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再这般不情愿,我就让人把谢长明的坟给掘了。”◎


    是日,王慕玄与诸位门下侍中商议完草拟的折子,便见年迈的太子太傅携着几位老态龙钟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迈步进来,原本正准备吃茶听曲的王慕玄见此景头都大了起来,把茶盏往桌上一丢,赶紧往后殿绕出去跑了。


    小皇帝成婚之后,几位顾命老臣着急让王谢二家还政,逮着这次行宫纳凉消暑的机会日日夜夜找着机会就来磨耳朵,王慕玄被他们烦得听不成曲看不了舞,只能装模作样地处理政务,实在累得很。


    他们怎么都来烦我,竟不去烦谢长陵,他整日都在做什么。


    王慕玄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这般的疑惑了,正好那些个老臣也不会轻易回去,为了躲他们王慕玄也得找个地方消磨时光,他便没多想,径直往清露殿去了。


    清露殿外,侍卫气宇轩昂,尽职尽责,女使们屏息凝神,皆立于琅轩下等待传唤,见王慕玄自在入内,忙前来照应:“请中书令稍候,奴婢等正便去通传。”


    王慕玄颔首,驾轻就熟地正要去吃茶候着,那偏殿门便被推开,泄出些声响,是谢长陵饶有兴致、兴趣盎然的声音:“我梳得比玉珠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道轻柔,但很没精打采,堪称敷衍的女声:“大司马觉得如何便是如何。”


    王慕玄以为听错了,那令出君随,掌天下兵马的谢长陵不去琢磨如何谋权篡位,竟用他那价值千金的宝贵时间去打扮姬妾?


    这合适吗?


    姬妾只是用来消遣的玩意,用来解乏累倒便罢了,若本末倒置,业荒于嬉,那就不美了。


    王慕玄抬手制止了正待通传的女使,抬脚往偏殿走去。


    阳光穿窗而过,落在梳妆台上,将珠宝照得熠熠生辉,女郎端坐镜前,只半张脸,却也看得出长睫卷密,鼻梁翘挺,唇红珠润,是个难得的美人。谢长陵握着把牙梳,将那握绸缎般顺滑的长发从头梳到尾,动作轻柔又温和,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把青丝而是什么宝贝。


    王慕玄看得当真诧异极了。


    这些年,王慕玄向谢长陵赠过香车美人,金银珠宝,谢长陵无不一笑置之,他也曾好奇发问,谢长陵便笑着用手指挠挠下巴,漫不经心地道:“我啊,就爱看人倒霉绝望的模样。”


    可这美人如今被好好地呵护着,哪有什么倒霉绝望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值得谢长陵喜欢。


    谢长陵身形微动,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正巧把美人的身形遮了个彻底,他道:“偷偷摸摸地在瞧什么,王家的君子竟也做这般行径之事?”


    美人惊讶,不安地动了起来,谢长陵道:“坐着就是,怕他做什么?”


    王慕玄便也大方地走了进去:“许久不见你,也不见你来找我,我便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我要不来,还不知道你也金屋藏娇了。”


    他半开玩笑,眼往谢长陵身后望去,充满戏谑的视线却被谢长陵挡住了。


    王慕玄微怔抬眼,刚巧对上谢长陵似笑非笑的眼眸,含着并不客气的警告,王慕玄微顿,半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的女人,我怎会随意染指?”


    谢长陵道:“你素日与你那些狐朋狗友怎般玩,我管不着,但那些主意,别打到她身上去。”


    这话叫王慕玄听着不舒服,他出身琅琊王氏,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什么时候成了谢长陵口中那等饥不择食的男人了。


    王慕玄被谢长陵说得傲气上来了,他半开玩笑道:“谢兄这般说倒叫我好奇,究竟是怎般的美人,才会叫谢兄这般紧张。”


    谢长陵不让他看,他偏要看。


    女人么,一时的喜欢是有的,可王谢二家有同盟之谊,利益在前,姻亲在后,王慕玄怎么想,谢长陵都会给他这个薄面,他并不把谢长陵的警告太当回事,所以当他被谢长陵拦下时,才会显得那般诧异。


    谢长陵双手抱胸,慢慢地道:“我未曾与你玩笑。”


    王慕玄终于回过味来,对于这美人,谢长陵并没有将她当作随随便便可以送来送去的姬妾,相反宝贝得很,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他。


    谢长陵难道不会想到王慕玄身边美人无数,根本不缺女人,更不会随意染指他的女人?谢长陵完全就是关心则乱。


    这个美人可不简单。


    谢长陵会为一个美人与他翻脸,王慕玄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当,他道:“我有要事与你商议,在外头等你。”


    他转身出去。


    身后,他听得美人着了恼问谢长陵:“你挡什么,是觉得我见不了人,亦或者你心里还知道点羞耻。”


    是非常大胆,不客气的质问,在王慕玄听来几乎和指着谢长陵的鼻子骂没区别了。


    原来还是只小野猫。


    素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谢长陵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小美人,却没生半点气,反而很好脾气地道:“你啊,就是太漂亮了,怕旁的男人也喜欢上你,与我抢你。”


    那美人嗤笑了声,大约觉得他是当她好骗,才信口胡言,连撒个谎都这般敷衍。


    王慕玄也觉得她嗤得对极了。


    谢长陵却不这样认为:“连我都喜欢你,这天下还有不喜欢你的男人吗?”


    美人显而易见地无语了,王慕玄也跟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慕玄说有要事,左不过还是那些事,小皇帝与皇后贵妃的关系都不好,不知何时才能盼来皇儿,几个顾命大臣天天追在王慕玄的屁股后要王谢还政,谢长陵敷衍地听着,王慕玄话锋一转,问起谢长陵的婚事。


    谢长陵微皱起眉头:“我的婚事?”


    王慕玄原本也没预备说这事的,这些自然有家中长辈操心,他只需顾着政事就是,可在偏殿那儿见了这一遭,倒让王慕玄隐隐有点不安,他提醒谢长陵:“当年在寒舍可是约定好了,谢家儿郎若做了皇帝,王家也该有个皇后。”


    谢长陵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王慕玄道:“除了你,谢家应当不会再推举别人了。”


    谢长陵笑了笑:“当初王家可不愿做谋权篡位的贼子,只愿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谢家往里面白填进去一个女儿,王兄倒改了主意,这是拿谢家寻开心呢。”


    王慕玄慢声道:“这确实是王家对不起十七娘,往后王家必以举家之力弥补十七娘。”


    谢长陵啧了声:“再说吧。”


    他不接话,王慕玄也不生气,谢十七娘确实做出了莫大的牺牲,王家若不拿出点诚意,谢长陵又岂会松口。


    *


    谢长陵将王慕玄打发走了,双手环着胸,步回了偏殿。


    姮沅早把他梳好的发髻都拆了,散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双手枕在梳妆台上,半睁着眼,双眸空洞洞地望着虚空的某处,一直等谢长陵走到跟前,影子覆了下来,她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又困了?”谢长陵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扶正,手背在她的脸上一蹭。


    姮沅道:“不困。”


    她就是无聊,如今她的生活全是围绕着谢长陵,给谢长陵提供乐子,哄他开心,以至于若他离了身边,姮沅竟然就无所事事起来。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每天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干活外,还可以学琴写字看书,和左邻右舍闲话聊天,每天都过得极有意思。


    姮沅抓起自己的乌发,恹恹地看着谢长陵:“还要玩吗?”


    谢长陵道:“还说不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在他的手掌快要覆上姮沅那巴掌大的小脸时,姮沅撇开了脸,让谢长陵的手落了个空。姮沅垂着眼,起身道:“既不玩了,我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她脚步轻,走得也快,连片衣角都不曾和谢长陵擦到。


    无论二人曾多么亲密过,姮沅总是改不了躲着他的习惯,白日里尚好,若掌了灯,再与他独处,姮沅当真就是惊弓之鸟了,他稍微一点的动静,都能引来她极大的反响。


    她还是很怕他。


    这与谢长陵的设想不同,他要的可不仅是姮沅的人,还要姮沅的心。


    她总是那么怕他,谢长陵要怎么才能拿到她的心。


    若一直没拿到姮沅的心,这盘游戏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谢长陵何时才能去玩别的东西?


    总而言之,谢长陵很不高兴。


    他道:“你站着。”


    姮沅都走到了偏殿门口,再一步就能走进阳光中,却还是不得不停下步子,不情不愿地听话。


    她没得选择,他们之间的力量过于悬殊,姮沅已经吃够了自讨的苦。


    她低眉顺眼地问道:“大司马还有旁的什么吩咐?”


    姮沅忤逆他,躲避他,叫谢长陵不喜欢,可她乖巧顺从起来,谢长陵还是很不高兴。


    他明明给她换上了他喜欢的衣裳,梳上他喜欢的发髻,但仍旧没有变成能让他满意的模样。


    是他对她还不够吗?可她和谢长明在一起时是很开心的。


    那个一无是处,身无分文的谢长明。


    谢长陵并不想要时刻和谢长明比较,在他眼里,谢长明根本不及他分毫,可自从把姮沅留在身边后,他越来越多地要想起一个死人,并且越来越多地认为,他确实比不上一个死人。


    这样的认知,让谢长陵很不满,他拽过姮沅,将她抱进怀里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娇嫩的身躯是如何在瞬间紧绷起来,变得僵硬无比,他必须要花费很多的耐心和心思,才能逐步将她击溃融化。


    谢长陵弯了腰,在姮沅的耳边道:“再这般不情愿,我就让人把谢长明的坟给掘了。”


    第32章 32


    ◎他这人,当真是越来越难应付。◎


    姮沅心脏骤停,她咬牙:“你除了威胁人还会做什么?”


    谢长陵弯唇笑道:“这怎么能是威胁,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你情我愿的事,我又不逼人。”


    他起身,与姮沅拉开了距离,身形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可压在心上的沉重感却还在一点点地加重。


    姮沅丝毫不怀疑谢长陵做人的底线,再不做人这方面,他素来是说到做到的。


    姮沅木着脸道:“你究竟要我如何?如今我人在你手里,任由你处置,你还想我怎样?”


    她似乎认了命,可一旦谢长陵靠近了,那下意识的躲闪总是骗不了人,姮沅也反应过来了谢长陵究竟哪处不满意,正因为如此,姮沅才尤为尴尬为难。


    人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潜意识。


    谢长陵抬步,两人终日厮混,身上的熏香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姮沅理应闻惯了,可谁叫谢长陵的侵略感太强,总是那么强势地将姮沅逼到退无可退之处,姮沅不喜欢也惧怕着这种摄人的逼迫感,还是会被本能带着退避三舍。


    谢长陵长臂一伸,挡在墙面上,截住了姮沅的去路,他道:“看着我。”


    姮沅不怎么情愿地转过脸,与谢长陵对视。


    那是张相当俊秀的脸,修眉清目,高鼻薄唇,生得金相玉质,也生得薄情寡义。


    谢长陵的长指点在姮沅的唇角,往上一挑:“笑,会不会?”


    姮沅的脑袋被他逼着只能枕着墙面,被迫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尖运动方向,咧开皮肉,艰难地向上露出难看的弧度。


    谢长陵不高兴:“丑死了。”


    姮沅垂了眼:“抱歉,我实在不会伺候人,还是请别的小娘子来哄大司马高兴。”


    谢长陵道:“这么消极怠工啊。”


    姮沅不愿和谢长陵多言,但他既拿谢长明的坟茔骨灰威胁她,姮沅确实也不敢随意和谢长陵翻脸,便只好忍气吞声道:


    “我虽出身贫寒,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勤勤恳恳用双手养活自己,便是成婚,也是和长明做了正经夫妻,不是那等姬妾瘦马,不知该如何伺候大司马。”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了,谢长陵要寻开心,当真是寻错了人。


    谢长陵听得恍然大悟:“你言之有理,这确实是我疏忽了。”


    他积极反思,恳切认错,那良好的态度却叫姮沅更为不安。


    是夜,月朗星稀,风举圆荷,蛙声满池,大司马于水榭设宴,邀请诸位臣子吃酒作乐。


    大司马自入了行宫,便终日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如今他摆下宴席,诸位文臣武将无不给他面子,纷纷携礼赴宴,这一呼百应的效应叫小皇帝得知,又生了回气,在皇后宫殿里又砸又骂,闹了许久——这自然是不要紧的。


    毕竟在乎小皇帝的人,本就没那么多。


    小皇帝不在,那些老顽固也不在,宴席上才能玩得尽心,谢长陵只露了面,吃了几盏酒便走了,席上早酒酣耳热,一片欢腾,姮沅的脖颈上覆了只手,压着她,脸贴屏风,借着摇曳的烛火,将宴席内的一切场景尽看在眼底。


    姮沅死死挣扎,屏风摇动,谢长陵的手都不曾松开过,她只能这样看着,看到流泪,看到干呕,看到咬牙切齿地骂人:“你们这些混账。”


    “混账?你确实是骂对了,所谓世家子弟,文臣武将,都是这般的混账。”谢长陵爱怜地替她揩去眼泪,将指尖沾的那点送进唇,轻轻一舔,“说起来,他们也没做错什么,毕竟男人追求的无非就是女人与权力。他们坐拥江山,当然可以享无边的美人。”


    姮沅道:“那我们算什么?生来就该被你们玩弄吗?同样是人,我们就该比你们低贱?”


    “别这样说,”谢长陵笑了笑,“同样被玩弄的还有男人,男人玩弄女人,也玩弄男人,位高的女人不喜欢玩弄女人,自然也会去玩弄男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公平,你觉得肮脏,可这样的肮脏才是真实的。”


    屏风后污秽的声响更重了,谢长陵失了点耐心,他可不愿姮沅真的看到那些男人丑陋的身躯,便拧着她的脖子将她拖了回来,按到自己的脸前,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缠绕着呼吸。


    “你早该领会这些真实,可谁叫我总是对你狠不下心。”


    他脉脉含情地说道,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流淌着为爱人着想的温润眸光。


    姮沅觉得可笑,可她笑不出来,身后的响动让她的后脊背在不断滋生凉意,她手脚发麻,只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谢长陵并没有欺骗她,他确实没有对她狠了心。


    否则,她不该在屏风后。


    姮沅道:“她们……她们会怎样?”


    谢长陵道:“不知道,或许送了人,或许等到了年纪,就放了出去,入了平康坊,又或者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谁知道呢。用旧的物什出现了损耗,便丢一批,再换一批新的就是。”


    姮沅咬住了舌尖,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骂人,或者哭出声。


    她大约明白了点,为何谢长明当初不惜舍弃家姓也要私奔与她在一起,他一定是看厌了所谓的真实,宁可居寒屋吃咸菜,


    也不愿同流合污。


    谢长陵抚着她的脸颊,泪水湿润地盈满眼眶,烛火倒映在上,如破碎的星光。


    姮沅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所以谢长陵回回要把屋里的烛火高高地点亮,在灯下看她一点点被自己弄哭。


    那种兴奋感带来的快意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无法比拟的,比取下皇帝的脑袋还能让谢长陵回味万千。


    他虚情假意地将姮沅拢在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只要你乖乖的,我永远都不会把你丢到那里去。”


    姮沅见过他如何践踏伦理,欺负皇后,才不相信他的话,可事到如今,她若再说一句真话,真将谢长陵惹恼了,倒霉得绝对是她。


    姮沅动了动唇,想说句表忠心的话,可那对她来说真的太艰难了,只要想到谢长明,姮沅就失了开口的能力,她只能用力地抱着谢长陵,勉强算是一种回应。


    可这样潦草的回应也叫谢长陵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捧起姮沅的脸,不顾姮沅正在泪流满面,那颗心根本不在乎他,只


    会为那些苦命的女孩子兔死狐悲着,谢长陵就要跟姮沅讨一样他肖想了许久却一直未得到的东西。


    “笑一个。”


    姮沅绝望地看着谢长陵。


    谢长陵专注地看着姮沅:“现在,你能笑了吧?你知道该怎么笑了吧?”


    一字一句,就是在威胁。


    姮沅不敢怠慢,她或许不怕死,可谢长陵叫她知道了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可怕,所以她只好着急忙慌地开始笑。


    但那笑容太可怕了,僵硬的,虚假的,讨好的,像是最笨拙的泥塑师用这世上最敷衍的线条雕刻出的木楞呆笨的线条,丑


    陋得令人发指。


    谢长陵的笑一点点垮掉了,他皱着眉看她,几乎在愠怒的边缘,姮沅快被吓死了,她总以为下一刻谢长陵就要踹开屏风,将她丢进那肮脏的宴席中去。


    她一定会受不了的,她会崩溃的!


    姮沅哀求着谢长陵:“对不起,我真的不行……那些声音太可怕了,我笑不出来……再给我些时候,我……”


    她语无伦次,只是手下意识紧紧拽着谢长陵,好像只要这么拽着,就没有人能把她从谢长陵身边拖开。


    她的那些话,说实话,完全哄不了谢长陵一点,可是死死拽着谢长陵衣角的举动却确确实实地取悦到了他,谢长陵垂着眼,看着姮沅用力的举动,由衷地叫他想起一句话‘山无棱,天地合,乃改与君绝’。


    所谓至死不渝的爱情,大约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


    谢长陵没有得到姮沅的笑,却也心满意足,因此大发慈悲,决定放姮沅一马,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仿佛一个体贴的爱人,将姮沅拢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肩背哄她:“别哭了,再哭下去,我可真要心疼坏了。”


    就好像,那个一直在逼迫姮沅,将她吓哭的人并不是他。


    姮沅按下冷笑,哭道:“你会不会嫌弃我,怪我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当然不会。”谢长陵像个大度的夫君,正在包容做事笨手笨脚,总给他添乱的妻子,“你什么都不懂,我只会请人好好教你,直到你会了为止。”


    “你这般聪明,想来也无须我等候多时。”


    谢长陵喜欢抱姮沅,却不高兴总见不到她的脸,便将她枕靠在肩上的脸抬起来,转到眼前。


    既被他监看着,姮沅内心再觉得荒唐,也只能暂且含泪应下。


    谢长陵终于满意,他将姮沅抄抱起来,大踏步地离开这水榭,将一切寻欢作乐的声响扔在身后。


    姮沅仍心有余悸。


    她这时候倒是无比怀念最开始的谢长陵,那时候的谢长陵对她所有的兴趣只停留在床上,她虽过得痛苦,却只需闭了眼——有时候连闭眼都不用,谢长陵只喜欢听她的哭声,连她那张脸都不必见到——还能做埋首沙海的鸵鸟,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的谢长陵对她的所求越来越多,他爱看她的脸,不肯错过每一丝的变化,还学会了亲吻,明明与情/欲无关,他仍旧无比上瘾,而今,他还要见到她的笑颜。


    他这人,当真是越来越难应付。


    往后她的生活,只会越来越难过了。


    如此,她又能支撑多久。


    姮沅想到这儿,就沮丧无比。


    第33章 33


    ◎“对我来说,一样得无足轻重。”◎


    姮沅开始上课,学习究竟该怎么取悦男人。


    她未曾过问教习的师父的身份,师父也不曾探听她的情况,女使们将另一层的偏殿收拾起来,由着二人一个教,一个学。


    课程也没有姮沅想得那般不堪,大多还是围绕着琴棋书画,规矩礼仪,再加上师父很严厉,有时候姮沅也会忘记她苦心孤诣地学习是为哪般。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比之前好很多了,至少她不必终日面对谢长陵,总算在终日窒息的生活中觅得半分喘息的时机。


    这日,她在灯下为谢长陵抚了新学的曲子,琴音潺潺,这并不是首简单的曲子,姮沅将心思都放在拨弦上,可饶是如此,也难以忽略谢长陵落在身上的目光。


    直接,毫不避讳,灼灼,滚烫得令人发颤。


    一曲终了,姮沅收手叠放在膝上,她现在的规矩已经很像样了,完全可以到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装腔作势,招摇撞骗。


    谢长陵却不甚满意的样子,皱着眉,道:“你上前来。”


    姮沅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起身。


    “张开双臂,转一转。”谢长陵坐直了身子,指挥着她原地打了个转,视线从纤细一裹的腰身飘到尖尖的下巴上,谢长陵扯了她的袖子,让她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的怀里,“确实是瘦了,是不是苦夏?”


    他连理由都给姮沅找好了,倒叫姮沅省心,姮沅懒得争辩什么,顺势应下了。


    谢长陵捏了捏姮沅的脸,很不满意地道:“你本就食量小,这几日看你晚膳进得更少,这可不行,脸上的肉都要掉没了。”


    姮沅沉默了会儿,道:“我会努力多吃点的。”


    谢长陵便命人端上吃食来,姮沅早用过晚膳,这算是加餐。


    姮沅心情差,胃口本就不佳,如今又有谢长陵做监工,姮沅的心理负担就更重了,她连调羹都举不起,每一次的进食都像是在吃刺人的荆棘,喉咙嘴巴里都是血,咀嚼吞咽得很困难。


    谢长陵抬手打断了她:“吃不下就别吃了。”


    “嗯。”姮沅顺从地放下碗筷,还是那副样子,了无生气的温顺,“大司马要继续听曲子吗?”


    谢长陵磨掉姮沅的棱角,就是为了将她放进能让自己满意的模具里,从这方面来说,他已经得偿所愿,但不知怎么,谢长陵并没有为此感到心满意足,反而觉得心烦无聊。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姮沅,索性眼不见为净。


    姮沅低着头,抱着琴恭敬地退下,及至回到了偏殿,她放下古琴,确认殿内并无侍奉的女使,独有她一人而已,姮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浑身松懈地倒在美人榻上,手举到眉骨处,遮着刺眼的烛光,想到这几日谢长陵对她的态度逐渐冷淡下去,心里倒是高兴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感谢师父。


    她虽则教授的都是正经课程,但目的终究还是为了侍奉男人,因此多多少少还会涉及一些狐媚之术,姮沅从前哪里听过这些,她素来以诚待人,初听这些只觉肮脏污秽。


    可师父严格,课上教的都要考,若姮沅答不出,戒尺是躲不了的,姮沅最怕的还是她去谢长陵那告状,因此只得听着,敷衍地听着,却不想真叫她听出了点名堂。


    人就是把贱骨头。


    就算谢长陵贵为大司马也是如此,天底下那般多的女郎,他个个看不上,偏要与她较劲,还不是因为她难以驯服的脾气,才叫他激发了许多的胜负欲,在她身上耗时耗力地变着法子折磨她。


    若有一朝一日,她变得乏味无趣,也成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呢?如此钟爱追求刺激的谢长陵想必很快就会觉得她没有意思,然后迅速地将她忘记,到那时,才是她重获自由的时候。


    姮沅说干就干。


    她装得很好,好到谢长陵都以为她经过惊吓,彻底乖顺,并没有怀疑什么。


    与之相对的,谢长陵找她的时间也在大幅的减少,他不再整日都要和她在一起,开始外出处理政务也好,喝酒宴游也罢,姮沅从不过问,只等他传召,然后过去弹弹琴,说说话,伺候他安置。


    这还是谢长陵头回才听了首曲子后就将她赶回来,连安置都不必要她伺候了,想到今晚终于可以独自一人,轻轻松松地入睡,姮沅的心情好极了,她偷偷在点心盒子里拿了块透花糍,垫垫可怜的快被饿坏了的肚子。


    点心还没咽下,殿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踹开,姮沅害怕露出马脚,半块糕点卡在喉咙间不上不下,噎得难受。


    谢长陵没注意,沉着神色进来,拖起姮沅就走,姮沅一头雾水,他步子又快又急,姮沅被他扯得跌跌撞撞,最后算是半摔半抱地被扔上了一匹马。


    姮沅趴在马背上都来不及震惊,谢长陵就翻身上马,连句解释都没有,扯了缰绳就往山下飞奔疾驰而去。


    这又是去做什么?


    谢长陵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他身为大司马,出行不坐马车,不带随身侍卫,像话吗?


    最要紧的是,他为什么谁都不带却偏要带她啊?


    姮沅百思不得其解,又因谢长陵阴晴不定的性子,分外得不安。


    树分两道,马奔官道,暗极转明,眼前豁然亮开,游灯光亮,人织声喧,谢长陵扯住缰绳,把姮沅拎下了马。


    姮沅还没回过神来:“这是?”


    谢长陵随意把缰绳系在路边大树上,左右马鞍上有家徽,无人敢偷:“自然是长安城。”


    姮沅道:“长安不是有宵禁吗?”


    谢长陵看傻子一样看她:“今日是乞巧。”


    是七月初七乞巧日啊。


    姮沅果然是把日子过傻了,都忘了无论人多么绝望,日子总还是要一点点往前走。


    谢长陵牵住她的手:“这里人多,别与我走散了。”


    姮沅敛了怅惘的神思,亦步亦趋跟着谢长陵。她对于谢长陵的目的兴趣不大,要做一个乖顺的宠物本就不该有太多自己的小心思,谢长陵吩咐什么,她做什么就是了,这样才不会露出破绽。


    更要紧的是,谢长明不在了,这个乞巧日对姮沅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长陵将姮沅带到一家馄饨摊前,那是一对老夫妻操持的小摊,老婆婆负责包馄饨,老爷爷则负责煮,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谢长陵要了两碗馄饨,老爷爷应了声,抬眼认出了谢长陵,笑起来:“是你啊,小郎君。”


    他看到跟在谢长陵身后,把眼珠子都瞪圆了的姮沅,笑道:“这是你的娘子?都多少年了,小郎君也成亲了。”


    谢长陵把碎银丢在摊上,道:“她不是。”


    “现在不是,将来也快了。”老爷爷利索地煮好馄饨,端到小矮桌上,慈爱地看了眼姮沅,“姑娘慢慢吃,不够再添。”


    端到姮沅面前的馄饨,明显比别桌食客的馄饨要满*。


    谢长陵已自在地从筷筒里抽出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筷子,一点都没嫌弃地吃了起来,姮沅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过于魔幻,


    一度怀疑这是她濒死前的幻想,为了求证似的,她转过头去看老爷爷,若此刻老爷爷或者这些食客异化成了魑魅魍魉,她尚


    能觉得心安,偏偏眼前依旧慈眉善目,烟火一片。


    不正常的大约是她。


    这几天还是饿得太过了。


    姮沅琢磨着,被谢长陵一筷子敲醒:“瞎想什么,馄饨坨了就不好吃了。”


    姮沅回过神,谢长陵的神色稍许有些别扭:“要是连这家还吃不惯,你就自个儿捱苦夏去,我不管你了。”


    姮沅脑子空白。


    她不可置信:“大司马是为了让我多吃点东西,才特意带我下山的?”


    “不然呢?”谢长陵还是很别扭,他为了找回自在,开始骂起御厨,“御厨做的东西,也就名头听着响亮,其实难吃得很,因为他们不敢做得好吃,就怕小皇帝吃上瘾了,日后要累着自己,别看他们这般不思进取,中饱私囊却很有一手,一颗鸡蛋都敢报一两银子的价。”


    姮沅的注意力果然被带偏:“这些陛下不知情吗?”


    谢长陵自在了许多:“不知情,谁会告诉他这些。”


    姮沅道:“你们这些股肱大臣也不说吗?”


    谢长陵反问:“我们为什么要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性如此,扑灭了这一处,还有下一处,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岂不是意味着皇帝一直生活在欺上瞒下的骗局中?姮沅默默地想,忽然觉得做皇帝也不是那么快乐无忧的事。


    馄饨果然好吃,姮沅又是饿很了的,一没留神就把整碗馄饨都吃完了,姮沅脸通红地坐在那儿,痛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


    嘴,老爷爷又乐呵呵地捧上一碗:“姑娘慢慢吃。”


    姮沅快把脸埋进碗里了。


    谢长陵也是用了晚膳的,但他还是陪着姮沅吃了一碗,有路过的小娘子羞着脸跑来给谢长陵递花,谢长陵便指了指姮沅,小娘子惋惜地叹了声,转身跑来。


    再来一个,谢长陵又要指姮沅,却指了个空,姮沅早不在位置上坐着了,反而去灶前忙碌。


    谢长陵挑眉,原本该起身的,可很快他又改了主意,不上前,只看着,又或者说是欣赏,欣赏姮沅的干练与利索。


    老爷爷外送了馄饨回来,看姮沅代替他招呼起客人,分外不好意思,正要叫姮沅去歇着,就见谢长陵支了个手,很专注地看着忙碌的小娘子。


    摊前热气扑腾,灯笼摇晃,姮沅拿着漏勺煮馄饨,在碗里放调料配菜,忙碌间隙抬头招呼客人,言笑盈盈,顾盼生辉。


    明明很平常温馨的画面,谢长陵却一直贪婪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老爷爷站在谢长陵身后,道:“小郎君,那个赌约还作数吗?”


    谢长陵的心思还挂在姮沅身上,漫不经心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了?一想到能把全天下的人都骗了个干净,我就兴奋不已。”


    老爷爷道:“可到了那时,你与小娘子的缘分也尽了吧。”


    谢长陵顿了顿,转过脸,抬起眼皮看向老爷爷。


    老爷爷叹气,道:“我总认为人确实很坏,但也没坏到你想的那种地步。就为了赌气,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赌出去,何必呢?这些年,你偶尔来我这儿吃碗馄饨,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想通,你还愿意来我这儿吃饭,总是相信这世上还是有些不怎么坏的人。今天我很高兴,看到你带了小娘子过来,她……”


    “她怎么了?”谢长陵缓缓开口,是很不高兴的语气,不知究竟是不高兴老爷爷对姮沅评头论足,还是他竟敢插手起大司马的事来,无论哪一样,对谢长陵来说都是冒犯僭越。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老爷爷:“她就算是天仙下凡,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而已。对我来说,一样得无足轻重。”


    谢长陵眸光冷漠无情,仿佛方才的那一切不过是老爷爷的臆想罢了。


    第34章 34


    ◎“十一兄溘然长逝,想必还不知你我叔嫂之间的事,我们也该到他坟前喝盏交杯酒了。”◎


    食客端走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坐在支起的小矮桌上,加完辣椒和醋,边吃边闲聊。


    老婆婆递给姮沅一个鲜果子:“姑娘歇歇吧。”


    那果子刚用清水洗过,姮沅便没有同老婆婆客气,咬了一口,果肉又脆又甜。


    那两位食客不知是吃多了酒还是今日谈性大发,竟然在这小小的馄饨摊上指点江山,上论皇帝,下谈大司马,言之凿凿大司马不臣之心已久,这江山不日必然要改姓。


    姮沅紧张地看向谢长陵,他坐在芸芸众生间,但气质委实出挑,鹤立鸡群,姮沅很容易就在一片乱臣贼子的骂声中寻到了他,他察觉到姮沅的视线,便回以一笑,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些骂声。


    那两个食客说得正起劲,又提起谢长陵弑君的旧事来。


    姮沅生长在小村落,天高皇帝远,村民们更为关心当地县令和衙役们的性子心情,那些朝政的事离他们实在是远,因此这还是姮沅第一次听说谢长陵弑君的事。


    她只觉骇人。


    先帝为求雨听信国师谗言,到处捉适龄的孩童,姮沅倒是知道,她那时已经超龄了,很安全,可村里那些有年满八岁的男童女童的家庭却惶惶不可终日,村里的气氛绝望又压抑,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姮沅还是没有忘却。


    只是她不知道谢长陵竟然也会被选中。


    她对谢长陵的了解不多,但至少在谢长明的嘴里,他这位堂弟自小聪慧,足智近妖,有些天命所归的意思,谢家一向对谢长陵寄予厚望,可原来当皇权倾轧而来时,就算是谢长陵也会被放弃吗?


    姮沅觉得很意外,再看谢长陵听到这些过往,仍旧风平浪静的模样,倒叫姮沅开始琢磨,这会不会是谢家的计谋,故意如此,只是为了弑君成功?


    她正瞎琢磨着,老婆婆又递来干净的果子:“这些都只是猜测,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老皇帝是小郎君杀的。”


    先帝的死因是惹怒龙王,暴毙而亡。


    确实没有提到谢长陵。


    可想到先帝驾崩后,几个世家迅速联手,争权夺利,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确实难以撇清关系。


    况且若谢长陵没有做过,为什么不将这些人以口舌之罪抓捕处死?


    姮沅只在心头腹诽,她现在已经学聪明了,知道该怎么将话藏在心里。


    老爷爷甩着袖子:“莫论国事!莫论国事!不知情的还以为先帝驾崩时你们都躲在床下亲眼看着,仔细金吾卫经过听到了将你们逮起来。”


    那两个食客撇撇嘴,但碍于金吾卫的威势,还是止住了话头。


    谢长陵这时候才起身,道:“走了。”


    老爷爷忙道:“小郎君稍等!”


    他从木车的肚膛里掏出一篮脆果:“今日不知小郎君要来,也没什么旁的好物相赠,这是老婆子清晨进城的时候在路边摘的野果,给小郎君和小娘子尝个鲜。”


    那篮果子个头不大,胜在新鲜,但再新鲜也不过是野果而已,姮沅以为谢长陵定然看不上,不会接,却不想他竟然拿了过


    来。


    这比看他坐在街头小摊上吃一碗馄饨,还要叫姮沅惊掉眼珠子。


    姮沅道:“大司马与他们是旧相识吗?”


    谢长陵把篮子塞在姮沅的怀里,自个儿取了个果子咬了两口——方才就见姮沅吃这果子吃得开心,可她只顾自己高兴,谢长陵等了半天也没见她想起该给他送一个。


    小没良心的,亏他还巴巴骑了马,带她赶了二十里路就为了哄她多吃口东西。


    谢长陵道:“确实是旧相识了。”


    姮沅道:“真意外,大司马竟然会与平头百姓结交。”


    她总觉得今晚的谢长陵很陌生,竟然带她下山找吃食,还能随意地坐在街头吃碗不起眼的馄饨,居然还跟一对老夫妻相识,若非那对食客突然出现的议论,姮沅都要怀疑世上是不是有两个谢长陵,她究竟认识的是哪个谢长陵。


    谢长陵道:“十四年了,论起源头,还是那场祭祀。”


    姮沅怔了怔:“大司马当初真的被选做了灵童?”


    谢长陵道:“骗你是小狗。”


    谢长陵负手漫走,在花灯人群中穿行,闲适地如闲庭漫步:“怎么,很意外?没想到我也有过那么弱小悲惨的日子?是不


    是后悔我没死在那时候?”


    姮沅想了想,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确实很恨谢长陵,但八岁的谢长陵还什么都没有做,他不该被推上祭坛,为大人们的荒唐买单。


    谢长陵道:“先帝其实也没那么荒唐,那次所谓的祭祀,诸家中选出的都是平日素有名气的幼童,可见是早有预谋地对世家的围剿。先帝其实本可以赢的,因为他就是个疯子,常不分缘由地在朝中大开杀戒,人才被他杀光,人心也早就被他杀


    散,杀怯了,没人敢反对他,暴君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姮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先帝执政时,她还很小,家道艰难,没时间关心庙堂如何,哪里想到在繁华的长安城中,尊威十足的皇城内,常血流成河。


    “我活下来这件事,让所有人都以为。告诉你也没什么,当时王谢二家早就有了联手之意,但他们需要先帝离开皇城,才能得到一个很好的伏击机会,而这些灵童就是最好的诱饵。若不是我自己争气,我早成了被磨成齑粉的棋子。”


    他淡淡地说,将那些刀光血影几句话就带过。


    “家中早就给我备下棺椁,预备为我厚葬,还要付给我爷娘很厚重的抚恤金。他们一直以为我不知情,我也不愿跟他们说,因为我很不高兴自己在他们眼里就值这么点价金。”


    姮沅怔住了。


    她以为谢长陵会生气,会悲伤,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只会为这种奇怪冷血的细节而愤怒。


    一想到谢长陵就是因为对价金耿耿于怀,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姮沅就倒吸一口气。


    她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更不理解谢长陵怎么能这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那对老夫妻呢?”姮沅道,“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他们的孩子也被选中做了灵童。”谢长陵慢慢地说,“他们没有银子,也不认识字,官兵夺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只能一路乞讨到长安,连给孩子讨个公道都不敢,只想给孩子收尸。”


    姮沅眼前又浮现官兵衙役进村搜寻孩子,村长就是帮凶,谄媚地站在一旁捧着本子,念孩子的年纪和生辰八字,挨家挨户甭管是否有合年岁的孩子都闭门落户,姮沅趴在窗口往外望了眼萧索的村口,就被阿娘揪了回去。


    先帝死于自己选出的灵童之手,何尝不是老天有眼,降下报应。


    “因为我,那些孩子当然没死成。”谢长陵轻描淡写,“但他们也合该倒霉,孩子虽未死,但也落下残疾,半身不遂。我坐着宝马香车路过,看他们带着孩子在街边乞讨,想凑齐路费,我认出了那个孩子,就叫停了马车。”


    八岁的谢长陵叫停马车,源于一种好奇。


    他早早就知道,每个人的性命都是有价值的,皇帝价贵,贫民低贱,谢长陵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他也并未对族老和谢七老爷的做法感到愤怒,至多只对他的定价有些不解和困惑。


    直到他在街头看到了这可怜的一家三口。


    他回忆起来,当他们被运往祭坛,所有孩子都号哭不止——就连王慕玄也未能免俗——只有这个孩子一直在给伙伴加油鼓劲,他始终相信只要时间充裕,爷娘会到长安城,将他找到,带他回家。


    事实如此。


    当谢长陵鲜血淋漓地走出祭坛,顶着刺眼的光,看到的是王谢两家安排埋伏的将士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们并不期待谢长陵的出现,在他们心里,谢长陵就该死去。


    他们的期待就是谢家族老和爷娘的期待。


    谢长陵永远都记得那些将士的眼神。


    所以他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比他的命更贵。


    他走下马车步踏,带着好奇与不服气走向了一盘长达十数年的游戏。


    “我没有给他们银子,若每个月固定给银子,那孩子就是最好的筹码,这对夫妻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让孩子多活一段时间。所以我只是为他们延请大夫,找来名贵的药材护理他们的孩子。于是这个孩子成为他们人生的陷阱,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无论他们赚多少的钱,到了年底都分文不剩,不仅如此,他们还要一直为这个孩子操心。活着操心他的衣食住行,死了还要在地底提心吊胆,怎么也难以瞑目。”


    谢长陵道:“而我做这些,只是想看他们什么时候会放弃这个孩子。”


    其实造成孩子残废的罪魁是先帝,谢长陵根本没有必要承担他的治疗费用,也不必为这个孩子四处寻找名医圣手,但不知怎么这些事听起来总有些残忍,或许是因为他指缝里随意漏出点什么,都能让那对老夫妻从眼前贫苦的生活中脱困,可他没


    有这样做。


    谢长陵说他只是出于好奇,还有点不服输的意思,可在姮沅看来,他是很不服输。


    在被家族拱手放弃的那一刻,八岁的谢长陵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究竟还有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被家族轻易抛弃,为了赌气,他选择铤而走险,再次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只为了让那些大人后悔。


    冒这样大的奉献,值得吗?


    姮沅衡量不出来,这种事向来只能由当事人说了算。


    但姮沅也渐渐听明白了,她从前很不解,谢长陵为什么这般对她执着,论起样貌才华,姮沅素来有自知之明,若说起伺候人的手段,姮沅更是聊胜于无。


    谢长陵却非要跟她这个无情无趣的人过不去,她从前以为是她激起了谢长陵的征服欲,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如此。


    如果,在过去那么多次的抉择中,她但凡有一次选择放弃了谢长明,谢长陵或许早就失去了对她的兴趣。


    脱出困境的办法曾经就很直白地放在眼前,只是可惜,姮沅终究还是错过了,但细想起来,姮沅也不后悔,毕竟她确实没有办法抛下谢长明不管。


    她与谢长陵的孽缘是天注定的。


    真是叫人叹气。


    人群中忽然冲过一个人来,低着头,很快速地猛撞了姮沅一下,姮沅迅速地摸向腰间悬挂的荷包,果然不见了踪影。


    姮沅脸色一变,谢长陵鲜少有机会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因此见她变了脸色,还经验不足地询问她:“可是被撞疼了?”


    姮沅急摇头道:“我的荷包被偷了。”


    那里还藏着谢长明给她变得草老虎!


    “求你,帮我夺回来,那里面的东西对我很重要。”姮沅抓着谢长陵的胳膊,请求道。


    谢长陵的神色缓缓变得正经,他望了眼挤在一处的人群,那匪贼早跑没了身影,但托良好的观察能力和记忆能力,尽管匪贼冲得很快,但谢长陵还是将他的一些外貌特征记了下来。


    “等着。”


    他交代一句,也没了踪影。


    姮沅根本等不住,她挤过人群,找到金吾卫。


    乞巧夜人流如织,金吾卫要防火还要防踩踏,忙得焦头烂额,如今听姮沅来报,只是丢了个装着草编的小老虎,登时就不耐烦起来,挥着手要把姮沅这个碍事的赶一边去。


    姮沅被推了个踉跄,但想到那草编的小老虎是谢长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她一咬牙,还是挤了回去,在金吾卫不


    耐烦的目光里,她磕磕绊绊地把谢长陵搬出来。


    听说就连大司马也在找这不值什么银子的草编小老虎,金吾卫立该方才的敷衍,认认真真地向姮沅询问那匪贼的外貌特征,姮沅没有谢长陵的好眼力,只记得那匪贼是个独眼,金吾卫登时安排起人:“别说独眼,就是三只眼,也给大司马找来。”


    金吾卫抽调出人手,四散开来。


    原来这就是权力吗?


    姮沅还记得当初也是在这儿,她想跳车逃跑,却被金吾卫狗腿地一路押回了大司马府,如今这帮人却在帮她抓匪贼,就因为此刻她和谢长陵不再是对抗的关系,所以他的权力也能惠及她了。


    真是讽刺。


    姮沅原本想拣个茶座坐下吃茶,可一摸身上却是一文银子都没有,她只得挨着路边蹲了下来,手抱膝盖,边看川流如织的人群,边等金吾卫将好消息带回来。


    幸好,她没等太久,有大司马的命令悬在脖颈上,金吾卫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就有人把姮沅请去查看失物。


    谢长陵也在。


    依着金吾卫的意思,逮住匪贼的其实是大司马,金吾卫只是赶得巧,白捡了个便宜。那匪贼偷了不止一个,身上搜出许多金银珠宝,今日值守的金吾卫也算立功了,所以那金吾卫谈起大司马时,言语之间都是尊敬。


    “我的荷包呢?”姮沅只关心谢长明留给她的东西。


    金吾卫很灿烂地道:“你不是说大司马在找那荷包吗?既然抓到了匪贼,那东西自然在大司马手里了!”


    姮沅只觉大事不妙。


    她提着裙边急跑过去,就见那匪贼鼻青脸肿,唉唉切切地倒在地上呻/吟呼疼,谢长陵立于一旁,正捏着一只草编的小老虎,手提到眼前,不解地看着:“你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胆敢差使起我来了?”


    姮沅装作喘气的模样,不敢回话,就怕谢长陵察觉什么,两指一捏,把脆弱的小老虎直接捏扁。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谢长陵嗤笑了声,随手把小老虎扔过来,姮沅手忙脚乱地去接,小老虎刚落到手里,她的衣领就被谢长陵拎了起来。


    “为这么个东西,你倒生了肥胆,敢狐假虎威了。”


    姮沅总觉得他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忙把小老虎妥帖地放进荷包里,在腰上系好,她才道:“还请大司马责罚。”


    谢长陵嗤了声:“罚什么?谢长明都死多久了,没准掀了他的棺椁,只能看到一具叫人能把吃了三天的饭都吐出来的腐尸,我与这么倒胃口的玩意计较什么。”


    姮沅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谢长陵对谢长明的侮辱:“还请大司马嘴上积德,莫再造口业。”


    谢长陵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了,他找到那匹马,周围的树都被各种各样的马给拴得水泄不通,唯有他眼前这一棵,因为系着谢家马,所以无人敢来挤占。


    谢长陵把姮沅扔上马车,自个儿也轻巧地翻身上马。


    姮沅起初以为谢长陵是乏了,要把她带回行宫,未曾多想,直到眼前的景色逐渐眼熟,变得刻骨铭心起来。


    姮沅警铃大作:“你带我来长明的墓前做什么?”


    谢长陵稳当地拎着缰绳,把挣扎要起身的姮沅重新摁回马背上,他优哉游哉地道:“十一兄溘然长逝,想必还不知你我叔嫂之间的事,我们也该到他坟前喝盏交杯酒了。”


    第35章 35


    ◎“好阿暖,你真是朕的好皇后!”◎


    在幽夜寂暗,萤火浮明,长虫伏低中,姮沅跌跌撞撞地落了马,谢长明墓碑上的字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姮沅看不清,却觉得那就是谢长明的一只眼,正半睁着,凝视着她。


    姮沅从地上爬了起来:“哪来的酒?喝什么交杯盏?我们是那样的关系吗?”


    她警惕地看着谢长陵,边退边躲:“你是要娶我吗?你,能娶一个采桑女出身,曾做过你的堂嫂的女郎吗?”


    谢长陵甩开缰绳,向她不紧不慢地走来,一派闲适从容的模样,好似姮沅再活蹦乱跳,早晚也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喝交杯盏,哪里就需要酒水了。”


    谢长陵迈开长腿,姮沅转身就跑,山路崎岖,道旁长满荆棘,她不得不提着裙子才能避免裙摆被挂上,一路跌跌撞撞,她自以为已经跑得极快了,可很快,她的肩头就被谢长陵拽住,整个人都被扯了回去,泥土香草的青涩味中,谢长陵的气息侵袭而来。


    他揽着姮沅的腰,低头亲了上来。


    弯月如钩,清辉猛然刺入姮沅的眼中,她拼命地咬着谢长陵的唇,却反而被他逮住了机会,撬开唇瓣,侵入了进去,入侵感与扫荡感十足,他的吻一如既往得浓烈,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姮沅,姮沅甩手就是个巴掌,脆声惊起林中栖息的飞鸟,姮沅目眦欲裂,一改往日伪装的温顺,恨意弥漫出眼眶:“混账,王八蛋!”


    谢长陵摸了摸姮沅留下的温热掌痕,轻轻一笑。


    那副样子,真叫姮沅觉得一掌打在了棉花上。


    她怒视谢长陵,谢长陵拧了拧脖子,忽然就伸手扯过姮沅,姮沅见多日的伪装已前功尽弃,也就不再忍气吞声,骂他王八蛋,咒他不得好死,倒也骂得荡气回肠,谢长陵不曾回过一嘴,只是将姮沅推倒在墓碑前。


    墓碑上篆刻的字体线条清晰,姮沅的手掌扶上去时,能感受到露水是怎么从凹陷的纹理上爬下来,她摁住水渍起身时,谢长陵的长臂挡住了她的动作,阴影覆盖下来,谢长陵半蹲在谢长明的墓前,挑起姮沅的下巴,强吻了她。


    越来天会一塌再塌,日子从来不会苦命到底,只会从一个苦命的低谷滑向下一个更低谷处。


    谢长陵吻得很满意,轻啄姮沅柔软的双唇,呼吸轻柔:“我们这般,交换的可不只是酒水。”


    姮沅双眸凝泪:“混账,你怎么还不去死?”


    谢长陵曲着手指,用指腹贴着她的下眼睑擦去泪水:“有你在,我怎么舍得去死。”


    姮沅摸到墓前祭祀留下的酒坛,她并不愿动用留给谢长明享用的祀食,可事到如今,她用一下,谢长明应该也会原谅她吧。


    姮沅手一动,谢长陵却早有察觉,敏捷地按住她的手,身子半倾,压在她的肩头,耳鬓厮磨:“你确信还要激怒我?”


    “你明明都知道我是个混账东西,就不怕激怒了我,我会在谢长明的坟前做出更过分的事?”


    姮沅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四周,荒草野山,鸟虫低鸣,人迹罕至,唯有坟茔孤立,她颤着声:“你怎么能生出这种念头?”


    这种肮脏的念头别说是施行了,就是连有都不该有的。


    谢长陵轻笑:“你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吗?为避免你的辛苦,我提前与你说,我这人,向来没什么底线。”


    他那样子,竟然还得意得很。


    姮沅觉得毛骨悚然。


    *


    次明,心情颇好的谢长陵带着胡闹半夜后的满足,步入了少阳殿,这是谢长陵为少帝设置的听政的地方,每日的辰时到巳时,诸位臣子都要聚集在此处论政。


    北方无战事,谢长陵作为执掌兵马的大司马,历来姗姗来迟,往日少阳殿里早争论不休,喧闹一片,今个儿他入了殿,那些臣子们竟然纷纷止争,转过头,用诡异的目光盯着他。


    谢长陵也是沉得住气,盯着一干重臣与皇帝的目光,还能慢悠悠地走到坐榻处,手枕凭几,支着脑袋,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直到此刻殿内依旧惊得可怕,谢长陵方才纡尊降贵地开了尊口,道:“怎么都不说话?”


    “你,”王慕玄缓缓地说,“昨日深夜,带心爱的宠姬下山,闹到很迟才回来。”


    谢长陵道:“嗯,是这样,又如何?”


    他微挑起长眉,好笑地看着在场每个人的神色。


    小皇帝又惊又疑又气。


    他所惊者是谢长陵的情史竟然如此干净,原本在他眼里,谢长陵虽未娶妻但也坐拥美人无数,日夜笙歌,却不想谢长陵从未有过其他美人,倒让小皇帝素日骂他那些话骂了个空。


    他所疑者昨夜谢长陵趁夜离开行宫下山这般大的事,行宫中这般多负责护卫皇帝安危的羽林卫竟无一人来通告他,一直等今早王慕玄无意中道出他才知道。


    他所气者便是想到自己身为皇帝,既无政权,亦无军权,若有一日谢长陵生了歹心要谋权篡位,完全可以将他轻松地瓮中捉鳖。


    小皇帝各种情绪交织,在心里滚成一团,像是被塞了一团火,又仿佛堵了块冰,让他怎么都平复不下心情。


    他沉默地坐着,王慕玄与谢长陵闲聊着,一个在问这美人与上回在坊市中撞见的可否是同一个,一个回答是同一个怎样,


    不是同一个又怎样。


    言语闲散,恍若家常,竟无一人想到要跟小皇帝解释一下为何宫门守卫会成当今这个样子。


    连句敷衍都不肯有。


    小皇帝沉着脸色,去寻皇后。


    皇后独自在寝殿待着。


    从农女跃为国母,皇后并未感到半分的荣耀,反而平添许多愁容。


    她住不惯不了阴冷的宫殿,吃不下空有菜色的膳食,适应不了冷漠的宫人,更没法伺候阴晴不定的皇帝。


    她辗转反侧,以泪洗面,每天都在盼着谢长陵从天而降,将她从这个牢笼里解救出来。


    可现在皇后也知道了,这不过是一场妄想,谢长陵早把她忘了。


    他并不在意她究竟过着怎般困苦的日子,他本就是为了让皇帝感到耻辱,才要把她嫁进深深宫阙之中。


    不是她,还会有别人,只是她更为倒霉,被谢长陵选中了而已。


    皇后怨恨自己被谢长陵蒙骗,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温和地对她说了几句,然后用自己的马车将她送进宫罢了,是她浮想联翩,当真以为时来运转,好运真的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皇后抹起眼泪,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小皇帝如同鬼魅的声音:“皇后呢?朕的皇后在哪儿?朕来临幸你了,还不滚出来接驾!”


    皇后打了个抖,赶紧抹了眼泪,低着头匆匆地跑了出来,一头撞进小皇帝的怀里,小皇帝拧起她的脸:“教养嬷嬷没将你


    教好吗?怎么还是这般莽撞。呦,这是又哭过了?又开始想念你的大司马了?”


    他说着,就抓住了皇后的后脖颈,皇后吃痛地头往后仰向后倒去:“没……没有……”


    “没有?”小皇帝狰狞地说,手往前一送,就把皇后掼倒在地,抬脚就踹她。


    谢长陵当真会恶心人,送了个农女来侮辱他便罢了,还是个经过调/教的贱/货,天知道当他第一次把皇后掐倒在床,听到皇后口里喊着‘大司马救命’时,皇帝内心有多么愤怒。


    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个该死的贱/货掐死!


    皇后不敢躺在地上装死,她在小皇帝手里讨了几个月的生活,太了解这个小皇帝就跟他那个暴毙的父皇一样,是个没人性的疯子。


    皇后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挨着小皇帝,紧紧地抱着他的腿:“陛下,妾身心里只有你啊,谢长陵哄骗了妾身,妾身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可能喜欢他?”


    她一连说了几次,就算小皇帝一直踹她,都忍着疼没有松开手,渐渐地,小皇帝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看着她:“当真?你没有欺骗朕?”


    皇后拼命点头:“谢长陵只说带妾身进宫寻个差事,妾身想着进宫月银高,能添补家用,便应了,哪里想到他竟是要哄骗妾身做了皇后,以卑贱之躯侮辱陛下。”


    小皇帝的神情逐渐缓和,他半蹲了下来,皇后忍着厌恶与恐惧,由着他抚摸自己的脸:“皇后以后莫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朕听了会伤心的。”


    落在脸上的触感就像是臭虫在爬,皇后勉强扬起笑脸。


    小皇帝叹着气,哀愁道:“你我皆是可怜人,这深宫里也只有你我相依为命,所以阿暖莫要怪朕这般对你,朕实在不愿失去你,贵妃跋扈,朕不得不忍耐,臣子欺上瞒下,朕还得装聋作哑,朕贵为天子,却与你一般,只是被人捉弄的蚂蚱!这般


    的日子,朕真是过够了!若连你都要背叛朕,朕还能找谁说会儿话?”


    皇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谢长陵与王慕玄又做了什么坏事?”


    小皇帝郁郁寡欢,将羽林卫眼里只有谢长陵,没有他的事说与皇后听。


    皇后听完却若有所思:“陛下,妾身应当见过那位宠姬。”


    小皇帝对谢长陵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说到底,美人只是用来解闷的玩意,今日受宠,明日就会失宠,实在不值一提。


    皇后却道:“那日妾身在观赏石后乘凉,他们并未见到我,便旁若无人地相处,妾身亲眼见到那宠姬打了谢长陵一巴掌,谢


    长陵非但不生气,还与她说她打人的时候手是香的,无论她做什么,谢长陵都只会觉得她可爱,大约是因为他有点喜欢上她


    了。”


    小皇帝瞠目,猛地看向皇后:“你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


    皇后点头。


    小皇帝喃喃道:“谢长陵真是个疯子,大丈夫怎么能被小女子扇了巴掌还觉得高兴呢?”


    他又想到席间那些臣子议论起谢长陵的宠姬来,那副怎么也掩饰不住好奇与吃惊的模样,如此看来,这个宠姬对谢长陵来说,必然是意义不凡的。


    小皇帝顿时激动起来,他像扶起恩人般,一把将皇后扶了起来:“好阿暖,你真是朕的好皇后!”


    第36章 36


    ◎直到此刻,谢长陵才发现他竟不知姮沅的名姓◎


    刺眼的日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到姮沅的眼皮上,她皱着眉醒转,先感受到的是过于热烫的胸膛,谢长陵脸贴着她的后脖颈,胳膊从身前绕过来,握着她的如,将她揽在怀里。


    这般热的夏天,谢长陵还这般毫无分寸地缠着她,让*姮沅大早上就湿出一身薄汗,她不耐烦地推开谢长陵,要水沐浴。


    洗到一半,谢长陵便敞着衣领,露出大半胸膛,衣衫不整地边打哈欠边进来,他显然没睡醒,眼半睁着,神色懒散地径自跨着长腿,把姮沅挤到了桶边。


    “怎么不叫我?”他没睡醒,声音也黏黏糊糊的,眼皮半耷拉着,容颜俊白,仿佛最无辜天真的少年郎。


    姮沅没回答他,他也不要姮沅回答,因为没过一会儿,他又倚靠在姮沅身上,懒懒散散地睡着了。


    姮沅真是彻底拿他没办法了,既然困着,又何必起床,困成这样,又何必要巴巴地赖到她身上来,就这么一刻都离不开她吗?


    姮沅看不明白谢长陵的感情了。


    经过乞巧夜,她以为谢长陵对她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对童年的代偿,但若只是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弥补,谢长陵真的会情愿与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采桑女厮混在一处吗?


    可若非要说谢长陵喜欢她,姮沅又是绝然不信的,她喜欢过人,也被人喜欢过,自然知道喜欢人绝不是谢长陵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姮沅思来想去,只能姑且认为谢长陵其实是个欲望极重的人,而她,不过恰恰能满足谢长陵的欲望而已。


    谢长陵抱着姮沅,沉在浴桶中,又舒舒服服地睡了半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醒来。


    他为姮沅配好裙裳,决定她的发型与首饰,不消片刻,善珠就将姮沅拾掇成谢长陵满意的模样。


    谢长陵亲吻姮沅的唇:“等我回来用晚膳。”


    被他盯着,姮沅只能点头应下,一直送他出了清凉殿,那种窒息的感觉仍然没有消散,姮沅不愿继续待在清冷萧索的宫殿内,草草用了早膳,便照旧绕着清凉殿散步。


    谢长陵依旧不允许姮沅离开清凉殿,他说是怕旁的男人也迷恋上姮沅,可姮沅自觉没有这般大的魅力,便以为是谢长陵觉得她见不得人,不想生出事端。


    姮沅百无聊赖地走着,随意地看着眼前最熟悉不过的草木,只觉乏闷,忽见眼前一块观景石后转出个衣着简朴,面容清秀的女孩,姮沅认出她正是有一面之缘的皇后。


    皇后也瞧见了她,歉然一笑:“这里清静,我走来走去,就还是走到这儿了。”


    这儿本就是行宫,皇后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姮沅再没有赶她走的道理,何况皇后怯怯的样子,实在可怜,姮沅便对她露出个善意的笑来,道:“我也很喜欢这儿。”


    她与皇后分享水边的花,树上的鸟儿,都是极有野趣的,只是因为藏在微小处,不常能被人注意到,皇后闻言,再按不下内心的妒意,含着酸意想,谢长陵果然宠爱姮沅,也只有得到了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独一无二的宠爱,姮沅才能连路边的一根野草都觉得可爱。


    她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温言细语地与姮沅套起近乎来,姮沅也不设防,初见时皇后那天可怜见的模样确实触动了她的柔肠,二人相近的出身也叫她觉得皇后亲切,两人便随意闲聊几句,攀了点家常,皇后便告辞离去。


    姮沅迟疑了下,道:“娘娘明日还来吗?”


    “来的。”皇后点头,“陛下虽待我好,可宫中之人拜高踩低,眼里只有贵妃没有我,陛下若不来,我便只能独自在寝殿发呆,实在苦闷,若小娘子不弃嫌,我也算是有个可以闲话的人。”


    姮沅忙道:“民女自然恭候娘娘驾临。”


    皇后含笑离去。


    一背过身,皇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疾步回了寝殿,唯恐小皇帝等久了,又要责打她,她真的怕极了小皇帝,如今好容易在自己身上寻到了点用处,小皇帝终于肯对她和颜悦色了,她一定要办好差事,努力地让小皇帝认可她的价值。


    小皇帝果然等得不耐烦,正将新送来的鸟雀抓在手里一根根拔着带血的羽毛,鸟雀疼得撕心裂肺地叫,小皇帝嫌吵,用绳子将鸟喙绑上,于是鸟雀再痛,也发不出哀鸣了。


    真是个暴君。


    皇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可怕,心里也产生了一点怀疑——她帮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对的吗?


    可很快,她就把这个念头给摇散了。


    她这不是在帮暴君,而是在救自己。


    皇后懦怯地走了进去。


    小皇帝拔出了一手的血,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她:“搭上话了”


    皇后道:“因为我们并不相熟,我不敢叫她怀疑,便只说了几句话。”她不敢让小皇帝多等,赶紧把当时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来给小皇帝听。


    其实那些话也都没什么意义,谢长陵从不在姮沅面前谈及公事,姮沅就算想泄露机密,也没什么可以泄露给她听的,皇后本以为小皇帝会对这些乏味的内容不满意,正忐忑地等着他怪罪惩罚,忽见小皇帝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


    他看上去兴奋极了:“你再说一次,这个小娘子出身何地,叫什么名字,从前是做什么的?”


    皇后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再说了一遍,小皇帝兴奋起来,一把将半死不活的鸟雀丢在地上,猛然跳起,如展翅的大鹏般,一会儿就到了殿门,高声唤人,过了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出现在殿外。


    “太傅,谢家那位与采桑女私奔的郎君的名字,你可记得?你可记得与他私奔的女郎的名字叫什么,是何方人士?”


    皇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太傅为难道:“老臣并不关心这些琐事,若陛下实在想知道,待老臣去问过家人。”


    “去,快去!”小皇帝亢奋道,“你再去给朕打听,那位谢家郎君如今身在何处,可依然与那位采桑女恩爱无边?”


    结果自然叫小皇帝满意,他快意极了,跺着脚赶紧宣谢长陵。


    这般大的污点,既被他逮着了,自然不肯饶过谢长陵,太傅急忙劝说小皇帝:“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在太傅这般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看来,谢长陵如今只是私德有亏罢了,还是难以撼动由权力构筑起来的地位,他们理当徐徐图谋,利诱姮沅状告谢长陵,在朝野民间都形成舆论浪潮,方才能损伤谢长陵的元气。


    若小皇帝如此这般毫无准备,谢长陵狠心些,将那采桑女杀人灭口了,他们对他也就毫无办法。


    可小皇帝年轻气盛,又急于求成,根本听不进去太傅的劝说,他恨声道:“朕忍他许久了,再忍不得他片刻,恨不得能立刻将他凌迟,把他的血肉都拿去喂狗,骨架悬挂在城门上受风吹日晒,你现在还要叫朕忍着,究竟要朕忍到多时?”


    太傅看着小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血光,知道再无深劝的可能,摇摇头,颤颤巍巍地站到一旁。


    而皇后此刻只剩骇然。


    谢长陵怎生会看上这般身份不匹配的女郎?她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忆起姮沅侧脸向着荧光熠熠的湖面,指


    着那一簇芦苇,莞尔柔媚的模样,皇后只觉眼眶发酸。


    谢长陵来得不快,硬生生叫小皇帝等了一炷香的时刻,在磨蹭中又把小皇帝的怒火往上拱了拱,他才不紧不慢地踏入殿内,道:“边陲有匈奴入侵,尚书令与兵部尚书都在寻我商议战事,故而来迟。”


    他是在解释,只是这解释落在小皇帝耳里,似是在炫耀他的大权在握,和小皇帝大权旁落的无所事事。


    毕竟这天小皇帝最关心的还是谢长陵的后宅之事,什么边陲战事,他连风声都没有听见。


    何其屈辱!


    好在现在也是手握谢长陵的把柄了,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出声质问:“谢爱卿,有人说你霸占兄嫂,强抢民女,恃强凌弱,你可有要狡辩的?”


    谢长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太傅虽老眼昏花,可将谢长陵的神情记得紧,也盯得紧,他很快就发现谢长陵嘴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那种笑,他在谢长陵睥睨帝君,戏弄群臣时见过,太傅便知不好,他急剧地转动起脑筋,想谢长陵会怎么自我辩解?


    强词夺理双方是你情我愿?信口胡编姮沅并非那沸沸扬扬私奔传闻里的女郎?亦或者是……


    太傅斟酌着,迅速想着应对之策。


    “是我做的,那又怎样?”谢长陵慢悠悠开口,打断了太傅的思绪。


    太傅一怔。


    小皇帝欣喜若狂:“你承认了就好,谢爱卿,你可知罪?”


    谢长陵满脸无辜:“我知什么罪?我何罪之有?”


    他瞥过一眼,不轻不重,却叫太傅心头一紧。


    不,谢长陵才不是什么能被人随意打倒的东西,他这般从容,必然有后手……


    太傅眼皮迅速抽动着。


    谢长陵漫声道:“我只是继承了先帝遗风罢了。”


    小皇帝一怔,笑意消失不见,脸色发白。


    太傅指着谢长陵气急败坏:“谢长陵,你闭嘴!”


    即使臣子们费尽心思掩盖史实,将后宫中那三位无辜的妃子杀害,但太傅这位帮着先帝遮掩的老臣还在,就不可能忘记先帝是如何奸/淫兄嫂,凌辱弟妹。


    好个先帝遗风。


    他谢长陵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难道小皇帝还能发了狠,将先从帝陵中挖出来治罪吗?


    谢长陵轻飘飘地望向太傅,满脸讥嘲,嘲他这几年过于沉湎于受命于先帝的感动中,竟然忘了先帝从来都不是个好东西。


    “那么,现在还请陛下告知我,究竟是谁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据我所知,圆……”直到此刻,谢长陵才发现他竟不知姮


    沅的名姓,只知道谢长明唤她圆圆,却连这两个字究竟该怎么写也不知道。


    于是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正逐渐露出尖牙利爪的谢长陵诡异地顿住了,竟然慢慢露出懊恼的神色来。


    第37章 37


    ◎可是,无缘无故,他又何必在意姮沅的心情。◎


    谢长陵是如此目无尊卑,他嚣张地揭穿先帝的丑闻,却丝毫不以为然,神思游离地直接忽视了正积攒起怒气的皇帝,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中。


    这也未免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了。


    皇帝愤怒无比,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太傅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他怒气冲冲地望过去,却见太傅无奈地向他摇摇头,这种恳切的神情尽管真挚且卑微,却还是让皇帝有种被责备了的不满。


    这帮废物大臣,不能完成顾命大臣的职责,还要皇帝亲自佞臣贼子斗争,让先帝受屈辱,现在却还要怪罪皇帝不够行事谨


    慎,要皇帝看臣子的眼神行事。


    这算什么道理!


    皇帝仍沉浸在怒火中,谢长陵忽然转身就走,既未对刚才的事做个了解,也不曾告退,他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走了,随意地好似在家中园子散步。


    皇帝再忍不住:“谢长陵!”


    谢长陵微侧头,露出一只上扬的长眼,嚣张跋扈:“陛下还有何时?”


    皇帝忍怒:“你不与朕解释一下?”


    谢长陵诧异:“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微微一笑,“还是说陛下以为臣做错了?”


    皇帝自然不能说谢长陵说错了,说谢长陵错了就是说先帝错了,尽管皇帝对自己的父皇也没什么感情,但也不允许这帮贼臣贱民对自己的父皇说三道四。


    谢长陵的目光有意掠过太傅,掠到皇后脸上时,一顿,笑道:“既然陛下觉得臣没有错,那陛下可要小心那个有意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的人,他必然是觉得臣做错了。”


    他轻飘飘地走了,皇帝再也忍不住,摘了头上的旒冠往地上砸去:“混账东西!他怎么敢!究竟谁才是皇帝!”


    皇后吓得浑身一抖,太傅闭上眼,面色呆滞又凝重。


    *


    今日并未在河畔遇见皇后,姮沅随意地散了一盏茶功夫,仍旧回了清露殿。


    玉珠被打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终于将伤养好,回到了姮沅身边。只是姮沅待她比过往沉默了许多,事实上,如今的姮沅非必要也不会跟服侍的女使说话,善珠说她是终于知道该如何摆主子的谱,玉珠看她寂寞地依着栏杆拨弄窗下的芭蕉叶,难以苟同。


    忽然从外殿至内传来一迭声的请安,姮沅紧张地抬起头,果见谢长陵大踏步入内,长袍飞扬,风卷广袖,英姿飒爽。


    他径自向她而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姮沅看了眼落满阳光的芭蕉叶,无趣上头,合上窗棂,也是杜绝了一众女使打探的目光:“没什么,发会儿呆而已。”


    谢长陵没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她,他可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历来是随心所欲,若是往常此刻不是动嘴就是动手了,故而姮沅很不习惯就这么被他望着,心神不安,道:“大司马怎生回来了?今天没有政务要处理吗?”


    “你叫声我的名字。”


    莫名的要求,但不算羞耻,姮沅虽不解,但因为没有感到很为难,还是依言唤了声,是准确的字眼,她确实知道他的名


    字,都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子骂过他,若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岂不是连诅咒都送不对人,未免过于可怜了。


    这就很叫谢长陵难为情了,他虽然脸皮厚,可要让人知晓他连枕边人的名字都不曾知晓,是不是过于薄情寡义了?


    其实这样的事,放在王孙公子中并不少见,毕竟美人如流水,今日宠,明日灭,实在不必花这多余的心思,可是谢长陵不行,他还信誓旦旦要姮沅喜欢上自己。


    因此,谢长陵绝不能暴露这点。


    他很快有了想法,便理直气壮地道:“往后我唤你雀雀。”


    姮沅不解,也抗拒这个名字:“我有名有姓,不劳大司马赐名。”


    谢长陵道:“谢长明不唤你名,却叫你圆圆,这般昵称,我也要,只是不要他唤过的。”


    姮沅不曾怀疑什么,只觉谢长陵无理取闹:“圆圆是我的乳名,他是随爷娘唤我。”


    谢长陵道:“那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姮沅更不能理解道:“名字取出来就是要给千万人唤去,你要什么独一无二?你唤雀雀,我只当再叫别人,反正我不应。”


    她死也不认,看起来这招并不好使,谢长陵凝起眉:“你还是希望我唤你圆圆。”


    也不是不行。


    姮沅摇头:“大司马还是直呼我姓名就是。”


    谢长陵不肯:“凭什么谢长明可唤你乳名,我却只能叫你姓名。”


    “我与长明拜过天地,做过夫妻,他自然可唤我乳名。”姮沅只觉莫名其妙,谢长陵在外头究竟遇着了什么,这么跟称呼过不去,明明从前也没见他在意过这些,素来‘你’啊‘我’的,有时为了羞辱她,还要叫她嫂嫂,换得床上乐趣。


    姮沅默了默,忽然福至心灵,道:“大司马似乎不知我姓名。”


    向来从容的谢长陵头回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他别扭地移开了视线,有些心虚。


    果真如此。


    姮沅倒称不上意外,也没什么失落,他们之间本来就只是享乐的关系,谢长陵也不是关心人的性子,他那般自私的人根本不屑于了解她的一切。


    姮沅也不屑于被谢长陵了解,她无所谓道:“从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吧。”


    谢长陵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记住的。”


    姮沅道:“没有必要。”


    她拒绝。


    不是失望后的赌气,而是觉得无聊,好像想要了解她的谢长陵是个麻烦。


    她并不期待被他了解。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反应。


    谢长陵说不出什么滋味,尽管最开始他就是懒得应付失望的姮沅,才找来许多的借口,可当麻烦真的一点都不出现时,谢长陵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他不爽,因此冷下的声音里充斥着压迫感。


    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对她的名字这般执着,只是她也懒得和谢长陵争执,名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吧。


    “姮沅,我叫姮沅。”


    “姮?”谢长陵微沉思,“桓?”


    “现在已经是姮了,这世上没有桓姓族人了。”姮沅淡然道。


    每个知道她的姓氏的人必然会大吃一惊,会追问起她的祖上,姮沅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祖上确实坐拥过江山,但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嫡系早被杀死,活下来的只是些沾亲带故之人,又改了姓,早和前朝旧事划清了界限,到了姮沅这一代,还不是采桑种田的农户。


    姮沅道:“大司马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我们族人自来本分,以耕农为业,可没有复业之心。”


    谢长陵扶额:“我问你姓名,可不是为了打听这种事,只是……”


    只是什么?


    说到此处,谢长陵也微微发愣。


    说到底名姓也不重要,就算只是为了游戏,也不必抛下皇帝太傅,巴巴地跑回来,就为了问出两个字。


    他这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时,担心姮沅是否因此而长怀失落之心才一直不肯与他亲近,于是渐生懊恼悔意,想要遮掩弥补罢了。


    可是,无缘无故,他又何必在意姮沅的心情。


    就算为了游戏,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大司马?大司马?”


    谢长陵回神:“和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啊?”姮沅一愣。


    她只是随口一说,哪里想到谢长陵竟然真的有想要了解的东西,姮沅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我的家乡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姮沅再觉得家乡的山水可爱,但对长安城的衣紫穿金,牵黄擎苍的贵人来说,那也只是穷山恶水而已,不值一提。


    谢长陵道:“但我想听。”


    这是什么没有意义的要求,有这功夫,还不如把姮沅卷上床,实打实地快乐一二。


    只是一个小山村而已,根本没有了解的必要吧。


    谢长陵有一丝的后悔,却没到让他改口的程度。他或许真的对那个养育了姮沅的小山村有兴趣。


    或许……他只是责任心作祟,突然担负起大司马的职责,想知道前朝余孽有没有悄没声息地在招兵买马。


    那就没有办法了。


    谢长陵回来得这般早,不与他说这些,难道要由他起兴陪他上床吗?姮沅宁可费些口舌,哄哄这心血来潮的公子郎君。


    反正他很快就会因为无聊而开始走神的。


    姮沅便说起来,她谈起村口的大榕树,自然不会只说那棵榕树,还要说村里的孩子都会拜这棵榕树做干娘,姮沅也是如此,就连她的乳名也因这棵树而来……


    谢长陵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姮沅却越讲越不安,谢长陵很快就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她第一次调皮被阿爷打,第一次爬树,第一次下河,第一次……


    很多个第一次,就好像谢长陵重新陪她活了一回。


    一直说到午时,谢长陵还意犹未尽。他回味无穷道:“其实我曾路过大榕村,那时你应该还没有遇到谢长明。”


    姮沅不客气地给他泼冷水:“那又如何,若不是为长明求药,我与大司马本就没有相遇的缘分。”


    一个锦衣玉食的郎君乘着香车宝马疾驰而过,眼前山树掠如绿影,看不真切,又怎可能注意到坐在枝丫间的采桑女。


    姮沅说得对,不是为给谢长明求药,他们连相遇的可能都没有。


    那么此刻谢长陵应当在做什么?


    应该是很无聊地和王慕玄在一处吃酒,商议谋权篡位的事,静静地等着属于他的人生大戏在长安城上演,看他如何没有心地戏耍天下人。


    他根本不会知道百里之外的某个山村里,生活着一个能让他感兴趣的小娘子。


    这般想,他和姮沅的缘分真是单薄如危线。


    还真是要感谢一下谢长明。


    要不等谢长明五七了,亲自给他烧点纸吧,


    第38章 38


    ◎金蝉脱壳◎


    没过几日,便到了离开行宫的日子。


    酷暑还未完全消散,皇帝与诸位臣子尚未有回长安的打算,只有谢长陵以在行宫住厌了为由,要回大司马府。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任性,但姮沅偶然听到了谢长陵与王慕玄的对话,知道谢长陵下山最要紧的还是去北方督战,顺便除掉某个对小皇帝忠心耿耿的将领。


    姮沅听到这儿,便知谢长陵确实与王慕玄勾连极深,竟真有谋权篡位的打算,她吓出了身冷汗,忙蹑手蹑脚地退后离开,忽然听到王慕玄问谢长陵:“这殿门半掩着,里面莫不是有人?”


    姮沅心脏骤停,脚步却不敢停一下,急急忙忙走得更快了。


    谢长陵漫不经心道:“哪有人?”


    王慕玄不理会,推开殿门刹那,姮沅已闪身藏了起来,王慕玄四下看了一圈,谢长陵抱着手站在身后道:“连我都信不过?你胆子也太小了。”


    王慕玄道:“这种事,再谨慎都是不为过的。”


    到底还是信任谢长陵,他将殿门合上:“你与家中女郎的婚事何时能定下?难不成你为了不要紧个姬妾,连王谢二家的同盟都不要了?”


    姮沅没听到谢长陵的回答,她倚着墙面滑倒在地,心脏还是怦怦直跳。


    谢长陵果然是个乱臣贼子。


    长安城内本就有他弑君的传言,这么多年不清不白地传着,也不见他着急恐慌,如今反而与他人谋求着杀掉新君,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想来也没什么怕的了。


    她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姮沅软着腿走回了偏殿,茫茫然地坐下,发了会儿呆,猛然发现自己竟然穿戴齐整,又忙起身脱下衣裳,打散发髻,躺回床上做出假寐的假象。


    那条甬道连着的就是她的偏殿,就怕谢长陵多疑多思,会怀疑到她头上,姮沅得想办法撇清关系。


    她装睡没多久,谢长陵推门进来了,她顿时紧张不已,所喜谢长陵只在床边站了站,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似乎只是为了确定她果真醒着。


    很快,姮沅便知道她要离开行宫了。


    谢长陵并不随她一起走,至于他要去哪儿,是半句都没有和姮沅解释,在他心里姮沅不值得信赖,这是自然的,但他连搪塞姮沅的念头都没有,姮沅想到王慕玄的话,约略有些明白,她到底不是谢长陵的妻,谢长陵没必要找借口敷衍。


    姮沅也就不问了,她知道了不得了的内幕,也怕多问出事,她刚要起身,谢长陵忽然伸手抓住了她。


    他的手半支在膝上,脚踩在长了光洁明亮的阶上:“这般就接受了?不想我?”


    姮沅顿了顿,道:“我说想你,想让你不离开我,你信吗?”


    谢长陵半真半假地笑道:“信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姮沅不上他的当:“你信,我都不敢信。”


    她挣开谢长陵的手,转身就去寻善珠,谢长陵手脱开,支着脑袋,目光沉沉地盯着姮沅纤细的背影,阳光穿户而过,是窄窄的一道光痕,恰好斜照着他的眉眼,将那双眼衬得格外阴沉黑亮。


    王慕玄背对着殿门,他却从始至终都看见了,那角不小心露出来的裙边,是滚金的绯色,锦绣如织,此刻正在姮沅的脚边振出波浪。


    她选择了撒谎。


    尽管谢长陵早就知道在那密谈,一定会被觉少的姮沅听见,可是当她选择了隐瞒,还是让有了预料的谢长陵心里不是滋味。


    她走在了他安排的路上,可这没叫他有多么高兴,就是因为她不曾坚定地选择自己?


    可她也没有外道的意向。


    不,只是这会儿工夫,她便是要外道,也寻不到倾诉的对象。


    再等等。


    谢长陵与姮沅在宫门前就分开了,谢长陵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拔如松,睥睨天下,姮沅放下车帘,轻车简从,徐徐下山。


    姮沅微微松了口气。


    这还是她与谢长陵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刻,便是还要回大司马府,也因为身边没有了谢长陵的压迫,她感到松快了不少。姮沅心里略有了几分高兴。


    侍卫一路护送姮沅到大司马府,近两月不见,姮沅回到这个并不是家的地方,已觉相当的陌生,她仍被安排住在结萝院,虽然谢长陵现在很习惯与她同床共枕,但到底不曾成亲,姮沅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挣上,实在不配住到正院去,索性结萝院离得近,谢长陵要人也方便,于是姮沅还是住这儿。


    女使们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去了,虽在行宫上住着,不轻易下山,但谢长陵还是叫人给姮沅裁了好些衣裳,打了好几套头面,光是收拾那些就要好些功夫,姮沅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便将院子让给她们,自己信步走出结萝院。


    因为是在大司马府,出入皆有门子,玉珠与善珠也不拦姮沅,随她去。


    姮沅就更高兴了些。


    她漫无目的地散步,走到一处山石堆砌的半山上,那上面有个六角的小凉亭,姮沅觉得眼熟,盯着那假山看了半天,才想起正是在这儿,她与谢长陵的‘奸情’叫人发现了。


    “姮姑娘。”


    刚回想起的声音此刻就在背后响起,当真把姮沅惊了一跳,她转身,看到了谢七老爷。


    姮沅看到他脸色就很不自在。


    无论谢家的老人如何,谢七老爷到底还是谢长明的长辈,姮沅没法在他眼前自在。


    谢七老爷却很自在,与她攀谈闲话般道:“大司马把你送回来的?”


    姮沅摇摇头:“他去做正事了。”


    谢七老爷道:“他去做什么了?”


    姮沅摇头:“我不知。”


    谢七老爷也没指望姮沅能说出一二三,否则谢长陵当真是昏了头。


    他继续道:“既如此,你要不要趁着大司马不在,离开呢?”


    姮沅睁大了眼,怔愣道:“我可以走吗?”


    谢七老爷温和道:“当然可以。实不相瞒,我已为长陵向王家的姑娘提了亲,可这节骨眼儿,你与长陵的关系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让王家很不高兴呢。”


    姮沅赶紧道:“这并非我的本意。”


    她的衷心表得太快,那副样子当真是急切,好像她在谢长陵身边多待一盏茶,她就会死了一样。


    纵然希望姮沅别不知好歹地再出现在谢长陵身边,但隐隐感觉出自家如玉如琢的儿子被个采桑女嫌弃了,谢七老爷还是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姮沅道:“若给大司马的婚事造成了阻碍,我很抱歉,为了弥补,我愿意离开大司马,越早越好。”


    谢七老爷从鼻中哼了声,他挥了挥手,等候多时的女使奉上一匣子金银,道:“这些你收下,离去吧。”


    姮沅不想拿,但谢七老爷警告她:“若姑娘不拿,我便以为姑娘日后还要回来。”


    姮沅忙拿了,怕谢七老爷后悔似的,赶紧奔着府门去了。


    谢七老爷眯起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安排好了吗?”


    女使道:“回老爷,安排妥当了。”


    谢七老爷满意道:“好,她既收了我赠的黄白之物,也不怪要被我取了性命。”


    谋权篡位,生死攸关的事,若无可靠的利益同盟,王家又何必与谢家联手。


    王家所求者,只是个后位与相位,并不过分,谢七老爷很乐意只用这么点付出就换来可靠的盟友。


    只是他不知谢长陵竟会是个情种,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宠幸了个女人,他要一个女人其实并不值得什么,但千不该万不该在王慕玄与皇帝太傅面前表现出这般的偏爱。


    而且这女人还是谢长明的未亡人。


    真是荒唐!


    当这种事从行宫传出后,立刻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谢七老爷去信指责过谢长陵,但谢长陵照旧我行我素,并不理会。王六老爷亲自登门,阴阳怪气说谢长陵不思进取,谢七老爷为了安抚王家,方才有了谢长陵这次的目的。


    好在,他还是愿意去的,且是毫不犹豫,可见那颗不臣之心从未改变,只是一时之间被温柔乡绊住了脚。这却是有的,说到底还是谢长陵女人碰少了,才能被姮沅这种女人给迷惑。


    谢七老爷决意替儿子清除业障,若他不快,事后再送他几个做弥补就是了。


    姮沅一路惊慌地逃出大司马府,慌里慌张地到了平康坊,这儿人多,她才略微放了心,在街上多绕了几回路,确信没有人追赶自己时,姮沅才去客栈要了间上等房,将匣子藏起,只取了一锭银子出门。


    她买了套农女穿的粗布衣裳,将银子换成铜板,拿着这些铜板买了几包烤包子,寻了个乞儿,叫他带人帮忙盯着大司马府的哨儿。


    姮沅不愿用恶意揣测他人,可她这些日子被谢长陵欺负狠了,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私下多么恶毒,谢七老爷不是刚知道她的事,若他同情她,或者有意教导谢长陵,早就可以这般做了,但之前他分明一直视若无睹。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改变自己的想法,姮沅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谢长陵知道她偷听的事了,但若如此,谢长陵杀她如碾蚂蚁,谢七老爷没必要如此迂回。


    既然迂回,那便说明谢七老爷不敢叫谢长陵知道真相,那便不是为了偷听的事来。


    姮沅琢磨许久,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来,这还是源于她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不知道在谢七老爷之流眼里,人命真的不值钱,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要了女使长随的性命,何况姮沅的死活还关系王谢两家联姻的事呢。


    所以无论姮沅再怎么想,都不会想明白谢七老爷为什么还要追杀一个早有去意的人,她只是想到,她完全可以利用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做个假死的假相,来一场金蝉脱壳。


    第39章 39


    ◎“至于尸首……我亲自去寻。”◎


    黄昏暮鼓,寒鸦绕枝低飞,被派去除掉姮沅的侍卫踏着夕阳余晖向谢七老爷复命:“属下在城门外守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城门紧闭,都不曾见到画像上的姑娘出城。属下猜测是她见天快黑了,想先在城内过夜。*”


    谢七老爷并不在意道:“明日继续守着。”


    简单交流完,侍卫便退下了,谢七老爷命人去大司马府探听情况,不一时,那人便回来了。


    “如老爷所料,玉珠善珠两个女使发现到处没了姮沅的踪迹,急得不得了,恰这时老爷派去开了库府寻玻璃炕屏的女使发现丢了整匣的银子,如今都在怀疑是姮沅窃了银子跑了的。”


    那人又道:“说来也奇怪,第一个提出这设想的却是玉珠,善珠也没用多久就信了这设想,在她们看来,姮沅不是贪财跑了,而是姮沅本就想跑,只是恰巧有了窃银子的机会。”


    谢七老爷想到姮沅在她面前急切与谢长陵划清界限的样子,哼了声:“没眼光的东西。”


    谢七老爷吩咐:“女使那怎么说,都安排好。”


    那人忙道:“老爷放心,她们对这件事都忧心忡忡,我们这儿的人稍许给了点暗示,她们便立刻意会过来。”


    谢七老爷挥了挥手,叫人退下来。


    在他看来,这件事到此算结束了,姮沅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与谢府抗衡,她是必死无疑,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王谢二家婚事定下,又如何安抚回来的谢长陵。


    次日,同样是暮鼓时分,侍卫匆匆进府:“老爷,姮沅被长安城中的地痞流氓杀了。”


    谢七老爷意外,却无动容:“亲眼所见?”


    侍卫道:“属下并未亲眼所见,属下依命在城外候着,见太阳快落下了,姮沅尚未出城,很是诧异,便进城,却见一个乞儿正与一家肉包子铺的掌柜起了冲突,原来是那乞儿拿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去买包子,掌柜怀疑来财不正,要扭送他去见官府,那乞儿便嚷嚷着这是他捡的,属下见那银子下似乎烙着谢府的痕迹,便拨开人群问他在哪捡的,他道是护城河,属下便沿着护城河搜寻了一通。”


    “就是在护城河旁一处芦苇荡上,属下发现了沾着血迹的裙片,属下便扩大搜寻范围,还在四周发现了些碎银和装银子的匣子,于是属下折返去找那乞儿,乞儿也怕见官府,便主动与属下交代。昨晚宵禁时分,他路过护城河时,见一帮地痞流氓正将一个装满的麻袋丢进河里,他并不知麻袋里装了什么,只知道那些流氓口袋里鼓囊囊塞着银子,他悄悄跟上去,才捡到了一两银子。”


    护卫说着,奉上捡到的裙片和匣子,谢七老爷认不出裙片,却在匣子底摩挲出了谢家的家徽刻痕。


    谢七老爷沉默了下:“我给她的都是整锭的银子,她若在外食宿,难免被人瞧见,有心之人瞧见她是个落单的姑娘,动了


    歹心也是有的。也罢,虽说死未见尸,但以我们的身份也不好大张旗鼓去搜河道,这件事便罢了。”


    于是这件事便这么作罢了。


    却说谢长陵那头,纵马疾驰到大周边疆的锦端城,一头扎进了布防之中。


    此番匈奴大规模犯边,边境的将士应对的也是有条不紊,若非出了个对朝堂忠心不二的破虏将军,谢长陵也不必特意赶到锦端城。


    王谢二家的长辈们都胆小得很,想不通谢长陵早就把军权握在手里,在他治下,怎还会养出个大周武将,于是寝食难安,非要谢长陵亲自查清楚。


    这一查一抓,便是半月的光景,谢长陵睡够了军营里硬实的床榻,闻够了军汉们的汗臭味,颇觉没意思,就连杀人杀出的那摊鲜血都没法叫他有丝毫的兴奋。


    谢长陵只是很想念姮沅。


    想念她香香软软的怀抱,温润柔软的唇瓣,含羞带怒的目光,以及床上时被他逼着承认喜欢他的泣音。


    他想着那些,轻易就可以情动,底下的将领看出端倪,讨好地送来军妓。


    谢长陵从不觉得他这个地位还需要忍耐欲望,便允了。


    将领摸不准谢长陵的喜好,毕竟这些年送美人从没送到过谢长陵的心上,于是这一次还是照旧环肥燕瘦的都准备了齐全了,让谢长陵过过眼。


    只可惜谢长陵仍旧不满意,将领吃瘪的次数多了也没觉得多遗憾,反而是谢长陵道:“有没有小尖脸儿,杏圆眼,翘鼻软唇,身高到我胸前,腰细腿长,白净纤巧,这样的姑娘?”


    这般细致的要求,好似真存在了这么一个人,将领吃惊得很,尤其是这话还是从谢长陵嘴里说出来的,他马上令人去找,今日就算翻遍军妓营里,也要找出这么个姑娘。


    因为先帝荒唐,诛杀了许多臣子,也将很多臣子贬谪流放,因此军妓营里不缺各种各样的女子,很快就被他们找出了二十几个类似长相的姑娘,排做鱼龙长队贯入谢长陵的营帐里。


    谢长陵细细地看过去。


    这个眉毛短了,那个鼻梁略塌,再下个就是嘴唇略厚,或者胸太大,二十来个,不算少,偏就没有一个长得正正好好,能滋生出谢长陵的欲望,反而越看越乏味,连原先有的那点情动也被折腾干净了。


    谢长陵微微叹气,只能盼着军营事了,早日回长安,他早就有了打算,等回去了,先要跟姮沅厮混上整夜,让他将这几日积压的情欲发泄个彻底。


    半月一到,事情一了,谢长陵果真快马加鞭回了长安。


    谢七老爷早早等着,谢长陵一心想应付完,便长话短说:“那说是个愚忠的,不如说是个看不惯军权被谢家把持,因此想投机倒把,向皇帝效忠的。”


    谢七老爷道:“与朝中那些顾命大臣一样。”


    谢长陵在心里讥笑他们胆小,想谋大事,却总作惊弓之鸟,风吹草动就让他们害怕不已,他敷衍地应了几声,转身就要离开。


    谢七老爷道:“你有机会见见王家的姑娘,若是喜欢,那就定下了。”


    谢长陵:“再说。”


    谢七老爷道:“之前是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姑娘,如今知道了,便依着你的喜好挑了个。”


    谢长陵挑眉。


    谢七老爷不大情愿地承认:“我见你喜欢那个姬妾,便依着她的模样在王家的姑娘里寻了一个。”


    谢长陵轻唔了声:“你定个时间罢。”


    谢七老爷把要事说完,才道:“还有,你那个姬妾死了。”


    谢长陵顿住脚步,猛地回头看他。


    谢七老爷道:“你府中的人与我来报,她是趁着下山,女使们在收拾行李时顺了一匣子银锭,偷偷跑了的,大约是在外露了财,被歹人看见害了性命,我们这个身份不好弄得大张旗鼓,就叫玉珠报了案,说是家中阿妹走丢了,官府去河边搜了圈,没找着尸首,因只有个乞儿在昏色撞见行凶,那群歹人至今也没捉住。”


    谢七老爷命人将沾血的破裙片和那个匣子拿出来给谢长陵看,谢长陵没接过,就叫女使跪在面前,高高地捧起两件东西,谢长陵看到了匣子底的家徽,也不留意,只是一味盯着那个裙片。


    他认得这裙片,他爱看姮沅穿红裙,这就是他给姮沅做的裙子,他尤爱这条宝花缬纹浅绛纱裙,撕了好几条,又总是重新


    做给姮沅穿。


    谢长陵道:“那乞儿在何处?”


    谢七老爷道:“那乞儿只是个目击者,官府问了话,便将人放了,倒是把他捡来的银锭还了回来。”


    谢长陵不在乎银锭,转身就走。


    谢七老爷道:“王家的亲事,若无意见,我便与人去说了,过会子让人将见面时间告诉你。”


    谢长陵没答应,只是步履匆匆地走了。


    谢七老爷也不管他,歹人之事是天降的意外,却也帮了他们,谢七老爷不觉得谢长陵能查得出什么。


    谢长陵骑着马,马至长安县衙也不停,径直闯入,衙役认出了家徽,并不敢拦,只能赶紧跑进去通报与县守知晓,县守来不及收拾官袍,歪斜着纱帽,急匆匆跑出来迎接。


    “大司马,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谢长陵不理会他的寒暄:“府上女使,名唤玉珠的前儿来报案,那案子如何了?”


    县守一愣,道:“还查着。”


    他赶紧叫人将案卷找出来,又命人端椅奉茶,恭请谢长陵入座,谢长陵一目十行地看着,见着歹人将麻袋抛入护城河时,双眼刺痛,身体顿生戾气,他缓了许久,才忍下一脚踹飞县守的冲动。


    谢长陵道:“可寻到尸首?”


    县守见他这般关照,心里惊疑不定,不知怎么一个女使的家眷丢了,能得大司马上心,他想到城中流言,以为玉珠就是那个得宠的姬妾,顿生后怕,忙道:“下官命人上心寻着,只是渭水滔滔,又是过了一夜一日才有人来报案,很难觅到踪迹了。”


    “寻不到尸首,那作案的歹人呢?”


    “也命人搜谱了,只是那乞儿没瞧清楚样貌,实在是无从下手。”


    “那乞儿呢?”


    “他只是个目击者,官府不好关押,叫他回去了。”


    “现下他在何处?”


    “这……左不过是在那几处乞儿聚集处。”


    话音落地,马鞭劈头甩来,谢长陵冷笑:“明知案子尚有不清楚之处,却连唯一证人的下落都不问清楚,就敢将人放了,府君就是这般办案的?我看长安城也难有太平之日。”


    县守挨了一鞭,面上流下血痕,他却不敢痛呼,还要在谢长陵处赔笑。


    谢长陵道:“命你日落前,将这乞儿捉住,至于尸首……”他心头刺痛,“我亲自去寻。”


    第40章 40


    ◎“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叫她死了。”◎


    火练浸江,稠油凝晖,大司马府的侍卫与长安府的衙役跑多久涉水行舟,寻着半旬前抛江入水的女尸。


    岸边多了许多供凉茶点心的摊贩,差爷们到哪,好事者到哪,摊贩的银子就挣到哪。


    “都半旬过去了,必然流到下游去了,还能捞出什么?”


    “下游自然也有人寻,只是大司马唯恐麻袋被勾在河底,就为了这一线可能在这里兴师动众呢。”


    “听说就是为了个要紧的姬妾,啧,就算捞上来,那尸体也早泡发了,就算寻到了,大司马敢看吗?怕是隔日的冷饭都要呕出来了。”


    “能捞出来还是好的,至少见了尸体,你看这都搜了几日了,捞着什么了。”


    岸边水草湿,泥地上铺排着两具肿胀的分辨不出模样的尸体,县守大汗淋漓地将谢长陵寻来。


    谢长陵夺过了差役手中的火把,滴到尸身前,卷起的风吹起腥甜的血气,谢长陵微俯低了身,火光四溅,血痕如冽,黑眸似鬼,将举火把的差役吓了个踉跄。


    “不是。”谢长陵仿佛嗅不到这冲天的腐臭味,也对腐烂不堪的臭肉视若无睹,他的目光专注地穿巡着分辨属于姮沅的痕迹,“这是第几具尸体了,这便是府君治下的长安吗?”


    府君讪讪不敢言,只一味点头哈腰赔着笑。


    谢长陵把火把抛了回去:“接着找。”


    “又要接着找?这都几日几具尸体了,别是早找到了只是他认不出。”


    叫苦声刚冒了个头,就被掐灭在夜风中。


    夜深更禁,谢长陵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心却不静,周遭太过静,唯有马车压过地面的轱辘声,倒叫他想起了那日姮沅是如何从街边的酒桶里钻出来。


    谢长陵缓睁双眸。


    他改道去了谢府。


    谢七老爷早已安寝,但谢长陵不会管这些,他要见的人必然是要见到的,女使匆匆穿梭,升灯排座,奉茶供果,更衣梳头,谢七老爷终于哈欠着从姬妾房中走来。


    “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自姮沅死后,谢七老爷都想不起这是他第几回说这话,但总是一回比一回更真情实感,“你在外头发疯便罢了,现在还要把疯发到我眼前吗?”


    谢长陵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只是单刀直入:“姮沅真的死了?”


    谢七老爷一顿:“她死还是没死,你不正查着?怎么问到我这儿来了,我哪知道?”


    谢长陵道:“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七老爷本以为以谢长陵的敏锐,在刚回长安时就能质疑,可这都过去三天了,他只一味守着长安县衙,督促他们搜不出捞尸寻人,不问政事,倒把所有的戾气都撒在了撞上枪口的那几个杀人犯。


    长安的百姓不明真相,只看到谢长陵沉着脸进出的模样,都觉得他是个杀胚疯子。


    谢七老爷想到王家因此升起的不满和质疑,再觉得姮沅的事必然做得天衣无缝,料是谢长陵也发现不了什么,此刻便分外底气十足。


    “能与我有什么干系……”话音未落,他的脖子便被人掐着,后脑勺直抵墙面,发出剧烈的撞击声,眼前发黑,发丝狼狈地垂落下来,谢七老爷恼恨道,“谢长陵,你在发什么疯?你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吗?”


    谢长陵眸光如刀:“那乞儿去了哪?”


    谢七老爷道:“你该问官府去!”


    “素日与他为伍之人说事发之日后便没再见过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好没道理,你怀疑到我这儿!”


    “好,那你告诉我,一个你看不惯,在你眼里会妨碍大局的姬妾自己偷了银子跑了,你何必去将前因后果了解得那么清楚?依你的性子,难道不该由着她跑吗?”


    谢长陵收紧手,手背上青筋绽起,谢七老爷哑哑唤不出声。


    “你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就在谢七老爷以为今日定当命丧此逆子之手时,谢七夫人匆匆而来,看到堂屋这般狼藉,儿子几乎要把父亲杀了的场景,谢七夫人惊叫一声,冲过去把谢七老爷从谢长陵手里救下来:“长陵,你在做什么?这是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为了个没要紧的姬妾,还要杀你的父亲不成?”


    “没要紧的姬妾?”谢长陵细品这话,只觉可笑,“你们何时见我宠幸过一个女人,有何时见我对一个女人这般上心?你们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她没要紧了。我看是你们嫌她碍事,觉得她没要紧,才下此狠手。从头到尾,你们都不曾理会过我的意愿,自作主张。我就不明白了,时至今日,我这般的权势地位,我的喜欢与意愿在你们眼里依然这般不值一提吗?”


    “她就是不值一提!”谢七老爷被谢七夫人扶着,忍着呛声咳意,道,“她如何能与皇位相提并论!因为她王家几次不满,难道你为了个女人,要让谢家多年的经营付诸东流吗?”


    谢长陵冷眼看着他。


    谢七老爷道:“长陵,你只是接触女人太少了,多碰几个女人你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不过如此。可是皇位不一样,那个位置,从古至今,只有一个,它能给你带来无上的权力,难道它不值得你更动心吗?”


    谢长陵道:“你跟我说的是,经过你们的衡量,我的喜爱在皇位面前仍旧不值一提,所以你们杀害了姮沅。”


    谢七老爷道:“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可那是他喜欢的女人啊。


    他才刚刚知道她的名字,刚刚开始了解她,就永远失去她了。


    谢长陵低垂着眼,冷笑了一声。


    谢七老爷道:“你这三日已经很不得体了,为了个姬妾闹成这样,连王家的小姐都不去见,王家那边对你颇有意见,若你执意要为一个女人意志消沉,将正事抛在一边不管不顾,那就别怪谢家另外换人了。”


    谢长陵掀起眼皮。


    谢七老爷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你确实是大司马,可终究还是谢家的子孙,谢家的族老长辈要换一个人,难道你还能违命不成?”


    若脖颈间没有谢长陵留下的指痕,谢七老爷这话或许更有说服力。


    谢长陵笑了,讥讽冷嘲,可笑至极,他道:“不劳父亲担心,既是我的,自然还得是我的,我不可能拱手让与人。王家不就是要个后位和嫡子吗?我给他们就是。”


    他说罢,拂袖离去,秋风冽冽,谢七夫人望着他融进夜色的背影,心脏怦怦直跳:“老爷,我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安。长陵,这是安抚妥了……吗?”


    谢七老爷推开她的搀扶,揉着酸疼的脖颈。


    他不敢回想方才谢长陵看他的眼神,他很确定,若没有谢七夫人跑来,谢长陵肯定会杀了他。


    谢长陵从来都是个不服管教、长满逆鳞的儿子,只是从前他们利益一致,谢长陵很少与他起冲突,谢七老爷才渐渐忘记了,总觉得谢长陵眼里还是有父子尊卑的,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至于今天……


    谢七老爷将谢长陵那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秉性回想了一遍,嗤笑了一声:“你担心什么,皇位当前,你儿子知道该怎么选。”


    河边搜寻的护卫和衙役在一夜之间撤了个干净。


    “看来这是死心了,找不到也算了,不过一个姬妾能大张旗鼓地找上三四日,大司马已经很痴情了。”


    馄饨摊上,食客们低声交谈。


    “可不是,只是个不要紧的姬妾而已,最要紧的是王谢两家的联姻啊,等他们联了姻,这天下还有他姓马的什么事?”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手脚利索,干活麻利,可是眼下听着食客的闲聊,不自觉停下了干活的手,担忧地对视了眼。


    快到宵禁时分,老夫妻正准备收摊,忽见一辆朱轮华盖车驶到近前,一道颀长绮丽的身影踏步而下,老爷爷抬头,惊讶道:“小郎君。”


    他转头忙让老婆婆下馄饨,谢长陵并未拒绝,朱轮滑盖车自到旁边的巷子中歇停下,他独自坐在小桌前,吃碗小馄饨。


    很安静,很沉默。


    老爷爷想起京中的传闻,有心想打听,可又怕戳中谢长陵的心伤,故不敢多问,只在旁搓着手。


    谢长陵用勺子舀起薄皮透肉的小馄饨道:“要问什么问便是。”


    若连他们都不问,就好像这些他和姮沅度过的岁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老爷爷道:“小郎君是找到小娘子的下落了吗?”


    谢长陵道:“没有,我回来得太迟,渭水太急,找不到她了。”


    老爷爷又道:“小娘子可不可能还活着?”


    谢长陵冷声道:“幕后黑手是我爹,谢家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她活不了。”


    老爷爷顿住了,愁容更甚。


    谢长陵吃完了馄饨,放下十张银票,老爷爷怔住了:“小郎君,你这是……”


    谢长陵道:“你们并非长安人士,这么多年也没在长安买下片砖片瓦,这些银子给你们,够你们家去置宅置地,养活你们的儿子,别留在这儿受苦受难。”


    他语气照旧冷硬,老爷爷却很不安:“小郎君你……真要娶王家的小姐?”


    谢长陵道:“嗯,这是早就决定的事,没什么好更改的。”


    他起身,长街半昏,他慢悠悠地迎着车前挑起的光亮走去,像是喝了酒,沿着黄泉路步向奈何桥。


    老婆婆责怪老爷爷道:“多好的小郎君,虽然外人总说他冷面兽心,可我们知道他是个本性不坏的孩子,你怎么就收了钱,不劝劝他呢?”


    老爷爷道:“我们不止一次劝过,劝得了吗?那小娘子出现时,还以为她能让小郎君回心转意。”


    “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叫她早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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