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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111章“我不会再让你等了。……


    渝州城外,排队进城的人蜿蜒如扭动的巨蟒,不断像后延伸。


    赵焱下马,一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


    他谦虚问:“烦劳小哥跟我说说,为何今日进城的队伍如此缓慢。”


    往日进城只需查验户籍,登记姓名即可,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还要搜身。


    “你从外地来的吧?”灰衣粗布小哥打量赵焱一眼,看他五官端正,相貌俊朗,眼神举止大大方方,不像歹人。


    他附耳低声道:“上面在查龚州余孽,对你们这种外乡人查得特别严。”


    赵焱笑容一僵,“龚州余孽怎么会到这里?”


    “唉,不知道。”灰衣粗布小哥摆摆手,他虽然身在渝州城,但对当年清扫龚州的血腥力度也略有耳闻,一脸畏惧道:“沾上他们没一个好下场的,渝州百姓怕死了他们那帮害群之马,城守大人更是偶尔亲自带人守在门口。”


    赵焱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日前。”


    十日。


    他眼眸半眯,十日前他正好传讯给京城,报告江念棠的死讯。


    “听说京城还派了人过来,每隔十日就要将入城名单上报朝廷。”粗衣小哥道:“现在不仅要登记姓名,籍贯,来处,和样貌特征都要写,所以才慢。”


    赵焱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哥手里,悄声问:“知道京城来的人是谁吗?”


    小哥喜笑颜开地收进怀里,毫不吝惜地分享情报:“据说姓李。”


    赵焱瞳孔微震,姓李,难道是李玉。


    他立刻翻身上马,对小哥道:“多谢了。”


    不能进城。


    李玉一定会认出他。


    按照他的传讯,自己此刻应该在嘉宁城的路上,而非渝州城附近。


    小哥道:“不进去了?”


    赵焱调转马头:“天热暑重,队伍前进太慢,我改天再入城。”


    他高扬马鞭,疾驰而去。


    李玉若是发现他的行踪,就等于赵明斐发现。这些年来,


    赵焱深深认识到赵明斐的心细如尘,智多近妖,但凡他*敢暴露一丁点蛛丝马迹,赵明斐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饿兽追过来。


    他实在不敢赌,只好绕道去青云镇,好在穿林入山于他而言不算难事,只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赵焱拿出怀里的素色锦囊,他托人从滇南带回一包金边玫瑰的种子,据说开花时花瓣边缘有金色细边,馥郁满堂。


    他想,江念棠一定会喜欢的。


    *


    “娘亲,昨夜你去哪儿了?”


    柳晚边吃水晶虾饺,边问她娘:“我想抱你,发现扑了个空。”


    柳云面色微僵,嗯了半天也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柳晚吃完嘴里的东西,瞪大眼睛看身边心不在焉吃东西的女人,又叫了声:“娘?”


    赵明斐及时解围:“看月亮去了。”


    母女俩同时望向他。


    柳晚奇怪道:“大半夜看月亮?”


    “半夜才有月亮。”


    柳晚回头看了眼她娘,又转回去看她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撇撇嘴道:“你们两个自己去看月亮,为什么不带我!”


    眼看着眼睛红了起来,瞳孔漫过水色,“呜呜呜,你们不要我了。”


    柳云立刻哄她,不满瞪了一眼旁边的人。


    赵明斐也弯下腰,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不是不带你,是因为你现在正在长身体,要多晒太阳。我和你娘已经长不动了,所以才能看月亮。”


    晚晚一抽一抽打着泪嗝,抽泣道:“娘,真的吗?”


    柳云看了眼明斐一本正经,半点不害臊地哄骗一个三岁小孩,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真的。”她掏出帕子给女儿擦干净眼泪:“哭也长不高,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柳晚吓得立刻收回眼泪。


    用完膳,柳晚早忘了看月亮的事儿,高高兴兴跑去隔壁看洪娘子做糕点。


    “别生我的气。”赵明斐从江念棠的身后圈她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颈窝,像哄晚晚一样哄她:“我错了。”


    柳云无奈叹了口气:“今晚,不,这几日你都别去了。看月亮能哄她一次,哄不了第二次。”


    赵明斐指尖勾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缕青丝,笑得暧昧:“我没有哄她,昨晚上我们不就在窗边赏月吗?”


    不只有月,还有月下美人。


    柳云的脖颈瞬间烧了起来,这把火一直蔓延到脸颊,耳根。


    耳垂涨红充血,像一颗血珍珠,圆润娇嫩,靡艳诱人。


    赵明斐眼眸渐沉渐烫,眼前浮现出昨夜月下,朦胧的月华落在雪肌上,却晕开香软的樱粉色,又在他的抚摸下变成浓艳的玫瑰红。


    她宛如一朵盛开的花,美丽娇柔。


    然赏花人不知怜惜,风摧雨折,非要叫她颤抖地将枝头上的露珠尽数抖落才罢手。


    赵明斐含住耳垂,低声呢喃:“念念,我好想你。”


    双臂拢紧,像是要把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柳云无声叹了口气,任由他抱着,但心里下定决心,今晚上不能再跟他胡来。


    赵明斐完全无视她白日眼里的拒绝,到了晚上估摸着晚晚已经熟睡,他又摸去江念棠的厢房。


    厢房外,他没能推开门。


    赵明斐也不恼,礼貌地屈指扣门,敲了三声。


    里面没有人应。


    他又敲了三声,依旧没人回答。


    寂静空荡的院子里,敲门声格外突兀。


    就在他准备敲第三次时,门后传来气急败坏的低语。


    “怎么又来了。”柳云羞恼道:“白天不是说好歇一段时日吗?”


    赵明斐被责怪也不反驳,只一味认错:“念念,我什么也不做,我就在门口守着你。”


    柳云觉得他在用苦肉计逼迫自己出去,冷哼了声。


    赵明斐道:“从前我们几个月才能见上一次面,见面长则一炷香,短则擦肩而视。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暗暗发誓,将来我们成亲后要日日同榻而眠。”


    柳云脑子嗡了一下。


    眼前浮现灰衣少年与她迎面相逢,却不敢逾矩上前的局促神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重新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像说尽了所有。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你好,我就好。


    少年极力隐藏的眷恋不舍,却清晰地充满他的双眸。


    此时,门外的声音又道:“你忘记了没有关系,我还记得。”


    他笨拙地隐藏语气中的落寞:“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柳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难受得令她喘不过气。


    门猝然被打开,赵明斐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将人接住。


    “我不会再让你等了。”江念棠声音闷湿,手攀上他的后背,死死攥住他的衣襟。


    温软的身躯盈满怀中,赵明斐的胸口却像是被掏空,夜风呼啦啦地往里灌,凉飕飕地像刀子一样刮在四肢百骸上。


    他从前用了诸多雷霆手段想让江念棠主动靠近他,接受他,却不及以赵焱的身份对她说一句话。


    赵明斐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头顶,眸底黑沉,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星夜空。


    他无声地笑起来,抬手抚上她的后脑,五指插入云鬓之中以便更好的掌控她。


    “我确实也不想等了。”


    轻轻往后扯,待她露出泪痕遍布的面庞时,俯身吻了下去。


    含羞半敛眉,教君恣意怜。


    今夜无月,却风动不止。


    冰裂纹木格窗好似要被飓风撞碎,拍击声惊飞老树昏鸦。


    次日,柳云清醒后羞恼地捂住脸。


    酸软无力的身体四肢在嘲笑她昨夜的荒唐。


    “娘,你还不起来吗?”柳晚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她两脚一蹬,鞋也套进脚里。


    柳云的手臂压住半张红透的脸,疲惫道:“娘还想睡会,你自个儿去隔壁吃早饭,不用管我。”


    柳晚先问了她有没有不舒服,在得到只是累了后安心往外走,“我等会带吃的回来给娘。”


    柳云笑着说谢谢。


    等人走后,她把自己埋在被衾里,羞耻得呼吸都是烫的。


    昨夜怎么就心软了,怎么就允了他露天席地胡来。


    要是昨夜被人撞见,她都没脸见人了,何况屋子里还睡着晚晚。


    蒙在脸上的薄衾被人忽地抽走,明斐俊俏含笑的面庞从天而降。


    他顺势坐在床榻上,伸手过来。


    柳云本能躲他。


    明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继而往她的腰后探:“我给你捏一捏,等会就能起身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柳云眼眸冷厉刮了罪魁祸首一眼,却不知她秋水般的美眸一点威慑力也无,反倒透出几分欲拒还迎的娇羞,惹人心痒难耐。


    “好了,别勾我。”赵明斐的手掌一使劲,将她整个人翻过去,趴在床榻上露出整个后腰,同时挡住那双魅惑的勾魂眼。


    生气是真,但她的眼里没有憎恨,厌恶。


    只是单纯气他昨夜毫无节制,不知分寸。


    赵明斐掌心在她腰上的软肉反复搓揉,放松筋肉,没什么诚意道歉:“我下次注意。”


    柳云恨恨锤了下床榻,咬牙切齿道:“没有下次!”


    她生气的样子像撒娇,可怜可爱。


    赵明斐弯了弯眼眸,“对不起,我昨晚太激动没控制好力道,现在好点没?”


    柳云身体上的不适及时制止她的心软,没好气道:“真心疼,你就别来了。”


    “好。”赵明斐爽快答应:“这几日你好好休息。”


    柳云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明斐指天发誓:“我说到做到,七日够不够,七日之内我晚上保证不打扰你。”


    他扶着她起来,耐心地喂她吃下热腾腾的鱼粥,又嘱咐她这几日多休息。


    见他态度良好,柳云也不好再出言责怪,毕竟昨夜主动开门的是自己。


    午憩醒来,她的小腹隐隐坠痛,掀开被子,殷红的血沾上了裙摆。


    柳云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是七天,气得脸都白了。


    等她换好衣裙,忽地眼眸微动。


    明斐满打满算来青云镇不到一个月,却清楚地知道她的小日子,想来他们真的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柳云好好休息了三天,明斐特意吩咐厨房按照她的情况调整菜肴补汤,吃好睡好,她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刚好对门的洪娘子问她要不要拿些刚做好的桂花糕回去。


    柳云不爱吃甜的,也不允许柳晚吃太多糖,之前最多就去讨一块给晚晚尝个新鲜。


    但——


    她依稀记得明斐应该很爱吃桂花糕,洪娘子的手艺又是一等一的好,便想着去拿一些回来给他尝尝。


    他对她衣食住行样样上心,她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家里有人病了?”柳云看见上回给明斐包扎伤口的大夫背着药箱进屋。


    洪娘子道:“我娘的老毛病,例行问诊,安安心。”


    柳云若有所思。


    她一直想找机会弄清楚明斐失血的原因,还有之前在灶房里看见的药。


    第112章 第112章她越爱他,越证明她恨……


    “老夫推测,他身上的体虚之状已经有五六年了。”大夫抚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道:“云娘,请伸手。”


    柳云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大夫三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闭眸凝神,半晌道:“果然,你和他是同时出事的。”


    洪娘子就在一旁听着,闻言问:“什么意思?”


    大夫道:“三年前云娘生产时我曾替她把过脉,与刚才说的这位公子一样,脉象时而正常,时而迟缓,乃是气血两亏之征兆。但你们又像是精心调养过,虽偶有凝而不流,却无大碍。不过……”


    柳云忙问:“不过什么?”


    大夫的眼神欲言又止,最终在两位娘子的视线压迫下红着老脸隐晦道:“肾主气血,云娘身弱体娇,还是要注意保养身子,不可贪多。”


    这回红脸的换成了柳云,她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洪娘子偏过头,假装看院子里咕咕叫的老母鸡。


    老大夫非常有自知之明,起身告辞。


    等他走后,院子里只剩下柳云和洪娘子,柳云也急匆匆告辞。


    “等等。”洪娘子叫住她,端起石桌上的桂花糕递过去,“我多嘴问一句,那位真的是你夫君?”


    不怪洪娘子多虑,实在是云娘当年来青云镇时,整个人透着疲态,眉眼间有种游离于世外,看淡生死的超脱。


    她亲口说是被人抛弃才来的青云镇,抛弃她的不就是她的夫君吗?


    怎么现在忽然又和好了。


    柳云安抚地拍了拍洪娘子,“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他。蹉跎三年,实非他一人之过。”


    她三言两语交代事情因奸人作祟,害夫妻两人异地,隐去了她失忆的事,只说现在仇家已经尽数认罪伏法,故而他才得以寻到她的下落。


    洪娘子听完,倒觉得有几分可信。


    她早觉柳云非寻常妇人。行止从容有度,不疾不徐,谈吐清雅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生出亲近之意。


    孤身抚育幼子,不惧流言,亦不囿世俗眼光,坚持不再嫁靠男人以觅栖息之所。


    她遇事从容,举措得当。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进退之间,皆显章法。


    洪娘子见过县令妇人,云娘某些时候无意识散发的气势比官太太还要令人生畏。


    而那个男人……


    洪娘子问过自家夫君,得到的是他非等闲之辈,绝不可招惹,还嘱咐自己千万不要掺和两人的事。


    洪捕头甚至不允许她提起云娘的夫君,像怕极了他。


    要知道,她夫君可是连面对亡命之徒时都能面色不变,冲上去扭打的人。


    不过,她也能理解。


    上回她去帮云娘制止他时,只被他冷冷看了眼,顿时遍体生寒,双腿颤颤。


    朦胧暗沉的天色也丝毫不减他目光中的威慑力。


    到底是京城来的人,气质卓然,与众不同。


    洪娘子虽被自家夫君警告,可人心是肉长的,她和云娘相识三载,交情颇深,怎么也要问个清楚明白,以求安心。


    柳云承她的情,含笑谢过。


    洪娘子依依不舍拉住柳云的手道:“你怕是在青云镇待不久了,我舍不得晚晚呢。”


    她还想着以后能不能和柳云做个亲家。


    柳云眼眸弯弯:“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洪娘子跟着笑,“说的也是,将来说不定我家小子能考进京城,届时你们可得招呼我们一家人,别嫌我们人多吃你们家的粮。”


    柳云接过她手里的桂花糕,促狭眨了眨眼:“看在这盘桂花糕的份上。”


    洪娘子笑着赶她走。


    柳云走回自己的院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与隔壁隔着的那堵墙被全部拆光,种上了一片竹林连接两院,又在竹林修了一条青石小径蜿蜒穿竹而过。


    小径尽头,竹影斑驳见豁然见半亩方塘,荷叶田田,碧波潋滟,倒映晴空万里,取自柳暗花明之意境。


    临水池畔一座六角亭半隐竹烟,飞檐轻挑,红柱静立,坐在其间赏鱼观竹,委实惬意。


    一座小小的庭院景造便可见大家设计,足以说明主人的身份非同寻常。


    柳云站在小径末端,借竹掩盖身形,刚好见严珩一手持红木托盘往书房走,托盘里装着刚熬好的药,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


    只见严珩一路过六角亭时将手里的托盘放在石凳上,走到临水的栏前左右摇头,确认无人后将布包散开,把药渣倒进湖中。


    这么小心,连药渣都要处理掉。


    柳云等他走后,疾步入亭。


    水面上仅浮了几根黑乎乎的树根枯叶,完全无法辨别出药材,而亭子两旁皆是高石,没有下脚之处,更无法打捞残渣。


    柳云半眯着眼。


    严珩一虽然平日里话多,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机敏异常,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想从他嘴里挖出来。


    还有那个李玉,她见过一眼便觉得此人老成持重,沉稳可靠,与严珩一性子相反。


    这两人在她面前俯首低眉,恭敬谦顺,可在面对洪捕头时却不自觉透出居高临下的命令,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气势。


    一个外事管家,一个内院护卫头领,居然能让一县捕头退避三舍,实在是太奇怪。


    那作为他们的主人,明斐的身份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吗?


    柳云暗暗记下可疑之处,不动声色观察。


    她身无长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花费如此心思做局来欺骗她。


    何况相处间的细节是很难做假的,明斐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还深。


    日头西移,下面人过来说明斐回来了,柳云端上桂花糕去找他。


    “尝尝看,洪娘子的手艺远近闻名,你有口福了。”


    她捏住一块香软的长条糕点放在赵明斐的嘴边,指尖葱白比蒸出来的糯米粉更白腻。


    赵明斐垂眸衔住糕点,囫囵吞了下去。


    柳云的指尖还未来记得收回,就被含住不放。


    坚硬微凉的牙关攫住指节,温软湿润的舌尖裹住指腹,软硬兼施,逼她睫羽乱颤。


    赵明斐眸光幽深如谭,齿间轻碾,喉结滚动溢出低笑:“好甜。”


    柳云抽手不成功,耳尖飞红,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心头,燎得周身颤热。


    “你还吃不吃,不吃算了。”她羞恼地别过脸,目光落在剩余的桂花糕上。


    赵明斐见她真恼了,果断放开。


    “吃。”


    柳云学乖了,这回把桂花糕塞进他嘴里就松手。


    得亏洪娘子切得大块,一头一尾相距一指长,她再也没有被他抓到过。


    一叠桂花糕见了底,柳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喂太多了,明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柳云端起杯子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她眼神小心翼翼,好像做了坏事一样害怕。


    赵明斐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扯出一个笑,“吃点东西能有什么事?你喂我,我还觉得不够。”


    柳云眨了眨眼,还以为刚刚是自己生出错觉。


    正巧外面严珩一在敲门。


    “你先回去,等晚膳我去叫你。”赵明斐掀开茶盏,抿了口凉茶。


    柳云转身开门,严珩一见是她,立刻低头避让。


    她离开时回头看了眼,对上明斐的视线,他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应该是她多想了。


    严珩一进屋后,听见陛下问:“她走了么?”


    “走了。”


    严珩一重新打开门缝,再度确认皇后娘娘的背影已消失在月洞门。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严珩一连忙转头。


    赵明斐猝然蜷身剧颤,喉间发出浑浊的嘶嗬,大口大口地桂花糕混着胆汁生生从嘴里吐出来。


    他的额角青筋暴突,五指指节发白死死扣在一旁的檀木桌缘,指尖抠进卯缝里隐隐迸出血珠。


    严珩一吓到赶紧过去替他拍背,刚碰上就感受背脊止不住痉挛,冷汗湿透衣衫。


    他面露不忍道:“陛下,您这是何苦,跟娘娘说一句不吃便罢。”


    赵明斐幼年时养在江太后名下,每次折磨鞭打他过后,总要赏他一块甜点心吃,美约其名打一棍给一个甜枣。


    打得越狠,给得越多。


    在很长一点时间里,甜食都和受罚挨打绑在一起。


    对于其他人来说甜是美好,是希望,于他而言是苦难,是惩罚,


    自从赵明斐掌权翻身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甜的东西,他本人也拒绝尝试甜。


    赵明斐此时此刻喉咙里尝不到一点香甜的滋味,满是酸腐腥气,每一次干呕像钝刀刮过肺腑,仿佛要把他的血肉灵魂都从嘴里扯出来,摔碎在地。


    他恨啊。


    恨江念棠从没注意过他不吃甜食,亦或者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他更恨自己。


    是他自作孽,把她推得远远的,令她筑起心墙,他现在不得不借用别人的身份来接近她。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赵明斐认。


    赵明斐捂住翻滚的腹部,面容冷峻地直起身,接过严珩一手里的锦帕擦掉嘴边的污渍。


    “收拾干净,记得通风。”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起身绕开地面的脏物,回厢房沐浴更衣。


    等会还要一起用晚膳,不能让江念棠看出端倪。


    “咦,你怎么开始熏香了?”


    柳云见明斐喜欢吃桂花糕,特意跟隔壁洪娘子每日讨要一碟,幸好这玩意儿做起来不费事。


    赵明斐面如常色吞下最后一块,反问:“你不喜欢?”


    “倒也没有。”柳云歪着脑袋四处打量:“就是觉得夏天熏香有点奇怪,不会觉得闷吗?”


    赵明斐长臂一揽,攫住她的细柳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


    “夏日易出汗,书房里来来回回都是人,我怕熏到你。”


    柳云的双臂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凑到他下巴前佯装轻嗅:“好像是有点,哈哈哈……你别挠我的腰,我怕痒……”


    清脆的笑声像银铃摇晃,回荡在空寂的书房里,又猝然而止,转成细碎羞涩的低吟。


    赵明斐放开江念棠,抬手替她整理好微敞的襟口,微凉的指尖在她绯红细腻的面庞上反复流连。


    他的眼神沉得发烫,嗓音也如熔浆般炙热。


    “今晚等我过去找你。”


    灼人的鼻息喷洒在她肌肤上,她被迫烧了起来。


    柳云离开的时候,严珩一恰好端着药往里走,见到她依旧畏惧地低眉,视线避让。


    擦肩而过时,他忽然道:“夫人,下次桂花糕可以给我和李玉偷偷留一点吗,我们也想尝尝味道。”


    柳云点点头。


    她边走边想,怎么他们一个个大男人都爱吃桂花糕,有这么馋吗?


    严珩一进书房的时候,赵明斐已经吐完肚子里的东西,正在铜盆前净手洗脸。


    他放下东西,熟练地打开门窗,焚香去味。


    赵明斐走到桌前,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压下去,缓解了腹部绞疼。


    他忽然问:“赵焱到哪里了?”


    严珩一道:“算算时日,这两天就该到青云镇了,要拦住他吗?”


    赵明斐丢下手中空荡的瓷碗,沉闷的撞击声敲打着严珩一的神经。


    “不用拦。”赵明斐声如寒冰:“朕在这恭候大驾。”


    今晚的星子格外耀眼,整个天幕像被点燃似的。


    被点燃的不止有星空,还有一对长久未亲近的男女。


    轻纱红帐,烛火摇曳,缠绞缭乱,至死欢愉。


    柳云有点受不住他的热情,勉力睁开迷潮的湿眼,嗓音颤如风叶般求饶:“还没好?”


    赵明斐在她殷红唇珠上浅啄几下,“再等等。”


    柳云等啊等,等到亮堂的火光渐渐暗去,蜡泪如她的眼泪般流了一地。


    灯燃尽了。


    室内骤然暗下来。


    他终于停止动作。


    柳云被他搂在怀里,意识即将陷入混沌时听他问了一句。


    “念念,你爱我吗?”


    柳云累得不想回答,头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拱,如同寻找庇护的幼兽,躲开扰人的噪音。


    赵明斐不厌其烦地把她拔出来,一遍又一遍问这个问题。


    柳云被他问得烦了,语气敷衍道:“爱爱爱。”


    赵明斐身体骤然僵硬,她的话像两军对战前的鼓声,一声重过一声,敲在他的心门上,回荡全身。


    五脏六腑因为这个字集体躁动起来,震得他浑身颤抖,热血沸腾。


    赵明斐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溺毙她。


    然而皮下的血液在某一个瞬间猝然凝结成冰,冰渣子化做冰针游走全身。


    万箭穿心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疼,疼得他呼吸都断了一截。


    赵明斐不甘又痛苦地抱住熟睡的江念棠。


    他清楚地知道。


    她爱的不是他。


    他每一刻自以为是的幸福,都是偷来的。


    他是个小偷。


    偷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她越爱他,越证明她恨他。


    第113章 第113章“喝都喝了,今晚别浪……


    夏末雨多,塘里的荷花被风雨败了花瓣,露出拳头大小的莲蓬。


    柳云被一场急雨困在池畔六角亭里。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严珩一端着药踏入亭中。


    柳云瞥了眼冰晶纹青花碗,含笑道:“下雨了,正好在这里躲雨。你送药吗?我正好没事,帮你送过去罢。”


    严珩一有些犹豫。


    但转念一想,皇后已经知道药是给陛下喝的,他要是扭扭捏捏,反倒惹人怀疑。


    “那有劳夫人了。”严珩一放下托盘,抱拳躬身低头退出去。


    柳云眼眸一垂,双手捧起药碗放在鼻尖轻嗅,气味苦涩刺鼻,令她不自觉皱眉。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苦腥气顺着舌苔灌入,激得喉头骤然紧缩。


    仅是这么一小点,腹部就被苦得隐隐痉挛起来,长睫禁不住沾湿了泪。


    她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药,但什么药一连喝半个月都有问题,且味苦刺激,定是下了重药。


    柳云心里有个猜测,正好趁今日验证一番。


    她起身款步移至亭栏边,抬手将药全部洒进湖里,激起一阵涟漪。


    当天夜里,明斐没有来找她,托人带话说有事处理。


    柳云对心里的猜测又信了几分。


    翌日,她又在六角亭遇上送药的严珩一。


    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像是受了伤。


    柳云拦下他,“我帮你?”


    严珩一躲开她的手,哭丧着脸:“不敢劳烦夫人。我还是自个儿去送。”


    再让皇后送一次药,他要被打残了。


    李玉下手真狠。


    严珩一被他打得差点下不来床,后臀到现在都没办法坐下,累了只能趴在床榻上,稍微一翻身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有什么地方得罪李玉了吗?


    严珩一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他看到行刑的人是李玉时还松了口气,以为陛下小惩大诫。


    结果谁知道他是照死里打,十仗愣是打出三十仗的效果。


    严珩一又气又疼,越气越疼,一宿没睡觉。


    “夫人,我先走了。”严珩一往后退,绕开六角亭,兜了个好大的圈子往书房去。


    柳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夤夜寂静无声,微风轻抚。


    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穿过竹林,他没有提灯,却精准无误地踩在每一块长形石板上。


    赵明斐正要抬手敲门,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江念棠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他语气轻快:“在等我?”


    柳云不让他进去,人堵在门口,含糊问他:“我问你,你喝的药和你晚上过不过来,有没有关系?”


    她盯着明斐的眼睛,眼神警告他不许撒花。


    赵明斐点头承认:“有。”


    果然,他身体因前几年发生的事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柳云语气软了下来,委婉道:“其实夫妻之间不一定要通过那种事才能维系感情。”


    赵明斐脸色微沉:“你不愿意?”


    柳云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她绞尽脑汁,想了个不那么伤他自尊的词:“量力而行。”


    赵明斐眉头轻皱,琢磨量力而行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几次他很过分吗?


    可是,他分明是看出她尚有余力才会再来,但凡她露出一点真心不愿意,他即便再难受也会忍着放过她。


    赵明斐目光一凛,仔细辨别她的表情,妄图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莫非是江念棠恢复了记忆,却继续假装失忆,好放松他的警惕,再伺机出逃。


    赵明斐猛然伸手,攥住她的皓腕,“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云被他抓疼了,娥眉轻蹙,眼神惊慌害怕,长睫颤如风中雨蝶。


    赵明斐紧张地松手,压下胸口腾起燥戾,耐着性子道歉:“对不住,我刚有些犯浑。你别生气,要是生气了就打我两下,不过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


    他温柔的语气与方才阴鸷的眼神截然不同,柳云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收回被抓过的手,另一只的五指握在被他覆盖过的手腕上,缓解疼痛。


    “你别喝药了。”柳云为了避免误会,直说道:“是药三分毒,虎狼之药更是有损身体。你不用为了证明自己……”


    她说着说着,嗓音渐弱,双颊悄然爬红霞,眼神欲言又止。


    “真的,我喜欢你不是因为那个。”柳云认真道:“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赵明斐终于反应过来了。


    江念棠以为自己喝的药时为了壮/阳?


    他面无表情地双手撑在门框两边,用力一推。


    “喝都喝了,今晚别浪费。”


    这一夜,柳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明斐微凉的头发在她身上轻拂,缠绕,发丝不知是被他的还是她的汗渍浸湿。


    夜风一吹,像蛇一样在她身上蜿蜒游动,阴冷,甩不掉,引得她战栗阵阵。


    房间里晚晚还睡着,她不敢去床榻上,只能到窗边的小榻上。


    然而小榻窄长,容纳不下两人,于是明斐让她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半抱半托着她。


    他先是温柔地吻她,诱哄她放松,然后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攻略城池,直捣要害。


    柳云眼前一片空白,脑袋也是混混沌沌,浑身除了失控地颤抖,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什么药这么厉害?


    柳云晕晕乎乎地想,这药除了补身体,好像还会让人变成另一副样子。


    明斐平日里虽偶尔也会流露出强势,但大部分都是温和好脾气,一副有事好商量的模样,只有在床上会特别独断专行。


    一定是药的问题。


    柳云听着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竹林沙沙地响,好似被折断一样,她好像也要被折断了。


    风停的时候,柳云已经陷入昏迷。


    天幕将白,初阳渐起。


    柳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迷迷糊糊摸向旁边,卧单被衾早已凉透,晚晚想是又出去玩了。


    她又歇了半晌,撑起上半身缓缓起床。


    打开大门,明斐坐在院子里教晚晚认字。


    他也不用笔墨纸砚,手中拿着随意捡起的一根食指粗竹竿,沾了一旁木桶里浇花用的水在地上写什么。


    柳云走近一看,写的是“晚”字。


    晚晚手里也有一根竹竿,只不过比他的细短,她神色认真模仿着。


    两人听见响动,齐齐回头。


    “娘,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晚晚兴奋地拉着柳云过来:“这个!”


    水迹歪歪扭扭,结构松散。


    柳云缓缓俯身,指尖轻捏柳晚的脸颊,笑着夸奖:“晚晚真厉害,写的真棒!”


    柳晚一听,笑得更灿烂。


    “爹教的,他说等回家后,要送我去学堂念书。”


    柳云看向明斐。


    赵明斐道:“晚晚三岁了,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去读书,也能交些小伙伴一同玩耍。我恰好与京城一家私塾的院长有几分交情,到时候我们就送到那里去。她哥哥也在里面上学,可以相互照应。”


    柳云问:“男女一起上学吗?”


    “自然不是。”赵明斐道:“他们虽在一个私塾,但平日里是分开教学,偶尔会一起学骑射,投壶。”


    赵明斐在位这几年,其中一项举措便是推行和鼓励女*子去书院上学。


    他从不认为女人无用,相反,在许多领域女人做得比男人更好。


    譬如之前右想明面上是他的贴身宫婢,实则是暗卫情报头领,否则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联系上龚州那群人。


    他当初在西巷口落难,还能掌握皇宫内外的一举一动,右想功不可没。


    她虽犯下大错,赵明斐却不否认她的能力。


    故而他拨款重新修建西巷口,将其扩建为皇家书院,不仅抽调学识渊博的大儒去书院教书,还把赵霁送去就读。


    有了太子这块活招牌在,不怕臣工们不动心。


    往小了说,贵女们在一起读书有助于增进各家之间的来往,有必要时还可以互换消息。往大了说,她们说不准就能入太子的眼,有机会一跃飞上枝头。


    再者,即便不能被太子看上,还有其他高门的公子哥们也在里面就读,难保他们其中某个会是下一个严侯爷。


    她们想得好,赵明斐算盘打得更妙。


    他不仅可以借助学堂往外放消息,还能暗地里促成高门之间的联合或分裂。


    赵霁亲近谁,疏远谁,抬举哪家,打压哪户,全在他们父子俩一念之间。


    同时还能选拔人才,一举多得。


    纵使他们明知是阳谋,仍心甘情愿地进宫。


    柳晚点点头:“我之前也想过送晚晚去读书,可青云镇太小,几乎没有女子学堂。”


    若她请个私塾先生回来又太打眼,故而只能作罢。


    柳云原本想等晚晚再大一点,她自己先教一些简单的,往后不行,她就去渝州城打听打听。


    柳晚听得似懂非懂:“我们要离开青云镇吗?”小孩子虽然玩心重,可骤然听到要离开自己生活地方还是有些害怕。


    赵明斐问:“晚晚不想回家吗?哥哥在家里等我们,他还没有见过晚晚。”


    柳晚躲在娘亲的裙摆后面:“我怕,万一哥哥不喜欢我怎么办?”


    赵明斐没有哄她说什么哥哥一定会喜欢她之类的话,而是告诉她:“不喜欢就不喜欢,晚晚只需要喜欢自己就行了。再说,爹娘喜欢你还不够吗?”


    柳云瞪了他一眼。


    柳晚却好像被这番话打动了,“爹说的对,要是哥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赵明斐这时才说:“晚晚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一定是他的问题。”


    柳晚被他哄得心花怒放,“那我要抓紧去和我的小伙伴们告别。”


    说完,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私房钱,蹦蹦跳跳出门请她的好朋友们买礼物去了。


    柳晚走后,小院里只剩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柳云记起昨夜他的放纵荒唐,拂袖而去。


    “等等。”


    她的衣袖被人扯住,身后那人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药吗?”


    柳云咬牙切齿道:“我已经切实体会到了。”


    赵明斐无言半晌,比她更切齿:“看来你昨天还是没明白。”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需要吃那种药。


    柳云忽然身体悬空,她整个人被明斐像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意识到他正往屋里走后,她奋力扭动身体,双手拍打在他的后背上:“放我下来!”


    赵明斐大掌不轻不重地掴了她的后臀一下,冷哼道:“老实点,小心等会摔你。”


    柳云脸色蓦然涨红,都忘记反抗挣扎。


    到了屋里,赵明斐把人轻轻放在床榻上,眼疾手快抓住刚落地就要爬走脚踝,不紧不慢地把人拖回来。


    柳云的腰还有些不舒服,她快哭了:“药效怎么还没过。”


    赵明斐闭眼深深吸了口,强行压下想要再证明自己实力的冲动。


    “那不是补药。”赵明斐受不了她的误会,和盘托出:“那是避子汤。”


    柳云呆滞了下,发出无意义一声轻啊。


    赵明斐耐心解释:“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生霁儿的时候难产,我害怕你再怀孕,所以一直在服用避子汤。晚晚的到来是个意外……家里有人不小心弄错了药,这事是我不对。”


    柳云还沉浸在他服用避子汤的震惊里,“你、你这么做,家里的长辈不会有意见吗?”


    赵明斐笑笑:“这你不用担心,现在整个家里我说了算。况且孩子贵精不贵多,多子未必多福。”


    尤其是在皇家,哪怕一母同胞也能为权利拔剑相向,争得头破血流,他和赵明澜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赵明斐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陷入手足相残的梦魇中。


    柳云眼睫翕动,此刻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失血过多,所以……身体不太好。”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愧,不过她趁机问:“你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吗,大夫上回说你曾经失血过多。”


    赵明斐心甘情愿为江念棠付出,从来不会刻意提起。


    既然江念棠问了,他便照实说:“还是和你生孩子有关。”


    柳云听完,眼眶倏地红了起来,她抱住面前的男人,颤抖地哭了起来。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哽咽:“岂不是我们两个人都要折进去。”


    赵明斐享受她主动投怀送抱,抬手安抚道:“没有万一,事实就是我们现在都好好的。”


    柳云哭得更厉害,眼泪晕湿了赵明斐胸前的衣襟。


    赵明斐把头抵在她的发顶,哑声道:“再有一次,我也还会这样选择。如今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是世上最亲密的人,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许正因如此,冥冥之中,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傍晚时,晚晚还没进家门,在巷口就大叫起来。


    “娘,你猜谁回来了。”


    第114章 第114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赵焱取道山林小路,日夜兼程终于来到青云镇。


    他一踏入镇口,就觉得不对劲。


    小镇来了很多外乡人,面孔不仅陌生,看着也不像西南地区的长相,更像是北方来的,比如京城。


    赵焱瞬间握紧手中的剑柄,呼吸微顿。


    不会是他来了?


    赵焱很快否认这个猜测。


    若是赵明斐找到江念棠,他一定会把人直接强行带走,怎么会在此逗留。


    赵焱安慰自己,他们或许又是觊觎铜矿的亡命之徒,青云镇每年都会吸引大批不要命的赌鬼来搏一把,他还出手帮县令抓过几个盗贼。


    这么想着,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些。


    赵焱先回长租的客栈整理了一下,连日翻山越岭,他的衣服和鞋都沾满湿土,风尘仆仆,鬓边含泥。


    沐浴更衣后,他迫不及待地捎上种子往江念棠的小院赶,琢磨着这个点去刚好可以帮她做顿晚饭,再顺理成章留下来一起吃。


    赵焱心里还在想今晚上要做些什么菜,不料被人喊住。


    “顾叔叔!”


    脆生生的童音让他心情瞬间好起来。


    赵焱回过头,笑容满面,眼角弯弯:“晚晚,你怎么在这里?”


    柳晚原本在和小伙伴告别,请他们吃糖葫芦,见到顾叔叔忽然出现在街上,兴奋地跑过来。


    “你回来得正好。”要是再晚一些,等她和娘离开青云镇,就再也见不到顾叔叔了。


    柳晚拉着他的手往家走,表情神神秘秘的:“顾叔叔,我等会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


    赵焱微弯下腰,放慢脚步配合地跟她走。


    刚接近江念棠小院的巷口,他就看到了一个熟人,瞳孔一震。


    严珩一不期然和赵焱打了个照面,也停下脚步。


    他手里正提着一条新鲜的活鱼,鱼尾巴悬在空中,扑腾的水珠甩了两人一脸。


    柳晚完全没意识到她头顶的两道视线在空中激烈碰撞,朝着家门方向大喊。


    “娘,今晚家里来客人了。”


    严珩一率先回神,机灵地把鱼往赵焱手里一塞,“大小姐,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儿要忙,等会麻烦这位少侠帮我把鱼送到灶房。”


    说完脚底抹油,往巷口外跑。


    赵焱瞥了眼手里的翻白眼的鱼,眼眸微沉,连带着心也沉了下来。


    他来了!


    赵焱心里一紧,想到赵明斐的手段,猛地丢下手里的鱼,握住剑迅速冲了进去。


    被甩下的柳晚一头雾水,自个儿去捡起路边奄奄一息的鱼,费老大劲儿拖着往家走。


    赵焱一进门,察觉院子的格局大变。


    他皱着眉,对着屋里喊了一声云娘无人应答,便循着一旁的竹林小径穿梭而行。


    行至尽头,一座六角飞檐亭豁然出现,亭中一对男女正对坐品茗。


    赵焱隔着半亩方塘,伫立在斑驳的竹影里遥遥而视。


    只见江念棠唇角微扬,眉眼含笑与她对面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男人背对赵焱,许是见她茶盏半空,亲自提着缠枝纹青花瓷壶为她斟满。


    江念棠笑意更甚,指尖轻捏一块石桌上的糕点往他嘴里塞。


    忽地她的笑容收住,转而羞涩地睁大眼睛,长睫轻颤,似怒似嗔。


    他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


    赵焱指尖抵在凸起的剑鞘花纹之上,呼吸炙热,心却微凉。


    柳云眼眸含羞,红着脸切齿道:“还在外面,你快放开我的手。”


    赵明斐又把葱白的指尖含得更深,舌尖缠上去,来回扫荡她指腹沟壑,势要沾湿每一寸纹路。


    柳云的食指被舌头包裹,湿热的涟漪满过骨节,颤栗的触感顺着皮下激动的脉搏达到全身,她拗不过他,禁不住害羞地抬头四处乱看。


    忽然,视线定格在湖畔对岸的人影上。


    柳云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指尖。


    赵明斐感受到她不可抗拒的力量,怕伤到人,便松了牙关。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念棠异样的神色,似有所感回头。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厮杀。


    他们的表情平静无波,不约而同地选择瞒着江念棠,但都清楚彼此看似平静外表之下的暗潮汹涌。


    柳云被人瞧见自己这般不端庄检点模样,难为情地低下头,再想抬头故作镇定招呼顾焱时,竹影处已杳无人迹。


    赵明斐面如常色道:“那是谁?”


    柳云莫名心虚:“一个朋友。”


    赵明斐哦了声,“追求你的朋友?”


    柳云忙摆手,“不是,没有,他、他是一个好人。”


    赵明斐看她急于撇清关系的紧张样,不由泛起恶念,明知故问:“他不会就是晚晚口中的‘顾叔叔’吧?”


    “顾叔叔呢?”柳晚在吃饭的时候问起:“我今天在街上刚好碰到他,特地把他拉回来吃饭,我还没来得告诉他我有爹了。”


    赵明斐听她一副炫耀的语气,嘴角上扬,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嫩肉,“我和你娘见到他了,不过他没打招呼就走,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下次再请他来家里也一样。”


    柳晚失落的哦了声。


    赵明斐的笑容僵了僵,“这么喜欢顾叔叔?”


    柳晚脱口道:“当然……”


    话还没有说话,她娘看了他一眼,柳晚机灵地话音一转:“当然更喜欢爹。”


    赵明斐被她逗得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话是对晚晚说的,眼睛却看着旁边的江念棠。


    柳云假装认真吃菜,没理会席间那道灼人的视线。


    昏暗的屋内只在墙角立着一座瘦骨嶙峋的灯檠架,延伸出一根灯枝,末端托了一盏指甲盖大小的白烛。


    烛火晦暗不明,难以照透沉暧的罗帐。


    赵明斐欺身而上,双臂撑在江念棠的颈窝两侧,哑声问她今晚上为什么要阻止晚晚的话。


    滚烫的气息扑在湿漉漉的脸上,带起一丝清凉的战栗。


    她别过脸:“我怕你不高兴。”


    赵明斐低低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胸腔的震动传递到柳云身上,她被迫和他共鸣,呼吸微滞。


    柳云指尖抵住同样潮湿的胸口,在他紧实的肌肉上戳出一块陷落。


    她从鼻子里轻哼了声,学着他上回指责她的调调道。


    “你都嫁人了,理应和外男保持距离,不该与他密切来往。”


    只是她的嗓音带着云雨过后特有的软糯潮湿,听上去令人迷醉心痒。


    赵明斐眼眸重新变深,无端笑了起来,抬手狎昵地刮了下她鼻尖:“学着打趣我了?”


    “是不是你说的?”柳云心里还记得他满脸阴沉的吃醋样,仰起头直视他:“我不想你不高兴,他于我而言,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赵明斐的心砰砰地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莹润的水眸,轻声问:“所以我是内人?”


    柳云咯咯笑了起来,“当然。”


    她双手环绕住上方修长的脖颈,借力微仰起上半身,唇瓣拂过赵明斐的耳畔,“你和我,还有晚晚才是一家人。”


    江念棠动人的话语,温热的气息混在一起,揉成世上最烈的春/药。


    赵明斐身体骤然一颤,激动地拉她卷入下一轮的泥泞潮热的风暴中。


    赵明斐忍不住从她嘴里挤出更多动人的话,他故意问:“晚晚说你以前夸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我和他比怎么样?”


    柳云心里哪里不知他那点酸醋还没有消,她支起酸软的手臂,抚上明斐的眉毛,眼睛,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边。


    “我觉得……”柳云故意顿了顿,见到他急眼了,才缓缓吐出四个字:“甚合我意。”


    她的眼眸盈盈泛着一层水光,即便是在暗沉的屋子里也那么亮。


    亮若漫天繁星,灼灼地望过来,仿佛要将他燃烧。


    赵明斐的视线在这一刻被她充满爱恋的眼神看得浑身酥麻,从尾脊骨迅速蹿上噬魂销骨的痒意。


    他难以形容这一刻的的感受。


    飘飘乎兮如置仙境也不外乎如此。


    他的眸光反反复复在她的面庞游移,舍不得挪动半寸,害怕自己今天得来的幸福都是一场梦。


    江念棠睁着湿漉漉看着他,语气又轻又软:“所以你不要吃醋了,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谁也比不过你。”


    赵明斐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想,现在哪怕她要剜出自己的心脏出来看看,他也会乖乖递给她匕首,还教她怎么做才能省力些。


    “我看他言行举止颇有世家名门风范,想来是个高门之后。你若是跟了他,不比跟我这个最低等的商人强……”


    话还未说完,颊边玉手轻拍在他的唇上,捂住他的嘴。


    江念棠不满地嘟囔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哪怕他是天潢贵胄,在我眼里也是不相干的人。我喜欢的是你,你难道不信我吗?”


    他信,他怎么不信。


    赵明斐闭了闭眼,他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江念棠不爱他的时候,哪怕他是九五之尊,能给她无上尊荣,锦衣玉食,她也不屑看他一眼。


    面对这番话,他本该欣喜若狂,然而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胸口反而充满了莫名的害怕,仿佛所有的欢喜都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深渊之下。


    越是挣扎,恐惧越是渗入骨髓,凉得他忍不住颤栗。


    江念棠似乎感受他在发抖,主动抱住他,头贴在她的胸口:“你要对我有一点信心,他三年来都没有打动我,以后有了你,更加不可能了。”


    她明明在说赵焱,赵明斐却生出绝望的悲凉。


    他试图弯唇微笑,再给她一个吻以示奖励。


    然而他的唇角像有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眸底不受控地漫起一层寒凉的水光。


    他拥住江念棠,抵死缠绵,极尽欢愉。


    只有切实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才能暂时填补他内心的荒凉。


    云销雨霁,灯烛燃尽。


    赵明斐替她捏好被角,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拿下架上的佩剑,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李玉守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


    赵明斐面覆寒霜,“他在哪里?”


    李玉低声道:“一直在门口。”


    赵明斐冷笑了声,握紧手中的长剑大步流星而出。


    赵焱抱剑而立,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


    夜风吹起他的下摆,长发与衣袂飞扬,宛如在空中泼了一团黑墨。


    他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蓦地睁开眼看过去。


    此刻江念棠不在场,两人无须遮掩对对方的愤怒与恨意。


    两柄剑几乎同时出鞘。


    剑刃相抵,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赵焱眼神愤恨,切齿道:“你还有脸来找她。”


    赵明斐冷笑:“我为何不能来找她,倒是你。知情不报,欺君罔上,是想让整个恭王府都给你陪葬吗?”


    双剑又分,两人打得你来我往,不分彼此。


    赵焱道:“你少威胁我。你找的是江念棠,她已经成了柳云,不再是你要找的人。”


    李玉在旁听着,暗暗咋舌,没想到赵世子已经学会诡辩了。


    赵明斐:“别给朕玩这一套文字小把戏!不管她是江念棠,还是柳云,张云,李云,她都是我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一而再,再而三觊觎她,将当年说的话抛诸于脑后,背信弃义,今日,别怪我剑下无情。”


    赵焱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他马上就要成功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被赵明斐找了过来。


    两人打得难分难舍。


    青石巷内刀光剑影忽明忽暗,寒芒交错铮鸣,带起的剑风刮得李玉眉骨生疼。


    一人剑势如瀑,一人招如游龙,每一次刃口相撞都迸出星火,剑脊相擦爆出刺耳锐鸣。


    李玉紧张地握住手中的枪,随时冲上去护驾。


    而处于交战中的赵焱暗暗心惊。


    赵明斐的剑术比之三年前进步飞速,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打败他。


    若是李玉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皇后失踪的三年,陛下每每思念至极,都会寻人练剑,以解相思之苦,发泄心中的燥戾。


    除此之外,陛下心里未尝没有对当年败于赵世子之手心存芥蒂。


    李玉了解赵明斐,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输给了他的情敌。


    刚开始陛下在政务与寻找皇后娘娘线索两头奔波,大概七日会找人陪练,后来他停止寻找,变成三日一次,两日一次,一日一次。


    陛下有时候不知看到什么景物,或者某一句话触景生情,又去练剑。


    三年下来,他的剑术突飞猛进,已算得上难逢敌手。


    剑尖相对,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把剑被挑飞,落到旁边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地倒下。


    赵焱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赵明斐长剑一指,剑尖对准赵焱的眉心,居高临下睥睨道:“你败了。”


    赵焱不甘地虚空一抓握拳,负手而立。


    赵明斐目光如冰:“你知道你败在哪里?”


    赵焱不语。


    “你败在顾虑太多,犹豫不决。你怕真的伤了我,所以不敢放开打,你心里还是顾忌我的身份,怕我迁怒恭王府。”


    赵焱嘲讽他:“对啊,谁让你是皇帝。你可以以权逼人,以势迫人,可你只能得到畏惧,顺从,得不到真心。”


    最后那这句话令赵明斐短暂地失神片刻,然而转瞬便恢复如常,讥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得到她的心。再说,即便我没有得到,你又得到了吗?”


    “若是公平竞争,我未必输给你,你敢吗?”


    赵明斐闻言,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公平?我为什么要放弃我的优势和你谈公平?”赵明斐提剑一步步逼近赵焱,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只在乎成败,不在乎手段。”


    赵焱抿紧唇,目光微冷。


    一旁的李玉屏住呼吸,生怕赵明斐真的痛下杀手。


    赵焱确实有错,但他到底是恭王寻觅多年的长子,若真被陛下就地格杀,往后如何向恭王府交代。


    好在赵明斐理智尚存,他收回剑入鞘,转身就走。


    “你敢让她知道你曾经做过的事吗?”赵焱凉凉道:“这三年她过得很好,很开心,没有烦恼,你的出现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赵明斐没回头:“这就是你伪装成不认识她,想要和她重新开始的理由?”


    赵焱道:“是,她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现在简单幸福地生活着,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想起这一切,该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赵明斐提步走入院内,李玉紧随其后。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句不屑的轻叹。


    “你的爱和你的剑一样,懦弱无能。”


    赵明斐勒令关死大门,不允许赵焱踏进一步。


    他不是赵焱。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第115章 第115章“你主动的,今夜可不……


    往后数日,顾焱都没再出现。


    若不是柳云偶然一瞥,她甚至不知道顾焱来过。


    柳晚有些难过,因为娘说再过三日他们就要离开青云镇回京城,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顾叔叔。


    对于顾焱,柳晚是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在里面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爹”应该是什么样的,而顾焱的出现,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爹应该是长得好看,性格温和,对她娘和她都很好,可以保护她们。


    柳晚曾经认真想过要是娘喜欢顾叔叔,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前提是顾叔叔要保证不能把她嫁个其他人做童养媳。


    “晚晚,你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柳云边收拾屋子,边对女儿道:“我们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柳云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跟明斐回京。


    她在这里生活三年,早已习惯青云镇的生活,她失去记忆贸然回去,也不知能不能适应。


    然而某一日的子时,她忽地从梦中惊醒,发现明斐不在身旁。


    柳云披衣而出,从李玉口中得知他正在书房处理京中的事。因为家大业大,每日都有数不完的事务要处理,他无法抽身回去,只能派人每日送到青云镇。


    两地相隔甚远,送来的信必须当天处理,最迟第二日清晨送出,明斐不得不挑灯夜批。


    柳云站在书房外,一直等到天光泛出鱼肚白才离开。


    临走前,她交代李玉别告诉明斐她来过。


    过了两日,她便主动提出要回京城。


    赵明斐眼眸微动,把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好。


    江念棠的爱不似燎原烈火,将人焚烧殆尽,她的爱如三月春雨不动声色,润物无声,尽在细微之处体现淋漓极致。


    譬如回京城,她只跟晚晚说自己想回家看哥哥,丝毫不提他一个字,她怕晚晚因此责怪埋怨他。


    她也不会明着说是因为心疼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而是在夜里格外温顺配合,几乎予取予求,但绝不肯来第二次。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累,实际上是怕他累。


    她的爱温柔细腻,无处不在地滋润赵明斐每一寸肌肤,血肉,乃至神经。


    他如沉疴多年的枯枝骤然逢春,每时每刻都在她的爱下肆意延伸疯长,开出灿烂的花。


    赵明斐一边沉浸在幸福中,一边忍不住害怕。


    因为太幸福而害怕。


    他心里清楚,这颗幸福的种子是由谎言和欺骗组成,开出的花见不得光,结下的果前途未卜。


    幸福像阳光底下越来越膨胀的泡沫,只要一点细微的响动,就会被戳破。


    赵明斐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力量剪除威胁这颗完美的泡沫破碎的所有因素。


    比如赵焱。


    赵明斐之所以放过他,并非全是看在恭王府的面子上,而是他需要赵焱一起来圆这个谎言。


    赵焱在他们临走前一天来找江念棠。


    严珩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禀告他,赵明斐握住狼毫笔的指节一紧,旋即放下笔表示没关系,不要去打扰他们。


    严珩一眼睛都直了。


    赵明斐让他退下,书案上的奏折却没再看进去一个字。


    临行当夜,江念棠主动跟他说了这件事。


    “我们两个就在门口聊了几句。”柳云怕明斐误会他,急忙撇清道:“当时我们相隔至少三臂距离,晚晚在我们中间。”


    赵明斐手持书卷斜倚在床头,闻言头也没抬,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柳云走近他,蹲下来从下往上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如实道来:“他就问我是怎么确认你是我的夫君的。”


    赵明斐眼眸微眯,按在书页上的指尖一白,淡淡道:“他知道你失忆了。”


    “对!”柳云今天听见的时候也很诧异,“他说他偶然发现我没了记忆,但我不明说,他也装作不知道。”


    顾焱装得实在是太完美了,她竟瞧不出一点端倪。


    柳云想想都有些后怕。


    若他心存恶念,编造一个谎言来迷惑她,她也说不准会不会上当。


    不过好在他心地善良,对她没有任何的恶意,还帮了她许多忙。


    这回离开青云镇怕是此生不会再回,于是她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以报答这半年来的恩情。


    赵明斐放下压根没看进去的书,双手把江念棠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呢?”


    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柳云本就没打算瞒着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后,我就简单说了一下婚书的事,不过有关于你的其他事,我没有透露。”


    她深知财不外露,即便知道顾焱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柳云也不愿多生事端。


    “他还问我,找到夫君后高兴吗,晚晚有没有接受你?”


    赵明斐环在江念棠腰间的手倏地拢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高兴。”柳云仰头,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明斐的表情,只能隐约看见他长睫在眼下的一团黑影,衬出他的眼神格外深邃。


    她蓦地脸颊微红,语气干巴巴道:“我知道他对我有几分……好感。”


    柳云斟酌出一个相对温和的词。


    “但我今日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有夫君,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晚晚也很喜欢她爹,我们准备回京城和长子团……唔……”


    她话还未说完,唇瓣便被整个含住,不得不咽下最后的字。


    视线骤然天旋地转,等定睛一看,轻纱帐顶下明斐眸色幽深,又似有火在燃烧。


    旖旎的水声与颤弱的呜咽痴缠在一起,她口中的润泽被席卷一空。


    但他仍不餍足,试图逼出她其他地方更多的水。


    趁着分开透气的间隙,柳云眼波含水嗔他一眼。


    “明天还要赶路。”她暗示他不要太过分。


    “你躺在车厢里正好休息。”他明白告诉她今晚上不会轻易放过她。


    柳云挣扎了一下。


    赵明斐轻咬她的耳垂,直戳要害:“难不成你明日还想跟他依依惜别一番?”


    柳云知道他肯定还是有点不高兴今日两人见面的事,“胡说什么呢?”


    话虽在埋怨,语气却像是在撒娇。


    她借力微扬起头,学他去咬耳朵,可惜被他看穿,头一偏正巧撞到他的薄唇上。


    两唇相接,四目相对。


    赵明斐目光幽深,含着择人欲噬的疯狂。


    柳云登时打了个觳觫,颤了长睫,也颤了身子。


    “你主动的,今夜可不能怪我。”


    赵明斐恬不知耻地把所有责任都甩在江念棠身上,心安理得地无度索取。


    夜烛燃尽,人影难分。


    两人胸口起伏的浪潮直到天明才渐渐平息下来。


    翌日天不亮,马车车队停在巷口。


    赵明斐拢了拢怀里人的披风,将沉睡的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登上马车。


    柳晚也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一只手揉眼睛,另一只手被严珩一牵着一同送上马车。


    她钻进去后没多久,马车的车轮开始缓缓往前移。


    柳晚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坐过马车,瞌睡虫一下子都被惊走了,她好奇地打量车厢内部大大小小的物件。


    “居然还有床。”柳晚不可思议地趴在娘亲榻前,她以前只在大街上偶尔见过马车,它们看上去比自己坐的小多了,完全不像能容纳床的样子。


    赵明斐席地盘腿而坐,面前摆着矮桌案几,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偶尔看一眼江念棠和晚晚。


    妻儿在侧,他批阅奏折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柳晚见她爹也有事在忙,娘又在睡觉,自个不吵也不闹,吃了提前准备好的早膳,又逛了一圈马车内部后爬上临窗的小凳上,打开窗牖往外看。


    清晨街道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青石板浸没在雾霭中,冷冷清清。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在门口留下两盏惺忪未醒的灯笼。


    路面上零零散散地有几个人在扫地,扫帚摩擦声沙沙地响,他们看见庞大的车队都不自觉避让两侧。


    忽然,柳晚看见一处人家燃着亮堂的灯烛,只不过门口挂着白幡,隐隐约约传来低泣,热闹的火光也染上几分阴森。


    柳*晚吓得收回了手。


    赵明斐温声道:“怎么了?”


    柳晚忙跑到她爹身边,抓住他的衣摆小声道:“好像死人了?”


    赵明斐放下笔,抬手环住她的肩膀,将人搂在怀里安慰:“不怕,爹在这里。”


    他一转头,问外面:“刚才发生什么事?”


    李玉沉稳道:“回公子,是姚屠户家的,听说在狱中受了风寒,人没了。”


    赵明斐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道:“晚晚听见了吗?是坏人死了,世上又少一个奸恶之徒,晚晚应该感到高兴。”


    柳晚被那夜姚屠户吓到,往后几日连续做噩梦,对这个想要欺负娘的坏人讨厌至极,闻言道:“对,晚晚不怕。他死有余辜!”


    赵明斐夸她:“晚晚真棒,都会用成语了。”


    柳晚被夸得心花怒放,转眼就抛开刚才看到的白事,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再度眯起来。


    “辛苦晚晚早起床,去和娘亲睡一会。”


    车厢里再度陷入寂静。


    车厢外,严珩一驱马上前,对着坐在马车夫位置的李玉努了努嘴,“赵焱一直跟在后面。”


    李玉早得了陛下吩咐,只要赵世子不劫车,由他去。


    他淡淡道:“没事,我们走我们的。”


    严珩一啧了声,“李玉,李将军,李大人,我哪里罪你了,请您明示。”


    自从李玉下狠手打了他后,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问什么都是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天爷啊,真是倒反天罡。


    打人的是李玉,挨打的是自己,要生气也是他生气,他李玉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总不成是觉得打得不够重,所以生气吧。


    李玉面色不变:“没有。”


    严珩一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肝疼,余光撇见队伍后装行李的车厢,想到李玉这两日采买的东西,眼珠子一转。


    “既然没有,咱们就还是好兄弟,对吧。”


    李云嘴唇都没张开地嗯了声。


    严珩一从鼻孔里哼了声,“既然如此,你买的土仪分我一半不过分吧。我这回出来这么久,回去怎么着也得带点东西,不然我夫人又要说我在只顾外面花天酒地。”


    严夫人言下之意是他最起码在孩子面前装装样子,倒也不会阻拦他。


    李玉闻言,手里的马鞭顿了一下,又回了个嗯字。


    严珩一讨得了便宜,气也消了大半。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我总得叫得出名字。”他有意和李玉套近乎。


    李玉终于肯开口说话:“熏鱼,青云镇有一种特殊的鱼,没有小刺,只有一根主骨。做成鱼干可以放很久,吃的时候拿出来蒸一蒸,味美鲜香,嚼劲十足。”


    “哎呦喂,这不是巧了吗?”严珩一猛地一拍大腿:“正好我夫人喜欢吃鱼,这回她总该满意了。”


    李玉没再接话,默默赶车。


    车队很快到了城门,洪捕头和青云县令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他们到了,连忙迎上来。


    李玉朝车窗里唤了一声公子。


    赵明斐没有下车,推开身后的窗牖,只露出半边脸。


    “朕这回来青云镇看见铜矿上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你功不可没,朕都记在心里。”赵明斐道:“铸币之事关乎国之根本,你做得很好,朕当初没有选错人。替朕继续守在这里,大虞的百姓必会铭记你的功绩。”


    短短一番话,青云县令已潸然泪下。


    他跪伏在地,声音哽咽:“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劳您夸赞实在愧不敢当。您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青云镇的铜矿必会安然无恙。”


    赵明斐道:“如此,甚好。”


    他放下车帘,命令继续前行。


    长长的车队直至最后一人完全出城,青云县令和洪捕头才相扶着站起来。


    青云县令感叹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陛下。”


    洪捕头跟着感慨:“是啊,没想到对门的云娘竟然来头这么大。”


    也不知道那位姓顾的少侠知晓云娘的身份后会不会吓一跳,他曾经追求的女子是一国之母。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半炷香后,洪捕头见顾焱一人一马出现在城门口。


    “顾公子,要出城吗?”


    赵焱点头。


    洪捕头不是个多话的人,公事公办要求他出示路引。


    赵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


    “咦,你怎么改名字了。”


    洪捕头看见赵这个字,下意识呼吸微窒。


    这段时间,他在县令大人的威逼下背熟了所有尚在人世的皇族姓名,生怕哪一日再一次有眼无珠。


    对赵这个字格外敏感。


    他扫过去第二字,看见了焱。


    赵焱。


    洪捕头瞪圆了眼,又疯狂地眨了眨,怕自己看错,还叫住没走的县令大人一起过来核验路引。


    县令大人起了大早,正打着瞌睡,闻言瞬间清醒。


    “赵、焱。”县令大人看了又看,忽然吸了口凉气:“是、是那个平定西北十二部,恭王前些年认回的长子,恭王世子?”


    赵焱点了点头。


    洪捕头比县令大人先一步晕过去。


    昏迷前,他还记得有一次下值回家,他夫人正叫这位赵世子帮忙抓逃跑的鸡。


    赵世子三两下就把跑出去的鸡抓回来,一手提着两个,样子十分滑稽。


    他当时还夸了句身手不错。


    车队一路疾行,遇城不停,最多休息半日便继续上路。


    好在马车宽敞舒适,江念棠和晚晚都没有晕车的症状,最多不过是在车内呆着无聊,要求下去走走。


    赵明斐偶尔会骑马轮流带她们出来放风,一路上也不算难熬。


    马车走了十五日,终于回到京城。


    柳晚听见马车外人声鼎沸,吆喝叫卖声连绵不绝,悄悄打开车窗便窥见京城的繁华。


    路面比青云镇不止宽大了几倍,车马如龙,与她乘坐的大小相当的不计其数。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商贾云集,货殖百技,看得柳晚眼花缭乱。


    柳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她心里正紧张着。


    一入京,她有种说不上的压抑感。


    除此之外,她一想到等会要与分离三年的长子见面,没由来地慌乱起来。


    霁儿会不会怪她。


    怪她抛下他三年,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


    赵明斐看江念棠坐立不安,大掌握住她的手,安抚道:“霁儿不会怪你的,他只是很想你。”


    柳云愈发愧疚。


    她害怕大儿子会对她露出陌生排斥的表情。


    马车入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


    她迟迟不敢出去。


    赵明斐也不催她,先抱着晚晚下车。


    柳云深吸一口气,攥紧五指,又慌张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总要面对的。


    她给自己鼓劲儿,正要出去。


    一道人影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来。


    “母、母亲,我等了你三年。”


    第116章 第116章“他要强迫我,我害怕……


    赵霁自从接到父皇的传信后就激动得日夜难安。


    母后真的没有死!


    赵霁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两只翅膀,可以飞出皇宫,飞过山海,直达母后的身边。


    信中交代母后失去记忆,还生下一个妹妹,小名晚晚。


    赵霁霎时眼睛胀红,喉头酸涩。


    这么说来,母后当日坠江时已怀有身孕。


    赵霁不敢想象一个失去记忆,还身怀六甲的弱女子是如何在宫外生存三年的。


    母后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坏人欺负,生产时有没有人陪在她身边。


    母后生他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生妹妹的时候又遭遇了怎样的危险和九死一生。


    赵霁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弄清楚,若不是碍于天子与储君不得同时离京这条规矩,他甚至想连夜出京赶往青云镇。


    他好想母后。


    整整三年,赵霁没有一日不再责怪自己的无能无用,若不是他被歹人挟持,母后也不用为了保护他而独自冒险引走敌人,最后坠江生死未卜。


    他曾经怀疑母后不喜欢他,后来却希望母后真的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就不会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渴望变得强大。


    赵霁三年来跟着父皇练剑强身,勤勉不辍,持之以恒,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母后面前保护她。


    他和父皇一样,从未接受母后已经不在人世,他们都坚信母后会回来。


    母后临别时跟他说过的,要他等她回来。


    赵霁原本以为父皇会很快带母后回来,谁知却迟迟没有收到归京的消息,他每日写信询问归期,跟着当日的奏折一同送往青云镇。


    得到的却总是等这个字。


    赵霁等得心烦意乱,周身气压低沉,身边的人无一不小心翼翼伺候着。


    太子殿下长得愈发像陛下,尤其是他不笑的时候,黑沉的眼眸轻轻一扫,气势摄人,活生生如天子亲至,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某日清晨,赵霁终于收到父皇的指令,每日干劲满满地来往于宫内外。


    只要母后能平安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做。


    “母亲,你终于回来了。”赵霁抱住江念棠的腰不撒手,记忆中温暖在此刻终于重新具象化。


    三年前的拥抱太短暂,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母亲的怀抱,就被迫惨烈地中断。


    柳云被他撞得差点往后倒,眼疾手快地撑住地板才堪堪稳住身子。


    霁儿?


    柳云对他的模样完全没有印象,问明斐,他卖关子说她一定会认出来的。


    她抬头抚上他的头顶,轻声道:“我回来了。”


    四个字,赵霁泣不成声。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车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夫人,少爷。”李玉沉稳的声音响起:“公子已经带着大小姐入府。”


    赵霁从江念棠怀里抬起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着,声音还带着哭腔:“母亲连日奔波,舟车劳顿。我耽误母亲休息,实在罪该万死。请母亲快随我入府,我已经令人将您常用的物件都拿出来仔细擦干净。”


    柳云眼眸微红,这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


    “谢谢霁儿,留你一个人在府里这么久,是娘的错。”


    柳云心里又软又酸,想到他三年来都没有娘亲在旁照料,愧疚地抹掉眼尾的泪痕。


    赵霁完全露出真容的那一刻,柳云终于明白明斐的话。


    他们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霁儿活脱脱是缩小版的明斐。


    难怪他说自己绝对不会认错。


    柳云对三年未见的霁儿陌生感忽然减弱三分,毕竟她日日面对明斐,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


    赵霁哪里听过母后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幸福得像在做梦一样。


    母后低下头,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庞,拇指轻轻擦拭眼尾的水泽。


    她的眼睛好美,像浸没在美酒里的黑曜石,顾盼间流光溢彩,眨眼间如春风抚碧潭。


    赵霁蓦地脸红了起来。


    他还未被母后这般凝视过。


    “我、我们快进去,灶房备着吃的,都是母亲爱吃的东西。”


    赵霁拉着江念棠下马车,小手紧紧攥住她的两指,生怕这是一场梦。


    柳云入目便是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的兽首铜钉威风凛凛,粗略扫去门上金色门钉横七竖九排列。


    大门上方一块金漆牌匾写着“明府”二字,大门下方两侧耸立一对石狮子,肃穆威严,凿出的眼睛里泛着冰冷的光。


    仅此一扇门,朱漆金钉,便彰显着府邸的不凡地位。


    赵霁拉着江念棠往门里走。


    跨过门槛,婢女们列队在两侧相迎,她们见到人后低头齐声行礼问安,训练有素。


    柳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不禁暗暗咋舌,明斐的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府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光是她从门口沿着回廊走的这么一段路,就看见不下百号人。


    赵霁早就和父皇通过气,知道母后没了记忆,也知道父皇编造自己是个香料商人的身份。


    他看出江念棠眉眼间的疑惑,主动开口解惑:“父亲在您失踪的这三年里,除了四处打听您的消息,一心扑在家业上,咱们去年与皇家做了一笔大生意,有了闲钱,便将京郊的宅子卖了,凑钱在京城买了这处新的府邸。”


    赵明斐最初想把江念棠安排在京郊休养,可他要每日上朝,赵霁要进宫读书,还有晚晚,到时候也要一起入宫。


    倘若在京郊,每日来回需要近三个时辰,他能撑得住,两个孩子未必能撑住。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将原本的镇南王府改为明府。


    镇南王府是大陵朝为苍云九州的镇南王设立在京城的府邸,乃超一品亲王府邸,三路五进的规制。


    因为大虞无人建立不世之卓越功勋,这府邸一直握在皇家手中,并未赏赐出去,给江念棠住正好合适。


    赵霁把江念棠在长明宫里惯用之物全部搬出来,明府除了整体占地不如宫内广阔,其余一概与皇宫无异。


    柳云道:“这也太破费了。”


    她虽对这处府邸没有印象,但对京城寸土寸金还是有概念的。方才来的时候他们穿过了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一直往东走。


    大虞以东为尊,能住在京城东边,又占地庞大,想必不仅仅是钱就能办到的。


    赵霁道:“父亲说这里环境清幽,适合母亲养病。且家离书院来回仅一个时辰,我和妹妹上学方便,父亲出门办事也方便。”


    柳云一听,不再多言。


    生意做这么大,确实也需要装点门面。


    况且明斐掏空家底买房,不仅是为了他自己,还有孩子。


    柳云一路又问了赵霁一些其他的事,小心观察他的神态,见他对自己失忆一事心无芥蒂,胸口的巨石悄然放下。


    “娘,你们好慢啊。”晚晚跳下圆凳,蹦蹦跳跳迎上去:“我饿了,快点来吃饭。”


    她要去拉娘亲的手,刚碰到就被旁边的赵霁瞪了一眼。


    柳晚登时打了个觳觫,吓得哭了起来。


    “晚晚怎么了?”柳云松开赵霁的手,蹲下来抱住女儿,嘴里哄道:“娘在呢,是不是见不到娘害怕了?”


    赵霁的手悬在空中,半晌不甘地抓空放下。


    赵明斐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眼光里含着警告。


    不过他没有挑明,走过来拉住赵霁的手往江念棠身边推,柔声道:“晚晚不哭了,这是你哥哥,他还没见过你,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哥哥平日里就不爱笑,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柳晚慢慢止了哭声,倒不是赵明斐安慰的话多有效果,是婢女们端着膳食候在门口,等着传膳。


    她被香气激得口舌生津,顾不上哭了。


    “哥哥,我是晚晚。”


    柳晚这一路上没少被柳云做功课,说哥哥一个人在家三年,孤苦伶仃,可怜兮兮,还要每天早起读书,帮忙打理家业,辛苦勤勉。


    她们能在青云镇逍遥快活这么久,哥哥功不可没,晚晚要学会心疼哥哥。


    赵霁方才在大门口,心思全在江念棠身上,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个妹妹,刚才只见她一来就要跟自己抢娘,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他知道自己的嫉妒蛮不讲理,可他就是忍不住。


    然而此刻,赵霁看见面前形似娘亲的女娃娃睫毛上沾满细密的水珠,被水色漫过的黑眸如秋水般澄澈,漾开潋滟清光。


    指尖不安地绞着娘亲的裙摆,嘴角因哭泣而颤动,带起一颗清浅的梨涡。


    她有点怕他,又在努力接近他。


    赵霁心尖跟着颤了颤,他抿紧唇,轻轻嗯了声,“我是哥哥。”


    晚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哥哥。”


    清澈纯然的目光让赵霁羞愧地别过脸,但他迅速转过来,舍不得移开视线。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格外敏感。


    柳晚莫名察觉出她的哥哥好像不是讨厌她,而是……害羞了。


    她主动拉起他的手,认真道:“哥哥,晚晚给你带了礼物。”


    赵霁被她碰到的指头像被火心灼过,但他没有甩开。


    “谢谢晚、晚晚。”他不怎么熟练地叫她的名字。


    赵明斐满意地看了眼长子,朝门口下令:“传膳吧。”


    一家人在三年之后,终于吃上第一顿团圆饭。


    夜里,柳云怕柳晚不适应新环境,陪她一起睡。


    “娘亲。”柳晚躺在床榻上,忽然问:“我是不是要改名字。”


    柳云半睡半醒,闻言道:“应该吧。”


    不过明斐一直没有提这件事。


    柳晚不高兴地哀叹一声:“可是叫明晚好难听,以后我的小伙伴问我为什么不叫昨晚,今晚,我怎么回答。”


    柳云无言以对,“要不给你换个名字?”


    柳晚这个名字是她取的,生下她时是在一个夜晚,柳云就地取材。


    “可我喜欢这个名字。”柳晚苦恼道:“要不还是跟娘姓好了。”


    柳云没说话。


    翌日柳云起身时,被告知父子俩天不亮就出门了。


    一个去处理多日沉积的杂事,一个去学堂念书。


    柳云看了眼还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太阳透过窗棂照在屁股上的柳晚,难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溺爱孩子。


    这日,她和柳晚两人在这座府邸里四处逛了逛。


    “好大啊。”


    柳晚走得腿都酸了还没有逛完整座明府,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在临湖的亭子里喘气。


    亭子周围种满了玫瑰花,只不过接近秋日,玫瑰已经开过,如今都是被修剪齐整的花枝。


    这座亭子是双层木结构,八角莲花样式的平顶方亭,内部顶端漆有麒麟玄武等瑞兽,它们睁着圆眼朝下看,气势迫人。


    柳云倏地胸口一窒,眼前发白。


    她扶着红木亭柱缓缓坐下,脑子里却不受控制闪过零星的画面。


    它们闪得太快,柳云甚至来不及看清。


    柳晚丝毫没有察觉她娘亲脸色发白,一个劲地从亭子围栏的缝隙里去扒拉靠边的莲蓬。


    “夫人,小姐。”婢女见两人在亭内休憩,机灵地叫人奉上瓜果茶点。


    柳晚看见有吃的,也不去霍霍水中的莲蓬了,拿起一颗葡萄就往嘴里塞。


    “好甜。”她赶紧扒拉了一颗最大最圆的葡萄,送到柳云嘴边。


    柳云勉强支起精神,张口嘴咽下,却尝不出甜意。


    “好吃。”


    她吐出嘴里的葡萄皮用帕子包好放在桌上,目光越过湖面往东看。


    天边铺满金灿灿的瓦砾,在阳光下愈发耀眼刺目。


    听下面人说,那是皇宫的琉璃金瓦。


    柳云陪柳晚睡了三五日。


    她白日里四处探索府邸消耗精力,晚上沉睡如泥,打雷都叫不醒。


    明斐明里暗里问她好几回,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的独守空闺。


    柳云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子,半推半就答应他今夜等晚晚睡着后去找他。


    夜色渐深,月明星稀。


    柳云刚推开门,就见明斐站在院子外的空地上仰望天空。


    月色如银纱覆上玄色衣袍,流泄的冷光隐约映出肩头繁复的暗纹。


    他的半张脸浸在清辉里,半张脸隐没在暗夜中,明暗交错间透着神秘莫测。


    像一把藏锋的剑,危险得令人望而却步,又禁不住想窥探他未显的锋芒。


    赵明斐听见动静,转头一看是江念棠,立即快步迎上来。


    “我怕你找不到路。”赵明斐迫不及待牵起江念棠的手,放在唇边啄吻了下:“所以来接你。”


    柳云嗔他一眼,打趣道:“只是来接我过去?”


    赵明斐闷笑了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院中回荡,柳云的脸颊莫名烧了起来。


    “顺便请你和我共赴巫山。”


    直白的话让柳云全身都在发烫。


    “你……”你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明斐哪有耐心听她说什么,趁她不注意弯腰一揽,将人打横抱起来。


    “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回房说。”他刻意压低声音:“有些事,还是别让孩子们太早知道。”


    柳云从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害羞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赵明斐健步如飞沿着九曲檐廊往主殿疾行,一脚踢开大门,直奔内间。


    柳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厢房里很亮,到处都是灯檠架,上面的火烛将整个室内照得亮堂刺目。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注意到隔开内外间的龙凤呈祥绢纱屏风。


    眼前再一次涌现记忆碎片。


    只是还没等她和屏风关联起来,就被迫卷入泥泞的热浪里。


    风云搅动她的思绪,令她不得不暂时放弃思考,与明斐共同沉浸在汹涌的情/海中。


    这一夜,柳云睡得很不踏实。


    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自己的四肢被锁在床榻,动弹不得。


    金色的锁链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身上。


    冰冷,压抑,痛苦。


    “啊——”


    她尖叫着惊醒。


    赵明斐立刻搂住她,安抚道:“有我在,你别怕。”


    柳云脆弱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我、我梦见有个人把我关起来,他要强迫我,我害怕!”


    赵明斐身体骤僵。


    第117章 第117章“我怎么会捆住你。”……


    明府又一次迎来大整改。


    尽管柳云再三强调自己可以克服心理障碍,但明斐依旧将府邸从里到外换了一遍。


    他坚持认为她做噩梦是因为环境骤变。


    大到屋外的瓦檐窗牖,屋内的床榻屏风,小到她盖的被衾卧单,用膳的碗筷,全部换成较为普通的样式,极力贴近青云镇的小院。


    浩浩荡荡的工程持续数日,整个府邸焕然一新。


    然而奢华气派的府院不是在屋顶上堆叠茅草,或者将琉璃窗换成绢纱就能掩盖的。


    歇山顶覆的金色琉璃,巍峨殿堂前的汉白玉阶。


    梁枋遍施金粉彩画,繁复璀璨,檐下斗拱层叠如云,气势磅礴。


    还有后罩楼如长龙横亘,九十九间房舍连绵,连青砖灰瓦间都蕴藏无尽威仪。


    它们在无声在诉说这座府邸的主人地位非凡。


    柳云沿着廊下散步,手里的绢扇放在胸前徐徐地摇。


    曲廊婉转,太湖石叠嶂,百年古藤盘绕遮天大树。


    目之所及的一砖一瓦,一脊一兽,无一不在彰显煊赫奢华。


    譬如她手里的扇面,哪怕只是一面素净的绢布,没有任何刺绣的痕迹,也盖不住它是上好蚕丝织就,扇柄则是金丝楠木制成,还在末尾刻了小小的念字。


    明斐的用心她看在眼里,故而这些时日即便是做噩梦,柳云也不愿声张,默默消化内心的恐惧。


    都是假的。


    她对自己说,梦境和现实相反,正因她现在的幸福安康,所以才显得梦魇可怖。


    与柳云的压抑相比,柳晚整天像只快乐的花蝴蝶。


    明斐为她准备了精致漂亮的衣裳,小巧玲珑的首饰,还有不重样的精美玩具。


    光是一个象牙雕的鬼工球就价值连城,球面逐层镂空,十一层不重样的精细图案,每一层皆能自由转动。


    晚晚特别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但她手小球大,每掉地一次,柳云心都抽疼一下。


    明斐却毫不在意,说家里库房里还有不少,砸坏了就坏了,只叮嘱晚晚不要被上面的雕花割伤手。


    晚晚高兴得差点同意叫明晚。


    除了衣食住行上得到极大提升,晚晚还开始跟着霁儿一起去学堂读书。


    据晚晚说,学堂里同龄的小姐妹们对她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会给她分享,好玩的也会带着她一起,就连夫子也很照顾她这个半路来的学生,没有嫌弃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但是他们好像不乐意来家里玩,我每次邀请她们,她们都找理由拒绝。”


    晚晚在晚膳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疑惑,“他们是不是嫌弃我们家是做生意的,以前在青云镇我听人说商人势利市侩,最让人瞧不起。”


    不过如果她们瞧不起自己,为什么还要跟她玩呢?


    赵明斐面如常色盛了一碗鱼丸汤放在江念棠面前,轻声回答:“士农工商皆是大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看当权者如何平衡。商人做着买低卖高的生意,极易积累巨额财富,若再给予尊贵地位使其形成势力,轻则威胁百姓命脉,重则动摇天子威严。重农抑商实则是为了让士族掌握钱财命脉,防止不法豪绅垄断,威胁国之根本。”


    晚晚太小,压根没有听懂后面的一大堆话,不过她听明白爹并不认为商人就是卑贱之人。


    一旁的赵霁若有所思。


    难怪父皇在大力推行“英雄不论出身”的政策时也会对商人出身的人才格外苛刻,要求入仕后三代以内不得从商。


    除此之外,明令禁止商人私底下进行土地买卖,尤其是耕地,发现即斩。


    铜矿,铁矿和盐矿三类关乎国民生计的生意对商人的参与经营有严格限制,每个商户累计参与期限不得超过三年,防止他们形成家族式包办。


    “你想邀请哪个,叫你哥哥去和她们的哥哥说。”赵明斐张口就编:“她们还小,父母肯定不放心单独来咱们家玩,有人陪或许就能同意了。”


    柳晚觉得她爹说的有道理。


    从前在青云镇,她娘也不许她随意去别人家玩,最多只能在巷子对门的洪叔叔家,隔壁的王大夫家,还有胡掌柜家里玩。


    赵霁明白父皇的意思,要他去提前打点以防露馅。


    他一边剥盘里的虾,一边朝晚晚道:“哥哥明天去找晚晚,你到时候指给我看。”


    柳晚点头,大口大口享受晶莹鲜红的虾尾肉。


    柳云虽然没说话,心里对明斐这番话十分认可。


    眼前的碗里忽然多出几颗饱满的虾肉,柳云抬头对上霁儿腼腆害羞的笑。


    她微微一笑,夹出两个放回到他空空的碗里。


    “别只顾着我,你自己也吃。”


    赵霁嗯了声,眼睛弯成月牙。


    这段时间,霁儿无微不至地关照晚晚,清晨起来等她上学。


    晚晚起太早眯着眼睛走不动路,他就背着她上马车,吃饭的时候也一直照顾妹妹,剥虾,取蟹,挑鱼刺,样样亲力亲为。


    晚晚如今跟她哥哥天下第一好,晚上睡觉也要缠着哥哥讲故事。


    霁儿也依她,揽下每晚哄晚晚睡觉的活计,让柳云轻松不少。


    快乐无忧的女儿,听话懂事的儿子,还有深爱自己的丈夫,梦魇里的一切恐怖显得荒诞可笑。


    然而它们是那样真实。


    真实到柳云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是假的,还是会被其困扰得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她在青云镇时也会做噩梦,梦里都是零星模糊的片段,醒后转瞬即忘。


    然而近来梦魇越来越频繁。


    今夜她又梦见骇人的场景。


    她的双腕被绸绳绑住,高举过头,两腿分别被什么东西压住,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压住她的是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


    柳云想看清楚他是谁,但双眼被同样的绸绳覆住。


    她看不见他的脸。


    然而他的压迫感如此强势,强到隔着黑暗,她也被吓得无法呼吸,甚至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后来的事不堪回忆。


    她像一朵初春含苞待放的花,被人强行用外力打开,花瓣零落成泥。


    她是他手里的泥,任其捏扁搓圆。他想将她塑成什么形状姿势,她除了顺从外别无选择。


    梦里的她很害怕,可她想不出法子摆脱他。


    她示弱,她讨好,他照单全收,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粗糙的树干,坚硬的山石,冰冷的雪地……


    梦里的场景不断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她被他禁锢在怀中,被迫承受他的一切。


    她好痛,痛得想要死掉。


    但他总有办法阻止她的以死相挟。


    柳云又一次从噩梦中吓醒。


    不同于之前的尖叫发抖,她只是呼吸稍微粗重急促了些。


    柳云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大口大口地无声呼气,缓缓平复起伏的胸口。


    她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处理梦魇愈发娴熟,甚至没有惊动枕边熟睡的丈夫。


    自从上回她对明斐说了梦境的内容后,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虽然他的语气和安抚她的手掌都那么温柔,可柳云扑在他怀里时听见他的心跳极快,极重。


    他一定很难受。


    那夜,他们两个都没睡着。


    明斐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梦里都是假的。


    她一及笄他就上门提亲,两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除了他,她没有其他男人。


    往后数日,只要她在梦里放出一点儿动静,明斐都会第一时间抱住她,安抚她,不厌其烦地说他爱她,他在她身边。


    柳云感到愧疚和抱歉,分明是她自己的问题,却影响到明斐的正常休息。


    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一圈,眼底浮动明显的两团青黑,衬得棱角分明的面庞深邃阴沉。


    柳云慢慢地学会不动声色地对抗噩梦。


    只要不睡,她就不会做梦。


    柳云闭上眼假寐,调整呼吸节奏。


    赵明斐缓缓睁开眼。


    他怎么会不知道江念棠没睡着。


    她每一次的急喘,低喃,哀嚎,都像刀子在凌迟他的心。


    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不堪的过去。


    他只能骗她都是假的。


    赵明斐怕了。


    害怕江念棠某日记起一切。


    害怕和她回到最初你死我活的原点。


    他怕她恨他,怕她不再爱他。


    享受过江念棠赤诚真挚的爱后,赵明斐再也没办法接受她冷淡的眉眼,排斥的神情。


    更无法承受她的恨意。


    他想求她原谅自己,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要他学习模仿赵焱都*可以。


    然而赵明斐又无比清楚,一旦江念棠想起一切,他就是死在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落下一滴泪。


    她的眼泪,从来只为赵焱而泪。


    赵明斐陷在高床软枕里,轻薄透气的蚕丝被包裹全身,柔软服帖,可他却感觉里面藏满了密密麻麻的针。


    无处不在的疼,痛彻心扉的疼。


    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赵明斐不敢睡,怕自己一醒来,深爱他的柳云变成痛恨他的江念棠。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熬过漫漫长夜。


    *


    柳云极力在儿女面前掩饰自己的疲惫。


    晚晚年纪小还没办法分辨她愈发苍白的脸代表什么意思,而早熟细心的霁儿没多久就发现她的不对劲。


    赵霁担心地看着目光涣散的母后。


    他找了个理由支开晚晚,独自一人走到江念棠面前。


    “母亲,您身体还好吗?”赵霁语气小心翼翼:“要不要请大夫。”


    柳云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不用,就是没睡好。”


    赵霁不像晚晚那样好骗,但他没有戳破江念棠的谎言,而是拉起她的手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后罩房里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柳云不明所以跟在他后面。


    赵霁卖关子:“您到了就知道。”


    柳云知道他在想办法逗她开心,心里暖暖的。


    两人沿着楼梯而上,赵霁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推门而入。


    “母亲,进来看看。”


    柳云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厢房里整齐排列着一排丹青画,一眼望不到尽头。


    画里的女人或赏花,或观鱼,或品茗,有的在斜倚窗棂听雨,有的漫步湖边候月。


    后罩楼的二层厢房全部打通,两侧挂满了装裱好的画。


    画里的女人全是她。


    柳云沿着画廊一路往前。


    每一幅落款日期的笔迹如出一撤,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赵霁陪着江念棠慢慢浏览,他道:“父亲擅长丹青,这三年他每每思念母亲至极,夜不能寐时都会提笔为您画上一幅,不知不觉已经攒了这么多。”


    柳云停在一幅春睡美人图前细细端详。


    画里的她趴在临窗的案几上,一枝海棠花从冰裂纹窗缝里伸进来,正好开在她的头顶。


    画中人睡眼惺忪,将醒未醒,悠然自得欣赏着这朵不请自来的花。


    赵霁仔细观察江念棠的表情:“父亲和我一直都在等娘亲回来。我知道娘亲没了记忆会感到陌生害怕,但请您一定相信,我们都爱母亲,我们不会伤害母亲。”


    他紧紧攥住江念棠的手,“我会快点长大,保护母亲。”


    柳云眼眶蓦地灼热。


    她转过身,弯下腰,紧紧抱住这个个头还不到她腰间的孩子。


    当夜,赵明斐有事耽搁,赶回府里的时候临近入定。


    两个孩子早已洗漱安置。


    他往主殿厢房去,边走边有人迎上来汇报江念棠今日的状况。


    “夫人没睡,一直在等您回来。”


    赵明斐眉头一皱,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什么事?”


    回话的奴婢不知陛下周身的气息忽然阴沉下来,战战兢兢道:“夫人说怕您没吃晚膳,吩咐灶房热着菜。”


    赵明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浊气。


    “知道了。”


    一推门,屋里正在看话本的人放下书卷,迎了上来。


    “吃了吗?我叫厨房送点东西过来?”江念棠抬手帮他解开脖颈间的披风细绳。


    两人的距离极近,她鼻尖呼出气息夹杂花香的清甜。


    赵明斐眼眸骤然一暗。


    “在铺子里吃过了。”他贪恋地揽住她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江念棠开始做噩梦后,他们再也没有亲近过。


    赵明斐不是不想,而是他每次碰她就会立刻被反噬,当夜她必然会被噩梦吓得魂不附体,神志不清,不自觉排斥他的靠近,甚至拳脚相加。


    事后江念棠看见他抓破的脸,愧疚地不停道歉。


    赵明斐心里不好受,她不该道歉,都是他应得的惩罚,她应该更狠一些。


    为了能让江念棠睡个好觉,赵明斐这段时日克制着自己的渴望。


    前提是她不要来招他。


    赵明斐抱住久违的香软躯体,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心里的空虚霎时被填平填满。


    然而他发现,今日的惊喜远不止这个拥抱。


    江念棠正主动亲吻他的脸颊。


    柔软的唇瓣像羽毛一样拂过他下颌,唇角,最后停在耳畔。


    娇喘声宛如投入热油中的清水,油锅刹那沸腾起来。


    赵明斐嗓音沙哑,口是心非道:“夜深了,今夜还是好好休息。”


    柳云为白日里丹青画的事动容,难得主动一回,没想过会遭受拒绝,顿时羞臊难堪,想要推开他,却发现箍在腰间的手一动不动。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幽黑的双眸中。


    赵明斐抬手攫住她的后颈,稍微一用力,淡樱色的唇被迫覆了上来。


    他的语气充满无可奈何:“既然你这么想,夫君一定满足你。”


    赵明斐没有趁机索取无度,而是温柔地来了一回便鸣金收兵。


    比起身体上的餍足,他更在乎江念棠的态度。


    今夜她在努力克服对他的排斥,仅这一点,便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往后数日,江念棠都未曾被吓醒,每夜都枕在他怀里一觉天明。


    就在赵明斐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江念棠又被吓醒了。


    他熟练伸手,准备抱她入怀安抚。


    谁知江念棠用力地打掉他的手,疯狂挣扎往后退,整个人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他。


    赵明斐像往常一样耐心靠近她。


    “不要过来!”江念棠几乎尖叫起来:“不要过来!”


    “好,好,好。”赵明斐停止前进,目光如水般柔和,他朝她笑:“又梦见了什么,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它们都是假的!”


    江念棠不语,双臂抱着屈膝的腿呜呜地哭着。


    “别哭,别哭。”赵明斐着急道:“都是我不好,念念,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眼里溢出满满的心疼。


    明斐爱她,他的爱从不掩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柳云崩溃道:“为什么他和你长得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扯住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她终于看清梦里那个欺辱她,折磨她的男人。


    他和明斐长得一模一样。


    赵明斐瞳孔微缩,巨大的恐慌冲击着理智。


    “不是我。”他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立刻撒下弥天大谎:“我爱你还来不及,我怎么会伤害你。”


    赵明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难以抑制地朝江念棠靠近,他迫切需要确认她的存在。


    “啊!”


    江念棠的叫声歇斯底里,“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明斐伸手过来的瞬间,再一次和梦里的人重合。


    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拖入无休止的痛苦深渊。


    柳云抓过手边的枕头朝明斐扔过去,趁他视线和行动被干扰的瞬间疯了一般往床下跑,赵明斐来不及制止她,扑了个空。


    他看见江念棠连鞋也没穿就往外跑,想也不想地赤脚去追。


    “放开我,放开我!” 柳云的腰被禁锢在原地,胆战心惊的恐慌让她下意识寻找武器保护自己。


    “是我,是我!”赵明斐拦腰抱住她,“你又做噩梦了,没事,醒来就没……”


    他话音未落,额头忽然传来剧痛,而后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滴落。


    然而赵明斐仍未松手,连痛苦的闷哼都被他尽数咽下,不泄露一丝一毫。


    他不想再增加她的恐惧。


    柳云的脸被血沾上,铁锈腥味让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面色惨白,两眼无神地看着明斐。


    手里的茶壶骤然跌落,碎了一地。


    “念念,别怕我。”赵明斐像个没事人一样抽出一只手擦掉她面颊上被溅到的血滴,他温柔地朝她弯了弯眼睛:“你别怕我。”


    他明明在笑,眼里却装满了痛。


    柳云哭着捻起衣袖替他止血,“对不起,对不起。”


    她朝外面焦急大喊着叫大夫。


    大夫闻讯而来,迅速处理好伤口,仔细交代注意事项后退了出去,守在隔壁的厢房里。


    “下次,下次如果我再犯病,你就把我捆起来。”柳云看着明斐额角的白色纱布,自责极了。


    她泪流满面道:“我不想再伤到你。”


    赵明斐的手脏了还没清理,他只好吻掉她的泪,唇瓣碾过湿润的双眸,来回摩挲。


    他轻叹道。


    “我怎么会捆住你。”


    第118章 第118章难道说她恢复了记忆……


    柳云最近找到一个新方法对抗噩梦。


    这法子还是跟晚晚学来的,她每日四处逛院子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晚上倒头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即便真的梦见那人,她也会因为身体过度疲乏而懒得对抗。


    反正是梦,熬过去就好。


    如此这般,她做噩梦的次数果真大幅锐减。


    明斐得知后鼓励她到处去转,还叫人拿着府邸里所有门锁的钥匙给她,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柳云无聊去逛了府内的库房,被里面价值连城的宝贝闪瞎了眼。


    大物件有翡翠玉雕的白菜,金叶玉蝉,黄玉雕龙,小物件有九十九颗东珠制成的珠链子,红玛瑙十八子手串,还有各式各样的点翠嵌珠钗、簪、步摇。


    当夜,柳云小声对明斐说家里库房的那把锁是不是太简陋了,她总觉得稍微一用力就能破开。


    她一脸财迷的模样可爱极了。


    长明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精挑细选送上来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然而江念棠恐怕从没看过一眼,更别说记住。


    因为她不在乎。


    她从没有把长明宫当成自己的家,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不会上心。


    但柳云不一样,柳云把他当做家人,把府里的一切都当成自己家的东西,自然会关心安全问题。


    赵明斐禁不住把她搂在怀里,闷笑道:“不必,家里请了护院,看住这点东西绰绰有余。”


    “万一他们监守自盗怎么办?”柳云还是有点担心,里面的东西随便一样都能让一户人家几世富足安康。


    赵明斐本想说他们没那个胆子,然而在触及到江念棠一心为他打算的眼神后话音一转。


    “有道理,要不你替我清点一下库房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置后再登记造册。隔一段日子对着册子核查一遍,届时少了什么一目了然,再对照值班表,找出小偷轻而易举。”


    柳云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正好你平日里要出门办事,晚晚和霁儿要上学,我府里都逛遍了,正好闲来无事可以做这个。”


    说干就干,柳云第二日带了两个人去帮忙。


    这事儿可比逛园子累多了,晚上睡觉别说做噩梦,秋日的惊雷都吵不醒她。


    赵明斐乐见其成,隔三差五地令人从宫里运来成箱的珠宝首饰偷偷混进去。


    柳云看着越写越厚的册子和越点越多的珠宝陷入沉思,到后来弄到夜半三更才恋恋不舍地回房睡觉,连晚晚都抱怨她陪自己的时间变少了。


    “我想快点弄完。”柳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趴在赵明斐身上:“我想帮你做点事……”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累到睡着了。


    赵明斐的胸口一沉,江念棠均匀的呼吸打在他微敞的胸膛上。


    他抬手,掌心轻轻抚在细腻光洁的脸庞上。


    她对他一点也不设防,全心全意信赖他。


    赵明斐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眷恋地蹭了蹭。


    他盯着床帐顶部的宝相花,眸色黑沉如渊,一眼望不到底。


    这样幸福的日子还剩下多少。


    凡事都在掌控之下的他,头一次生出患得患失的惶恐。


    柳云终于清点完了库房里的东西。


    看着厚厚的一沓册子,对明斐的生意规模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他们家真是富可敌国。


    柳云好奇问明斐自己家到底和谁在做生意,赚得也太多了。


    明斐说他和宫里的人搭上线,做得是皇家生意。


    原来是皇商。


    柳云这段时日都未被梦魇侵扰,她本以为这事儿过去了。


    谁料在结束清点后的第三天,她又一次梦见那个人长成明斐的样子来折磨她。


    这回的地点在浴室,她全身的肌肤都被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在逼她认错。


    她有什么错?


    柳云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就是没错。


    她没错。


    她没错!


    梦里的自己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然而这反抗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反抗得到的是他更冷血残暴的镇压。


    柳云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


    当夜,明斐的脸上多了五道鲜红的指痕。


    即便上了药,到天亮出门的时候巴掌印依旧清晰。


    御书房内。


    严珩一躬身站立在御案前方,视线忍不住在陛下的脸上逡巡。


    赵明斐的面部虽经精心修饰,但下颌偏右处五道深陷的指痕,在近处仍清晰可见。


    能在老虎头上摸须拔牙还能完好无损的整个大虞朝只有皇后娘娘一人,想不到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皇后竟然力道这么大。


    前些时候把陛下的头砸破,今个儿又抓花了脸。


    他们两个祖宗到底每天在干什么?


    之前在青云镇好好的,陛下每日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连带着他们也跟着轻松不少。


    按理说皇后娘娘主动提出回京城,陛下应当欣喜若狂才是,脸色怎么反倒一天天阴沉下来。


    不少臣工来找他明里暗里打听陛下近日为何龙心不悦,他也想知道,于是找李玉打听,结果李玉是一个字都不露给他。


    严珩一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赵明斐想忽视也难。


    他冷冷朝下方瞥了眼。


    严珩一登时打了个觳觫,垂头压眼,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行了,退下。”赵明斐批阅完呈上来的密报,没发现问题,准备出宫打道回府。


    今日事少,他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与江念棠一同用午膳,再抱住她小憩片刻。


    严珩一如蒙大赦,躬身后退。


    然而退了一两步,想到陛下记仇的性子,他又立刻跪在地上:“陛下,臣有一事不解,请陛下解惑?”


    赵明斐阖上奏折,眉头一挑:“说。”


    严珩一:“近日臣的夫人有些不对劲,总是对臣阴阳怪气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招了她……前几日还用棍子把我撵出房门。”


    他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出自己的丑事,毕竟严夫人是悍妇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他被打也不是一次两次,况且这么说还能让陛下消消气。


    赵明斐越听越皱眉,不耐道:“你夫人心情不好,朕如何得知?”


    严珩一不慌不忙:“臣从青云镇带回些特产,就是那几罐熏鱼,她吃过以后就开始不高兴,莫不是原因出在鱼身上?但臣觉得那鱼挺好吃的,又见皇后娘娘也带了些,所以有此一问?”


    赵明斐目光微顿,这是变着法在打听他的事。


    他似笑非笑道:“或许严夫人喜欢吃新鲜的鱼,而不是陈年旧鱼。”


    严珩一一头雾水,李玉不是说这种鱼熏着吃最佳吗?


    赵明斐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他还急着回府,便下逐客令道:“滚,家事自己处理。”


    严珩一一听,这回放心地退出去。


    赵明斐快步赶到紫极殿更换衣物。


    江念棠自那日说出他与梦中人长得一模一样后,他心里愈发惶然。


    她的记忆在逐渐恢复,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完全记起来。


    赵明斐不是没有想过让她一直失忆下去,他找太医问能不能保留她现在的记忆,让她永远忘记以前。


    太医说有,但脑袋是人最紧密要紧的地方,用药可以让她陷入迟钝昏沉,无力去回忆往事,但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造成脑部损伤。


    且方子里的大多是狼虎之药,轻则不断生病,重则减损寿命,非必要不建议使用。


    赵明斐无奈放弃,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拖延时间。


    明府从内到外被他换成与皇宫毫无关系的装饰,从前跟在江念棠身边伺候的老人一个都不准出现在她眼前。


    还有衣服配饰也全部换成普通样式。


    赵明斐之前没有注意到他便服上的暗龙纹和腰间悬挂的玉饰。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依旧谨慎地全部更换成简单无花纹的款式。


    他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婢替他拔下金冠,换上青色抽绳束发。


    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被故意挑出几缕,柔和凌厉的面部轮廓。


    赵明斐不甘地承认,他的穿衣打扮都刻意朝着赵焱靠近。


    江念棠曾经因为他像赵焱而接近他,如果他模仿赵焱,她在恢复记忆后会不会看在点上的份上稍微原谅他。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除了离开他,江念棠想要他怎么样都可以。


    赵明斐对着铜镜笑了一下,灿烂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缺。


    他起身离开太极殿。


    前脚一走,后脚替他梳发的宫婢吓得四肢瘫软,半天挪不动脚步。


    陛下方才的笑,实在诡异得令人胆寒。


    *


    柳云迫切需要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明府已经被她逛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躁。


    她爬上假山,站在四角亭遥望远处,越过红墙金瓦,直达京城的最繁华的街道。


    “我想出去走走。”柳云心血来潮想去瞧瞧明斐在干什么,家里卖香料定然在街上有铺面。


    他看见自己过去,是惊喜还是吓一跳。


    “夫人,出府要请示公子。”婢女小声道:“要不等今晚公子回来再说。”


    柳云眉头一皱:“难道我连出府的权利都没有吗?”


    婢女跪下请罪,就是不放她走。


    柳云不信邪,偏要出去。


    婢女跟在后面追她,一路都在劝说她回房休息,或者去后罩楼看画,后花园喂鱼。


    柳云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往大门走。


    李玉拦住她:“夫人,公子说外面不安全,请您回府。”


    柳云不依,一只脚跨出朱色的门槛,还未来得及落下,守在门口的人齐齐跪下。


    “请夫人回府。”


    他们不敢上前拦她,却用这种方式逼她退回去。


    柳云不甘心收回脚,眉头皱得更深。


    为什么不让她出门。


    京城是天子脚下,治安良好。


    明府位于东城区,达官贵人聚集地,贼寇宵小都要绕路走。况且现在又是青天白日,她去热闹的集市而非偏僻小巷,有什么不安全。


    柳云抿紧唇,回到自己的厢房后勒令没有允许不得入内,她要休息,午膳也不用传,等她醒来再说。


    婢女们莫敢不从。


    柳云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悄悄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


    逛了这么久的院子,她对府内的大路小径清清楚楚,借助假山乱石,灌木花草掩盖身形,避开耳目,偷偷摸到西南角的一个小门。


    柳云掏出怀里的铜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溜了出去。


    她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路往外走,靠问路人顺利抵达朱雀大街。


    长安大街比青云镇赶集时还热闹不知多少倍。


    青石长街两旁酒肆茶坊幡旗招展,蒸笼热锅腾起大片热乎的白气,货郎担着扁担缀满货物穿梭在人群里,叮当响的铜铃引得路人侧目追逐。


    叫卖声,还价声,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又融进市井喧腾中。


    柳云置身于闹市,总算感受了些烟火气。


    明府虽然下人众多,可她们平日里沉默寡言,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规矩,从不肯多说一个字。


    偌大的府邸,好像只有他们四个人活人。


    柳云被人群裹挟着往里走。


    四处张望,想要找到熟悉的景象,可她一直走了大半截,依旧感到陌生。


    明斐说她从小就在京城,没有外出过。


    但她怎么会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


    香满楼二楼临窗的雅座,赵焱早在江念棠出现在长安街口时一眼就看见了她。


    看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往里走,心也跟着上下起伏。


    真怕她摔倒。


    赵焱仔细观察江念棠的周围,再三确认她没有被人暗中保护,真的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赵明斐呢,为什么会允许她独自出门?


    江念棠失了记忆,她怎么会跑出来。


    赵焱眼眸微动,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难道说她恢复了记忆,自己逃出来的?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立刻坐不住,准备下去问问她想干嘛。


    如果她想离开……


    “客官,你的桂花糕?”


    “不吃了,送你。”赵焱抛出一锭银子,拿起桌上的剑匆匆下楼。


    长安街的人实在是太多,只是上下楼的片刻,江念棠不知被人群挤到哪出犄角旮旯。


    没有高处优势,赵焱只能一点点找过去。


    在青云镇的时候他说服自己,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幸福,他可以放弃。


    他不愿让她为难。


    然而所有说服自己的话在见到她的刹那尽数溃散。


    柳云路过一家药店,里面传来吵嚷声,一个女子在和店里的掌柜吵架。


    “我母亲一直喝的是这副药方,怎么换了你们店里的药效果大打折扣。”


    “我怎么知道!说不准是你娘命数已尽,吃仙丹都没用。”


    店家的话太难听,女子被气得声音哽咽,但她仍然不肯示弱,要求店家赔钱。


    柳云生性不爱管闲事,可女子为母亲奔波抓药的事儿莫名触动她,于是她走进内堂一探究竟。


    “你满嘴胡言,我母亲好得很。一定是你的药有问题,你敢不敢跟我去见官。”


    女子说着一边要去抓掌柜的手,一边收好药保留证据。


    然而她孤身一人,店家却有帮手,轻而易举地拦住她的去路,顺带把她手里的药也拿走了。


    “你,你们……你们店大欺客,我要去报官。”


    “去,你去。”掌柜一脸凶狠,“到时候官家来了,我还要告你讹钱。我们药店在长安街开了几十年,不卖假药的金字招牌有口皆碑,你今天来店里胡乱闹一通,损害店里的名誉,影响我的声音,别怪我手下无情。”


    女子眼眶通红,眼神却寸步不让:“好,我等着和你对簿公堂,把我的药还给我。”


    掌柜使了个眼色,店里的伙计拿起药就往一旁的火炉里扔。


    女子顿时盈满眼泪,怒骂道:“你这是毁灭证据,你心里有鬼。”


    掌柜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一脸你拿我怎么样的傲慢。


    “我能在长安街经营店铺多年,怕你这点小伎俩?小心我找人让你吃牢饭!”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背后大有来头。


    店里还有其他客人,他们弄不清情况,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一个人出来帮这名弱势女子。


    “店家,我想要上好的黄芪,你这里有吗?”


    柳云并未参与他们这场争端,她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要最好的。”


    掌柜斜着眼打量她一眼。


    只见来人的外罩衫是极品浮光锦,内衬是珍珠贡缎,两者一匹便价值百金。


    她云鬓虽只简单地斜插一根朴素的珠钗,但头顶的那颗珍珠泛着耀眼的光,观其形貌近似东珠。


    东珠只有皇家能用,但有不少人会去寻找相近的极品珍珠用来彰显地位。


    掌柜见她通身不凡,态度瞬间大变。


    “有的,有的。”他谄媚地叫伙计搬来一个一尺长的木盒,里面用黄绸布裹着切好的黄芪片。


    “您看,品相如何?”


    柳云抓了一把,笑着问:“最好的吗?”


    掌管信誓旦旦:“最好的,整条街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家品相更好的黄芪。”


    柳云用力一捏,手中上好的黄芪悉数碎裂。


    “店家,你这不是黄芪,是桑枝啊。”柳云转过去,给店里的其他客人看清楚:“黄芪中间有白色髓状物,与晒干的桑枝很像,普通人难以辨认。只不过黄芪坚硬,桑枝易碎,我一个弱女子都能折断,这不像是上好的黄芪。”


    等在一旁的女子立刻明白柳云的用意:“我娘的药方里就有黄芪,原来你用了桑枝代替!”


    掌柜脸色大变。


    柳云将手里的假货放到女子的手里,“这是物证,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


    女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等着吧,我一定要告你。”女子拿着东西就往外跑。


    然而掌管经营药铺数十年,反应极快,勒令门口伙计拦住她,抢回手里的东西。


    柳云见状,一脚踢翻旁边的火炉,火红的炭瞬间撒了一地,眼看要烧起来。


    掌柜和伙计都乱了套,柳云趁机拉住女子的手往外跑。


    “谢谢你,今日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念念感激眼前的女子,她的身形比自己瘦上三分,力气却比自己大,方才一路拉着她跑了这么远,也不喘气。


    “不用客气。”柳云道:“治病要紧,下回可别再去他家了。”


    柳云帮王大夫晒过几次药,其中就有黄芪,他跟柳云说了不少药材里面以次充好的弯弯绕绕,黄芪是重灾区。


    陈念念再三感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柳云道:“我已经嫁人了,夫家姓明。”


    “明夫人,谢谢你。”


    “你已经谢过……”


    “原来你们在这里!看你们今天能跑道哪里去?”


    掌柜亲自带人来追,他一使眼色,几个伙计凶神恶煞地围上来。


    柳云把惊慌的陈念念挡在身后,气定神闲道:“你敢动我?你知道我住哪里吗,东城区明府。”


    掌柜初听东城区,愣了一下。


    那地方能住进去非富即贵,一般的富和贵连边都沾不上,最出名的便是恭王府。


    “明府?”掌柜在嘴里反复琢磨这两个字,忽然冷笑道:“东城区,什么时候有个明府,你少唬我。”


    “把她们给我抓住,今日我定要叫你们知道挡我财路的后果。”


    眼看着他们的手就要碰到两人,忽然有人从天而降,身手利落地将伙计统统打倒。


    陈念念最先看清来人,惊喜地从柳云背后钻出来:“顾大哥!”


    待柳云看清楚来人的脸后,不可置信道:“顾焱,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认识?”


    “你们认识?”


    柳云和陈念念同时开口。


    顾焱听到江念棠的话后心里一沉,她没有恢复记忆。


    掌柜见又杀出来个程咬金,气得放狠话:“我劝你小子别管闲事,知道我的靠山是谁吗?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


    与此同时,赵明斐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前回到明府。


    第119章 第119章他当初怎么忍心伤害她……


    “你们没事吧。”


    问的是两个人,赵焱的目光却只在江念棠身上。


    陈念念忙道没事。


    赵焱闻言完全直冲掌柜而去,不理会他歇斯底里的威胁,找了根麻绳把他们全部捆在一起。


    掌管继续搬出恭王府的名头恐吓他们,赵焱实在听不下去,脚尖一踢,碎石子砸断掌管的门牙,疼得他吱哇乱叫,满嘴血沫。


    “送官吧。”赵焱听陈念念说完前因后果,告诉她带人直接去衙门。


    “你们两个也太大胆了。”赵焱神色间颇有些不赞同道:“就算是要报官,也不该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拿了证据走人便是。”


    陈念念羞愧道:“是我太冲动,连累了明夫人。”


    柳云笑道:“真出了事才叫连累,现在我们都好好的,哪里来的连累。”


    陈念念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赵焱问:“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柳云还想问他:“你怎么也在京城,还刚好路过?”


    陈念念听出来了,两个人虽然认识,但好像不是很熟悉。


    “顾大哥本就是京城人。”她听柳云叫他顾焱,便帮顾焱隐瞒他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


    柳云若有所思,目光绕过顾焱侧颈,落在他背后的青砖墙上:“我一个人在家无聊,自个儿出来转转。”


    赵焱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


    赵明斐不可能放她独自出门,何况方才遇险她身边也没有暗卫出手,证明她是偷偷溜出来的。


    赵焱鬼使神差地道:“眼看要到午时,要不我请你、你们吃顿便饭。”


    他绞尽脑汁地想出留她的借口,“香满楼就在附近,里面的菜肴味道还不错,和青云镇是不一样的口味,要不要带点回去给晚晚吃。”


    陈念念头一次收到顾焱的邀请,兴奋得一口答应。


    柳云抬头看了看日头,脸色微变,心道不好,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时辰不早,我急着回府。有缘再见。”柳云转身要走。


    赵焱上前一步拦住她:“我去打包给你带上,他们家的桂花糕味道一绝,你要不要尝一尝?”


    柳云面色冷淡,“我不爱吃甜的。”


    赵焱笑了一下,眼前却不受控制地腾起一层湿雾:“我知道。”


    柳云赶着回去,绕开他走。


    “等等,我送你回去吧。”赵焱伸手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干巴巴*道:“你一个人不安全。”


    柳云摆摆手:“陈姑娘比我更需要人帮忙,你若有空,不妨帮忙把这几个人送到衙门,她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


    陈念念期待地看着顾焱。


    “好。”赵焱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那你小心点。”


    “我这么大个人,不会走丢的。”柳云笑着和两人告别,青色背影消失得干脆利落。


    赵焱目送她消失在人群里,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没察觉一旁陈念念的视线也一直落在他身上。


    “走吧,我帮你把他们送到官府。”赵焱答应了江念棠,一定会办好它。


    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官衙门,顾焱颔首离开。


    陈念念望着顾焱的背影,无力叹了口气。


    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的吗?


    *


    柳云紧赶慢赶,沿着原路返回明府。


    刚从小门进去,迎面就撞上出来寻她的下人。


    婢女见到她跟见到活菩萨似的,大喊道:“夫人找到了,在这儿呢!”


    此话一出,寂静院子里瞬间沸腾起来,此起彼伏响着“快去回公子,夫人找到了”,“夫人没丢”等喜极而泣的声音。


    柳云被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往主院走,她的前前后后跟了不下十几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活像怕她凭空消失似的。


    “怎么了?”大伙看她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


    “公子回来了,没找到夫人,有些着急。”


    何止是着急,简直是大发雷霆。


    赵明斐兴致勃勃回府,就听见下面人说江念棠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午膳也没吃。


    他急匆匆赶过去,吩咐人赶紧去请太医,斥责伺候的人不懂事,夫人身体有恙也不上报。


    直到他推门而入,找遍屋内也空无一人。


    赵明斐当即脸色大变,立刻叫人进来问清楚情况,得知江念棠曾试图出府被拦后脑袋嗡地空白一片,半天才回神。


    他目光冰冷扫视跪在下面垂首缩脑的一干人等,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寒气逼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立即传信入宫告知朕,你们都是死人吗?”


    “陛下恕罪!”李玉顿时汗毛直立,跪在地上不敢解释半句。


    “要是皇后有半点损伤,朕剐了你。”赵明斐攥成拳的指节咯咯作响,周身气势暴戾摄人。


    滔天的愤怒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恐慌,它们像雨后的春笋,无论他怎么压都会冒出头,只需要一点点坏消息就能瞬间长成参天巨林。


    他告诉自己,江念棠就算忽然恢复记忆也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逃跑。


    她没有路引,也没有钱。


    还有晚晚,她不会舍得抛下晚晚一个人离开的。


    赵明斐闭眸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找回些理智:“先派人在府里找,说不定去哪里散心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噤若寒蝉的众人。


    他猛然睁眼,双目赤红:“传朕的命令,即刻封死四个城门,在没找到皇后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京城。另外,立即传讯入宫告诉太子看好公主,谁也不许带走她。”


    “派人去恭王府请赵世子入宫觐见。”


    赵明斐必须防着赵焱,京城里唯一有能力帮江念棠脱身的人只有他。


    赵焱敢带她走,他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


    李玉得了命令,马不停蹄去办。


    天边飘来一朵乌云,沉沉压在明府上空。


    赵明斐面覆寒霜端坐于厅堂前,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结果。


    从江念棠要出府到他回府最多两个时辰,她跑不了多远的,他一定会找回她。


    偌大的厅堂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沉抑的粗重呼吸。


    过了许久,赵明斐握住太师椅扶手的五指已经麻木僵硬,远处隐约传来“夫人找到了”的身影。


    他立即起身,疾步往外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当看见江念棠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的刹那,赵明斐梗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后背被冷汗打湿。


    “你去哪里了?”赵明斐口吻冰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对不起,我不该私自出门。”柳云疼得皱了下眉,但脸上很快挂起心虚的笑,另一只手主动挽住他:“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


    她刚触碰到明斐的手臂,便察觉到他在发抖。


    柳云抬头望去,明斐眉目微沉,两鬓青筋隐隐上浮,好似极力在压抑着情绪,让她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别生气了。”柳云有错在先,认错态度良好。


    说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明显的讨好。


    赵明斐在她失踪后滋长的所有恶念,在见到她皎美的笑颜后尽数化为齑粉。


    他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你回来就好,下次可不要偷偷跑出去了。我进屋没见到你人,差点被你吓死。”


    明斐眼角上扬,笑如清风,声音温柔,不知不觉安抚了柳云紧绷的心弦。


    她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拍拍前胸:“你才吓到我了!下人们围住我的样子,活像我是个死刑犯。”


    “瞎说什么?”赵明斐斜睨她一眼,“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一点没有忌讳。”


    柳云吐了吐舌头,做生意的好像确实很讲究这些。


    “我错了。”她一个劲道歉。


    赵明斐也道歉:“我朝你发火也不对。刚才一时没控制住脾气,因为三年前你坠江消失给我留下太大阴影。你突然消失在屋子里,我还以为有仇家上门把你掳走。”


    柳云一听,觉得自己愈发过分,她靠在明斐,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保证下次不再犯,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赵明斐一脸拿她没办法,“除了原谅你,我还能怎么办?”


    柳云噗嗤一笑,撒娇道:“你最好了。”


    府内的阴云来的快,去的也快。


    赵明斐叫灶房传膳。


    饭桌上,他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去了哪里。


    柳云悉数道来。


    自己去长安街逛了一圈,觉得很陌生,人挤来挤去的,空气里混杂着奇奇怪怪的味道,很不舒服。


    赵明斐表情不变,如往常般给她夹菜,直到听见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皱了下眉。


    柳云没注意到他的异常,“那个掌柜说自己背后站着恭王府,你说官府会不会把他放了?”


    赵明斐不问反答:“他们这么老实跟你们去见官?”


    柳云不想多生事端,隐去见过顾焱的事,抬头道:“周围的好心人一起帮我们送去的。”


    江念棠在撒谎。


    她不知道自己有个小习惯,每次撒谎时眼睛不敢看人的正脸,但她又不想让人看出她在心虚,所以目光会落在对面人的头顶或者颈侧,佯装理直气壮。


    她一定在这件事上隐瞒了什么。


    赵明斐没有戳穿她,而是夸她聪明。


    柳云小心翼翼问:“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我自报了家门。”


    赵明斐全然不在意:“没关系,这掌柜十有八九要吃牢饭。京城律法森严,从前没人报官便罢,人证物证俱在,他跑不掉。”


    “可是他说了恭王府……”


    “恭王夫妇治下严明,断不会因此报复。”赵明斐语气微顿,阴阳道:“不过近些年恭王府都是他们的长子在打理,听说这个长子是半路捡回来的,管理下面的手段差了些也情有可原。不过天下治下,京兆尹断不敢徇私枉法。”


    柳云听明白了,就算恭王府想给掌柜当靠山,皇帝也不允许。


    她感叹道:“圣上英明!”


    赵明斐隐秘地勾了勾唇角。


    一顿饭表面上吃的和和气气。


    柳云跑了一上午,吃过以后就累得歇下了。


    这段时间,足以让赵明斐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江念棠交代自己下午还要出门一趟,叮嘱她不许乱跑,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江念棠老实点头。


    赵明斐一出门,脸色的柔情尽散,目光陡然凶戾。


    “赵焱在何处?”


    李玉答:“已被困在宫内。”


    “很好。”


    赵明斐提剑而去。


    赵焱被传唤进宫关在屋子里时,瞬间明白赵明斐已经知道自己见过江念棠。


    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凝神,内心冷笑。


    赵明斐怕自己带走她,故而先发制人把他关起来。


    看来他所谓的得到江念棠的心不过如海中蜃楼,一触即碎。


    赵明斐已成惊弓之鸟,稍有异动杯弓蛇影,方寸大乱。


    他也不想想,若是自己能这般轻易带江念棠出城,当年又怎会留她在皇宫内独自面对他。


    赵焱老神在在,从容不迫地喝茶。


    忽地听见一声踢门而入的巨响。


    “赵焱。”


    赵明斐举起剑,厉喝道:“别逼朕真的杀了你。”


    紧跟而来的左思一踏入房内,猛地打了个寒颤。


    陛下正拿剑追着赵世子砍杀,屋里的桌椅板凳打翻地打翻,被剑刃砍断的砍断。


    进宫需解剑,除了陛下特许,任何武器都不得入宫。


    此刻赵世子手无寸铁,只能靠着天然地势稍作抵挡,然而陛下的武艺虽不如世子,但胜在有神兵利器,世子很快处于下风,咽喉好几次被剑尖横扫,只差寸许便血溅当场。


    左思看得胆战心惊,后背发凉。


    严珩一正好有事来找赵明斐,左思看见他立刻拉过来劝架。


    “我的天爷,他们俩怎么干上了?”


    严珩一额上的冷汗淌了下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


    “误会?”赵明斐冷笑道:“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赵焱就是故意出现在江念棠面前。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的那点龌龊心思。


    他估计是看见江念棠孤身一人出府,和他一样误会她恢复了记忆,想趁机旧情复燃。


    赵焱坚决不认:“你爱信不信。”


    严珩一头疼起来。


    赵明斐叫严珩一拿把剑来,“上回你在青云镇跟朕谈公平,今日朕就给你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


    赵焱接过剑,不再退避,迎了上去。


    屋内刀光剑影,看得观战二人眼花缭乱。


    这回赵焱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赵明斐虽然占尽地利优势,最终还是不敌,手中的剑被他卸下。


    赵焱收回剑,没有胜利者的趾高气扬,反而神色淡漠:“你说得对,我和你的确不一样,但我不是输给了你。”


    他是输给了江念棠。


    最初找到江念棠的时候,他欣喜若狂,觉得是上天赐给他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失忆后的江念棠不记得两人的过往,反倒显露出赵焱从未见过的一面。


    原来她不喜欢海棠花,更爱玫瑰,只因他为她种了海棠,她才装作喜欢。


    她也不爱吃甜食,是他喜欢,她才跟着吃。


    她爱穿青色的衣服,然而她每次去慈恩寺见她,她总会换上海棠色的裙衫,因为他说她穿这个颜色很美。


    赵焱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江念棠,却借此机会让他看清,过往的一切,都是她在为他默默妥协。


    故而他装作不认识江念棠的模样,想要重新认识她。


    这一回,他想要江念棠做她自己,不再被他的恩情捆绑要挟。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赵明斐来得这么快。


    赵焱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你如果能让她一直快乐幸福下去,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大步踏出房门。


    严珩一见状怕赵明斐治赵焱大不敬之罪,先发制人道:“哎呀,这个赵世子怎么一点不懂规矩!陛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替您教训他。”


    他给左思使眼色,让他安抚好陛下。


    左思没有严珩一的胆子,伏地而跪,脑袋死死压低,嘴里重复着陛下息怒四字。


    赵明斐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条条命令。


    “御前失言,仗十。”


    “赵焱冒犯天威,犯大不敬之罪,责令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出府半步。”


    赵明斐走后,左思对着呆愣的严珩一做了个请的姿势。


    “严侯爷,对不住了。”


    严珩一被人架在长凳上方如梦初醒,原来前面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


    赵明斐出宫时脸上已看不出与赵焱决斗时的阴沉骇戾,他回府时还把霁儿和晚晚一起捎上。


    柳云见他们同时回来,惊喜异常。


    夜间沐浴后,柳云趴在床上,任由丈夫替她按摩放松肩背。


    他说这样入睡后会安稳许多,减少噩梦。


    柳云感受掌心游移在自己的背脊上,他的手厚实有力,摩擦带来的热量最大激发玫瑰花精油的香气。


    馥郁的花香让她舒服得昏昏欲睡,她心里不住地窃喜,自己运气居然这么好能嫁给他。


    明斐为了她的安眠,找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不仅学习捏脊按背,还给她泡脚揉腿,样样都亲自来。


    他一开始没用对劲儿,疼得她连忙叫婢女换下他。


    明斐没有放弃,而是跟在婢女旁边学习,没几次就掌握技巧,现在拿捏她的力道刚刚好。


    他学什么都快,难怪能赚这么多钱。


    柳云想,他白天要出门干活,晚上回来还要伺候她,真是太辛苦了,忍不住想要翻身去抱抱他。


    刚一侧腰,后背的手用力一抵,把她压回去。


    “我的祖宗,你消停点。”赵明斐每日对着光洁细腻的裸/背上摸下抚,已经用了十分的力气克制,偏她还总是不自觉勾他。


    他扯过轻薄的绸单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需要按摩的一小片肌肤。


    无暇的雪肌白得晃眼,如上等羊脂玉胚,被他手中的温度侵染。


    赵明斐眼眸逐渐暗沉,掌心的力气不由加大,指尖也不自觉攀上被寝衣包裹后臀。


    江念棠猝然一声轻叫,唤回了他的理智。


    赵明斐灼热的心骤冷下来。


    仿佛诅咒一样。


    只要他们亲近,她当夜一定会做噩梦,而且往后数日都会比平日更易受惊。


    赵明斐知道原因,那是她刻进骨子里的害怕。


    即便失忆,也无法磨灭他曾经带给她的阴影。


    *


    明斐说她可以出门逛逛,但是要带人,以防遇到上回的突发状况。


    柳云过上了和家里其他三个一样早出晚归的日子,再加上夜里明斐娴熟的技法,噩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侵扰她。


    只是明斐变得格外克制,无论他多想和她亲近,到最后都会停下来,不做到最后一步。


    他说她的身体最重要。


    柳云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他。


    随着上街的次数愈发频繁,她遇见过陈念念好几次,因着顾焱这层关系,和她渐渐熟悉起来。


    陈念念在一家裁缝店帮忙,店里的掌柜十分看重她的手艺和为人,重点栽培。


    店铺老板的儿子似乎对陈念念颇有好感,总是变着法跟她一起去送货,借机培养感情。


    她却总是冷冰冰的,还拿柳云当借口,婉拒他的各种邀请。


    陈念念这日送完货,与柳云一起漫步在城中的水渠边,她实在忍不住向柳云打听顾焱的事儿。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柳云看出她喜欢的人是顾焱,略略说了几句在青云镇的事儿。


    陈念念却敏锐地察觉出异常。


    她直觉顾焱应该认识柳云很久了,他看她的眼神充满着欲言又止的悲伤,可柳云却好像真的不认识顾焱。


    陈念念是个直爽的性子,她直接问:“明夫人是不是看出我喜欢他。”


    柳云嗯了声。


    陈念念自嘲一笑:“可他一直拒绝我。您说,强扭的瓜是不是不甜?”


    柳云道:“强扭的瓜甜不甜,我不知道。但强扭瓜的人一定很痛苦,他要花费数倍的精力去求一个未知的结果。不仅要承受身体上折磨,心里也会患得患失,非寻常人能承受。”


    陈念念笑容苍白:“我等了他七年,人生有几个七年。明夫人,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陈念念不甘心,顾焱一直没有娶妻,她总觉只差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像吊在驴面前的胡萝卜,让她甘愿等了顾焱七年。


    然而孤独等待的日子是那么绝望,那么辛苦,没有一丝回应,更看不到尽头。


    她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议论她痴心错付,母亲也数次劝她放弃,让她找个好人家,不要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的人蹉跎一生。


    陈念念也迷茫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有没有意义,更怕现在放弃被人说三道四。


    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进退维谷。


    柳云回答:“我不是你,没办法替你做决定。”


    陈念念一听就是推脱之词,却也不生气。她们两个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能有个人听她倾诉心事已是万幸。


    然而柳云的脚步停了下来,侧目而视。


    “如果坚持让你精疲力尽,放弃也并不可耻。”


    陈念念瞳孔一缩。


    她视线里柳云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的晚霞,盈盈双眸跃动着点点浮金。


    没有鄙夷,没有嘲笑。


    是对她一切决定的尊重。


    陈念念的眼眶红了起来,浮起一层泪雾。


    “念念。”


    背后忽然有人叫这个名字,两人同时回头。


    一个身形高大,长相俊美的男子正面朝她们负手而立。


    陈念念正疑惑她没见过这个人,身侧的柳云先一步往前走。


    “你怎么来了?”


    男子朝柳云走过去,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低头含笑道:“我来接你回家。”


    柳云朝他笑了一下,而后转头对她挥手:“这是我夫君,我们先走了。”


    陈念念抬手回应,她站在原地目送这对牵手相携的夫妻渐渐离去,夕阳拖长他们背后的影子,慢慢地融在一起。


    他们感情真好。


    陈念念移开视线,无意间看见水渠对岸的一个人。


    顾焱站在二楼临窗的露台上,和她刚才一样看向柳云与她夫君消失的方向,目光涣散。


    阳光正好照到他的整张脸,却也暴露出他落寞的神情。


    陈念念忽然明白过来,当初他救下她不是出于善心,而是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被刺眼的余晖灼伤,不禁泪流满面。


    柳云和明斐走在路上,偶然遇见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她掏钱买下她手里所有的玫瑰花。


    赵明斐问:“怎么想买花?”


    玫瑰花多刺,柳云确认手里的花茎都被处理干净后递到明斐眼前。


    “送你。”


    赵明斐眼眸微震,愣在原地。


    他想笑着说谢谢,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


    他当初怎么忍心伤害她。


    第120章 第120章“确实不熟您的这副模……


    霜天月小,秋夜风起。


    窗牖外冷风瑟瑟,寒透重衣,罗帐内暖烟氤氲,烛影摇红。


    柳云凑到夫君怀里,一脸神秘道:“你知道顾焱是什么人吗?”


    赵明斐愣了下,淡淡道:“不知道。”


    “陈念念跟我说,他居然是恭王世子。”柳云有点震惊顾焱的身份:“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用三年时间平定西北十二部的少年英雄。听说他品性端方,剑术一流……”


    赵明斐听不下去了,打断她夸赵焱的话:“他打仗赢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其他几万将士们没有冲锋陷阵?朝廷没有给他足够的粮草供给保障后方?冬日的棉服,夏日的淡水,战马,兵器……不需要人去调度分配?”


    “你说得对。”柳云见他没完没了地反驳,及时止住话题:“非他一人之功,是举国皆倾囊相助。”


    赵明斐内心腹诽,若不是他年少有幸遇见江念棠,帮他进入千山武馆,哪里有赵焱今日的风光。


    他越想越气,赵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柳云敏锐地感受到枕边人的不愉,暗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不长眼的提起这茬,亡羊补牢道:“在我心里,我夫君最厉害。”


    赵明斐从鼻孔里哼了声。


    柳云撑起上半身,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要去亲他。


    “老实点。”赵明斐侧头躲开诱人的红唇,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哑声道:“又想做噩梦了?”


    “这么久都没做梦了,说不定已经好了。”柳云趴在他胸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不想吗……”


    两人总不能因为噩梦永远不亲近。


    柳云好几次夜半惊醒,迷迷糊糊间听见明斐窸窣的动静和压抑的喘息。


    “不想。”赵明斐坚定拒绝:“我现在去沐浴,你先睡,不用等我。”


    他小心托起怀中人的细腰,把人放到一旁,起身下榻。


    落荒而逃的背影让柳云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明斐一身寒气入内间。


    掀开罗帐,对上一双潋滟美眸。


    江念棠的脑袋陷入翠色绸枕里,青丝如瀑,一半散在枕边,一半落在敞开的衣襟里,黑发衬得肌肤如玉,我见犹怜。


    更要命的是她嘴里衔着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花瓣凝了几粒水珠。


    赵明斐嗓子干渴,近乎刺痛。


    偏偏江念棠还不知死活地冲他眨眼睛,长睫闪动着忽略不计的微风,到达他心海时已掀起滔天巨浪。


    身体不受控制发热,前胸后背浮上一层薄汗,他暗忖凉水泡得再久也赶不上她点火的速度。


    赵明斐假咳了声,口是心非移开目光:“你别这样。”


    他迅速屈膝入榻,不动声色拾起一旁的被衾盖在腰部以下,借以掩盖身体最诚实的反应,还不忘帮她拢了拢散开的衣襟。


    一副君子坐怀不乱的正经样。


    柳云又羞又气,趁他躺下时朝他吐出嘴里的花瓣,正好砸在他的唇边。


    馥郁的玫瑰花混合着江念棠的气息,猝不及防擦入他的口腔鼻腔。


    赵明斐身体一颤,紧接着燥热难耐。


    浑身的血液刹那间沸腾起来,叫嚣着占有她,撕碎她。


    赵明斐闭了闭眸,仅有的理智艰难地阻止自己内心即将脱笼的恶兽。


    柳云气恼地背过身,扯过腰间的被褥拉到头顶,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实在是可恶至极,活该他憋死。


    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做这种难堪的事。


    忽然,她连人带被子一齐翻转过来,还不等她适应,蒙住头的薄衾被一把抓开。


    炙热的唇覆上来,铺天盖地的吻密密匝匝落在她的额头,眉眼,鼻梁,脸颊上。


    明斐微微抬头,拇指轻柔地按在她的唇瓣边,目光中有难掩的欲,但更多的是克制。


    “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他久旷多日,蓦地一沾染她的身子,就像是干柴里掉下一个火星,熊熊欲/火顷刻间燃遍全身,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逞凶。


    赵明斐忍着被烈火炙烤的痛苦,温柔地慢慢动作。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脸上,唯恐自己失了力道弄疼她。


    柳云起初胸口还憋了口气,渐渐地被他带入泥湿的热潮里,不由地发出难耐的轻喘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爱。


    他的吻欲/念不重,满满的爱惜和珍视。


    她感受到自己被他珍而重之地对待。


    柳云抚上他汗湿的额角,青筋虬结盘突,指尖便沿着那狰狞的脉络细细勾缠。


    明斐停止动作,紧张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


    说着就要抽身而出。


    柳云摇头,氤氲眼眸晃动着明亮的水光,令赵明斐的心底潮湿一片。


    他覆上她的手背,抓住柔荑在自己脸庞上摩挲。


    四目相对,江念棠睁着湿漉漉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心跳声在此时无限放大,放大。


    藏在胸膛里的两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似乎抑制不住地要蹦出来碰一碰面。


    江念棠还嫌他的心跳不够快,反手撑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她对他说:“我爱你。”


    赵明斐的泪毫无预兆砸下来。


    原来人在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真的会流泪。


    结束情/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明斐都难以从那种幸福感中缓过神来。


    这是一种超脱肉/欲的欢愉,是灵魂在颤鸣的激狂。


    赵明斐紧紧抱着已然昏睡过去的江念棠,毫无睡意。


    身躯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越幸福,越害怕。


    他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收回她的爱。


    有那么一瞬,赵明斐想对江念棠全盘托出,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她,再请求她的原谅。


    赵明斐后悔极了。


    当初他明明有机会好好待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条互相折磨,让彼此都痛不欲生的路。


    倘若他能够大度一点,宽容一点,他们兴许真如现在这般恩爱非常,琴瑟和谐。


    他也不用伪装自己,成日惶惶不安,宛如走在两座悬崖上的独木之上,稍有风吹草动便仓皇无措,生怕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赵明斐的头埋进江念棠的颈窝,贪婪地攫取她的香甜,喉咙却发苦发涩。


    夤夜三更,赵明斐骤然睁眼。


    今夜他一直不敢熟睡,猜到江念棠晚上恐怕会做噩梦。


    她一有动静,他立刻惊醒。


    江念棠睡得极不安稳,四肢扭动胡乱地挣扎,额鬓冷汗涔涔,喉间呜咽嘤嘤,像是要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喉咙。


    一看就是被魇着了。


    赵明斐一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一边凑到她的唇边听清呓语。


    江念棠声音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他凝神屏气。


    她说:“陛下,不要!”


    赵明斐呼吸一窒,如坠冰窟。


    *


    柳云近日来格外颓丧,分明是个美好的夜晚,到最后又被她弄得人仰马翻。


    明斐隐忍痛苦的表情如针刺一般扎在她的心上。


    柳云难受地提出分房睡。


    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狸奴,当即炸了,目光骇戾地说不可以。


    “娘,你不开心吗?”晚晚注意到她娘疲惫无力的模样,关心地问她。


    柳云勉强打起精神,温柔笑道:“没有不开心。只是近来秋燥,娘胃口不好,也睡不踏实。”


    她的笑容苍白无力,看得赵霁心里难受。


    赵霁早就发现母后的异常,已经问过父皇好几次。


    父皇只是让他好好照顾晚晚,帮母后减轻负担,至于其他的由父皇解决。


    父皇斩钉截铁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赵霁虽然依旧担心,却没再说什么。


    晚晚性子单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贴心地替柳云夹了一块鱼肚肉。


    “娘,吃。”


    柳云忍着不舒服吃了下去,余光瞥见霁儿担忧的目光,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赵霁看出母后胃口不佳,疲于应付晚晚,赶紧拉着她出门上学。


    柳云等他们走后,捂着胸口吐出嘴里的东西。


    为了让自己快点好起来,她比从前出门更加频繁,妄图借助外力摆脱梦魇。


    这日,她走累了,刚好路过香满楼,想起顾焱曾大力推荐店里的菜肴,于是便临时起意打算去尝一尝。


    走到二楼临窗的雅座,点了几道招牌菜,正巧隔壁有人在点桂花糕。


    柳云目光环视一圈,几乎每桌都有这道点心,心里好奇真的这样好吃?于是也随大流点了一份尝尝。


    菜上齐后,她依次品尝,有喜欢的,也有吃不惯的。


    最后轮到桂花糕,她轻轻咬了一小口,香软甜腻,晚晚应该会喜欢。


    柳云放下剩余大半块的糕点,直到结账酒足饭饱也没再动一下。


    正要结账,楼底下迎面而来一队大红色的送亲队伍。


    华丽的八角金顶云轿位于队伍中央,赤金流苏垂掩着窗牖,摇晃间流淌在熠熠星光。轿帷绣满缠枝莲,金线滚着百子图,四角悬的鎏金铃在风里闷响。


    十里红妆看不见尽头,一抬又一抬的聘礼嫁妆在摩肩接踵的百姓注视下,随着敲锣打鼓声一路往东。


    “好大的阵仗。莫不是哪家贵女出嫁。”


    “听说是常尚书的嫡子娶妻,我爹跟我说,下一任首辅十有八九是常尚书。”


    “难怪派头十足,京城独一份。”


    “没见识!”有人不屑道:“当年帝后大婚,皇后娘娘的迎亲队伍才叫气势十足,引万人空巷。”


    柳云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色。


    “夫人!”


    赵明斐接到宫外传讯,江念棠在香满楼用膳时忽然昏倒。


    他此刻正在御书房议事,得了消息立刻甩下几位大臣飞奔而出,连龙袍冠冕都来不及更换。


    马车里,他烦躁地扯开繁复华丽的外袍,迅速穿上便服,还不忘着人替他梳头换鞋。


    赵明斐入府时,太医已经进入厢房内诊脉。


    “如何?”赵明斐满脸担忧,语气急躁:“怎么会忽然晕倒。”


    太医道:“兴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夫人嘴里一直嚷着大婚二字。”


    大婚。


    跟在江念棠身边的宫婢闻言,立即上前三言两语地交代今日的所见所闻。


    赵明斐沉吟片刻,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说约莫今夜就会醒。


    赵明斐一直守在江念棠床榻*边,细细捋了一遍宫婢的话,瞬间明白症结所在。


    他们的大婚,是两人都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亦是两人关系恶劣的转折点。


    赵明斐靠在雕花床柱边缘,目光暗沉注视江念棠不安稳的睡颜,心里悲凉沮丧。


    洞房花烛夜原是人生四喜之一,活生生变成两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江念棠睡得不踏实,猛地睁开眼。


    “明斐,明斐……”她叫着他的名字,无力地朝他伸手。


    赵明斐赶紧俯下身,将人抱在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柳云的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哽咽:“我好像记得自己的大婚了,但为何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紧。明明是大喜事,我怎么会害怕呢?”


    她在质问自己,何尝不是在质问他。


    赵明斐压下喉间苦涩,安慰道:“都是假的,我们大婚盛大华丽。那天你很美,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天一切都很顺利,很顺利。”


    柳云在他一声声肯定的答复中平静下来。


    他这么爱她,她相信他。


    秋末易打雷,三更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瑟瑟冷风将屋内的烛火吹得忽明忽灭,偶有电闪雷鸣撕裂漆黑,爆发出骇人的冷光。


    一声惊雷猝然爆在檐顶。


    赵明斐下意识去翻身去抱身侧的江念棠,然而他的胸口忽地被什么刺入,剧烈地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不得不松手,摸黑朝痛处探去。


    闪电恰到好处出现在天边,屋内顷刻间亮如白昼,将此情此景照得清清楚楚。


    赵明斐看见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江念棠的脸惨白惊悚,双目无神,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亮光只持续了一瞬间,屋内摇曳的灯烛被吹灭,罗帐内彻底陷入黑暗。


    赵明斐听见江念棠细碎的颤音,他按住肩上的伤口,忍着痛安慰她:“别怕,你只是做噩梦了。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等江念棠的呼吸重新规律起来,赵明斐才一点点挪动身躯,勉强起身走到门外。


    太医一直守在偏殿,看见被搀扶而来的帝王大惊失色。


    “别声张,处理好伤口,明日上朝时不能被人看出来。”


    赵明斐唇色发白,白色的寝衣被染红了半身,看着十分瘆人。


    太医定了定神,迅速为赵明斐清理上药。


    伤口不算浅,是冲着心脏去的。


    赵明斐闭目养神,脑中忍不住浮现江念棠从前畏惧又愤恨的眼神。


    她应该很想杀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脏如撕裂般疼,比胸前的伤口疼上千倍,万倍。


    *


    江念棠的情况变得很糟糕。


    不仅是晚上做噩梦,白天也会突然看见什么东西而受到惊吓。


    譬如她看不了一点红色之物,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她也会没由来的浑身发抖,甚至尖叫。


    赵明斐勒令府里所有沾了红的东西通通换掉,连虾蟹这样煮熟后会发红的食物也在禁止名单里,红枣,枸杞这类食材必须挑出去才能上桌。


    柳云脑子里乱糟糟的,时不时会闪过一些片段。


    什么皇帝,皇后,皇宫,猎场……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


    柳云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可她找不出原因。


    最可怕的是,她有一次当着孩子的面犯病。


    她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是什么刺激到自己,她忽然丢下筷子,拿起自己的碗砸碎。


    柳云看见晚晚惊恐害怕的眼神,霁儿迷茫无措的慌乱,还有明斐显而易见的痛苦。


    她被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快要折磨近乎崩溃。


    明斐不厌其烦地安慰她,都是假的,它们从没有出现过,只是她的臆想。


    从没有出现过,为什么会这样真实。


    男人襟口绣的花纹,步摇上点缀的东珠,宫殿斗拱描摹的金漆彩绘,还有猎场骏马额头的一缕白毛。


    她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


    柳云已经没办法出门,她把自己单独关在房间里,连吃饭都不肯和孩子们一起。


    晚上不顾明斐的阻拦,把他拒之门外。


    她不愿意让家人们看见她近乎疯魔的模样,尤其是在孩子面前。


    赵明斐知道她的心思,一边安抚她,一边照顾两个孩子,跟他们说母亲只是有些累,过段时间就好,让他们不要担心,安心读书。


    赵霁知道父皇在撒谎,但没有戳穿。


    他每日按时来柳云房间外晨昏定省,说几句晚晚的事,让母后安心。


    柳云心里很感动。


    她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她清楚自己必须要好起来。


    爱她的丈夫和孩子们还在等着她康复。


    她不可以放弃。


    柳云已经找到了办法,每次她出现幻觉时就把眼睛蒙住,把耳朵捂住,反复默念是假的,是假的。


    白日里的折腾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晚上得以安眠。


    今来朝堂上阴云密布,陛下的心情肉眼可见的阴沉,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责罚。


    臣工们不敢触陛下的眉头,个个小心翼翼做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赵明斐极大减少在宫内的时间,将大部分政务都带出宫去处理,他守在江念棠隔壁的厢房,一有动静就能及时赶过去。


    这日,他正在批阅龚州水利修坝所需的银两,忽地听闻瓷片碎裂的声音。


    赵明斐立刻丢下笔往外跑。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脸色难看。


    婢女战战兢兢地回道:“方才奴婢像如往常般送膳食进去,夫人看见饭菜后立刻将我赶了出来,还把东西砸碎了。”


    婢女在赵明斐骇戾的目光下吓得哭了出来,跪地不起道:“奴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请公子恕罪。”


    赵明斐没空发落她,全身扑在窗户外,手掌不住地拍打冰裂纹门缝:“念念,你还好吗,放我进去看看你,行吗?”


    屋里一片寂静。


    赵明斐索问几次无果后不甘地退后一步,他命令送膳食的婢女退到院中,细细说给他听进屋后发生的一切。


    听了好几遍,赵明斐也没找出刺激江念棠的东西。


    膳食是她常吃的,送饭的婢女一直是同一个,连她的穿着打扮都与平常无异。


    穿着打扮?


    赵明斐精光一闪,问她:“今日送进去菜肴都是用什么东西装的,花纹,颜色,样式都给朕说清楚。”


    是碗。


    今日有一道绿豆汤,汤的颜色浓稠像药汁,而装汤的碗与当初他强行灌江念棠喝下所谓的避子汤的碗是同一套花色。


    赵明斐五指骤然攥成拳头,指节嘎吱嘎吱地响。


    不好,打碎的碗。


    赵明斐脸色大变朝江念棠的房门跑去。


    他的语气温和,与脸上的沉戾截然相反:“念念,我想你了,让我进去看你一样好不好?就一眼,我看过就退出来。”


    还是无人应答。


    赵明斐当机立断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跨进去。


    当看到江念棠背靠着墙,手里握着碎瓷片时他的心都要被吓出来了。


    “念念!”


    柳云握住碎瓷片指着赵明斐,厉声道:“不要过来!”


    她一用力,锋利的瓷片顿时割破她的掌心,鲜血顺着尖锐的豁口滴落在地。


    “我不过来。”赵明斐停住脚,不敢轻举妄动,他抬手轻声劝道:“你别伤到自己,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们先吃饭好吗?”


    “我不吃,我不喝!”江念棠不住地往后退,身体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喝药!”


    手一用力,血流得更快,鲜艳的红触目惊心。


    “不吃,你不想吃就不吃。”赵明斐看得心肝脾肺都在疼,“你先冷静,冷静。”


    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抚江念棠,还是在安慰自己。


    两人陷入胶着的对峙,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江念棠不愿意退,赵明斐不敢退。


    他怕自己退出去后,江念棠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只能一直盯着她。


    江念棠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武器,她的血凝结在上面,结了一层褐黑色的血膜,看得赵明斐心如刀割。


    他不是不能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可强行夺了一次,她就会拿起第二次。


    除非今后捆住她,否则稍有不慎恐怕会引发她更大的反抗。


    赵明斐怎么敢再捆她。


    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柳云的身体已经要到极限了,她眼前看见的人早已不是深爱的丈夫明斐,而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身穿玄色金龙纹的男人。


    她认识他的衣服。


    就是他,就是他。


    是他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是他一次次折磨她痛不欲生。


    柳云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绝不能让他靠近自己。


    她的头好痛,她的身体好难受。


    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没有人可以救她,她摆脱不了他。


    握住碎瓷片的手僵到麻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


    可她不敢放下,这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武器。


    柳云握住瓷片的手无意识收拢,慢慢向自己靠近。


    “不要!”


    赵明斐目眦欲裂,声音染上几分凄厉。


    “娘!娘!”


    比赵明斐动作更快的是柳晚,她冲进屋内,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住江念棠的腿,大哭道。


    “娘,你不要怕,我是晚晚。”


    “娘,我们回青云镇,我们不要在这里了。”


    “晚晚不要好吃的,也不要好看的衣服,也不要新的小伙伴。”


    她知道娘生病了,娘过得不开心,娘不喜欢这里。


    “我们回家,晚晚带你回家。”


    柳晚在回府时就被告知今晚上她和哥哥一起吃饭。


    她虽然才三岁,可她对府里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娘,哥哥说娘病了,在养病。


    但什么病见不得人?


    从前在青云镇,娘也会生病,她还帮着去抓药哩。


    柳晚想起那日吃早膳时娘的不正常,又想到她娘自从来到京城,眉眼间总是有股化不开的阴霾。


    柳晚忽然意识到,娘在这里不开心。


    “娘,我们回去。”柳晚死死抱着她娘不撒手,“晚晚可以没有爹爹,可以没有哥哥,晚晚只要娘亲。”


    如果现在得到一切的代价,是牺牲她娘亲的快乐,她宁可不要。


    赵明斐眼眶通红,他目光落在身长不足江念棠膝盖高的孩童身上。


    柳晚脱下了他准备的华服,穿上来时的旧衣。


    她手里攥住一把钥匙,赵明斐认得,它是青云镇柳云家大门锁的钥匙。


    “娘,不要抛下晚晚。”柳晚哭得撕心裂肺:“晚晚很听话,很乖的。”


    柳云低头,怔怔看着女儿哭花的脸。


    忽然扔掉手里的碎片,猛地蹲下来抱住她哭。


    赵明斐看见瓷片落地的瞬间,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放松身体的瞬间,他眼前忽地黑了一瞬,竟然有些站不住脚,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被赶来的赵霁扶住。


    “娘!”柳晚一声大叫。


    赵明斐脑中的弦重新绷紧。


    江念棠双眼一闭,脱力晕倒在地。


    *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守在床边,头睡在她手边,身体却坐在小凳子上。


    她抬手抚摸晚晚的脸颊,上面泪痕犹存,湿湿黏黏的。


    柳晚脸上痒痒的,本能地挥手去打。


    当她摸到柔软的纱布时,瞬间醒过来。


    “娘,你醒了。”柳晚的眼睛又红了起来。


    江念棠微笑看着她,轻轻嗯了声,“吓到你了,对不起。”


    柳晚摇头,眼里溢满泪光:“娘没事就好。娘,你要是在这里过得不快活,我们还回青云镇好吗?”


    江念棠目光柔软,没有回答,而是把她抱在怀里。


    “晚晚,里面怎么样?”赵霁着急又克制的声音响起:“母亲醒了吗?”


    江念棠让赵霁进来。


    赵霁走到江念棠跟前,叫了一声母亲。


    “您感觉如何,需不需要再让大夫来看看?父亲临时有急事处理,已经派人通知他您醒了,他马上赶过来。”


    江念棠朝赵霁伸手。


    他乖顺地走到江念棠跟前,让她的手抚过他的脸颊。


    “你都长这么大了。”


    赵霁浑身一僵。


    赵明斐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围在江念棠床榻前说什么,其间夹杂着笑声。


    他判断江念棠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


    见他进来,江念棠让霁儿带晚晚先回去洗漱休息,明日还要去书院上课。


    赵明斐闻言,脸上不由带了些笑意。


    江念棠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还能记挂两人的课业。


    赵霁路过赵明斐时,朝他投去欲言又止的一眼。


    这个眼神看得赵明斐右眼皮骤然跳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被江念棠吸去了全部注意力。


    赵明斐朝床榻走,江念棠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得他心里莫名发慌。


    他顺势坐在床榻边,不安地扯了个笑容:“为何这般看我?倒像……不认得我了。”


    江念棠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确实不熟您的这副模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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