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癞蛤蟆◎


    扇面一百八十文,帕子一百五十文,掌柜的点出三百三十文,姮沅解开荷包收下,路过岸边小贩时,用十五文买了一提鲫鱼,再用两文端了一块豆腐。


    她转进巷口,巷子窄曲,青苔满地,开一眼洞门,推门而入,是一户小院,院口一处公灶,有一身着花衫的婶子正利落地刷锅做饭:“圆圆,回来了?掌柜的都把货收了?”


    “收了。”姮沅走进公灶,寻口碗放剖好的鲫鱼,“下午就把租子给婶子送过去。”


    “嗐,我哪里是为了催租子?”婶子说,“你这丫头长得水灵,手脚勤快,又有绣工,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婶子看着没得心疼,那胭脂铺子的掌柜没少跟婶子打听你,我看他是诚心的,丫头要不还是见见吧,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姮沅笑着摇摇头。


    婶子叫她还是这般执迷不悟的德行,都替她着急:“别看那掌柜是个鳏夫,膝下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可是他有银子啊!你看那间脂粉铺子一日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进账,你嫁过去了,日后少不了你穿金戴银的日子。城东那个林丫头,一个黄花大闺女巴不得想嫁过去,可惜长得不够美,掌柜的看不上,你也是走了大运,才能得了掌柜的青眼,若再拿乔下去,仔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姮沅道:“多谢婶子美意,只是夫君新丧,我有意替他守上三年,婶子日后勿要多言。”


    婶子摇头叹息,恨不得用手戳醒姮沅:“你这丫头未免太实心眼了。”


    姮沅笑嘻嘻的:“我中午做豆腐鲫鱼汤,给姐姐端碗过去,不放盐,帮她催催奶。”


    婶子道:“我替你姐姐谢过你好意。”


    心里却想着,眼前这小娘子无亲无故,实在可怜,又难得老实心善,少不得为她操持。


    婶子道:“对了,圆圆,与你说声,下午院子里会搬来新客,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病重的孩子,我瞧着为人老实,才肯将那空了一月的厢房租给他们,但你也要清点好自己的东西,仔细被人拿了,若他们有行为不端出,你也要与我来说,届时我将他们赶出去。”


    姮沅应了声。


    她起锅热油,剁入葱姜,将剖洗干净的鲫鱼滑入锅中,双面煎至金黄,倒入两瓢水,等鱼汤滚白,放入切得方正的豆腐,焖上盖子。


    院门传来热热闹闹的声响,是新租客等不及先来交租拿钥匙,预备提前搬入。


    姮沅先盛出一碗鱼汤,挑了两块鱼肚肉,未放盐。


    “小娘子!”


    瓷碗置于案板,姮沅起初没以为这震惊的唤声与自己相关,直到她又盛起鱼汤,放好盐,转身,看到两张略眼熟的面孔。


    老婆婆不像白天见鬼,反而像是见到了仙女下凡:“你没死啊!你竟没死,那你可知小郎君找你找得辛苦?他以为你死了,叫衙役们沿着护城河搜了许久呢!”


    她丢下行李,把躺在木板车的儿子交给老爷爷,急急切切地跨步进来,她没有注意到姮沅脸上尴尬的笑:“是吗?”


    老婆婆道:“是啊!就是这样!你是不是以为你遭险的事与小郎君有关?不是这样的,那是他父亲的主意,和他没有关系。他的父亲从来不在意他的想法的。”


    她全然为谢长陵着想,仿佛他雇佣的说客,只要谢长陵得偿所愿,不曾在乎过姮沅的想法,也不在乎那些过往。


    姮沅也没觉得多么不舒服,论交情恩义,姮沅都比不过谢长陵,她争不了这个高低,只是惋惜好容易寻来的宁静日子又过到了头。


    姮沅盛了碗白米饭,用豆腐鲫鱼汤拌着吃了,院子里收拾行李的声音一直没断过,听起来这对老夫妻是彻底从长安搬出来了。


    真是奇怪了,难道他们不必再为儿子挣药钱寻名医了?


    姮沅吃完了饭,打开了匣子,清点她现有的银两。姮沅为了避免祸患,将那匣子白银大多给了乞儿,再加上这几月做绣活挣的,勉勉强强还有五十两银子。


    再攒些银两,还能接着跑。


    姮沅合上匣子,推门而出,就见老婆婆站在院子里,脸正对着她的门,似乎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敲门。


    姮沅头疼起来,搬家再跑的想法更加坚定了。


    “小娘子,小娘子。”老婆婆讨好道,“老婆子方才太激动了,是不是给小娘子造成困扰了?抱歉抱歉。”


    她连说三声抱歉,又把一包从长安城里带来的点心给姮沅,赔礼道歉。


    姮沅见她满头银丝白发,却不好苛责什么想了想又道:“我与他的事,并不如婆婆想得那般简单。他位居高位,就是他的父亲行事前也该掂量掂量他的想法,若无他首肯,又怎会如此痛下杀手。我死了后,他是不是预备要娶亲了?”


    老婆婆再想不到姮沅连这都知晓,她反倒成了被捉住的那个不忠之人:“是确实是,但小郎君也是有苦衷的。”


    “我知道,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姮沅道,“他父亲嫌我碍事,为了安抚王家,将我杀害,他亦有大业要成。我都能理解。而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能为妾。”


    老婆婆听到这儿,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她张了张嘴,似有话说,可是想到这事牵扯到的还有谢长陵的身家性命,她便不敢自作主张,只好讷讷地垂了眼,搓着手,再三和姮沅道歉。


    她又道:“小郎君赠了些银两,老婆子也不用再顶着凄风苦雨出摊了,等宅地置办好,老婆子也给小娘子留间客房,我们也没个亲眷,日后两家就当亲戚处。”


    姮沅本就惊讶老爷爷与老婆婆会出现在此地,此刻听了是谢长陵给的银子,更是震惊无比。


    若她没有记错,这对老夫妻也是谢长陵众多游戏中的一盘,无缘无故,谢长陵怎会随意结束一盘他玩了十数年的游戏。


    事必有蹊跷。


    可是姮沅早就和谢长陵没了干系,这个蹊跷又与她有何干?谢长陵是死是活,都干系不到她头上。


    姮沅有意不往心里去,听过就忘了。


    老婆婆和老爷爷住下后,果真本分老实,老爷爷外出寻办宅地,常有好几日不在家。老婆婆就留在家里照顾儿子,那个儿子姮沅也见过,虽半身残疾,却被父母养得很好,推到院子里晒太阳时,还会做些绣活贴补家用。


    说来惭愧,姮沅的技艺不如他,还得时时与他探讨,他也不藏私,大方地教给姮沅,姮沅感激他,帮他卖了许多绣活。


    看起来他们也不打算干预姮沅与谢长陵的事,两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这日,姮沅又带了绣活出门,从绣庄回来路过猪肉铺子时,姮沅欲买刀肉,她正在掏银子,便有碎银先她一步抛进收银的小匣子里,姮沅转头看到胭脂铺陆掌柜那张风霜袭人的脸。


    姮沅一顿,把银子掏出来递给摊主:“这是我的买肉钱。”


    摊主扫了眼陆掌柜,陆掌柜哈哈一笑,从他手里取过银子:“姮娘子还与我客气呢。”


    姮沅道:“无功不受禄,我与掌柜非亲非故的,怎好收银子。”


    陆掌柜笑,褶子爬满,怡然自得:“现在是非亲非故,过几日就不一定了。”


    姮沅貌美,谢长明出现在,大榕村里也不是没有这种没皮没脸的痞子,姮沅知道,若是理会他,他更得意来劲,索性不理他,他才自讨没趣。


    姮沅挤开人群,往租住的院子里走去,那陆掌柜却如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来:“往日姮娘子好手艺,光凭一手绣艺就能养活自己,当然不要夫婿,可如今有了个比你更会绣帕子的男人,绣庄的掌柜更亲睐他的帕子,我听说姮娘子的绣活卖得不如以前好了,长此以往,姮娘子该怎么办?”


    这陆掌柜从前并未上门提亲,倒是撺掇着房主婶子来游说过几次,倒不想他私下这般关注她,就连她绣活卖价几何都了如指掌,只要一想到他怎么偷窥自己,又怎么和其他男子议论自己,姮沅就觉得恶心。


    “那也不关你的事。”姮沅冷声冷气道。


    陆掌柜道:“若是姮娘子养不活自己,饿死街头,我于心不热,愿救娘子于水火之中。”


    他眯着眼,色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对姮沅的容貌和身材都甚是满意,两根又粗又短的手指揉搓在一处,像是隔空捏了姮沅一把。


    姮沅反胃,站住了脚步:“陆掌柜,我实在不想将话说得过于直接,但看起来不如此,你是明白不了了。”


    “莫说我现在没有再嫁的打算,就算有,我的夫君也该年轻英俊有为,可惜陆掌柜没有一条够得上,我这个人委屈不了自己,所以就算饿死,也不可能嫁给陆掌柜。”


    陆掌柜虽是□□长相,但从不缺金少银,院中姬妾不少,各个都将他捧的跟玉皇大帝的,今日竟被一个穷酸的寡妇当街下了脸,他恼羞成怒道:“别装的跟个贞节烈女似的,你分明在跟那个残废眉来眼去,看不出你竟好这口。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谁稀罕娶你?我房里就算是最下等的通房,也是黄花大闺女,你这样的破鞋就是白给我做妾,我也不要。”


    姮沅却未被激怒:“陆掌柜看不上我还很闻到骨头香的狗跟着我走了那么久?”她指着胭脂铺子的方向,“狗窝在那,好走不送。陆掌柜最好记得自己的话,下次别再到我这儿吠了,我嫌吵。”


    第42章 42


    ◎“赏金翻倍!”◎


    姮沅很快便发现绣庄的掌柜不再收她的绣活了。


    熬了几个日夜用心绣出来的帕子被随意团作一团,隔着柜台就扔过来,鲜艳活泼的花瓣失去了颜色,灰扑扑地委顿在地,掌柜的一甩手:“小娘子往后别来了。”


    姮沅捡起帕子,拍走灰,不明所以:“是我绣的花样过了时还是绣工不叫掌柜满意了?往日是我有多少掌柜的就收多少,今日忽然不收了,掌柜的可否给我个理由?”


    掌柜的甩着袖子不耐地驱赶姮沅,道:“别问了,不收就是不收了,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往日姮沅上门,掌柜的哪次不是客客气气的招待,说到底双方是合作的关系,姮沅有能让掌柜满意的手艺,就是这次的绣活没能入了掌柜的眼,他也不至于这般不客气。


    姮沅道:“可是陆掌柜示意了什么。”


    掌柜的一顿,道:“小娘子既能猜出原委,也不必我再多说什么。别看他卖胭脂,我卖绣活,但光顾我们铺子的是同一批客人,两家*合作了多年,一同卖出了不少货物,又是街坊,低头不见抬头不见的,我当然不愿得罪他。”


    说到底,姮沅的绣活好,却远没到不可替代的地步,掌柜的自然不会为了个小小的绣娘,开罪大胭脂铺子的掌柜。


    姮沅并不丧气,只觉城内不止一家卖绣品的铺子,这家不收,再换家就是,可没想到她接下来竟然连吃三次闭门羹,真是料不得那□□成精的陆掌柜竟然有这般大的能量。


    姮沅百思不得其解,只觉烦闷,将帕子掖进袖子,闷头回家,过往的鱼贩屠户都热情地招揽她的生意,可姮沅今日连一文钱都没赚到,自然舍不得买肉菜,就挑了四颗鸡蛋罢了。


    她回到院子去,房主的女儿叫花姐的正抱了孩子在晒太阳,看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奇道:“这是怎么了?”


    姮沅想她是当地人,或许知晓什么,便将陆掌柜求娶不成恼羞成怒迫害她的事和盘托出,花姐听得瞠目结舌,摇头叹息道:“你怎这般大的脾气。城里头有个商会,今年正是陆掌柜做了魁首,有他发话,日后城内无人敢收你帕子。”


    姮沅心凉了半截:“他就这般小肚鸡肠,要赶尽杀绝?”


    花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圆圆你说话忒狠了些,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般下了陆掌柜面子,他焉能咽得下这口气。”


    姮沅道:“我话不说狠些,他能死心?”


    花姐道:“依我看,陆掌柜多金年长,知道心疼人,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这桩婚事再好不过。偏你看不上,说难听点,一副皮囊值多少银子?你是死了丈夫的寡妇,背后也没个依靠,难道还要盼着家里有金山银海的富贵公子瞎了眼地看上你?圆圆,我说这话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如想想,等改了主意,你脸皮薄,我叫我娘上门替你跟陆掌柜服个软。”


    姮沅道:“我是死了丈夫,可全天下的男人还没死绝,就算都死绝了,我也不嫁他。这般逼迫人的实非君子,不过是烂肚


    烂肠的小人。”


    姮沅说罢,也不欲与花姐多谈。她先前以为花婶是年纪大了,思想腐朽些,花姐却还年轻,她也是郁闷,便多说了些,却不想这对母女如出一辙,说出的每句话都叫她讨厌得很。


    就算她样样都不如陆掌柜,那又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并不愿意委屈自己,何况她还不觉得自己不如陆掌柜呢。那般烂的人品,陆掌柜根本配她不上。


    姮沅中午便蒸了碗蛋羹,将就着用了饭,花婶母女只当她囊中羞涩,暗暗为她发愁,花婶更是直接上门劝过她几回,只是还没等姮沅开口回绝,那边老奶奶就笑眯眯地进来,以帮老爷爷写信为由,打断了花婶的劝说。


    花婶不情不愿地走了,私下与花姐抱怨,说那林婆子必然是看中了姮沅,要把她许给那个残疾儿子。


    花姐一听就不高兴:“圆圆那么美,又有好手艺,怎么就要嫁给一个残疾了?不行,娘,圆圆举目无亲,住在这儿就是你半个女儿,你得替她操持操持。”


    花婶发愁道:“这不用你说,只是这事有些难度,罢了,少不得我腆着老脸上门去求求陆掌柜大人有大量了。”


    眨眼间就到了庙会,姮沅并不死心,将城里的铺子都跑遍了,她的帕子还是一块都没卖出去,连带着林小郎的帕子也无人问津,姮沅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有些愧疚,林小郎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们或许可以在庙会上支个摊。”


    姮沅眼前一亮,她登时操持了起来,弄了小方桌,用从木工那捡来的废弃木料,做了几个摆放帕子的小台架,这便出了摊。


    庙会有游神与社火,游人热热闹闹地追着去了,姮沅挤在人群里闷出了几身汗,表演才结束,游人方有耐心开始逛街游玩,姮沅付不起大笔的租金——那些帕子也不值得——她便只能守在一个不算起眼的摊位前。


    一两个时辰过去,停下来的游人并不算多,却也卖了四五块帕子,姮沅算着账,她还剩三块帕子没卖出,林小郎的帕子若是能卖出,她能得一半的银子,也就是说今日她可以赚……


    “啪嗒”,她的小方桌被人踢倒在地,洁白簇新的帕子飘落在千万人踩踏的地上,登时变得污泥不堪,姮沅怒气冲冲地起身,见眼前站了个小□□精,约莫十二三岁,腰壮肚圆,身后跟着助纣为虐的家仆。


    那小□□精指着姮沅:“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处心积虑地要嫁进来做我后娘?”


    姮沅没接他这茬,指着地上的帕子:“你砸了我的摊,赔钱。”


    小□□精哧道:“真是钻进钱眼里了,我不差钱,多赏你也无妨。”


    一锭银子扔进姮沅怀里,姮沅不跟自己应得的银子过不去,收了就开始收拾东西,撤摊。


    那小□□精不乐意了:“喂,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姮沅皱着眉:“我不知你是谁,不过见你这副模样,也猜得出你父亲长相如何。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没胆子跟□□精成亲。”


    “你想当婊/子还立什么牌坊,我爹根本看不上你这个克夫的寡妇,你还让个老婆子天天上门烦我爹,竟然还说能给我爹生


    个更好看更优秀的儿子,你臭不要脸。”


    小□□精被气了个仰倒,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当面哄着陆掌柜,私下竟然骂他爹是□□精。


    小□□精气急败坏:“你等着,我叫父亲来收拾你!”


    真是是非之地,竟惹些是非之人,姮沅才不愿给人当戏看,麻利地收拾好东西,马上离开。


    等她匆匆地往院子赶去时,小□□精也拽着□□精怒气冲冲地来捉姮沅,纵街横巷,人烟逐渐稀少,姮沅到底还是被追了上来,小□□精尖声道:“她在那!”


    那是得意过了头后喊破了的铜锣嗓,姮沅没犹豫,拔腿就跑,家仆们举棍而来。


    陆掌柜面色阴沉,他只觉又被姮沅耍了一次,先前她那样无礼,他看在她年轻貌美的份上已经放过她了,她竟然还敢当着他儿子的面骂他□□精。


    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女人而已,怎么敢这般对他。


    陆掌柜真是忍无可忍,下令:“只要捉住她,她就是你们的了,随你们玩!”


    一只手狞笑着搭上姮沅的肩头:“小娘子,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吧……”


    姮沅肩头一抖,也没将那手抖下来,反而被捏得更紧,她吃痛地皱眉,就在这时候,一支羽箭刺空而来,精准地钉进那家仆的额头,他双目圆睁,往后倒去。


    家仆们惊慌地散开,好像姮沅身上有什么晦气,一点都不敢靠近,小□□精不明所以:“怎么了,你们为何不追?”


    陆掌柜一把将他拽住。


    巷尾立着个白玉冠,玄长袍,颀长身,正冲着家仆搭箭挽弓的年轻郎君,月辉将箭镞照得刺眼无比,他慢条斯理地瞄准,那点冷芒准确地从家仆额间挪到了陆掌柜眉间。


    陆掌柜紧张得冷汗都掉下来了:“这位郎君是外乡人吧?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当地玉颜铺的掌柜,我姓陆,府衙的县守正是我的妹夫。”


    话音落,弦声起,几乎是同时,陆掌柜软软倒地,一个家仆又应声倒地,其他家仆登时作鸟兽散,小□□精尖声惊叫,双腿发软,还是陆掌柜半拖半抱,将他弄离了现场。


    姮沅仍站在那儿,随着郎君收起弓箭,一步一步走来,她的血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好久不见。”谢长陵张开双臂,将姮沅环入怀中,他的掌心扣在姮沅的脑后,呼吸轻柔地吐在她的颊侧,亲昵地一蹭,“真好,你还活着。”


    那种失而复得的语气,像是找回了称心如意的玩具。


    月光幽冷,谢长陵的怀抱也是冰冷的,他像是块幽黑的魄石,就这么沉重地压在了姮沅心头。


    即使到了这一刻,巷子内血腥气逐渐凝重起来,她仍觉得这只是一个梦,醒来后,谢长陵仍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没有找到


    她,也不可能找到她。


    巷口,喧闹声起,火光四溅。


    “就在那!”


    她听到陆掌柜得意的,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个人杀了我两个家仆,他还没有跑远,你们捉到他,我重重有赏。住在糖水巷的那个姮娘子是他姘头,把她打入大牢,赏金翻倍!”


    第43章 43


    ◎“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将你找回来。”◎


    那张张贪婪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满脸的横肉被架在火上煎烤的肥油膘,他们嘶吼着,滴滴答答落下贪婪的口水。


    姮沅微动,谢长陵却安稳地抱着她,大掌摁在她的后腰上,柔声安慰她:“别担心,没问题。”


    从他身后,如箭雨四射,冒出精悍的侍卫,拔刀冲来,他们如洄游的银鱼群,分开绕过搂抱的姮沅和谢长陵,直冲向家丁,刀光四溅,厮杀冲天,只是片刻,那帮家丁就被押于刀下。


    陆掌柜被押解到最前面。


    谢长陵单手揽着姮沅的肩头,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卷在指尖,丝缕发香漫于鼻尖,谢长陵嗅得心旷神怡,多日来的戾气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安抚,他嘴角微微勾起笑,玉面郎君笑得如沐春风,看上去是再好说话不过了。


    他长睫上翘,目光轻轻落在陆掌柜上,微微偏头,半是困惑:“哪来的□□?”


    陆掌柜被冷冰冰的马刀押在底下,敢怒却不敢多言,吞含着怨气道:“瞧郎君这身打扮也不似俗人,我乃县守姐夫,有意结交郎君,若郎君有意,还请移步于县衙一叙,解开误会。”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阁下竟是县守的姐夫。”谢长陵啧了声。


    陆掌柜依靠着妹夫的势力,在泾县素来是横着走,做久了山大王,自然目无下尘,只等着谢长陵收刀上前赔礼。


    谢长陵道:“好容易来趟泾县,确实该见见县守。”


    不消他说,侍卫们都极有眼色,不仅不收刀,还在陆掌柜臀上踹了一脚:“快带路。”


    从来只有他们家欺负别人的道理,乍见自家老爹被人这般粗鲁对待,小□□精恨得什么似的,大喊着要把谢长陵千刀万剐,又骂姮沅是没擦干净屁股的狐狸精,在外头勾三搭四,水性杨花。


    谢长陵听得顿生戾气,堵住了姮沅的耳朵,薄唇在她的额间落下吻来:“有我在,定然不叫你再受这种委屈。”


    庙会街上人头攒动,但陆掌柜是泾县一霸,平常是绝对看不到他吃瘪的模样,侍卫一将他押出去,游人都当猴景看,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中却是给他们清出了一条道,就这般一起到了县衙,县守早听到报信,齐整了帽服打算给这个不长眼的外乡人一些好看。


    却见谢长陵的侍卫无视了那虎虎生威的敕造匾额,一脚踹进县衙,把陆氏父子掼了进来,吆五喝六的:“县守何在?大司马来此,还不出来跪接?”


    “谁?”还在理衣冠的县守疑心听错了,与师爷面面相觑,“谁来了?”


    师爷战战兢兢道:“好似是大司马。”


    县守魂都掉没了,谄媚地飞奔而出,可怜陆掌柜就狼狈地押跪在队首,他却似没瞧见,一径就奔着谢长陵去了,当场就下了跪,那副样子比见了祖宗还要亲。


    “还真是大司马,数年前微臣曾在琼林宴上遥遥拜见大司马,跪服在大司马的长靴下,几年都不曾忘怀。”


    他激动不已,陆掌柜看得瞠目结舌。


    谢长陵两指并在一起,指了指府衙门,侍卫立刻将门关上,把一切看好戏的目光隔绝在外,谢长陵方道:“府君既还记得我,事情便好办了。听说这是你的哥哥和外甥。”


    县守才像注意到了陆掌柜,犹豫了下,倒不是很想相认,只是小□□精一声破嗓的舅舅,叫得他实在没脸,县守勉强道:“不知二位是如何得罪大司马,这是两个乡下人,不懂事,微臣替他们给大司马赔罪了。”


    “要赔罪却也容易。”谢长陵抽过侍卫佩刀,丢给县守,县守手脚发软,根本接不住,佩刀当啷落地,又把他吓得浑身一抖,“那个小的,割了舌头,那个大的,杀了算了。”


    姮沅睁大眼。


    县守脑门滴汗,陆掌柜膝行跪地磕头,求他开恩,谢长陵笑脸盈盈,眸色却冷,颇为不耐,陆掌柜只好去求姮沅,姮沅看他哭得鼻涕泪水直流,不停地自扇耳光,虽于心不忍,却也没有开口求情。


    陆掌柜对她是赶尽杀绝,虽不叫她死,却要她生不如死,姮沅没出事全是运气好,让谢长陵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县守讷讷道:“大司马要杀他,不知是要用何罪名?”


    谢长陵道:“我杀人还要罪名?”


    话语轻飘飘落地,换来的是铡刀沉重的声响,骨头碎裂,筋脉寸断,血流如注,惨叫声起,姮沅什么都没看到,因为谢长陵在最初就捂住了她的眼,龙涎香冷淡:“别看。”


    他低头一瞧,见鲜血蜿蜒,快要流到姮沅的脚边,弄脏她的绣鞋,谢长陵便将她抱起,转头就走,县守魂不守舍,谢长陵要他大义灭亲,还嫌他多事,叫侍卫把他拦了下来。


    后门处,却有一辆眼熟的朱轮华盖车等着,姮沅伏在车栏处,庙会烧出的线香味从远处飘来,遮住了近处的血腥味,姮沅才有些缓过神来。


    谢长陵并没有出声,坐在暗处,替她递茶送帕,直到好会儿,姮沅才意识到此刻服侍着她的究竟是谁。她用帕子擦着嘴,垂了眼,不看谢长陵,是实在不知道该用何种神色对他。


    谢长陵也没多说,见她舒服了些,就叫马车起行。


    他是才到泾县不久,恰逢庙会,泾县好些的客栈都被订满,谢长陵财大气粗,加了价,直接租了整座庭院,院中山水俱全,屋舍俨然,与姮沅租的那片小院有天差地别。


    姮沅瞧着,问:“你几时来泾县?”


    谢长陵道:“昨日。”


    姮沅道:“是恰巧路过,还是就为我而来。”


    谢长陵道:“知你在此,我方才来。”


    姮沅又点了点头。


    两人间俱是一静,姮沅疲惫地闭上眼,不愿多话的样子。


    其实她也不必多话,只消这一句,谢长陵又把绳索套在了她的脖颈上。


    谢长陵见状,也没说什么话,二人静静对坐着,像是过去的生离死别都不复存在,二人只是偶尔交游路过此地,临时下榻罢了。


    谢长陵耐着性子又等了姮沅半炷香的工夫,姮沅始终缩在角落,闭着眼,无意与他多言,他耐心耗尽,凑过去,姮沅猛然睁开眼,受惊般往后退去。


    双方登时又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谢长陵看着那骤然拉开的距离,缓缓咬紧下颌骨,姮沅低声道:“抱歉,我累了,想洗漱睡觉,我可以回……”


    “东西都置备好了,我叫人打水。”谢长陵起身。


    他好歹没有要共浴的意思。


    姮沅看着闭起的房门,自我安慰了一番,又转身看着富丽堂皇的正屋,有种自由被剥夺后的窒息感。


    他们都没有谈论起姮沅究竟是为什么离开长安,又如何流落到泾县。


    谢长陵沐浴完,掀帐上床,将蜷缩在角落的姮沅拖抱进怀,只低沉地说了句:“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


    只此一句,就要抵掉离别的千言万语和血海深仇。


    姮沅猜他是无颜与自己说,到底是亲生父亲动的手,谢长陵就算再自私自利也说不出这是姮沅的命的话。


    可坏就坏在他什么都没说,强留姮沅在身边伺候的意图又是那么明显。


    谢长陵与陆掌柜的区别究竟在哪呢?


    总不至于因他更年轻英俊,就忽略了他为非作歹,强迫民女的事实吧。


    今夜县衙的地上其实该再多一摊鲜血。


    只是大司马上再无一个可以制裁他的‘大司马’。


    姮沅彻夜难眠,面朝里睡着,谢长陵脸埋在她后颈处,长臂环过她的腰身,与她十指缠扣在一处,睡得很沉,好像这么多个夜晚,他终于得到了一夜的好眠,便怎么也睡不够。


    次日天光大亮,县守拖家带口地在外战战兢兢地守了两个时辰,等着赔礼道歉,谢长陵仍旧沉沉地睡着,姮沅蹑手蹑脚地要起身,只是身子一动,就把谢长陵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缠上来,亲她脖颈,口齿不清道:“再陪我睡会儿。”


    是撒娇的语气。


    姮沅听得心脏都漏跳一拍,她见鬼似的看向谢长陵,只是这么会儿功夫谢长陵却已经睡死过去。


    姮沅好奇极了,她不敢相信那真是她的幻听,便将谢长陵弄醒,果然又听得一句并不清晰,堪称撒娇的软糯话语:“再陪我睡会儿。”


    这当真还是谢长陵吗?


    姮沅还是不敢相信,又是乐此不疲地几番这般作弄,彻底把谢长陵弄醒了,他却没有起床气,单手搭在眼皮上,还带着倦意睡容,满脸无奈道:“玩我,就那么好玩?”


    姮沅并没有看错,还有一丝丝的纵容。


    她有些尴尬,不知是因为这般幼稚的把戏被谢长陵当场捉住了,还是因为谢长陵的这番宠爱纵容让她很不适应。


    分离这么些日子,谢长陵好像真的吃错药,变得不像他了。


    她转移了话题:“我饿了,想起床,你总不放开我。”


    谢长陵这才缓缓垂眼,漫不经心地看到抱在她腰间的双手,并不走心地道:“抱歉,抱得紧了些。”


    话虽如此,却仍旧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显得他特别理直气壮:“这不是怕你又跑了吗?”


    姮沅惊疑地看向他,以为他是早猜出了她是自己跑掉的,可看他的意思,又实在没有和她算账的打算。


    谢长陵的心,当真如海底针,姮沅猜不出,也不敢胡乱猜,就怕猜来猜去又是她倒了霉。


    谢长陵却已把她揽在怀里,将她抱到自己身上,紧紧地抱着,道:“不过没关系,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将你找回来。”


    第44章 44


    ◎必须跑。◎


    好可怕的一句话,好像姮沅将卖身契签给了谢长陵一样,她是他的财产,是所有物,此生再难逃出他的手掌心。


    姮沅只感觉窒息。


    她忍不住道:“要留我在你身边,你父亲与未来的夫人可会同意?”


    谢长陵静了静,或许是姮沅的错觉,在那一刻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谢长陵道:“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


    令姮沅感到诧异的回答。


    她想过谢长陵会羞辱她,耻笑她,却绝不会想到竟然是这般避重就轻的回答,像是个无能的男人在逃避指责。可他是谢长陵啊,自高自傲,自私自利的谢长陵,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何曾会在乎旁人的意思。


    他该回答:“他们还管不到我头上来。”嚣张又唯我独尊的样子,而不是这样一句绵软无力的话。


    姮沅愤怒地钻出他的怀抱,将他推开,自顾下床:“说得倒是容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这回趁着你不在家,我遭遇了什么,你知道吗?难道你还能时时陪着我不成?下次若我再遭毒手,我却没有这般好运怎么办?你是玩够了,我可还没活够!”


    她说得心脏怦怦直跳。


    谢长陵掀被下床,来拉她的衣袖,手指修长,一点点填进她的指缝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得她未十分生气,才敢往后将她扯回怀抱,下巴磕在她的肩窝里,闷声道:“对不起。”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长陵竟然与她道歉了。


    那心高气傲的谢长陵!


    今天当真是见鬼了。


    姮沅一时哑然失语,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谢长陵已闷声往下道:“我没料到他会这样做,说来说去,还是高估了我自个儿的价值。我回家后已是半月之后,虽然也命人去打捞你的尸体,捉拿害你的恶人,可到底还是迟了,我悔恨不已,不该叫你独自回大司马府。”


    他扶着姮沅的肩膀,叫她转过身来,拉着她的手去摸眼下的乌青:“我很想你,想到夜不能寐,食不能咽。”


    自相逢以来,姮沅一直处于对自己的命运怜惜之中,确实不曾好好看过谢长陵,如今被他强迫着打量他的模样,才发现他瘦得可怕,本来就挺拔的身形,骨架大,如今真是一点肉感都没了,眼底凹陷,乌青一片,看上去精血都快要熬干。


    谢长陵没说谎,他看上去却是过得很不如意。


    这是她的死亡引起的吗?姮沅不敢相信她的死亡竟然会有这般巨大的能量。


    她的手指虚抚着那片乌青,良久都没有动,谢长陵见她久久震惊着,便偏了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指,这般撒娇的模样像极了乡下的大黄阿狗,姮沅惊悚地抽回手,往回退一步。


    她忧心忡忡地道:“谢长陵,你该看个大夫了。”


    谢长陵闷声笑:“你就是我的大夫。”


    姮沅受不了了。


    重逢后的谢长陵似乎变了个人,情话信手拈来,不要钱似的往外掏,而且变得极为黏人,一时看不见姮沅,他就要四处找人,若是同在屋檐下,那必然是时时刻刻粘挂在姮沅的身上。


    就连见县守时也一样,毫无庄重可言,非要姮沅侧坐在膝盖上,被他搂抱着腰身。姮沅觉得丢脸极了,并不同意这种不成体统的样子,谢长陵就能让县守在外头继续罚站。


    县守都已经罚站快两个时辰了,他便罢了,只是女眷孱弱,哪能站那么久,于是姮沅只能让步。


    她是真觉得丢脸,县守领女眷进来行礼时,姮沅便将脸埋在谢长陵的肩窝上,只留个背影给旁人,这是盼着县守认不出她的身份,但县守的哥哥昨夜才因姮沅而死,焉能认不出?


    县守夫人盯着姮沅后背的眼睛简直就是在喷火。


    谢长陵眼尖,落在姮沅身上的如刀目光与落在他身上无异,他并非刻意,只是轻飘飘地替姮沅回瞪回去,县守夫人便若撞见铜墙铁壁,被打了个巴掌,忙低垂了头。


    谢长陵哧了声:“昨夜是我下的命令,你若不服气,该寻我才是。”


    县守夫人忙道:“臣妇不敢。”


    谢长陵道:“我看你敢得很,若非有你在,一个胭脂铺子的掌柜怎敢逼良为娼,践踏良民?”


    他磨着牙,目光如刀刺,并不掩饰杀意。


    县守脑门凝汗,忙磕头请罪,县守夫人直接被吓住了,哭哭啼啼起来。


    姮沅趴在他的肩窝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谢长陵在为她出气,又或者是做戏给她看,只是为了哄住她。若非如此,照着他这般生气的模样,怎丝毫不向谢七老爷寻仇问责?说到底还是亲疏有别,他平日里再无尊父,可只要没涉及他的切身利益,他还是愿意高抬贵手。


    诚然,那眼底的乌青和瘦削的身形都做不得假,可谁知道这些究竟是不是为她熬出来的?


    姮沅觉得很没有意思,那点因为谢长陵的异样而泛起的波澜此刻也都重归平静。


    县守夫人与县守哭作了一团,这般可怜的作态,却仍旧没将谢长陵的戾气压下去,他反而越来越烦躁,骨头忍得发痒,若不是姮沅在现场,他几乎要抽出刀亲手把这两个罪魁祸首杀了。


    这种杀人的冲动在陆掌柜面前就有了,只是彼时姮沅在怀,轻柔的幽香缠住了他,谢长陵闭起眼,告诉自己不能吓着姮沅,方才勉强作罢。


    昨夜都能忍耐下来,今日必然也可以。


    谢长陵几个深呼吸,姮沅身上的梨子香清清甜甜,顺着喉管服服帖帖地被他吸入肺腑,刻木三分。


    他慢慢冷静下来,道:“你素日必然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惯了,我会叫人上奏参你,届时看律法怎么判你。”


    好规矩的做派,只可惜县守夫人不曾在长安久待,不知道谢长陵素日是如何目无下尘,只知她与夫君这般低三下四求他,还搭上了兄长的性命都没教谢长陵放过自个儿,此刻算是新仇加上旧恨,她咒骂起谢长陵,说谢长陵是被美色蒙昏了脑子,又讥笑姮沅,正房即将迎娶进门,今后有的是受磋磨的日子。


    县守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也没捂住。姮沅听着她骂,转过头去看谢长陵,正巧谢长陵也抬了眼看她,二人视线相撞,姮沅直勾勾地盯着,倒是谢长陵率先撇开了眼,命人将县守夫妇赶紧拉出去。


    姮沅从他膝上起身:“婚期订了不成?”


    “订了。”


    “何时?”


    “十月底。”


    姮沅看着谢长陵:“届时你打算如何安排我,是打算叫我继续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还是给个妾室的名声就把我打发了?”


    谢长陵皱起眉头:“你的出身,能做个妾室已经很不错了。”


    这才像是谢长陵会说的话。


    高高在上,素来不知尊重二字怎么写。


    姮沅道:“我不会做妾。”


    谢长陵眉峰蹙起,当中拢起不耐的褶痕:“难不成你还想我娶你?王家的小娘子我尚且看不上,你当得起正房夫人的位置吗?”


    他真有本事,一句话就把姮沅的心火拱高,这时候再想起他先前那些异样的表现,姮沅只在心里直骂他虚伪做作,她道:“谁稀罕做你夫人?你连长明的一个脚趾都比不上,我还觉得你不配做我夫婿呢。谢长陵,你敢纳我为妾,或者继续逼我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你等着,我绝不让你的后宅宁静,保证让那金枝玉叶的王家小姐天天跑回王家哭泣,把你的宏图霸业哭没了!”


    谢长陵警惕道:“你说什么?”


    姮沅方才反应过来她实在气坏了,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自揭了底细,忙转圜道:“我说错了吗?陛下早已成婚,你却还不肯还政,不就是为了和王家联手,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我看等王家被王家小姐哭得对你心生怨言,你们两家还能不能继续共谋。”


    谢长陵并不将她的小把戏放在眼里,姮沅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顶好计策,在谢长陵看来不过是稚儿的过家家罢了。


    他道:“到那时,我也来个金屋藏娇,圈起院子,将你单独养起来,别说我的正房夫人,就是府里旁的下人,你也不能多接触一个。”


    这真是谢长陵能做得出来的事,姮沅急了:“谢长陵,你敢?”


    谢长陵没说话,乌眸幽幽盯着姮沅,那样子简直像是在反问‘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在讥笑姮沅的天真。


    姮沅不能挑战谢长陵的底线,他根本没有底线。


    可只要想到未来要过的日子,姮沅就觉得苦得发慌,那种日子,她在行宫已经过够了,每日无所事事,只围着谢长陵打转,若谢长陵来了还罢,她尚算有事可忙,可若他不来,那当真是长夜孤寂,一点点把她的鲜活劲儿给榨干。


    长此以往,她总会被谢长陵驯服成深闺怨妇,再也会想不起从前在乡野间的日子。


    这是姮沅绝对不能忍受的,她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了,也不要再孤寂冷清的后宅被熬成冷尸。


    还得跑。


    必须跑。


    她的人生绝不该在此处被结束。


    第45章 45


    ◎俨然是金屋藏娇的意思。◎


    林婆子登门时,姮沅刚陪着谢长陵用完了午膳。


    她欢天喜地地进来,送上自家腌制的熏鱼,对谢长陵的到来丝毫没有意外,还恭喜了有情人久别重逢,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让姮沅登时怀疑起就是林婆子一家向谢长陵揭发了她的下落。


    难怪林老爷子只是要在泾县置办田地,如何几日几夜地不回来,原来是去长安了。


    姮沅后知后觉,顿生悔恨。


    她闷闷地坐在一旁,生自己的气,林婆子说了会儿,也察觉到她心情不佳,有些尴尬,慢慢停了话。


    唯独谢长陵丝毫不察觉,转过头对姮沅道:“你还有些行李在那,我陪你取回后,就可以回长安了。”


    姮沅看了眼林婆子,没作声,起来出了门。


    秋日来了,林叶萧疏,风卷着叶子吹,下人举着笤帚跟着追,飞鸟南去,一切都显得那般凋敝。


    她听到林婆子小心翼翼地问谢长陵:“小娘子脸上怎么不见欢喜?难道是王家的婚事,郎君还不打算推掉?”


    谢长陵道:“这不关你的事吧。”


    好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态度。


    这林婆子夫妇也是奇怪,难道当真以为谢长陵会为了她,拒绝和王家联姻?他这般假意吊着他们,把他们当个玩笑,他们还真以为他是个好人了?


    姮沅想来就觉得可笑。


    林婆子没资格坐谢家的马车,侍卫另外给她雇了辆马车,巷子被白墙黑瓦的矮房挨挨挤挤地挤得很窄,宽阔的马车驾不进去,谢长陵挑起帘子,看着墙根处蜿蜒的脏水,皱起眉头。


    姮沅见状便说自己收拾就是了,谢长陵不肯,非要叫人陪着进去,那林婆子赶到了,又是她自作主张要陪同,谢长陵这回倒是没否认,林老爷子能巴巴地跑到长安去通报姮沅的下落,谢长陵自然愿意相信他们的忠诚。


    谢长陵只道:“看好她,别叫她跑了。”


    姮沅转头就跳下了马车,林婆子在后头追着,她自顾自走得飞快。


    林婆子喊道:“小娘子可是在怨老婆子?”


    姮沅道:“是啊,难道我不能怨吗?我被你们活生生推进了一个火坑!”


    林婆子急了:“不是这样的,小娘子听我解释,我们急于告诉小郎君,是因为……”


    她意识到什么,露出为难又急迫的神色,显然是有话要说,却怕说了反而祸害无穷,因此急得要死。


    “是因为什么?”姮沅也生了点好奇,“你说,我听着。”


    林婆子一跺脚道:“反正小娘子信老婆子一次,老婆子这*辈子就没为非作歹过,当然不会把小娘子推入火坑。我们只是担心小郎君,小郎君若没有小娘子,是真的会死。”


    就这一句话,姮沅就觉得她在撒谎。


    姮沅转过脸,没了耐心听她胡说八道:“就算全天下的人死了,谢长陵都不会死,何况他死和不死,与我有何干?我巴不得他去死。”


    姮沅拎着裙边,直接跨步进了院子。


    花姐正在院子里抱着孩子晒太阳,看到姮沅进来,面露尴尬。她是出于好心,可好心也办错了事,差点没给姮沅招来祸事,林婆子早代姮沅一五一十数落过她和花婶子了,把花姐弄得羞愧无比,都觉得没脸见姮沅。


    再知道姮沅的夫君从长安赶来寻她,听说还是个大官,娘俩个对着蜡烛打了一晚上的巴掌,都说自个儿小看了姮沅,操错了心,她那样的好容颜怎么可能会没有好姻缘。


    只是花婶子多问了句:“我瞧她干活很麻利,仿佛是做惯了的,既是官太太,又怎会如此?”


    花姐亦不解。


    就见姮沅径自进了屋,将银子藏在身上,把行李简单打包起来,包袱拎在手里,出来与花姐道:“花姐,我与你结一下租子。”


    花姐道:“好。”


    她没多想,抱着孩子就进了屋,心里正想着前番事儿是她对不住姮沅,不仅不该收她租子,还要退她些弥补她。就见姮沅轻扯了她袖子,低声道:“花姐,我记得正屋后有门能开到倒罩房,那里有后门。”


    花姐被她这般作态弄得紧张起来:“是啊,怎么了?”


    姮沅道:“借我个门,那林婆子要把我抓去卖给大官做妾室。那大官是从长安来不好惹,你只说我是趁你绞银子的时候跑了就是。”


    花姐正对姮沅有愧疚,自然肯帮她,想起来那木门太久不用,开起来会吱呀作响,怕外头的林婆子能听到,忙一巴掌晒在儿子胖乎乎的屁股上,引来孩子震天哭声,趁着这个时候,姮沅赶紧开门跑了。


    巷子外头,谢长陵单臂枕在脑后,倚靠着轿厢等着姮沅,不到片刻,他却再也坐不住,随着姮沅远去,梨子清香渐渐淡了,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又来了。


    只是这么会儿工夫,他便如失去了水的鱼般,觉得呼吸不畅,他再顾不得外头如何脏污,踩下马车,径自入巷。


    巷内有户人家,婴儿哭声震天,林婆子帮忙哄着,谢长陵推门进去,既看不到婴儿,也看不到手忙脚乱的林婆子,只问:“姮沅呢?”


    林婆子这才反应过来,问花姐:“小娘子呢?”


    花姐装聋作哑:“她不是在屋子里头吗?孩子一哭,我就忙着哄儿子了。”


    谢长陵皱起了眉头,他撩开长袍,踏步进屋,这番粗暴,花姐还想找理由拦一拦,直接被他推开,很快,谢长陵就看到了那两扇门,他的神色变得很差:“跑了,快去找!”


    姮沅贴着墙根,快速往外跑,身后很快就传来侍卫搜捕的声音,竟然这般快就发现她逃跑了,谢长陵未免太过灵敏了,事到如今姮沅也不再多想,深吸一口气,凭借着早在这里生活几个月的优势,一口气扎进曲折长巷里。


    巷子弯折曲绕,常能听到侍卫的声响,可见离她不远,姮沅提心吊胆地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好在她运气不错,没有与侍卫直面撞上,就在她松了口气时,忽然听到有人道:“我确实看见一个姑娘在这里跑来跑去……”


    重赏之下,到处都是监视者。


    姮沅脸色一变,忙加快了一步,可是沿路一直有通风报信者,很快几个侍卫首尾相堵,将她包抄起来。


    他们对她倒是客气,不抓她,也不绑她,只是客客气气地用刀押着,请她去见谢长陵。


    姮沅知道她这回是真的完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谢长陵怎么能那么快就发现她没人了?她可是一点时间都没有耽误啊。


    谢长陵立在巷口等她,那巷口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只是被侍卫用刀分开了,谢长陵周围才能一如既往的清冷,他看了眼姮沅,什么都没说,就上了马车。


    等姮沅上了车,谢长陵却反手将她摁在厢壁上:“为什么要跑?我不是与你说过,你若敢跑了,我就要将你锁在一个小院子里,让你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吗?”


    姮沅肩膀被谢长陵的手臂掣着,不能动,谢长陵看着她,怒目而视,几乎像是在看一个仇人。姮沅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


    来,甚至觉得很好笑,她道:“我说过我不做妾,除非你把我的腿打断了,否则只要逮到机会,我还会跑。”


    谢长陵切齿:“你竟然敢威胁我?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打断了我的腿,我就去死。”姮沅毫不犹豫地说,“你尽管这么做,我相信你会这么做,但我不怕你。”


    谢长陵一只手插进姮沅的裙间,握住了她的腿,似乎真的有痛下狠手的意思,姮沅的身体抖索了下,但眼神还是不退不让地与他对峙着。


    她说:“你要打就赶紧打。”


    好个英勇无畏的模样。


    谢长陵道:“你不要逼我。”


    姮沅觉得稀奇极了:“谁逼你了?你这个样子好生奇怪,要断腿的是我,不是你,你缘何这般下不了手的模样?”


    她微妙一顿,抬眼看向谢长陵:“你不会当真舍不得吧?”


    谢长陵下颌收紧,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手,往后一推,只把姮沅丢在角落里。


    姮沅吃惊地坐了起来:“谢长陵,你怎么会……”


    谢长陵给自己倒了盏茶,轻飘飘地看向她:“你连断腿都不怕,可见也不怕死。你这么不怪,我怎会趁你的愿,真叫你死了,就是成全了你,让你解脱了。”


    他一顿。


    “我知晓你不爱我,你喜欢的只有谢长明,但那又如何?你照样要与我缠绵到死。”


    姮沅怒道:“谢长陵,你无耻!”


    谢长陵笑了笑,晃着白玉盏,茶水轻飘飘地荡着,洗着盏壁。


    姮沅恨声:“你若真的把我关起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你的。”


    或许是她这话听起来太像是赌气了,毕竟她那么孱弱胆小,怎么可能做得出杀人这么恐怖的事来。


    又或者是因为随便什么原因。


    总而言之,谢长陵并没有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轻飘飘道:“随你。”


    他撩起车帘,马车已经出了泾县,正往长安城驶去,他看了眼,道:“日夜兼程,明日就能到长安,届时你不必回大司马


    府,就在城外别院住着,好好伺候我就是了。”


    俨然是金屋藏娇的意思。


    第46章 46


    ◎谢长陵根本是滴酒未沾。◎


    马车疾驰至别院。


    别院屋舍大开,清扫干净,用具俨然,女使肃立。可见即便没有姮沅外逃被捉这一插曲,谢长陵对她地安排本来就是只能住在别院地别宅妇而已。


    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他要娶的是王家的千金,不是寻常的小娘子,而是对他的宏图霸业酱油大助益的王家,谢长陵自然得考虑新妇的感受。


    姮沅看着整洁有序的别院,眼尾斜吊着看向谢长陵,讥笑了三声,方才抬步入屋。


    谢长陵有点被她激怒了,又有些无奈似的,一把拽住姮沅,转过她的脸,道:“不要这样。”


    他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双手钳在她的肩膀上,死死的,非常用力,含着无尽的警告。


    姮沅就当他的未尽之语是“不要这样,你该认清你的身份。”


    姮沅抬手,狠狠地扫开他的手臂,怒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屋:“你为了我,离京许久了,不该赶紧回去跟你的夫人献殷勤,安慰一番吗?”


    她开始赶人。


    谢长陵并不理会:“我还没有与你睡觉。”


    多么直白的话。


    算上行宫一别,他们很久没有上床了,谢长陵一直素着,戒欲也快戒出极限了,他旷得慌,自然要找人发泄,而姮沅的身体对他还算有吸引力,没睡到她,谢长陵自然不愿走。


    姮沅这般认为着,冷漠地牵扯了一下嘴角:“那赶紧的,睡了就赶紧走。”


    她为了赶他,连与他上床都可以忍耐了。


    谢长陵默默一哂。


    女使很快安排了热水澡豆,替二人洗去风尘,姮沅原本和衣躺在床上,看到谢长陵散着微湿的长发进来,她看了眼,翻身起来,脱掉里衣。


    素白瘦削的肩头,玲珑起伏的曲线,凹陷紧收的腰身,此刻与她而言,不是含羞的身体,而只是用来满足和打发谢长陵的工具。她的身体充满魅力,可是当看到那张厌世无情的脸,就算是最放荡的花花公子都会觉得扫兴晦气。


    谢长陵坐在床边,没说什么,捡起被她扔在一边的里衣,替她穿上,细心齐整地系好腰带,道:“睡吧。”


    在姮沅惊奇的目光里,他坦然倒在外侧,睡了下来,只是照旧伸出了长臂,将目瞪口呆到手足无措的姮沅揽进怀里:“陪我睡会儿。”


    清甜的梨子香萦绕在鼻尖,身上的躁动被抚平,他安然入梦。


    那种违和感又再次回到了姮沅的心头。


    她不明白谢长陵在分别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重逢后的他有时候正常得让她厌恶,可也有些时候,莫名地让她觉得不安。


    利用强权逼迫她的谢长陵不该如此,他是薄情寡义的小人,他该活得跟冰冷无情的权力一样,只会一寸寸将人的脊梁骨碾碎,而不是让姮沅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摸到他的体温。


    谢长陵的这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表现,似乎让他在姮沅的心里活了过来。


    她记不起重逢时谢长陵说了什么话,却记得他床上的怀抱,尽管仍旧是强势的姿态,但轻易被惊醒的警觉,眼底的乌青与疲惫,还有抱着她满足安稳的表情,却无一不在显示他的虚弱。


    姮沅好像摸到了谢长陵这个怪物的命门。


    尽管她还没弄清楚这个命门是什么,但她就是有这个直觉。


    事实上,林婆子也好几次与她提到过,没有她,谢长陵很有可能会死。


    她相信林婆子肯定知道些什么,从第一次被谢长陵带去馄饨摊事,她就知道双方的关系并不一般,但那时她只是简单地认为双方只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她先前疏于深入挖掘,而此刻,她又远离了林婆子一家,所以没有办法那么快发现答案。


    不过,那也没关系,姮沅相信自己。


    左右也睡不着,姮沅便合着眼,在谢长陵平稳绵长的呼吸里开始逐步怀疑。


    他睡得可真好,像是漂泊许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熟悉安全的家,睡得毫无防备。


    姮沅凝视着他的睡颜,忽然想起有一天她和林小郎君的谈话。


    开端她忘了,也不重要,依稀是林小郎君又一次忍不住谢长陵是个好心人,她不愿看到仇人被人爱戴着,于是立刻出言反驳,他们争了几句,姮沅在气急败坏下,直接挑破了谢长陵对林家那歹毒的目的。


    林小郎君凝视着她:“原来他连这都愿意告诉你吗?”


    姮沅哈了声。


    林小郎君:“这是很私密的事,毕竟涉及谢郎君内心最隐秘的过往,若是不小心外传叫人知道了,恐怕会被讥笑或者借机伤害吧,所以谢郎君从不外道,我们家是没有办法,当时就是当事人。”


    姮沅不耐烦道:“那又如何?就因为他与我说了点童年的创伤与秘密我就要可怜他?这只是或许是他的手段把戏呢?”


    林小郎君吃惊:“你为什么总是把谢郎君想得那么坏?”


    姮沅道:“因为他对我很坏,我还不明白,他对你们那么坏,你为什么总要帮他说话?”


    林小郎君道:“他与我家并无瓜葛,他也不曾亏欠我家,他本就不必帮我,能得他救助,是意外之喜,我怎么能强求更


    多,做出升米恩,斗米仇的事?何况,他不只是对我们,或者旁人如此,他对自己也同样的狠心。你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留恋得太少,所以就算是自己,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个能用来戏耍的棋子。”


    姮沅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林小郎君没回答姮沅的问题,只是问了她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如果有一天,谢郎君死了,姮娘子会有一分不舍吗?”


    姮沅那时候怒气冲冲地回答:“我巴不得他现在就能掉下马车摔死。”


    她并没有多想。


    现在听起来却很有深意,林小郎君拿谢长陵会死的话来试探她,林婆子也说过谢长陵没她会死,林老爷子急急忙忙跑到长安把她的下落透露给姮沅。


    好奇怪啊,怎么他们家的人都认为谢长陵会死?


    结合林小郎君的话,是不是可以认为谢长陵正在策划他的死亡?


    谢长陵,在,策划,他自己的死亡。


    姮沅被这个猜测惊了一下,觉得这是什么疯子才会做出的事,可是只要想到是谢长陵,又觉得不是不可能。可是,他当真能舍得下唾手可得的权力霸业和荣华富贵吗?


    姮沅心里存疑。


    她决意要试探谢长陵。


    谢长陵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看上去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姮沅原本不困,被这么多的事缠绕着,她根本睡不着,可在他身边躺久了,也渐渐被他的呼吸声催入梦乡。


    等再醒来,已是二更天,谢长陵将她推醒,她朦胧地睁开了眼,嘟囔了一声,谢长陵伏趴在她身边,凉凉的发丝贴着她的脸颊,逗着她:“该起来了,晚膳还没用呢。”


    姮沅困死了,把被子拉过头盖在脸上:“都深夜了,还用什么晚膳,赶紧睡。”


    谢长陵不依:“你得陪我,看你吃饭,我才吃得香。”


    姮沅拿他没办法,嘟囔着不情愿地起身:“你好烦哦谢长明。”


    话音落地,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姮沅一激灵,终于清醒,她紧张地看向谢长陵,谢长陵垂着眼,没什么生气的样子,他冲着她说:“赶紧起来,饭已经送过来,在西稍间摆好了。”


    说着,他就出去了,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留姮沅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盯着谢长陵的背影。


    谢长陵确实奇怪得很,若放在过去,此刻他大约早在发疯,又要变着法子折磨她,还吃什么饭。


    姮沅不敢再耽搁,赶紧穿好衣服,去了西稍间。


    谢长陵正在等她。


    她入了座,谢长陵也没提起刚才的事,替她挟了几筷子的菜,姮沅不安地用了些,谢长陵看到她那副忐忑的模样,笑了:“紧张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姮沅试探地问道:“你不生气吗?”


    谢长陵淡着神色,道:“说不生气是假的,可有用吗?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姮沅心道,你原来也知道啊,那又为何要把我强留在你身边。


    谢长陵又道:“你怎得一句话都不说,连表面功夫都不维持,真叫我伤心,亏我以为你还真怕了,虚情假意地说上几句。”


    姮沅道:“我该说什么,说我早把长明忘了,现在心悦的是你吗?”


    谢长陵定定地看着她,似有眷恋,但只是刹那的神色,很快又被自嘲替代,他说:“你说了,我就信。”


    姮沅道:“我虚情,你也要假意了。”


    谢长陵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人品,只有虚情假意?实话告诉你,我死后会给你留一眼穴,你百年后若肯与我同葬,


    我泉下有知,会很高兴。”


    姮沅怔了怔,世人最忌讳死亡,谢长陵无缘无故怎么会提起生死。她掩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快速道:“祸害遗千年,我肯定死在你前头。”


    谢长陵道:“你死我前头更好了,我直接把你葬在我的墓旁。”


    姮沅露出不安的神色。


    谢长陵哧了声:“怎么这么容易被吓到了。”


    他提壶往杯盏里倒了清清的液体,看上去是酒,他喝了不止一盏了,怪不得今晚净说醉话。


    “你放心,我这么一个祸害,自然留不得全尸,更不会有墓葬。”


    但若姮沅能接过酒壶或者杯盏放在鼻尖轻嗅一下,她就该知道,那并不是酒,而是寡淡无味的水。


    谢长陵根本是滴酒未沾。


    第47章 47


    ◎正妻上门◎


    谢长陵回长安时,姮妧就独自被留在了别院。


    她长日无事,从后院走到前院,数清了每面墙的砖数,遇到侍卫时,她就只能被迫掉头而返,再次从后院走到前院。


    穷极无聊,她的人生里被迫只剩下了谢长陵。


    但谢长陵的世界显然比她更为丰富多彩,他每天都很忙,忙忙碌碌,披星戴月而归,再于深夜拥她入眠。


    她有时候会在谢长陵的身上闻到点脂粉香气,有时候没有,姮妧一概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


    这日,姮妧再次无聊地坐在院子里,仰着头,数着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那棵大树落了多少的树叶。


    这并不是件特别轻松的事,因为她总是忘记刚才数到了哪儿,而有时候一阵风吹下了太多的树叶,让她的两眼忙得数不过来,她偶然得到了一件极有挑战的工作,让她打发了不少时间。


    这时候出现了意外,一枚羽箭射中了天上的飞鸟,掉到了姮妧的面前。


    女使们惊慌不已,连忙要把姮妧拥到屋内,侍卫急匆匆地跑来,捡起那只被射中的可怜飞鸟。姮妧注视着飞鸟上的血洞,问道:“附近是有人在射猎吗?”


    侍卫露出了一些为难的神色,他看起来并不想回答姮妧的问题,但是在姮妧并不好糊弄的注视下,他只能回答:“是。”


    姮妧望向大门,翘檐脊兽,朱红大柱,高高台阶,其实她看不到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当她不由自主往那走去时,侍卫紧张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一声娇喝打破僵局:“你知道我是谁吗?还敢拦我!等成了亲,大司马的别院就是我的,我看你们有几个胆子拦我。”


    一个身着嫩黄罗衫,海波纹青裙,手持长弓的女郎蛮横闯入,箭镞毫不犹豫地一个个向那些阻拦她的侍卫瞄准,终于让人墙在她面前褪去。


    她抬头,昂着下巴,挑衅地向姮妧望来过,继而神色一僵,面颊微颤,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姮妧沉默地看着她,微微叹气。


    两人从未相见,中间也差着年岁,可她们仍是相像的。鹅蛋脸,柳叶眉,杏圆眼,小翘鼻,她们看着彼此,可以轻易地照出对方的影子来。


    姮妧想,谢长陵果然就是喜欢她这一类长相的。


    可王小娘子的心智显然没有她那般成熟,当看清姮妧的长相时,她就蒙受了不少的打击,眼神又怨又恨的。


    姮妧道:“要进来吃盏茶吗?”


    她恶狠狠地道:“我才不会给你炫耀的机会。”


    姮妧哑然,无奈地笑了,道:“那随你。”


    她转身就走,那种淡然的态度一下子就击中了王小娘子,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若此刻离开了,就是落荒而逃,彻彻底底地输给了姮妧。


    于是她改了主意,扬着下巴道:“喝就喝,谁怕谁。”


    王小娘子将这盏茶当作受宠的姬妾向主母递来的示威茶,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害怕着从哪个角落里会冒出一个幼童,或者看到点姮妧怀孕的迹象。


    那些丰富的世家新闻总是这样塑造着她认知——姬妾要上位,庶子必争宠。


    当姮妧给她端了一盏茶,王小娘子不客气地抬手把这盏茶打翻了,热水溅到姮妧的手上,她一把握起姮妧被烫红的手,道:“你装什么装,王家多的是你这般柔弱无力的姬妾,你那点小把戏我早看得一清二楚。”


    她冷哼:“你再受宠又如何,大司马还不是不愿娶你。须知你在最盛宠的时候都做不了正妻,日后恩宠逝如流水,你更不可能。”


    姮妧道:“听上去小娘子很恨我。”


    王小娘子又不愿承认了:“恨你?我多跌份,我眼里都没有你。”


    姮妧似笑非笑的样子,让王小娘子脸颊微微泛红。


    姮妧低下声,道:“小娘子说得是极,盛宠时我都做不了正妻,往后恐怕也只能做个姬妾,等恩宠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王小娘子道:“你也知道!”


    姮妧道:“不知小娘子是否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王小娘子警惕地看着她。


    姮妧道:“想来小娘子也不想看到我在跟前堵心,我也不愿这般蹉跎人生,若小娘子愿意,可否帮我离开这儿?”


    王小娘子看着她,倒没有问她为何门就在那,怎么不自行离开。毕竟在世家大族眼里,姬妾也只是郎君们的财产,与奴仆、牛羊一样,是没有自由可言的。


    王小娘子看着那张与自己颇为相像、可恨的脸,觉得这恰是个好主意,她道:“我带你走,给你时间去收拾金银细软。”


    小娘子想得简单,姮妧再得宠,也只是个姬妾,她身为大司马未来的妻子,是有权力处置丈夫的姬妾。


    至于谢长陵是否会因此生气发火,王小娘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确实是有担忧的,但是除掉宠姬的渴望,维护尊严的迫切都让她在不断地淡化这种担忧与恐惧。


    “我毕竟是王家的小娘子,他即将娶过门的妻子。”王小娘子这般劝说自己,当她要带着姮妧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她遭到了所有人的阻挡。


    女使们跪在地上哭着求她放她们一条生路,侍卫们这次举着刀再不肯轻易后退,王小娘子气急败坏,唤来扈从,扈从骑马踏尘而来,却没有立刻听从她的命令,因为有一道人影分拢而来。


    “王薇!”


    “兄长。”王小娘子腿都开始发软。


    王慕玄目光掠过姮妧的脸庞,顿了顿,那是看红颜祸水的眼神,姮妧低垂了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王慕玄厉声道:“谁叫你来这儿的,还不回去!”


    王薇道:“可是兄长……”


    王慕玄道:“没有可是,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你难道要为了这点小事争风吃醋,坏了你的好姻缘吗?”


    王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怜极了,王慕玄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的留情:“若没有这张脸,你以为你一个不起眼的小庶女是怎么会被大司马看中的?”


    王薇彻底被这句话击倒,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姮妧,缓缓地松开了手。


    姮妧却一把拽住王薇的手,王薇吃惊不已,王慕玄不悦地皱起眉头。


    姮妧道:“小娘子只是来寻我说话,郎君这般大吼大叫的做什么?”


    王薇意外得很,但她意识到这是摆脱王慕玄斥责的好机会,她犹犹豫豫的,虽然觉得难堪,但还是道:“对,对!”


    王慕玄皱着眉:“你别跟着胡闹。”


    姮妧不理会他,掸了掸王薇肩上不存在的灰:“我等下回小娘子来接我,带我出去玩。”


    王薇眼前掠过姮妧手腕上的红色烫伤,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别院。


    她并不情愿承认,在那瞬间,她确实想把姮妧从这里带走。


    王薇怒闯别院,烫伤姮妧的事让谢长陵大发雷霆,闯入王家质问他们究竟是如何教女,尽管王家郎君们都认为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谢长陵如此宠妾灭妻的做派还是叫他们很不满。


    王家与谢家关系一度僵持。


    小皇帝听闻这消息后,简直拍手称快,他摸着皇后的头,皇后似只听话的狗跪在他的脚边,他与太傅道:“谢长陵疯了不成,为了个女人,他真的是不管不顾,毫无理智可言了。”


    王谢二家联姻的事,让小皇帝几度睡不好吃不好,越发偏执,今日这则新闻实在叫他胸口吐出浊气。


    太傅沉稳道:“大司马入朝为官多年,一向谨慎多思,一步谋三步,这不似他的风格,恐有诈。”


    小皇帝听闻沉默不语,道:“朕听闻几座边城的将领有了更换,许多粮草从边城运到长安,也有些军队被调到了长安。”


    太傅道:“箭在弦上焉有不发的道理。陛下,这恐是王谢二家的计谋,为的是麻痹陛下,好来个出其不意。”


    皇后忽然惊呼,原来是小皇帝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手指向内,扣进她的发中,叫她疼出了声。


    小皇帝瞥了她眼:“听从朕命令的,还有多少人马?”


    太傅犹豫着不敢说出那个伤人心的答案。


    小皇帝早有预测,但还是觉得愤怒:“好个谢长陵,真会收买人心,把朕的人都收买到他那儿去了。”


    太傅不吭声,殿内只有皇后忍痛发出的呜咽声,小皇帝听得晦气,松了手,一把将她推开。


    小皇帝起身道:“无妨,擒贼先擒王。”


    太傅道:“陛下的意思是先杀了谢长陵?这无异于登上青天啊。”


    小皇帝道:“他不是很中意那个宠妾?听说就是先前谣传死了的那位,瞧着他眼巴巴跑到泾县去把人带回来,他对这位姬妾不可能完全没有感情。可是,这位姬妾似乎并不怎么爱他。”


    太傅眼前一亮:“陛下的意思是?”


    小皇帝道:“用这姬妾给谢长陵下套,或可一试。擒住了贼王,彼时不用八万兵,只消八千,我便能击败他们。”


    太傅道:“可前提是,这姬妾对谢长陵而言,十分重要。”


    小皇帝漫不经心道:“试试呗。我们走投无路,都把死马当活马医了,还有什么不能试的。”


    第48章 48


    ◎局中人◎


    又是一日走过场的朝会后,小皇帝将谢长陵单独留下来,东朝堂内内监宫女都被屏退,只留下君臣二人推心置腹。


    小皇帝道:“朕听闻大司马心爱的姬妾死而复生,真是可喜可贺。”


    都是多年的狐狸,何必玩聊斋。所谓听说,大约就是指王谢二家闹得僵持,就连朝会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王家总有人会和谢长陵争个高下。


    小皇帝如此迫切地将他留下,除了看好戏外,恐怕还存着火上浇油的打算。


    谢长陵一眼就看出了小皇帝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只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焉知小皇帝帮谢长陵往黄泉路推得这一把,不是谢长陵想要的?


    谢长陵露出了苦笑:“臣的后宅小事,都惊动了陛下,臣实在有愧。”


    他谦虚有礼地说,让小皇帝颇感受宠若惊,更觉此计可行,他迫不及待地道:“小娘子出身卑微,在长安城中没有倚仗,将来若是与王家的小娘子起了冲突,怕是就算有大司马相护,但总有大司马妈妈难以顾及之处,难免要吃亏。”


    谢长陵深以为然:“正是这个道理。”


    小皇帝又道:“爱卿与朕君臣一场,又有师生之情,朕倒有个主意为爱卿解除眼下之困——爱卿觉得,叫皇后认了小娘子做义妹如何?”


    在开口之前,小皇帝与太傅盘算过这个计谋到底可不可行。


    本来他们所赌的也只有谢长陵对姮妧的宠爱,两人对计谋的成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这次计谋也并非最终目的,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谢长陵看穿他们的真实目的,而对于这点,小皇帝很有信心,他对太傅道:“我们双方兵力太悬殊,朕和太傅又一直忍气吞声,告诉谢长陵,谢长陵必然以为朕只是想要离间他与王慕玄,就算他能想到瓦解王谢二家联盟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推翻他们,但谢长陵有兵权,有兵权的人一定会自满大意,他在过往无往不利,本就是个自满的人。”


    谢长陵似笑非笑地看向小皇帝,通过这一眼,小皇帝能确信谢长陵一定看穿了他表层的目的,小皇帝仍旧镇定,双方的核心矛盾一直都尖锐地存在着,若此刻小皇帝出了个绝对有利于谢长陵的主意,那才叫谢长陵怀疑呢。


    他等着谢长陵的回答。


    他等着看谢长陵对姮妧的爱意到底有几分。


    谢长陵缓声道:“皇后,出身似乎低了些。”


    这就是看不上皇后的意思。


    但只是一会儿,谢长陵又道:“臣替姮妧谢过陛下隆恩。”


    小皇帝脸面一僵,继而心内大怒。


    谢长陵分明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他非要多余地说前半句话,不就是为了敲打小皇帝,皇后这般低贱的农女出身,做得皇帝的皇后,却做不得大司马姬妾的义姐。


    终究是皇帝不配。


    这番侮辱,是对小皇帝活泛起的小心思的警告。


    小皇帝领悟后,自然怒火中烧,但他强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谢长陵今日的嚣张,日后都将加倍奉还。


    很快,中宫便大张旗鼓地下了懿旨,由大内监坐了四抬大轿,鸣锣开道至别院,告与天下,皇后与姮妧一见如故,不仅要认她做义妹,还要封她做安人。


    别看安人只有六品,似乎是个“芝麻小官”,须知姮妧只是个姬妾,她的夫君即将娶的是王家的小娘子,还只是个无品无阶的庶女,这番戏剧性的对比,让长安城的茶寮酒坊热闹了许久。


    再加上先前谢长陵为了寻找姮妧的尸首闹出的惊天动静,与姮妧离奇死而复生的传奇故事,很快就有人编排出了新戏。


    那戏里唱着谢长陵与姮妧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只是家中势利,为了逼谢长陵娶王家的女儿,意图害死姮妧,幸好姮妧聪慧死里逃生,与谢长陵得以重逢,谢长陵为了保护姮妧,于是不选王家的嫡女,而是挑选了个庶女为妻,还为姮妧请封,最后王家小娘子再嫁入谢家两年后也寻得书生真爱,与书生私奔,谢长陵与姮妧二人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姮妧:戏班子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把谢长陵编排成了受害者?他这种自私自利的性格,能是受害者吗?


    谢长陵却听得很满意。


    他并没有请戏班子,而是带着姮妧去了长安城内最大的戏楼,两层高的环形座位,座无虚席,全日盈客,戏班子赚得盆满钵满,班主笑得合不*拢嘴。


    谢幕时,谢长陵命人用小篓子装着铜钱自二楼往戏台上撒,他道:“从此往后,提起情种,大家想得不再是谢长明。”


    而是谢长陵与姮妧。


    谢长陵的名字,终于能和姮妧并肩了。


    姮妧在旁小翻白眼:“你连这也要和长明比吗?”


    谢长陵笑笑,并不多语,等这场戏散了,牵着姮妧的手如同寻常夫妻般走在街巷上,花灯如影,酒香随行,谢长陵侧着身问姮妧:“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姮妧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挺甜的。”


    谢长陵笑着揽过姮妧的肩膀,靠在她的肩头,笑得肩膀乱颤,好像她说了个什么可笑又动人的笑话。


    姮妧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的。


    在姮妧被正式册封为安人的第三日,她进宫谢旨。


    这是无可指摘的流程,毕竟皇后是以‘与她一见如故,认他她做义妹’为理由才给她封了安人,姮妧无论如何都得多进宫几趟,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了。


    这时候姮妧之前上的那些课就派上了用场,她镇定地对皇后行了礼,出于对皇后的尊重和对皇权的敬意,姮妧一直半垂着头,不能与皇后对视。


    皇后却一直打量着姮妧。


    她好像更美了。


    安人品阶低,没有朝服,因此姮妧穿得仍是常服。她乌发挽出惊鹄髻,戴迦南镶嵌珠宝簪。轻扫拂云眉,脸晕桃花妆,唇点天宫巧,着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内衬一腰葡萄石榴缬纹红裙,外罩浅绛色纱长裙,纤细窈窕,如初升之朝阳,春日之娇花。


    皇后紧紧攥着裙。


    她不愿回想脸上敷了三层铅粉才能遮盖掉的伤痕,需要小心掩藏绝不能示与外人的疲倦与胆怯。


    与姮妧相比,她是明日黄花,是残冬融雪。


    谢长陵把姮妧养得和好,却把她推进了深渊。


    皇后恨谢长陵也恨姮妧,因为正是姮妧的存在,才更衬托了她的无足轻重,所以姮妧必须与谢长陵平分她的怒火。


    因此,她是一万个赞成小皇帝的计谋,她要把这两个仇人一起推进她泥足深陷的深渊,可是望着姮妧这副模样,皇后又不禁要怀疑了,姮妧真的舍得害死对她千娇百宠的谢长陵吗?


    不会吧。


    毕竟有了谢长陵的宠爱,姮妧可是一下子就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权力、财富、地位,这是旁人求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东西,谢长陵又那么英俊。


    换成是她,她是绝对不舍得的。


    皇后心内虽有这般的疑虑,但她还是让宫女搬来圈椅,让姮妧坐下,奉上茶果。


    所谈论的不过是姮妧先前死里逃生的事,这件事谢长陵再未与姮妧深究,姮妧也没想到皇后会与她谈这个,便只能现编应付着,至于谢七老爷,姮妧并未隐瞒,这是连谢长陵承认的事实,她无需隐瞒。


    皇后面露担忧之色,道:“从前在行宫里,本宫见你与大司马如此恩爱,还在佛前为你们二人祈祷能恩爱到白头,谁承想


    谢家长辈竟然这般势利,听说那王家的小娘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前番还闯进别院里用热茶烫伤了你的手臂。”


    姮妧低头看了下袖下露出的那截手腕,即使日日用上好的祛疤膏擦着,但日子过短,药效还没有彻底起作用,欺霜赛雪的手腕上有碗口大的烫痕,姮妧进宫时又特意褪去了可以遮掩的金镯翡翠,现在便十分刺目,姮妧仿佛现在才发现露了马脚,


    忙拉抻着袖子,想要遮掩。


    袖子长度有限,自然是无果的,她便尴尬又局促地道:“不是大伤,大司马也拿了上好的祛疤膏给妾用着,想来不用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她的声音幽怨如箫,似有无尽的委屈。


    皇后眼前一亮,只觉有望,便以关心姮妧的名义,与她说了许多世家里那些大夫人如何磋磨姬妾的事,什么站着伺候一天,稍有错处就去祠堂跪上两天还不给饭吃,一旦失了夫君的宠爱立马就转手送人啊等等的。


    皇后最后道:“那王家小娘子,单名一个薇字,在王家排行三十二,正是妾室所生,在被大司马挑中前,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农庄里,盖因她的姨娘被发现残害嫡子赶了出去。”


    她意有所指。


    王薇的亲生母亲是个狠心的,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保不齐王薇的本性就是坏的。


    王薇的亲生母亲弄做出这等狠心的事,可见她们那一房争宠得厉害,王薇自小耳濡目染,或者得到了真传,可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教训姮妧。


    皇后最后叹息道:“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莫说你现在只是个安人,就算让你做了一品夫人,也架不住小人的暗算。真不知道大司马是如何想得,王家那么多的庶女,他蛮可以挑个本性纯良胆小的,何苦挑这么个……”


    她深深地叹息,刻意地要将这声叹息叹到姮妧身上。


    姮妧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疤痕。


    皇后这迫不及待要图穷匕见的样子,比她想得还要更没有耐心。


    怪不得谢长陵把事情做得那么潦草。


    其实当姮妧看到王薇闯进别院的时候,她就怀疑过这是谢长陵的有意安排了,毕竟如果谢长陵真的想把她藏起来困住,有的是办法,她的去处不会这般快就泄露,王薇也没那么轻易用一只鸟就能闯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如此,一贯理智自私的谢长陵是绝不可能为了她失控去质问王家,这件事欺骗得了世人却欺骗不了姮


    妧,因为姮妧是真见过谢长陵无情无义的模样。


    姮妧自诩自己没有这般大的魅力,能让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长出七情六欲来。


    谢长陵在演戏,借着她的名头,演着一场连世人都骗过的深情大戏。


    而与之相对的是他那逐渐开始崩塌的宏图霸业,他不会不知道当一个权臣逐渐日薄西山,不安的皇帝一定会想办法斩草除根。


    姮妧不明白谢长陵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他的死亡,可是只有他死了,她才能不做被玩弄的姬妾,不做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摆上棋盘的棋子,重获渴望已久的自由。


    这个诱惑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姮妧凝视着手上的烫伤——那来自她的有意配合——既然戏台都搭好了,戏文也演到了这一出,若不往下演,会很亏的。


    她泫然欲泣:“娘娘有所不知,那个王家小娘子有着与我一般的容颜。”


    第49章 49


    ◎不解◎


    姮妧离开了皇宫。


    谢长陵本用书盖着脸,手枕着头在马车上小憩,见她来了,便睁着惺忪的睡眼,下车扶着她的手将她搀上马车。


    一句也没有过问皇后与她谈论了什么。


    姮妧少做亏心事,见谢长陵这般沉寂,反而有些不安,故意择了话头与他道:“娘娘与我谈起了王家的小娘子,说她在家行三十二,与我一般的相貌。”


    谢长陵懒洋洋的,卷起车帘,左臂撑在车窗上托着腮,半侧脸线条流畅优美,在阳光下显出美玉透雕般的不真实。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牵放在膝盖上的姮妧的手指,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类型,没什么奇怪的。”


    姮妧立刻道:“是吧,我也这般以为,可是王小娘子和皇后娘娘都不这么觉得。”


    她回想起王薇那副天塌了的模样,以及皇后听说后几乎快忍不住妒意,强笑着却仍听得出咬牙切齿的语气:“看来大司马确实是爱惨了你。”


    接二连三的,连姮妧都开始怀疑谢长陵是否真的对自己有了哪怕一两分的真心,可是很快,她就让自己从这种可笑的妄想中清醒过来——她是在谢长明处感受过爱意的,知道真正的爱绝不可能容得下第三人,更不会有委曲求全,蔑视贬损这样的事。


    谢长陵对她,绝不是爱。


    如今在谢长陵处得到了证实,姮妧由衷地觉得开心。


    她说:“娘娘叫我明儿也进宫。”


    谢长陵:“你想去吗?”


    姮妧点了点头。


    谢长陵:“那就去吧。”


    很自由的模样。


    如此,姮妧一连数日都出入中宫,她花了很大的精力才让皇后相信了她对谢长陵的恨意,这并不简单,姮妧必须一遍遍地回忆过去那些伤心又屈辱的事。


    每一回,姮妧都有种脱力的感觉,望向谢长陵的目光逐渐得冰冷,在回去的马车上,她也渐渐地不愿再开口说上哪怕一句话。


    这一日,小皇帝终于出现在皇后的寝宫。


    这是姮妧第一次见到皇帝,一如既往地不能抬起头,她一直看着的都是龙袍下那双明黄色的龙靴,小皇帝与她说话时,那双龙靴总会在袍子下动来动去,似乎主人也不安定。


    可是小皇帝给的计划极为大胆,他要姮妧把谢长陵杀了。


    姮妧愣了:“陛下不需要我先找寻一些罪证吗?”


    小皇帝鲁莽地道:“他的书房里必然遍地都是要谋反的罪证,就算没有,身处他这个位置的没有一个不是巨贪,罪证这种东西扫扫砖缝也都掉出来了。”


    姮妧还要再问,小皇帝便道:“余下的那些朕会安排好,放心,届时你就是枭首贼子的大功臣,朕不仅会还你自由,还能封你做一品夫人,让你在长安城里挑个如意郎君。”


    姮妧便知道小皇帝并未深信她,因此不可能向她透露出整个计划。


    姮妧沉默地离开了宛若重山压叠的宫阙,今日谢长陵并未来接她,在外头等着她的只有空空如也的马车。


    姮妧想了会儿,才想起昨晚谢长陵依稀提起过要回去商议婚事,婚期将近,尽管谢长陵给王家闹了个难堪,但是好女不许二夫,谢家似乎又许了王家一些其他的补偿,因此婚期一直都没有取消。


    扳着手指数一数,还有六天,谢长陵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了。


    姮妧木着脸登上了马车,回到了别院。


    她必须争取自由。


    谢长陵是在次日傍晚才回到别院,姮妧已经用过晚膳,沐浴了,正披着件单衣坐在抄手走廊里教鹦鹉学诗,一看见他来,便转身进了屋。


    谢长陵笑着来抓她的手:“生气了?”


    姮妧板着脸:“大司马说笑了,我什么身份,哪敢跟大司马生气。”


    谢长陵道:“瞧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还说没生气,小嘴可真硬。”


    他伸手来掐姮妧的脸颊,被姮妧躲了过去:“别碰我!”


    她厌恶地看着谢长陵。


    谢长陵收了手,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就这么看着她,姮妧被看得有些心慌,她也不知缘由,只是很快地就把脸撇开,道:“我要睡了。”


    她洗漱好了,很快就把灯灭了几盏,先上床,脸朝里,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过了小半个时辰,沐浴完的谢长陵也窸窸窣窣地上得床来。


    姮妧没睡着,谢长陵也知道姮妧没睡着,但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躺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屋外秋风渐寒,吹得庭中林树潇潇作响,月光冷冷地斜穿进屋,照下幽暗的铅灰色的光影。


    就在姮妧快朦朦胧胧快要睡去时,谢长陵道:“和小皇帝谈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并不算重,但仍然炸得姮妧头皮发麻,什么困意都没了,双眼在黑暗中瞪得无比大,身上直冒着冷汗。


    谢长陵道:“他预备在哪里杀我?”


    闲聊的语气,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


    姮妧觉得他大抵是全部都知道了,而且已经做好了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准备。


    这才对嘛。


    谢长陵这么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谋算起自杀来?他只会更多更满地追求权力金钱和美色。


    是她犯了蠢,因为旁人撞在一起的那些似有如无的暗示,还真相信了谢长陵意图寻死。


    有没有可能,这本就是谢长陵‘请君入瓮’的算计呢?


    姮妧在被子底下紧握双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长陵轻笑了下,道:“别那么紧张嘛,我也只是怕你吃亏。小皇帝可不敢与我有正面冲突,因为他惧怕我,还害怕他亲手杀了我后却无力对抗谢家,到时候事情闹太大了没法收场,所以他需要替罪羊。”


    姮妧:“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今天喝酒了吗?”


    谢长陵道:“大司马府的书房里,靠近窗户的多宝阁上,从上往下数第四层的美人耸肩瓶里有王谢谋划已久的行军布防图。”


    姮妧不敢出声了,她努力地记住谢长陵说的每个字,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安,越是一头雾水,越是想阻止谢长陵继续说下去。


    谢长陵道:“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小皇帝向你许诺了什么?”


    姮妧还是不吭声。


    谢长陵轻轻一笑:“小皇帝手里确实有两个兵,他以为那是他的,却不知道这些日子他调兵遣将的动静我了如指掌。”


    他说出了那个地址,是小皇帝精心选的谢长陵的埋骨之地,姮妧就知道谢长陵是真的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看丑角一样看着他们的密谋,好笑地旁观他们究竟能落成什么样的滑稽戏。


    姮妧硬邦邦地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就把我抓起来吧。”


    谢长陵侧翻了个身,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在幽暗的房间里似是地龙翻动,遮挡月光,山影自高处覆盖,撅住了姮妧,姮妧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要被谢长陵如何。


    但谢长陵只是单手撑着头,侧躺着看她,饶有兴趣地道:“我抓你做什么,你成全我,我还得感谢你呢。”


    姮妧觉得她听错了。


    谢长陵道:“好啦,我已经告诉你许多了,你也得告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姮妧道:“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谢长陵笑起来:“承蒙你高看,可是你能从中得到多少的好处,我就不知道啊。”


    姮妧不想跟他谈论这个。


    尽管姮妧恨谢长陵,她有杀他的理由,可是被谢长陵这样一说,就好像她只是个冷冰冰的商人,用谢长陵的性命交换了什么东西。


    她明明是个英勇的斗士,她在抗争啊!


    谢长陵见她不说话,就道:“你别什么都没换到,我的性命很值钱的。”


    姮妧有点难以忍受下去了,她不喜欢谢长陵的这种说法,她觉得这是种对她的人格的贬损和侮辱:“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这么自鸣得意吗?”


    她想不明白谢长陵究竟是怎么想的,寻常人不应该为出卖而悲伤和愤怒,怎么还会为自己的性命换出好价钱而开心?


    谢长陵见她生了气,嘟囔道:“可是我怕你卖亏了,你看上去就是很会吃亏的样子。欸,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其实从我本人的利益出发,我应该在喝下你给我的毒酒或者被你刺中一剑后再跟你说这些,那时候你肯定会觉得很震惊,但我都死了,你想问什么都已经得不到回答了,你就只能带着疑问,疑惑一辈子,记我一辈子。”


    “这样是不是特别好玩?”


    “可是我真的很怕你吃亏欸。”


    “你有病吧。”姮妧听到好玩两个字,有点憋不住了,“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


    谢长陵:“你最该听进耳朵里的不应该是最后一句话吗?”


    姮妧沉默了会儿,道:“皇帝确实许了我一品夫人的诰命,但我不需要。我不是想要用你的性命交易什么,我只是想要我的自由。”


    谢长陵:“哦,那就是拿我的性命换了自由,你换亏了。”


    姮妧无语:“不是换了自由,谢长陵,你对我来说不是能衡量价钱的货物,而是枷锁,你明白吗?我这么做是为了冲破枷锁,你到底懂不懂?如果你愿意放我远走高飞,我根本不会做这种事,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争端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想这或许也是个好时机,看是否能说服谢长陵换来自由。毕竟杀人,还是谢长陵,对姮妧来说,总是个考验和挑战,她日后也恐怕很难得到安宁。


    谢长陵没说话,他只是愣愣地琢磨着姮妧的话:“不是衡量价钱的货物吗?”


    姮妧没好气道:“人和货物,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可是有人分不清楚啊。


    谢家上下那么多人,就连谢长陵自己本人又何时分清楚过。


    他道:“可是……”


    他有很多的例子可以反驳姮妧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长陵说:“我不想你吃亏。”


    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身上捞到好处,那在他的死亡这件事上,姮妧也该成为最大的赢家。


    毕竟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自愿托举上去的人。


    谢长陵严肃地说:“诰命夫人的地位你可以不要,但金银细软一定要。小皇帝不是个正常人,你不要信他,拿到东西就跑,逃跑线路我也替你准备好了,路上也都安排了人接应,等天明了我就给你,你务必背得滚瓜烂熟,还有我的私房……”


    他一口气交代了很多。


    姮妧听得越来越稀里糊涂了。


    谢长陵难道忘了,在这场游戏里,她是那个意图杀了他的凶手?


    第50章 50


    ◎骗◎


    姮妧与谢长陵鸡同鸭讲了半天,心绪颇为复杂。


    她与他同榻而眠数月,却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她不明白他为何一心向死,也不明白为何一直残忍地对待她的人,要在死前替她安排得如此妥当。


    以至于,姮妧一直在疑惑这是不是谢长陵开的一个可恶的玩笑,先骗得她真的相信了他,最后在最一刻进行最有力的反转,将她和小皇帝捉住,一起嘲笑他们的天真与可怜。


    姮妧拿到谢长陵替她准备好的逃跑路线图时是这般想的。


    女使将兑换好的银票妥帖地绣进她的裙衫内衬里,姮妧仍旧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猜想。


    谢长陵牵着她的手,言笑晏晏地往埋骨之地时,姮妧心里还是存在着一丝的怀念。


    那是临江水畔的酒楼,近郊多竹,冷月浸水,浮桥曲折,鳞光波荡,谢长陵牵她绕着酒楼走了遍,对能葬身此处很是满意,他登上高楼,揽着姮妧的腰,与她耳鬓厮磨:“我安排了场烟花。”


    “虽是做戏,可这烟花我是真的想送你。”


    他打了个响指,巨响后一簇簇的烟花窜上夜空,在黑色的锦布上绽放出璀璨绚烂的花来。


    姮妧仰头看了眼如锦绣般的烟火,才侧头看向谢长陵,直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谢长陵并未看烟花,他凝视地一直只有她而已。


    双眸专注,又有什么仿佛要从眼里跳出来,落到姮妧的心尖,姮妧仿佛被烟火烫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脸。


    谢长陵有一句话说错了,他的这场戏不必等临死前再唱,即使他早了两日告诉姮妧,还是有本事把姮妧弄得心烦意乱,疑神疑鬼。


    他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这般戏弄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竹林间究竟藏了多少他的人,小皇帝真的能成功吗?


    姮妧被这些关乎生死的问题压得快喘不过气来,食不知味地咽下谢长陵夹到碗里的菜。


    谢长陵怪罪道:“这是你陪我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就不能高兴点吗?这可是我在人间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姮妧还是不相信他真的愿意束手就擒,放下筷子,绷着脸:“你要我做什么,你要做什么,都赶紧做吧,我没有力气再陪你玩下去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或许真的是他混账惯了,他都要死了,将一颗真心捧成了这样,姮妧依然不敢相信他,战战兢兢地吃着饭,警惕地看着四周,等待着刀斧手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取下她的项上人头。


    谢长陵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泪水流了出来,笑得捧着肚子快喘不过气,笑得姮妧骇然地站起身,惧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在发什么疯。


    谢长陵抹了抹眼泪,笑累了一样,靠在椅子上,出了会儿神,道:“年少时,我曾念过一句诗‘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一读就很喜欢,于是立志要成为这样一个人。我做到了,可报应也来了。”


    他看向姮妧,带着一丝并不多见的疲惫:“就这样吧。”


    姮妧站在原地没有动,很不解地看着他。


    谢长陵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起身,他探身过来时,姮妧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谢长陵却未如往常一般压住她或者有更过分的其他的举动,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取下她的发簪。


    一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姮妧的小半张脸,他用指尖挑起,把发丝绕到姮妧的耳朵上,最后一次凝视着这张曾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只可惜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姮妧当配得是谢长明那样的人,平平无奇,却安稳于世,是个实实在在的正常人。


    而不似他一般,就是个疯子。


    谢长陵教姮妧捏紧簪子,然后握紧了她的手,用巨大的力道带着姮妧的手往前一松。


    扑哧——


    姮妧瞪大了眼,手开始颤抖,有了退意,谢长陵却坚定着握紧她的手,继续往前送着。


    还有一句话,谢长陵原本是不想说的,可他都要死了,死人总是有任性的资格的。


    最要紧的是,谢长陵在两日前就把自己的底给扒了个干净,又要姮妧怎么记得住他呢?


    他,不甘心。


    谢长陵道:“其实找到你的时候,我很开心,一度改变了主意,可是那个夜晚,你把我认成了谢长明……”


    他笑了一下,自嘲中带着少有的落寞。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


    姮妧发着怔,她还没回过神来,大脑混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和处理眼前这些情景时,有人从多宝阁后的暗门处出来,冲着谢长陵唤了声大司马。


    失血过多的谢长陵摆了摆手,那人便把姮妧拖着走进了那扇暗门。


    暗门后是暗道,长长的暗道,陡峭窄深,姮妧一时之间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黑暗,只能麻木机械地跟着身前的力道往前跑,渐渐地,他们到了外面,月亮照旧冷冷地披下清辉,姮妧一下子就看清了手上的鲜血。


    那是从谢长陵的体内流出来的鲜血。


    她杀人了。


    不,不对,是谢长陵借着她的手自杀了。


    他是真的想死。


    姮妧被这个念头一下子击中了。


    对于姮妧来说,死是个庞大的巨物,神秘,恐惧,不能轻触。在她的认知里,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求死,除非这个人已经绝望了,走投无路了,再无求生的意志了。


    对于这种可怜的自戕的人,姮妧总是抱有最深切的同情,可是如果这个人是谢长陵……


    姮妧就茫然了。


    他好像跟这些词,一个字的边都沾不上。


    所以他为什么要死呢。


    姮妧被推上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地跑着,她的思绪也摇摇晃晃起来,一路上她弃马行舟,又抛舟登车,如此反复,终于被接到了安全的一处宅院。


    打扮朴素、等候多时的玉珠立刻扑了上来:“小娘子可还好?”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姮妧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赶车的车夫跳下马车,摘去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他轻嗤了声:“由大司马这般护着,她能有什么事”


    姮妧听到谢长陵的名字,犹豫了下:“他……会怎么样?”


    少年嗤声:“你还记得关心大司马啊,我以为你巴不得大司马被锉骨扬灰呢。”


    玉珠高声:“盛清!”


    少年神情倔强起来:“怎么,我不能说吗大司马受了多大的委屈,所有人都骂他乱臣贼子,谢家逼他,王家也逼他,有谁在乎过他匡扶社稷的真心?”


    姮妧:“什么?”


    她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谢长陵能跟匡扶社稷四个字牵扯在一起。


    少年用责问的口气道:“连你都不信?大司马真是白保你了。”


    他生气地拧身,三两步跃上高墙,顺着墙沿飞走了。


    姮妧目瞪口呆。


    玉珠安慰她道:“别看盛清脾气恁大,但他对大司马最忠心,别担心,他会回来,继续保护你的。”


    姮妧道:“我不是在意这个。”她想了想,道,“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玉珠摇摇头道:“玉珠只是一介婢女,主子究竟在做什么,玉珠并不知晓。”


    玉珠带姮妧安顿下来。


    这个宅院不知是谢长陵何时置办的,反正在姮妧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落在了她的名下。


    再加上谢长陵给她准备的那些银票和细软,姮妧完全可以在这里衣食无忧地安度余生。


    但姮沅终究不能安稳,因为谢长陵一直在纠缠她。


    谢长陵临死前的模样,说的话,终于在姮妧的反复恍惚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说他本来放弃过的,可是那日,她将他错认成了谢长明……


    姮妧很想说谢长陵活该,明明是他非要强取豪夺的,抢来的能有真心吗?


    姮妧边骂着,绝不肯将谢长陵的死去怪罪在自己身上半分,可是,谢长陵的死因终究成了一团迷雾,而人固有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让姮妧很难彻底放下谢长陵,于是她又要不禁去思索谢长陵的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盛清照旧天天往外跑,白日里几乎看不到人影,等到夜间才会臭着脸带回来一些消息。


    他从不和姮妧交谈,那些消息都是玉珠去问来,转而告诉姮妧。


    皇帝闯入大司马府,果然在书房的多宝阁里找到了行军布防图,皇帝以谋反之罪要抄王谢的家,两家自然不肯,谢七老爷索性拿起谢长陵留下的虎符,号令三军。


    可是三军看到那虎符,却齐齐卸甲,道,大司马一直教导他们,他们是大周的兵,应当效忠陛下……


    谢七老爷目瞪口呆。


    失去了兵权的谢家很快就束手就擒,全府上下几百口人锒铛入狱。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谁都知道这些军队都听从谢长陵的号令,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些话,无缘无故卸甲缴械,这只能说明谢长陵或许真的是个忠臣。


    再想想平日里骂他的那些乱臣贼子的话,大家都颇为不自在,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的,嚷嚷着阴谋论,非要看三法司当众审问谢长陵。


    可没人知道谢长陵的下落。


    小皇帝闭口不谈,谢家被收押入狱,王家还在垂死挣扎,想拿手里的权力去和皇帝做置换,大家都很忙碌,好像都把谢长陵忘了。


    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民间忘不了,恰好前番关于谢长陵的一部爱情戏文卖得很好,于是那戏班在此基础上进行改编,又创作出一部谢长陵如何被世人误解,终于遇上能懂她的佳人,可是为了社稷黎民,最后还是只能有情人分隔阴阳的苦情大戏,一经推出,就大为卖座,很快红遍大江南北。


    这部戏,姮妧也去听了。


    没人知道她是戏文里的女主角,当那些夫人小姐为剧里的生离死别感动得抹眼泪时,姮妧脑子里转的都是林老婆子和林小郎君对她说的话。


    “他不只是对我们,或者旁人如此,他对自己也同样的狠心。”


    “你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留恋得太少,所以就算是自己,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个能用来戏耍的棋子。”


    姮妧没将这出戏听完,撩下打赏的银子,就匆匆步出戏楼。


    不知何时,天空落了雪,雪并不大,粒子般慢悠悠地落到肩上,很久才能积出一小片白霜。


    姮妧抬手戴好斗篷上的帽子,抬脚上了马车,她对臭着脸的盛清报了个地址,说:“我要去找林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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