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斐脸上的笑容顿时被冻住。
“你说什么?”他不可思议看着江念棠,僵硬笑道:“什么陛下?你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清醒。”
江念棠眼神出奇平静,她静静看着他。
赵明斐的一颗心逐渐下沉,脸上的笑容容骤然散去。
“你都记起来了。”他艰涩道:“是不是?”
江念棠嗯了声。
她没有怒目而视,没有愤而指责,她的平静却让赵明斐的心凉了又凉。
他宁愿江念棠骂他,打他,也不想她这样像个没有生命的木雕,淡漠地对待一切。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赵明斐语气干巴巴,心像被人活活剜了出来,徒留一个空荡荡的胸膛,凉风飕飕往里灌,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江念棠闭了闭眼,叹息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赵明斐准备好狡辩的千言万语在她的叹息声中悄然湮灭。
此时此刻,他希望江念棠随便对他说些什么,随便什么,只是不要露出这样不在乎的模样。
认命,无奈的模样。
他想她像以前那样开心,快乐。
赵明斐咽下苦果,声音很轻:“好,你先缓缓,我就在隔壁。”
他转身往外走,脚踏在门槛上,忽地回头望了一眼。
江念棠躺在床榻上,上半身斜倚着喜上眉梢团花纹织金迎枕。
她双目失神,表情呆滞,一副深受打击的颓丧模样。
赵明斐折身大步往回走,猛地一把抱住江念棠的腰。
他跪在床榻前,头埋在她的腰腹。
“我错了!我错了。”赵明斐的双臂紧紧搂住江念棠,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段时日积累的恐惧害怕,患得患失,在这一刻统统爆发出来。
他压抑着哭声:“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或者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再捅我一刀,不,几刀都可以。你不要这样……”
不要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赵明斐有很多办法能让江念棠无法离开他。
威胁,囚/禁,宫廷内还有秘药毒蛊,每月必服下解药才能活命。
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留住一人太容易。
可他不想,他不要江念棠再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着他。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
他渴望她的爱。
赵明斐泣不成声,“我从前做了许多混账事,自知罪无可恕。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会改……念念,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江念棠迟迟不应声。
赵明斐的心凉了又凉,同时滋生出难忍的焦躁。
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江念棠一句话就能让他生,让他死,让他疯。
“念念……”赵明斐真的没招了,忍住内心的不甘和妒忌开口:“你要是想赵焱了,可以叫他进宫陪你说话。”
只是说话话,叙叙旧。
他可以忍的。
赵明斐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头,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害怕,又忍不住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透过朦胧的泪雾,赵明斐窥见江念棠也在看他。
伴随着一声微凉的叹息,江念棠伸出指尖,落在他湿透的脸庞上。
细腻的肌肤滑过他的鬓边,激起一阵颤意。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江念棠皱了皱眉:“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别再添乱了,行吗?”
赵明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澄澈的双眸里没有怨恨,只是略显疲惫。
“好。”赵明斐舍不得放开她,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我不说话,就在旁边守着你。”
江念棠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是一个人。”
赵明斐还想再争取留下来,然而在触及到江念棠不耐烦的眉眼时咽下了嘴里的话,“好,我在外面守着,有事你叫我。”
江念棠指尖沿着轮廓往下,最后离开赵明斐的脸垂在床榻上。
赵明斐无奈道:“我走。”
他一步三回头,在江念棠毫无温度的眼神中离开厢房。
江念棠等他走后,揉了揉头疼的额角。
指尖上还沾着温热的泪,她怔怔盯着这层水光,两指轻捻。
不是梦。
“我好久都没有见到爹了。”晚晚问她娘亲:“爹怎么不回府?”
江念棠舀了一勺丸子汤放到晚晚面前,“他有事要忙,你要是想见他,就叫你哥哥带你去。”
赵霁闻言,怯生生地看了眼母后。
父皇已经离开明府回宫数日不曾再踏入这里一步,母后恢复记忆后和之前一样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赵霁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哥,我能去见见爹吗?”晚晚前些日子还以为是因为爹的原因,娘亲才整天都闷闷不乐,导致生病。
书院里的小伙伴们告诉她,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
晚晚心里当然是偏向她娘亲的,所以也不理她爹。
不过这几日,她娘的病好像痊愈,晚晚又开始想爹了。
赵霁看着江念棠的脸色,试探道:“可以……吗?”
他也不确定母后允不允许父皇见晚晚,赵霁为了不给母后添堵,自己这段日子也不主动去御书房回报学业。
江念棠淡淡道:“你决定。”
赵霁呼吸一紧,摸不准母后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书院放课后,晚晚照例收到她爹送来的一个六角双层食樏,上下两层都装满了她爱吃的东西。
爹说读书是一件耗费体力和脑力的事儿,很容易饿肚子,所以每回下课都会送来好吃的。
她将东西分给自己新认识的小伙伴,他们每次都表现都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纷纷给她回礼。
晚晚也乐于接受。
好朋友嘛,就是要一起分享好东西。
“哥哥,我能去看看爹吗?”娘说要问哥哥。
赵霁想了这个问题一整天,魂不守舍地,好几次答错太傅的提问,惊得同窗们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母后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原谅父皇,还是不原谅。
原谅父皇,为什么不让父皇回府,她也不跟着回宫。
不原谅父皇,为什么又不拒绝他们去见父皇。
赵霁宁愿写十篇治国策论,也不想拿这个主意。
他怕拿错主意惹母后生气,母后连他也一起赶出府。
“哥哥,行不行?”
赵霁没有答应,只说:“回去再问问娘。”
江念棠的回答依旧:“问哥哥。”
赵霁反复纠结三日之后,终于朝宫内递信,说晚晚想来见父皇。
“哥哥,这里是哪里?”晚晚看着金碧辉煌,宏伟巍峨的宫殿,紧紧握住哥哥的手。
赵霁道:“是父亲做事的地方。”
晚晚哇了一声:“爹居然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做工。”
在前方引路的左思闻言,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赵霁假咳一声,提醒他不要露馅。
晚晚压根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异常,兀自感叹道:“不愧是我爹啊,难怪能赚这么多钱。”
她问左思:“叔叔,你认识我爹吗?”
左思干笑一声:“认得的,认得的。”
皇宫里有谁不认得陛下,有谁敢不认得。
晚晚跟着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口,左思请他们等在外面稍等片刻。
她眼睛四处乱看,一点也不怯生。
看见守在门卫的御前带刀侍卫,大着胆子去摸他的刀。
御前侍卫一动不敢动,不敢让公主松手,也不敢擅离职守,心惊胆战地目视前方,额头直冒冷汗。
“晚晚。”赵明斐快步走出来,看见女儿弯腰蹲下来,两只手一把抱她起来。
早就在御书房里等着他们,只不过临时被事儿耽搁,否则他恨不能亲自去接。
“爹,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晚晚高兴地搂住她爹的脖子:“你怎么都不回家,该不会是外面有人了吧?”
赵明斐脸色一变,“谁跟你说的这种话?”
晚晚声音立即小了下来:“学堂里的有个小伙伴说的,她爹经常不回家,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别人,还生了弟弟妹妹。”
赵明斐从女儿嘴里套出小伙伴的姓名,眼神示意左思立即去查。
“晚晚别担心,爹没有别人,只有你娘。”
赵明斐知道晚晚回去肯定会跟江念棠说,好话不要钱地往外扔:“爹这辈子只要你娘一个人,所以你不用担心。”
“娘,爹说他这段时间是忙正事去了,没有在外面勾三搭四。”晚晚卖弄着今日学的成语,“他对你忠贞不二,至死不渝。”
江念棠正吃着饭,听后差点噎住。
“娘,怎么了?”晚晚耳朵一红,慌张:“我说错了话了吗?”
赵霁也在偷偷观察江念棠的反应。
江念棠端起茶盏抿了口,“没有。”
晚晚和赵霁同时松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晚晚就成了两人之间的传声筒,不过是单向的。
大部分都是爹在跟她絮絮叨叨。
“譬如家里现在怎么样,家里人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
“晚晚想不想爹,爹过几日忙完了就回府,行不行?”
“慈恩寺的枫林红了,晚晚想不想去看?”
看似在问晚晚,实则在问她传话的人,他能不能回去。
那夜他守了江念棠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允许进屋。
江念棠说想自个人清净一下,希望赵明斐回宫。
“陛下最终的决定我不能左右。”
赵明斐心里就是百般不情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不过好在她允许孩子们继续呆在明府,这让他紧张不安的心稍微缓和了些。
她心里还是有孩子的。
赵明斐每日盼星星,等月亮,期望江念棠能给他来个准确的信。
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想要如何惩罚他,他都心甘情愿接受。
除了离开他。
时至今日,赵明斐唯有这一点死死抓住不放。
江念棠虽然一直没有回应他,可她愿意让孩子来见他了不是?
这是一个好的转变。
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赵明斐终于收到江念棠的消息。
她托李玉传信进宫,说想见赵焱一面。
赵明斐正在批阅奏章,闻言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笔砰地一下被折断。
他胸口瞬间燃起剧烈的怒火,一下子烧遍全身,烧得他恨不得把赵焱抓起来碎尸万段。
“不准!”
赵明斐厉喝一声,猛地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合着奏章统统扫到地上,疯了般地大喊:“不准!不准!不准!”
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被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跪下伏地,缩着脑袋不敢喘气。
回话的左思更是后脊寒凉透骨,额上,后背的冷汗当即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陛下对待政务向来严谨认真,即便从前与皇后娘娘闹得那样激烈,也不曾像今日如此般失态,案头堆叠的奏折散落满地,笔尖带起的墨渍在纸面洇开,斑驳缭乱。
他低垂着脑袋,硬着头皮回话:“是,是,奴才这就去回李将军。”
左思弯下腰,身子一下子矮了半截,极力躲避上方拿到骇戾的视线。
正当他要转过身往外跑时,背后又传来新的命令。
“等等……”赵明斐狠狠喘着气,过了好半天,像是脱了力一般:“她想见,就让她见。”
他五指攥紧成拳,指尖深陷掌心,极力克制胸口剧烈地起伏:“告诉李玉,只准赵焱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听清楚了吗?”
左思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奴才一定能够一字不落地传给李将军。”
赵明斐咬牙切齿道:“皇后娘娘要是问起朕的态度,就说朕尊重她的选择。”
“奴才遵旨。”
赵明斐说是让江念棠见赵焱,但请他入府时一则强行缴了他手上的剑,搜了身,把他身上的银子,玉佩,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留下。
二则没有留人指引他去找江念棠。
明府前身是镇南王府,占地近百亩,亭台楼阁,假山茂林不计其数,复道曲径,长桥卧波数不胜数。
初次入内若无熟人带路,很快就会迷失在里面,不知其踪。
赵明斐允许赵焱入府,可能不能找到江念棠就是他的本事了。
赵焱看穿了赵明斐的心思,没空腹诽他的小肚鸡肠,心思全在寻找江念棠身上。
他问人,可下人们早得了上头的吩咐,半个字也不敢漏给他。
于是赵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循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间间找过去。
他一边找,一遍琢磨送信人的话。
“皇后娘娘请赵世子入府一见。”
以皇后的名义,邀请他,且传话的人没有特意嘱咐他不得暴露身份。
赵焱呼吸一窒,江念棠恢复了记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的心愈发焦急,只恨不能推开下一间屋子就见到她。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江念棠的踪影还未见一丝一毫,赵焱心里不免记恨赵明斐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搜过其中一座主殿依旧一无所获,他不气馁朝着下一座阁楼而去。
今日,他一定要见到她。
秋日阴云多,层云堆叠,凉风瑟瑟,府内的树木凋零,枯叶随风而飘。
赵焱眼前出现一片红枫,枫叶似火,烧红了天。
他似有所感抬头而视,前方一只纸鸢孤零零掠过暮色。
赵焱眼里闪过惊喜,寻着纸鸢飞奔而去。
江念棠孤身立在湖面曲折的汉白玉石桥上,她一身翠色裙衫,长发如瀑垂落在后背,发梢被一根浅绿绸纱轻轻拢起。
湖面的风拂过,裙摆在汉白玉石小径上流淌,像一尾游鱼,悠闲自在。
她专注仰望穹顶的纸鸢,鬓边簪着一簇鹅黄的文心兰,随她控线的手轻轻摇晃。
赵焱来不及走远处的阶梯,直接跳下垒高的太湖石。
江念棠听见动静,侧目而视。
她弯了弯眼,目光却平静柔和。
没有赵焱意料之外的激动,也没有对他欺骗的指责。
江念棠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轻启樱色的唇瓣,“你来了。”
赵焱一步一步走向她,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也沉一分。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为在青云镇的事道歉。
江念棠浅笑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一句话,赵焱眼眶止不住的酸胀起来,他难为情地屈指抹掉眼尾沁出的湿润。
“谢谢。”赵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话。
江念棠手中的风筝线渐渐变少,纸鸢越飞越高,最后一圈线也脱离辘轴时,她把东西递给赵焱。
“从前我一放风筝,你就会等我。”江念棠道:“无论多久,你都一直等着。我记得有一次临时出了意外,我没有去成慈恩寺,也找不到机会通知你。后来师傅说,那天你从天亮等到天黑,下大雪下冰雹也不肯回屋,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赵焱怔怔看着葱白如玉的指尖,迟迟没有接过。
江念棠没有收回手,一直举着:“我愧疚了很久。我总是让你等。从前是,现在是,将来……”
“我自愿的!”赵焱打断她,声音哽咽:“我自愿的,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
江念棠上前一步,拾起他手垂落的手,把风筝线轴放在他的掌心,“线现在在你手上,不用再等了,带着它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赵焱五指痉挛,费力地握住木质线轴。
他抬头去看江念棠。
她的眼睛一如初遇时那样漂亮,翦水双眸耀眼如星子,浮动盈盈波光,像是要照到他的心坎里。
赵焱喉咙酸涩,张口想说什么,唇瓣却好像被东西粘连在一起。
他只能用力地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江念棠,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江念棠气息忽地重了起来,“子期,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回,我还是会选择再次遇见你……”
赵焱悬在眼眶的泪猝然奔涌而出,浑身抖如飘零在风中的枯叶。
“子期。”她又叫了他的字,她给他取的字:“我们过去很美好,谢谢你。”
“我知道了。”赵焱胸口堆积如山,几欲窒息的沉闷被她轻描淡写地挥散,他尽自己所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念念,也谢谢你。”
谢谢与你的相遇,谢谢你对我的爱。
赵焱握住手中的风筝轱辘,一点一点收回线。
他抬手抓住平稳落地的纸鸢,珍而重之提在手中,“我走了,你保重*。”
江念棠嫣然一笑:“保重。”
这回换先赵焱转身离开,江念棠等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嶙峋重叠的太湖石里。
*
看见赵焱一人出来,李玉往他身后望了数次,反复确认皇后没有跟在后面。
陛下允许赵世子入府的命令前脚刚下,后脚便有一千精兵随至。
他们悄无声息包围整座明府的外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如铁桶般。
陛下密令,只要赵世子敢带皇后踏出一步府内一步,格杀勿论。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风筝。”赵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再看多少次也看不出多一朵花来。”
李玉抿了抿唇,恭敬道:“职责所在。”
赵焱冷哼了声。
李玉将入府前收缴的物品悉数还给赵焱。
赵焱收好东西,扬长而去。
李玉不敢放松,时刻保持警惕,直到他走出大路尽头,脚步也未曾停顿。
赵焱路过长安街时,再一次碰到陈念念。
“顾大哥。”她微笑道:“好巧。”
赵焱颔首示意。
陈念念不在意他的冷淡,朝他走过来:“你下个月还在京城吗?”
赵焱道:“不知道,或许要回一趟西北。”
陈念念抬手捋过鬓边散落的碎发绕至而后,羞涩道:“下个月我成亲,若是不嫌弃,可以来喝一杯喜酒。”
赵焱愣了下,旋即笑着恭喜她。
陈念念看着这个自己喜欢了七年的男人,他依旧眉目清隽,身姿如玉。
她真心道:“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救下我,也没有今日的我。”
无论他处于何种原因,救下她,给了她银两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是事实,她打从心底感激他。
“不客气。”赵焱的笑也带上几分真诚:“你是个好姑娘,谁娶到你都是他的福气。”
陈念念笑意更甚,“那我不打搅你忙正事,想走了。”
她挥手道:“再会。”
赵焱:“再会。”
两人擦身而过,一个往西市,一个往东巷。
明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闱科举,不少进京赶考的举子早早来到京城备考,顺便适应环境。
有富家子弟定了香满楼的包房,整日呼朋引伴地聚在一起。
他们或高谈政论,针砭时弊,或把酒言欢,以诗会友。
赵焱路过时,有一个举子喝多了酒,满脸酡红趴在三楼临窗的围栏上胡言乱语。
忽而背诵四书五经,忽而吟唱酸腐诗词,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赵焱一笑而过,风中隐隐约约飘来一句。
纵使结局不如意,相逢已是上上签。
赵焱脚步微顿,手里的风筝如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一缕薄光跃过鳞次栉比砖瓦,泼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让砖缝里的青苔短暂地见了光。
阴沉的黑刹那间变为鲜艳的翠。
赵焱凝视见光的青苔,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他们的相遇,是上苍对他最好的垂怜与馈赠,不该让它成为彼此心中的劫数业障。
他和江念棠的十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每一次等待的望穿秋水,每一次见面的欣喜若狂,每一次离别的依依难舍。
诸般滋味,他努力抓住过,珍惜过,享受过,不曾浪费一分一毫。
聚散无常,天赐皆礼。
此生无悔。
*
赵明斐当夜一晚没睡。
江念棠单独见的赵焱,特地选在明府后花园的湖心桥,他的人想过去偷听都没地方藏身。
赵明斐躺在紫极殿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地在揣摩他们说了什么。
探子看见江念棠送了一只风筝给赵焱,赵焱哭着收下。
他们从前就用纸鸢传信,这回难道又在谋划什么事儿。
赵明斐如今已方寸大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分析。
即便李玉反复跟他保证,赵焱是一个人离府的,纸鸢没有任何特殊记号,他的心依旧不踏实。
除非江念棠本人现在就在皇宫,在他眼前。
他能看见的,摸得着。
赵明斐内心烦躁,干脆起身。
令人掌灯,又抓过红木架上厚实的披风盖在身上。
他走到殿内的檀木书案前,取来丹青色彩,开始提笔作画。
随着画卷上的人物渐渐完善,他的心不知不觉沉了下来。
画中仕女墨发如瀑,鎏金步摇垂珠鬓边,一袭烟罗粉纱裙,手执象牙团扇半遮容颜,只露出一双美不胜收的眉眼。
眼波流转我见犹怜,恰有绯云落满香肩。
冰裂纹窗棂后是一片盛开的海棠花,落英缤纷如雨而下。
赵明斐看着画中的美人,目光柔如月华。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本该是早朝的时辰,赵明斐却站在案桌前一动不动。
今日是休沐。
满朝文武都在家休息,年轻的官员或走亲访友,或陪伴妻儿,年迈的官员或正在补眠,或饴儿弄孙。
只有他,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冰冷空旷的宫阙里睹物思人。
赵明斐脸色冷了下来,兴致寥寥扔下笔,拂袖而去。
他面无表情由着宫人替他梳洗束冠,也没胃口吃早膳,兀自往御书房去。
“陛下,陛下!”
左思慌慌张张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皇后,皇后娘娘离开明府了……”
赵明斐双目瞪圆:“你说什么!李玉没有拦住她吗?”
他满脸骇戾地往宫外疾走,势必要拦下江念棠离开。
“陛下,陛下!”左思猛地打了个激灵回神,拔腿追上去,将后面的补全。
“皇后娘娘正往皇宫走。”
只见前方的人骤然刹住了脚,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似的盯着他:“你再说一次,她往哪里走?”
左思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一起见识过大风大浪,很少见过陛下如此失了稳重分寸。
而每一次,都与皇后娘娘有关。
“说话!”
左思的左右两肩背大掌死死抓住,摇晃,他再一次喘不上气。
“李、李玉将军正护送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往皇宫而来。”
赵明斐又气又激动:“你怎么不说清楚。”
左思暗忖,他收到这个消息时也震惊到了,一刻也不停跑来回禀。
“他们到哪里了?”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正大门了。”
赵明斐甩下左思,飞奔而去。
宫门打开,阳光穿缝而入直射在赵明斐脸上,他忍不住半眯着眼。
晨雾未散,金芒刺破云层。
碎金般的朝阳在江念棠身后,顺着她鬓间流泻而下。
她左手牵着赵霁,右手拉着晚晚,一步步朝他走来。
只见她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真似海棠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