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放灯第三日,长孙无忌理毕公务,自雍州西道行台回到长安。
“郎君请随我来,秦王已翘首以盼多时。”
于李世民身边掌事引领下,他在人烟喧嚷的东市与至交相遇。
李二郎正负手闲逛,越过人潮遥望见他,即扬手呼唤。
“辅机一路风尘,我已备下一桌肴馔,恭候辅机光临。”恰逢货郎挑花沿街叫卖,李世民择了一枝,将钱付罢,抬手往他耳边簪戴。
长孙无忌略略侧身,拒道:“我已用过晡食,今日便不必铺张了。”
这枝清香扑鼻的梅花未能送出,李世民便自个儿簪了,一面道:“也罢,今夜乃最后一日放灯,你我难得自案牍中抽身,不妨消受这难得良宵。”
二人叙着话,踱至一家瓷器行前,李二郎仰首观察牌匾,识出乃阿史那云夫家所经营店铺,对李小六时常挂在嘴边的密友存留印象,遂信步踏入铺中。
店内生意火热,伙计见又有客至,瞟见二人俱打扮不凡,便殷勤上前介绍贵重品类。
“虽不及大内官窑珍品,工艺亦可称得上精美。”李世民抚摸一只莹亮白瓷,观其质量上乘,询问价钱,爽快支付。
伙计难得遇上这般利索主顾,不费吹灰功夫做成一笔生意,当即眉开眼笑,取来木椟为他装盒。
“郎君好眼力,本店最佳货品如今教您收入囊中。”伙计乐道。
“数年不见杜先生,风姿依旧飘逸。”隔间忽闻女子寒暄,李世民朝内瞥去,果见杜如晦站立柜台前,似正挑选瓷器。
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视一眼,低声笑言:“是克明。”
杜如晦偶入这家瓷器行,蓦地被主人娘子唤住,他循声望去,见是从前阿史那酒楼的二娘,仍是利落不改,惟鬓间添了数根与年纪不符的银丝。
阿史那云调侃:“杜先生一人来观灯?”
自是有人失约。他苦笑一声,略略颔首。
她洞悉,笑道:“杜先生一如从前,还是那般放不下君子矜持。”
杜如晦听出她话中有话,肃色作揖:“还请二娘指教。”
“山不过来,先生却不懂得自去就山么?”阿史那云挑明,“阿盈正在西市我家酒楼外写生,此刻孤身一人,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杜如晦恍然,向她道谢:“多谢二娘指点。”
“何须谢我,我亦是为了阿盈。”她淡淡弯唇。
杜如晦环顾四围,购下一只瓷瓶,阿史那云承诺晚间遣伙计送货上门,他谢过,掀帘离去。
“果然教我猜中,只可惜——”将这一幕视入眼底,李世民不由漾起莫测笑容,“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未察长孙无忌神色,他貌似遗憾地啧了声,俄而信步前行.
杜如晦很快发觉阿史那云实是夸大其词。
李惜愿并非孤身一人,虽是在写生,旁边却还有一男子在侧,躬腰指导她作画。
稍作犹豫,终是踱上前去。
觉出一道阴影投落画册,李惜愿好奇抬眸,顷刻搁下笔,兴奋地蹦起来。
看来小杜先生没有怪罪她!
“小杜先生,这位是阎老师,是很厉害的大画家,昨日刚到长安来。”她指着男子向杜如晦介绍。
问候罢,阎立本向他笑了一笑:“既然郎君已至,阎某便先告退了。”
“老师再见!”
杜如晦低首将画册视去:“阿盈在画甚么?”
李惜愿扬了扬手中笔:“我在画元夕灯火,一年只有三日,今年只剩今晚最后一个时辰了。”
“我能为小杜先生作画么?”她想了想,对自己之前的错误,只能用一幅肖像画权作赔罪。
“阿盈不是不为熟人作画?”他记着这一习惯。
“可以为小杜先生破个例,谁让你长得好看,不画多可惜。”李惜愿从身旁拖出一张月牙凳,“小杜先生坐。”
“坐这儿可以么?”
李惜愿眯起瞳眸,端量了会儿,摇了摇头,举手比划:“这儿有些背光,小杜先生请坐那里,我想看清你的脸。”
杜如晦便作调整。
李惜愿满意地露出笑容:“这样,我能清楚地看见你的眼睛了。”
她提笔蘸墨,刚落下一抹线条,猝然间,面门猛地泼来一波颜料。
“李六!”
她反应快及时抬袖遮脸,大脑却仍茫然,一片空白之际,李元吉气急败坏的斥声劈头盖脸砸来:“又是你向阿耶告我的状,是也不是?”
“齐王!”杜如晦起身。
李惜愿怔怔地盯着地上斑斓的色彩发呆,那是她在阎老师指导下静心调好的颜料,费了好大劲儿,如今全被毁掉了。
李元吉拿眼觑向她,无视身后随从拉扯:“定是你背后谤语,否则阿耶远在长安,怎知我在晋阳做了甚么?”
「有人上疏于朕,言齐王于晋阳作威作福,以箭射百姓为戏,肆意取乐,更兼入夜大开府门,公然做些淫猥勾当,成何体统!」李渊面色难看至极,垂视告罪连连的李元吉,「你们兄弟四人一母同胞,为何独你要朕为你操心至此?」
「阿耶错怪了儿,儿不过是想与民同乐,孰知竟然引起阿耶误会,是儿的不是。」
「念在你年轻,朕不会将你以军法处置。」李渊道,「不过为正纲纪,朕将你免职戴罪,以儆效尤,你也莫怪朕。」
“我没有告状。”顶着他切齿的愤懑面容,李惜愿重复,“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李元吉嗤笑。
“齐王,夜深了,还是算了罢——”
“何须你们贱仆多管闲事。”
他一把推开见事不谐上前劝阻的随从,那两名仆役两腿踉跄,扑地跌倒在地,一时匍匐不起。
李元吉不置一顾,怒目圆睁:“你李六向来与我不睦,其余人皆畏我惧我,除了你,还会是谁?”
“你自己也知坏事做了一箩筐,哪里用得着我说,无几日便能传到阿耶耳……”
语未竟,李元吉腾地摘下腰间酒壶,迅疾,笔直,精准地朝她身上掷去。
“你不是最会告状么?你速速再去告诉阿耶,莫以为我惧你。”
这回李惜愿不及防备,眼瞧即将洒遍满脸,须臾之间,杜如晦遮向她身前,那酒液于是淌了他满袍。
“住手!”
夜风送来一道呵斥,自身后传出。
李惜愿回首视去,嘴巴动了动。
“辅机哥哥。”
背后有了人,李惜愿腰杆顿挺,直视李元吉,嗓音骤大:“我也不怕你,我明日便去寻阿耶,请他来评评理,我们摆事实讲话。”
“去便去——”
“齐王。”长孙无忌喝止,“齐王七尺男儿,不思改过,却将怨气发泄于幼妹,岂非遭天下人耻笑?”
杜如晦道:“齐王若一意孤行,愈令陛下失望,齐王惟谨言慎行,方有官复原职之机。”
李惜愿默默点头。
望见李元吉远去,她忙转向杜如晦,那袭白袍浸了个透湿,水珠漉漉下淌,浓浓酒气扑鼻。
毕竟是由自己四哥引起,李惜愿歉疚不已,踮起脚尖,抬起袖子便为他擦拭:“小杜先生对不起,我代三胡向你道歉。但你日后不用再为我骂三胡了,他本就讨厌我跟二哥,千万不要让他恨上你。”
“与此相比,杜某更不愿被泼者是阿盈。”杜如晦弯腰拧动袍角,几粒清酒便自指缝间滑落。
他这般云淡风轻,却令李惜愿愈发惭愧,胸中悲伤升腾,她嗫嚅再三,道:“……我还未给杜先生画画,下回……下回我再寻空闲为你画,包管好看!”
昏暗暮色之下,杜如晦悄然挽唇。
“我们来日方长。”他微笑。
“春寒料峭,克明速去换身衣袍为宜,若染上风寒,反为不美。”长孙无忌道。
“是哇,小杜先生快回府沐浴罢,身体最重要,不要冻坏了。”李惜愿帮腔,“有辅机哥哥送我,小杜先生不必担心。”
杜如晦视了眼长孙无忌,后者神情朦胧难辨。
“如此,劳驾辅机。”
身影逐渐消失于街衢间逶迤的十里灯花,李小六拍拍屁股整理画册,收拾画具,叠起两张月牙凳堆置墙角,准备回家。
“辅机哥哥,我们走罢。”
「山不过来,先生不懂得自去就山么?」
「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你腹中饥饿么?”
此提议正中下怀,李小六也不客气,当即点头,往旁边灯火通明的酒楼指了指:“旁边就是阿史那云家的食店,我们去照顾照顾她阿耶的生意罢。”
……
“呃,我要长生粥,小天酥,一碗馄饨。”李小六驻足壁间悬挂的食单,仔细甄选,“……再来一盘金银夹花平截。”
“六娘忘了,平截所需蟹肉此时节尚未上市,得至金秋。”垆台后等待点菜的阿史那安陆委婉提醒。
“啊,那就换成清炒豆丝,多谢叔父。”
瞅见阿史那叔父搭在算盘上的枯瘦手腕,李小六迟疑半刻,还是将更换时令食单的建议吞回肚子里。
自打阿史那云出嫁,阿史那安陆一人操持酒楼生意,本就咳疾缠身,如今长期重度辛劳下,更是衰朽不堪。
“二娘可还好?”等菜期间,阿史那安陆主动与她攀谈,问起女儿近况。
李小六纳罕,东市与西市最多不过半座城池距离,虽不至于频繁,阿史那叔父应该总能时常见到女儿。
“二娘可有经营天赋了!”谈及密友,李小六收起疑惑,语调沾上自豪,“她打理婆家的瓷器行,是全东市生意最好的店铺,听闻她的丈夫近来还考中了科举,他们夫妻一入仕一经商,这小家可热闹了。”
虽对阿史那云出嫁颇感悲伤,为了安抚阿史那叔父心绪,她选择极力夸赞好姐妹的新家庭。
“这些叔父亦知晓,叔父欲问的是,二娘身体、心境可好?”阿史那叔父酌定用词,问道。
李小六挠挠脑瓜:“那我明日再去瞧瞧她,顺便我还没拜访过她的婆母,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一切拜托六娘了。”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李小六窥见老人一滴浊泪,将坠未坠,藏于小辈眼前.
东市再行过几道坊门,便是李二郎的府邸。
吃饱喝足后本就容易懈怠,更添凉风拂过,李小六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忌解下外袍,她感激地说:“谢谢辅机哥哥。”将外袍接了过来。
“辅机哥哥怎么今晚才回长安?”李小六问。
长孙无忌道:“雍州士庶众多,田土、户籍、诉讼、兵甲等事项亟待入簿,我一时公务缠身,前日方得归。”
“你一直不回来,我都怕哥哥见异思迁,惹你伤心。”李小六存心逗他。
他弯唇:“秦王见了甚么异?”
心知他在玩笑,李小六歪歪脑袋:“多呢,光昨日,就让我认许学士做老师,现在我有好多老师。”
长孙无忌蹙眉,“许学士?是许敬宗么?”
李小六连连点头:“听闻他写文章挥洒千言,和辅机哥哥一般博览群书,我哥哥对他赞赏有加。”
气氛陡而静滞。
李小六立觉失言。据她观察,男人大多不喜欢和另一个男人比较,而她竟然忘了。
就在她脑内迅疾寻找措辞,思索如何补救时,长孙无忌终于开口。
“许敬宗此人,”他缄默良久,道,“你不可与他过多交往。”
“是因他祈求叛军,告饶自己性命一事么?”李小六早有耳闻,委实不觉得这有甚么,“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讲究气节。”
“不思救父,惟求存己,此人日后恐无所不为。”忖着李小六对人性知之甚少,又恰府邸已至,他简略一笔带过,不再多言。
向他言罢再会,李小六跨进家门。
“姑娘可算回来了。”瑗儿接过风尘仆仆的李小六,取下肩上外袍,面露稀罕。
“这又是姑娘哪位老师的衣裳?”瑗儿翻来覆去打量。
“我忘记还回去了!”
李小六夺过外袍朝外奔去,倏尔,“啪”一声,袖中落下一方扁长状木盒。
她将木盒捡起,于门外巷子里疾跑,幸好失主未行远,望见羊角灯下的浅淡人影,片刻追上。
“辅机哥哥——”
他旋身视来。
李小六气喘吁吁,将外袍递予长孙无忌:“你的衣裳。”
“还有这件。”她复递去木盒。
他却伸手止住:“此本赠你之物,你拿去罢。”
当面拆开绝无礼貌,于是李小六待回家后,方打开这只木盒。
按下旋钮,盒盖缓启,但见丝绒布上,躺着那支紫檀湖笔。
“此笔何处得来?”
李二郎乘月色披着寝衣,催她洗漱入眠,一双眼偶然瞥见,奇道。
“秘密。”李小六收拢盒盖。
长大了,会瞒人了。李二郎挑了挑眉。
他抱臂倚门,道:“后日我将征讨刘武周平复晋阳,无暇接你去写生,我已委派李世勣送你,你记着将他当做为兄一般尊敬,不可擅作主张四处乱跑。”
第32章 第三十二话“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因昨夜即收到李小六要来探望的帖子,阿史那云今日特意未赴商行打理,留于家中清洁床褥,摆放瓜果,预备妥善。
李小六甫跳下车,便见相候已久的好姐妹伫立巷口。
“二娘!”
“来便来,还带这般多礼品。”阿史那云扫了眼马夫手中所携大包小包的礼物,嗔责道,“我家可没甚么好东西招待你。”
“应该的,应该的。”李小六嘿嘿笑。
安氏乃胡族大姓,阿史那云婆家更有两处店铺,家中却仅寥寥一二仆役,却仍窗明几净,片尘不染。
她拉住李小六的爪子坐定,捧来一碟酥饼。
“昨日我去你家酒楼里吃夜宵,叔父向我询问了你的近况。”李小六小口嚼饼,“你不在酒楼,我都不点樱桃毕罗了,肯定不如你做得好吃。”
闻言,阿史那云眸中浮出几分恍惚,侧过面庞,唇边弯出浅淡微笑:“我在夫家过得尚好,劳阿耶挂念了。”
复视向李小六,将话题扯回她:“阿盈还未与我当面讲过晋阳见闻,我还从未去过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想必精彩纷呈,可否为我一叙?”
一提晋阳,李小六即双目放光。
脱下鞋袜盘腿上榻,嘴巴一张,叭叭讲起来:“晋阳的面食天下一绝,无人比并州人更会做面——”
她讲自己在王氏铭文大赛勇获第一,太行山无限风光,陪嫂嫂寒食节踏春写生,还学会了新技能玩樗蒲。
阿史那云支颐聆听着,眉目间不觉浑是向往,那双锁住李小六神采飞扬脸蛋的瞳眸,自始至终目不移睛。
“虽说晋阳暂时丢了,但我哥哥会将之收复的。”李小六作总结,“二娘你就可以去晋阳瞧瞧了。”
“会有时机的。”阿史那云偏首,下榻为她端茶。
李小六接过茶盏,此时屋外走入一人:“我的衣物晒过了么?”
“大郎,这位是我闺中好友,李家六娘。”阿史那云示意来人家中有客。
李小六猜出这便是安家独子,大郎安仲业。
安仲业年方二十余,窄巾锦袍,蓄一把短须,应是少有烦恼,是故养得心宽体胖,体格健壮。
对待李小六态度颇友善,至少面部立即挂上和气:“二娘常与我提起你,既然光临寒舍,六娘不妨多住几晚,我们夫妻二人亦能稍尽地主之谊。”
李小六客气道多谢多谢,稍顷,隔壁转出一道锐利的妇人声嗓:“今日伙计言你未去店铺,究竟甚么日子,又躲懒?”
阿史那云脸上蓦地掠过难堪。
她未及回应,那妇人便已气汹汹奔入,脸上脂粉随口齿牵动窸窣窣掉落:“我安家娶你入门,吃用随你,你却拿自个儿当贵人大喇喇歇着,天底下岂有你这般不识好歹的媳妇?”
见儿媳默然无语,安仲业无动于衷,一双耳置若罔闻,妇人愈发声高:“我儿新中了科举,你一商贾女本就高攀,却不思着尽心侍奉我儿,我们安家可容不得你。”
瞟见屋内李小六,妇人眼珠一转,语调松释一二:“原是家里来了客人,请坐,快请坐。”
于是才站起身的李小六又被按了回去。
“我竟不知家中有客,无端怠慢了客人。”妇人——阿史那云婆母莫氏笑道,“我去备桌酒席,只管将这里当做自家便是。”
莫氏母子出门后,屋内重归安静。
阿史那云涨红了面,此刻赧意犹如细细密密的针脚,刺入心口,轧过自尊,令她张了张口,却只碾作喉咙间一阵哽涩,终究不知言些甚么。
「这回多亏了阿盈,我不用再为生计忧愁,可以嫁给我两情相悦之人。」
「二娘是真心喜爱安家大郎么?」
「自然,我能否得到阿盈的祝福?」
「只要二娘喜欢,那我就无条件为你高兴,我当然希望我的好二娘一辈子幸福。」
“阿盈,我骗了你。”鼻尖骤酸,不过十六年华的少女潸然泪下,“我以为若我出嫁,便能为阿耶分忧,孰知如今婆母刁难,有家难回,反添阿耶忧虑,你千万莫将今日情景与我阿耶转述。”
莫氏本以手段强悍著称,故能作为寡母,一人将安氏商铺经营至颇具规模,而阿史那云正是相中安仲业亦为胡族,且家底殷实,计划着嫁来后她主外为婆家打理,丈夫主内专心读书走仕途,也好看顾自家,卸下老父重担。
怎料莫氏不满阿史那云婚后仍为酒楼帮忙,常指桑骂槐,恶言相向,只要一刻不在瓷器行中见到人影,莫氏便不顾外人在场即厉声咒骂,而安仲业生性懦弱,每每母亲发怒便装无事人,从未为妻子辩过半句,过后也素来不知安慰。
“安仲业得了诰命将往地方赴任,婆母令我同行,阿盈日后若是想我,定要寄信。”
“那二娘想去么?”李小六问。
阿史那云微微愣怔。
她决然不愿,长安有老父牵挂,更休提安仲业为官,她便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再无可能抛头露面在外经商。
稍顷,扯动唇畔:“婆母有命,除非和离,我别无选择。”
“那二娘未能和离,是有甚么苦衷么?”李小六一语道破本质。
阿史那云苦笑:“和离岂有那般容易?”
视四下无人,她附耳,细声低语:“和离除却夫妻双方共同所愿,此外需有德高望重者做主见证,否则律法上难有效力。”
李小六明白了。
瞳珠溜了圈,顷刻,释出光明:“二娘,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
先前便已与阎立本约好山中写生,李小六早早搬来小凳,寻了个最佳观景位置,铺开画具,动笔打草稿。
直至太阳将落山,李世勣终于到达。
视李小六正给一棵苍翠绿木涂色,神情专注,他蹙了蹙眉:“一株平凡树木而已,有何入画价值?”
李小六瞅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莫光看表面。”
“你看。”她自小凳上起身,“这棵树的每片叶子都有生命,树干上每条纹路皆是过往的印记,它费了这么多年才长到这般枝繁叶茂,教我们看见,多么地不容易!莫非这还不值得我们作画记录吗?”
她讲得神采飞扬,李世勣却仍是垂敛眼角,面无波澜。
于过往二十年,他从未关注过一花一草,一鸟一木,这些自然风物,人间小趣,从来并非他内心思索之物,更非他之所求。
他压根不会如她这般不务正业。
“你在听吗?”察觉他心不在焉,李小六闭了嘴巴。
“暮色将至。”李世勣视了眼天光,果然未将她言论听入耳中,“六娘还不归家么?”
李小六却不急着收拾行装,慢条斯理地拣起画册,探至他面庞底下。
“你觉着我的画如何?”
李世勣略退后半步,眉眼在那幅画册上淡淡掠过。最后道:“精妙绝伦。”
好不走心。李小六评价。
“我的书法也被很多老师夸过。”她自卖自夸,“我想送你一架屏风,世勣想要吗?”
无事献殷勤,李世勣不动声色:“六娘有何想从在下这里求得?”
李小六摸摸鼻子。
“那我把世勣当做自己人,实话告诉你罢。”她背着手,围着他绕圈走动,“我哥哥让我将你视作哥哥对待,那你能不能也将我视作妹妹?”
直觉提醒他,她在卖关子。
李世勣道:“在下不敢。”
“那就当我请求你。”
“六娘究竟有何意图?”
李小六于是一五一十告知阿史那云的事情原委。
“世勣帮帮我,你假扮成我哥哥,有秦王做主和离,他们肯定不敢违拗,二娘就能重获自由了。”她揪了揪他袍角,眨了眨瞳眸。
这个主意还是李敳带来的灵感,李小六稍作移花接木。
“婆母不慈,那安大郎又有何过错,需至和离地步?”李世勣耐心聆听罢,额间细纹微皱。
李小六严肃视他:“一个强悍的婆母,背后皆有个装死的丈夫。若非安仲业冷眼旁观,二娘的境况皆会好过些,他却不知体谅,任凭妻子以泪洗面,就和《孔雀东南飞》里无能的焦仲卿一样,这样的丈夫,不和离留着过年么?”
李世勣低首,沉吟少刻,目光不经意偏转,视入她义愤填膺的双眸,瞬时移开。
原来女孩绝非骄矜之辈,她懂得体贴,关怀友人,有一颗最细腻不过的心,过往的印象俱是他判断谬误。
*
“甚么?和离!”安仲业闻言,嗤之以鼻,“六娘不可妄语。”
他转视李小六身旁的阿史那云:“二娘欲与我和离?”
以为不过是受人怂恿一时冲动,孰料,阿史那云缓而慢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已思量半年,今日请秦王,请亲族前来见证,便是为了此事,还望婆母与夫君成全。”
安仲业难以置信,莫氏立时怒目瞋起,叱声尖刻至旁若无人:“我安家何尝薄待于你,娶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之辈进门,竟想着与我儿和离?”
她只觉颜面丢了个干净,又睨向安仲业,重拾了些得意,扫回阿史那云,目神轻蔑:“你可知我儿不是平头百姓?我儿是县令,县太爷,那是何等风光人物!日后出将入相不在话下,你却欲与我儿和离?”
此言一出,满堂倏尔哗然。
阿史那大伯捋须,同情地瞥眼侄女。
李小六觉出阿史那云尴尬不已,悄悄拍拍她的背。
阿史那云视向安仲业,嗓音虽温,却掷地有声:“大郎扪心自问,你我夫妇平日是否安谐?”
安仲业顿觉局促,环顾众人:“二娘言此作何。”
“既然不相安谐,婆母厌恶,大郎也从未将我视为妻子,那我们自此一别两宽便是。”
“休想!”莫氏出手,指甲险些戳上阿史那云鼻尖,“大郎是有身份的人,和离绝无可能。”
她哼一声:“只可七出。”
“不可七出。”话音未落,李世勣冷道,直将莫氏脱口之语堵回。
李小六感激地望了望他。
七出者,为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乃夫家任意休妻七条理由,如若背上其中任意一项罪名,则毋论阿史那云如何无辜,此生难免遭人背后指摘。
莫氏坐不住,率先道:“秦王虽贵,恐怕横加干涉小民私事也绝不占理。”
“母亲!”安仲业示意莫氏噤声,随后朝李世勣拱手抱拳,“秦王,我母亲村妇不识礼数,还请多海涵。”
他先松了口:“二娘与我既无夫妻情分,就此了断也好,只是一件——和离究竟有损名声,还需休书一封,以全我读书人颜面。”
李世勣神色似静潭无波,始终肃然,令安仲业难以窥知喜怒,不觉后背发凉。
“舍妹请本王来为阿史那二娘做主,便是为全两家体面而来。若安郎君执意不肯和离,那本王令阿史那二娘立一放夫书,至那时郎君莫怪本王不近人情。”
一闻放夫书,安仲业面色骤然难看,莫氏登时驳斥:“岂可让我儿得放夫书?秦王,休欺人太甚了。”
李世勣深深视她,目中寒意足令人凛然闭口,口吻却不紧不慢:“我闻阿史那安陆曾病重,夫人却拦阻独女阿史那氏归宁尽孝,不许其榻前侍疾,夫人可知主使不孝罪者,该如何论处。”
“罢了罢了,母亲,休再说了。”终究对秦王心怀敬惧,又闻他以牢狱相威胁,安仲业忙私下拉扯莫氏。
“这……”莫氏教儿子眼风拼命使来,一时已拿不定主意。
“莫娘子,我来讲一句公道话。”观摩良久的阿史那大伯此时起身出言,“舍弟独这一个女儿,日后养老送终皆指望二娘一人,这也是订亲前即讲好的条件,你却不讲仁义出尔反尔,怕是忒不厚道,天底下岂有这般道理?”
“既夫妻情分已断,和离便和离罢。”安仲业最终一锤定音.
阿史那云肘撑垆台,刮了刮扒着台面观察食单的李小六鼻梁。
食单已然新换过,李小六不禁研究入神。
“你那位朋友,扮起你哥哥来还挺像。”她瞟了一眼等候在座位上的男人。
“二娘记得我哥哥是何模样?”果然被发现了。
“秦王前日方去过我那婆母……前婆母店中,我岂会脸盲至此。”阿史那云道,“除却你哥哥,我还见到了其他人。”
李小六勾起好奇:“甚么人?”
“秘密。”阿史那云微笑。
连好姐妹也会瞒人。李小六佯作气呼呼回到座位,拿出画册,刷刷开始作速写。
“你又在画甚么?”李世勣问。
“我在画窗外的夕阳。”
李世勣目光不由越过窗扉,天外暮云合璧,将落日与长安城层峦起伏的屋檐熔为金色,染作橘红细浪。
“夕阳稍纵即逝,不知有何可画?”
李小六晃了晃笔杆:“这般漂亮的夕阳美妙了整个傍晚,纵然时间短暂,可我们生活本像柴米油盐般平常稀松,那*不就只活这几个瞬间么?”
李世勣须臾怔住。
他似乎从未思考过李小六的话。
鬼使神差之下,不知是何缘由,促使李世勣问语脱口而出:“六娘是否觉得……在下颇为无趣?”
“不会啊。”李小六边描线,边认真作答,“我发现世勣并不无趣,相反——”
她倏然抬首,向他咧出白灿灿的牙齿:“世勣哥哥是最有同情心,最体贴女孩的人。”
因她很快又低下脑袋,故而未视清对座男人唇畔迅而收敛的笑意。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便见男人面色淡然,道:“在下听闻六娘的欧阳老师回了长安,六娘可与他团聚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忍忍罢。……
旧友携家眷归来,李渊喜色溢于言表。
近年来,他愈发感知年岁渐长所带来的凋零与衰落,不惟身体,更见于心境。
因而当欧阳询入见时,李渊端详故人满鬓霜白的面容,亲执双手叙话,不觉感慨万千。
又问欧阳询愿任何职,后者答曰闲职养老便已足够,李渊遂授之以太子率更令,专掌礼仪、漏刻值事,以便潜心书法,安度晚年。
待欧阳询回府时,夜色已入深了。
“欧阳老师!”熟悉身影自墙角窜出,照例是他所不适应,却已逐渐习惯的扑面热情。
“长高了。”欧阳询审视良久,再次问出李惜愿最不乐意回答的问题,“学业可有进步?”
怎么每个长辈上来就爱问孩子学习!
“……老师阅了我的信,不是可以看出我的书法进步了吗?”
毋论是晋阳还是在长安,她都给欧阳老师寄过好多封信,有一回欧阳询来信称不知李小六现今长得是何模样,她还一手举着铜镜给自己摹了幅大头自画像,又恐欧阳老师指责,分毫不敢美化。
视李小六扭扭捏捏,欧阳询冷哼一声:“你信中字体老夫可不敢恭维,阅后即弃,孰人愿意细看。”
“阿耶不诚实!”幼子欧阳通叫道,“六娘的信,阿耶明明皆仔细一字字看过,六娘,你莫听阿耶的。”
欧阳询老来得子,是故欧阳通年纪比李惜愿还小数岁,如今蒙父荫得入太学,愈发珍惜此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上加倍用功,人品上也务求完美,当即指出阿耶的口是心非。
气氛略微尴尬,李惜愿笑嘻嘻道:“欧阳老师打算亲手从头指导我,我知道!”
这段时日里,她便在欧阳询家里住下,白日练书法,晚间欧阳通下学回家,便一块读功课习文史。
这恰巧也是李渊的意愿。
“二郎出兵在外,你二嫂管理府中事务难以分身,你需听从欧阳老师教诲,不可忤逆。倘若老师来向阿耶告状,那阿耶只能——”李渊语重心长,殊不知这句通知成了警告,“委托你长兄管教。”
李惜愿脸色顿而煞白。
她才不要和大哥住一块,李元吉时常爱往李建成处凑,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阿耶我不要——”她可怜巴巴。
李渊蹙眉,抚上须髯:“你缘何与建成不亲近?”
李惜愿转了转眼珠,将“只有二哥陪我玩”咽回去,改为:“只有二哥愿意教我读书。”
“你长兄就不愿?”
“他教得无二哥好。”
于李渊眼中,长子沉稳笃实,相比于性格外放热烈的李二郎,自然少有亲切感,因而李小六喜欢贴在二郎屁股后面,作为父亲的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你便应愈发珍惜欧阳信本门下求学之机。”李渊很满意给她带来的震慑,“信本不独书法冠绝当世,学问更是深厚,多少外人踏破门槛求教而无缘,你却有此近水楼台之优势,万不可暴殄天物。”
“欧阳信本年迈体衰,你亦不可折磨老人。”这是李渊最后的叮嘱。
甚么折磨老人,李惜愿不满,她明明是最乖的小孩。
可是还未踏入社会的李小六尚不知晓,有些事在她看来是一种角度,在他人看来又是另一种。
譬如,当欧阳询见识了徒弟刨根究底的态度,方意识到李渊坑害老友可谓不遗余力,于是他问李惜愿:“为何你有如此多奇怪的问题?”
“这奇怪吗?”李小六大惑不解,“我问的都是我不会的问题啊。”
欧阳询此刻终于领悟,原来大脑里知识的承载量决定了一个人问题难易程度的上限,他眼里多此一举的钻牛角尖,是能困扰李小六一天一夜的天字号大难题。
于是他命令欧阳通和李惜愿一起去草堂寺听俗讲,以期寓教于乐,让俗讲师傅解答她的疑问。
草堂寺乃先前祖师鸠摩罗什的译场,李渊曾于大业二年为李二郎的目疾供过一尊塑像,后经不断修缮,让这座古寺重焕兴盛。
今日除却前来听讲的信众,此外还有一众高僧于堂内埋首翻译经文,对外界动静俱熟视无睹,心如止水,哪管院中空地上呼朋引伴,喧哗不止。
而李惜愿吸取从前教训,特意早到抢了第一排,搬了张小板凳,偶然发现右边坐的少年竟是杜楚客。
于是两个哥哥在外公务的空巢小人相遇了。
这期俗讲主题是《木兰诗》的变文,相比于上回歌颂爱情实则提倡婆媳和谐的《孔雀东南飞》,李惜愿对今日的更感兴趣。
“我听闻了你姊姊李三娘的事迹。”杜楚客边听,忍不住附耳与她谈论观后感,“你姊姊可谓当代木兰,不在须眉之下。”
此语本是顺口夸赞,落在李惜愿耳里却掀起了另一番思考。
“我觉着你这句话说得不太对。”她皱了皱脸,“为何要说不在须眉之下?难道男子就天生比女子更厉害吗?我看也未必罢。”
“那我换个说法。”杜楚客及时改口,“你姊姊是人中翘楚。”
“这样好听多了。”
两张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却忘了自个儿坐的乃是第一排,欧阳通拽了拽李惜愿袖口,将二人嘴巴拽闭。
听罢俗讲,遥观了片刻高僧译经,李惜愿挽留杜楚客一块吃晚膳。
杜楚客却婉言谢绝:“我母亲来长安,我得陪她一道用晡食。”
那便罢了。李惜愿恋恋不舍地与小伙伴告别:“替我向伯母问好。”
他答应,又向她发出邀请:“你不妨来我家做客,我母亲带来的厨娘会做最鲜香丰美的羊肉炙,你一定喜爱。”
“只一件。”他话锋陡转,“用食时千万莫在我母亲面前提起哥哥。”
“小杜先生不应该是你母亲的骄傲吗?”李惜愿疑惑。
“我哥哥年至三十还不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母亲这回自我大哥处过来便是为了此事,孰知他人不在,我母亲平白扑了个空,目下早已怨望颇深了,所以你千万休提。”
原来如此。李惜愿自觉在这般气氛之下,再鲜美的羊肉炙也索然无味了,遂知趣地回绝了邀请。
不过这次听讲她也得到了收获,隔日李秀宁收到来自妹妹的一只包袱,与柴绍笑语:“让我来瞧瞧阿盈送了甚么礼物。”
揭开包裹,原来是李小六亲笔写的一本卷轴。
李秀宁轻手摊开,视那卷轴之上,是气势澎湃,滔滔不绝的一首《木兰诗》.
问及今日白天从俗讲中学到了甚么,欧阳通答:“木兰聪慧有勇,事双亲至孝,为父不辞劳苦万里赴戎机,此心可嘉。”
而李惜愿则道:“欧阳老师,我有个憋闷已久的疑问。”
果不其然。欧阳询耐下性子:“讲。”
“我姊姊有娘子军,女子也能入伍,那为何木兰不能以女子身份替父从征,非得易服为男子呢?”
欧阳询道:“你问过主讲师傅了不曾?”
“我问过了。”李惜愿老实地说,“师傅说善哉善哉。”
欧阳询立时能想象到僧人为难的面庞。
“并非所有君王皆如你阿耶那般开明。”叹声气,他还是亲自解答,“木兰所在北魏一朝女子禁止从军,惟男子方能服役,女子于沙场间唯能从事杂役、后厨等事项。况且诗赋作品未必如实反映彼时境况,亦不乏文学加工,实则自东汉末年起女子从军亦不罕见,而木兰男装参军更具冲突,故有此情节。”
李惜愿恍然大悟。
待她消化完,欧阳询宣布一则消息:他将不日出外临摹古人碑文,期间由一新老师来为李小六代课。
“哪位?”
“你见了便知,此人学识深厚,气度雍容,将来必为一时书法之冠。”欧阳询难得地对一人不吝赞扬,随即发出警告,“你不可折磨这位新老师。”
“……”
李惜愿本还质疑欧阳询“书法之冠”的评语,直至她见到了本人。
“你是褚遂良?”她探前脑袋,往几尺外与哥哥年纪相仿的青年身上打量。
“正是在下。”
她倏尔激动万分:“我很喜爱你的字!我还练了好多年!”
眼前女孩圆月般一张面庞,稚嫩的双眸里写满不谙世事的天真,偶尔滑过机灵如狐的狡黠,却又被本性里的淳朴所掩盖。
然而褚遂良认为她到底还是刻意了。
小姑娘怎可能愿意习练一个初出茅庐年轻人的字,更何况他方至京城,她不可能览过自己的作品。
不过对方纯属客气,他亦谦和回敬:“那是在下的荣幸了。”
他不相信。李惜愿直觉意识到。
恐留给书法偶像不真诚的坏印象,她立即切换虚心求教形态:“褚老师,那我们今日从哪里学起?”
“请六娘先练字帖。”
褚遂良态度极佳,行事一丝不苟,提笔为李小六演示:“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即需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可明白了?”
李小六懵懂摇头。
褚遂良再演示一遍。
李小六一头雾水。
第十二遍讲演之后,李小六先失去了耐心。
“褚老师能不能手把手教我?”李惜愿提问,“你光讲我寻不着感觉,写不出神韵。”
褚遂良顿觉头痛。
“六娘,在下不是欧阳公,亦非世南公。”他委婉提醒。
他不比欧阳询,也不比虞世南,老者无需避嫌,而他不可逾矩。
且出身钱塘士族,褚遂良自认此举有伤君子风度。
可李惜愿不明白其中道理,只一遍遍埋头练字。
“今日先下课罢,后日再谈。”他深叹一息,惊讶于女孩的刻苦,至于这欧阳询嘱托的教学任务,着实值得仔细思量.
西市新开了一家糕点铺,由于未能与杜楚客用上晚膳,李惜愿这回便邀请他来品尝最新出炉的荔枝酥。
两人逛了圈西市,途中还遇上李敳立在肉铺前等待。
稍顷,屠夫备妥货物,李敳身后随从牵了满满半车肉回家。
“不是给我们自己吃的。”李敳视出李小六的惊讶,道,“我得拿去喂阿兄家的老虎。”
“老虎?”李小六与杜楚客异口同声。
李敳道:“我阿兄为了纪念舅父韩擒虎,是故于堂下养了只虎,如今阿兄征战,喂食便由我负责。”
李惜愿听过韩擒虎的威名,曾是隋朝大将军,灭南陈擒后主,为平定江南,实现大一统立下赫赫战功。
“你们有闲暇记得来我家摸虎。”李敳诚恳相邀。
二人忙称有空一定拜问老虎大人,随后告辞,一溜烟跑掉。
不约而同累了,便顺道在糕点铺柜台前的长椅上落座休憩。
荔枝酥外脆里嫩,荔枝风味清甜,杜楚客意犹未尽地咀嚼着饼皮,与李小六闲聊。
“你那褚老师教得怎么样?”
“唔,不怎么样。”李小六啃饼,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褚老师应该从未教过书,可能也是被欧阳老师逼着来教我的,教学方法委实不敢恭维。”
衣衫摩挲过的声音教人声盖住,一阵足步缓缓踩过地面,李小六却浑然未觉。
“店家,要两斤玉露团,一杯饮子。”
她咬一口酥饼,继续评价:“不过他书法没得说,人长得也清俊,那我就勉为其难忍忍罢。”
忽然,对面的杜楚客袖下指尖捅了捅她,眼神示意她身后。
李惜愿心头蓦地浮上不安。
这股预感促使她胆战心惊地转过脑袋,穿着考究、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站立身后,手中提着一叠糕点,一盏饮子。
唇边慢悠悠地,从容不迫地牵出丝缕笑意:“多谢六娘的评语,令在下受益良多。”
随即在李小六愕然的目光中,递来饮子。
“想必评累了,也该喝口水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话“早知道……那我一开始就……
李惜愿痛彻反思,深觉往后不能在公共场合议论任何人,只因永远无法预料谁会忽然站在身后。
固然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褚老师亦大度表示“评价得甚是中肯,虽忠言逆耳,在下全盘接受”,可这每一字皆如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比地扎在李小六本就幼小脆弱的心上。
隔日褚老师按约定来上课,她刚准备按照昨晚排练的动作,毕恭毕敬地弯出一百八十度大鞠躬以赔礼道歉,眼神却被褚老师捧出的一幅帖子绊住。
“前日六娘嫌褚某讲得不妥,此乃王右军《快雪时晴帖》,今借予你临摹,以表褚某歉意。”
李惜愿幸福地呼吸不畅了。
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褚老师非但不曾介意,甚至还慷慨地拿出压箱底的宝贝。
王羲之的真迹可是连哥哥都舍不得拿出来的稀世珍宝!
李惜愿愧疚之余,瞳珠环顾周遭,试图从自己藏品中找出一件以作回馈。
拓本……褚老师一定不缺,字帖更休提,偌大一间书房,她竟然找不出有甚么可赠的。
等等,她笔盒里有一支上好的湖笔!
褚遂良格调高雅,用具务求完美,凡写书法必上等纸笔方肯落墨。
果然,当李惜愿将舍不得动用的兔毫奉上,并加以好话附送:“褚老师,这是珍品紫檀笔,天下惟此一支!”
皆是识货内行,褚遂良笑纳.
武德二年,秦王李世民平刘武周、宋金刚,夺回晋阳,收尉迟敬德,顺利凯旋。
李世民来家里领人时,欧阳询府中长辈俱不在,惟欧阳通在家。
“小郎君,小六在吗?”他微微俯身,展笑询问前来开门的欧阳通。
“六娘在院子里。”
顺着欧阳通指示的方向,李世民放轻手脚,踱入内院。
但见院内花墙前,女孩一个人蹲在地上,扒着土壤,专注地栽一株小花。
李世民于是悄然上前,撩袍半蹲下来,伸手添了一捧土。
李惜愿认出手的主人,寂寞已久的一颗心宛若花苞猝然爆开,须臾,脸上掠过一瞬的难以置信,迅疾转动脑袋。
这缕一闪而过的神情似根细针,轻而快地扎过他的胸口。
耳边李惜愿已然开启话茬:“哥哥何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以前。”李世民回神,捏揉她的面颊,“我不在家,小六可曾听欧阳老师的话?”
为了以行动相证明,李惜愿当场朗声背了两首诗,表现学习态度之端正。
精神可嘉,李世民竖起大拇指。
“哥哥何时能不用再出征了?”李惜愿犹豫良久,胆怯地问出憋在心口的问题。
俄而又补充:“嫂嫂一个人在家里很辛苦的。”
“快了。”李世民作出承诺,“待天下大定,小六便能时时见到为兄。”
“那哥哥会不会厌烦我?”
李世民未作回答,他勾起唇角,一抹笑意爬上眼底眉梢,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敲了记她的脑瓜。
李小六抱住脑袋叫了一声,他拍拍膝盖起身,拉起她满是泥灰的爪子:“走罢,我们回家罢。”
他未宣之于口,李小六便很难明白,这份血浓于水的情感对见惯生死的男子而言,是如此珍贵的羁绊.
途经一片还未成型的工地,李世民得意宣布:“为兄打算建一文学馆,广纳四海最为饱学之士于其中,往后小六不必再去老师家中,足不出户便能聆听教诲。”
画的饼听起来很美味,李小六陡然心生向往,对知识的渴求攀至顶峰:“那哥哥何时能建成?”
李世民道:“目前还有不少学问大家散于各地诸侯处,譬如小六的虞老师,为兄还需尽番努力。”
“为兄需委托小六办件事。”语至此,他想到甚么,话音染上几分郑重。
能为哥哥帮上忙,李惜愿自然乐意至极。
“小六还记得当初那位光禄裴大夫么?”
李惜愿脑际冒出那位笑容洒然,身形轩举的小裴郎君。
她一向不会忘记施与过自己善意的好心人,当即点头若捣蒜:“记得,是小裴郎君的阿耶,他们还赠过我两部拓本。”
李世民调低视线,居高临下瞥她,露出“果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裴郎君”的别样神情。
李惜愿心虚地垂下脑瓜。
“他们现今教洛阳王世充委以重任,裴大夫授以吏部尚书,裴行俨为左辅大将军,每战皆所向披靡,有万人敌之名。”惺惺相惜,李世民眉间浮出仰慕,“小六想不想与他们继续结交?”
“可他们在洛阳,我们在长安,山海相隔,我想结交也无办法。”
李世民视向她:“你不是最爱写信?”
“都过去这么久了,小裴郎君贵人忘事,说不准早把我忘记了。”李小六挠脸。
李世民道:“据哥哥所知,你是一位很难教人忘记的小孩。”
于是当晚回家,李小六在李二郎许诺廊下食的诱惑之下,点燃油灯,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断联后第一封寄予裴行俨的信札。
“阿盈还不睡么?”长孙知非遥望书房灯火未熄,出于对李小六作息规律的担忧,便披衣而来,轻敲屋门。
李小六挂着两只硕大乌青眼圈,疲惫地揉了揉目:“我得把这封信写就,嫂嫂先睡罢。”
长孙知非踱向她:“我可以看看么?”
面前信纸上却是一团涂改,隐约能从黑墨中瞧出“亲爱的小裴郎君”,“问小裴郎君好”等字样,但信主人显然斟酌再三后俱不满意,一气之下全部抹去。
结果现下已响二更,还是一字未出。
“阿盈在纠结甚么?”
李小六苦恼地告诉她:“我既不想显得刻意套近乎,又不想太生疏,所以不知该怎么动笔。”
长孙知非教她:“阿盈不是临摹过许多名人书信?既然你空想不得,那不妨加以模仿。”
“嫂嫂好聪明!”天边圆月一轮,李小六灵感忽现,欢呼感谢。
【小六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知郎君一家可好,祈愿安康,李小六再顿首。】
……
“哥哥,小裴郎君回信了!”
大约是两旬后的一日,李惜愿兴高采烈地攥着一封书信,迈起激跃碎步,跑去展予李世民观览。
信中表达对小六妹妹问候的感激,对长安风物的怀念,并夸赞“小书法家”技艺比以往更进一步,字体赏心悦目。
“甚善。”他舒展眉宇,视着还在反复阅信的李惜愿,“小六这不又与他们恢复通讯了么?所以凡事皆需迈出第一步,交友亦是如此。”
得到鼓励的李惜愿摩拳擦掌,持续保持飞鸽来往,写信内容也愈来愈扩展,自最初的短短一句问候,演化为长篇累牍的两地美食交流,与远在洛阳的裴行俨成了笔友。
直至三月后。
李世民正向一见如故的褚遂良求教书法,忽闻一阵大哭,李惜愿自门外步履沉重地跨入。
窗扉外雷鸣电闪,骤雨呼啸,屋内李惜愿抽噎不止,手中捏着一叠溅满泪痕的书信。
“哥哥——”
李世民停笔,倏尔起身。
“六娘?”褚遂良不知何因,关切问询。
李世民抬手作止。他已知晓发生何事。
“小裴郎君一家……皆被王世充杀害了……”女孩目眶通红,水珠坠落成线,信上墨迹已洇染得难以辨认,缀成一片汪洋,“他们是那么好的一家人……我还给他们画过全家福……小裴郎君还说期盼与我们长安相见……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王世充忌惮裴行俨威名,防范猜忌之心引发裴家父子不安,王世充弑君称帝,裴仁基与裴行俨联合同僚谋刺,不想事泄,全族遇害。
李世民早从斥候处得知前因后果,本在思量话术该如何迂回,她却被李元吉不怀好意地特地跑来,当面告知了这一晴天霹雳。
「赠你拓本的裴仁基一家三族俱诛,你可知道?」
“小裴郎君到最后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李惜愿号啕,“他还以为我就叫李小六……早知道……那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他了。”.
目睹李惜愿焉巴巴的模样,便是吃饭也提不起劲头,李世民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她主动续联!
长孙知非深为谴责:“二郎素知阿盈最是重视友情,岂能轻易让她陷于一段情感之中,如今可好,阿盈恐再难释怀。”
李世民知错,只得叹息:“木已成舟,再懊悔也迟了。”
“惟能予她些事做,权为转移注意了。”
他一番思考,还是学习没有副作用,遂翻出珍藏典籍,腾出自己的书房,安排李小六抄写诗文。
白日里书房内还有其他人处理公务,李小六便坐在矮凳上,就着一把低足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抄书。
“遂良,陕东道大行台文政教令还请你来草拟,庶务以土地为要,便先自此节开始。”
闻声,她抬起脑袋,见长孙无忌踏入书房中,来寻褚遂良商议政令。
褚遂良应是,取过一旁搁放之笔,蘸墨挥毫。
长孙无忌无意视去,缄口一瞬,眉梢缓缓蹙起。
少顷,他问:“遂良此笔应是兔毫罢?”
褚遂良笑指一旁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没入恐慌的李惜愿:“此为六娘所赠,紫檀笔身,毫锋确是孤品。”
长孙无忌默不作声,视她一眼。
李惜愿手心冒汗,扒过砚台,磨磨蹭蹭研墨。
他略颔首向褚遂良告辞,一言不发出门。
第35章 第三十五话“照旧不擅长说谎。”……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李惜愿自凳上竖起,惶恐感似鼓槌从下至上咣咣敲击心口,失去辅机老师的不安前所未有放大,蒙住她的感官。
她立即推开矮案,追出门去。
季夏时节,游廊处处拂漾茉莉清香,李惜愿撒开腿飞奔,赶在玄青绸袍的背后停下。
“辅机哥……长孙郎君,等等——”她自度失去了资格,不敢再喊哥哥了。
男人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停下脚步,却未旋身。
“公主有何贵干?”冷冰冰的语调自喉中挤出,顿令李惜愿如坠寒窟。
他不再唤自己小六了。甚至连六娘也吝啬了。
她失落地想道。
她揪紧袖底,强打精神,嗓音因底气不足而细若蚊蝇,非良好听力不足以聆清:“郎君错怪我了……我有两支一模一样的笔,赠予褚老师的是另一支,您的那支……我都舍不得取出来使用。”
谎言着实拙劣,不过是她为了挽回而匆促冒出的借口。
是故语竟,她惭愧地垂低了视线,不敢再察他神色。
夏风吹送,衣袂翻卷,她闻见一阵浅淡的熏香。
长孙无忌终于回过了身。
正当李惜愿心中暗喜,以为他选择了相信,冷不丁下一句出言却似一盆凉水,将这欢喜浇作荒唐。
“照旧不擅长说谎。”长孙无忌负手哂笑,“赠予你的那支,在下于笔尾刻了一个六。莫非遂良会在其笔上刻你的名字?”
“……”她以为那是生产批号。
李惜愿埋低脑袋默然无语,停滞的瞳珠分毫不敢转动,生怕余光不慎散逸时,不经意瞥见他愠怒的面容。
双方无话,须臾后,他道一声:“在下告辞。”
足步声于尽头远去,惟留她一人于空荡荡长廊发怔,小小的身影嵌在原地,屋檐边鸟雀扑棱棱飞起.
之后数日,李小六皆不敢在书房出没。
她愈思愈后悔,为弥补错误,她找到长孙知非,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后背。
“嫂嫂,你哥哥有甚么喜爱之物?”
“有何事么?”
“嫂嫂不要问。”李小六懊恼地抱住脑袋,“我又得罪他了。”
长孙知非知悉含笑:“哥哥喜怒不形于色,不说话未必是生气。况且,他并无喜爱之物。”
无欲无求之人最难办了!李惜愿悻悻然地想。
她发愁哪里能减少与长孙无忌直面遇上的可能性,许敬宗刚好雪中送炭。
“家母唤我请六娘为一屏风作画,事成两筐青团,不知六娘可愿意?”
正中李小六下怀:“愿意愿意!”
许敬宗随即示意家仆抬来一架足有半间正厅那么大的屏风,卸下力时,李小六分明感觉到地面尘埃震了两震。
“这般大?”她萌生了退堂鼓。
“三筐。”
“成交!”
不为青团,只为长孙无忌不齿许敬宗为人,惟这位身边,能不用担心遇上仇家。
……
李世民兴致盎然来寻她去吃廊下食,孰料于书房探问众人后,得到不约而同的回答:“我等亦不曾见六娘许多日了。”
有古怪。
抱存疑惑,他找寻一圈,却只于李小六房中睹见正在整理卧榻的瑗儿。
无端联想到之前悲剧,恐又不打招呼跑去外地,猜疑之下,李世民与侍女询问小六去向。
答曰去了杜先生家里做客。
“是杜楚客杜郎君亲自过府相邀。”似忆及何事,瑗儿补充。
却说晨起杜楚客上门延请,正为人际关系烦恼的李惜愿如遇救星,忙不迭抛下作屏风任务,屁颠颠随他去了。
虽然与小伙伴相识已久,今次乃第一回上杜府宅邸。
杜家位于长安城东北宜仁坊的一片住宅区,临近春明门,距平康坊不远。
李惜愿瞳目比划坊门远近,发出心里话:“你们去乐坊听琵琶岂不是很方便?”
杜楚客义正辞严道:“我们有家风戒束,从不去那等风月之地,否则母亲会严厉惩罚。”
“那你们平日会做甚么以娱己?”
“读书。”
李惜愿肃然起敬。
踏入宅门,杜楚客引她穿过前厅,于房中坐定,仆役端来两盘果子,二人执棋下双陆。
李小六玩得少,无多时落了下风,心里话憋着忍耐半晌,她不禁以怀疑目光视向他:“你不是说平日皆在读书么?”怎么连下棋也比不过。
杜楚客抚着下颌思索,指腹移动棋子,在对面懊恼声中答:“天才,便是以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大的进步。”
“嘁。”
“嘘,我母亲来了。”瞟见院外有人踟近,如鼠见猫,杜楚客面上惊恐漫灌,慌忙收起双陆局往褥垫下藏,从旁书堆里掏出一卷,又塞给措手不及的李惜愿一部。
“这位便是四郎的小客人?”端净素雅的中年妇人笑容和蔼,一面接过家仆递来茶壶,亲为李小六斟了盏热饮,一语宽了七上八下的心。
早闻杜楚客的母亲郑氏出自名裔,教子严谨,他每提及必如临大敌,称“我才不干,否则我母亲非揍我不可”。
不想今日一见,非但毫不可惧,反而令李小六亲切不已,当即立起鞠躬,扬起笑脸:“郑伯母好!”
“方才你们在下双陆,缘何又弃了?”
郑氏笑问神情如履薄冰的杜楚客,后者愈发紧张,幸而郑氏不以为怪,令他将埋在座下的双陆局重新铺开,热情招待小客人。
“娘子,郎君回来了。”杜楚客心不在焉对弈,李惜愿瞅着他指尖打颤,不由纳罕,此时女婢来向静坐一旁观战的郑氏轻禀。
俄而一阵足步踱来,是杜如晦的声音:“母亲。”
察出屋中多出一人,望见灯烛下隐约一张轮廓,笑意若温润璞玉:“原来阿盈……六娘也在。”
郑氏眉心微不可见地拢蹙,朝杜如晦视了眼。
“你随我来。”
杜如晦便扶她起身出屋。
屋内气氛蓦然活跃,杜楚客挺直腰杆,嗓音亦情不自禁抬高:“适才是我让你,咱们这回重新算筹码。”
“凭甚么?不许耍赖!”
屋外,一道道欢语争执自花窗飘出,郑氏耳闻,缓慢侧目,瞥向身畔次子。
“公主小字,你竟信口呼之,有违你素秉君子之礼。”深叹一息,她启唇开口。
杜如晦低首:“儿口不择言,母亲教育得是。”
郑氏朝前徐步,他亦沉默随行。
“你自幼习书,矻矻不倦,六艺无所不精,族中长辈视你为京兆杜氏光耀,为母亦素以你为荣。”她稍停了顷,将杜如晦渐趋难看的面色收之眼底,愈发坚定内心猜测,“但孰般女子适合你,为母比你知晓得多。”
郑氏字字如敲打:“活泼灵慧固然是其优点,为母亦欣赏其明媚性情,可若我杜家娶妇,此便成了缺点,我绝不喜爱。”
杜如晦目里凝若冰霜,听她半含警告意味*语罢,喉头倏尔滑滚。
半晌沉寂后,他拾回声调:“母亲言重了。”
唇边苦涩:“一厢情愿而已,母亲何必迁怒他人。”
郑氏怜悯地视着他。
宅门外已有马夫来接,李惜愿瞅天色不早,帮忙收拾双陆棋子,快步走出门外,回首向小伙伴告别:“谢谢你的招待,今天玩得很尽兴!”
她又转向前来相送的杜如晦:“谢谢小杜先生!”
杜楚客依依不舍,只觉再找不着这般棋逢对手的双陆玩伴,殷切道:“下回小六记得再来我家做客!”
李惜愿向他笑了一笑。
“杜某送送阿盈。”杜如晦牵过她的马辔,李惜愿于是跟在他的身后。
深长的巷道浸染沉璧暮色,柳枝探墙垂落,簇簇细叶拂过女孩肩头。
“听闻你前段时日居于欧阳公家中受教,可还快乐?”杜如晦转首问她,李惜愿于柳叶缝隙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容。
他知自己不爱被问学业,他询问自己是否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小杜先生请教,你不要觉得太容易不回答。”杜如晦道自然不会,她便一股脑提问,“甚么是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又是甚么?分别是哪些人?”
杜如晦微微笑了,语调耐心而温雅:“建安七子为东汉末年七位文学大家合称,而竹林七贤则为魏晋时七位名士,常饮酒纵歌,承继建安文学之觞,后人将之与当地竹林合称。”
他一一告诉李惜愿分别是哪七位古人,她专注听着,还学会了两个新名词,“建安风骨”,与“魏晋风度”。
“原来一颗星星不足以明亮黑夜。”她若有所悟,“惟有许多星星连缀成一片星空,才能烁眼夺目。”
李惜愿小跑至他身前,杜如晦脚步放慢,她的一双瞳眸望住他,炯然似焰:“你们就是那些星辰!”
“这其中能包含杜某,是阿盈对杜某的肯定。”他忽而想伸出手,抚向那张白得发亮的面颊,可掩在袖中的指尖屈伸数次,终未如愿。
他只能希冀这条长街能再长一些,可到底还是行至了巷口。
“小杜先生就送到此地罢。”
失望仿若一阵落寞清风,悄自覆上山岗侵占心间,杜如晦勉力展笑,将辔头交还于她。
“楚客盼阿盈日后再来。”他道。
李惜愿却低下了头。
“我不会再来了。”难过情绪尽管被女孩极力掩饰,仍能自那双藏不了任何心事的眸子里呼之欲出,“我能瞧出来,郑伯母并不喜欢我。”
杜如晦怔愣,片刻后方欲解释,她却抬首露出笑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能让伯母喜欢我。不过我很喜欢伯母,请小杜先生代为转达。”
第36章 第三十六话“她不会改的。”……
屏风任务第十五日,许敬宗前来督工。
“我才刚勾好线,还未上色……”李小六难为情地摸摸耳根,与他商量,“你再予我十日宽限,不,五日,五日后我一定完工!”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今次却似她亏欠自己。
许敬宗将投往她身上的目光敛回,瞥向屏风,唇角倏尔上提:“六娘绘画师傅何许人也?”
“阎立本阎老师。”李小六深恐自己画作未令他满意,从而玷污老师威名,连忙添上话茬,“阎老师虽然年轻,但画艺是一流,满朝无不赞誉。”
“敬宗亦有所耳闻,名师出高徒,果然六娘亦技艺卓越,有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小六向来容易飘飘然,当即被许敬宗三言两语激起十足动力,动笔速度加倍。
她全神贯注上色,许敬宗在旁静坐观摩,时而目帘稍掀,点评画上“此株杏花颇佳”,“家母定喜爱此粉桃”,给予情绪馈赠,李小六愈发任劳任怨,一上午未曾歇下暂憩。
屋外有人踱近,她浑然无感,只闻许敬宗起身动静,以为是他欲指教哪处不当,立即抬起脑袋。
李世民立于屏风前,面容无波,默声将屋内景象环视一遭后,眸中漫出不悦。
而李小六顾不上过问他为何是这副表情,只因她瞥见了他身旁同样一言不发的长孙无忌。
于是李世民发觉她面色陡然煞白,甚至发绿,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惧的东西,半晌又惶惑地,机械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试图以睫羽的掀动驱散额间沁出的颗颗汗珠。
他同样未顾得上过问她为何是这副表情,只因目下有愈令他不快之人。
一刻前,李世民与长孙无忌闲步庭中,二人叙着话,经过偏房时,笔触摩挲绢布的扑簌声影影绰绰传来。
“小六又在绘画,连午食也不吃了。”他侧首噙笑,随即撩袍跨入,肩上披风鼓鼓飘曳。
孰料,甫进房门,但见女孩曲身下蹲,面前摆着一具硕大屏风,显得本就矮稚的背影愈发瘦小,手里捏一杆蘸满颜料的画笔,正独自一人为屏风卖力涂色。
而身畔许敬宗斜靠胡床,膝上躺一碟瓜果,指拈两粒紫葡萄往口中频送,状甚悠闲。
李世民陡觉胸腹火气上涌。
然面上不动声色,抬了抬颌,注视向自己作揖的许敬宗:“吾妹自小有饥厥之疾,若饥饿过久便易晕眩,你岂能让她作如此巨幅之屏风?”
许敬宗自知理亏,落魄地敛袖缩肩,李小六窥他不安,立即扬起脸为他辩护:“许学士的母亲为我做了特别好吃的青团,为伯母作屏风是应该的。”
许敬宗沉默。
视她脸颊和眼角处尚沾着花红柳绿的颜料,李世民深吸一息,手伸向腰间算囊,拎出一张帕,向她示意:“过来。”
李小六乖乖搁下笔,挪了过去。
“纵有再重大事务,亦不可省去吃饭。”李世民握帕为她揩脸,直至一干二净,“饮食定要规律,否则身子吃不消。”
“唔。”
净了脸,他转向许敬宗,后者从肃冷声调中察出警告:“敬宗,去带公主用饭。”
许敬宗喏喏,李世民复视他一眼,待二人离去,眸中寒意冷却,他恨铁不成钢:“又是这般不会拒绝人的好脾性,我不知该与她重复几回。”
“往后亦不必再言,她不会改的。”他抱怨罢,长孙无忌忽道。
李世民苦笑,上下唇张了张,末了又闭,纵心不甘,却不得不予以认同。
“哥哥!”身后李小六奔过来。
“怎不去用饭?”李世民迎向她。
李小六不敢去瞅长孙无忌,遂目不斜视,拿脸蹭蹭李世民的腰际,一般此时他便知准无好事。
果然——“哥哥,欧阳老师布置的字帖练不完了……”
“你莫不是想要我代笔?”
好有默契。李小六眨眨眸,缓缓点头。
蓦地晃晃他手臂,托起脸颊,软声央求:“哥哥忍心眼睁睁瞧我被罚吗?”
“小小年纪,不可弄虚作假。”不得助长小孩歪风邪气。
他又道:“既然许敬宗请你绘屏风占用你宝贵时间,小六何不唤他?有来有往才是交友之道,这应当不需要哥哥多教你。”
李小六听出他话意,眼珠一滚,哥哥也误解了许敬宗。
人家可是解脱自己于水火的救星,只是今日实属计划外,时隔大半月,她方不幸见到了长孙无忌。
她觉得有必要为许敬宗说话:“可是我既然答应了许学士,我就应该好好完成任务,否则就是不守信用,请你不要教唆我做不诚实的小孩。”
“……那你便去做你诚实的小孩罢。”李世民无言以对。
李小六一蹦一跳地去了。
当日午后,李世民便端坐书房中,捧着李小六平日作业字迹反复端详后,自认掌握精髓,俄而磨墨裁纸,用尽全力加以模仿。
门口忽地响起一阵喧哗,李道宗声音格外瞩目:“秦王在么?”
家仆答:“秦王在习字,郎君务必噤声。”
李道宗皱了皱眉,声嗓照旧:“连日阴雨,今朝天气难得和畅,秦王不去打猎,却在此附庸风雅?”
不闻屋里回音,他大步流星跨来,将座中研墨落笔的李世民从头至脚打量,目露稀罕,喉头复动了动,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堵在咽壁。
倒是李世民手中姿势不变,瞳孔幽深地对向他:“何事?”
李道宗如蒙大赦,恢复先前声音:“弟欲邀秦王赴郊外打猎。”
“道宗自寻他人去罢,我有正事需亥时之前办妥。”李世民头也不愿抬。
李道宗大为惊讶:“竟有比打猎更紧迫之事?”
甚反常,不符他素日对李二郎的了解。
“我需给小六写字。”
“这……”
李道宗未及开口,李世民遥见褚遂良远远经过,扬手唤他近前。
“殿下何事?”他应声而来。
李世民展平笔下宣纸,不无欣赏地翻覆端量自己作品,搁笔落架,问褚遂良:“我的字像不像小六?”
李道宗:“不像。”
他不理会,只盯着沉思中的褚遂良。
“……恐瞒不过欧阳公。”褚遂良用语婉转,又在李世民失望之前,提笔接纸,“殿下如若信得过,请让遂良一试。”
李世民目中立时泛出慰然。
“有遂良帮忙,小六无危矣。”他长舒一口气,眉头如释重负,揽过李道宗肩膀,“我们速速现下出城,应还赶得及。”.
李小六如愿抢在亥时来临前交了作业,天色已暗,欧阳询借油灯攥纸细览,抚须静观,似将每一笔画皆抠入目底。
该不会被发现了罢!
李小六顿生后悔,凭欧阳老师的火眼金睛,再能以假乱真,也终究是假的。
“欧——”
她饱受良心谴责,犹豫万千,良久,正当她耐不住煎熬,蠕了蠕唇齿,打算主动承认错误时,欧阳询猝而难得表露出赞赏,额前皱纹弯起:“不错,大有进步。”
李小六为这窃来的肯定挠挠脑瓜。
不料,欧阳询又道:“往后作业,皆需按此水准完成,不可有所懈怠。”
完了!
这回她进退两难,在恐惧与绝望中踟回了家,垂头丧气,脚步沉重。
不想家中骤然传出一声忿怒斥骂——
“欺人太甚!我若不雪耻,便枉为八尺男儿!”
这道愤声足令圆月退走乌云背后,惊飞枝头栖息鸟雀,纷纷自窝中伸长翅膀,张皇挣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小六好奇探去,见屋中灯火昏昏围坐三人,李道宗怒目圆睁,坐立难安,而李世民神情亦不痛快,独长孙知非相对平静,温言抚慰。
一番旁敲侧击之下,李小六打听出前情:
李道宗本兴冲冲与李世民城郊游猎,牵黄擎苍,大展英姿,得双兔一对,大雁三只,可谓春风得意。
孰知看中一头奔跑中的雄鹿时,“彼时我箭已离弦,殿下与我俱视清已射中雄鹿脖颈,那咄苾箭方堪堪射出,此蛮夷不讲武德,称此鹿为其猎物强掠而去。”
李道宗回忆时仍愤愤不平:“此乃我大唐地界,这突厥蛮夷竟公然如此嚣张,将大唐国威置于何地!”
原是近日东突厥首领处罗可汗为表和意,派其弟咄苾率一行使臣入长安,过去李渊晋阳起兵时为防腹背受敌,几番衡量之下与突厥献礼结盟,如今时机未到难以毁约,只得继续和好,忍耐突厥使臣横行霸道,肆意劫掠之举。
“就是,太可恶了!”李小六附和。
李道宗满含怨怒倾诉半日,连口茶水也未饮,而李世民面目凝重,指抵眉骨,似沉入思索。
“殿下莫非坐视弟弟受辱,而无动于衷么?”
“道宗莫急,明日八月半,阿耶于后日设击鞠宴招待突厥使臣。”李世民道,“席上将办马球赛,阿耶之意是大唐为一队,突厥为一队,两相对抗,胜出者则赏。”
李道宗旋即叫道:“正是我复仇之机!我定要挫挫蛮夷锐气,以解我心头之恨!”
李世民却转视李小六,女孩正立于李道宗身旁小声劝解,被男子伟岸体格一衬,显得身形愈加渺小。
“我已为小六报名。”李世民笑道。
李道宗拍拍女孩后背:“后日你便跟在阿兄后面,阿兄领你打赢他们,只需莫乱跑。”
“非也。”李世民道,“她做队长,你需跟着她。”
第37章 第三十七话“那就是惹公主生气!”……
“小六,快瞧瞧谁来了?”湛晴午后,李世民遣人将李小六叫去,但见前厅多了两袭道袍身影,一人较年长,另一人罩面具,并未现出真容。
李小六睁大瞳眸环视二人,停了停,面向其中年长者,热情欢悦地窜至跟前:“袁道长!”
袁天罡展颜:“六娘好记性,许多时不见,六娘还记得袁某。”
李小六嘻嘻笑道:“我只要一看星星,就能想起袁先生,记性不好也不可能呀。”
另一人候了半晌不见她招呼,摘下脸上覆罩面具,露出一张佯作嗔视的神情。
“六娘不记得淳风了么?”他扬了扬手中面具,语调颇委屈,“此物还是六娘亲手所赠,如何这便忘了?”
“那道长还记不记得那两个火晶柿子?”李小六不满,撇过脑袋,故意不去接他哀怨目光。
可把她害苦了!
袖手旁观的李世民暗笑:“舍妹最是记仇,淳风算是与她结下梁子了。”
李淳风迈步绕到她面庞前,低下身,追逐李小六晃悠的视线,唇畔笑意不觉漾开:“那六娘该如何原谅淳风?”
“教我看星星!”李小六这才正视他。
“成交。”.
入夜,恰值八月半中秋时节,天边薄月圆如玉盘,洒下莹亮银辉,朦胧了地上氤氲的游子乡思,迁客骚情。
亦正逢李小六的生日。
李渊于承天门楼设宴飨待群臣,彩带铺张,雪柳环树,鱼龙牵引香骑追逐飞球,又遍撒金饼银锭于诸大内侍者,引发山呼谢恩。
李小六跟在李世民身后,入殿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扫了眼两列鼓吹奏乐的美姬琴师,她一双眸只骨碌碌逡巡四围盘碟,两眼放光,好多好吃的!
瞄准猎物,迅疾抓了一方糕点,两块腮咬得鼓鼓囊囊,她忆及心心念念已久的廊下食,问李世民:“哥哥,这与廊下食有何区别?”
“看似无差,本质差距不小。”
“莫卖关子。”
李世民道:“看似皆为君上赐食大臣,殊为荣耀,然廊下食大多赏赐三品以下官员朝参后食用,每回有一百盘菜,三只羊,有时阿耶体恤众臣,会按时令供应各类水果。”
一百盘菜!简直是李小六的梦中乐园!
“那三品以上大官们吃甚么?”她又问。总不该官越大,越无饭可吃罢。
“他们吃堂食。”此刻正是开宴之前,诸臣还未毕至,因而趁此空档,李世民一五一十与她科普,“廊下食顾名思义即为围聚廊檐下用食,而一二品宰相们则在堂内用膳,故为堂食。”
李小六愈思愈不对。
“哥哥,你许诺我要吃廊下食,便是带我蹲在室外吃团餐?”原来用餐环境如此恶劣,她严重怀疑李二郎利用信息差,欺负小孩不懂。
李世民反问:“那你是宰相么?”
“……”李小六无言,忽听四下沉寂一瞬,随即群呼:“陛下。”
宫娥执扇随行,黄门簇拥下的李渊满面春风,笑摆双手,示意众臣不必拘礼,随即掀袍入座。
李小六朝上座瞧了瞧,只瞅见尹氏,亦华冠霞帔,坐于李渊身畔副位。
李渊眼观满堂群臣,欣然大悦,端盏小酌,眼神递予侍立黄门。
小黄门会意趋前,曲身侧耳倾听,俄而点头,两侧立时涌上一列艳妆舞姬,琵琶、箜篌、琴筝齐响。
李渊瞥李世民身旁尚有空位,惟李世勣一人已到场,其余人员似是未齐,遂问:“二郎僚属为何不见?”
他所指乃李世民所在陕东道大行台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诸臣僚。
李世民道:“回阿耶,诸公赴外地办差,现下尚在赶来途中。”
他闻报颔首,李世民本欲再言,但见李渊微醺瞳目半掩,已然沉于乐舞之中,便闭了口。
此时咚咚鼓声骤起,有一妙龄女子翩翩入场,衣红罗裙,金铃缀帽,伴随铿锵鼓点款扭纤细腰肢,婀娜明丽,惹全场目光吸引一处,无不啧声称叹。
“哥哥,这是甚么舞蹈?”李小六观得入迷,情不自禁戳戳李世民。
他却似陷怔忡,片刻后方回神,接话道:“此唤作柘枝舞。”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柘枝舞!
李小六惊羡不已,未察觉李世民话音里潜藏的怅然。
然她很快发现了。
“哥哥是不是不开心?”笑容凝固,李小六偷偷侧眼去睨他面色,果然在那张开宴时尚晴空万里的脸上,窥出了深埋眸底的黯沉阴云。
李世民微愣,扯了扯唇,摇摇首:“哥哥未尝不快,小六快乐便好。”
“可是哥哥不快乐,那我也不快乐。”李小六搁下糕饼,严肃地告诉他。
李世民抚上她的脑瓜,取过一盘轻高面,递她一个置于手心:“哥哥无事,吃罢。”
他一脸讳莫如深,李小六只得按压疑惑,闷头啃咬,面粉细粒沿嘴角簌簌掉落。
但见空庭上又涌来一行舞姬,乐声愈发高昂,宛若颗颗珠玉坠盘,叮当哐啷,群下笑声盈座,上首李渊合不拢口,尹氏取壶为其斟满一杯,他随即端盏与裴寂把酒言欢,酣然畅饮。
“不知母亲若在,该是何光景。”蓦地,李世民幽然感慨。
这声叹息夹于乐舞声间,本是轻不可闻,却教一旁李元吉捕捉了个一清二楚。
“二哥,你这话何意?”他唇角翘起,瞥向毫不知情的李渊一眼,抬高声调,有意教满座君臣知晓。
李渊闻听动静,将眼视过来,随口问李世民:“二郎适才说甚么?”
“未说甚么。”李世民道。
李元吉陡然提嗓,字正腔圆,倏尔聚焦睽睽众目:“二哥,你说甚么若是母亲在天有知该作何感想,此是何意?莫非,二哥对阿耶有所不满?”
周遭霎时凝滞。
满堂死一般寂静,无人敢接只言片语。
李渊目里升起愠怒,沉面喝问:“二郎这是何故?”
李世民唇线抿紧,下颌因绷牢而微微发颤,自喉间滑出回答:“儿仅仅是思念母亲了。”
李渊自觉热酒下肚已了无趣味,凌厉眼风甩来,李世民垂首,李渊复将爵盏半掷半搁,咣一声席面震动。
他就着近臣递来的手背起身,借口更衣,于面面相觑中一语不发离去。
口中低声:“煞风景。”
虽近似自言自语,可就连李小六也听清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失望腾地自足底冲上心口,灼得她难过顿生,仿佛依赖已久的山陵轰然于眼前坍塌,石砾随之纷纷坠落,将她小小的心猝不及防地击碎。
“小六快吃罢,轻高面趁热方酥软可口。”李世民温声劝慰。
可是哥哥明明比自己更难过。
李小六强打精神,脑际想尽措辞欲安慰他,忽然,尹氏冷不丁道:“值此大好佳节,二郎何必说起故人,无端扰乱气氛。”
李小六猛抬头,炯炯双目直视她皱眉神情:“我们就不能思念母亲?”
尹氏秀眉愈发深蹙,语调近乎指斥:“那也需分场合,怎能惹陛下不快。”
她觑向李世民:“妹妹不知孝道,哥哥怎也不知,看来是上行下效。”
李小六张口想反驳,可大脑一刹空白,而李世民欲出言,又顾及对方乃李渊侧室,终算长辈,大庭广众之下一腔郁气只得堆积在怀,一口闷酒满饮入喉。
李小六求救似地望了望身旁的李世勣。
然他避过这热切眸光,移向他处。
正此时,殿外数道朗声迭起:“尹婕妤——”
“玄龄先生他们来了!”李小六定睛视去,前一刻的颓丧一股脑飞远,兴奋地拽了拽李世民袍袖。
“尹妃此言恐怕有谬。”长孙无忌当先入殿,作揖一礼,“若说孝道,中秋团圆夜思念亡母岂非孝道?臣斗胆揣测陛下心中亦思故窦皇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皆人之常理。”
尹氏哑然,欲待再驳时,李渊已更衣返殿。
“莫再言了。”他呵斥尹氏,转视向李世民,“今夜先让孩子们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小六试图向李渊挤出一个回笑,然而面皮被八月秋风吹寒,僵硬得令她又耷回嘴角。
李渊未提,她也懒于提醒一件关键事,一声不吭站起,跟在李世民身后回家.
“如若六娘因今日缄口之事有分毫责怪,在下皆全然接受,俱是在下过错。”李世勣伫立屋外,隔着一道房门,朝里诚恳道出歉意。
“李将军在做甚?”经过婢女不由窃窃私语。
另一女侍示意悄声:“李将军应是行了亏欠之举,心中有愧。”
李世勣若对身后此起彼伏的走动与议论浑然未觉,更似毫不在意,只是纵他如何意切,这扇门仍纹丝不动,他未气馁,续向里间道:“在下乃外臣半途投唐,无如长孙房杜诸公,且陛下待臣恩厚,是故席上绝非忽视六娘,恳请六娘宽谅在下情衷。”
倏尔,屋门骤然开启,他的心顿了一息。
随即探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懋功道歉颇具诚意。”李世民推门而出,摇曳的长睫阴影落于挺直鼻梁,“可惜找错了门。”
李世勣微咳一声,李世民把臂揽他:“走,我带你去寻小六。”
……
李小六自席间归来,便躲回自己屋子里,将门紧闭,任孰人敲皆不应。
从箱箧中翻出画册,她除去鞋袜爬到榻上,抱着软枕一页页掀看,观着观着,鼻腔渐渐堵塞,眼角慢慢濡湿,须臾蒙上一层厚重水雾。
「阿盈想学绘画?」李渊眉间浸染慈爱笑意,颔了颔首,「这本画册乃上好熟宣,今阿耶将之赠予你,学成后记着为阿耶与你母亲作幅画。」
阿耶的鼓励,给了初时尚且踌躇的女孩无限斗志,她当即把头一点,向阿耶响亮承诺:「阿耶等着瞧,我一定会成为大画师的!」
李渊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髻。
「阿耶不指望你成为大画师,阿耶只愿女儿能时时喜悦,勿有烦忧,顺遂成长。」
李小六从前一直不相信人会改变,同样的一副灵魂,怎可能变成不一样的人呢?
可是光阴流转,就连阿耶也变了。
阿耶甚至忘了今日是李小六的生辰。
她愈想愈难过,又怕眼泪打湿了画册,只好快速把它翻回扉页,下榻收回箱箧。
才将鞋趿拉上,屋门又响三声。
李小六无精打采,本想不理,奈何李世民嗓音隔门传来:“是我。”
李小六忙擦干余泪,吸了吸鼻,踱去扒下木栓,把门打开。
不想李世民身边还站立另一人。
“懋功有话欲与你当面述说。”在李小六惊讶目光里,他将李世勣推向正中,自旋身离开,惟余二人暮色里四目相对。
李小六想不通他要说甚么,又不好先出言,故而一手搭着门框,两条腿杵在原地,等他开口。
而咫尺以外的男子唇齿翻覆启阖,先前门外酝酿罢的措辞滚在舌间,来回艰难斟酌,心口若有烈焰烧烫,然候了半顷,未吐露半字。
此刻他深恨自己尚保有自尊,到底无法抛却,可得到她原谅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举步维艰下,便在这犹豫与挣扎间磋磨。
“世勣究竟有何话?”耐不住了,李小六直截地问他。
李世勣沉默。良久,他试探道:“六娘是否责怪在下?”
李小六皱脸:“你在说甚么?”
屋门中透出案台上的昏暗烛火,李世勣便借着这道微芒,目眸朝她视去。
她瞧来并非气话,而是确不知他为何致歉。他想。
他一时不知该庆幸抑或失落,那烈焰仍自灼烧他喉咙,收回浮想,他勉力挽唇:“我以为六娘会为席上之事怪责在下。”
“哦。”李小六忆起来了。
眼珠暗瞥他面色,心底忖了忖,脸上立时笑容绽开:“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世勣多想了。”
“倘若你仍觉过意不去——”李小六折身跑回去,自屋中捧出两把交床邀请他坐下,瞳眸澄亮,“这样,明日马球大赛,我是队长,我邀请你加入我这方和我组队击鞠,有我们大唐莱国公在,一定能赢!”
“六娘这般轻易便能原谅在下?”李世勣微愣,末了再三确认。
李小六板起脸:“你要是还在为一件小事耿耿于怀的话,那可就添一条罪状了。”
“是何罪状?”
李小六径自一屁股坐入交椅,向后躺倒:“那就是惹公主生气。”
语竟,窗扉外忽燃爆竹,刹那惊醒沉寂夜空,她讶异转首,李世民不知从何处冒出,向屋外遥遥一指。
“玄龄先生他们来为你庆生辰。”他攀过女孩细弱肩膀,“我们怎会遗忘小六这般重大的时刻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话“我是独一无二的李小六。……
爆竹燃歇,秋夜重归静寂。
“多谢诸公为小六庆生辰。”李世民由衷致谢,复出言相邀,“天色已晚,诸公不妨留宿寒舍。”
房玄龄婉拒,又笑道:“我等皆已将小六视作亲妹,只需秦王不介怀。”
“我不介怀!”
李世民勾唇:“小六不介怀,那哥哥也只能大度了。”
话音适落,满庭倏尔大笑,欢欣声不觉绽满八月丹桂谧香。
稍顷,众人仰视暮光,撩袍起身:“我等也该告辞了。”
“我送诸公。”
李世民送客出府,回来时庭中陡然空落,簌簌梧桐落满清月,李惜愿正蹲在院中一隅,翻阅今日所收礼物。
他立于背后,沉静凝望。
“喜欢么?”良久过后,他问她。
“全是吃的。”李惜愿满意地拍拍手,挺直腰板站起身,“大家都深知我心。”
李世民望着她喜笑颜开的神情,似乎已将席间不愉快悉数忘却,一时心中痕隙暂为弥合,他略感宽慰,唇梢动了动,扬出一道弧线。
“小六何不许一愿望?”他踱至李惜愿身边,问。
出乎意料地,她摇了摇脑袋。
“为何?”
她一本正经回答:“愿望许多了就不灵了,最重要的愿望我要留给最重大的时刻。”
李世民弯唇:“那不如先希冀明日击鞠的胜利,仅仅一小心愿而已。”
李惜愿眸光忽黯,视线微垂:“哥哥果真觉得我会比赢吗?”
“哥哥从未以此要求过你,但尽力一试便好。”
“那倘若我输了,倘若——”李惜愿试探着掀起眼帘,语调谨慎,“大家会对我失望吗?”
李世民忖她又陷入自我怀疑,抚上她的额角,将梧桐叶滴落下的秋露拭去。
“哥哥一向鼓励你,碰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碰头之勇也无。小六能上场便已是莫大的勇气了,大家唯有赞赏,岂有失望之理?再者,有哥哥在,何人敢嘲笑我们小六?”
“那我输了也无关紧要是罢?”李惜愿似安不下心,再三询问。
“自然,哥哥的话你也质疑?”
“我信。”她点下脑瓜。
李世民微笑:“那快去洗漱就寝,保证充足精力,明日起早我们便需出发。”.
翌日,李渊于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举宴款待突厥使臣,并令人铺设击鞠场地,预备马球盛会。
曲江池畔红枫遍植,缀成十里画屏,迤逦不绝。
以天为庐,李渊端处正中,向下首颐然踞坐的咄苾举盏示意,目里含笑:“朕初时晋阳兴义兵讨无道,皆赖处罗可汗鼎力相助,方得久居长安铸此基业,今朕与王子满饮此杯,愿两家和睦通好,永无讧争。”
咄苾为突厥处罗可汗之弟,因处罗之子丑弱,无服群下之威,是故咄苾备受拥戴,有望继为下任可汗。
当下咄苾得李渊亲自把盏,毫不推让,接过酒樽仰脖一饮而尽,末了擦拭嘴角,移目望向不远处马球场地,只字未提谢恩之辞。
李渊面色稍郁,迅而驱散,仍作展容,命令身旁宫人:“速再为王子斟酒。”
咄苾猛抬手将伸来的酒盏推远,宫人未及防备,教他臂肘撞得踉跄后退。
“不必了,若是酒醉,恐平白错过击鞠。”咄苾笑道,“贵朝与我突厥儿郎的较量,想是精彩绝伦。”
他转视李渊副座的李世民,对这位年纪相仿的唐皇次子,咄苾素闻其善战之名,敌意似蔓草滋长,言语间也不觉染上侵略信号:“秦王向以阵前身先士卒著称,每攻必克,可惜咄苾无缘得见,不得不引以为憾。”
李世民道:“王子欲一观,可本王却不愿两家兴起兵戈。”
咄苾笑了,道:“战场无缘,可闻秦王有六匹绝世名马,骑术过人,想于击鞠之道上亦颇有钻研,秦王何不亲来比试一场,也教咄苾心服口服?”
李世民唇角牵出和煦笑意,回道:“本王连月征战,近来腰肌劳损,不便上马击鞠。不过舍妹自幼精于此道,闻有突厥好男儿不远千里而来,执意要与贵国比试,本王无法拦阻,只不知贵国是否愿意成全舍妹?”
咄苾朝身后众使臣扫了一眼,顿*而哄然,他转首返视李世民,眼中溢出嘲弄:“贵朝再无人,谅也不必令一女子较量,岂非令敝国笑大唐无人乎?”
李世民亦不恼,眉梢微挑,淡问:“莫非偌大草原十八部,连舍妹亦不敢应战?”
咄苾虽知激将,面上却挂不住,强扯笑容:“有何不敢?请秦王第二场便令公主出战,教我们见识大唐公主风采。”
他倒欲瞧瞧,能令李世民甘冒耻笑的那位幼妹,究竟凭借了甚么.
但见一片敞阔空地,足有千步之遥,宽广平坦,李渊君臣所在看棚视野开旷,望去时一览无遗。
两侧各竖一立柱式球门,约一丈高,一马宽,门中嵌洞,各有二守门员伫立。
开球时,则将马球置于场地中央,待一声令下,双方则驱马争抢,夺得者则将球往两边洞中击去,较进球数多者为胜。
第一场由唐与突厥各派三名球手,两刻后互有胜负,比分相持不下。
中途李惜愿由侍女带领,前去场外棚帐更衣热身。
李世民遣人去问小六状态如何,返回报称公主已换毕衣物,一会儿便准备上场。
李道宗与李世勣已着好轻便圆领窄袖袍而来,外露衬袍,足蹬玄靴,李世民执温酒一一斟予两人,声调激励:“二位一乃我兄弟,一乃大唐名将,击鞠虽小,却关乎我朝颜面,万不可败。”
而后悄放低嗓音:“照看小六,务要她安然无恙。”
李世勣迎上他深切目光,微微颔首。
李道宗捶拍胸脯,打下包票:“秦王宽心便是,有道宗在,突厥伤不得小六半根毫毛。”
此时球场处传来一阵山啸高呼,随之另一边看客唉声亦起,李世民循沿方向望去,见己方又失一求,败局初显,而李渊面色渐趋难看,仅能于得意洋洋的突厥使臣之前,勉强收敛愠意。
“小六呢?这一场比赛将结束了,她怎还不候场?”李道宗左顾右盼,却不见队长人影。
李世民道:“小六半晌前便已更换了衣物,想是有何突发情情状。”
他再遣人去催促,然静待了足足一刻,派去的家仆又换了一批,先前被遣的侍女方慢腾腾踟蹰来报。
神色为难道:“回秦王,公主不见了,奴婢寻遍棚帐也无人。”
“不见了?”李道宗大惊。
“岂有此理?”李世民觉出不妙,待再问时,另二家仆匆匆赶来。
“禀秦王,我等将四围皆找了个遍,也不见公主影踪。”为首仆役拿袖拭汗,气喘如牛。
“小六呢?”长孙无忌与杜如晦观李道宗连连跺足,似十万火急,便踱来询问。
李世民长叹一息:“她定是又怯场了,此刻不知躲去了何地。”
“曲江畔这般大,我们去何处寻她?”李道宗浑身若热汤淋浇,“还有一刻钟不到便要上场,还能赶上么?”
“幸而我们人多,先分头去找罢,上不上场另当别论。”李世民道.
未与其他人一道沿曲江搜寻,长孙无忌纵马行至棚帐前,径自下鞍。
“郎君,侍女已屡次找过,公主并不在棚帐中。”跟随身后的掌事出言提醒。
他脚步未缓,道:“她只会在此地。”
掌事摇首噤口。
长孙无忌不疾不徐撩起帐帘,踏入灯烛未明的棚中,目眸略视过昏暗周遭,行至角落处一张木橱前,停下足步。
“六娘是欲在橱中过夜了么?”
李惜愿躲在橱柜中,厚重木板阻隔,她听不出是何人声音。
小心翼翼地推开橱门,微弱的光自缝隙中透入,她将脸颊贴上去,用一双瞳眸朝外偷窥。
是长孙无忌。
呼吸骤紧,她慌忙收起目光,退回身子往木橱深处缩。
“我望见你了。”长孙无忌无奈而笑,“莫躲了。”
橱里不吭声。
“为何躲我?”
“我得罪了长孙郎君,不敢面对郎君。”沉默少顷,李惜愿实话实说。
长孙无忌嗓音似乎含笑:“何事得罪了我,我怎不知我被得罪?”
李惜愿硬下头皮,答:“我把你送我的紫檀兔毫赠给了褚老师,我想我要是长孙郎君的话,礼物转赠给别人,我也会生气的。”
“所以——”她心一横,隔着门板问他,“长孙郎君还生气吗?”
“惟你先出来,我方能答你。”
“当真?”
“千真万确。”
李惜愿犹豫地抬手推门,两脚跨出木橱,眸睑掀起,瞥向他。
“所以郎君的回答是……”
“是此物。”
她低首瞧去,手中多了一支崭新的兔毫笔。
与原先的一模一样。
“那名耍猾的店家说了谎,世上从未有独一无二的毫笔。”长孙无忌倾身视她,“却有独一无二的李六娘。”
李惜愿摸了摸笔身,光滑细腻的纹理泛出檀木清香。
“辅机哥哥这回为何不刻我名字了?”她终于扬起了笑脸。
“方便你再次赠人。”
李惜愿紧紧攥住毫笔,将它抱入了怀中,郑重地抬起脑袋:“我不会再赠予他人了。我会将你的礼物永远珍藏,时时刻刻携在身边,最后还要跟我埋在一……”
长孙无忌沉下面色:“不可胡言。”
“总之是我最珍贵的宝物。”李惜愿改口。
“油口滑舌倒是在行,不像是临阵怯场之人。”他的目光深深地穿过来,仿佛将她看透。
李惜愿怔住,骤而不知所措。
她的面色青白了一瞬,长孙无忌了然淡笑:“是生怕辜负二郎厚望?还是畏惧输于对方?”
“都有。”李惜愿讪讪,“我惧怕若是没打好,突厥使臣会嘲笑我,大家也会不再信任我。”
“那你便永远躲在此地么?”
李惜愿再愣住,答:“……我只是想逃避。”
“然而你终究要出去,再拖延不过是早晚,既然迟早要面对众人,为何不是此刻?”
她泄气地一屁股坐下:“你……让我再想想,我还未做好准备。”
语未竟,忽鼓声大作,铿然迸响,是即将开赛的前奏。
“我不会催促六娘。”长孙无忌道。
“辅机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李惜愿双腿踡坐,苦恼地将下巴支于手心。
他缓缓摇首:“孰人皆有胆怯时刻,更遑论将在君臣注视下迎战强敌,纵是我亦难免心生退意。”
“真的么?”她睁大瞳眸。
他笑了一笑:“可惜我无六娘这个机会。世上也无几人能有此机会。能在稠攘人群前展现自己,多少人可遇而不可求,六娘却坐视良机不愿把握,我为之深感惋惜。”
“可我害怕自己的表现不符合大家期待。”
“六娘不上场,大家确然不会知晓六娘表现。”长孙无忌视着她,“可六娘自幼习练击鞠,苦心钻研,便这般永远暗于人后,永无表现之日么?”
李惜愿思索良久,眼神逐渐坚定。
“辅机哥哥言之有理,我若不出去,诚然能避免嘲笑。”她道,又像是对自己说,“但我不可能永远不表现在人前,我不是懦夫,我是独一无二的李小六。”
她下定决心,整理装束,挽起鬓发,提裙朝门外奔去。
……
“阿盈怎还不上场?”李渊注目场中,然人来人往,却迟迟不见女儿身影。
万氏道:“哪能这般快,得给孩子充分的时间作准备才是。”
咄苾觑了李世民一眼:“鼓声已响多时,令妹仍未出现,莫非惧我突厥男儿之威,临阵脱逃?”
李世民却弯起了唇角。
“莫急。”他遥指天际远处,一袭紫骝马划破湛蓝天穹,身后欢呼破空。
“瞧,舍妹来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话“许的正是在下。”……
看棚内满座霎时如燃焰火,无数道目光纷涌投去。
“好好赛,赛出你平日水准即可,勿辜负为兄的飒露紫。”李世民轻拍女孩双肩,“大伙儿都在为你鼓劲,素不爱热闹的欧阳公也来了。”
“好感动。”李小六攥住球杖,微微颤抖的指尖透露忐忑。
李渊目含期许望着李小六,抚须展笑:“阿耶备下绸缎百匹,芙蓉百朵为彩头,祈愿阿盈能为阿耶夺之。”
数丈外,宫人如流水捧来今早御园中新采的重瓣芙蓉,朵朵明艳璀瑰,瓣叶上淌落颗颗晶莹露水,愈显得娇丽欲滴。
“谢谢阿耶,阿耶真好!”李小六忙不迭鞠躬。
万氏起身,将李小六长帛理平,眸中隐隐浮动担忧,千言万语咽作一句叮嘱:“务必安全归来。”
李小六重重点头:“母亲放心,等我回来便赠你芙蓉花,弟弟的那份也有。”
万氏弯唇:“傻阿盈,母亲只望你平安便好。”
长孙知非与李秀宁亦随之站起身,取帕抹去她额头细汗。
“谢谢嫂嫂和姊姊。”
李秀宁眸子清澈,映出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欣慰:“球场上不独需大胆,更要心细,阿姊从前教你的马球技巧,阿盈莫忘了。”
李小六应声:“我早都背熟了,你们乖乖等我的芙蓉花!”
“好,那嫂嫂静候阿盈佳音。”长孙知非捏了捏她的脸颊,唇角噙笑,“去罢。”
鼓点四起,似沙场号角,李小六三人扬鞭纵马,跃至球场中央。
马球状小如拳,躺卧正中。
鼓声愈发激越,响遏行云,比赛正式开始。
马蹄伴随响亮嘶鸣疾奔不止,六条球杖齐挥,一双双手臂交叠,但见其中一杆飒沓如流星,一道流畅的弧度过后,马球滑过天际,轱辘辘在空中滞留一刹,坠落时复被球杖抛起。
为首的突厥球手飞快赶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挥杆。
“快,拦住他!”李道宗惊呼。
李小六一拍马背,飒露紫驰如流电,眨眼间飞向那突厥球手,正欲争抢之际,另两名突厥队员旋即拢来,将她包在中间,不得突围。
李小六眼瞅人墙里一道空隙,李世勣正策马于其外接应,瞳眸一转,盯住时机,一夹马腹,忽侧身转臂,霹雳般迅猛挥动球杖,“咣”一声,马球自地上腾空飞跃而起。
突厥三人见状,登时拥上前去,马蹄杂沓,李小六复催动坐骑赶上,瞅准李世勣截下的马球,举杆往一侧洞中用力一挥,那球刹那抛远。
众人不由屏息视去,但见棕红圆球飞至门边,临近小洞时滞空一瞬,随后不偏不倚,嗖地穿过洞门,末了跃了两跃,平稳落地。
“好!”须臾,看棚内爆出彩声。
突厥三人懊恼地扯住辔头,不敢瞥望咄苾阴郁的瞳目。
宫侍取过一面旗子插于球门畔,以表李小六一方拔得头筹。
李道宗喜上眉梢:“甚好,再接再厉!”
第一筹收入囊中,李小六信心愈发膨胀,她驱马左冲右突,时而转身挥杆,时而奔腾不息,马球在她杆下若神珠飞舞。
白日贯空,女孩疾驰于球场中央,骄阳亮芒自上而下遍撒全身,日光与她的笑容相得益彰。
“瞧啊,小六这般明媚,纵太阳也为她逊色。”李世民扬唇舒展,语中得意毫无遮饰。
场上六马分分合合,坌踏不歇,卷起纷扬尘土。
眼见李小六又入一球,正伸臂欢庆,一突厥力士顿生不满,朝她睨了眼,俄而挥出球杆,状若随手不经意,杆头精准击向飒露紫侧腹。
紫驹觉出刺骨疼痛,向天嘶鸣一声,蹄子打滑,眼瞧晃荡着便朝旁栽去。
李小六身子晃了晃,险些自马背上跌落,她立即双股夹紧马腹,踩实足镫,稳住全身重心,不多时飒露紫再次恢复平衡,徐缓奔走。
“再来!”李小六此刻顾不得追究,满心里惟有对胜利的渴求,她抖擞精神,快马加鞭,肩上垂下的绯红长帛迎风飘曳。
香柱还余末尾一段,比赛临近终点。
突厥适才连进二球,威风大振,比分暂时持平。
李渊虽面无波澜,指腹握住的须髯却分明摇晃着,万氏瞟见,出言宽慰:“陛下莫紧张,孩子见了徒增压力,不宜让她分心。”
他于是重展微笑,向遥遥投来目光的李小六致意。
“阿耶在。”
李小六读出他的口型,心间褶皱霎时抚平,当即精神百倍,捏紧指间球杖。
“这回全看我们的了。”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飒露紫的耳垂。
深通人性的深紫色骏马听懂了她的话,鸣叫数声似作应答,四蹄加快步伐,载着主人风驰电掣般穿行。
最后一球,李道宗率先出手,将球击至李世勣,突厥力士回身围堵,李世勣策马冲破二人拦截,奋力挥杆,马球顺着动作飞向蓄势待发的李小六。
“六娘速接!”
她虎视眈眈已久,持缰越过为首突厥球手的马头,足足领先一个身位后,抢先赶至球前。
蓦地,她弯下腰,双眸若炬,展臂一击。
风声刹那静止。
马球空翻过门。
鼓点顿停,最后一球尘埃落定。
四比三,胜负已分。
“好!”“好!”
“胜了!”
看棚内,看台上,山呼声瞬间若海啸波翻,汇成滔天巨浪,倾滚而来。
李渊撩袍自座中立起,含笑抚掌。
万氏亦起身鼓掌,与李渊道:“这孩子果然擅长带来惊喜,虽读书有些懈怠,其他却未尝落于人后,陛下从今往后莫再管束她了。”
他颔首:“朕亦不过望女成凤,今次为大唐扬眉吐气,朕要从重奖励她。”
“将彩头赐予朕的公主,并大唐二位勇将。”他吩咐近侍,近侍立即奉诏传旨。
马场上传来为首突厥少年的声音:“我等技不如人,输给公主心服口服,只不知公主球技过人,是何人所教?”
李小六挽缰在前,闻言转首,眼如弯月。
“我的三姊,平阳公主。”
少年小麦色的面容流露羡意:“原是一家女中豪杰,钦佩之至。”
“这阿盈又在为我吹嘘。”李秀宁耳尖,无奈抚鼻。
李世民笑道:“她怎不吹嘘我?”
“那自然是因我与她更亲近。”
李世民闭口。
他视着宫人将那一篮芙蓉递予马上的李小六,女孩俯身接过,一勒马辔,再度朝前驰去。
正当众人好奇她欲将花携至何处,李小六微驻了马,取过鞍旁竹篮,将一朵大如玉盘,红艳似火的芙蓉拣出,扬起手,抛向看台上的男子。
笑意似花簇盛放:“玄龄先生,接住了!”
房玄龄未及反应,那芙蓉便已落入他怀中。
众人不由前俯后仰。
李道宗挠首,犹豫半晌,终于低问李世民:“房先生已有家室,如此恐怕不当罢?”
李世民嘴角翘了翘:“你再瞧瞧呢。”
只见李小六继续驰马,紧接着,将下一株芙蓉抛往房玄龄身旁的杜如晦。
“小杜先生,这是你的花!”
杜如晦早有预备,提前掀袍站起,将掷来的芙蓉稳当接住。
笑意若春水消融:“谢阿盈赠花!”
接下来,褚遂良、于志宁、尉迟敬德等秦王府臣僚俱得到了李小六的芙蓉花,欧阳通更是替讷于表达情感的父亲接了两朵。
“那你嫂嫂与你辅机哥哥的呢?”李世民见迟迟轮不到自己,高声问她。
“也少不了你的——”话音尾调未落,三朵花便已抛来。
女孩眼眸在人潮中找寻一轮,锁住李秀宁所在,立即眼放光明,驱马奔来。
她勒缰止马,马蹄缓慢停步,将一株娇艳芙蓉叼入口中,李小六倾下身,李秀宁会意,仰首探近她脸颊,张唇咬住花枝,从她嘴边接过。
李小六直身,笑呼:“这便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们平阳公主实为天上人物!”
李秀宁挽唇摇首:“你啊。”
“好诗!”闻者不由称赞。
嘿嘿,李白写的。
一篮芙蓉花分发完毕,她扔下空筐,蓦然发觉身后多了一道影子,转过马头,是那为首的突厥少年。
“我没有多余的花了。”李小六道。
少年笑了,眸若银星:“我并非来向公主索花,而是来为缇力谢罪。”
缇力即那位不忿之下暗施心机的突厥球手。
“光口头道歉可无用。”李小六蹙眉,语气傲岸,“毫无诚意。”
“我已以违抗军令的罪名罚了他。”
“还不够。”
“皆依公主之意。”
李小六抚了抚飒露紫腹背,眸露怜惜。
忆及场上情状,她不禁火冒三丈:“我的飒露紫很敏感,丝毫微小的伤也受不得,你那属下伤了它,理应向它赔罪。”
少年不答,随即滚鞍下马。
“你要做甚?”李小六疑惑地视着他将那白马缓缓牵近。
少年道:“既然伤了公主的飒露紫,养伤期间恐公主无马可骑,那我便将我的马赠予你。”
李小六并不客气,当仁不让地跳鞍落地,踱向那匹毛色雪白,惟四蹄全黑的母马。
那马似感觉到主人的来临,温顺地蹲伏马蹄,垂闭眼皮。
“此为自幼生长漠北草原的大宛,虽不及飒露紫绝世名驹,亦属不可多得的良品。”少年视了飒露紫一眼,转向已经开始抚摸新宠的李小六,“且它身形稍矮些,方便公主上镫。”
“叫甚么名字?”
“踏夜雪骓。”少年念出拗口的马名。
“我问的是你。”
少年微怔,笑了一笑:“我乃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
“我记住你了。”李小六拉住马辔,“谢王子的马!”.
“昔日隋帝将公主和亲突厥,保两国边境安宁数十年,至今仍为美谈。我闻秦王嫡妹聪颖灵慧,尚未许人。”咄苾虽败,心自不甘,眼望李小六的目光却饶有兴致。
闻言,李世民眸中忽现寒芒,虽一刹散去,沉寂时,仍仿若深潭难测。
“舍妹聪颖灵慧不假,却已许人。”
咄苾似怀疑,略过他显而易见的不快之色,追问道:“不知许的何人?”
李世民将目眸瞥望,视野中长孙无忌正与于志宁言谈。
“许的长孙县公。”李世民收回目光,淡道。
咄苾将眼抬起,显然质疑:“当真?”
语竟,长孙无忌回转身,挑眉视他。
“许的正是在下。”
“是我无礼了。”
咄苾甩下一声,旋又起身离座,愤而自去。
远处李小六牵着两匹马驹,兴奋跑来,足印在背后连成一串。
“哥哥,给你瞧瞧我的新坐骑!”
“哎哟!”忽地足踝吃痛,李小六揭袜望去,踝骨处已然青了一块,应乃飒露紫遇袭那场所致。
“上来,哥哥背你。”
“秦王不是言腰酸不能赛马?”一突厥使臣问。
“观了妹妹比赛,便痊愈了。”李世民道。
第40章 第四十话“你的心跳太快了。”……
随行医官再三视察过,沉吟捋须半晌,谨慎建议:“此刻仓促,所携药品不足,暂难判断足踝是否伤筋动骨,恐无法对症。”
李世民迟疑之际,李世勣道:“某与孙思邈素有深交,六娘不妨随某前去孙先生医馆,其人医术高明,料能减轻六娘痛苦。”
李小六抱膝哀怨吃痛,面色惨白,闻言话也吭不出,只连连点头。
“要为兄陪你去么?”李世民问她。
李小六摇首:“人太多了,有世勣陪便够了。”
李世民素信任他寡言慎行,遂拱手相托:“辛劳懋功一趟。”.
东西二市分布于长安东南与西南两侧,粉墙黑瓦,混于仿若棋盘的民坊之中,各处熙攘喧嚣,尘烟随马车卤薄途经掀起又落。
道旁刚出炉的烤鸡烧鹅香气追着李小六的鼻尖钻,可惜足腕剧痛,勾起馋虫立时消散。
视她忍不住揭起车帘朝外张望,李世勣呵地一笑:“返程路上,世勣再请六娘。”
她只是随意瞧瞧,才没有那般贪吃。李小六腾地收回手,帘布晃回原处。
“到了。”
李小六单足跳下车,朴素而不起眼的匾额掩于市井深处,门庭却拨聚许多慕名求医的患者,纵是鸟雀亦喜流连屋檐。
医馆的主人孙思邈前年遍历中原,近来方至长安,于坊间赁两间堂屋悬壶行医,毋论贫富贵贱,来者无拒。
“好多人。”李小六一只脚蹦向门口,瞥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幼,不禁咋舌。
李世勣似对此地轻车熟路,唤住一提水经过小童,询以孙先生何处。
垂髫小童目见是他,随即搁下木桶,指道:“师傅在内堂为一太公视疾。”
他瞅了眼伤兵李小六,一瞬了然:“既然是郎君的朋友,我带你们径直往内堂便是。”
李小六蓦地头摇成拨浪鼓,直截了当拒绝:“我排队便好,不走捷径。”
要做讲文明守礼仪的好孩子!
“莫要见怪,她一贯如此。”李世勣笑了一笑,小童目泛惊奇,提步自去。
“六娘既不愿走捷径,眼见人多,这伤势亦拖延不得。”李世勣望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拐杖的李小六,“六娘若信得过世勣,请随我来。”
李小六大为稀罕:“世勣还会医术?”
“略通一些。”
抱着怀疑,李小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随他步去一间偏房。
草药清苦气味萦绕,四围洁净无尘,她略扫了眼,踱向榻边坐下。
不待李世勣出言,即弯腰脱去鞋袜,露出一双莹白赤足。
他正为李小六倒一盏热茶,旋身递她时,目眸冷不丁映入一捧雪团。
面上刹那浮出微红。
轻咳一声,慌也似侧过面庞,视线回避。
他迫使自己不再视她,未察觉语调已不复往日冷静:“秦王未教诲六娘男女授受不亲之礼么?”
李小六听明白话意,却未遮掩,皱眉大惑:“看郎中还讲究这些?”
罢了。李世勣倏尔闭口。
他自身后架上取出伤药,蹲身至榻旁,挽袖伸手,陡然停于原地良久,陷入一时静滞。
“怎不继续了?”李小六晃了晃足尖。
“你莫动。”
“我不动。”她乖乖伸足。
李世勣打开手中那细小药瓶,将粉末撒上她的踝骨,指腹灼烫,始终游移其上,不敢蹭过那掌下半寸肌肤。
随后以白布缠裹时,犹疑片刻,掌心托住足腕,神情专注,扬手一圈圈捆缚。
至终挽一绳结,将踝骨固定,缓缓收拢指掌。
此时他方发觉,袖底手心已是涔湿一片。
李小六满意地左右打量,仰起脸,笑容自眸底绽开:“想不到世勣医术这般精湛,我以为你只擅兵机,不想还是大郎中。”
李世勣迎上她炽热目光,道:“正因从戎,才不得不略作涉猎,战时军医人手不足,关键时刻便可上阵。”
李小六由衷夸:“世勣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六娘谬赞。”
李世勣别开双目,眺向庭中长龙,求医问药者如云汇集,抬眼思忖,复转首视她:“今日病人众多,世勣欲往协助孙先生,六娘先在此处小憩,暮鼓前送你回府。”
李小六自然闲不住,当即一骨碌下榻,眼眸放亮:“我也去帮忙!”.
李世勣未料到李小六竟如此吃苦耐劳。
她拄一木杖,歪着半边腿,仿佛永不知疲惫,兴冲冲跑遍整座院庭,四处为病者奔走。
“没想到世勣还会诊脉。”李小六窜过来,支颐托腮,惊叹地张开唇齿。
“诊脉是不是很难学?”
李世勣淡淡抬起眼:“六娘愿学?”
李小六忙不迭点头。
他弯唇,瞳孔中笑意难得促狭:“学医需禀赋,刻苦与韧劲缺一不可。”
啧啧,嘴好毒。
李小六耷拉脑瓜,悻悻道:“世勣直说我笨拙,好逸恶劳与三分钟热度便了,何须拐弯抹角。”
李世勣唇角将勾欲勾,几番绷住。
不远处有一孩童爆发哭闹,似因耐不住冗长队伍的寂寞,响声震天,身旁年轻娘子连声劝止,间隙里难堪地朝周围笑了笑。
李小六便又跑过去,弯腰逗他:“莫哭,姐姐陪你玩。”
征得年轻娘子同意,她将稚童拉向庭中一角,“弟弟”“弟弟”地一声声诱哄,稚童不买账,圆睁虎眼,奇怪地打量着她:“为什么你只用一只脚走路?你的另一只呢?”
李小六摸摸耳廓:“因为我打马球受了伤。”
“你会打马球?”
李小六骤而得意,颊边咧开:“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论马球我还未输过。”
稚童顿而崇拜:“那你能教我吗?”
“当然。”李小六翘起眉眼,将手中拐杖权作球棒,不时举起,复又甩下,一五一十比划。
那球棒翻覆来回挥动,弧线划过头顶晚云,长天中落日掷落光点,半空里荧荧飞舞。
女孩神采飞扬地与对面孩童讲演,秋风吹拂着她的发尾,与球场上跨着飒露紫疾驰的身影逐渐重叠。
鼻尖尚凝着露珠,剔透澄亮。
李世勣的心猝动一息。
须臾,他震惊于自己胸腔间的起伏翻涌,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情感。
他深释呼吸,将注意力移回掌间病者的经脉。
……
孙思邈自堂屋中步来,将庭前女孩凝望过,观男子为最后一位病者诊罢,徐徐展容。
李世勣起身相迎:“孙先生。”
孙思邈道:“原来郎君认得李六娘。”
“六娘受秦王抚养,便与世勣有所交往。”
孙思邈颔首:“原有这般缘分。”
侧身示意他堂上壁间悬挂之画,他定眸循望,那画幅似一轮熠熠烨烨的曜日,牵引他向前踱去。
“原是她的手笔。”他忽而驻足,回身转视孙思邈。
“郎君何以揣测得出?”
男子道:“世勣观过她绘画。”
孙思邈语调旷远,似陷于回忆:“孙某行医晋阳时,偶然得遇李六娘。不过予了回举手之劳,李六娘便日日守在我门外,送了我这幅肖像。”
脑际浮出女孩软磨硬缠,雨打不动坚守阵地的情态,李世勣不由疏朗漾笑。
庭中又有一阵欢声飘出,堂下二人再度视去,但见一只竹雀翩翩飞过廊檐,驮起将坠金乌,轻盈掠过小池,末了落至水面。
“小杜先生喜不喜欢我做的雀儿!”
李世勣眼睑顿跳,他如梦初醒,眼前一刹朦胧,待片刻沉寂后,清明视线中杜如晦正与李惜愿并肩而立。
白衫男子伸手扶稳她的臂肘,防止腿脚不便的女孩跌踉在地,李惜愿顺势踮起足尖,双手捧着另一只竹雀,向天外抛去。
那竹雀便染上了漫天云霞。
是了。
他不敢为的举动,自有人为之。
他不敢触碰之人,亦有人早陪伴多年。
于她眼中,他不过是击鞠的队友,大唐的降将。
他该清醒了.
此后一个月,李小六皆来孙思邈医馆换药。
闲时打打杂,为过客画速写,又慷慨地将成品全部赠出。
其中还遇到了李世民新得的猛将,年未弱冠的罗士信。
“莫看士信年少,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小六快去与他交个朋友,让他教你习剑。”李世民乐呵呵为他打广告。
“真的一分钱也不要?”罗士信将宣纸如获至宝怀入袖中,半信半疑,“小六画得比任何画师都要好。”
“那你夸夸我,就当回报了。”李小六美滋滋地竖起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
“那我还是予你钱罢。”
李小六拉下脸:“甚么意思?”
“不要误会。”罗士信忙表歉意,“不是夸不了你,是我读书不多,想不出这世上最美好的形容词。”
李小六重新挂回笑容:“谁言你读书不多。”
她竖起大拇指:“你讲话太有水平。”
少年身形高挺,举止潇然,夜幕下李小六有些恍惚。
“小六怎么哭了?”罗士信慌问,“犯不着被我一句话感动至此罢?”
“非也。”李小六擦擦眼泪,“看见你,让我想起一个从前的好朋友,他跟你很像。”
“那他为人如何?”
李小六点头:“大气爽朗,世间少有。”
“你为何为他伤心?”
“因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和你绝交了么?”
“他去世了。”
“……”少年试图安慰她,脑际翻寻措辞。
半晌,他告诉她:“若他瞧见你为他这般难过,想必他会急得团团转的,你希望如此么?”
李小六摇首。
罗士信展出微笑,怀中画像自始至终被他攥在指尖。
“那你就把我当作那位朋友便好,就像是他又来陪伴你了。”
“不好,纵然我很怀念他,可你亦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不是任何人的替代。”李小六道。
她忽郑重地抬起脸,双目炯然:“所以我珍惜与你的友谊,我想和你结为永远的好友,可以么?”.
李世民闲暇时,亦会抽空赴医馆,以送李小六换药为由,从旁观摩药王行医。
李小六瞅着孙思邈一次次把脉辛苦,遂开动脑筋,花费两旬功夫,昼夜不歇,鼓捣出一副自制听诊器。
众人俱对之疑惑不已。
李世民将之翻来覆去观赏,亦察不出头绪。
一头雾水地视向李小六:“这如何使用?”
“我来教你。”
李小六自他手中夺过,满脸兴奋地为大家介绍:“就像这般,将此圆盘放置病者心口,所连接的这两根枝杈塞入耳,便能听到病者的心脏跳动几次,如此比指腹诊脉更准确,便能更方便孙先生接诊了。”
孙思邈笑道:“六娘为了孙某,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李世民眯目,指关节扣动桌案,问:“听着甚妙,小六可否向我等演示?”
李小六便将听诊器放入他的襟口。
并未有所感应。
“哥哥,定是你的心跳得太慢了,我听不清。”她将症结归于李世民自身。
“为兄身体一向好得很,是你的器具不灵。”李*世民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再去听听孙先生的。”
李小六道了声先生见谅,孙思邈大度地敞开衣襟,任她摆弄。
仍未有声,仅有细弱震动传来,却近似微不可察。
李小六额头瞬间冒汗,难以置信地挠了挠脑袋:“我明明做了很久的,怎会无用?”
她不死心,捧着听诊器跑来,向始终沉默不言的李世勣眨眨眸。
“世勣,能否让我听听你的心?”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自己回答:“任凭六娘之意。”
李小六随即贴紧他的胸口。
霎时,她听见了迅疾有力,鼓鼓有声的心跳,震荡她的耳膜。
“你生病了。”她的面色倏尔凝重,收回听诊器。
“何以见得?”
李小六严肃道:“你的心跳太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