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简洁无饰,角落未燃炉香,反而为清苦药气所绕。
此处应是药堂。
魏征心底忖度着,那这两位是——
视他终于睁开双目,女孩刹那松开搓红的双手,惊喜凑前:“郎君您醒了!”
“……”
他双唇翕动欲言,却觉喉咙滞涩,遂掀起褥角,起身下榻寻茶。
“郎君莫动!”两双手齐齐将他按回榻中,女孩声音切急,“孙先生诊出您的左臂骨折了,不可乱动。”
魏征稍松口气,仅仅伤及左臂,写字与日常生活尚无大碍。
“郎君是想喝茶?”女孩试探着问。
他颔首:“劳烦小娘子。”
伴着一阵哒哒的足步声去远又回,道声多谢,他接过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
此时他方发觉身上衣物质感有异,不由垂下视线望去,见已然换上一件崭新薄绸襕袍,将茶碗搁回边案,他蹙起眉梢:“魏某原衣何在?”
“啊,我观郎君衣袍脏了,便拿去请人濯洗,先找了件我哥哥的为你换上。”
魏征谢过,终于想起问及两人身份,面露疑惑:“不知小娘子为何出现于此?”
“因为……”李惜愿惭愧地耷拉脑瓜,瘪唇嗫嚅,“我就是不慎撞了你的小马主人。”
“那这位郎君——”他又视女孩身旁少年。
“这是我的哥哥李二郎,他是过来帮忙的。”
原是给家里小孩惹了事善后的家长。
李二郎躬身抱拳:“小妹骑术不精,不慎伤了先生……”
“我没有不精,那是意外——”李惜愿抗议。
李二郎瞪她,续向魏征道歉:“世民在此替小妹向先生赔礼,一切医药花费均由世民承担,还请先生静养便是。”
“无妨,些微意外,世间常有,郎君与小娘子无需挂怀。”
李惜愿挠挠头:“不敢贸然阅视郎君竹符,尚且不知郎君名姓?”
“某姓魏名征。”
闻言,李二郎未有如何反应,倒是李惜愿吃惊地张大嘴巴。
一双瞳眸忍不住上下打量,挑起的眉梢浮出不可思议:“你是魏征?”
“哎,怎可直呼魏先生名姓——”
她小脸流露出惊诧:“这般年轻?”
李惜愿那仅含粗浅历史知识的小脑袋里,魏征是个拗直刚正的倔老头形象。
“魏某已年过而立,比不得这位李郎君五陵年少。”
但李惜愿并未将他和哥哥比,而是与她的刻板印象相较。
眼前的魏征端稳宁和,明亮光影攀爬竹帘缓移,逐渐映出男子朗硬峭拔的面庞。
只是好年轻哇。
看来百闻不如一见,一手资料永远无法被代替.
很快便至王氏赛书会之日,趁着侵晨时光,李小六便已起床整装,兴致灼灼跟随李二郎前往会场。
此处位于王氏所建塔前空地,琉璃瓦碧色涟涟,雕梁飞甍,于日光下巍峨耸立,饶是见识过长安万千风物的李小六,亦忍不住怔忡地眨了眨目。
隔着衣袖揪揪李二郎,她悄摸发表惊叹:“圣人见了也得言一声长眼。”
“太原王氏乃自汉时即兴盛的累世门庭,世家富可敌国并不足以为奇。”
李惜愿点点头:“那你可得好好写,否则便配不上这等壮丽高塔。”
“尽予我压力,小六为何不亲自下场参会?”
李二郎在此之前便已鼓动她报名,然李小六思量几番过后仍是踟蹰,理由是恐技艺不精,于众人眼前献丑。
李二郎微叹声气,自己这位妹妹虽擅于给予他人鼓励,却将自卑深埋心底。
她果断然拒绝,道:“我害怕听人评头论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她才不敢像一只珍禽异兽被众人围观点评呢。
视她坚决态度,李二郎闭口不再劝,便将话题搁置不再提。
此时与会者已次第到场,上至黄发古稀,下至如李二郎这般年青郎君,俱是各地远道而来的书法菁英。
王氏家主为一四五十余的锦袍中年男子,排行十二,气宇轩昂,拱手环谢众人捧场毕,身旁长随奉命当众宣布规则。
只听一声梆响,长随点燃一缕线香,约定香尽收卷。
李小六心口惴惴,屏息注视李世民敛袖束腕,蘸墨落笔,一面默默为哥哥鼓劲,眼珠一面转悠悠逡巡四下,观察他人作书。
由于铭文字体要求真书,即正楷,因而放眼望去,字皆端方清秀线形流畅,若非个中行家,恐难以视出水准高下。
“我怎么瞧着大家水平皆差不多。”一同前来观赛的李道宗咝一声,嘀咕道,“这该如何评?”
李道宗为李世民堂弟,李惜愿堂兄,素与李世民切磋军艺,此番偕行亦是为李二郎助阵。
“评判书法,则自笔法、结体、墨法、章法、内涵五面入手,需观骨架是否挺立,是否符合该字体行笔……”李惜愿难得好为人师,将擅长领域的所学讲与他听。
“罢了罢了,你莫讲了,听得脑晕。”李道宗摸摸下颌叫停,忽而瞥见李世民蓦然掷笔,曲腰捂腹,面甚痛苦状。
“二郎似是腹痛!”他惊道。
见势不妙,王十二旋即上前过问,李世民摆摆手,口中倒吸凉气:“无碍,只是这赛,世民恐参不得了。”
王十二顿露出惋惜神情,视了眼将将完成数个大字的书作,摇首道:“还请移步王某屋中休憩,再唤一郎中来看,郎君身体至重,比试亦不过怡情耳。”
李世民道:“恕世民虽无法参赛,不知可否荐一人代替?”
“何人?”
“舍妹六娘。”李世民抱拳。
王十二诧问:“令妹亦擅书法?”
“胜过世民十倍有余。”他挑起唇梢,竟含几分骄矜。
王十二身畔长随不由面露难色,视向主人,插言道:“岂可令女子于大庭广众之下……”
“休得多言。”家主略一思忖,抛去眼风喝止长随的嘀咕,随即转向李世民拱手而道,“王某初衷便是请一善书者撰铭,既然令妹亦精此道,便无拒绝之理,还请令妹速来。”
李惜愿正目光炯炯盯着李世民,但见他与王氏家主相互谦恭言着甚么,掂量他身体应是无大碍,心中稍宽,便见李世民向自己招手。
她以为哥哥有忙要帮,赶紧应声跑去,倏而手中被塞了一支兔毫,大脑尚未作出反应,李世民拍了拍她肩膀:“莫让为兄失望。”
旋身便无影无踪。
这算个甚么事儿!
在心里暗暗鄙视李二郎临阵脱逃的行径,李惜愿沮丧认命,打起十二分精神,抱着不能让人嘲笑的心态,使劲浑身解数,将平生功力汇聚于此时笔端。
观者席间,身旁众人见一女孩握笔参赛,顿时议论纷纷:“怎会是个姑娘?”
“姑娘也能擅书?”
“这如何能比得过这群成年男子?”
李道宗窥着李惜愿的专注小脸,扭头与李世民耳语:“小六能行否?”
“我若不知她底细,岂能腹痛?”李世民勾了勾眼角。
李道宗醍醐灌顶。
线香燃至末端,王十二宣告终了,长随依次将字幅挂上屏风,供众人赏阅。
依照程式,需经名家们私下点评一刻钟时分,王氏家主端坐诸位,待最后宣布结果。
参赛者均有绢匹作为奖励,然魁首的揭晓最为引人瞩目。
点评者似对两幅作品优劣高低众说纷纭,正围聚一块争论不休,众人不禁猜测二者应是不分伯仲,故而迟迟不决。
“莫慌,咱们已有十匹绢为赏赐,算不得空手而归。”李道宗目见李惜愿紧张攥爪,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再者你本就是临时替二郎上阵,情势仓促未来得及作准备,这回败阵亦正常。”
李惜愿仍是不吭声,李世民眼尖,瞥见她掌心蹭出的汗迹,自算囊中甩给她一副绢帕。
“有甚可紧张?即便名列最末也算历练了一番,来了便是满载而归。”李世民道,“你的自信跑往何处了?”
“我比不得你。”李惜愿承认,“我需要把你的自信分我一点。”
忽而,人潮岑寂,原先嘈杂归于安静,众人屏息,只待王十二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布结果。
他却未开口出言,而是撩袍缓步,一袭玄袍踱向观者席间。
穿梭人海,于千百双瞳目注视中,他步至李二郎身前,骤而停驻。
从身旁长随手捧的铜盘中取出一支檀木紫毫,袍袖挥转,伸向李惜愿瞳眸底下。
声音清亮:“恭喜李小娘子,拔得此次大会头筹。”.
结果宣布后半晌过去,李惜愿的脑瓜仍是懵忡。
“我?”她指了指自己,“我赢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会是我?”
“为何不会是你?”李世民反问。
“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实力不足。”李惜愿小声说。
“那是你不够自信,此乃你的老毛病。”李世民微哂,闲闲后仰,“蟾宫折桂还不能说明小六的实力么?”
“我担心是王家瞧我是个小孩,有意让给我的。”李惜愿蹙紧眉尖,吐露心底狐疑。
李世民轻呵一声,缓缓自胡床直起腰,稍往前倾,定眸锁住她满是踌躇的瞳目:“你且听为兄试作分析,令这场比试的魁首花落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娘子,本就容易引起公众质疑,王家又为何置名声于不顾,非得为你舞弊?”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她长呼一口气,重重点头,又像寻求肯定般追逐他神情:“其实我还是挺有能耐的,对罢?”
“自然,为兄深知我家小六能耐,也不枉我腹痛一场。”李世民微笑。
李惜愿蓦然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哥哥,你不会是自一开始便打算让我参赛罢?”李惜愿刨根究底,“你又装腹痛,为的就是把我送上场?”
“为兄不如此,小六又焉肯自信?我家小六天赋异禀,不可因妄自菲薄而就此埋没。”李世民道,“人生在世如若不多多尝试,岂不是白活这一场?即便明知前方将要碰头,也不妨尝试一下碰头的滋味如何,这亦是一门难能可贵的勇气。我努力至今,所为正是有给你碰头兜底的能力。”
好感动,李二郎终于说了为数不多的人话。
“可是原先你不是说……我比不过你嘛。”她忍不住嘟囔。
李世民将目光投向她的爪子。
李惜愿不自在地缩了缩,将指腹的薄茧藏入手心。
“我素来贪玩的小妹妹二更时分还在伏案习字,我无法想象除了真心喜爱,还能是为了甚么。”
李惜愿一怔。
原来哥哥知道,他甚么都知道。
“任何人都莫妄想赢过你。”李世民揉了揉她陷入僵滞的脸颊,然而笑容仍令她牙痒,“我家小六只能作我李二郎的手下败将。”
“……”
又来!.
当李小六面前铺设一桌盛宴之时,目视白烟缭绕的鱼汤,香气钻鼻,幸福感顷刻攀至顶峰。
王家果于西阁设下筵席款待,李二郎作为唯一有闲暇的家长,亦陪同李小六出席。
李小六得意称:“这回你可是沾了我的光。”
“是是是。”李二郎握箸伸臂,夹了只红羊枝杖塞她碗里,“小心烫口。”
红羊枝杖乃是红烧羊蹄,以文火缓缓蒸焖数道,半精半肥,送进口中时肉香四溢,肥而不腻,浓郁的酱汁顷刻舒坦全身。
她全神贯注地享用佳肴,耳旁李世民早与王十二相谈甚欢,两人推杯换盏,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酒至半酣。
观她闭目享受的姿态,王十二笑道:“瞧来李小娘子对这道肴馔甚是钟意。”
“十二郎有所不知,我家小六无甚不钟意,但凡为能食之物,她皆来者不拒。”
又在恶意抹黑!
李小六抬眼怨视他。
王十二却善解人意地打趣:“那李小娘子撰写铭文时,王某必得好吃好喝提供,李小娘子方愿意使出全力。”
“嘿嘿。”李小六咧嘴,“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写的,不能白食郎君这么好吃的红羊枝杖。”
王十二忍俊不禁,与李二郎相视一笑。
举卮与客敬酒,他复吩咐侍立长随:“既然这红羊枝杖风味甚佳,令后厨再做一道与魏先生送去,魏先生远道而来也是不易,素闻其于吃食上颇有研究,应亦喜爱这道肴馔。”
李惜愿小耳朵竖起,警觉道:“魏先生?哪个魏先生?”
“便是不久前才至晋阳的魏征魏玄成,若非玄成遭祸损伤左臂,此时亦坐于席上,恰好与二郎及小娘子引见。”
她面色一白,讷讷道:“那可真是不巧了。”
“是不巧。”王十二道,“王某实言相告,那位书法与娘子不分伯仲,评者斟酌良久方定出名次者,正是魏玄成。”
王十二口吻惋惜,无意中瞥见李惜愿默默垂首,一语不发地扒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