啷清脆一声,长孙无忌视向略有得意的程日安:“既如此,在下倒是又有一疑问,不知明府能否解之?”


    程日安微抿笑意:“郎君但言无妨,本官必知无不尽。”


    “府君口称唐国公背反大隋,按律应株连其子,唐公是否谋反暂且不论,只是不知府君受所监临唐国公五十万金,又该如何议罪?”


    话音未落,程日安瞳目一震。


    “郎君无凭无据,焉能信口雌黄,诬陷本官?”他强自镇定,目光却已游移别处,攥住案沿的手指缓缓收拢。


    “在下既然拜问府君,自非无凭无据。”


    “何处有凭据?”


    长孙无忌不再视他面目,拂袖起身,缓步踱出门外:“此事不难,只需上请三法司查勘明府私产,朝廷自有明断。”


    未出门槛五尺,身后即传男子焦声:“郎君且慢。”


    他未回首,但见程日安绕至身前,赔笑作揖:“郎君来意,程某尽知,只是郎君……”


    视他卑躬屈膝姿态,长孙无忌淡道:“在下与明府素昧平生,无由为难明府。”


    程日安会意,小吏即上前行叉手礼:“郎君请随下官移步。”.


    夏雨骤急,庭中绿树萧萧。


    万氏从灯烛间眯目,揉了揉因劳动许久而泛出酸涩的腕骨,缝罢棉服最后一针,指节稍一用力,扯断线头。


    将棉服折叠平展,置入早已被装载得鼓鼓囊囊的包裹中,又提笔呵墨,伏案书札。


    写道待九月天冷风潮之时,五郎收到包袱后,务必换上棉服以防受寒,方书罢两行,忽闻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思忖乃侍女经过,万氏便未抬首,续蘸墨叮嘱千里之外的幼子好好照顾自己,蓦地,珠帘掀动,一道小身影窜了进来。


    “母亲,有一个惊喜,我保证您见了一定会高兴。”


    万氏掀目,望着面前笑嘻嘻的李惜愿,以为她如李二郎所言出远门游玩终于归来,勉力提唇:“阿盈有甚么惊喜?”


    李惜愿挑了挑眉,往门旁一缩,让出中心空位:“噔噔噔——”


    瞬间,李智云从门外跃入。


    “阿娘——”


    手中笔杆砰然掉案,一滴泪自眶中坠落,万氏再难以自持,接过钻入怀中的李智云,抱住他因一路风尘仆仆而汗湿的脑袋。


    “五郎如何回的家?”拥了半晌,她微微脱开手臂,上下打量他,确信男孩全身安然无恙,顿然长舒一气,将这一月以来所有的提心吊胆尽数呼出。


    李智云指了指身旁的女孩:“是六娘和长孙郎君,还有孙先生一起接我回来的。”


    万氏复搂紧了他,又搂过李惜愿:“傻阿盈,我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李惜愿将额头贴紧她的胸口,蹭了蹭:“母亲不用谢我,小五是我的亲弟弟,我肯定要带弟弟回家。”


    “傻阿盈,万一你也出了甚么闪失,母亲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万氏哽咽难语,手掌轻抚她发顶汗珠,“下回……下回切不可如此冒失了。”


    李惜愿含糊应是,又仰面视着万氏泛红目眶,伸出手心,拭去她眼角热泪。


    “母亲对我这么好,我不想让母亲难过。”她小声说,“我一直记得,母亲给我做的那碗金玉蛋花羹汤。”


    万氏微怔了顷,片刻后,一行珠泪滚入稍稍弯起的唇角。


    五岁的李惜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便遭逢了生母窦氏的去世。


    年幼的她怯怯地蹲在角落,所有人皆沉浸于主母病故的悲痛之中,操持后事亦令人心力交瘁,无人来关心这个孤独而忐忑的女孩。


    眼前花白衣衫摩挲飘过,却无任何一双足暂驻,女孩腹中饥饿,终于大着胆子抬头望去,然而面目皆生,没有一个人可以搭话。


    她寂寞地抱住双膝,观察地面尘埃随风掀卷,缠住她幼弱灵魂,直到柔婉秀丽的女子轻轻弯下腰,指腹抚摸她的双髻:「阿盈饿了么?可想用饭?」


    「谢谢您。」李惜愿感动地说,好奇地眨动双眸,「您是……」


    女子笑了,笑容如水波清浅,淌过女孩心间琐碎缝隙:「从今往后,便由我来照顾你。」


    ……


    李世民自郊外练兵场骑马归府,多日疲累侵人肌髓,至府门前,男人勒缰下马,稍稍舒展腰脊。


    “郎君回来了。””家仆牵过辔头,引马入厩,李世民略略颔首,快步走入。


    夏月轻薄,透过树枝投落疏影,晚风鼓鼓吹拂,将夜归人的衣袍曳出猎猎的响声。


    人定时分,灯火皆熄,门前阶下却坐着两道稚瘦身影,双双撑着下颌,仰目望天。


    李世民唇梢偏动,信步踱向二人:“你们在做甚么?”


    “我们在看月亮!”李惜愿与李智云齐齐答,“顺便等哥哥回家。”


    大业十三年七月初四,李渊于城东乾阳门白旗誓师,历数天子罪愆,宣布兴甲晋阳,扫定咸洛,亲率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及义师三万挥兵南下。


    大江奔流,峰峦暗涌,此时远在南坨山的李淳风仰首观星,与其师至元道长议论:“紫微显于晋分野,大而煊明,当主天下为李氏矣。”


    至元闻言,遂相视一笑。


    第27章 第二十七话“我们一块去长安!”……


    朗日高悬,李惜愿心情愉悦地背起画具,行走在街巷小道上。


    李渊发兵前,委任李元吉为太原郡守,驻扎晋阳。他与李二郎俱征求过李惜愿意见,询问她是否愿意跟从随军,亦或和李元吉同留晋阳。


    李惜愿认真地思考了一日一夜,最后告知阿耶和兄长,道她乐意留在晋阳,等他们进驻长安了便来接她。


    李渊欣然同意,并嘱咐李元吉务必照顾好妹妹,否则拿他是问,李元吉岂敢违拗,喏喏应是。


    “你当真愿意留下,而非跟着为兄?”李二郎对她的选择深表怀疑,俯身再三确认,“你当真跟着元吉?”


    李惜愿先点头予他一个肯定答复,随即扭过脑瓜,别开眼珠不再视他,仿佛生怕自己改变主意。


    “四郎究竟予了你甚么好处?还是晋阳实在令小六流连忘返?”


    “无他,惟晋阳有阎老师耳。”李惜愿诚恳道,“我想跟随阎老师潜心学一段时间画画。”


    以及不想为你们添麻烦。她将最末一语憋回肚子里,向李二郎弯弯瞳眸。


    李二郎未勉强,临走前委任右卫将军宇文歆多行照看,方在李惜愿不舍目光中离去。


    “你还有何话与我说么?”似察觉身后那双灼温瞳目,他倏尔折返,站定于她跟前。


    李惜愿望了眼迢迢星夜,坚定地视向他:“哥哥放手干,一定能博出属于自己的星星!”


    李二郎笑了。


    “可惜为兄欲作金乌,渺渺星辰不过萤火之光,你马屁未拍到位。”


    果然男人就是不禁夸,尾巴太容易翘上天。


    “我不管金乌还是星星,都必须记着来接我。”李惜愿鼓脸。


    她向来只需一个承诺,便能心满意足抱着它安眠。


    虽想念亲人,然阎立本与李敳俱在晋阳,一位好老师,一个好玩伴,学习与课余皆有人陪,因而她并不觉十分寂寞。


    阎立本擅人物与叙事画,教她设色线条之法,又传授她最苦恼的衣纹褶皱技巧,许久下来,李惜愿的画功已然惟妙惟肖,构图与细节都大为精进。


    只是偶尔几回,李惜愿从宣纸中抬起脑袋,却瞥见庭院中阎立本孤独一人怅立的身影。


    老师也想家了。


    李惜愿放下笔搁于砚角,小碎步踟向他,闻身后窸窣响动,阎立本回首:“小六功课已了?”


    她摇了摇头:“还有一点。”


    “何不趁热打铁?”


    “我看见……阎老师在吹冷风。”


    “我并非吹冷风。”


    “我猜阎老师是在思念家人。”她抬头望了望那枚冰轮。


    阎立本不禁视入她探究的瞳眸。


    李小六虽少经世事,却总能一语道破本质,同理心强大到连身为画师的阎立本亦自愧不如。


    他微微一笑,笑容却隐有惆怅意:“我有一长兄,与他分别前,其已随圣人南下江都,方今音讯隔绝,我难免挂念长兄安危。”


    此前消息已然震动九州,圣人驾幸江都,遭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叛军逼弑,身旁近臣皆不能幸免于难,无非所受波及多少而已。


    “吉人自有天相,您的阿兄一定安然无恙。”李惜愿宽慰,“阎老师是好人,您的阿兄也是好人,不必太担忧。”


    “多谢小六。”他本不愿在李惜愿面前提及大人世界,然而心底堆积的愁绪令他忍不住吐露,“叛军刀剑无眼,不分青白,我闻光禄大夫虞世基亦随大行皇帝遇害,想虞大夫才名遍播,天下敬重,尚不免如此结局,让我如何心安。”


    “甚么?”


    那是虞老师的兄长!


    怪不得一直未曾收到他的回信!


    李惜愿顿时惊惶:“那虞秘监呢?”


    阎立本发觉她嗓音里涌上焦急,意识到虞世南必与她关系深切,便有意安抚:“虞秘监虽亦伴驾江都,却幸免于难,如今已入夏王窦建德帐下奉为座上宾。”


    果然好人有好报,李惜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虞老师不会有事的。”


    “不过——”阎立本话锋一转,“叛军将要杀害虞世基之时,虞秘监叩首流涕请替其兄赴死,小六老师德行高远,令天下士子敬服。”


    “可是虞老师一定很难过。”李惜愿遗憾道。


    虞世南素日宽和,她无法想象如松竹般的谦谦君子,竟能折节做出这般举动。


    于是等李敳兴冲冲来寻李惜愿去寺里看百戏时,发觉她正在默默抹眼泪。


    问明原委,李敳从算囊里取出一张绢帕。


    “莫要悲伤,我告知你一个好消息。”李敳视着她接过绢帕擦拭爪子手背,“我打探到你家二哥所向披靡,民间皆传其为战神,多少士子武人闻风投奔,应该不久后便能来接小六回长安。”


    对于阿耶和哥哥的战绩,时刻关注动向的李小六自然门清。


    “那你阿兄呢?”她都好久没有见过小李先生了!


    李敳错下眼睑,瞳中闪动的一刹光晕被日影掩藏。


    “我阿兄么……”内心翻腾再三,喉头一滚,终是未吐出实情,“上回他言回乡安顿族人,后来我再也没有收过他的音信。”


    他私心里认为,倘若告以真相,李小六将毫无疑问与自己绝交。


    没有人会虚怀若谷到与背叛自己的一家人做朋友。


    李惜愿却将李敳的语焉不详理解为担忧心切,遂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反过来安慰他:“战火隔绝通讯是常事,小李先生和我哥哥都是大战神,肯定能保护好自己。”


    她蹲下身,自桌案下掏出两双形状奇异的鞋履,在李敳内疚而惊讶的眼神中发出邀请:“你愿不愿随我去滑冰?”


    李敳将鞋履捧在手心里观察,发现每只底下装了一排四个小滚轮,往左往右方向灵活。


    “这如何使用?”


    “瞧着我,我教你。”


    终于轮到自己当一回老师,李惜愿将自制溜冰鞋套上,贴着空地滑动,亲自为他演示。


    “便是如此这般,掌握平衡就很容易。”


    瞧上去很好玩,于是李敳重又兴高采烈,将前来寻她的初衷抛之脑后,换上鞋履,便往已然结冰的湖面上奔去。


    不想,二人适才出门,身后随即有一道身影追来。


    “你们为何不带我?”


    李敳旋身视去,认出乃是李小六的四哥李元吉,出于对小伙伴哥哥的礼貌,当即停下足步,揖首行礼。


    李元吉偏头,未予他半簇目光,又扫过二人足下,瞪向李惜愿:“这鞋可还有?”


    “抱歉,我就做了两双。”在朋友面前,李惜愿保持和气,“如若四哥有兴致,下回我再带四哥一块去。”


    眼瞧李元吉眉梢蹙起,李敳察言观色,决定不让小伙伴为难,弯身便欲脱下鞋履:“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急,先让李四郎君去。”


    视出李敳用意,李惜愿怎舍得令好朋友失望,拽住他袖管,主动向李元吉递上自己的滑冰鞋:“妹妹要让着哥哥,四哥先去玩罢。”


    见她今日这般懂事,李元吉颇感自得,接过鞋履即往足上套,然而足趾进入的一瞬,立刻意识到李小六的鞋码尺寸。


    一股钻心痛意顺经络涌入脊髓,眉心不由紧缩,可身前两双瞳目一眨不眨地盯视自己,李元吉不便卸下颜面,只得忍住疼痛,强硬前行。


    “四哥会滑么?”李惜愿观他举止笨拙,不禁发出关怀。


    “这有甚么难的。”李元吉横她一眼,“三岁小儿皆能学会。”


    言罢,为表现无师自通的天赋,他迈开步伐,朝前加快速度,在冰面上疾步飞驰。


    李敳与李惜愿面面相觑。


    “这确信无事么?”李敳疑惑。


    “不知道。”李惜愿挠挠脑袋,“这双滑冰鞋只是我的试验品,可能没那么安全。”


    “四哥——”


    觉出后果不堪设想,她方欲拦阻,伴随一阵冰面碎裂响动,前方蓦然扑腾起水花。


    尖锐的呼救声随之爆起。


    完了!


    *


    医馆。


    李小六面色凝重立在榻下,榻上李元吉裹着厚褥,齿关咯咯作响,身躯面向火盆直打颤。


    “郎君不慎坠入冰窟,如今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医官提笔开方,瞥了眼面前三位神情各异的未成年,猜测定是家长失职,默叹一息,语重心长道,“湖面冰层算不得牢固,怎可罔顾生死随意嬉戏?”


    “我保证,日后再也不会了。”李惜愿识时务为俊杰,主动承认错误。


    李元吉轻哼一声:“蓄意陷害亲兄,罪无可恕,待我寄信告知阿耶,必请他来罚你。”


    好冤枉!


    “是你非要穿我的鞋,怎么能怨我?”李惜愿不背锅。


    不过跟不讲道理之人讲道理乃天下最难之事,经过一番激烈辩论,李小六惜败。


    这股沮丧令她直到夜深人静也难以平息,生怕李元吉在信中添油加醋,影响自己在李渊心目中完美形象,李小六洗漱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枕着双臂透过窗扉,望向半空星月。


    一个人看星星好无趣,要是哥哥嫂嫂在就好了。


    思念亲人的滋味在此刻无尽放大,万籁俱寂,惟叶梢悬挂的雪珠坠落于地,窸窣作响。


    李小六缓缓陷入梦乡,梦里有欧阳老师,虞老师,还有房先生,小杜先生,侯段两位阿兄也在,此外更有许多不认识的新面孔。


    但他们都会是李小六的好朋友!


    这道美梦勾起她熟睡唇角,梦着梦着,李小六幸福地伸了个懒腰。


    倏尔,四围燃起熊熊烽烟,烧透半边天空,城墙旌旗千疮百孔,铁蹄伴着锋镝响彻更深露重的半夜。


    “姑娘,莫睡了,快醒醒!”


    似有人迫切推她。


    李惜愿刹那一激灵,自榻上竖起。


    “出了何事?”


    映入目帘的乃是仅披一条中衣的瑗儿,却将大氅囫囵往她身上裹,额前冒汗:“刘武周来攻晋阳,四郎君早已弃城,二郎君已派人来接姑娘,事不宜迟,姑娘速速乘夜出发罢!”


    语未竟,她将李惜愿拉出屋门,偌大庭院中,已有一男子伫立等候。


    男人外罩素黑披风,双目沉静,周身仿若流淌深邃星河。可惜不认识。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李惜愿端详男人面孔,摸了摸脑瓜。


    哥哥怎么会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接自己,这不符合常理!


    想起哥哥曾经的教诲,她心内不由窜出防备,联想起方今天下纷乱,谨慎第一,李惜愿转了转眼珠,倒退了几尺:“你该不会是想拐走我罢?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不好骗的。”


    礼贤下士,谦节待人的秦王,竟有这般不识礼貌的骄矜幼妹。


    李世勣按住额际,令自己平心静气答:“时刻紧急,如若六娘再不上马离城,在下恐节外生枝。”


    “你怎知晓我排行第六?”李惜愿顿而警铃大作,严肃盯视他。


    这世道骗子做的功夫可真足,各行各业都不容易!


    视出小姑娘溢出脸庞的防备,李世勣延续耐心:“若是六娘不信,我有秦王随身印信。”


    「我曾教过舍妹,为防有宵小之辈冒充我之请托,她须得心存警惕再三辨认,以免落入陷阱,因此懋功或许得费番功夫。」临行前,秦王如此嘱咐,「我知懋功行事稳重隐秘,纵观王府诸人,除却你外无人可担此任,你将我印信携身,如今舍妹安危皆依赖懋功。」


    初次投唐,秦王便将护送幼妹重任交付于他,此等信重,李世勣自是承诺不辱使命。


    只是瞧这小姑娘满脸警觉的模样,他顿感头痛棘手,忽然领会彼时秦王面上意味深长的神情。


    偏偏还无法对秦王之妹生气,只可忍着。


    “有印信为凭证,六娘自可验看。”李世勣道。


    李小六将那枚玉玺放在掌心仔细审视,翻来覆去检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伪造得挺逼真的。”


    ——她*压根没见过哥哥入长安后新造的印章,李世民百忙之中也未想到这一茬。


    她面目肃然追问:“那我考考你,我哥哥小字是甚么?”


    小字皆为家人私下称呼,他一外臣从何得知。


    见他沉默,李小六越发深信他是骗子,眼眸微微眯起,语含谴责:“我就说你不是好人罢,莫想蒙我,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全青年有手有脚,做甚么不能谋生,偏要来违法乱纪。”


    李世勣心道此番任务完成便可功德圆满,日后再不用见到这等难办的小姑娘,如此想着,心气顺畅了些,回答她:“又不知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全青年,欺骗你是作何。”


    “你心里最清楚。”李小六目光炯炯,“不必问我。”


    李世勣额前青筋突突直冒,若非秦王面子,依他个性早甩袖走人,现下却只能按捺不快,温语劝说:“不论如何,刘武周进城后六娘定难以逃脱,倒不若先随我出城,至少可确保你的自由。”


    这话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唔,既然如此,那我先信你一回。”李小六思索半晌,决定接受此建议,“那你有快马么?”


    李世勣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示意身后随从牵来一匹马,伴着一声雄亮长嘶,李小六不由定睛。


    此马骨匀神清,毛色深紫,待李小六认出身份,顿时目眸发亮,朝他拍了拍胸脯:“你早牵出哥哥的飒露紫,我不就相信你了嘛,还白费那么番功夫。”


    “……”


    李小六抬足试图踩上马镫,然而马身过高,尝试几次后无果,随从见状忙曲身下伏。


    李小六摇了摇脑袋,她从不会踩着人的背上马。


    她眼巴巴地将脑袋转向李世勣,眨了眨:“郎君——”


    李世勣欲教育她男女授受不亲,转念一思又不知要废去多少功夫,时间紧迫,他只得顺从李小六心意,将她抱上马鞍。


    “谢谢郎君!”李小六挂在马上笑嘻嘻。


    *


    一行人于夜色中疾驰,侧畔冬青苍松郁郁高耸,身后巍巍晋阳城化作沉寂黑影,融入绵亘千里的太行山脉之中,逐渐消失于尽头。


    “小六——”


    若隐若现的兵戈号角在第三日彻底消失,李小六稍稍放下心,稍缓行进速度,忽有人高唤她的名字,声音穿透密林,自远处涌入耳膜。


    她勒住缰绳,回头望去,但见李敳纵马追来,气喘吁吁,嗓音中含带小心翼翼的请求:“等等我,我哥哥一定也在长安,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李小六伸出手,李敳会意,二人于马上击掌,一声清脆迸鸣惊散头顶鸟群。


    “好哇,我们一块去长安!”


    第28章 第二十八话“做我的未婚娘子。”……


    关中平原一望无际,四大雄关锁住秦川,云烟缥缈的深处,便是天下士子魂牵梦绕的精神故乡长安。


    李小六归乡心切,因而一路几乎未有停歇,行至武关险隘,忽见前方一行人马一字排开,似已等候多时。


    多日行路令她视线略微模糊,天光折射雪地,李小六揉了揉眼,目距中为首男子当先迎来,转瞬间,身后其余人亦随同下马。


    “哥哥——”


    李小六迫不及待跳下马鞍,朝前方奔去。


    兴奋与激跃犹如潮水刹那席卷大脑,李小六张开双臂,闷头扑入哥哥怀里,将脑袋结结实实埋进男人的胸膛。


    “好想哥哥哇——”


    男人的身体倏尔一僵,似沉入停滞,李小六等待良久,亦未候来伸手回抱。


    “你但凡瞧瞧在抱谁呢。”


    她正纳罕,耳畔响起李二郎熟悉的嘲弄声。


    李小六方惊觉异常,咻地缩回身子,眼珠一寸寸上挪。


    “我把辅机哥哥认成哥哥了……”好乌龙,顶着周围一圈别有意味的眼神,她忍不住摸了摸耳根。


    “那还不快过来。”李世民伸臂唤她。


    李小六踮脚一跳,搂上他脖颈,于半空中旋转着兜了一圈。


    轻轻放下,随行人员一一围拢来,李小六挨个细瞧,蓦地,脸上泛出惊喜:“玄龄先生,小杜先生!”


    还有甚么是比朋友重逢更高兴的事!她总算明白了“他乡遇故知”的含金量。


    “小六身量高了,也更灵秀了。”房玄龄笑着夸了两语,正当李小六喜滋滋点头赞同时,话锋一转又谈起她不爱听的,“不知学业是否有所进益?”


    李小六立刻别开话题,脑袋转向身旁的杜如晦,打量他全身装束,忽地瞳眸锁住腰间那块美玉,旋即抬首问:“小杜先生佩戴的玉是我送的,还是你原来的那块?”


    这块玉玦好贵的,可花去了她所有积攒呢。


    “此玉为阿盈所赠,杜某怎敢拂却美意。”杜如晦从袖中取出一份纸包,在咫尺间的灼灼眼神中揭开,“此金乳酥用以酬谢阿盈,阿盈速趁热食用。”


    望着那金黄油亮的软绵大包子,还冒着丝丝白烟状的热气,李小六的瞳眸瞬间发了亮,奉承道:“明明是小杜先生先送的我,毕竟是你客气在先,我总不好没礼貌,不能让你背个交野蛮朋友的名声,玷污了小杜先生这般君子。”


    “少说话罢。”李世民按住她肩膀叫停,“克明一路以袖炉保温,否则你哪能在武关吃到正宗长安风味?”


    杜如晦笑意盘桓唇畔,李小六在他温和的溶溶目光中拿过热乎乎的纸包,如获至宝地捧入怀里,眨了眨眸子:“谢谢小杜先生。”


    随即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忽而,一股奶香四溢的酥脆感占据整个脑际,松松软软,入口即化。


    表面浇上的蜂蜜清甜而不腻,豆沙的软糯与酥酪的绵密混合碰撞,在齿尖跳跃出醇厚悠长的韵味。


    “还是长安的美食最好吃。”李小六幸福到淌出眼泪,“这就是家的味道!”


    *


    休整一日后,回家第二天,自然是跟着哥哥先去见李渊,然而出乎李惜愿意料,她的好阿耶此时身旁还坐了一位眉画浅黛,乌云发鬓的面生妇人。


    李渊关切问过女儿饮食、健康、学习等情况,得到无需阿耶担心,并且绘画技艺突飞猛进的回答之后,满意抬手,示意她向身侧女子行礼:“阿盈来,此乃尹姨妃,你之前还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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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惜愿乖乖照做:“姨妃好。”


    尹氏一双细目眯起,将李惜愿自上而下端详,她在这道锐利目光中感到不甚自在,缩了缩脖子,随即听尹氏道:“听闻六娘擅画,何日作一架屏风予姨妃见识见识?”


    李渊道:“阿盈随时皆有空闲,你唤她作便是。”


    言罢,朝李惜愿笑了一笑:“阿盈可愿意为姨妃作屏风?”


    “……”


    “儿还未考问小六功课,这段时日无阿耶督促,想必荒废了不少,现如今先读书才是正事。”李世民观李惜愿默然,揽过她稚嫩身板,将尹氏异样神色视入眼底,却浑然不予理会,“至于作屏风,日后有的是机缘。”


    李渊略略颔首,又问她:“阿盈愿住何处?阿耶派人为你安排。”


    “我想和二哥住在一块。”李惜愿不假思索。


    答案在李渊意料之中,遂象征性征求次子意见:“那便在二郎府中添处厢房,不知二郎可愿意?”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李小六拍拍李世民的肩,咧起嘴巴。


    “这孩子!”李渊嗔道,眉间却舒展,“你初回长安,许多风土人情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让二郎携着你四处逛逛,只是万莫贪玩。”


    说起游玩李小六当然最有劲,二人一道告辞李渊后出门,穿过红墙黛瓦的甬道,瞅见前后无人,李小六表达对适才李世民解围之举的感激:“谢谢哥哥帮我回绝了尹姨妃,还是你会说话。”


    李世民唇角微翘:“我就猜到你不愿给她作屏风,举手之劳而已。”


    “不过——”他面容转而严肃,“小六日后要自己学会拒绝,人生在世,我们须有不讨好人之勇气,不是每个人的请托我们都需满足,主动权永远在自己手里。”


    李小六便是太在意他人感受,害怕他人因她而不快乐,李二郎早将她性格摸透,深觉有必要及时纠正。


    果然李小六闻言,沮丧地耷拉脑瓜:“这道理我也知晓,可我还是无法不在乎,哥哥你说——尹姨妃会不会从今往后不喜欢我?”


    “那你有此顾虑,当初又为何拒绝她呢?”


    “因我和她全然不熟。”好奇怪,哪有人第一面就使唤人干活的。


    李世民牵了牵唇,放慢足步:“既然你与她素昧平生,那惧怕她不喜欢你又是作何?为一陌生人不安,岂非自找委屈?”


    李小六倏尔睁大瞳目。


    “哥哥说得好有道理!”李小六被他三言两语说通,脚底轻快许多,忽忆及一事,俄而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函。


    “那哥哥帮我拿个主意,这次我要不要拒绝?”


    李世民诧异地接过这份纹样优美的信函,手指掀动,一枚字迹清丽,辞藻含蓄的笺纸映入目帘。


    李世民读罢信,视向她:“克明邀你共赏元夕灯会?”


    面露稀奇:“他怎不邀我?”


    李小六苦恼地说:“所以我才犹豫。我想跟哥哥和大家一块去,但小杜先生只邀请了我一个,我觉得才两个人观灯会很无趣,可我要是拒绝,小杜先生一定会不高兴。”


    李世民拈着信笺,沉吟半晌,徐缓长吐一口呼吸。


    “你有何高见?”


    他摇摇头,将信笺塞回李小六算囊,道:“我亦无法解答你,此事还是询问你嫂嫂更适宜。”


    待长孙知非阅罢,唇梢却漾起不同寻常的笑容。


    这笑容瞧得李小六心里直打鼓,她肃立一旁,一本正经问:“嫂嫂看我做甚么?”


    长孙知非搁下信纸,收敛唇角:“阿盈为何不愿?”


    李小六将讲给李世民的原话一字未改转述,她专注聆听罢,颊边再次浮出神秘微笑。


    “所以我究竟要不要去?”李小六按捺不住提问。


    她反问:“阿盈从前可曾见杜先生主动邀请过他人?”


    李小六脑瓜里使劲回想,最后摇了摇:“不曾。小杜先生一向很内敛。”


    “那在阿盈眼中,杜先生此人如何?”


    “是我的好老师,好朋友!”李小六思也未思,即答,“小杜先生人品清正,性情温和,学识渊博,优点数不胜数,我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我予阿盈一个建议。”长孙知非迎向她期待目光,“看来还是赴约比较好,毕竟你仅是抱着这般想法。”


    甚么意思?


    李小六琢磨不出后半句含义,便只听取前半句,于元夕这日准时赴约。


    方至暮时,月影斜梢,长安城坊间彩光十里,游人如织。


    一簇簇火龙与游凤相映成趣,李小六顾不得欣赏,足步匆匆,穿梭过无尽人潮,到达信中约定地点。


    隐隐灯花掩映,一袭素白襕衫的郎君含笑而立,芝兰玉树,拂去坠落至肩的一片青叶,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流意气,恰若那溢满全身的银辉月色。


    “小杜先生!”顶着行人投来的艳羡目光,李小六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腰杆,不无得意地高声呼唤。


    这可是她的好朋友!


    “阿盈。”杜如晦应声踱来,手中提着一柄荷花形状的灯笼。


    “原来小杜先生喜欢玩灯,早说就不必费这个钱了。”李小六懊恼道,“我会做,还不如我给小杜先生制一个。”


    “此乃我购来赠予阿盈。”


    “那我很喜欢!”李小六赶紧补救,将荷花灯提往手心里。


    两人一路观灯,一路畅所欲言,其实以李小六讲述晋阳好吃好玩的为主,杜如晦作为听众,时而颔首笑视。


    “不知小杜先生为何又在长安?”李小六好奇,她记得杜如晦上回明明是要去做县尉的。


    “上回阿盈劝我不愿干便莫干,我将阿盈之言听入耳中,未几辞官而去,不久后闻阿盈父兄晋阳起兵,便随玄龄投至秦王帐下。”


    “我就说嘛。”她深表赞同,“小杜先生一身才华,就该跟着我哥哥闯荡天下,做宰相指日可待!”


    话音适落,一少年自蜂涌人群中挤来,定足于李小六跟前。


    “李敳?”


    李敳抬袖拭汗,神色似有为难。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甚么忙?”


    李敳瞥了眼一旁的杜如晦,若底气不足,“做我的未婚娘子。”


    须臾,李小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第29章 第二十九话“六娘看中我家三郎何处?……


    此语一出惊人,不惟李小六深受震撼,便是李敳自己也面露难色,脑袋低垂,避开交错视线。


    三人伫立道旁,身畔车水马龙,闪烁游移的灯花微芒轮流落至每一人的脸庞,映出各自错综难辨的神情。


    “你不觉着咱俩谈这个有些冒昧么?”李惜愿扯起嘴角。


    如若她直觉没有失灵,他们之间明明是不掺半分情愫的最纯洁友谊!


    “我知晓。”一番挣扎思索,李敳终于抬首,果然,“只是借用你一晚时间。”


    “甚么意思?”李惜愿迷糊了。


    李敳道:“我嫂嫂来京,需要你帮忙。”


    “你哥哥呢?”


    李敳入京后一直打探李靖消息,只是至今未果,仿若音讯全无。


    他摇摇首:“还未寻得。”


    “那我能帮上甚么忙?”


    李敳道:“嫂嫂过去观我不爱读书专务畎猎,规劝我早日成家。为搪塞嫂嫂,我曾于信中欺瞒她,言已订一亲事,以为自此万事大吉,孰料嫂嫂今日猝不及防来京,提出要见我那所谓未婚娘子。”


    他摊开空空两手,脸色难堪:“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是我该上哪儿寻出这活生生的未婚娘子?”


    李惜愿为他出主意:“你去雇一个?”


    李敳容色郑重:“时至今日,惟小六能解我燃眉之急。”


    杜如晦聆听良久,道:“此不过一时之计,岂能长远?若郎君之嫂不日醒悟,只恐到时郎君处境愈为艰难。”


    “对哇,女子大多细致,若是露出马脚你嫂嫂不得训你?”李惜愿附和。


    假扮情侣见家长的戏码太考验演技了,她太老实,做不来做不来。


    “我嫂嫂几日后便出京,不会发现的。”李敳作出保证,语声是最令李惜愿不擅长拒绝的央求,“小六就帮我这一回,日后我为你执鞭坠镫,赴汤蹈火都愿意!”


    ……


    “懋功?”


    察觉身侧李世勣掌中酒盏停滞不动,目光自楼上投向底下人涌,旋即如触上刺目之物,蓦地收回视线,瞳间复杂,友人不由提醒。


    “懋功可是看见了甚么?”


    李世勣牵了牵唇,续为友人斟盏:“一个不愿再见之人。”


    *


    宣阳坊日暄楼。


    今宵元夕,是故宾客盈座,欢声贯耳。


    张红拂提前于楼上小阁候客,酒博士依次端盘上桌,白气热腾腾上扑,殷勤探身问:“娘子客人还需多久光临?”


    她视了眼阁旁炉上熏香,淡淡一笑:“应无多时便至了。”


    话音未了,便闻阁外一阵窸窸窣窣足步。


    张红拂透过绣帘缝隙往外望去,但见一男一女踟着双腿爬上楼,在酒博士引领下,于帘外停足。


    随后双双仰颌,四目相对。


    “是这儿么?”女孩指了指阁子。


    少年点点头:“正是此处。”


    “待会儿怎么说?你嫂嫂的询问万一我答不上来穿帮了如何是好?”


    少年自怀中摸出一部厚书牍,在女孩大惑不解的目光中递予她。


    “你嫂嫂要考问我功课?”女孩震惊。


    少年忙拉住旋身欲临阵脱逃的女孩:“非也,你且打开它。”


    女孩掀开书卷,其中夹着数张小纸条。


    “我已将所有嫂嫂可能询问你的问题都记在上面,你只需按着其上答案作答即可。”李敳叮嘱,“万万不可即兴发挥,拜托了。”


    原来还有标准答案照着抄,那可容易了。


    李小六自信十足,为他打包票:“放心,皆看我的。”


    “二位请进,娘子已等候多时。”


    酒博士为二人揭起绣帘,李小六跟在李敳身后踱进阁子,眼珠子骨碌碌转动,打量四周陈设。


    日暄楼乃长安知名食店,装潢精美,将初次见面的地点选在此处,足见重视程度。


    “见过嫂嫂。”李敳当先揖礼。


    端坐上首的女子起身相迎,笑容若清风拂面:“想必这位便是六娘罢?”


    李小六连忙行礼:“嫂嫂好。”


    她挣起脑袋,视清一张芙蓉出水,秋山远黛的面容。


    「我嫂嫂气宇拔俗,超然物外,是我钦佩至五体投地之人物!当年我阿兄谒见越公杨素,嫂嫂一眼识出阿兄胸怀天下之志,当即出府随我阿兄夜奔,就此结发。」才认识李敳时,他便津津乐道介绍自己兄嫂的陈年过往。


    三人坐定,稍叙寒温,害怕说多错多,见李敳动筷,李小六便亦开始扒饭。


    气氛略显奇异,上首张红拂拈枣慢咀,举止轻缓,而下首少年女孩各自闷头吃得正香。


    暗自祈祷最好不要有提问环节,李小六扒得酣畅,浑然未觉头顶张红拂笑意深长的注视。


    “不知六娘父母以何为业?”


    李小六不自然地眨了眨眸。


    李敳朝她腿上那本厚书斜斜眼。


    李小六会意,朝张红拂傻乐一晌,随即在膝盖上若无其事翻开书卷,把头一低,瞳珠迅速往纸条上瞟去。


    幸而,恰好就列在第一问。


    “我家——”李小六自以为演技炉火纯青,唇角弯了弯,面不改色心不跳,与张红拂和煦目光对视,“我家在东市以一家酒楼为业,三代经营,下回邀请嫂嫂来用食。”


    张红拂笑道:“不急,日后定有机会。不知你们定于何日亲迎?”


    “大致是一年后,具体时日由阿兄作决定,我们小辈听凭长辈安排便是。”李小六照读。


    提及去向不明的李靖,眸中浮过一缕黯意,然很快抹去,张红拂环顾案旁两名各怀心思惴惴不安的少年,宽展面容:“三郎曾于信中告知我,你二人是于晋阳相识?”


    “正是。”


    “三郎自幼不治经书,专好游猎,想必在晋阳亦难改旧习,而夫君又惯纵三郎,少加管教,还需六娘多行规劝。”


    李小六连连应是。


    “不知六娘有何术业以外的喜好?”


    李小六忙低眸往纸条上瞟去:读书与鼓琴。


    这太违背她诚实不说谎话的人生原则了!


    思索再三,李小六决定实言相告:“我……我也喜欢打猎。”


    空气凝固一瞬。


    李敳深吸一息,桌下悄悄伸出腿,暗踩她一脚。


    李小六默默挪足,即便这会引起嫂嫂心目中的坏印象,她也不能做个说谎的坏孩子。


    不想张红拂笑意加深,亲挽袖为她于肴盘中夹上一筷,嗓音清和:“女孩子喜欢游猎很好,不比男子,足显英气飒爽,你倒与我颇具相似之处。”


    “只是不知——”张红拂话锋一转,语调变得犀利,“六娘看中我家三郎何处?”


    李小六立刻又垂眼逡巡纸条。


    可这回搜寻半日,也未能找到答案。


    李敳在旁干着急,胆战心惊地瞥着李小六不停翻动纸条,他怎知嫂嫂能不按常理出牌!


    他想破脑袋都提前想不出会有这问话。


    张红拂早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于是发问:“六娘在视甚么?”


    李小六鼻尖冒汗,挠了挠脸,索性将纸条外那部用以伪装的厚牍抬起,伸至她眼下,赔笑道:“我在……在读书。”


    张红拂定睛一视,扉页上刻着《史记》楷体标题,可惜整部书放倒了。


    她不由微笑:“那六娘可算得上是倒背如流了。”


    李敳不禁暗自扶额,懊悔不已。


    也亏得他能千挑万选请来这尊大神!


    *


    “不好意思哇,给你帮了倒忙。”两人辞别张红拂,一道下了楼,入了街巷,李小六深感愧疚,加快脚步追上他,与他并排而行。


    此时正逢灯市鼎盛之时,烛火笼披,四方光晕熠然。


    “没关系。”李敳扭头视她,提了提唇梢,“本就是我识人不明,哪能怪你。”


    “那你就是在怪我。”李小六自惭。


    李敳拍拍她肩:“我用词不当,我之意乃是……呃……明知你不适合,还赶鸭子上架。”


    李小六为他感到遗憾:“你嫂嫂会因为你寻了个臭味相投的娘子责骂你么?”


    他连连摇头:“绝无可能。”


    他续作补充:“我能有娘子,嫂嫂早庆幸不已了。”


    “那你阿兄和嫂嫂有孩子么?”李小六思维跳跃。


    “有哇。”李敳向来有问必答。


    她顿起兴致,追问:“唤作甚么?”


    “我侄儿名唤德謇,在三原县老家。”


    闻言,李小六脸颊竟蒙上失望:“唉,我还以为叫哪吒。”


    “湖州善琏县将将运入京中的新笔,以稀世兔毛为毫,紫檀为身,今朝仅此一支,错过便天下无二!”


    前方笔墨铺围拥一大簇看客,老板红光满面,正于观众睽睽注目下自豪展示货品。


    湖笔乃文房至宝,李小六一听,立即矮下身板,自空隙间挤入人群,踮起足,试图一睹芳容。


    李敳不懂其间弯曲门道,便听她为自己科普:“一支好笔,须笔锋如锥,齐如刀切,笔头圆浑饱满,毫端挺立有弹性。而这支笔——”


    她目里放光:“完美符合要求!”


    他不明白好笔对于书法者的意义,但闻老板报价:“一百贯!”便见李小六垂下脑袋。


    “罢了罢了。”好贵,李小六原路折返退出人群,然而老板接下一语,倏尔唤停她离开的脚步。


    “或者——以任意一幅欧阳询墨宝来换!”


    围观看客立即悄声私语:“这还不若一百贯!黄金还更易得些。”


    “欧阳太常性情孤僻,寻常交情又怎会赠字于人?”


    “更休言欧阳太常远在夏王窦建德帐下,如何获其墨宝?”


    李小六听着听着,摸摸下巴,冒出了由衷的笑容。


    有办法了,她这就让欧阳老师回家!


    “让道让道,朝廷押送要犯,汝等速速退散,休得聚集道中妨碍公事!”


    正得意间,一列玄甲执刀的卫士自人群中央穿过,行人望见,须臾自觉退向两侧,让出一条宽阔道路。


    盔甲锋芒明晃晃刺入李小六双目,她拽上李敳:“这里在办公务,我们回家罢。”


    不知为何并未拽动,李小六诧异视他,发觉迷蒙月光下,李敳身躯骤然僵住。


    他面色煞白,四肢脱力,双唇无力启阖,仿佛自喉咙里挤出嗓音,却浸满惊讶,直至渗入骨髓的绝望。


    “那是……我阿兄!”


    李小六闻声,朝卫士们押送的人犯望去,依稀灯火之间,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小六,小六——”


    身后李敳急切叫唤。


    李小六头也不回,往家的方向奔去:“我要去找哥哥!”


    第30章 第三十话“杜先生该怨我了。”……


    “这位便是舍妹小六,除却学业外万事皆伶俐聪慧,惟读书上令人头疼不已,日后劳敬宗多多上心。”李世民拉过心事重重的李惜愿,向院中伫立的一位面生男子介绍。


    “我替你寻了位辅导功课的好老师。”他勾了勾唇角,“敬宗少有文名,倚马可待,你有不会的功课皆可询问于他,不必有任何拘束与顾虑。”


    李惜愿专心聆听,而后逐渐回过神。


    “甚么是倚马可待?”


    李世民朝许敬宗抛去一双眼色,青年立刻会意,笑了一笑:“东晋时袁宏才思颖敏,笔下千言,一日桓温阵前召其拟写文告,袁宏受命倚马撰文,手不辍笔,片刻而落七纸,皆为可观。”


    “原来如此。”好厉害,李小六又学会了一个新成语,对向青年的眼神也泛出崇拜,“许学士也好渊博!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大才子,我以后可以多多请教你么?”


    “不敢当不敢当,是在下荣幸。”


    望着女孩热烈洋溢的面盘,扑闪的瞳眸里浑是钦佩,许敬宗心口倏尔涌上一股温热,后来他再次回想,明白了这便是感动。


    「大行皇帝遇害之时,虞世南叩首涕请为其兄赴死,而许敬宗眼观其父被杀,颤栗俯首乞求叛军饶己性命,人品孰优孰劣,高下立判。」时人语含讥嘲的议论,常难免钻入本人耳中。


    他虽并不后悔彼时乞命之举,然身为最以名声为重的文人,终无法对流言置若罔闻。


    ……


    “我怎么觉着许学士适才都要哭了?你惹他伤心了?”被他瞳中一痕湿意震惊,待许敬宗告辞后,李小六疑惑质问李世民。


    “我觉着你才要哭了。”


    “我是要哭了。”李小六目眶倏红,爪子擦拭眼角,“阿耶要判小李先生死罪,可是你都不肯为他说话。”


    李世民抚了抚下颌,尽管他并未蓄须。


    “并非我不愿为李靖求情。”他揉揉李小六脸蛋,揩过一手眼泪,“而是少了小六在场,效果不佳。”


    她听出他语意,一颗心瞬间搁回肚子里,吸了吸鼻子,重露笑颜:“那我能做甚么?”


    李世民扬眉:“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甚么意思?”


    “白脸者晓之以理,以言辞说动阿耶,红脸者么,负责动之以情,靠眼泪博取同情。”


    计划妥当,李小六满意点头,问他:“那我负责甚么角色?”


    *


    “二郎和阿盈?”闻侍者来报,李渊眉心微蹙,“这两孩子定是来为那李靖之事。”作为父亲,他再了解孩子不过。


    万氏察他面色不豫,道:“陛下痛恨李靖至此么?”


    “是他李靖负我李家在先。”李渊提起李靖,犹然忿怒,“他于朕属下任马邑郡丞,共同抵御突厥侵扰,朕自认尚算和睦,朕举义兵时亦未强求他来投我,孰知此人转首便往江都报信,幸而道路隔绝,如今教朕执获,岂能不明正典刑以警天下?”


    万氏道:“可陛下也不好拂了两个孩子的心意,他们兄妹毕竟也是重情重义,不若先让他们进来,或许也并非为了那事。”


    李渊深吐一息,颔首。


    “阿耶——”


    李小六刚跨进门,便哒哒奔向交床上的李渊,拽住阿耶袍袖,眼巴巴地拉了拉。


    李渊迫使自己硬下心肠,鼻端哼出一声,撇过瞳目。


    “阿耶,元夕到了——”眼看阿耶默声不理,李小六脑袋灵活,换用迂回战术。


    “阿盈是想要礼物么?”


    李小六重重点头。


    李渊偏不遂愿,一语将她酝酿半日的措辞粉碎:“自然少不得你的节礼,阿耶早已备好,你自往库房去领便是。”


    这不对哇,剧本里明明应该是问她想要甚么礼物的。


    李小六顿生失望,李渊将她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可瞥见女儿眼巴巴的神态,语调不觉松动:“那阿盈想要甚么?”


    这无疑给了李小六顺杆上爬的机会,她抓紧换上谄媚笑容,揪住李渊:“想要留住一个好朋友。”


    李渊面色立变,直起身躯:“不许。”


    李小六耷拉脑袋:“阿耶好小气。”


    “哎,这孩子——”万氏恐李渊愠恼,率先责备。


    李渊却似不介意,话音里蕴了语重心长:“阿盈莫怪阿耶,可知那李靖对我们李家做了甚么?”


    李小六点点头:“我都听说了。”


    李渊忖度着按这被卖了还会帮着数铜板的单纯,恐怕女儿不晓得她所谓的好朋友行为的严重性,遂循循善诱:“连孔夫子都言以直报怨,那李靖欲置阿耶于死地,若教他得逞,阿盈便再也无法见到阿耶,如此,你还思着救他么?”


    “可是彼时各为其主,站在小李先生的立场上,忠君报国一点错也没有。”李小六心一横,振振有词,“现下时过境迁,阿耶做了皇帝,小李先生成了阶下囚,阿耶连认错的机会也不给予,怎么展现您宽容大度的胸怀?”


    “再者,阿耶不是一直在招贤纳士么?小李先生便是天大的将才,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礼物,哥哥告诉我,方今南有江陵萧氏和辅公祏,东有窦建德王世充,北面更有突厥虎视眈眈,母亲说阿耶为此都愁得无法入眠,可是想要四海一统,不正需要小李先生这样的国之利剑么?如今阿耶却还计较之前的过错,要问罪于小李先生,将我们大唐的卫青霍去病白白扔弃,那该有多令人惋惜哇!”


    一套慷慨陈词吐罢,气氛刹那停滞。


    李小六好容易将背了一路的演讲发表毕,四方却安静至落针可闻,乖乖候了半晌后,不想李渊仍是一言不发,她顿感底气不足,把头一低。


    须臾,身后飘来饮泣声。


    “小六所言皆是发自肺腑,她虽年纪小,亦懂得这许多道理……阿耶……不可不再三思量。”李二郎哽咽,“如若问罪论死……恐阿耶生悔。”


    「那我负责甚么角色?」


    「往日俱是为兄晓之以理,此次该换为兄动感情了。」


    好家伙,说哭就哭。


    二人配合默契声泪俱下,李渊闭了闭目,稍顷睁开,唇两旁勉强牵了牵:“阿盈果然读了许多书,还会引经据典了,二郎教导得不错。”


    李小六咧起嘴巴。


    然一双眼*仍炯炯盯着李渊。


    “阿耶,我的元夕礼物——”


    *


    大理寺狱内两盏昏烛,一堆草垛,远处若隐若现的哀嚎此起彼伏,男人半倚裂缝丛生的墙壁,面上陷入沉寂。


    倏尔,牢门咿呀启开。


    “你是钦犯李靖么?”管营踏入狱中,手中油灯照亮男人身陷囹圄然气宇未改的面容。


    “正是在下。”


    李靖闻言,缓慢睁睑,目光朝管营空空的右手视去,并未发现意料之中的毒酒白绫等物。


    那便是该闹市问斩了。


    他心中揣度,却闻管营道:“李先生辛苦,家人已于大理寺外相候,李先生待会儿赴厢房沐浴换衣后,便可与家人团聚了。”


    李靖以为听错,待确认时,管营却已俯身解去镣铐,铁器哐啷声顿而回响,打破寂静。


    濯洗罢,李靖踏出门外,忽得自由,此时身体意识尚处懵然,一缕青白色天光略微刺目,迫得他不自在地眯了眯。


    “阿兄——”


    “夫君——”


    “小李先生——”


    三道声音齐齐射来,待视清的那瞬,但见幼弟李敳迫不及待上扑,察觉他躯体消瘦,两条热泪瞬息垂挂:“阿兄,弟弟好久不见你了。”


    男人大多不习惯直白表达心中深切情感,李敳亦在咫尺间停住步伐,两只瞳孔紧视,似要将阿兄面容拓下。


    李靖却张开双臂,将幼弟纳入胸膛,语调感喟万千:“这些时日,辛劳三郎与你嫂嫂了。”


    卸下拥抱,李靖视向一旁的少年与女孩。


    蓦然间,双手上举,合拢袍袖,男人倾身下拜,身后妻弟亦随同行礼,李靖道:“靖深谢二位施救,亦感唐皇既往不咎之恩,自此靖愿从唐皇之命,结草衔环,犬马以报。”


    李世民快步上前,臂腕结结实实扶住李靖,轻轻地,轻轻地漫上笑容,这道笑容犹如三春之阳,顷刻化开男人深埋心底的不安。


    真好!


    李小六喜滋滋地观看着这一幕,摸了摸脑瓜,皆大欢喜!


    兄妹俩与一家人共同归家,路上李世民与李靖夫妇闲谈,而李小六有心与小伙伴搭腔,李敳却始终不吭声。


    此时元夕三日放灯犹未结束,还余一日,借着橘红火光,李小六朝他面部探了探,窥清他眼底忐忑。


    “小六……我一直未与你讲实话……”心海翻覆挣扎,片刻,李敳终究吐露心声,猛然抬首,“可你为什么不怪我?”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哇!我知道是你不想失去我,所以才瞒着我的,你自己也不好受,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好朋友呢?”李小六笑嘻嘻与他对视。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李小六确实生过短暂闷气。


    可她无多时便想通,友谊之所以可贵,恰在于双方心意彼此在乎,正因为极其在乎,方促成本性真诚的李敳迫不得已的谎言。


    “还有一事,你不怪我?”


    李小六眯缝双眸:“你还有甚么对不起我?”


    李敳斟酌再三,面露难意:“杜先生该怨我了。”


    还有这事!李小六如梦初醒,说好的赴约,却把小杜先生一个人晾在原地,委实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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