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心有千千结。◎


    结霜的清晨,林老婆子将一盆脏水泼出门外,正要折身进屋时,眼风似乎掠到了一苗条的身影,忙转过身,看到了亭亭而立的姮妧,她摘下兔毛滚边的兜帽,露出黑鸦鸦的乌发。


    林老婆子愣住了:“小娘子,你……”她急匆匆地抬步上前,问,“可是他……”


    姮妧摇了摇头:“我与他分别许久,并不知他的生死。”


    林老婆子闻言,神色黯淡,似有悲怆之意。


    姮妧微微动唇,林老婆子真切的悲伤如同这白霜般凝结在她的心上,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一句话节哀。


    可是如今谢长陵的生死依然成谜,姮妧总觉得那簪子扎得深,谢长陵不死也得是重伤,小皇帝又不会善待谢长陵,谢长陵又能得什么样的好结果呢。


    尽管姮妧认为,可她也不想做那个扫兴的人。


    毕竟小皇帝总是对谢长陵的生死讳莫如深,或许他还活着呢?


    那些关心他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痴想。


    最后还是林老婆子打破了僵局:“小娘子素日与老婆子没什么交情,如今千里迢迢来寻我,还是为了小郎君吧。进来坐吧。”


    这座小宅院是姮妧离开不久后,林老爷子用谢长陵相赠的银两购置的,小而温馨,林老爷子用木头打了很多可以活动的用具,以供林小郎君相对自由的移动。


    林老婆子道;“我们都很感激小郎君。”


    她再次强调了这个,像是在提醒姮妧应当放下偏见,姮妧坚持自己的想法,就算谢长陵对他们很好,但不意味着对她来说,谢长陵就是好人。


    但姮妧没出声,因为她不想和林老婆子起冲突,若是失去了林老婆子,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去解她心中的疑惑。


    林老婆子给她倒了盏热茶,陷入了回忆中:“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对于我们来说,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


    谢长陵小小年纪就弑了君这样的事,旁人听来似乎会觉得很冷酷残忍,也很英勇,可只有真正经历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恶心,痛苦和绝望。


    先帝荒唐,他以供奉神君的名义从各地搜来的童男童女,各个都生得玉雪可爱,如玉如琢,盖因先帝有娈童之癖,所谓要先收集圣血,其实便是要得到童男童女那处撕裂的血。


    而很不幸,谢长陵与*王慕玄是其中的翘楚。


    最先被捉住的是王慕玄,在那个挂满明黄色玄帐的山洞里,幼童的惨叫声如催命符般,把谢长陵的脸都催白了,他空洞地站在那儿,回忆的却是谢家长辈欺骗他的话。


    他们害怕早慧的谢长陵过早地看穿了整个骗局,不会配合,于是各种哄骗他,说这只是谢家的一个局,他们早想弑君,只是苦于难以近皇帝的身,又说选中谢长陵也是没办法,其他的孩子都没有他沉稳机灵,实在不敢将这种深入虎穴的危险任务交给他们。


    他们还说,谢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和百年大族的前程全系在谢长陵的身上。


    他们好言好语地将谢长陵哄上了轿辇,告诉他别怕,谢家自有安排,叔叔伯伯父母不会不管他的。


    然而事实是,玄洞地处偏僻,为了仙气的纯净,这里只有几个老道士带着徒弟在炼丹而已,什么谢家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们满口谎言,就是要谢长陵陷入绝境,最后自暴自弃地认了命。


    谢长陵发现了这点,他异常得悲伤,绝望,还有愤怒。他忘了那些叔伯究竟如何欺骗他,只是在一味地回想父母的神情,可或许是为了自我保护,他连父母的神情都模糊了。


    谢长陵的牙齿上下打着战,他忽然起身,踮着脚取下挂在岩壁上的灯盏,将蜡烛丢在一边,露出里面的烛刺。


    他挑开玄帐。


    那个场景,他终生难忘。


    发须泛黄的先帝赤裸着瘦扁的身子,听到动静侧过身子,两颊下陷,一口缺漏的牙,他吃了药,整个人都是不正常的亢奋,他嘿嘿笑道:“哪里来的小仙童,这是等不及了?别着急,朕马上……”


    谢长陵将烛刺捅了进去。


    肮脏的鲜血喷溅了他整张脸,从睫毛上挂下来,蜿蜒如河,谢长陵差点没被这血腥味恶心地吐出来,他一把将王慕玄扯了起来。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在哭,还有人在喊打喊杀,谢长陵都没理会,好像有一层膜,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听到了声音,但听不明白这些声音,他只知道扯着王慕玄往山下跑。


    只有一个信念。


    他弑君了。


    他真的弑君了。


    那些窝囊的叔叔伯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子吧,他就是要把他们拖下地狱。


    然而,谢家人并没有欺骗谢长陵,他们真的派人守着,只是守在山下,毕竟先帝荒唐成那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谢长陵会死得很惨,他们要脸,得把谢长陵的死体面得藏起来。


    那些人,是被安排了给谢长陵收尸的。


    当谢长陵满脸是血地出现时,他们几乎要尖叫起来。


    弑君只是用来稳住谢长陵的借口,谁能想到他真能弑君。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有这般的能耐和本事,还有这样凶狠的心,真叫人感到恐惧。


    他们在害怕谢长陵。


    当谢长陵读懂了这些,他竟然笑了,他试着发号施令,那些人果然一一听从。


    他被当作一个怪物,送回了家。


    在家里,谢长陵知道,谢家用他和先帝换来了谢家梦寐以求的兵权。


    兵权,确实是很诱人的条件。


    谢家的诸位并不笨,将他换出了很好的价值。


    谢长陵应该感到由衷的荣幸,毕竟其他的孩子换不了这么昂贵的东西。


    他花了一年,才形成了自己的逻辑自洽。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只要能接受这种交换,谢长陵的日子就变得很好过,他不断地用自己的聪慧和胆量证明了他的价值,谢家的族老再也不能把谢长陵简单地当作一个早慧的孩子看待,谢长陵逐渐用他的价值换来了很多他想要的东西。


    他逐渐成为谢家最特殊的那一个。


    开府另住,专门听从他的奴仆,族老们对他的忌惮和尊敬,还有手中握的大权……


    他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时放弃,拿出去交换的八岁儿童了。


    可惜,谢长陵太清醒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现在他拥有的一切特权,本就是靠他自己的一次次交易换回来


    的,他只是在把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到了可以凌驾于许多人之上,让他们都拿不出能打动他的筹码,所以才会显得换无可换。


    可是,都到了换无可换的地步了,接下来还该追求什么呢?


    谢长陵也挺迷茫的。


    谢家的期许当然是皇位,可是只要提起皇位,谢长陵就能想到八岁时候的骗局,由衷得叫他反胃,而且谢长陵对做江山之主毫无兴趣,那些庶民又蠢又贪婪,全然忘了先帝的荒淫无度、横征暴敛,根本不感谢他弑君后替大周打点好了一个河清海晏的江山,让他们过上了太平富足的日子,反而揪着他弑君,架空小皇帝的罪名,骂他乱臣贼子。


    谢长陵可不愿意自己终其一生,劳劳碌碌,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他自己又有什么追求呢?


    谢长陵说不上来,毕竟他过去的目的一直都是让自己不会再被随便交换,要足够的安全感。


    他看似得到了所有,其实终其半生,都没有走出过那个玄洞。


    他觉得很空虚,也很可笑。


    那天他在馄饨摊上吃了碗馄饨,对面的酒楼里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引得满堂喝彩,他似有所悟,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若我也来演一场能骗过世人的戏呢?”


    这绝对是一场绝妙的戏。


    这场戏,最绝妙不是绝妙在家族后悔错信了,庶民诧异竟然错怪了他,而是让家族汲汲营营十几年的基业崩溃,为过去的罪恶背负起责任。


    让这些愚蠢的庶民重新回到十数年前那水深火热的生活里,这个时候,那些骂着他乱臣贼子的人,必然会无比怀念他。


    谢长陵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讽刺得令他想要捧腹大笑。


    人的感情本就是如此瞬息万变,冷漠无情。今日为他生哭,明日也能为他死哭。


    谢长陵最终决定用他的死亡,换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是他主动做出的交易,之后,就再也没人能交换他了。


    他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姮妧听完了整个故事,长久地震惊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谢长陵弑君的事,但或许是因为消息来源各异,所以各有出入,但除了这个的每一个,都热衷于把谢长陵塑造成一个天生残忍的人,好像杀人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那是谢长陵,一个性格恶劣的坏种,他就是没有感情的。


    就连姮妧都这样认为,所以当林老婆子说到‘只要自己先把自己交换出去,就再也没有人能交换他’时,她才会猛然地被击中,真正地理解了那个夜晚,谢长陵为什么反反复复地强调,她把他卖低了价格。


    谢长陵是真的把他自己当作了货物。


    林老婆子叹了口气:“小娘子,你真的是不一样的,可能连你都忘了,当初你和谢家的另一位小郎君私奔时,曾经在我们的馄饨摊上吃过一碗馄饨,年轻的俊男美女挤在一个座位上,用为数不多的银子买了一碗馄饨,谁都舍不得吃的那个景象太过深刻,我一下子就把你记住了。”


    “后来,你再雇了牛车把夫君拉到长安城来医治时,我也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别看小郎君平时游戏人间,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就是喜欢有情有义的人。”


    “当他把你带到我们这儿来,那么亲昵的样子,我觉得,你或许能把他拉出来,改变他的想法。”


    姮妧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没有义务拯救他吧,他毕竟对我和长明那么残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是有人同情,那我的怨恨,又有谁能来理解呢?”


    林老婆子看着姮妧,很意外她的正直又清醒的发言,她沉默了会儿,道:“现在说再多也都迟了。且看明年的光景吧,没了小郎君,这天下太平不了多久。”


    第52章 52


    是岁,天大寒。


    皇帝废皇后,贬贵妃,罢百官,广征税,重徭役,民不聊生。


    同时,姮妧在八字墙上发现了缉拿自己的布告,她开始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盛清也不再出门探听消息,每日都抱着剑坐在墙上。


    玉珠拿着姮妧新缝的暖手套,将他唤下来,把针脚严密、用料扎实、清新可爱的暖手套递给他:“娘子特意为你缝制的,别成日摆着个臭脸了。”


    盛清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她做的东西。”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接过。


    年底时,第一批被征去为皇帝修建宫殿的役工泰半被冻死,再也没有返回家乡,在年关这样喜庆的时候,不少门户都挂上哀切的白绫,而与此同时,第三批和第四批已经顶着风雪走在路上了。


    大家都说小皇帝疯了。


    姮妧也过了个简单的年,她给父母和谢长明都烧了纸,盛清看了会儿,忽然跳出院墙,买了四刀纸钱,自己也弄了个火盆,非要和姮妧的并排放在一起,把纸钱烧得红火旺盛。


    姮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盛清从鼻孔中出了声气,似乎在指责姮妧的忘恩负义。


    姮妧犹豫道:“我看你隔三岔五能收到飞鸽传书,现在是收到谢长陵死亡的确切消息了吗?”


    盛清的脸一僵,光顾着和姮妧斗气,竟然弄出了这般的乌龙,他觉得特丢脸,道:“还没有。”他挠了挠脸,强调,“虽还未死,但也是生不如死。”


    姮妧平淡地‘哦’了声:“那这纸钱就不能烧给他,你祭给孤魂野鬼罢。”


    她拜完,便起身进屋,玉珠要出来收拾火盆,姮妧道:“过会儿再去,火盆还烫着。”


    盛清踅在廊下,隔着窗问姮妧:“你是怎么知道他还没有死的?”


    姮妧道:“猜的。”


    盛清嘟囔了句:“你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又问,“那你没有给他买纸钱,是因为知道他还活着了?”


    姮妧无奈地看了眼玉珠,玉珠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了,盛清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于是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实谢长陵就算还活着,那又如何呢?与她有什么关系。


    姮妧对于他身上最大的谜团,已经在林老婆子那得到了解答,她走出了迷雾,自然该将谢长陵抛之脑后。


    次年开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大地上还笼罩着寒冬后的肃冷荒凉,皇帝就迫不及待要在各地选拔美女。


    底下的官员个个摩拳擦掌,过去的十几年,大权都被王谢把控,他们很难有出头之日,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攀附皇权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于是邻里乡间充斥着□□骂的声响,有貌美的女子即使落选了,也不能回到家里,反而直接被那些官员霸占了。


    所谓上行下效,莫过于是。


    姮妧以寡妇之名,躲过一难,玉珠也不能出门了,平时采买都得让盛清去,但总有人记得这一处住着两个貌美的小娘子,所以盛清每次出门都要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毫无太平可言。


    一日,姮妧在墙边的篱笆下做针线活,听到隔墙之处有人发起长叹:“若大司马还在就好了?”


    “是啊,说到底,龙椅上坐着哪个人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小老百姓就是为了口吃的而已。什么血统纯正,那是他们追求的事,依我看,血统再正,要是个昏君,也不行。”


    姮妧拉线的手一顿。


    惊蛰雷响后,更为荒唐的事出现了,大抵是民怨沸腾,让小皇帝不甘心被谢长陵比下去,于是他迫切地要建立战功,所以他要御驾亲征。


    此刻草原上的匈奴和马经过一秋一冬的煎熬,正是最体弱的时候,小皇帝有信心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谢长陵带出的将领对他太过忠心,小皇帝迫切地要在军队中树立威信,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出征了。


    未及一个月,大败,十万兵马齐葬黑山。


    盛清得知消息后,直接把信纸撕碎,跳了起来,他要去黑山,替他的兄弟收尸,他还想去刺杀这该死的皇帝,他更不能理解——既然谢长陵能预料到小皇帝是个没有才干,荒淫无度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都还给小皇帝。


    盛清思来想去,把一切都怪到了皇帝,太傅还有百姓的头上:“都是他们一口一个说大司马是乱臣贼子,一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他转过头,冲着姮妧:“喂,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姮妧道:“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介平女,难道还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盛情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是想让你替大司马鸣一句不平而已。”


    姮妧沉默了好久,才道:“我更可怜百姓。”


    大周兵败,匈奴趁机兵临城下,要求大周和亲纳贡,朝廷无能,屈辱地同意了。这次失败,让小皇帝更为暴虐,他再次在大周征兵,如果有大臣胆敢上书反对,他就夷其三族。


    胆大的年轻人宁可纷纷逃上山做山匪,也不愿死得毫无价值,于是官员们为了完成任务,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头都能强行征走。


    盛清再次把信纸搓成了一团,他看向姮妧。


    姮妧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只能暂时搁下针线,问:“信上说了什么?”


    盛清不知该怎么说,过了好会儿,才闷闷不乐地道:“大司马不愿东山再起。”


    姮妧诧异:“你们知道他在哪?”


    盛清盘起大长腿,把自己团在一起:“一直都知道啊。最开始他说要把兵权还给皇帝时,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但反对的也不是很激烈,毕竟大司马只是大司马。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不了解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总是被大司马压制着,什么荒唐的想法都不敢冒一下。”


    “后来计划开始实行了,大家才发现和预料中的马放南山的平和的权力交接不一样,大司马的处境并不好,大家慌了,到处找大司马的踪迹,联系上我……我是为数不多真正知道内情的人。”


    “再后来,他们确实找到了,差点没哭出来,小皇帝天天都在想办法折磨他,他的腿断了,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肤,一直都是血肉模糊的,也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这么痛苦了,他也没有想出来的想法。”


    “他们也把外面的消息递进去了,但大司马并不在乎。他说,我都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是死是活,还会在乎其他人吗?”


    姮妧沉默地听着:“小皇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接二连三地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可能也是被他刺激的。”


    多年的敌人一朝囚于自己手中,姮妧可以想见小皇帝是多么扬眉吐气,他想要报复,彻底地折断谢长陵的傲骨,让谢长陵跟狗一样跪在自己脚边。


    可是,一个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征服的。


    小皇帝一定在谢长陵身上感到了浓重的挫败感。


    盛清不满:“那是小皇帝肚量小,这也能怪到大司马身上去吗?”


    “我只是在分析……”姮妧算是服气了,盛清真的太崇拜谢长陵了,一点都听不得别人说谢长陵半句话的不好。


    但她不说话了,盛清又不开心了。


    姮妧道:“直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盛清道:“大司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关心其他百姓,但他唯一过问过的就是你。”


    姮妧手一紧:“我?”


    盛清大声:“是啊,就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大司马问你如何了,我都不敢说你有多没心没肺,转头就把他抛在了脑后,只好绞尽脑汁地写了点东西上去,然后一眼被大司马看穿。他说,你才不会在乎他呢。就连去找林老婆子的那次,他都不信。”


    “哦……”


    盛清激动:“哦?只是一声哦吗?”


    姮妧道:“那不然你还想要我有什么反应?难道你以为我能说服谢长陵振作起来?”


    盛清的表情告诉姮妧,他就是那么想的。


    “你在想什么?”姮妧并不认可,“我哪有那么重的分量。谢长陵之所以过问我,只是因为我也是被他戏耍的一分子。”


    盛清道:“总要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姮妧坚定地认为盛清的想法是天方夜谭,双方吵了半天,谁都说服不了彼此,最后不欢而散。


    这对于两人来说是常态了,因此姮妧也并没有把这次的争吵放在心上,她是万万想不到只是睡了一个觉,次日她就在衙门醒来,脑门上就贴着八字墙上那张缉拿布告。


    县守与衙役绕着她,团团一圈,将她围在了内,揭下了那张缉拿布告,仔细比对眉眼后,欣喜若狂。


    县守赶紧吩咐人:“快,车马准备,去长安,晋升的机会来了,若我明日做了郡守,好处自然少不了你们!”


    姮妧镇定地抬头,就看到了蹲在梁上,正冲她挤眉弄眼,十分得意的盛清。


    姮妧:……


    谢长陵,你知道你的属下总是那么自作主张吗?


    第53章 53


    ◎小皇帝对姮沅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大约是得了什么嘱咐,姮沅一路上既没有被当作囚犯,也没有被刻意刁难,相反押送她的卒吏对她相当客气,好像她上的不是什么通缉单,而是贵宾的请帖。


    客栈里,姮沅站在房间中央,仰着头看梁上君子:“这究竟怎么回事,皇帝究竟为什么要拿我?”


    盛清就盘在梁木上,但他装聋作哑惯了,两眼一闭,就当睡着了,没听见姮沅的问话。


    把姮沅气得咬牙切齿。


    不愧是谢长陵,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兵,他手底下的人跟他就一个德行,独断专横,霸道独裁,听不进人话。


    “等到了长安,我总要……”姮沅虽然这么想着,却也迷茫,到了长安,她的前途未卜,她能把盛清这个混账东西怎么样


    呢,盛清武功好,她捉都捉不住他。


    很快,就到达了长安。


    从昨日开始,盛清就没有再出现,似乎打算由着姮沅自生自灭了。


    姮沅没办法,只好任着那群人将自己洗漱打扮了番,被送进了阔别许久的皇宫。


    上一回来到这里时,长安的主人还是谢长陵,中宫娘娘还是那个出身卑贱的农女,不过几个月,却已经物是人非。


    姮沅随着宫人徒步进入皇宫时,为宫内的铺张浪费感到震惊,绫罗绸缎扎出的宫灯用过一夜就要替换,即使是白天,灯盏内也染着长明烛火。


    小皇帝正在东朝堂,这个自古以来在都是君臣研讨政务的地方,此刻也充斥着妃嫔们的笑声,她们聚在一起,相互用玉簪击打,比较谁的簪子最好,还有人专门撕裂帛布,就是为了给小皇帝听个响。


    真是足够荒唐的。


    姮沅想起这一路来看到的那些民不聊生,因为小皇帝还要御驾亲征,不少百姓连田都抛弃了,纷纷躲上了山,他们偶然撞见个成年男丁,那男丁立刻就跟兔子一样仓皇逃走。


    小皇帝在乎吗?


    他一点都不在乎,还在这儿自得其乐地玩着游戏。


    “大司马夫人来了?”小皇帝听着裂帛声,也有些腻烦了,正打算找点新的乐子,就看到姮沅被带了进来,他眼前一亮,立刻坐了起来。


    小皇帝从前在前皇后的宫殿内见过姮沅,那时候的姮沅总是低着头,很羞怯软弱的样子,小皇帝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她的长


    相,只记得她有着纤细的身子,和柔白的脖颈。


    可是当谢长陵安排了人救走了姮沅后,小皇帝对姮沅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他是一直都知道谢长陵是很宠爱这个姬妾的,却也没有想到谢长陵能宠她宠到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地步,他的好奇心一下


    子就被挠了起来,他想知道这个姮沅究竟美成了什么天仙模样,才能让谢长陵这样喜欢。


    小皇帝迫不及待道:“走上前来,抬起头来。”


    这个要求让姮沅感到不是很舒服,因为她听从了小皇帝言语中浓厚的寻欢作乐的戏谑意味,可是他是皇帝,姮沅没有办法和他对着干,于是姮沅依言向前,抬起了头。


    第一眼,小皇帝是失望的。这倒不是说姮沅不美,只是没有美得超脱小皇帝的想象,看上去似乎不值得谢长陵为她做那么多。


    但这毕竟是谢长陵的女人。


    自从谢长陵自投罗网,小皇帝就剥夺了他的一切,权力,金钱,家人,存在感,健康,成功地把权倾朝野的谢长陵变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可是,小皇帝从未在谢长陵那感受过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不明白谢长陵几乎失去了所有,只留着一条命残喘着而已,谢长陵凭什么还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大败的那段时间,小皇帝的心情几乎压抑到了极点,军队里好像所有人都在说,如果大司马还在就好了,要是大司马还在,怎么可能会输?


    他怒气冲冲冲进牢笼里,要把谢长陵拖出来折磨,谢长陵看了他眼,就笑了:“看来输得很惨。”


    谢长陵足不出囚牢,就能知晓天下事。


    小皇帝恼羞成怒,他大吼:“区区阶下囚,哪来的资格评议军务。”


    谢长陵慢悠悠地说道:“虽是阶下囚,却也是以一人之力倾覆一个朝代。”


    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好像王朝的兴亡皆在他手里。他才是王朝的主人。


    小皇帝被这话刺激得在囚牢里发了通大疯。


    他疯狂地想,他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掌管生杀大权的皇帝,谢长陵算什么东西,他总要让谢长陵跟狗一样跪在地上求饶。


    可是,他都拿走了谢长陵的权力、金钱、家人,谢长陵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究竟还能怎么样在谢长陵的心上捅刀子?


    小皇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姮沅。


    若叫谢长陵知道,他要了他的女人,谢长陵不得发疯。


    小皇帝只要幻想一下谢长陵疯狂却又无可奈何的绝望模样,就觉得心情愉悦,那处也有了些兴致。


    小皇帝抬手挥退了一众妃嫔,反而把姮沅叫到了身边:“到朕身边来。”


    姮沅脚步未动。


    她不是没想过小皇帝缉拿她的目的,她以为最惨不过作为谢长陵的眷属,被投入大牢受尽折磨,却没有想到小皇帝对她动了这个念头。


    好恶心。


    原来所谓皇家风范,是这么个风范。


    小皇帝见姮沅久久未动,起身道:“怎么,这是害羞了?别害羞,朕又不会亏待了你,只要你好好地伺候了朕,朕立刻封你做个嫔。”


    小皇帝刚绕过桌案,姮沅便忙道:“回陛下,妾身侍候过两位夫君,已是残柳之躯,恐怕玷污了陛下。”


    小皇帝道:“朕不介意,你能把谢长陵哄得高兴,说明你在床上确实有些本事,朕想见识一番。”


    姮沅面红耳赤,为小皇帝的无耻感到愤怒。


    这个狗皇帝。


    姮沅暗骂了声,眼见着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向她伸出了手,姮沅心一横,道:“陛下,妾身的意思是,妾身前后侍奉过两个男人,他们都死了。这说明妾身命里带煞,幼时克父母,长大了克情郎,若陛下碰了妾身,保不齐就是下一个。”


    小皇帝的脸色变了,他犹豫着:“朕乃真龙天子……”


    姮沅道:“陛下说的是,陛下是真龙天子,或许能挡住妾身的煞气。”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反而不敢碰了。


    万一呢?


    他虽是真龙天子,可也没阻挡住大周败于匈奴啊,这说明他的龙气还是薄弱的。


    这也是为什么小皇帝现在疯狂地重新妃嫔,那些道士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补足他被谢长利夺去的龙气。


    ——有其父必有其子,小皇帝也走上了先帝的老路。


    小皇帝收回了手,却也不想被姮沅看不起,便道:“朕对失贞的女人没有兴趣。”


    他叫来了个太监,把姮沅带了下去。


    姮沅松了口气。


    走在倒春寒的凉风里,她的后背出了层薄汗。


    姮沅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宫殿里,宫殿偏僻却不冷清,里面还住着被废了皇后之位的阿暖,还有被纳进宫的王薇。


    姮沅进去的时候,王薇正挽着袖子打井水,叫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干这个,王薇苦不堪言,但这个破破烂烂的宫殿缺少奴婢的伺候,如果她不干,就没有水喝也没有办法沐浴,王薇只能忍着辛苦咬牙干着。


    她刚成功提起半桶水,就与姮沅四目相接。


    姮沅一愣,差点为小皇帝的睚眦必报的荒唐笑出了声。


    王薇也一愣,她厌恶地道:“这里可没有你住的地方。”


    提着水桶怒气冲冲地进了屋,把殿门关得震天响,一下子就把阿暖惊动了出来,她看着姮沅,也不意外,也没同情,只是冷嘲热讽了一句:“现在后悔害了谢长陵了吗?”


    她没有回答,因为骂了皇帝就是要杀头的大不敬之罪,姮沅还没活够,不想死。


    她只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贵妃呢?”


    能被姮沅提起的贵妃只有一个,阿暖道:“她被贬为宫女,留在皇帝身边。”


    皇帝竟然没有把她下狱?


    姮沅想了一下,按照皇帝的扭曲心理,留着谢十七娘子,大约是为了时刻折辱谢家贵女。


    她点点头,踏步进宫殿。


    她刚才观察过了,按照王薇进去和阿暖出来的方向,这里还有一处宫殿是空着的。


    阿暖道:“你就不问问谢长陵被关在哪里?”


    姮沅诧异:“你知道?”


    她看着那么落魄,不像是能知道这种机密事的人。


    阿暖嗤笑了声:“别看我现在就是个冷宫里没人理睬的妃嫔,可陛下舍不得我,无论晚上宠幸多少个妃嫔,后半夜他总要来我这儿,不然他就睡不着。”


    她笑着,脸上冷冷地带着嘲讽。


    她变了很多,姮沅还记得第一次在行宫撞见她时,觉得她是只很容易受惊的小白兔,可是现在她的面庞冷硬,再无自卑怯懦,只有厌烦和仇恨。


    姮沅默了一下:“不感兴趣。”


    阿暖怔了一下,道:“谢长陵为了你什么都放弃了,你居然连他的生死都不屑于过问?”


    她激动起来,不明白姮沅怎么可以这么不知好歹,那些她难以企及的东西对于姮沅来说就这么不值钱吗?那么她这么久的辛酸苦楚又算什么。


    阿暖扳着姮沅的肩:“你知不知道谢长陵早就知道了你和皇帝的计划,他是为你而赴死,他不仅不怪你,还给你安排了退路,皇帝连夜派人搜寻都没找到你。他对你用情至此,你怎么还可以无动于衷。”


    姮沅道:“是我逼他这样对我的吗?”


    阿暖没料到姮沅竟然能说出这般没心肝的话,她怔住了,由衷地为谢长陵不值。


    姮沅道:“他对我好,我就一定要接受?你怎么不问问那些所谓的好,是不是我想要的?我是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之前还那么恨谢长陵,现在却反过来为他鸣不平,我看你才是后悔的那个。”


    “是啊,我后悔了。”阿暖大声说,“我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最喜欢的是谁,原来看到他受苦受难,我一点都不会高兴,所以我后悔了。”


    她咬牙:“也不知道谢长陵看到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会不会后悔!”


    第54章 54


    ◎“谢长陵,你现在是在跟我撒娇吗?”◎


    姮沅没理会阿暖的疯言疯语,绕开她,走进了蛛网爬满的偏殿。


    满目灰尘破败,好歹还有笤帚簸箕木桶可用,姮沅就沉默地干起活来。王薇一直闭门不出,阿暖站在檐下,看会儿封闭的天空,再冷冷地看会儿姮沅。


    晚饭时膳房送来一个简陋的手提盒,里面只有两道冷菜三碗米饭,虽是糠咽菜,但好歹没有馊,姮沅刚要提筷吃,阿暖与王薇就各自端走一碗菜,只留个沉重的关门声给她。


    姮沅坐了会儿,让自己稍微冷静了点,然后起身抬脚踹开殿门,冷宫殿门没有锁,又年久失修,她那点小力气也能轻易把殿门推开,王薇正拨着米饭食不下咽,一看姮沅冷着脸踹开她的门,王薇气死了,正要开口骂人,姮沅就把袖子撸起来。


    “你也知道我是个贫女,在家时什么粗活没干过,这手力气大得很,保证能把你脸扇肿,你要试试吗?”


    王薇看着她高举起的手掌,竟然欺软怕硬起来,姮沅不客气地拨走半盘菜,又去阿暖那,阿暖以为她是来抢菜,昂首挺胸起来,姮沅是贫女,她也是,她手上还有茧子,打人可疼。


    结果姮沅就在门口看了她一眼:“既然晚上还要侍寝,这是个力气活,就不跟你争了。”


    阿暖鼻子都快被气歪了,明知道她不喜欢小皇帝,后半夜的侍寝对她来说就是噩梦,姮沅还要这么刺激她,真是其心可诛,阿暖假作纸老虎:“我可是唯一一个可以接触陛下的人,你想好了再说话。”


    姮沅都懒得理她:“你要真有本事,先把自己从这里捞走吧。”


    她回了刚打扫出来的偏殿,吃了饭,刚放下筷子没多久,小皇帝就来了。


    他从不在前半夜出现在这儿,就算后半夜来也是悄没声息的,好像让别人发现他还贪恋着一个贫女的身体是件极其丢脸的事。


    王薇与阿暖磕头接驾完,都想不明白。王薇暗骂姮沅是狐狸精,勾完谢长陵勾皇帝,当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而阿暖则是又酸又妒,她其实也没那么喜欢谢长陵,她只是单纯嫉妒姮沅好命,视她为棋子的人珍视姮沅,拿她当玩具的人此刻对姮沅有兴趣,同样是贫女,为什么只有她一次一次地被人弃如敝屣?


    在两个女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宫女已将华服珍宝流水般送进姮沅的寝殿,敛眸伺候她换完衣服,小皇帝一看,经过这么个打扮,姮沅确*实有了点宠妃的样子,他高兴起来了,手一挥:“走。”


    姮沅叹息。


    小皇帝比她以为得还要沉不住气,亏她还做了在这里久居的打算。


    小皇帝非要姮沅和他共乘一车,他的身上有很重的熏香,关押谢长陵的牢房潮湿阴臭,他每次去之前都要吩咐人用重香,若姮沅跟他坐久了,一定能染上这香味。


    因为姮沅的不祥之语,小皇帝不愿亲近姮沅,但他也希望两人暧昧些,最好能把谢长陵气死。


    小皇帝道:“冷宫不好过吧,乖乖配合朕,叫朕满意了就给你换宫殿。”


    原来这小皇帝还知道以利诱之,瞧他刚见面就想宠幸姮沅的狗样子,姮沅还以为他自恋地认为只要他发了话,什么人都能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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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姮沅腹诽着,面上还是应了他。


    小皇帝兴致越发起来,竟然开始哼起歌,姮沅听了,听出这是农家的节气歌,大概是阿暖唱给小皇帝听过。


    小皇帝没和姮沅说谢长陵被关在哪,处境究竟如何,姮沅尽管早有猜测,但是当姮沅从假山山洞里的隐蔽门走过,踩下又窄又深的甬道,看到角落里那个被腕粗的锁链锁住,浑身是血的身影时,姮沅心里还是一颤。


    谢长陵就在那。


    可姮沅还是难以相信他竟然就是谢长陵。


    即使隔着些距离,姮沅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沉沉死气,像是死活都投不了胎的男鬼,幽怨地居在阴湿的角落里。这个地牢很狭小,小皇帝带她进来的动静挺大,却仍旧没有引起谢长陵的注意。


    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他懒得抬头。


    小皇帝拍了一下掌:“谢长陵,你瞧瞧,朕今天给你带来了谁?”


    谢长陵仍旧没有动静,姮沅都怀疑他已经死了,小皇帝忽然把她推了过去,姮沅踉跄地扑在谢长陵身上,她抬头,与芜杂的黑发发隙里与谢长陵古井无波的眼对视。


    继而,死水般的眼眸泛起惊涛骇浪:“你怎么在这儿?”


    就在谢长陵伸手触碰姮沅,去感受她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时,小皇帝扯着姮沅的腰带,故意亲昵地把她拦进了怀里,他大笑起来:“谢长陵,想不到吧,你的女人现在是朕的了,她的滋味确实不错,怪不得你这般宠她呢。”


    姮沅犹豫了下,不知道她是该顺从还是挣扎。顺从的话小皇帝肯定很满意,但万一盛清不满意怎么办?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谢长陵已暴喝:“放开她!”


    腕粗的锁链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以她的姿势看不到谢长陵,却看到火舌舔亮的墙壁上,那困兽般激烈的身影。


    小皇帝欣赏着谢长陵,这么久了,他终于踩中了谢长陵的死穴,既然如此,就怨不得他下狠手,非要让谢长陵痛不欲生了。


    就在这时,姮沅感觉自己的腰带似乎松了一下,她不可置信,有她前言在先,小皇帝竟然还敢打她的主意。不,他只是想折磨谢长陵,并不需要直接碰她……


    姮沅领悟到了小皇帝的龌龊用意,立刻挣扎起来,她推开小皇帝,小皇帝没想到这时候姮沅竟然还敢推他,还真被推了个踉跄,他恼羞成怒,就想甩给姮沅一个巴掌,结果竟然落了空!


    小皇帝吃惊地看过去,随着一声锁链坠地的巨响,那原本钉紧铁环的墙体竟然塌了一小块,谢长陵用自由的那只手把姮沅死死地抱在怀里,血液从他的腕骨渗透进了姮沅的衣衫。


    “你!”小皇帝后退了一步。


    他亲自吩咐铁匠打的锁链,自然知道这锁链有多重。他想当然地以为有这个东西就能困住谢长陵了,毕竟过去这么久,谢长陵死气沉沉,任他怎么折磨,都一声不吭。


    可是现在的谢长陵怒目而视,就算脸上满是血污,也不减他的威严,狭长凤眸里俱是冰凌,那样子竟然比龙子龙孙更有真龙的模样。何况小皇帝很清楚谢长陵身上究竟断了几根骨头,流了多少血,这些都没有叫他屈服,他仍旧稳当地站着,以这副破损的身体毁了困他的牢笼。


    怎么会这样?


    小皇帝想不明白。


    他费尽心思去踩谢长陵的痛楚,是为了看他痛哭流涕地求他,而不是反过来威胁他。


    小皇帝:“你反了天了,一个区区阶下囚,竟敢命令朕,来人……”


    他吩咐了一半,突然想起侍卫都被留在上面了。


    最开始小皇帝是带侍卫来的,他也想让别人看看谢长陵虎落平阳的狼狈样,但谢长陵看了眼就说他胆子小,都不敢一个人见他,小皇帝经不起激将,就不带人下来了。


    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被谢长陵牵着鼻子走,小皇帝更是生气,他说:“姮沅,还不到朕这来,难道你也想留在这里陪他吗?”


    姮沅一直被谢长陵抱着,贴得近了,她感受到谢长陵身上确实没什么好肉了,她不怀疑自己衣服上的刺绣都咯得谢长陵浑身疼痛,就像被荆棘扎了个对穿那样疼,可是他还是那么紧得抱着她,好像一点也不疼一样。


    姮沅又叹息了一声。


    她最近真的叹了太多次了。


    她说:“我不走,我愿意留在这里陪他。”


    谢长陵固然不是好人,但小皇帝更不是,就当是为了黎民百姓吧。


    姮沅闭上了眼。


    小皇帝被气走了,但走前还是虚张声势地留下一句:“你总会求朕的。”


    真像是个任性的孩子。


    可江山社稷就在这个任性的孩子手里,黎民百姓还仰仗着这个任性的孩子,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龙子龙孙?


    姮沅嘲讽一笑,她的脸就被谢长陵捧了起来,谢长陵看到了她的笑,一顿,他没问什么,却已经猜到来龙去脉了:“是盛清?”


    他手下什么水平他心里有数,盛清若不可靠也不会被他留给姮沅,他留下的退路也足够安全,若不是被背叛,姮沅不可能被蠢货皇帝捉住。


    唯一的解释就是盛清自作主张,出卖了姮沅。


    姮沅嗯了一声,又解释:“小皇帝太荒唐了,我看百姓水深火热的很不忍。”


    那看到他这副模样,是否也有不忍呢?


    谢长陵想问,却不敢问出口。


    他被姮沅推开,看着姮沅皱眉在地牢里逡巡了一圈,费尽力气踩扒拉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说:“他们通常什么时候与你通信?”


    又说:“盛清心疼你,也心疼黎民百姓,如果你不应,我就算这次走了,下次还会被逮进来。”


    她没关心过谢长陵一句。


    即使他浑身都是伤,跟个男鬼一样,虚弱苍白,她脸上也没露出什么心疼的表情,言语间俱是剖陈要害的冷静。


    谢长陵只听出来她不愿再被卷入其中因此才绞尽脑汁劝他反悔的小心机。


    谢长陵笑了一下:“你可以杀了我,杀了我,他们就会放你走,我也解脱了。”


    姮沅一怔。


    谢长陵笑得轻松,盘膝坐下,唯一的锁链在身侧哗啦作响:“反正我也是一心求死,你继续做你想做很久的事吧。”


    姮沅抬眸,凝视谢长陵许久,然后不确定地问:“谢长陵,你现在是在跟我撒娇吗?”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这个,感兴趣的可以收《夺妹》


    国公的爹,公主的娘,谢玉蛮的前十七年过得可谓春风得意。


    直到那个失踪多年的真公子回来了,玉娘才知自己是个假千金。


    晴天霹雳。


    纵然国公夫妇看在多年的养育之情上,愿意继续养她到出嫁,但谢玉蛮在长安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情投意合的未婚夫退婚、素日要好的手帕交避她不及、往日敌对的小姐更是当面羞她辱她。


    怎么办,难道真要回乡下随便找个乡绅嫁了吗?


    谢玉蛮捏着手帕纠结再三,把目光投向了才刚归家不久的谢归山。


    流落在外的谢归山自小在土匪窝子长大,后又参军入伍,杀过人头滚滚,练得一身腱子肉,目锐如星,加之脸上一道刀疤,行动间杀气十足。


    谢玉蛮忍着惧意给他缝衣裳,送点心,上药,还替他挡了长安城里那些流言蜚语。


    她勉强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在男人似要吃人的灼灼目光中落荒而逃。


    呜呜呜,嫁乡绅就嫁乡绅,总比被人当盘点心吃了好。


    *


    在外流落多年的谢归山虽一身匪气,难容于长安高门,但战功赫赫,又有家世傍身,一时之间官媒人纷纷上门,就怕榜不上这新贵。


    谢归山却一概不见,长安人只道他眼高于顶。


    /:.


    却不知他正把谢玉蛮堵在假山前,耐着性子哄她:“真舍得回去?是绫罗绸缎穿得不舒服,还是金簪银饰不好看?”


    “昨日刘小姐伙着你那傻x前未婚夫那般嘲你,也不报复了?没了我,你可没处借势了。”


    “赶紧把那小白脸踹了,他那白斩鸡一样的身材,有我会伺候人?”


    腰间大手炽热,仿佛能融化单薄的罗衫,谢玉蛮怕极,小声请求道:“那你得保证,以后别欺负我。”


    谢归山舌顶腮帮,笑:“那可不行,好妹妹,哥哥饿久了是会疯的。”


    第55章 第55章


    ◎“我跟你走。”◎


    “我没有。”谢长陵低着头,不肯多说,大抵也是被自作多情臊的,姮沅何尝会在乎他的性命,她巴不得他死了,才得自由,“我在点你。”


    姮沅看着谢长陵,他不看她了,躲着她的眼神,好像又想恢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姮沅想了会儿,道:“但我不想你死。”


    谢长陵猛地睁开眼看向她,不可置信的样子。


    姮沅低声道:“百姓们太可怜了。”


    好义正词严的理由,充满了大爱不占任何的私情,可就算这样又如何,谢长陵还是欢喜疯了,他反反复复地将那六个字回忆着,怎么也回味不够:“你再说一次?”


    姮沅:“……”


    她站起身:“所以你愿意和盛清他们走了吗?”


    谢长陵一听这话,神色又恹恹起来了:“走?去哪儿?”


    姮沅吃惊:“我都不要你死了,你还真想在这里等死?”


    谢长陵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是雄鹰收紧的羽翼,他道:“活着又如何?人人都有奔头,偏我没有,没意思极了。”


    若在平日,姮沅就会觉得这是一句冷嘲热讽,可经过这半年,看着谢长陵果真推倒大厦,让自己身陷囹圄,置苍生不顾,置家人不管,姮沅对他的冷情冷性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她也就知道谢长陵是在说真话。


    一个没有人生追求的人是空洞的,何况谢长陵连普通人健全的七情六欲都是残缺的,所以他只想求死。


    这就难办了。


    姮沅皱着眉看他:“那怎么办?”


    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盛清觉得她可以劝服谢长陵,可就算姮沅了解了谢长陵的过去,仍旧觉得棘手。谢长陵的心病不是一两日造成的,早错过了最佳的疗愈期,现在的谢长陵心智健全,很懂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后果,但他仍旧这么做了,那么


    多人的性命都没有把他拉回来,姮沅不觉得自己的分量会比那些人重。


    谢长陵也在看她,他轻声说:“盛清不是让你回到我身边了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勉为其难答应盛清。”


    姮沅哈了声,她直抒胸臆:“谢长陵,你不会真的有病吧?”


    河清海晏的太平,黎民百姓的性命,在谢长陵眼里,竟然轻如草芥。


    姮沅道:“谢长陵,天下百姓在你手里究竟是什么?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狗吗?”


    谢长陵嗯了声。


    姮沅的胸膛剧烈地喘了起来,她差点想扇谢长陵一个巴掌。


    在这之前,她也觉得谢长陵过分,但没有人能要求一个病人正常,就像百姓供奉着皇帝却不能要求每个皇帝都是贤君一样,这都是命,可是现在谢长陵竟然只要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姮沅本人的意愿暂且不提——就愿意出面平四海,姮沅就觉得他太过分了。


    但凡他之前说一声,她或许就不会跑了。这么一想,明明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在那个位置上坐过一天的姮沅,觉得自己手上满是鲜血,她眼前掠过那些惨死的百姓,无家可归的百姓。


    她肋骨疼,手在颤抖。


    谢长陵轻笑:“你也在怪我?”


    他往后一靠,轻松写意的姿势:“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按照他们的意愿拨乱反正而已,让真正的龙子龙孙登上皇位还有错了?我被骂了那么久的乱臣贼子想临死前给自己搏个好名声,很过分吗?”


    姮沅:“你明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样的德行,你可以阻止他的,你没有阻止。”


    谢长陵:“我知道,天下人知道吗?就算天下人知道,他们会停止对我的口诛笔伐吗?在他们看来,我就挟天子以令诸


    侯,他们为了权名会像狗一样咬住这点,直到把我咬死,换得他们的利益。既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贤能?我欠他们的?他们不是觉得自己有本事,合该占据高位,那就让他们去,我成全他们。”


    他冷冷地说。狭长的囚牢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回音壁让余音不绝,真跟怎么也死不干净的男鬼一样。


    姮沅沉默了。


    谢长陵翻了个身:“我不逼你,你自己想,但你要知道,若叫我从这里走出去,天下如何先不论,至少你是只能跟我死在一处的。”


    姮沅说:“其实这半年有很多人都在念你的好……”


    谢长陵闭着眼:“哦,车撞南墙了才知道拐弯。”


    姮沅不说话了。


    她没办法劝谢长陵太多。


    他是个自私的人,姮沅当然可以骂他,可是又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办法逼每个人都能做到大爱无疆,毕竟无私本就是个非常反人性的美德,否则无私大爱之人也不会被人尊敬夸奖。


    姮沅不会理解谢长陵的冷漠,就像谢长陵也不会理解她的心软一样。


    可谢长陵知道该怎么利用她。


    这是太过擅长换位思考的姮沅做不到的事,所以她总是在为难。


    过了会儿,她问道:“如果你对我失去了兴趣,又觉得没有意义了,那你会不会接着把黎民百姓推向深渊?”


    谢长陵说:“我想不到会有那一天。”


    这句话就说得很重了,和把姮沅放在架子上烤没区别。她当然可以拒绝,可是往后看到每一个挣扎求生的百姓,她的良心真的可以安生吗?


    姮沅不敢赌,这是没有回头路的赌局,姮沅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她赌不了那么大的。


    她闭着眼说:“等他们来了,我跟你走。”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内心空了一下。体内有什么在叫嚣着让她反悔,收回这不成熟的话语,可是她的嘴巴又紧紧闭着,好像能猜到她一定会后悔一样,先自己堵住了自己的退路。


    姮沅感到谢长陵靠近了,那么浓郁的血腥气,让她几乎想要躲开,但她还是忍耐了下去,这次谢长陵没有抱她,而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铁链哗啦作响,他说:“往后除非死,你都不得反悔。”


    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姮沅反悔了,谢长陵会杀了她。


    她睁开眼,看着谢长陵:“嗯,如果我反悔了,就让我去死。”


    反正强颜欢笑的日子,她不是没有过过,她有经验。


    姮沅这样想着。


    谢长陵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姮沅可以看到因为距离太远,那条铁链拉得很长,绷得很紧,因此一直磨着谢长陵手腕上的骨头,但饶是如此,谢长陵也宁可坐在她身边,不愿让自己轻松点。


    姮沅不理解他的这种执着,也不想理解,她只是很久没有和谢长陵单独又长时间地待在一起了,尽管现在谢长陵是只困兽,但困兽犹斗,姮沅还是会不自在,有点怕他,于是她主动开始聊外面的局势,想要转移各自的注意力。


    谢长陵听着,偶尔会插两句嘴,姮沅发现他这几句不仅补全了她这个身份见不到的那些明争暗斗,而且也帮她梳理了条理,让她知道接下去究竟该怎么讲。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头一次,姮沅与谢长陵在一起没有冷场。


    然后她听到头上传来了开关拨动的声音,一缕烛光倾泻了下来,是盛清的声音:“主子?”


    姮沅看着谢长陵,谢长陵懒散地道:“带够人了?”


    盛清愣了一下,长久地都没回话。


    谢长陵道:“我现在走动不了,没带够人就回去叫人。”


    盛清差点激动地叫出声来,他想过姮沅有可能能劝动谢长陵,却没想到她真的成功了,而且还是用那么短的时间!


    他激动地转头就跑,差点没在山洞里一蹦三尺高,把自己撞个眼冒金星。


    姮沅看向谢长陵,她本意是想指责谢长陵,瞧瞧属下这开心疯的样子,再看看主子这不负责任的样子。


    谢长陵却道:“放心,等稳定下来就罚他。”


    姮沅没吭声,若盛清是为百姓着想,虽然被他坑害,姮沅还是会为他求情,但显然盛清不是。


    没过一会儿盛清就去而复返,一个身高体壮,面生的壮士先下来把谢长陵背了上来,姮沅赶紧跟上,谢长陵和壮士已经不见了,盛清还在等着她,看她就嘿嘿傻笑。


    姮沅没好气道:“你等着,我定然叫谢长陵把你罚死。”


    盛清摸着后脑勺满不在乎道:“只要大司马能回来,就是要我死,我也同意。”


    姮沅:“那么忠心?”


    盛清和她说不清:“也就你觉得大司马不好。”


    过去的时间里,盛清为了说服她当然和她说过不少谢长陵体恤下属的事,那种能把盛清感动得哇哇大哭的事,在姮沅看来都是虚情假意的惺惺作态,是为了哄骗盛清为他卖命的裹着蜜糖的砒霜,为此盛清和她据理力争。


    盛清说:“你怎么就认定那些虚情假意里没有一丝真心?至少大司马连家人都放弃了,却给我们这些近侍留了活路。”


    姮沅就讽盛清是个缺爱的人,这么点分不清真假的好意都能让他肝脑涂地,盛清嘟囔了句:“我是的话,大司马也是,否


    则我还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给你留后路。”


    姮沅当时就愣住了。


    一直到被盛清背着翻出皇宫的这个夜晚,姮沅也都还没想明白。


    不过她也不必想明白,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想不明白,形势会替她做出选择。


    到了会合的地点,看上去像是一栋酒楼,姮沅在京中时就不怎么出门,也认不出这是哪什么酒楼,盛清一背着她进去门就被锁了,那个面生的壮士坐在外头,除他之外,还有七八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壮士,他们齐齐看向姮沅。


    其中一个说:“大夫正在医治大司马,待会儿等大夫出来了,你就去伺候他。”


    姮沅认得清楚自己的身份,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那人接着说:“往后我们都会看着你,绝不会给你逃跑的机会。”


    他说这话时凶神恶煞的,姮沅顿时有种误入匪窝的良家妇女的感觉。


    第56章 56


    ◎就算要降伏,也该是她去降伏他。◎


    谢长陵开始接受治疗了。


    大夫给谢长陵开了一堆的伤药,都到了姮沅的手里,姮沅按照医嘱细致地依次序摆放好,然后用托盘端着走了进去。


    室内帷帐垂落,谢长陵半坐在床上,他的影子绰绰地投射在帷帐,看来他在地牢里受了大苦,就连影子都是消瘦的。


    大汉看到姮沅,就把帐子挑开,姮沅还没抬步,便听到谢长陵警敏的声音:“谁进来了?”


    姮沅迟疑地停下脚步。


    大汉道:“是姮沅夫人,她来给您上药。”


    谢长陵道:“你把药拿来,叫她出去,我不叫她,不许进来。”


    这什么意思?


    前儿还巴巴地叫她陪着,这才几日就这么快地翻脸无情,不再视她为好不容易求来的宝贝,而是个寻常的听宣才能入的女使。


    大汉来取药的时候,姮沅的脸色很差。


    她巴不得不伺候谢长陵,但也不意味着她愿意被当狗唤来唤去,故而一把药给了大汉,转身就走了。


    盛清在外头抱着剑站岗。


    谢长陵刚安定,就先赏了盛清二十鞭,有血淋淋的伤疤在身上,盛清如今是躺不住也站不住,索性就把站岗的活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姮沅这么快就出来了很诧异,问:“可是少拿了什么东西?”


    姮沅道:“被赶出来了,你主子并不乐意见我。”


    盛清是害她重新落到谢长陵手里的罪魁祸首,姮沅见着他就忍不住要阴阳怪气。


    盛清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不可能,大司马叫你出来估计是怕让你看见伤口伤心。”


    他对谢长陵忠心,总是把谢长陵往好了想,就算让他当面听了谢长陵那驱赶的声音也会是如此,姮沅冷笑了声,转身就找了间空着的屋子住着。


    这地下的屋子不多,但也够容得下所有人,只是没有人给姮沅安排住所,大概大家都默认她会和谢长陵同住。


    姮沅在那他们用来吃饭的屋子里坐了半个时辰,先前在谢长陵屋子里的大汉才来唤她,这回是谢长陵要见她了。


    他不想见她,她得走,他要见她,她就得出现,真是霸道。


    姮沅是不想去的,但身在谢长陵的地盘,这些也都是谢长陵的人,本就由不得她,姮沅只好忍气吞声地去了。


    那遮挡的帷帐仍旧没有撤去,谢长陵倚靠在堆起的枕头上,似乎与方才无异,只是空气中多了浓郁的药味。


    姮沅看着那帷帐:“我有掀开帷帐的资格吗?”


    谢长陵:“你坐外面就是。”


    也就是说,还是将她当作了外人。


    姮沅懒得说什么,找了把椅子坐下。


    谢长陵脸大约是朝向了她,因为声音近了些:“我身上伤重,不好看,我不要你伺候,你也别看我,往后我们就隔着帷帐说话,你住的屋子我也叫人去收拾了。”


    姮沅怔了怔:“方才你叫我出去,是不想让我看到你?”


    谢长陵:“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你我的关系,我从前那么好看你都不喜欢我,现在我受伤了,变丑了,你更加不会喜欢我了。”他摇了摇头,“算了吧,总还有人能伺候我的人。”


    姮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你不是李夫人,我更不是汉武帝。”


    “这是谢长明说给你听的?”谢长陵明知没有谢长明,姮沅这样的采桑女连字都识不了几个,何况知道那么多年前的人物,可他还是很敏感,很想去计较点什么。


    姮沅道:“嗯,我爱听故事,他就给我讲些风流人物。”


    “好了好了,我不想知道这些。”谢长陵不是很高兴地说,他后悔了,他就不该问那一句话,连带着姮沅也开始怀念从前的恩爱生活,更惨痛的是,谢长陵还想起谢长明最后病成那样,姮沅衣不解带的照顾着,都没嫌弃他,而自己呢?连在姮沅前露个面都不敢,只能跟个阴沟的老鼠一样,躲在这帷帐后,偷偷地用目光描摹她的影子思念她。


    他何曾这般卑微过?


    谢长陵咬了咬牙。


    姮沅道:“是你先问的,我不回答你不高兴,答了你又不高兴,真是难伺候。你究竟想怎么样?我是你的女使吗?”


    她连珠炮似地问,没留半点客气。


    在谢长明死掉后,没了死穴的姮沅对谢长陵就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胆大,但现在的她,显然比之前还要胆大。


    有重新落他手的不满,也有再次被他掐住咽喉连逃跑都不敢了的怨气,都说人在无望的时候要么变得麻木,任人摆布,要么就变得特别狂妄不在乎,现在看来姮沅是变成了后者。


    她是没有自杀的勇气,常常还会冒出苟活的念头,但如果把谢长陵惹怒了,落到要被他杀掉的地步也不是不行,总比一辈子都得陪着他好。


    姮沅这么想着,也就不怕了,话说得越来越直白,倒是谢长陵愣了一下,原本只存在回忆中的那些被姮沅伸出伶牙利爪挠上一挠的日子,现在又成了现实,他是真的高兴,顺顺当当地说:“好,那就不说了。”


    好什么好,她是想让谢长陵改了那狗脾气,可很显然谢长陵没理会她的意图,自顾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叫盛觉每日与你汇报我的情况。”


    盛觉就是刚刚为他上药的大汉。


    谁在乎你是死是活,姮沅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是又很快想到这摇摇欲坠的山河还要去谢长陵扶,就不能盼着他死,姮沅只好憋屈地把这话吞了回去。


    她道:“你的伤势,大夫怎么说?”


    她在关心我。


    谢长陵这样想,心里美滋滋的,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现在接上了骨头,起码还得卧床休息三个月。”


    三个月,这么久。姮沅想到小皇帝正在预备的第二次亲征,觉得起码又有数万百姓活不到谢长陵恢复的那天。


    她不忍心。


    姮沅催促着:“那上面的事呢?也要等三个月后才能做吗?岂不是又要死很多很多的人。”


    谢长陵从喜悦中醒神:“我还病着,你就要我去跟小皇帝斗?”他不高兴了,“真应该让你看看我伤得有多重,盛觉那样糙的男人看到我的伤都哭了,独你最狠心。”


    姮沅没回这嘴,因为她被谢长陵说中了,只要谢长陵不死,她真的不在乎他伤多重,有多痛,就想催着他,让他赶紧爬起来干活,他不干出点成绩,给她眼前悬根胡萝卜,姮沅不能保证自己能忍耐他多久。


    但她跟谢长陵相处了那么久,也知道他这个人多么自私自利,他只要自己高兴,并不会在乎姮沅的想法,因此姮沅不敢继


    续犟嘴惹他,只能想办法哄着。


    “我没有狠心,”姮沅想了想,“只是若你病着,是不是就要一直藏在地底?起码三个月见不了天日,我大抵受不住的。”


    谢长陵被小皇帝在地牢里锁了半年,什么难受的日子都熬了下来,他却没有这般和姮沅说,只是回忆了下那些痛苦,当初落在他身上时还不觉得什么,但若代入到姮沅身上,谢长陵就一下子觉得不可能忍耐了。


    他叹了口气:“把盛觉叫进来。”


    虽则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疼,但也不是不能忍耐,带伤工作就带伤工作吧,总不能叫她跟了自己,还要受苦。


    这样她会更讨厌自己的。


    姮沅把盛觉传了进去,就进了给她收拾好的房间。这是临时隐蔽的据点,条件算不上好,只能说该有的都有,不过姮沅也不在意,她进了屋后就躲在房门后,用手指在门纱上戳了米豆大小的洞,观察着几个大汉进进出出。


    有几个出来后愤怒地向她的方向瞪过来,姮沅差点以为被他们发现了,要过来杀她,还没等她躲开呢,就有同伴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拖走了。


    现在大概都把她当红颜祸水了,只是一般的红颜祸水都是巴着皇帝享乐,荒废朝政,不像她,逼着主子带伤勤政,跟个惯会剥削长工的大地主一样。


    姮沅想了想也觉得滑稽,就自己笑了笑。


    等那些人都走了,谢长陵就让盛清来叫她,原来是到用饭的时辰了,谢长陵想让她陪他用饭。


    姮沅想到他这回这么听话,就没拒绝。


    仍旧是隔着个帷帐,姮沅吃着自己的两菜一汤,谢长陵的饭不知道是什么,只听到汤匙碰到碗沿的声响。


    只要谢长陵不说话,姮沅就不会主动说话,她对着谢长陵总是沉默更多,大约她总是把谢长陵当作外人,因此不愿将自己的事分享给他听,而对于他的事,又没什么好奇心,也就没什么话了。


    两人相对沉默地吃完饭,等姮沅放了筷子,谢长陵方才幽幽地道:“要想马儿跑得快,不给草吃是不行的,这个道理你懂吗?”


    姮沅擦嘴的动作一顿。


    如谢长陵所说那般,他还是不喜欢强硬地逼迫人,但他会用利益来‘诱惑’人,姮沅要他卖命地勤政,那总要给他点甜头,现在隔着帷帐,他见不到人,碰不到身体,总该叫他听听声音解个馋吧。


    姮沅坐在那儿,听他把盛清唤进来,撤走碗盘,他没再说什么,要姮沅自己考虑清楚。


    只有姮沅自己想清楚确实该低头了,他才能把姮沅拿捏在手里。


    姮沅能感受到谢长陵施加下来的压力。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连爱都不懂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叫自卑。他装模作样地自比李夫人,不过是为了骗人罢了,最好能把姮沅骗得一下子傻了,心甘情愿地蠢兮兮地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不过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姮沅亮出利爪,他自会另换嘴脸,亲手把她冒出的尖爪都拔了。


    这过程中当然会有些疼,但没关系,尖爪数量有限,熬过去就好了。


    姮沅凝视着帷幕,就算隔着这层阻挡,她也能感受到谢长陵打量着自己的目光。


    那是势在必得的目光,像是猎人在看落在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猎物,充满着得意与不屑。


    姮沅默默握紧了拳头。


    她不愿被这样一个人玩/弄一辈子。


    就算要降伏,也该是她去降伏他。


    毕竟她和没有心的谢长陵之间,还是谢长陵更像野兽。


    而一直以来,能被驯化的都是野兽,不是人。


    第57章 57


    ◎她就和谢长陵赌这个。◎


    姮沅吃完了饭就没有走,主动留下来和谢长陵说话。


    话题找得很辛苦,绞尽脑汁后才想起问谢长陵在地牢里过得怎么样。


    肉眼可见的,小皇帝在想办法虐待谢长陵,他的痛苦都在伤口上,姮沅觉得其实不必多问,可谁叫她实在没话可聊,而且这话若开了口,讲述者自然就成了谢长陵,她不必再劳动嘴巴,故而姮沅还是挑了这个话题。


    谢长陵:“你是在关心我?”


    姮沅:“……”


    这个误会着实美丽,她便默认*了。


    谢长陵轻笑了一下,自姮沅见到他至今过去都三日了,姮沅方才想到问他这一句,这关心里究竟藏着几层真心可想而知,但谢长陵也不着急,现在真心是浅,但到底是开了个头,长此以往下来,不怕他不能把姮沅培养成一个柔顺的眼里只有他的小妻子。


    就像她对待谢长明那样。


    早就说过,谢长陵自信能得到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这自然包括姮沅的真心。


    谢长陵简单地回答了姮沅几句,并未说太多。他若是谢长明自然可以趁此机会向姮沅撒娇,讨得她的心疼怜惜,可惜他不是,他在姮沅的心里并不重要,一味地示弱反而会养大姮沅的胆子,再者,他能感受得到,姮沅很不喜欢他的这种自暴自弃。


    大约是因为他的自暴自弃连累了那些与她并无瓜葛的百姓吧。


    姮沅关心素不相识的百姓都强过关心他。


    谢长陵幽幽叹息,心里发酸。


    他说完后,房间又安静了,尴尬的沉默再次蔓延,这意味着姮沅又要肩负起找话题的责任,她觉得这个担子太沉重了,苦思冥想了很久,问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促使你跟我走出了地牢?别与我说因为爱情,你知道这哄骗不了我。”


    这是谢长陵身上唯一能引起她好奇心的事了。


    既然找不到话题,不如问这个,她也并非只会干巴巴地问,还适时地透露出她曾经找故交打听过谢长陵,也和盛清谈论过他,她在暗示谢长陵她曾好奇过他,曾想要了解过他。


    就是不知道谢长陵能不能理解,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有了好奇心,才是二人有了好感,继而相熟的开端。


    姮沅对一个感情淡漠的人不会抱任何乐观期望。


    谢长陵皱起了眉头,他是希望姮沅关心他,了解他,但不意味着他喜欢姮沅背地里去打听他,这给他一种隐私被侵犯的不快感,此刻他看姮沅就有种在看误闯他领地的野兽的感觉,只想把她驱逐出地盘。


    但他没有训斥姮沅,只是道:“婆子多嘴。”


    姮沅听他不悦,怕他找林婆子的麻烦,马上道:“是我求婆婆告诉我,她也是希望你好,才向我透露的。”


    “随随便便将别人不愿揭露的往事告诉旁人,这也叫希望我好?”谢长陵扬起声,他暗恨,“当时就该杀了他们,好戏我自个儿唱了了结了就是,何必再要三两个看客,他们根本不懂欣赏。”


    他这语气失了往日的从容与压迫,倒像是个不悦的八岁稚儿,正在发脾气。


    姮沅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谢长陵急促道:“你在想什么?这般沉默不肯说话,是在抓着时机来剖析我,好掌握我的弱点来讥笑我吗?”


    认识谢长陵那么久,姮沅还是头一次听他这般慌张忐忑。


    姮沅道:“我没有。”她反问,“我为何要讥笑你?”


    “因为,”谢长陵顿了很久,方才不情不愿地道,“我强迫你留在我身边。”


    “哦,你也知道你对我不好啊。”姮沅嗤笑了声,帷帐内谢长陵的脸都要黑了,她才慢悠悠地说,“放心,我虽恨你,却也不会戳你痛楚,我不是那种人。”


    谢长陵听出来了:“你在可怜我?我要你可怜我?我这辈子只输过那一次,在那之后,我把所受的委屈屈辱都找回来了,现在整个谢家都在为当年的选择付出了代价,这样的我,还需要你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姮沅冷静地说,“每个人都不希望被别人戳心窝,我只是记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


    谢长陵不说话了,姮沅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一刻为误会了她而深受歉意。


    谢长陵:“我不信,除非你能拿同样的事与我做交换。”


    姮沅:“……”


    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莫要对谢长陵的品性抱有太大的期待,但还是常常因为谢长陵的薄情寡义而震惊。


    他也是个奇人,放她生路,又为她而活,看上去真的待她如珠如宝,可撇开大事,他又这样与她斤斤计较,只将她当作敌人,不会信她。


    姮沅没好气道:“我最能被人戳心窝的不就是被迫跟了你吗?”


    谢长陵满意了,肯放过姮沅了:“我不想聊这个,你往后也不要再提,再找个话题吧。”


    姮沅抱起手臂往后一靠,眯起眼,打量着帷帐后的身影:“为什么不是你来找话题?难道你对我后面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关心?”


    谢长陵理所当然地道:“你的日子不必你主动说,我也知道,盛清很听我的话,绝不会叫你受苦受冻,也不会让你身边出现其他男人。”


    余下的他也没什么好了解了,左不过是些波澜不惊的家长里短,他对这些素来没兴趣。


    姮沅咂摸着谢长陵的性格。


    他或许天生性子恶劣,但八岁的那件事还是给了他莫大的影响,而他人性中最接近人的那一部分应该就藏在那件事里,否


    则刚才不至于那般警惕。


    因为那部分才是一个人身上最柔软的部分,也是一个人的软肋。谢长陵不喜欢再被交易,自然也不希望被捏住把柄。


    林婆子告诉她那些过往时,结合回忆,姮沅已经有了猜测,现在真实面对了谢长陵,经过几次对话,在她看起来这个猜测基本可以落地了。


    在‘刺杀’谢长陵前,他们曾有过一段谈话,谢长陵很高兴姮沅没有动过交易她的念头。


    再结合谢长明还活着时,谢长陵几次三番设置游戏,鼓动她去交易谢长明,她都没有接受,而在那之后的每一次,谢长陵看她的目光都会更热切一些。


    因此姮沅有个大胆的猜测,谢长陵看中她,就是看中了她的道德底线,她的奉献,她的无害,在她这儿,谢长陵才会有安全感。


    一个不需要靠推翻交易就能得到的安全感。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谢长陵对她的态度那么怪,在大事上,他看重她,是因为想要安全感,而寻常的小事,便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谢长陵因为薄情寡义,不喜外人,故而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与人相处的经验,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与人相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她既然只是个安全感,那这世上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该怎么和安全感生活吧。


    姮沅这么一想,谢长陵在她眼中的形象就变了,那么高大冷漠的一个权臣,内核却还是个八岁的孩子,真是滑稽可笑,又很可怜。


    她双手撑在椅面上,勾起腿,踢了踢,这是她很放松的姿态,从前在家里,在谢长明前,她经常这样,现在她在谢长陵前终于也可以这样了。


    姮沅说:“哦,你不感兴趣,我给盛清绣了什么帕子,缝了什么样的披风,你也都不感兴趣。”


    谢长陵愣了。


    他信任自己的手段,不认为被他的手段调/教出来的盛清能背叛他,于是只想着盛清能防野男人,却没想到盛清就可以是那个野男人。


    他拈酸道:“他没手没脚,还没银子?”


    /:.


    哦,虽然不懂情爱,但占有欲还是很强。


    占有欲强好啊,就怕他没有占有欲。


    姮沅道:“他有手有脚,也有银子,他用银子买了帕子披风,但那又如何,我就想给他缝。”


    “为什么?”谢长陵是真不明白,“你眼光就一直那么烂?一个谢长明还没叫你吃够苦头,现在还看上了盛清?我一句话就能要了盛清的性命。”


    姮沅不高兴他如此蔑视谢长明,高声道:“盛清对你忠心耿耿,在我骂你的时候还几次三番为你说话,就算你心存死志还要来救你,他对你如此好,你竟然这么说他,你有没有良心?”


    谢长陵:“他为我说话是他的职责,他背离我的命令擅自来救我酸什么忠心,我打他二十鞭子都算轻的,等盛觉回来就立刻叫他死。”


    姮沅道:“你让他死,我就死。”


    谢长陵:“谢长明死了,你都没跟着他死,现在倒要跟盛清一起死了,你有脸见谢长明?”


    “无须你为长明叫屈,他知道我是因自责死。”


    自责两个字倒是安抚了谢长陵,他不再说浑话了,只是那双眼隔着帷帐还是要死死地瞪着姮沅。


    姮沅才不管他:“盛清保护我的那段时间很尽心,我跟他相熟,也很满意,之后你肯定顾不上我,我要他继续保护我。”


    谢长陵:“不可能。”


    姮沅:“你想派其他人来也成,我也可以给他绣帕子缝披风。”


    谢长陵是真受不了了:“你怎么那么喜欢给别的男人绣帕子缝披风,你又不是绣房里的绣娘。”


    姮沅:“想知道啊?你刚不是不感兴趣吗?”


    谢长陵:“……”


    他何曾感受过这般憋屈的滋味。


    谢长陵:“你现在可以说了,我会听的。”


    “你乐意听,我也不高兴讲。”姮沅起身,“好了,今天的聊天任务完成,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点卯。”


    谢长陵:“……”


    姮沅出去了,又半探个身子进来,警告道:“别罚盛清,更别杀他,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跟你闹。”


    谢长陵嗤笑,从从容容道:“你能怎么闹?你从前就不曾闹赢过我。”


    姮沅嬉笑:“自杀啊。”


    没有人能失去安全感。


    她就和谢长陵赌这个。


    谢长陵果然没声了。


    姮沅笑眯眯地关上门,转头就看到盛清一脸惊悚地看着她,她没理会盛清,在盛清复杂的目光里轻哼着小调走远了。


    第58章 58


    ◎“你究竟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假装喜欢我?”◎


    顶着谢长陵要吃人的目光,盛清硬着头皮如实道:“当初离开得及,一切身外之物都不曾带上,自然包括夫人送的帕子和披风。”


    谢长陵向后靠上倚枕头:“所以她当真给你绣过帕子缝过披风?”


    盛清并不是很敢承认:“……是。”


    谢长陵冷笑了声。


    盛清忙道:“夫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见我日夜守在院墙上,不分夏冬,因此可怜我。”


    谢长陵冷声:“她是没银子,还是街上没铺子,买不到这些了?”


    盛清:“……夫人心善。”


    谢长陵不说话了,她确实心善,那么恨他,最后杀他还要他亲自动手,那么讨厌他,又能为素不相识的百姓委身于他。


    可是她如此心善,却没给他缝过帕子。


    谢长陵不喜欢这样。


    他问盛清:“她给你缝的帕子是什么样的?”


    这盛清哪敢说,瞧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谢长陵忽然就反应过来了,是了,既然是亲手绣的帕子,那样式必然也是千挑万选,能配得上盛清的。


    谢长陵咬牙:“真想再赏你二十鞭,滚。”


    盛清麻利地滚了。


    次日又到姮沅点卯的时候了,昨夜回去她用纸笔整理了这些年谢长明讲给她听的传奇故事,满满十页纸,从头读到尾,足够她应付完这日的任务了。


    隔着帷帐,谢长陵闷闷地听着耳熟能详的故事,借着目光描摹出的影子可以看出姮沅的头低垂着,目光与注意力都专注在手上的纸页上,没有落到他身上半分。


    真是个小滑头。


    念到第三张,谢长陵终于受不了了,打断了她:“你今日就打算如此敷衍我吗?”


    姮沅才不认:“这里的每个字都是我亲笔写下的,如此用心,算什么敷衍。”


    谢长陵:“可我听过这个故事了。”


    姮沅:“那换一个。”


    她换了一个,是谢长明编写的,谢长陵却是没听过,但也不想听,他道:“还是与我闲聊吧,你给盛清绣的帕子是什么式


    样的?”


    姮沅低着眉眼折纸:“你不是对我的生活不感兴趣吗?想知道就问盛清去。”


    谢长陵憋屈道:“他不敢说。”


    姮沅扑哧一下就笑了。


    谢长陵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在捉弄自己,可是听着这笑声,他没有生气,唇角反而跟着姮沅的笑意勾了起来。


    他道:“你勾着我让我对那段日子感兴趣,你做到了,我现在愿意听了,你可以说了吗?”


    姮沅道:“我不是勾你对那段日子感兴趣,而是想让你对我这个人本身感兴趣。”


    谢长陵沉默了一下:“有何区别?”


    姮沅:“区别很大。谢长陵,你有没有想过,你掠夺的不是一个物品,而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你帮我当作一个物品随意处置了结局时,是不是根本想不到我会给盛清送亲手绣的帕子?”


    谢长陵下意识反驳:“我当然知道你有思想有感情,正因如此,你才会被我辖制,但是……”


    但是什么呢?


    姮沅清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后半句是,他没有想到在他的掌控下,姮沅依然能干出出格的事来。他以为他是把剪刀,能把蓬勃生长的植物修剪成任何一种他希望的样子,却没有料到在下一个春天,植物仍旧偷偷长出了嫩芽绿枝。


    姮沅道:“如今的这个情况我是认了命的,但就算要我跟着你,我的日子也得稍微自由些,是不是?要是总被你当作物品,我得疯。所以,谢长陵,你尝试着了解我,爱上我吧,如果你真的能爱上了我,我能给你想要的。”


    谢长陵道:“我现在就挺喜欢你的。”


    姮沅道:“可是你连了解我过去的兴趣都没有,你究竟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假装喜欢我?”


    其实姮沅真正想质问的是,谢长陵究竟是真的在喜欢她,还是在扮演谢长明的角色假装喜欢她。


    她与谢长明真心相爱过,很懂得所谓的爱是会落实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每一处细节,而不似谢长陵的喜欢,更像是钻研过戏本子,记住了每一个大开大合的起承转合,也把自己的故事演成爱恨情仇,可若戏本子撤走,归到生活中,他没了摹本,瞬时就露了怯。


    姮沅走了。


    留谢长陵独自思考着她留下的话。


    他果然还是被姮沅掐住了咽喉吧,不然她真的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幸好她还不知道,在地牢里谢长陵真正愿意跟她走的原因是,他可以得到一件从未得到过的珍宝,他是个贪婪的人,当时能放下一切自暴自弃也是因为得到太多权力财富,觉得厌烦


    了,可是真心不一样,他没有得到过,很想知道有一颗真心在手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于是他的贪念又被激发了起来。


    人又有了贪念,自然也会有活下去的欲望。


    于是他才从地牢里出来。


    对姮沅好,也是觉得明珠不能蒙尘,得用宝匣好生保护着。爱宝之人怎么呵护珠宝,他便怎么呵护姮沅。


    这些事姮沅都不清楚,也没猜出来,但她有小兽一样的敏感,居然能把两人之间的问题踩对得七七八八。


    谢长陵喜欢掌控别人的心理,却不愿被他人掌控,他抗拒,要反唇相讥,姮沅就冷冷地看着他:“我与谢长明相爱过,我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谢长陵,你没有爱过谁,更不曾与人相爱过,所以你可能不知道,爱这种东西一贯是相互的,你给我一份,我绝不可能拿得出两分还你。既然你想我十分爱你,那你就得先拿十分来爱我。”


    谢长陵渴望品鉴得到真心后的愉悦,只是他一直不得其法,姮沅那话好像给了他一个使用指南,谢长陵没再反驳,只是细想着什么是爱。


    他身边也有很多爱,但大多是宠爱,皇帝对臣子,夫对妻,夫对妾,皆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爱,他模仿那种爱可以信手拈


    来,但那种爱已经被姮沅否决过了。


    他对姮沅所需要的爱没有任何概念,既然如此,那就先跟着姮沅的步骤来吧。


    从了解姮沅过去那段生活开始。


    谢长陵最开始以为那段日子肯定很无聊很平淡,但听姮沅开始讲才知道不是这样的,那明明是一段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且充满新奇的生活,光是听姮沅讲土灶的构造,他都能听半天,最末还把盛清叫进来研磨捧纸,画了张草图。


    可真是高高在上的大司马,连个土灶都没见过,姮沅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夸起来:“画得跟实物一样。”


    盛清真是难得听姮沅夸一句谢长陵,更想抓紧时间修复二人的关心,千万别把火往他身上引,赶紧道:“你总算知道大司马的好了,大司马多聪明,画个土灶算什么,军中的连弩都是他改进的!”


    姮沅嗤笑了声:“那么聪明,还要我讲半天。”


    谢长陵:“……”


    盛清:“喂你……”话刚出口,才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忙忙住嘴,余光还很心虚地瞥向谢长陵。


    谢长陵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啊,也叫我瞧瞧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人的。”


    盛清哪敢继续,讪讪地走了。


    谢长陵:“他对你这般不敬,你还送他什么帕子披风,找个时间拿回来都烧了吧。”


    姮沅:“他嘴巴不客气,对我的安危确实很上心。我看得出来,这完全是因为他对你很忠心。”


    谢长陵摸了摸下巴:“你知道就好,那就更不用对他好了。好狗不事二主,他没可能弃我投你。”


    姮沅听了这话真不是滋味。


    早些时候盛清和她争论谢长陵的品性,说从前谢长陵到军营里与士兵同吃同住,还亲自为士兵包扎伤口,能记住身边人的家里情况,隔三岔五就能想起来问问。


    姮沅就想起来了战国的吴起,他不仅和士兵同吃同住,还为士兵吸吮伤口,后来这件事传到士兵的母亲耳朵里,母亲大哭,说吴起这是为了让儿子给他卖命送死。


    吴起为求将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妻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长陵跟他是一样的人,因此谢长陵如此行事为的是什么,也是明明白白,事实也正如他所求的那般,盛清与那些手下对他忠心耿耿。


    姮沅便道:“我知道啊,所以看着他在风雪中还坚守在墙上的身影,我更可怜他了。”


    谢长陵一愣道:“他只是一条狗而已。我会这样对他,却不会这样对你。”


    姮沅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会相信一个品行低劣的人的底线。


    谢长陵此时觉得她好,是她身上还有他需要的东西,自然会对她和颜悦色,可等他觉得她不好了,又会怎么对她,姮沅是想都不敢想。


    姮沅就这么陪了谢长陵几日,地下没有日光,她数着三餐的次数,估摸了一下大概是又过了四五日,那帮离去的大汉终于回来了,并带回来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他们夺宫成功了!


    小皇帝落在他们手里,各方势力也都摆平,一致同意由谢长陵登基为帝。


    姮沅吃惊地看向谢长陵,万万没想到这样大的一件事,竟然就这么快地解决了。


    盛清很高兴,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大司马做了那么久的摄政王,朝野都是他的人,若是小皇帝登基后不闯出祸事来,那些大族可能还能生出异心,但现在小皇帝丢下的完全就是个烂摊子,将士们不愿再被人送到战场上白死更是会拥护大司马,


    大司马要夺位岂不是易如反掌。”


    姮沅只觉恶寒。


    干系满朝黎民的大事,百姓缩在家里翘首企盼的愿景,对于上位者来说,竟然能用易如反掌来形容,真是叫人感到无力。


    第59章 59


    ◎“到我身边来,我告诉你该怎么让谢长陵喜欢上你。”◎


    谢长陵的伤还没养好,自然没办法举行登基典礼,只是他这人虚伪惯了,为自己挣名声的话张口就来:“眼下内有百姓民生困苦,外有强虏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下,怎好耗费人力物力为登基之事大动干戈?”


    执意要将登基典礼安排在三月之后,群臣劝过两次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劝了,只是抓紧时间把国号年号这些都改了,先把名分替谢长陵给固定下来,就怕有心之人借机生事。


    谢长陵笑笑,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个,当他还是个大司马时就能把各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道理现在占了皇帝的位置还能被生事端。


    这事传出去后,又为谢长陵赚了好名声。有了小皇帝对比,大家都不骂他是乱臣贼子,反而各个夸他是明君在世,听得谢长陵直笑,回头就把这个当乐子说给姮沅听。


    姮沅看出来了,他还是很喜欢把别人当傻子耍。


    谢长陵笑完,就想起来问她:“今日过得怎样?”


    自被姮沅敲打后,谢长陵就牢记要每天询问姮沅做了些什么,尝试着去了解她。


    是了,谢长陵是个善于琢磨的人,他将姮沅那番话翻来覆去想过后,就自作聪明地认为姮沅感受不到他的爱意,是因为他表达爱意的方式过于泛泛,并不用心。


    养玉和养翡翠的方式还不一样呢,谢长陵能理解,要姮沅相信他真的爱她,自然要用她喜欢的方式去表达爱意。


    这对于谢长陵这种善于观察人心的人来说,并不是件多难的事,他能从一两件小事里推敲出一个人的性子,自然也能将简单的姮沅一眼看穿,因此他自负地认为无需几日,他便能彻底掌握姮的性格,再针对她的性格,扮演完美爱人。


    于是他用心地做了两日。


    第一日,他白天忙着接手小皇帝留下的烂摊子,理清楚小皇帝究竟闯了多少祸后,谢长陵把小皇帝和前太傅那帮愚忠之臣


    拉出来骂了一顿,回去见姮沅时还带着一身怒气。


    姮沅正在看宫人收拾宫殿。


    谢长陵虽没有登基,但也是要做皇帝了,自然要搬进皇宫,他搬进来了姮沅也没办法留在外面,但姮沅不喜欢这座被小皇帝荒淫过的宫殿,谢长陵就许她按着心意收拾。


    姮沅得了允许,真就没管规矩礼制,按着心意来了,谢长陵看看被绚烂多彩的鲜花装点的生机盎然的宫殿,再看用翻出来的纸鸢装饰的墙面,觉得很新奇。


    他问:“古董字画呢?”


    姮沅:“我叫人重新核对册子,估计得核对个七八日吧,等核对完了给你送去,你挑着卖一部分,拿去充军资。”她很自然地说,完全没有后宫干政的姿态,反而像是快揭不开锅的农家里,女主人在和男主人商量着该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百姓已经够难过了,别再雪上加霜,叫国内也乱了。”


    谢长陵理应对这种事最为敏感,可是在姮沅身上,他感觉不到她对权力的渴望与争夺,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反而有种一心一意为他分忧的感觉,谢长陵也就没有不高兴了。


    他颔首:“好,我会卖出一部分,有了贤明的名声,再向他们加赋税,只要不过分,也不会掀起民怨。”


    姮沅闻言一怔:“是一场硬仗?”


    谢长陵不欲多言,只道:“去岁小皇帝犯了个大蠢事,养大了匈奴的胃口,天上掉下的馅饼太香,他们肯定会想再咬一口。”


    姮沅听完微蹙柳眉,也没了布置的宫殿兴致。


    现在谢长陵没好全,要做木制的轮椅让人推着走,还要戴着长到脚踝的帷帽,自然不会留下来和姮沅一道睡。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那一簇簇生机盎然的鲜花,道:“我很喜欢,你继续这样布置吧。”


    第二日,谢长陵将户部和兵部的大臣召集起来,议论军务,并且将暂时清点出来的一本内库册子递了出来,被荒唐的小皇帝折磨了许久的臣子们见状都老泪纵横。


    谢长陵勾了下唇角,道:“这是皇后的主意。”


    臣子们还不知道皇后是谁,倒是听说谢长陵身边有个极宠爱的姬妾,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但眼下这种事必然没有军务重要,臣子们也不太在乎皇后是谁,听谢长陵要他们夸皇后,于是忙夸起来,夸完了就继续讨论军务。


    这一日,谢长陵携着些疲惫去见姮沅。


    姮沅正带着宫里的女使在踢毽子,长长的鹅毛被染得五颜六色,像一朵小花一样,在姮沅的脚上轻盈起落,她踢得好,一会儿打跳,一会儿打环,一会儿又打翘,她自己也像是落在了花丛里的小燕子,轻盈地翻飞。


    一直到宫女们鼓掌,谢长陵才回过神来,只是目光还落在姮沅挂着汗珠的小巧鼻尖,她双眸亮晶晶,分外有神,仿佛在乌黑的眸底下还藏着浮动的日光。


    谢长陵顿了顿,忽然就想到了八个字,长风沛雨,艳阳明月。


    姮沅让他想到了那充斥着生与欲望的艳春。


    这时候有宫女发现了他,欢闹如潮水般褪去,她们肩挨着肩,慌慌张张来行礼请安,姮沅拿着毽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汗珠,说:“可惜你还在养伤,不然我还要问你想不想踢。”


    谢长陵从不玩这些,即便是小的时候,毽子也好,百索也罢,只要是孩童喜欢玩的,他都不喜欢,因为觉得幼稚和吵闹,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自然不肯放下/身段参与其中。


    但现在,望着姮沅手里捏着的毽子,目光在素白的手指和鲜艳的羽毛上游移几个来回后,谢长陵头一次动了心,他微微颔首:“等我伤好了,我与你踢一场。”


    姮沅似乎吃了一惊,但也没说什么,眉眼弯弯地笑应了下来。但谢长陵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太当回事,大约觉得他是随口一说,很快就能忘记。


    谢长陵也没多说什么。


    他现在越来越期待等忙完朝政后去寻找姮沅,看她又能给他怎样的惊喜。


    姮沅是个很简单的人,谢长陵早就看穿了她,比如第三日,他叫人帮姮沅打了个秋千,回去后果然看她在树下打秋千,姑娘胆子特别大,抛得最高时她的后背几乎要和地面齐平,她却完全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在空中声音琅琅地大笑着,鲜艳的绯色衣裙和宫绦飘飞起来,似云也似翅膀。


    她很快乐。


    谢长陵也能猜到她会很快乐。


    可是面对这种预料中的快乐,谢长陵没有感到任何的无聊,反而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许久,哪怕宫人发现了他,要把姮沅放下来,他见姮沅没尽心,也就摆手拒绝了。


    他叫姮沅玩了个痛快。


    姮沅脚尖刚点地,就朝他跑了过来,塞给他一张画了笑脸的纸条,谢长陵看见那个简陋的笑脸,笑着问:“这是什么?”


    姮沅煞有介事:“感谢今天你叫我开心了,作为交换,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不伤人不违背律法的事。”


    谢长陵一顿,姮沅忙补充:“也不能伤我自尊。”


    谢长陵把纸条藏进袖子,不承认:“我什么时候伤过你自尊?”


    姮沅哼哼了两声,懒得与他掰扯。


    谢长陵轻笑,他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盛清推着他的轮椅道:“从前娘娘那般嫌弃你,如今在陛下的手段下,还不是心服口服地爱上了陛下。”


    谢长陵想到方才姮沅高扬着裙摆,高高飞起的模样,他摇了摇头。


    他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姮沅自在起来是这样,从前他就不会那般关着她了。


    谢长陵道:“替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玩的。”


    他的生活实在匮乏,除了喝酒听曲玩美人,谢长陵还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玩乐的法子。


    要怪就怪他生在谢家罢。


    姮沅送走谢长陵后,就折身回了寝殿内,阿暖低眉顺眼地将晾好的茶水端给姮沅,姮沅瞥了她眼:“刚才出去了,他可看到你?”


    阿暖脸色有些尴尬:“看到了。”


    姮沅道:“看到了也没认出来是吧。”


    阿暖沉默着,手在衣摆处不安地绞着。


    姮沅是在进宫的第一天找到了阿暖。


    男人心里记挂的是争权夺利的大事,根本想不起冷宫里还住着两个与他有些关系的女人。姮沅仗着如今身份不同,顺当地就把阿暖带了出来。


    唯一的阻力是王薇,她不肯放过这唯一的机会,死死抱着姮沅的腿,哭着求她,再没有从前的蛮横。姮沅垂了眼眸,无须她吩咐,自有人帮她将王薇扯开,王薇见识到她的无情,又开始骂她,姮沅没往心里去,冷宫门一关,她什么都听不到,那死


    寂的灰败却要一直笼罩在这冰冷的宛若棺材的去处了。


    姮沅看向阿暖:“我要你到我身边伺候我,你可愿意?”


    阿暖苦笑:“我从前那样说过你,你还这样待我,是可怜我吗?”


    她想说她确实很值得可怜。


    姮沅却摇了摇头:“我不可怜你,我只是看中了你对谢长陵的真心。”


    阿暖怔了怔,想起了姮沅进冷宫时,她指责的那些话。


    阿暖嘴角有些发涩:“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大司马,或者说,我根本不确定我喜欢的是大司马还是我的幻想。我起初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根本不记得我,不记得曾对我露出的笑颜,对我的遭遇漠然视之,他是那么狠的人,


    我就不敢喜欢他了。”


    姮沅看着她:“你应当知道我是你不多的离开冷宫的机会,你竟敢对我这般实诚?”


    阿暖苦笑:“若是换成别人,我当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就算把今生的谎话编光我都要让你带我离开这儿,可是现在涉及的是大司马,他的眼睛能看穿人心,我怕他,我不想死也不想被折磨。”


    姮沅道:“不要担心,你既然在小皇帝身边待了这么久,就证明你什么苦头都能吃,熬过前期,男人与富贵都是你的。”


    她微微一笑:“到我身边来,我告诉你该怎么让谢长陵喜欢上你。”


    第60章 60


    ◎“我总有伤好的那日,我们也要为新朝开枝散叶。”◎


    阿暖觉得姮沅在说大话,毕竟谢长陵根本记不得她的脸,姮沅踢毽子,打秋千的时候她都凑在前头,谢长陵还不是照旧熟视无睹。


    她是这样卑微的、无足轻重的人啊,怎么可能得到高高在上的谢长陵的垂怜。


    姮沅笑着看她:“不着急,慢慢来。”


    阿暖看着姮沅的笑,更觉弄不懂她了。她抛*弃过谢长陵,如今谢长陵重新把她找回来,给了她女人能得到的最高的尊位,却仍旧没有打动她。


    她就这样清高?


    阿暖想问,可又觉得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反而可能会弄得和姮沅不欢而散,导致自己错过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阿暖便不说了,她只是禁不住地幻想起如果她得到谢长陵的宠爱,会过上怎样人人艳羡的日子。


    阿暖迫不及待地问姮沅:“我该怎么做?”


    姮沅:“每天早起晚睡前都要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你很爱谢长陵,爱到能为他付出性命。”


    阿暖一怔:“这是做什么?”


    姮沅道:“等某天,你真的能做到为谢长陵去死,届时我再助你,你就大成了。不要偷工减料,谢长陵善看人心,你若有半分虚情假意都能被他发现,因此你一定要好好地说服自己。”


    阿暖眨了眨眼。


    *


    朝中的事忙忙碌碌,终于定出了个章程,面对虎视眈眈的匈奴,谢长陵为提振士气,也要告诉天下新朝的决心,他要拖着病体御驾亲征。


    为此,谢长陵需要提前半个月去军营与诸将士同吃同住,上演体恤军士的把戏,在那之前他把姮沅递出来的笑脸纸条又交还给了姮沅,他要姮沅亲手给他做顿饭。


    姮沅还没见过这般清纯的谢长陵,猜测是最近把他哄到位了,因此他也配合玩点恋爱的把戏,姮沅转身把纸条点了,系上攀膊就往膳房去了。


    她是习惯了烧火做饭,但也只会做农家菜,虽有厨娘好意要教她,替她挽圣心,姮沅也摇头拒绝了,自个儿拎着一只土鸡放砧板上咔咔地剁了起来。


    她做了两菜一汤,爆炒鸡肉,蒜苔炒肉,鸡蛋羹。装了食盒,亲手捧着给谢长陵送去。


    东朝堂里,谢长陵正疲惫地靠在椅靠上揉着太阳穴,他之前撂挑子撂得太狠了,前日砍树后日暴晒,他现在还要拖着病躯给王朝当牛作马都是自己作的,偏生苦成这样了,竟然连个报酬都没见着,他何尝有这般实诚的时候。


    眼前晃过姮沅那张素白的小脸,他苦笑了一下,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铜镜照了下,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掉了,届时还要抹祛疤的膏药,至少要等肌肤恢复如初,才能出现在姮沅眼前。


    他正想着,就听到太监的尖细声音:“皇后娘娘到。”


    谢长陵赶紧把铜镜藏进袖中,将搁在膝盖上的帷帽戴上。


    姮沅提着食盒翩翩而来。


    谢长陵还记得从前在他身边时,她被他折磨得消瘦了许多,脸儿尖,腰是一把能掐住得细,抱着她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一把骨头。那时候谢长陵恼她不识趣,她越是如此,他越下得去手折磨她,只是在有时候看她困在屋中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心底才会闪过一些慌乱。


    若她被折磨死了,他该怎么办。


    如她这样的人,他该往何处寻?还能再寻到吗?


    后来将她放走,谢长陵觉得自己是出于对珍宝的爱惜之意。


    只是到了现在,亲眼见到姮沅嬉笑怒骂的样子,谢长陵的心里才有了些后怕。


    和氏璧如此美好,任何一个弄坏了它的人都有大罪。


    他该珍爱她,用最恰当的方式养护她,让她在宝匣中继续散发光彩。


    姮沅打开食盒,将饭菜取出,她左右看了看见盛清不在,便亲自将谢长陵推到桌边。


    其实她有感觉,在摆放饭菜的时候谢长陵一直在盯着看,目不转睛的,并不掩饰欲/望与贪婪,那滚烫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目光让她顷刻间就回忆起过往的噩梦,她只能不停地自我安慰,才勉强克制住了落荒而逃的念头。


    因此,绕到轮椅背后去推谢长陵的身后,她只觉轻松,一等把谢长陵推到了桌边,她立刻就打算走了,谢长陵却蜡烛了手,姮沅差点跳起来。


    她勉强笑着:“你用饭时总不好戴着帷帽。”


    “没关系,可以吃的。”谢长陵说,“我快出征了,可能会有两三个月见不到你,我想好好看看你。”


    姮沅犹犹豫豫着,目光落到那还没恢复的伤腿上,到底还是坐下了。


    谢长陵见她没准备她的饭,便分了一半给她。


    姮沅没什么胃口。


    谢长陵碍于帷帽,吃得很秀气,夸了她的手艺,还问她是怎么做的,姮沅像个回答夫子提问的学生一样,一板一眼地答了。


    谢长陵看出了她的拘束,笑:“怎么又开始怕我了?”


    姮沅不好说她惧怕谢长陵的觊觎,只是摇了摇头。


    谢长陵看破不说破,只道:“我总有伤好的那日,我们也要为新朝开枝散叶。”


    姮沅手脚发麻地拎着食盒离开了东朝堂。


    她扳着手指数谢长陵离开京城的日子。


    其实自那日饭后谢长陵就再没有闲暇找她了,后宫消息封闭,等姮沅知道谢长陵去了军营已经是两天后了,她顿了顿,照旧维持着往日的作息。


    早起,绕着宫殿散步,和宫女玩百索,踢毽子,午饭,歇晌,在皇宫里到处走,继续找宫女玩百索,翻花绳,晚饭,亲自整理寝殿,安寝。


    日子过得一板一眼,非常无聊。


    宫里都说她是后宫有史以来最无聊也最简朴的皇后,没见过谁做皇后还做得这般没意思的。既不找贵妇们说话,帮忙安抚军心,也没见她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天天就和宫女们搅在一起,听说她是采桑女出身,果真是麻雀,就是飞到金窝里也变不成金凤凰。


    姮沅听到这些闲话时,她正在属于她的皇宫散步时间里,坐在高高的树上,听着底下的宫女聚在一处闲聊,姮沅无动于衷,坐在粗壮的树枝上踢着腿,视线穿过低矮的宫墙,浮向远处热闹的街市。


    等宫女们聊了个尽兴走了后,她立刻跳下树,到了宫墙边,后退,猛然前冲助力,双腿蹬上墙面,双手撑在墙面,身子就灵活地蹿上了墙。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亏这些日子她孜孜不倦地狂走路,玩百索,踢毽子,把体力练上去了,再在树上爬来爬去,终于把翻墙的本事又给捡起来了。


    她趁着侍卫还没巡逻过来,赶紧跃下宫门,左右一看,赶紧跑了。


    她是飞到金窝里也变不成凤凰的麻雀,因此簪素簪,穿细布衣裳也不奇怪,有了这衣裳,要藏到百姓中也是容易。姮沅溜溜达达地在几个街市里来回走,没有举行过登基大典,谢长陵也有意纵容她的‘天真自然’,巡逻的侍卫都没认出她。


    姮沅很满意,她找了家当铺,典当首饰。


    自然不是宫中的首饰,谢长陵把从前给她打的首饰又还给了她,姮沅当的是那个。


    进账五千两银票,姮沅头次出宫很圆满,她满意地回宫。


    接连几次出宫,都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姮沅越发大胆,逐渐延长了在外头的时间,务必摸清楚长安的每条街巷,也有意识地结交了几位热心肠的百姓,都标记到她的逃跑地图上去。


    姮沅从没想过真的要留在谢长陵身边一辈子。


    谢长陵爱的只是安全感,是所谓的真心,不是她这个人。一旦出现一个爱着谢长陵,有宝贵真心的人,谢长陵很容易就将她抛弃。


    姮沅不稀罕这种感情。


    而谢长陵素来薄情寡义,一旦被他抛弃,她能落到什么境地,姮沅是真的不敢想,也不敢赌他的底线。


    所以姮沅是一定要走的。


    但若是就这么走了,谢长陵不甘心,也会被她激出好胜心,就算翻山越岭也要找到她,因此姮沅不会这么傻了,她在走之前,一定会替他培养出一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人。


    姮沅再一次‘散步’回来,宫女们无事都在檐下打盹,听到她的脚步声忙肩膀相互撞着把彼此叫醒,一窝蜂地拥上来,看到姮沅身上的汗,笑起来:“娘娘每回都要在宫里走好久,次次都流好多汗。”


    有宫女簇拥着她往汤池去:“已经帮娘娘备好汤水了。”


    姮沅道:“阿暖呢?”


    宫女忙去唤阿暖,不一时阿暖匆匆地来了,脸色有点白,但她没什么抗拒,低着头跟着姮沅进了汤池。


    偌大的汤池就剩了她们二人。


    姮沅看了阿暖一眼,阿暖闭了闭眼,在姮沅背着她解衣的时候,阿暖视死如归地跳进了汤池里。汤池水不算浅,到人的下巴处,阿暖把脸埋进水里,感受着呛水窒息的感觉。


    她会水,不怕把自己淹死,她这样做是因为姮沅要她提前熟悉濒死的感觉,只有真的不怕死了,才能骗过自己,骗过谢长陵。


    但阿暖觉得让她跳一万次水,也没法不怕死。


    她对骗过谢长陵没有任何的信心。


    姮沅踩着水进了汤池,阿暖浮出水面,看到姮沅乌黑的湿发披在雪白的肩头,身前一弯弧度,泛着柔光,即使同为女子,阿暖看着也不免脸红心跳。


    她低着头比较着自己。


    姮沅把谢长陵送来的好东西都给了她用,姮沅不叫她时,阿暖就躲在屋子里往身上抹抹擦擦,有一样膏药最神奇,在身上敷个一日就能又痛又痒地蜕皮,若能熬过四五日疼痛不去抓挠,就能长出白嫩的新皮肤。


    阿暖就靠着那个东西,把粗糙的肌肤换了,连茧子都没了,可是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和姮沅站在一处,还是不如她。


    阿暖咬了咬唇,她不想在这种地方还要被姮沅比下去,便暗暗下了决心,打算去吃宫廷里的秘药,要把身子养得更嫩更白更丰满,无论如何,都要比姮沅美上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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