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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妬妇津神(一)


    ◎“阿叔,我们可以吹唢呐了吗?”◎


    姬琮与南枝离开长安的第三日,远在棺材坊的朱记棺材铺头回辰时开门。


    相隔不远的钱老板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朱记门口,探头朝里一望,只见柜上桌上堆满了香烛纸钱,扬声奇道:“二郎,你们不继续做查案捉鬼的营生了吗?”


    罗刹在店中忙碌,抽空抬头回他:“近来无人找我们查案。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与朱砂打算好好做白事生意。”


    棺材坊除朱记外的所有老板,茶余饭后又添一桩赌局。


    赌的便是:朱记能坚持早起开店几日?


    赵老板自诩了解朱记这二人,最先下注:“我压一贯钱,赌明日便熄火。”


    白老板笑着跟注:“两贯钱,我也赌明日。”


    钱老板与孙老板对视一眼:“我们赌个两日吧。”


    闻言,众人七嘴八舌跟注。


    有嚷三日的,有喊两日的,总之没人押三日以上。


    他们在不远处高声叫嚷,罗刹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气得牙痒痒:“一群长舌讨厌鬼,怪不得棺材坊没生意。”


    朱砂掀帘出来,罗刹已然气得俊脸涨红。


    她站在门外瞧了瞧,诧异道:“今日无人来吗?”


    罗刹摇头:“没有。”


    朱砂神思疲倦,哈欠连天:“可见朱记无生意,与开店时辰早晚无关。我看我们明日,还是晚些起。”


    罗刹原想再坚持几日,朱砂突然凑到他跟前,可怜巴巴道:“昨夜你说要早起开店,我们区区只成了三、四回。二郎,你忍心看我不尽兴吗?你忍心我一睁眼便看不见你吗?”


    彼此的距离,近得呼吸相闻。


    罗刹垂首俯视,她的唇瓣,近在眼前。


    那张唇染了些许胭脂色,吐息间逸出一缕温热。


    那双眼无声地望着他,直望得他心神恍惚,心痒难耐,忙不迭搂住她:“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看我们明日还是不要早起了。”


    “二郎真乖。”


    待缠缠绵绵定好明日开店的时辰,罗刹迫不及待地牵着朱砂回房。


    两人正欲关店,店外偏偏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隔着高大的罗刹,朱砂歪头看向门外的男子,转瞬大力关上门:“今日真是晦气。”


    她的厌恶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赤方仍不依不饶地叩门:“我要买香烛纸钱。”


    罗刹用手捂住朱砂的耳朵,带其回房。


    谁知,甫一迈出几步,朱砂却猛地转身冲向门后,笑着开门:“一百贯。”


    “可以。”


    “二郎,把阿娘上回留下的半箱香烛纸钱搬出来。”


    罗刹依言去库房拖出那半箱受潮的香烛纸钱:“全在这儿,都是上等货,一百贯亏本卖给你。”


    赤方嫌弃地瞄了一眼,便侧身朝身后的随从使眼色。


    随从会意,从马车中取来一百贯交给罗刹,再费力地将木箱搬进车中。


    木箱中,不停有水滴下。


    赤方盯着蜿蜒的水迹看了一路,抬头无语道:“你倒也不必灌一箱水吧?”


    “你别冤枉我。”罗刹再三说没有灌水。见赤方不信,他指着悬于头顶上方的御赐金匾,正气凛然道,“我们朱记做生意一向有口皆碑,童叟无欺。”


    赤方未应他,反而挑眉看向站在店中的朱砂:“宁峪今日下葬。你是祁南钦的女儿,该去送你宁二叔最后一程。”


    朱砂一口答应下来:“二郎,带上唢呐,我们去为宁二叔送葬。”


    等两人坐进马车,才知车中还坐着一个鬼,正是山巾子。


    仅月余未见,他面色惨白,身形消瘦,全然没了初见时的俊美。


    朱砂恰好坐在他对面,好意出言关切道:“呀,你怎么瘦了?”


    山巾子紧捂胸口,自心口蔓延的剧痛牵动周身,逼得他只能大口喘息缓解:“太过想念你们……自然日渐消瘦。”


    蓄满水的木箱,此刻就放在山巾子脚下。


    从箱底几个小洞渗漏的水,随马车颠簸不断溢出,很快浸湿他的黑靴。


    见他不时跺脚抬脚,罗刹看得发笑,脱口接道:“阿叔,我也想你。”


    山巾子:“哦?二郎为何想我?”


    罗刹挤眉弄眼:“上回我与你提过的赚钱门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滚。”


    朱砂亮出峨嵋刺:“我家二郎当你*是长辈,才好好与你说话,你凭什么对他呼来喝去?”


    阖目养神的赤方睁开眼睛,温声劝道:“山巾子,你是长辈,在晚辈面前,合该收收你的急性子。”


    山巾子一言不发,靠在软垫上假寐。


    说话间,水已漫到赤方脚边。


    他看着漏水的箱子,扶额叹气:“二郎,若尽禾知晓你这般糟践她的心意,不知会多伤心。”


    罗刹愤愤不平:“都说了我没有灌水。”


    他搬箱子时没注意脚下,箱子不小心掉进井中灌了一点水而已。


    他无心之举,赤方却揪着不放,委实小心眼。


    赤方嘴角一抽,盯着他嘴边藏不住的笑意,不再言语。


    余下的路程,尚算舒心。


    赤方与山巾子闭眼不说话,朱砂与罗刹自顾自有说有笑。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外献福山。


    宁峥为亲弟弟宁峪选定的风水宝地,在献福山北面山腰处。


    站在此处眺望东方,便是高楼耸立的长安城。


    四人走到时,宁峥独自站在坟前。


    赤方信步走过去上香:“宁峥,二郎与朱砂有心,特意上山为宁峪送葬。”


    一听二人的名字,宁峥回头,眸中怒气难消,脖子上青筋乍起。


    朱砂坦荡地与他对视,甚至幸灾乐祸似地笑了笑。


    等山巾子上完香,罗刹立马摸出挂在腰间的唢呐:“阿叔,我们可以吹唢呐了吗?”


    赤方从前听尽禾提起过罗刹,夸他在乐器一道上颇有天赋。


    据说吹拉弹唱,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当下见他一脸跃跃欲试,赤方笑道:“你们吹吧。”


    罗刹深吸一口气,与朱砂一同拿起唢呐。


    双唇抿紧小巧的柳木哨片,两人腮帮猛地一鼓——


    一声嘹亮高亢、直冲云霄又难听至极的欢鸣声,瞬间炸响另外三人的耳膜。


    宁峥气得几欲吐血,高声喊停:“别吹了!”


    无奈唢呐声响,两人闭着眼摇头晃脑,吹得忘乎所以。


    赤方耐着性子忍了半炷香,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夺走罗刹的唢呐:“你们到底会不会吹唢呐?!”


    “会啊。”罗刹面露无辜,“凡是找我们吹唢呐送葬的贵客,无不为之动容,皆夸我们有心。”


    靠在树下的山巾子桀桀怪笑:“赤方,这俩小鬼的心眼最多,你可别被他们骗了。”


    赤方将唢呐丢给罗刹:“下山!”


    罗刹牵着朱砂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索要酬金:“阿叔,我们吹唢呐要钱的。这样,我算你便宜点,只要五十贯,如何?”


    只要五十贯?


    赤方咬牙切齿回头:“你们俩当我是摇钱树?”


    朱砂阴阳怪气:“好歹是一方鬼王,你可真小气。”


    罗刹语重心长:“阿叔并非小气,定是不知该不该多给。”


    赤方拂袖离去,罗刹不死心地凑到山巾子身边:“阿叔,我与朱砂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难道真的打算赖账?”


    山巾子斜瞥他一眼,支他去找宁峥:“你去找宁峥要钱。”


    “他瞧着没钱,你瞧着才有钱。”


    “……”


    最终,罗刹从山巾子手中拿到一块金饼。


    两人再次坐进马车,一路进城路过棺材坊。


    罗刹掀帘见马车已经跑过,急急吼道:“停停停,我们到家了。”


    车夫置若罔闻,继续扬鞭赶路。


    赤方启唇:“今日府中设薄宴,你们一起去吧。”


    他口中的府邸,位于布政坊,一个三进的大宅子。


    所谓的薄宴设在宅中后院,来来往往全是面生的男女,个个身上鬼炁环绕。


    朱砂与罗刹方一落座,周遭仇视的、玩味的目光便齐齐扫过来。


    “好了,你们散了吧。”


    赤方一声令下,后院中的男女顿时少了大半,只剩山巾子、宁峥与一男一女。


    罗刹贴到朱砂耳边:“若对面的男鬼是伥鬼鬼王虎苌,那女鬼便是水鬼鬼王白堕。”


    朱砂:“为何?”


    罗刹:“水鬼一族三百年前归顺伥鬼一族,两族鬼王自此形影不离。”


    对面的女鬼见两人频频看过来,笑盈盈起身,走到罗刹面前:“二郎,每回进夷山,我们嚷着要见你,罗嶷总是把你藏着金宅子里,生怕我们看你一眼。”


    罗刹笑而不语,她的目光顺势落到朱砂身上,语气中透着一丝讥讽:“不过,如今想来,瞧着胆小怕事的祁南钦才瞒得紧藏得深呐。”


    朱砂懒得搭理她,扭头朝赤方吼道:“何时用膳?我饿了。”


    赤方坐在上首,出言提醒道:“白堕,你少说几句。”


    罗刹在桌下偷偷勾了勾朱砂的手心,眉眼间尽是“我猜中了吧”的得意。


    两人眉来眼去,毫不顾忌在场之人。


    山巾子嘴唇张了张,终是忍下。


    然不过片刻,他喉头滚动,猛地拍案而起:“赤方!何必等日后?索性今日便杀了他们二人!”


    宁峥随他起身,之后是白堕。


    唯一未动的虎苌,面上平静无波,兀自倒茶吃茶。


    面对三人的愤怒与质问,赤方始终端着茶盏端坐主位:“坐下,我不想说第二遍。”


    白堕与宁峥虽心有不甘,但仍听话坐下。


    独独山巾子忍着全身撕裂一般的痛,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难道你怕……”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赤方已近在眼前。


    虎苌见势不对,赶忙跑到两人身边:“山巾子,快坐下。”


    山巾子面色惨白,双眸赤红。


    太痛了。


    自从被朱砂的金簪刺进心口后,撕扯全身的剧痛如同毒蛇盘踞,死死咬住他。


    每一次求生的呼吸都牵扯着致死的伤口,像钝刀在反复切割。周而复始的疼痛丝丝缕缕渗入血肉,他被折磨地死去活来。


    他急着与朱砂一战。


    要么他死,结束永无休止的折磨;要么朱砂死,好让他在临死前,亲眼看着仇人上路。


    视线模糊不清,山巾子剧烈地喘息着。


    他用尽全力,急迫地吼出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赤方,我快死了!”


    他真的快死了……


    他怕自己今夜便会忍不住自我了断,或者跑去子午山,死在姬璟的天尊剑下。


    虎苌扶他坐下,赤方背着手走到朱砂面前:“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如何?”


    朱砂:“什么交易?”


    赤方:“用三十二个鬼奴的命,换你救山巾子。”


    话音刚落,几个官差打扮的男子押着四个男子入内。


    “剩下的鬼奴,在京兆府大牢。”赤方俯身,露出一抹满意又略带嘲弄的笑意,“他们的命,可全捏在你的手上。”


    朱砂眉眼弯弯,没有半分迟疑:“行。你先放人,等我吃饱饭便救他。”


    “成交。”


    过了申时,金乌西坠,浮云黄昏。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朱砂饥肠辘辘等至酉时二刻,总算等来饭菜。


    将将吃了两口,对面的山巾子已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少吃长寿,多吃多灾。你少吃两口,又不会死……”


    手边正好有一个空盘,朱砂顺手丢过去:“你是麻雀吗?嗡嗡个没完没了。”


    空盘落地,碎瓷飞溅。


    虎苌叹息一声,干脆搬起椅子,往山巾子的方向挪了挪:“你活了几千年了,她才几岁。你与她吵起来,也不怕手下那群小鬼看了笑话你。”


    山巾子一声不吭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酒。


    席间安静,唯闻墙外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嘚嘚地响着,令人心惊。


    赤方盯着杯中的琥珀酒液,眼神晦暗不明:“半月前,我遣人往夷山送了封信。昨日,我收到回信。二郎,你想知道你阿娘说了什么吗?”


    罗刹摇头:“阿娘若有话想对我说,会写信告诉我。”


    “她说若我敢动你们俩,她便杀了我。”赤方低声笑起来。可他明明在笑,那双眸子反而更显阴鸷,“当年一同下山的好友,如今却因追杀我们的太一道分道扬镳,真是可笑。”


    白堕接话:“等我们灭了太一道,尽禾总会想清楚的。”


    宁峥也道:“尽禾念旧,等她想明白,自会来找我们。”


    两鬼分列首尾一唱一和,说起旧事更是滔滔不绝。


    朱砂越吃越烦,扬手又将一只酒杯甩向山巾子:“你让他们闭嘴,否则我明日才救你。”


    山巾子知趣拍桌:“别说了,我听着都烦。特别是你宁峥,尽禾最嫌弃的就是你,说你跟头笨牛似的。还有你白堕,尽禾设宴从不请你,你难道不知缘由?”


    宁峥不怒反笑:“她说你是赤方的狗腿子,整日摇尾乞怜像条哈巴狗。”


    “狗腿子起码比笨牛好。”


    “山巾子,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


    【作者有话说】


    赤方:一群250[愤怒]


    第142章 妬妇津神(二)


    ◎“天下尽在你我掌控之中,为何不能杀她?”◎


    夜风穿堂,吹得灯笼微光明明灭灭。


    朱砂饱餐一顿,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山巾子迫切地望着她:“吃完了吧?”


    朱砂点点头,指指不远处亮光的厢房:“你去房中等我。”


    山巾子强打起精神,踉跄离开。


    罗刹面前的案上,还剩最后一碗汤。


    朱砂等他喝汤的间隙,信步走到白堕身边站定:“水樁说,当年是水鬼一族绑走了我妹妹。是你干的吗?”


    “自然。”白堕抬头与她对视,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我是鬼王,若无我的命令,水鬼怎敢私自行事?”


    “是你便好。”


    朱砂笑着摸摸自己的发髻,转瞬金光一闪而过。


    白堕再睁眼时,一支金簪正悬于她的眼前,簪尖与她的眼睛仅有半分空隙。


    只要握簪女子的手稍稍一用力,这支华丽的金簪便会刺穿她的左眼。


    若她运气差,簪尖上染了女子的血。


    她便会如山巾子一般,陷入没日没夜的疼痛中。


    又或者……


    如死在姬后卿剑下的前任鬼王,当场毙命。


    生死一瞬,白堕赶忙握住朱砂的手,凄声求饶:“不要……”


    朱砂收起金簪插回发髻,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哈哈哈,你胆子真小。”


    白堕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几步外的罗刹正朝自己走来,朱砂收敛笑意,俯身凑到她耳边:“今日先吓吓你,改日再杀你。”


    罗刹走到朱砂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走前,赤方忽然叫住罗刹:“尽禾说她不会来长安,是生是死,她让你自己做主。”


    罗刹:“我已经一千岁了,肯定得自己做主。”


    朱砂:“走吧,一千零一岁的小鬼。”


    房中,山巾子等了许久,才等来自己的救星。


    朱砂动手前,他不厌其烦地问了又问:“你真有法子救我?”


    “二郎,捂住他的嘴。”朱砂耳根子难受,一时半会竟忘了法术口诀。待房中安静下来,她来回踱步,总算想起一句,“二郎,按住他。”


    罗刹依言照做,死死按住山巾子的双手,再顺手将布团塞进他的口中。


    万事俱备,朱砂走到床边,用刀划开手指。


    之后,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山巾子脸上画符。


    全身似有一把野火在烧。


    那丛火从心口窜起,随着每一次的心跳,与血液一起流向四肢百骸。


    面容疼得扭曲,冷汗混着泪水不停地从额角、鬓边渗出,沿着脖颈滑入袍服。


    如同下地狱的酷刑,整整持续了一炷香。


    等罗刹松开手,山巾子一把扯开口中的布团,吐出一滩黑血。


    秋风裹着秋夜的凉意,从半开的窗缝里硬挤进来。


    山巾子吐完血,已然体力不支,趴在床边粗重又痛苦地喘息着。


    罗刹念及他的大方,好心将他挪回床上,甚至贴心为其盖上被子:“阿叔,这个不用付钱。不过,若你执意要给,我也可以收下。”


    “……”


    朱砂探头望了望天色,回头催促罗刹回家:“走了。”


    罗刹三步一回头,却发现山巾子双眼紧闭,并无拿钱的动作。


    出府路上,他唉声叹气:“阿耶没说错,他们就是一群打秋风的穷鬼。”


    朱砂诧异道:“阿耶瞧着面善大方,私下怎会如此骂他们?”


    罗刹没好气道:“他们有事没事便找阿耶借钱,阿耶又不傻,怎会不知他们的算计。”


    闻言,朱砂捂嘴偷笑:“那后来呢?”


    罗刹得意洋洋:“后来嘛,阿耶将金山的钥匙尽数交给阿娘。他们不敢找阿娘,只得放弃。”


    朱砂:“对了,阿娘好客,为何从不邀请那个水鬼赴宴?”


    罗刹:“她整日跟在伥鬼身后,最擅挑拨离间,阿娘嫌她话多。”


    “她的话,确实很多。”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街巷空无一人,罗刹牵着朱砂,走进两堵高墙夹缝而成的窄道深处,“阿娘最喜欢宁峥赴宴。”


    “为何?”


    “宁峥最好骗,山巾子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至于赤方与虎苌?他们每回开口鬼族大计,闭口鬼族兴亡。阿娘听得昏昏欲睡,还得顾及年少情面,推阿耶敷衍附和。”


    朱砂靠在他怀中发笑,认真问道:“若日后我赴宴,阿娘会喜欢我吗?”


    隔着一层衣料,心跳如擂鼓。


    罗刹不自觉地收拢,将她朝怀中拉拢:“她肯定喜欢你。”


    暗影浓稠得化不开,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罗刹缓缓开口,声音又轻又淡。似喟叹,又似自语:“朱砂,我们的棺材铺怕是开不下去了……”


    京兆府既然敢公然捉拿太一道的鬼奴,想必太子已彻底掌控京中局势。


    今日是鬼奴,明日或许便是太一道。


    时隔十一年的这场人鬼大战,已非太一道与鬼族之争,而是那对天家母子,为了一把龙椅,不死不休。


    太子的攻势,迅疾如风。


    罗刹昨日去西市买菜,听闻回京的晋王遇袭,生死不明。


    独掌禁军的崔大将军受伤在家,其职由夏侯注接掌。


    然而,有人亲眼看见夏侯注的夫人与崔相夫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京兆府、刑部、礼部、禁军……


    相继成为太子的掌中之物,听其驱策,任其调遣。


    自崔大将军遇刺后,罗刹已几日不曾听到神凤帝的消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之间,即使近在眼前,可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朱砂垫起脚尖,拂上罗刹的脸:“二郎,你信我吗?”


    顺着那道灼热呼吸的指引,罗刹覆压而下:“朱砂,我信你。”


    “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好。”


    气息被堵住,罗刹的手臂横亘在她腰后,为她隔开硌人的砖石。


    黮黯无光的窄道,呼吸交缠间放大所有细微的触感。


    唇舌的纠缠渐渐深入,唇上被他辗转厮磨得发了烫。


    她喘息着承受,又主动索取。他撬开她的齿关,无比执着地攻城略地。


    梆梆——


    更夫接连三声梆子,惊破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回家吧。太子明日封城,我们不必早起。”


    “今日从他们手上骗了不少,我们可以一个月不开店。”


    “我们真会做生意。”


    “我们真是生财有道。”


    如朱砂所言,翌日长安通衢要处,赫然榜示黄榜。


    其上内容简单,仅一事。


    圣驾遇刺,太子监国。谕令:全城戒严,闭锁城门,彻查逆党。


    那顶披红挂彩的喜轿,未能出城迎得新人,只得仓惶折返。


    几个轿夫抬着空荡荡的轿厢,灰溜溜回到新郎家中。


    另一路抬棺送葬的队伍,在街巷间踯躅绕行一圈,唢呐呜咽,纸钱纷飞。


    最终,那具棺木草草掩埋在宅院后角,权当落叶归根。


    没有新娘的喜宴与死人作伴的丧宴。


    今日赴宴的两拨宾客,为赶在宵禁前回家,着急忙慌撞了个满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未时三刻,钱老板帮贵客挖坑埋好棺材,穿过西市,慢慢走回家。


    一进棺材坊,他便唉声叹息钻进赵记:“唉,别说人了,连死人棺材都不让抬出去。闻说今日戌初起,坊门闭,不得夜行。”


    赵老板抱着半旧的紫砂壶,开口索要昨日的赌钱:“朱记今早关门闭户,我和白老板赌赢了,你们何时给钱?”


    钱老板眼珠子一转,借口有事,溜之大吉。


    剩下的几个老板假装没听清,勾肩搭背四散回家。


    “一群穷鬼!”


    坊尾朱记的两人听到这一声暴喝,罗刹拿着纸笔直呼活该:“整日嘲讽我们,活该他要不到钱!”


    朱砂白日去太一客舍找人打探消息,人没看到,消息倒听到不少:“太子借口长安有鬼,敕令太一道在外的弟子回京。姨母今早将所有弟子召回子午山,商议捉鬼事宜。”


    罗刹:“赤方的宅子里全是鬼,我看太子不如去那里捉鬼。”


    朱砂:“如今赤方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哪舍得捉他。”


    神凤帝明摆着已被太子囚禁,罗刹有些担忧:“圣人危在旦夕,万一太子情急之下行大逆之事……”


    朱砂托腮沉思:“舅父曾说,赤方上回进宫却未杀圣人,我便猜圣人留有后手。”


    担忧一瞬转为好奇,罗刹凑到朱砂身边:“朱砂,圣人与赤乌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孩子?”


    “应该有。”朱砂缓慢点头,招手让他再靠近些,“我记得我刚到姨母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时常秘密进宫,一去便是三五日。那时待在圣人身边的孩子,正好是两岁的赵王……”


    她言尽于此,罗刹心下了然。


    一个普通的皇子,姬璟不仅亲自入宫照看,还刻意掩人耳目。


    赵王的身世,必然不简单。


    罗刹:“难道圣人的后手,便是赵王?”


    “猜不出来。”朱砂勾唇一笑,“不过,我敢肯定,圣人在坑太子。”


    是夜,烛泪堆红,夜已三更。


    朱砂口中的神凤帝,又等来了赤方与太子。


    他们站在床前,大声讨论她的结局。


    太子眼中闪过厉色,巴不得今夜便赐下一杯鸩酒送她上路:“天下尽在你我掌控之中,为何不能杀她?”


    夜风骤起,卷熄了案头烛火。


    赤方负手立于窗边,失神地望着檐下的灯笼:“我是为了你好。”


    “何谓为了我好?”太子愤怒地走到他身边质问,“是你告诉孤,孤的生父是赤乌!是你告诉孤,孤的生母为了皇位不折手段!是你逼孤走到今日!”


    走到今日这个弑母才能收场的可悲局面。


    他囚禁了神凤帝,此番要么她死要么他死。


    可是,他委实看不懂赤方。


    明明对神凤帝恨之入骨,却偏偏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听他提起赤乌的名字,赤方脸色瞬间铁青,冷哼一声:“赤乌是你生父,你若再敢直呼其名,崔怀壁决计是活不了了。”


    太子忍气吞声:“行,你总该告诉我,为何不能杀她?”


    赤方大步走到神凤帝床前,每一步都踏着怒气:“因为她的命连着你的命。若非我一次又一次地验明你是赤乌的儿子,若非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我早杀了她与崔怀壁,早杀了你,何需劳神费力为你谋划造反之事。”


    “你是何意?”太子急忙跟到他身前,眼中满是困惑,“什么叫作她的命连着我的命?”


    赤方指着龙榻上被捆住手脚的神凤帝:“她和姬光侯合谋,在你出生后不久,便在你身上下了同命术。她死你死,她活你活。蠢货,今夜若杀了她,你也活不到明日!”


    一声惊雷仿佛在颅中炸响,太子浑身剧震,颓然跌坐于地,目光死死盯着榻上熟睡的神凤帝。她已年过半百,而他风华正茂未及而立,竟要被迫与她同日而亡。


    所谓的母子,竟是母死子亡的母子!


    太子挣扎着爬到赤方脚下:“伯父,也许是假的……”


    赤方低头扫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扔到地上:“我能赌是假的,可你不能。你若不信,大可杀了她。”


    太子犹豫地拿起脚边的短刀,在手中摩挲。


    须臾,他丢了刀,祈求似地望着赤方伟岸的身躯:“伯父,你是鬼,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殿中死寂,殿外檐角铜铃在风中低语。


    风过,榻边烛火的光影在殿中三人脸上明暗跳动。


    赤方无奈摊手:“太一道的法术,我解不开。眼下只能等登基那日,将太一道弟子一网打尽,以他们的性命要挟姬璟,逼她救你。”


    太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开门:“孤去找姬天师,孤去找她……”


    门外等候已久的太子妃,见他失魂落魄地出殿,忙不迭上前搀扶:“殿下,出了何事?”


    太子强自镇定,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可惜,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性命如同蝼蚁般握在神凤帝掌中,性命将逝的无力感便顺着脊骨弥漫全身,令他止不住地战栗、发抖。


    他握紧结发之妻的手,一遍一遍地嘱咐:“六娘,你看好她。记得,一定要好好待她,别让她死……千万别让她死……”


    “殿下放心,妾定会好好看管她!”


    “六娘,孤只有你与骊珠了……”


    第143章 妬妇津神(三)


    ◎“妖怪,哪里跑!”◎


    封城第三日,刺杀神凤帝的逆党仍无下落。


    住在长安城中的百姓们,除了不能出城,除了过了戌初不能出门,其他依然如故。


    自封城后,棺材坊越发冷清。


    午后,钱老板带着赵老板鬼鬼祟祟跑到朱记,趴在门缝,小声喊道:“二郎,你在家吗?”


    罗刹循声跑来开门,不动声色地朝里望了一眼。


    钱老板会意,压低声音:“我们打算去西市吃酒,你去不去?你放心,我请客。”


    罗刹先是摆手,后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朱砂让我陪她看话本。”


    钱老板虽觉可惜,但知他一向惧内,便不曾多劝:“赵老板,算了,就我俩去吧。”


    赵老板搭上他的肩膀:“走走走。”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罗刹才依依不舍地关上店门,慢腾腾回房。


    一开门,朱砂靠在床上,手里捏着一本书,温声呼喊他:“二郎,你快来。”


    罗刹脱了外袍,坐到她身边:“这是什么话本?”


    “我也不晓得。”朱砂轻轻挽上他的胳膊,顺手将那本书递到他手里,“这是棺材铺开张那日,南枝送我的。那时我日夜苦修,不曾翻看。昨夜翻箱倒柜时才寻出来,瞧扉页写着‘太平遗事’,像是本解闷的话本。”


    太平遗事,风月闲谭。


    罗刹翻开第一页,看着书中的八个字,附和道:“嗯,是话本。”


    朱砂伸手翻开第二页:“二郎,你读给我听。”


    罗刹低头亲她一口,朗声念出第一句:“太平六年,余自京师还,渡衡州。于淯水之畔,遇一女子曰莺娘……”


    后面四页,是男子与莺娘相知相爱的过程。


    故事中,男子仕途不顺,屡遭同僚排挤,而莺娘始终不离不弃。


    第五页的最后,男子与莺娘排除万难,拜堂成亲。


    一句“礼成”,朱砂喜极而泣:“他们历经磨难,终于成亲了。二郎,快念下一页。”


    罗刹翻开第六页,高声念出来:“所谓合乎阴阳,三刺两抽,上迎下接。正可谓乍浅乍深,再浮再沉。女者含情仰受,男者连根尽没……”


    “?”


    朱砂越听越不对劲,想明白后一巴掌拍到罗刹脸上:“登徒子,白日宣.淫的好色鬼,故意编艳.词撩拨我,你真是恶心死了!”


    罗刹倒在床上,有苦难言:“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朱砂自是不信,夺过书,自己念起来:“羞郎何事面微红……问此中销魂滋味,可以醍醐?”


    再往后翻,竟全是画。


    不过张张男女交缠,张张不堪入目。


    罗刹委屈巴巴挪到她身边,捂着发疼的俊脸,差点落下泪来:“我又没念错,你还打我……”


    朱砂耐着性子翻到最后一页。


    好消息:是字。


    坏消息:不如不写。


    原来貌美的莺娘是吃人的画皮妖,而男子则是捉妖的道士。


    春风一度后,莺娘现出原形欲吃人,男子亮出斩妖剑要杀妖。


    一人一妖大战几个回合,莺娘自知不敌化形遁走。


    故事的最后,天地间唯留男子的一句怒吼:“妖怪,哪里跑!”


    “南枝!!!”


    朱砂丢了书,恨不得马上跑去姬府骂南枝一顿。


    怪不得当日送书时,南枝挤眉弄眼,一再嘱咐她好好看,原是这个缘故。


    罗刹:“我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呢。”


    朱砂回神:“请你去杏花楼吃饭,如何?”


    “行吧。”


    结果,等罗刹美滋滋随朱砂到了杏花楼。


    进店前,他看着面前的酒肆,疑惑道:“朱砂,你走错路了吧?”


    朱砂大步踏进酒肆:“没错,这里就是杏花楼。”


    酒肆中人声鼎沸,端酒经过的酒博士面上带笑,伸手往后面一指:“贵客,东家在后院等你。”


    朱砂回头牵紧罗刹,穿过喧嚷的人群。


    两人的轮廓渐渐模糊,消失在一众推杯换盏的壮汉之中。


    再一晃眼,两人的身影出现在酒肆角落。


    彼此深情对望,爱意一如往昔。


    “姨母。”


    酒肆后院,有三间房门紧闭的厢房。


    朱砂径直走向第一间,熟练地推门而入:“原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今日真的在此。”


    姬璟负手而立,听见声音后,转身笑道:“我再不现身,你们怕是要急得团团转。”


    闻言,罗刹眉心微蹙,眼底浮起一丝疑惑。


    姬璟看在眼里,特意解释道:“太一道在长安盘踞几百年,赤方与太子的根基不过数十载。区区一道城门,拦不住我;区区几个跟踪的小鬼,更挡不住我。”


    朱砂招呼二人坐下说:“姨母,圣人到底怎么回事?”


    姬璟不甚在意道:“应是被软禁在月王殿,你们无需担心她。”


    罗刹今早从西市听到一个消息,顺势问道:“自圣人在宫中遇刺后,有人便状告宇文大将军杀人。眼下,京兆府正全城搜捕她与妹妹宇文婧。听说,京兆府抓了宇文大将军的双亲,打算逼姐妹俩现身。”


    一听抓的是宇文娴双亲,朱砂顿时乐不可支:“宇文大将军更不会现身了。”


    姬璟闲适吃茶:“她们俩躲在另一处。”


    太一道在长安城拥有数不清的宅邸。


    但写进官府契册上的宅主姓名,却与太一道毫无瓜葛。


    太子与崔家费尽心思查到的宅子,仅是太一道所拥有的微末之数。


    遑论,连通长安内外的隐秘暗道,更是数不胜数。


    神凤帝与宇文娴看来无需他们担心。


    话锋一转,朱砂问起公主与赵王:“姨母,山君与鹤珍怕是打不过赤方手下的那群鬼。我与二郎近来无事可做,不如去保护贵主与赵王?”


    姬璟摇摇头:“贵主背后是崔太保,赵王有周太傅护佑。崔太保与周太傅门生众多,太子不会贸然开罪这两家,他们暂时安全。倒是你们两个小鬼,刀剑无眼,这几日莫要乱跑,在棺材铺待着便是。”


    她话中有话,朱砂好奇道:“什么刀剑无眼?”


    姬璟眉梢微挑,轻呷一口浓茶:“太子手上不过二十万兵马,竟妄想造反。晋王已领兵三十万赶来长安,不日或有一场大战。”


    见她一派气定神闲,又听晋王无事。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总算放下心来。


    朝堂之事,用不上两人,姬璟倒有一事需要他们去办:“三郎走了,山君不在,我又不会算账。上月的部分账本,我差人送去了棺材铺,你们记得算清楚再给我。”


    罗刹自信满满:“姨母,算账之事,你尽可放心交给我。我今夜努力些,明日便能给你。”


    姬璟面露欣赏:“不错,朱砂没选错人。”


    三人叙旧多时,眼看宵禁将至,姬璟催促两人回家。


    临走前,她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问道:“玄风昨日拖着一口棺材回京。她托我问你:棺材中的女子,是她帮你安葬,还是你自己出城安葬?”


    朱砂:“姨母,我一直被人跟踪,无法脱身,拜托你先将她送去祁山安葬。”


    姬璟:“齐郁旁边吗?”


    “嗯。”


    虽只有短短七载的父女缘分,但他们皆视对方为唯一的亲人。


    她答应过祁青棠,送她回家送她回到齐郁身边。


    暮色四合,阴云遍布。


    窗边的朱砂与罗刹起身,牵手前去柜台结账。


    闭门鼓不停在敲,催着城中所有人尽快回家。


    店中男女全挤在柜台,掌柜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诸位莫急,莫急……”


    “你倒是不急,我们若回去迟了,得挨板子。”


    “吴老板,要不然你今日别收钱了。”


    “小店薄利,不收钱可不行。”


    “那你快点啊!”


    喧闹间,罗刹仗着手长拿回三文钱,笑着牵走等在一旁的朱砂。


    两人沿着西市疾步走回家,罗刹边走边抱怨:“快走快走。听说若是被巡街的巡捕发现,立马拉去京兆府笞二十。”


    紧赶慢赶,总归赶在闭门鼓敲完前回家。


    店门一关严实,罗刹便倚着门板长舒一口气:“今日少说也有三个鬼五个人跟着我们,一路从棺材坊跟进杏花楼。亏得那几个划酒的壮汉搅起乱子,挡了他们视线。”


    朱砂催他回房算账:“你放心,假扮我俩的鬼是痴鬼。他俩只要看旁人一眼,便能将此人的举止说话学个七成像。”


    开门前,罗刹想起一件旧事:“当初假扮我去鄂州府衙要赏钱的是何人?”


    朱砂:“舅父的鬼奴。”


    罗刹:“怪不得装的那般差。”


    话音未落,罗刹便瞪着房中凭空出现的两个大箱子,瞬间目瞪口呆。


    朱砂先一步走进房中,从柜中找出一套新衣裙。


    之后,她抱着衣裙,路过呆愣在原地的罗刹身边:“二郎,我若在此,你定心猿意马算不好账。今夜我委屈些,去你房中将就一晚。你好好算账,我走了。”


    方走出三步,她又折返回来,亲了罗刹一口:“二郎,加油哦,我看好你。”


    砰——


    他的房门被人重重关上,甚至有意上了锁。


    罗刹步履沉重,一脸生无可恋,缓缓阖上房门。


    算盘声响了一宿,至天明才慢慢停下。


    偶尔有几句男子悲愤的话语传出,响彻棺材坊:“太多了!”


    朱砂一觉睡至辰时中,醒来饥肠辘辘*,干脆推门去找罗刹。


    不曾想,进门才发现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朱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他:“我的二郎,可真俊俏。”


    他侧着脸,身边是堆叠如山的账本,指间虚握着一支墨迹未干的毛笔。


    半边面容埋进臂弯的暗影里,另一半则显露在光影之下。


    身体先于念头动了。


    朱砂俯下身去,半弯着腰,去寻他微敞的唇。


    如蜻蜓点水般,温柔地亲了又亲,不舍地看了又看。


    罗刹实则是被她“咬”醒的。


    一睁眼,看她的唇停在自己的耳垂上。


    她一脸餍足不知亲了多久,他没好气道:“朱砂,你有亲我的功夫,不如帮我算账。”


    “行行行,我帮你。”


    朱砂搬来椅子,坐在他的身边。


    一个手指翻飞,算珠噼啪作响。


    另一个落笔如飞,纸上笔走龙蛇。


    两人配合无间,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最后半箱账本核算完毕,堆叠整齐。


    朱砂揉揉发酸的手腕:“就放在此处,姨母的人自会来取走。”


    罗刹伸伸懒腰:“我们日后难道每月都得算账吗?”


    “等舅父回来,全是他的事。”


    “舅父博古通今,算账这般小事,必然轻而易举。”


    四目相对,放声大笑。


    等至畅快笑完,伤感又涌上心头:“二郎,我担心舅父……”


    一来,人海茫茫,齐兰因踪迹难觅。


    二来,齐兰因的禁制术其实尚未大成,姬琮此去,或许徒劳无功。


    三来,若她失败,姬琮又要劳心劳力为她奔波。


    长至二十岁,朱砂头回认清自己确实是个爱哭鬼。


    譬如此刻,她扑到罗刹怀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二郎,我怕我打不过赤方,我怕我会害死你。”


    对赤方的恐惧与对罗刹的愧疚,日盛一日。


    朱砂无处诉说,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憋久了,她又更恐惧更愧疚。


    如此循环往复的折磨,让她心里生了根刺。


    那根刺,刺得她每一寸骨肉都在痛。


    罗刹也在怕,怕某一日金乌升起,他会永远看不见她。


    他怕他死,亦怕她死。


    罗刹抱紧她,陪她一起哭:“朱砂,不怕。”


    两人哭得正伤心,店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


    朱砂抬手擦去两人脸上的眼泪,与罗刹分开寸许的距离:“应是姨母的人来抬箱子了。二郎,你去开门。”


    罗刹依言动作,推门而去。


    谁知一打开店门,来人却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盈阶。


    “怎么是你?”


    “出事了,阿姐被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南枝:送你一本书,好好看。


    朱砂:什么书?好看吗?


    南枝:包一波三折包好看的。


    朱砂:真的?


    南枝:不一波三折你打我。


    看完书的朱砂:……


    第144章 妬妇津神(四)


    ◎“阿叔,你还在怪我害了二叔,是不是?”◎


    宇文娴昨夜被小人泄了行踪,遭官兵趁夜围捕,押入京兆府大牢。


    苏盈阶一早听闻噩耗,跑遍大半个京城,四处求人无用,这才求到朱砂处:“崔家把持朝纲,定会置阿姐于死地!道长,求你救救阿姐……”


    朱砂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拉她入内:“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藏得好好的吗?”


    后背重重抵着门板,苏盈阶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


    罗刹端来温茶,她咕噜一口喝完,方觉缓了一口气:“阿姐与二娘逃走后,京兆府四处张贴悬赏告示。从前受阿姐照拂的一对哑仆,为了钱帛告发了阿姐。”


    几串叮当作响的酸臭铜钱,便让哑巴开了金口。


    而宇文娴逃跑途中的一句好心叮嘱,则成了他们指引京兆府找到旧主的线索。


    自宇文娴被诬杀人后,昔日故交避如蛇蝎。


    苏盈阶原想出城去子午山求救,无奈城门处有重兵把守,她压根闯不过去。


    听她三两句说完,朱砂侧身吩咐罗刹:“二郎,去问问赵老板,东家今日可在杏花楼?”


    罗刹快步出门跑去赵记。


    未等太久,他便急匆匆拎着食盒现身:“他说,东家昨夜已回家,后日才到杏花楼。”


    通往长安城外的暗道,朱砂倒是知晓几条。


    可眼下她正被人、鬼两拨势力盯防,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暗道所在。


    后日……


    姬璟后日才进城,宇文娴大概熬不到后日。


    崔家因崔侍中之死,早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否则也不会等不及太子登基,便诬她杀人。


    如今崔家一手遮天,她昨夜落入他们手中,今夜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


    朱砂当机立断,决定自己去救人。


    不过,在救人之前,她有一事想问:“九娘,谁告诉你宇文大将军被抓了?还有,你到底是谁?”


    宇文娴昨夜被抓,棺材坊今早却无人议论。想来京兆府抓人一事,瞒得尚算严实。


    可苏盈阶,一个与宇文娴交好的孤女。


    不仅在城中畅通无阻,还知晓宇文娴被抓的来龙去脉,委实古怪。


    救人心切,加之苏盈阶亦不打算隐瞒:“我确实是孤女,但俗家叔叔是般若寺的念智法师……阿姐出事后,京兆府追查到我身上,阿叔便求了崔相相助,我才得以脱身。关于阿姐之事,皆因京兆府有位官差是阿叔的信众,我常以阿叔手抄经书为酬,向他探听消息。昨夜阿姐被抓,他连夜找到我,告知了所有情况。”


    朱砂与罗刹听完她所说,愣了许久才由衷夸赞道:“你真行啊……”


    苏盈阶心急如焚:“我们何时去救阿姐?”


    “马上。”


    “你再去京兆府打探消息。我要知道两件事:她关在何处?看守之人是谁?”朱砂先指指苏盈阶,再指指自己与罗刹,“二郎与我去西市转转。一个时辰后,我们石桥处等你。”


    苏盈阶点头应好,迅速推门而去。


    她前脚一走,罗刹与朱砂后脚便拎上食盒前去西市。


    两人一出门,常找罗刹代买膳食的几个老板纷纷追出来——


    “二郎,买一碗锟饨。”


    “二郎,带三张胡饼。”


    “……”


    罗刹来者不拒,不停点头应道:“行、可以、好。”


    等慢慢走出棺材坊,朱砂伸出手粗略一算:“你方才答应帮他们买五碗锟饨、十张胡饼、三袋蒸饼,以及两碗粟米粥。”


    罗刹义正言辞:“大不了我说我忘了。”


    两人在西市转了一圈,等过了约定的时辰,苏盈阶才匆忙跑来:“阿姐关在大牢深处,与兵部申侍郎关在一起。听说崔家有事要问她,暂未对她用刑。棘手的是,大牢内有几个鬼族,韩府尹私下称呼领头之人为宁大王与山大王,今日在牢中的是宁大王。”


    宁峥与山巾子?


    罗刹小声道:“阿娘说宁峥特别好骗,我可以骗走他。”


    朱砂担忧地看向苏盈阶:“我可以潜入牢中救走她。可是九娘,一旦京兆府发现她逃脱,第一个人被抓的人便是你和那位官差。”


    他们三人今日的行踪,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事发后,她和罗刹或许能脱身,但苏盈阶不行,向她透露消息的官差更不行。


    苏盈阶原想说一句“无妨”,却想起那官差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七口的性命,若平白为她所累,宇文娴日后知晓,必定终生难安。


    三人站在石桥茫然四顾,苏盈阶想到一个法子:“我可以易容成阿姐的模样,进牢中换走她。只要人在,京兆府便不会追究。”


    朱砂摇头:“一来,你们身量不符;二来,若京兆府从你口中问不出消息,便会用刑。九娘,你会死的。”


    “我是鬼,我挺得过。”


    话音未落,三人的身后冒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三人回头看去,原是一个卖茶汤的茶婆在说话。


    但定睛一看,茶婆分明是宇文婧。


    朱砂装作不知,支罗刹掏钱买茶汤,借机与宇文婧交谈:“那里面有几个鬼族,你若被他们发现,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婧一面递茶汤一面应道:“我是恶鬼,魂若在,无非再修炼几十年再换一具躯壳之事。”


    朱砂喝完茶汤,笑着将茶碗递回去:“行,你去京兆府大牢外等着。”


    “好。”


    宇文婧背起茶篓,一路吆喝远去。


    直到身影渐小,没入前方的茫茫人海中。


    朱砂:“九娘,你回家吧。救人的事,我们来做。”


    苏盈阶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与两人分别。


    至于如何救宇文娴?


    朱砂思来想去,想到一条妙计:“二郎,我问你,如今谁与崔家最要好?”


    罗刹说了几个素来与崔家交好的权贵名字,朱砂仍是摇头。


    不忍见他面上染愁,她低声说出答案:“太子的泰山,卢将军是也。”


    “走,我们去找几个在家修行的女尼。”


    朱砂口中的几个女尼住在安业坊。


    入坊之后,罗刹看着左右有些眼熟的宅子,奇道:“我听邓咸说,安业坊中的不少宅子为裴公所有。”


    朱砂牵紧他的手:“我们将要去的宅子,便是热心肠的裴公送给几位一心向佛的女子之宅。”


    “裴公会这么好心?”


    “他的一个孙子做了错事,我帮他永绝后患,事成后仅要他一半的空宅而已。”


    宅子看似寻常,往来者多为牙人与面生的男女。


    两人甫一进门,便被一牙人引入厢房,端详几眼后极力推销道:“二位请看,此宅急售,仅需五百贯。”


    等翻过宅子后墙,又是另一番天地,来往女子全是女尼。


    朱砂带着罗刹熟络地找到其中一位女尼:“玉真比丘尼,可否帮我一个忙?”


    “自然。不知施主要贫尼做什么?”


    “帮我带两句话给秋蝉。”


    “何话?”


    “第一句:我今日欲送一人进京兆府大牢,望她请卢将军出马。第二句:兵部申侍郎也在牢中。”


    闻言,女尼面露慈悲,双手合十道:“卫国公府的女眷近日在慈恩尼寺听经,贫尼今日化缘会路过慈恩尼寺,可一并代为转达。”


    “多谢。”


    见她答应,两人又翻回前宅,背着手在宅中转了半个时辰,最后满意离去:“买不起,我们走吧。”


    午时一过,秋困越深。


    已多月未食人肉,宁峥心情烦闷,白日总得睡够三个时辰。


    不料,今日睡得正香,却被手下喊醒:“大王,外面有人找您。”


    乍然被人扰了好梦,宁峥一拳砸向手边的镣铐:“谁找我?”


    “他说是您的侄儿,想告诉您一个秘密。”


    鬼族中,敢自称是他侄儿的鬼,少之又少。


    宁峥霍然起身:“你们盯好这牢里的人,我去外面瞧瞧。”


    方一露面,他便被一个人拽到角落:“阿叔,是我啊。”


    宁峥死死盯着罗刹,咬牙切齿道:“侄儿?我可没你这般狠毒的侄儿!”


    他骂骂咧咧,罗刹顿时委屈地直抹泪:“阿叔,你还在怪我害了二叔,是不是?”


    不提宁峪倒好,一提宁峪,宁峥随即指着罗刹的鼻子大骂:“他与你同为鬼族,你竟帮着太一道捉他杀他!若非赤方不准我离开这破大牢,我早杀了你们!”


    “阿叔明鉴!”罗刹凑到宁峥身边,“我只是捉了二叔,并未杀他。你仔细想想,当时朱砂明明已经答应救二叔,是谁一再撺掇你追杀我们,导致二叔枉死?”


    宁峥沉默片刻,说出一个名字:“山巾子。”


    罗刹:“对了。我再问阿叔一句,朱砂是否是守信之人?”


    纵是恨极了朱砂,此时的宁峥依旧老实点头:“上回她答应救山巾子,确实救了。山巾子这几日活蹦乱跳,跟着赤方到处跑。”


    罗刹挑眉:“阿叔,你难道还未察觉不对劲吗?”


    宁峥眼神清澈,追问道:“什么不对劲?”


    “山巾子故意挑拨你追杀我们,导致朱砂与你结仇,没能救下二叔。”


    宁峥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对对对,二弟疼得打滚时,也是山巾子一直催我动手!”


    罗刹压下心底冒出的笑意,一脸沉痛:“阿叔可愿与我去酒肆详谈?我愿意为阿叔出谋划策,为二叔报仇。”


    “走走走。”


    一听要为宁峪报仇,宁峥哪还顾得上看管大牢,当即头也不回地随罗刹离开。


    宁峥走后一炷香,卢将军率众家仆赶至京兆府大牢门外。


    韩府尹闻报卢将军至,忙不迭趋步出迎拜见。


    当朝太子妃的亲生父亲,不日便是皇后的亲生父亲,他自然得巴结。


    卢将军提着剑,怒不可遏地指着大牢:“申成秋这个田舍汉、乞索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骂本将是蠢货!”


    韩府尹谄媚地迎着怒火上前:“卢将军,你是何意?”


    卢将军身后冒出一个戴幕篱的女子:“昨日,我的侍女自申侍郎家仆处听闻,申侍郎常在府中斥骂阿耶为蠢材,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韩府尹脸上堆笑:“申侍郎是前朝探花,应不会做这般无耻之事。”


    女子怒道:“韩府尹,申侍郎与逆党狼狈为奸,你竟还包庇他。”


    韩府尹赶忙摆手:“本官并无包庇之意。”


    卢将军不欲与他多说:“韩府尹,你让开,本将今日非要进去骂他一顿出气。”


    就骂几句之事,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韩府尹低头想了想,侧身让开一条道。


    卢将军带着一众家仆,女子带着六个侍女,一行三十余人浩浩荡荡走进大牢。


    大牢深处,申侍郎看着面前的卢将军,属实困惑:“我何时骂过你?”


    女子转向卢将军:“阿耶,你瞧他,果然不承认。”


    卢将军气不打一处来:“申成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就是眼红本将的家世,眼红本将儿女双全,眼红本将即将成为国丈!”


    申侍郎受齐王株连,前朝探花一朝成了阶下囚。


    郁愤难平之际,还遭此等草包诋毁,当下厉声痛骂道:“卢二郎,你这个酒囊饭袋的好色徒,我骂你蠢材,已是轻骂了!”


    卢将军提剑欲刺,被紧随其后的韩府尹拦腰抱住:“卢将军,万万不可啊!”


    没法用剑,又不能用刑。


    卢将军推不开韩府尹,只能站在原地,叉腰与申侍郎对骂。


    两人一文一武,污言秽语频出,骂声不绝于耳。


    宁峥的几个手下与牢中狱卒偷摸挪到附近看热闹,而囚犯们则齐齐趴在牢门上偷听。


    牢中自此乱作一团。


    无人注意到,就在一墙之隔的牢房中,站着两个戴幕篱的侍女。


    朱砂长话短说:“宇文大将军,你不能待在这里。”


    宇文娴看着面前一个露出囚服的女子,瞬间猜到朱砂的计划:“不行。二娘,你会死的。”


    宇文婧脱下衣裙,套到她身上:“我是鬼,能熬个十天半个月。阿姐,我信你一定会回来救我。”


    朱砂一把拉起宇文娴:“圣人危在旦夕,你难道非要耗在此处?”


    “可二娘……”


    “晋王大军将至,我猜圣人与你约定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你若助圣人赢下这一战,便能回来救她。”


    踏出牢门前,宇文娴冲到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耳边:“三日,你等我三日。”


    “好,我等你三日。”


    牢中暗淡无光又臭气熏天,女子难以忍受一阵阵的恶臭,叫上侍女回府。


    一行人走出大牢时,正巧与山巾子擦肩而过。


    鼻间萦绕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山巾子看着几人的背影,大喊一声:“站住!”


    他正要上前查看,十步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山巾子,你给老子站住!”


    山巾子循声看过去,发现是一身酒气的宁峥,没好气道:“赤方让你守着大牢,你倒好,又跑去城中吃酒。”


    罗刹躲在角落:“阿叔,他倒打一耙,又想诬陷你!”


    宁峥挥手赶走罗刹:“好二郎,你躲远些,阿叔怕伤到你。”


    “阿叔加油,我看好你哦!”


    罗刹捂着嘴快步跑开。


    待他一走,宁峥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闪开!”


    周遭除了山巾子以外的所有人闻听此言,脚底抹油闪了个没影。


    独留山巾子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地指责道:“宁峥,要是今日这牢中有人跑了,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堪堪说了一句,方圆五里的尘埃突然被风卷起,裹着一个狂猛如牛的身影撞过来。


    万幸山巾子身形轻巧,方躲过这致命一击。


    山巾子:“宁峥,你疯了!”


    宁峥:“山巾子,老子非杀了你!”


    两人打得昏天暗地,卢将军骂得口干舌燥。


    走远的女子带着侍女回到慈恩尼寺,找祖母李老夫人告状:“祖母,容秋蝉禀告:孙儿亲耳听见,这申侍郎不仅骂过阿耶,还骂了很多次!”


    饶是修行多年,李老夫人仍气得面色涨红。


    她自忖小儿子卢将军除却好色,姑且也算得上文武双全,可这申侍郎仗着有点学识,竟敢骂她的小儿子为草包蠢材!


    佛香袅袅,梵音低唱。


    李老夫人所在的慈恩尼寺,始建于前朝。主持净识大师,十年前在梵音尼寺随菩然大师修行。


    宇文娴藏在主持禅房,越想越怕:“主持,我怕连累你们。”


    净识主持笑得慈爱:“施主,东家已知你之事,今夜会派人接你上山。”


    “哪座山?”


    “子午山。”


    【作者有话说】


    李老夫人:可以骂我儿子好色,不能骂他蠢啊[裂开]


    第145章 妬妇津神(五)


    ◎“动手。”◎


    残阳如血,映照着锦绣长安。


    罗刹思忖再三,还是选择带朱砂去西市。


    依棺材坊诸老板所求,一一采买膳食。


    两人回家时,双手不得闲。


    朱砂提着两袋子胡饼与蒸饼,气不打一处来:“你下回再来者不拒,不许在我面前抱怨!”


    罗刹闷声闷气:“行,下回我只许他们带一样。”


    “……”


    “你就是榆木脑袋。”朱砂痛快骂完,仍觉怒火难消,索性低头咬了他一口,“罗二郎,我讨厌你。”


    她一脸娇俏朝他撒娇,罗刹美滋滋任她轻咬:“阿娘没说错,宁峥果然最好骗。他今日不仅大方请我吃酒,还塞给我十贯钱。”


    朱砂:“他为何给你钱?”


    罗刹:“我说我穷得叮当响,他让我出门在外别丢鬼族的脸。”


    “很好,我们今日白赚十贯。”


    “朱砂,宁峥说三日后,圣人退位,太子登基。”


    “正好,我也听说三日后,圣人要做一件大事。”


    长安城门,当夜应时而启。


    次日长安通衢要处,又一张黄榜贴出。


    “……朕遵天意民心,禅位于皇太子……”钱老板居长安多年,敏锐地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这也太急了。新皇登基何等大事,竟只筹备了短短十日。况且三日后,可是地煞冲犯紫微垣的大凶之日……”


    一旁的孙老板闭眼捏着棋子,当即摇头晃脑开始念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


    罗刹看他久不动作,气得夺过他手中的红相,下到自己属意的河口。


    “将军!”


    黑车落定,白老板笑着伸手索要彩头:“孙老板,一局三文钱。”


    孙老板回神,一睁眼才知自己败局已定:“谁乱下我的棋!”


    哄笑声中,孙老板骂骂咧咧掏了钱。


    而连累他输钱的罪魁祸首却早已跑回家,搂着心上人不停诉苦:“这孙老板委实不会下棋,若非我在旁指点,他不知得输多少回。”


    朱砂亲亲他的唇角:“二郎最聪明了。”


    日月轮转,三度盈缺。


    两人在房中挑挑选选三日,总算赶在进宫前夜,选好明日入宫的武器。


    朱砂选来选去,决定还是用金簪。


    罗刹原想带上金闪闪的金锏,好好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一出风头。


    结果被朱砂告知入宫需解兵刃,他只得不舍地放下。


    临睡前,罗刹抱着朱砂反复叮嘱:“万一圣人与姨母失手,万一我被他们抓住,你定要跑得选选的,去洛州宅子里等着舅父。”


    朱砂昏昏欲睡,轻声回道:“若我被擒,你也要跑得选选的,跑回夷山去……”


    “好,我会跑得远远的,跑去找舅父救你。”


    “傻鬼。”


    更残滴尽,天光拂晓。


    两人穿上青色官服出门,外间昏蒙一片。


    比他们更早出门的是赵、白二人,穿一身黑袍,几乎与尚未完全褪去的秋夜融为一体,转瞬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罗刹目送两人远去,回头牵过朱砂的手:“走吧,我们该进宫了。”


    早在多日前,太子便诏命太一道上下,悉赴今日的登极大典。


    一句“违令者,斩”,尽显九五之尊的气势。


    两人方出走棺材坊,迎面遇上乐昌公主府的马车。


    车中的萧律掀帘探出个头:“师姐、罗君,进宫路远,我送你们一程。”


    许久未见,萧律自有千言万语:“阿娘初时不许我入宫,幸得太平真人劝解,方允我今日随太一道前往。”


    太子意欲何为,萧律一清二楚。


    此去或许祸福难测,生死难料。


    可是头一回,他不想再做跟在同门身后捡功劳之人。


    今日或生或死,他想自己选择。


    朱砂:“贵主缠绵病榻多月,难道今日也要去吗?”


    萧律摆手:“我昨日入宫替阿娘求情,太子允了。”


    朱砂:“算他有点良心,贵主自小最疼他。”


    萧律叹气,担忧浮于面上:“闻圣人遇刺,阿娘数度入宫求见,皆被卢妃以圣人静养为由推拒。阿娘已惴惴不安多日,整日跪在佛龛前为圣人祈福。”


    罗刹搭腔道:“今日既是太子登基,亦是圣人禅位,想来圣人无事。”


    “借罗君吉言。”


    马车行到之际,宫门外已然人影幢幢。


    城墙之上,禁军甲胄在薄雾中闪着冷冽的寒光。城墙之下,文武百官分列宫门左右,头颅微低。


    吉时将至,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如静水深流,众人开始无声地移动。


    朱砂与罗刹混在太一道一行人中,哈欠连天,不时附耳低语。


    身后的玄英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劝道:“师姐,此时此地,岂是打情骂俏的场合?”


    “……”


    因太常寺卿姬琮奉调凉州,今日大典改由太一道天师姬璟接任礼官。


    静候天颜的间隙,朱砂与罗刹打趣道:“你待会儿仔细看,姨母肯定和舅父一样,目不转睛照着纸念。他们三人中,只南枝能记住那些文绉绉的词。前几年,舅父主持冬猎大典带错了册文,把冬猎祭词念成了春耕祭词,文武百官齐齐抬头,面露困惑,从此圣人再不准舅父当礼官。”


    罗刹捂嘴偷笑,渐渐与朱砂笑作一团。


    毫无意外,二人再次收获玄英的眼神警告。


    说话间,钟响吉时到。


    身着衮冕的太子与神凤帝出现在殿门深处。


    在近侍、仪卫的簇拥下,这对母子缓缓步出,一步步踏上御阶,走向殿中那把万人之上的御座。


    等太子安稳落座,姬璟的声音传来:“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殿外数百个喉间迸发。


    有人声调激昂,仿佛已见自己封赏加身;有人声音低沉,目光垂落于膝盖下的青砖,如同窥见仕途晦暗。


    太子端坐御座,扫过阶下头颅低垂的官员与殿外模糊不清的人影。


    最后,他将目光收回,扭头看向坐在紫纱帐幔后的母亲,以及站在母亲左侧的高大男子。


    虽多有对赤方不请自来的不满,太子仍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宦官。


    宦官会意,扯着嗓子喊道:“姬天师,宣敕。”


    “……朕春秋既高,忧劳成疾,弗堪荷负九庙之重……”姬璟应声而出,行至丹陛之上,高声宣读册文。冗长的逊位诏读到一半,她的音调突然拔高。其声穿云裂石,回荡在殿内殿外,“咨尔皇太子李长据勾结奸邪,祸乱朝纲,当废为庶人!”


    此言落定,百官僵在原地。


    未等御座上的太子开口,崔相已怒不可遏地起身:“姬天师,你忤逆不臣,其心可诛!”


    姬璟斜瞥崔相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太子身后的紫纱帐幔。


    须臾,帐幔被狠狠扯下,露出方寸之间的一男一女。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有人手脚打颤,声音恐惧得变了调:“是……赤方……”


    “赤方”二字一出,大半官员瞬间血色尽褪。


    再也顾不得威仪体统,他们惊叫着、推搡着,撞翻案几、踩踏官帽,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好似若慢上一瞬,十一年前血洗房州城的鬼族,便会从这二字里爬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不剩一点骨渣。


    冕旒剧烈摇晃,珠玉碰撞乱响。


    太子慌了神,一面气恼执意出现的赤方,一面厉声呵斥姬璟:“姬天师,朕尊你为师,你竟敢如此大不敬。来人,将姬天师及其太一道党羽统统拿下!”


    “拿下?”


    仿佛听到一句笑话,姬璟信步走到太子面前:“李长据,你勾结赤方,为祸社稷,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双手猛拍桌案,太子吼道:“来人!”


    殿外披甲执锐的禁卫闻令,从四面八方涌入殿中,扑向上首的姬璟。


    寡不敌众,亦或不愿连累弟子。


    很快,姬璟便被禁军押走,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盔甲之中。


    变故从开始到结束,赤方始终负手如松,唇角噙着一丝冷峭。


    数百年前,姬元真参破“无鬼无太一道”的天道。


    数百年后,他方悟“皇权重千钧,万民皆俯首”的人间至理。


    太一道利用鬼族,与皇权分庭抗礼。


    而他,不过借皇权之势彻底除掉太一道罢了。


    薄雾未散,一线金芒却已刺破云层。


    忽而风拂雾开,金光铺地。


    赤方慢腾腾走下台阶,俯视群臣,冷冷道:“动手。”


    话音未落,山巾子与宁峥,各自带着百余禁军,径直冲向太一道所在的位置。


    面生的将领面无表情地宣读诏书。


    仅一条妖言惑众的罪名压下来,便是死罪。


    朱砂听着太子为太一道罗列的种种罪名,咬紧牙关,生怕自己笑出声。


    漫长且无趣的诏书后,山巾子笑道:“抓住他们。”


    朱砂第一个站起来:“你敢抓我,我待会儿定不给你留全尸。”


    山巾子无语地朝身后的禁军招手:“抓住太一道逆贼!”


    朱砂亮出天师令:“太一道众弟子听令,庶人李长据私通鬼族,乱政祸民,其罪当诛。太一道依天尊令,行捉鬼事,今当代天行诛,肃清妖邪,整饬朝纲,以安天下。”


    “喏!”


    山巾子扭头吩咐道:“我们对付她,你们去捉后面的那群道士,不必留活口。”


    宁峥面露不解:“可赤方说……”


    前几日被他撞出的淤青仍未消,山巾子看向他时,脸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今日这么乱,谁知道是人杀的还是鬼杀的。”


    宁峥懂了,露出一抹贪婪的残忍笑意。


    朱砂四下环顾,不见虎苌与白堕:“玄风师姐,你们小心,还有两个鬼王应埋伏在附近。”


    方絮护着一众师弟师妹退后:“好,你与罗君也小心。”


    两拨人自此分开,朱砂看清山巾子脸上的伤,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找死!”


    山巾子大嘴一张,无数似黑雾的箭如急雨落下。


    抓人的禁军与周遭几个逃命的官员避之不及,身中毒箭,倒在地上。


    罗刹躲开毒箭,足尖一点,奔向宁峥。


    朱砂则急速冲向山巾子,与其缠斗在一起。


    殿外乱作一团,殿内的太子怫然不悦:“伯父,你何必来。”


    闻言,赤方指着几个文官武将:“若非我为你拉拢这些人,你连二十万兵马都没有。回月王殿躲着,等我擒了太一道,你再登基。”


    太子袍袖一甩,转身出殿跌入龙辇。


    辇驾未稳,急急驶向月王殿。


    禁军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区区一个太一道,纵有微澜,也难逃万人合围。


    太子得意地想着。


    月王殿中,真正的神凤帝被捆在床上。


    守在床边的太子妃卢素商听见纷杂的脚步声,忙不迭提剑等在门后。


    入殿前,太子屏退左右,才推门而入。


    卢素商见到是他,赶忙收起剑:“殿下,你怎回来了?”


    太子怒形于色:“赤方被姬天师发现了。”


    卢素商惊恐地捂住嘴:“若让朝野察觉殿下与鬼族往来……恐生大祸。”


    “晋王已死,何人还能威胁朕?”太子握住她的手,试图将今日登基的喜悦传递给她,“今日大典太过仓促,等赤方拿下太一道,朕打算再择吉日登基。”


    卢素商点头应好:“殿下登基之前,妾有一事想问。”


    太子不明所以:“何事?”


    “四年前下令诛杀月王军之人,是否为殿下?”


    她莫名其妙提起已死四年的月王军,太子更加云里雾里:“月王军尽忠而殁,你提他们作甚?”


    卢素商摇摇头,不再言语。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太子无端有些坐立难安。


    榻上的神凤帝睁眼盯着床幔,忽然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崔临。”


    太子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神凤帝:“初次听闻你私下令身边人唤你崔大郎时,朕尚存疑。毕竟你乃朕之子嗣,大梁储君。可后来,朕发现朕错了,你从未甘为李长据,一心想做那崔临。”


    崔临这个名字,仅几人知晓。


    太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与身边的发妻拉开五步的距离。


    神凤帝兀自在说,仿若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朕为了你,不惜造下杀孽,杀了崔怀壁的所有外室子。而你回报朕的,却是心甘情愿做崔家的傀儡。”


    太子反驳道:“崔临有何不好?若非崔家助力,你早废了朕!”


    神凤帝偏头盯着自己在担惊受怕中生下的大儿子:“崔相待你,崔怀壁宠你,几分是真?李长据,你屡次下令鞭笞掖庭罪妇藜娘,到底是因她冲撞了你,还是你心知肚明崔怀壁曾与她诞育一子。为了那个孽子,崔怀壁甚至想杀了你……”


    她的唇边闪过笃定的笑意,太子气急败坏捡起长剑,提剑威胁道:“你不准说!”


    “除了朕,崔家无人真心待你。”


    神凤帝挣脱开绳索,赤足踏地,*行至太子面前,字字如冰:“可你偏偏不知足,竟妄想与崔家合谋造反,抹去朕存在的一切!”


    她委曲求全,手刃父兄,才艰难走到今日。


    她夙夜不懈与崔家周旋角力,方稍抑其势。


    可惜,她的儿子,她定好的储君,早早生了异心,早早便想从史书中抹去她。


    抹去李夷这个名字,抹去神凤帝这个皇帝。


    母子之间,剑拔弩张。


    太子梗着脖子质问:“你既生了我,又为何生他们三个?又为何非要宠爱他们三个?”


    神凤帝冷笑:“若没有他们三个,若没有他们三个背后的家族钳制崔家。李长据,我们母子已经身首异处多年!”


    “无妨,等朕登基,便杀了李悉昙与李宗。”不欲与她多说,太子扬起笑意,“阿娘,你说好不好?”


    神凤帝置若罔闻,神色漠然如冰,径自朝那扇通往殿外的宫门行去。


    太子:“六娘,拦住她!”


    他的愤怒无人应和。


    视野里,那扇隔绝生死的门缓缓开启。


    一线天光自门缝刺入,照在他正无力坠向死亡的身躯之上。


    胸口处的疼痛逼迫他不得不低头看去,原是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身子。


    他费力仰起头,看向上方的发妻:“六娘,为什么……”


    卢素商:“殿下,妾是施微。妾为三十九人,报仇而来。”


    太子挣扎着爬向亲生母亲:“阿娘,救我……”


    神凤帝背光而立:“卢将军好色滥情,曾在洛州强占一女子,后女子生下一个女儿,名施微。六年前,自幼习武的施微自洛州入京,为了生计,她进宫做了朕的死士。”


    太子:“卢家欺君罔上,阿娘,你定要治他们的罪。”


    神凤帝弯腰笑出声:“若无朕的默许,卫国公与卢将军怎敢以一个死士冒充嫡女嫁予你?是朕不放心你,等真正的卢素商病死后,有意派施微与卢将军见面。”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动机:究竟是怜惜施微的身世居多,还是不放心李长据更多?


    当卫国公心怀不安上奏退婚时,当卢将军提出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时,她鬼使神差地默许了卫国公府的李代桃僵之计。


    谁知,她的无心之举,却收获颇多。


    若非施微,她从何得知她的好儿子不仅是刺杀她的主谋,还与崔家密谋改朝换姓。


    “你本来有机会识破她的身份,可见过她的四十人,除了宇文娴,皆被你派出的刺客诛杀。”


    “李长据,你活该。”


    最后一口气断绝,太子横尸殿中,至死都保持着爬向生母的姿势。


    招手唤来十一郎前,神凤帝温声道:“骊珠连同你阿娘已被卫国公送往洛州,你此生与她们好好在那座宅子里活着吧。”


    门关,隔绝天光。


    施微跳窗离开,出宫路上遇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宇文娴:“阿姐,你去何处?”


    “去京兆府大牢接我的妹妹。你呢?”


    “回家。”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刘禹锡《乌衣巷》


    伏笔回收→太子妃第一次出场说的他们,其中的们指的是:神凤帝。


    第146章 妬妇津神(六)


    ◎“选吧。你要他?还是房州城?”◎


    时至午时,秋雨霏霏。


    方絮带领太一道百位弟子突围时,被虎苌与白堕一前一后堵在一处宫道。


    白堕认得方絮,手下几个水鬼便是折在她的剑下。


    今日仇人气数已尽,白堕歪着头,唇边徐徐绽开无边笑意:“水鬼听令,杀。”


    一声令下,二十余个鬼影从宫墙上跃下,与雨水完美地融为一体。


    雨滴突然变得黏稠冰冷,数十条似游蛇的水雾,在太一道一行人之间穿行。


    水雾所过之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寒栗。


    末尾的几个年轻道士,猝不及防被裹入水雾中。


    片刻呼吸停歇,永远倒在雨中。


    方絮扯着嗓子大喊:“天师符护身,随我列阵。”


    话音未落,虎苌身形一晃,随手抓走三五个慌张的道士。


    当着方絮的面,他一口接一口咬断几人的脖子。


    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方絮来不及悲伤,赶忙吩咐众人分列四方,或持剑或持符列阵。


    御鬼阵已成,躲在雨中的水鬼现形。


    白堕耻笑一声:“虎苌,该我们报仇了。”


    两鬼不停冲击御鬼阵,方絮独撑东、北两面阵法,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萧律见状,从阵中跑至阵北:“师姐,我来。”


    虎苌早从傅延年口中得知太一道众人的身世与修为,眼下见萧律顶上,立马呼喊白堕:“合力攻击北向的道士。”


    白堕应是,召集水鬼齐齐冲向萧律。


    杀机近在眼前,萧律闭上眼,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


    可预料中的死亡久等未至,再睁眼时,有雨水落入他的眼眶,他茫然地看向面前的女子——胸口中剑的白堕,正缓缓倒向他的脚边。


    玄英眼尖,一眼认出宫道尽头的人影:“是师父!”


    所有人随她的惊呼望过去,姬璟负手而立,孤傲地站在雨中:“诛!”


    她的身后,涌出无数兵卒。


    而她自己则快速奔向虎苌,路过倒地的白堕身边,她顺手抽出天尊剑。


    虎苌见势不对,飞快跳上墙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赤方。


    远处房顶不时有黑影闪过,方絮提剑欲追,被姬璟伸手拦下:“不必追他,玄机与二郎在,他跑不了。”


    如姬璟所料,虎苌方一逃到殿外,迎头撞上正与宁峥打斗的罗刹。


    四目相对,罗刹脚下一勾,绊倒欲跑的虎苌,回身拳风呼啸着砸向宁峥。


    两鬼一个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另一个刚撑起半个身子,又被罗刹迎面一拳再次砸翻。


    为绝后患,罗刹俯身对准两鬼心窝便是一顿猛锤,直锤得虎苌吐血不止方停。


    等方絮与萧律赶到,罗刹这才抽身跑去找朱砂。


    远处房顶,朱砂与山巾子缠斗半日,始终奈何不得对方分毫。


    山巾子吃了上回的教训,此番严防死守,绝不让朱砂欺近半步,只在远处游走周旋,以法术反复攻击。


    朱砂恨恨一跺脚,《太一符箓》中的法术若用在此处,周遭宫殿顷刻化为瓦砾,怕是卖了棺材铺都赔不起。


    山巾子仗着虚长她几千岁,眼见她束手无策,说话越渐放肆:“上回我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朱砂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对面的山巾子骂道:“我们去城外打。”


    “做梦。”


    朱砂站在十步之外,捏着染血的金簪想法子。


    忽然,一墙之隔的宫道传来几声宦官惊惶欲绝的嘶喊:“太子薨了!太子薨了!”


    山巾子分神听宦官的话,朱砂看准时机,猛地冲向他。


    金簪刺入胸膛,大半截没入,只剩那朵层层叠叠的木芙蓉,在雨后秋阳下耀目晃眼。


    朱砂:“我能杀你第一次,便能杀第二次。”


    罗刹匆忙赶来,正好目睹朱砂诛杀山巾子的全过程。


    他站在地上,欢呼雀跃:“朱砂,你真会杀人!”


    朱砂拖着山巾子跳下房顶:“那个笨牛鬼呢?”


    罗刹亮出自己的拳头:“他和另外一个挑拨离间鬼,全被我锤晕了。”


    “二郎真威猛。”


    “走,我们去找姨母。”罗刹从她手中接过山巾子,边走边说宫中发生之事,“晋王带兵入宫后,崔大将军与宇文大将军顺势拿下夏侯注,重掌禁军与金吾卫。太子死在月王殿,听闻是刺杀圣人不成,反被救驾的十一郎杀死。”


    “赤方呢?”


    “不知去了何处,无人看见他。”


    两人拖着山巾子,路过掖庭宫。


    崔郡王腹部中刀倒在血泊中,他的身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赶来的禁军发现,拽入掖庭宫。


    两人走过染血的宫门,看见失控的女子一头跳进井中。


    禁军首领大声问道:“她杀了崔郡王。她是谁?”


    有人低声回他:“藜娘。”


    震天的喊杀与兵戈碰撞声持续了大半日,直至申时中刻,方如退潮般低伏散去。


    权倾一时的崔相及其一众门生党羽,镣铐加身,尽数收押。


    所有叛乱的鬼族被太一道带走,连夜送进山中地牢。


    唯独,赤方消失了。


    无人留意,他何时如鬼魅般消失在深宫重影之中。


    只有一个低头疾走的宦官曾与他擦肩而过,而就在擦身的一刹,宦官手中被塞入两枚木牌,耳边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耳语。


    “房州见。”


    宦官识字不多,但也识得其中一枚木牌上的“太一道”三字。


    赶在太一道一行人出宫前,他将木牌与那句话尽数交给姬璟。


    时隔十一年,朱砂又一次见到姬珩与祁南钦的木牌。


    她记得,姬珩的木牌正面刻着“太一道”,背面刻着八个字: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而祁南钦的木牌上,刻着一首诗,是她名字的由来: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1]


    木牌完好无损。


    罗刹小心翼翼猜测道:“难道他们的尸身仍在?”


    朱砂摩挲着两枚木牌上的每一处纹路,含泪点头:“阿耶与阿娘一直随身带着木牌,赤方定然接触过他们的尸身……”


    房州见。


    看来他们的尸身,在房州乌桕山。


    朱砂拿走木牌,眼神坚定:“姨母,我想去房州。”


    姬璟:“好,你们快回家休息,我即刻派鬼奴与三百精兵先行一步。”


    来时薄雾蒙蒙,马车三人。


    归来碎金余晖,唯见两人并肩,沿着西市回家。


    西市依旧吆喝如沸,胡饼焦香混着酒香四溢。


    面生的男女在货摊前挤挨推搡,浑然不觉深宫此刻的血色。


    两人行过酒肆,听见几个醉汉嚷嚷。


    一个端着碗打着酒嗝:“今日果真是凶日,我一早撞见晋王领兵入城,说什么进宫擒……擒逆贼。”


    另一个斥责他胡言乱语:“放屁!今日太子登基,晋王敢带兵进城?你灌多了黄汤,撞见鬼了吧。”


    此言一出,满桌笑作一团。


    两人刚踏进棺材坊,便被钱老板堵住:“朱老板、二郎!你们清早出门,可曾见过赵老板与白老板?这两人今日踪影全无,又没留下口信,急得我团团转。”


    朱砂看着左右店门紧闭的赵记与白记,失神地笑了笑:“许是有事出门了吧……”


    罗刹好言好语哄钱老板回家:“他俩福大命大,明日定能回来。”


    钱老板挠挠头,转身喊上路过的孙老板,勾肩搭背跑了个没影。


    直到回房直到睡前,朱砂仍紧攥着那两枚木牌。


    指尖一遍遍抚过两面的刻痕,仿佛自己能从磨损的纹路里,找出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


    罗刹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贴在她耳边,央她讲儿时的趣事。


    讲多了,哭累了,她总算沉沉睡下。


    翌日晨雾氤氲,朱砂摸向身侧的手落空,她惊慌起身,却见床头悬着一枚木牌。


    许是新刻的木牌,松香清冽,墨痕犹湿。


    她伸手取下,浅淡痕迹蜿蜒显现。


    刻字之人唯恐她看不清,特意在字上撒了一层金粉。


    她笑着读出声:“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是希望你日日欢喜之意。”进房的罗刹见她拿着木牌,红着脸解释道,“姨母今早差山君姑姑来说,赤方确实去了房州,她让我们明日出发。”


    眼睛尚红着,朱砂扬起笑脸:“二郎,你再刻几个字。”


    “刻什么字?”


    “朱砂罗刹。”


    “万一日后我弄丢了木牌,旁人不知我的姓名,如何还给我?”朱砂穿鞋下床,将木牌递给他,“今日无事,我为你做一枚金牌,如何?”


    闻言,罗刹捂紧自己的槃囊:“不能用我的金铤。”


    “小气鬼!”


    午后,朱砂独自出门,带着两块金饼去了金铺。


    路过赵记时,见赵老板正在店中忙碌:“白老板呢?”


    赵老板:“他运气差,伤到了腿,在家养伤。”


    朱砂晃晃手上的金饼:“走了,我还要赶去金铺熔金。”


    她这一去,直到夜深仍不见人。


    罗刹在朱记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跑回家。


    他提着灯笼跑过去:“朱砂,你怎去了这般久?”


    朱砂唉声叹气:“别提了。我让金铺老板刻几个字,可接连三次全刻错了。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入房后,朱砂摊开握在掌心的那枚金牌。


    罗刹接过一看。


    只见一面刻着八字:天下第一好的夫君;另一面刻着四字:朱砂罗刹。


    朱砂凑到他面前,眸光闪闪:“二郎,上面的字是我亲自刻的,你喜欢吗?”


    罗刹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喜欢。”


    无论是金牌,还是她,皆是他的珍宝。


    太子薨逝的消息,不消一日便传遍了长安上下。


    两人早起赶赴房州,沿途耳闻尽是太子与崔家密谋造反,囚禁神凤帝的传言。


    据说,太子妃与不到一岁的永康郡主在东宫服毒自尽。


    安兴坊比邻而居的两家崔宅。


    一家死了一个皇太子,一家多了一个皇太女。


    自此一家门庭冷落,一家门庭若市。


    马蹄踏碎薄霜,两人一路烟尘,转眼已是房州乌桕山。


    朱砂带着罗刹走进乌桕山下的宅子:“如何了?”


    山君与鹤珍早到两日,亲自进山搜了两天两夜:“我们派人搜了两日,毫无发现。昨夜,有人往书房中丢下一封信,写明你与二郎亲启。”


    朱砂拆开信,缓慢读出声:“封印之地,我只见你与他,否则房州城鸡犬不留。”


    山君劝道:“他已穷途末路,此番却约你们单独相见,恐怕有诈。”


    “可若我们不去,他会毁了房州城。”朱砂将信撕碎,回身笑道,“再者,他并无傀儡鬼,用不了傀儡术。阿娘能封印他,我亦可以。”


    山君与鹤珍对视一眼,双双叹气:“我们送你们去封印之地吧。”


    朱砂摆手:“不用,我知道。”


    她曾无数次立于乌桕山下,抬头仰望陡峭的山峰。


    通往封印赤方的那条路,她比谁都清楚。


    “走吧,二郎。”


    上山的路,两人用了半个时辰。


    踏过太一道斑驳的界碑,古木蔽天的密林深处,一个人影闪过。


    朱砂与罗刹疾追过去,尽头却唯有孤坟一座。


    坟前残破的木板上,深深刻着两个名字。


    姬珩


    祁南钦


    “他们委实情深,连坠落之地也相隔不远。”坟前两人闻声回头,见赤方立于一旁,似在自语,“虎苌发现他们后,报与我知。”


    目光掠过坟茔,他声音平淡:“我原想毁尸泄愤,可转念一想,祁南钦与我相识数千载,终是作罢了……”


    他恨祁南钦背叛了鬼族,致他惨败收场,又不忍其被野兽啃噬。


    索性让虎苌将两人埋在一块,既绝了他们曝尸荒野的下场,也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心软。


    封印在山中的十一年,他告诫自己:日后不能心软。


    可惜,他又输了。


    输在心软,输在他视若珍宝,却被凡人弃如敝履的“亲缘”二字之上。


    赤方扫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苦涩地笑了:“李夷是何等自私自利之人,怎会生下赤乌的儿子?又怎会立他为太子?直到宫变那日,我才看清,她不过是利用我,除掉她不争气不听话的儿子罢了。”


    太子死、崔家倾、鬼族败。


    李夷以亲生儿子为棋子,完成这场一箭三雕的算计。


    他做不到狠心牺牲至亲骨肉,所以他再度惨败。


    十一年前,他尚存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


    如今,他已一无所有,连从头再来的妄念都荡然无存。


    “我在山中待了太多年,却忘了人心易变的道理。”目光垂落,赤方盯着脚边的蚂蚁,喟叹道,“李夷的狠毒更胜从前,而三郎,再也不是当初的长安少年。”


    昔日追着他声声唤“阿兄”的少年,借一场醉酒的戏码,诱他深信太子乃赤乌之子。


    他一步步入局,最终陪太子踏上不归路。


    朱砂:“当年舅父眼睁睁看着师祖吞金而死,你利用他丢弃他时,可曾念及他半分?”


    为了让儿子醒悟,姬光侯在儿女面前吞金入腹。


    他用死,逼姬琮振作与报仇。


    若非她的出现,那般心性的姬琮,早死在日复一日的愧疚当中。


    赤方低头嗤笑几声,似嘲似叹:“我骗了他,他骗了我,权当扯平了。”


    罗刹:“你找我们上山,是为何事?”


    赤方一言不发,转身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就里,又恐他逃脱,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默契走了一炷香。


    走到一处悬崖,赤方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房州城:“这里倒是不错。”


    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朱砂眉头紧蹙:“你想做什么?”


    赤方背对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耸动,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选吧。你要他?还是房州城?”


    朱砂:“你什么意思?”


    “二郎,阿叔今日与你赌一把,如何?”赤方未应她,只咧嘴看向罗刹,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见两人面露困惑,他的声音陡然一沉,“赌她最爱你,还是这世间的蝼蚁!”


    迷雾尽散,霎时清明。


    朱砂看穿他的意图,不由得浑身一僵:“你没有傀儡鬼,你做不到。”


    目光移到她身上,赤方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须臾,他勾唇大笑道:“我时日无多,今日好心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傀儡术,无需一人一鬼。仅我一鬼,足矣。”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


    第147章 妬妇津神(七)


    ◎“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此言落定,周遭死寂。


    “不可能!”朱砂坚定地摇头,“你休想骗我。”


    赤方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向远方。


    他们所在之地,崖壁高悬,怪石嶙峋突兀,悬于天地之间。


    悬崖之下,云雾深深。


    那团环绕乌桕山的雾气终年不散,吞噬了所有的天光与声音。


    他曾在无边的幽暗中,孤独且愤怒地待了十一年。


    无数个日夜,他被困于封印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苦修。


    他做到了。


    他看透了姬后卿,参悟了《太一符箓》。


    “一人一鬼?”念及此,赤方忍不住仰天大笑,“他骗了我们,也骗了你们。最后一式傀儡术,以自身性命为祭,亦能开启。”


    他输得精光,一口恶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死前非要赢一次,拖一个人陪他去死才甘心。


    思来想去,眼前这二人最是称心。


    “你死,他死。”赤方的手指向两人,又猛地指向远处的房州城,“或者……他们死。”


    朱砂抽出罗刹腰间的金锏,足尖一点,扑向赤方:“我看你死最好。”


    赤方身形一晃,轻巧躲开。


    而后,他跃上怪石,指影翻飞,高声念出那句吞没天地的口诀:“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崖边的风,停了。


    头顶上方的天光,消失了。


    身子在晃,脚在动。


    罗刹拉紧朱砂,低头看向脚下。


    就在他们的脚下,已赫然出现一道裂缝,整个乌桕山似乎正在一分为二。


    朱砂气得大骂:“疯子!”


    闻言,赤方脸上露出一抹得逞、嘲弄与无尽恶毒的笑容:“我再好心告诉你一件事。你是姬家人,若你开启傀儡术,这道裂缝只会止于乌桕山。好好想想吧,你只剩一炷香了。”


    朱砂再次持锏朝他冲去。


    赤方伸手握住,血沿着锏身滴落在地。


    疼痛袭来,他笑意加深,反而握得更深更紧:“我与你同修《太一符箓》,你的血杀不死我。傀儡术已开,唯你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裂缝越来越大,鸟雀惊飞,野兽在林中乱窜。


    尖叫声与逃命声,不时从山下传来。


    罗刹从身后紧紧抱住朱砂,执拗地贴在她耳边絮语。


    每说一句话,他的手臂便收紧一分:“朱砂,我攒的金铤,埋在木芙蓉树下。回家后,你记得挖出来。还有,木芙蓉快长高了,你改日将它移去荒宅。”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满是离别之意。


    朱砂转身抱紧他:“二郎,不要……”


    视线艰难越过朱砂簌簌发抖的肩头,罗刹与赤方无声地对视一眼。


    他看不得苍生凋零,更舍不得她死。


    所以今日死在乌桕山之人,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哭声急促,喉间细碎哽咽被生生咽下。


    心头浮起一个决定,朱砂推开罗刹:“二郎,我一个人可以,你快下山。”


    罗刹缓缓摇头:“朱砂,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你死。”


    红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朱砂呜咽不止:“可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不要独守棺材铺,孤身捉鬼。


    她失去了至亲,不想再失去至爱。


    天地浩渺,她不愿一人独活百年、千年。


    堵在心头多日的不甘,消散大半。


    赤方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两人,出言催促道:“你们再哭下去,房州城可就要没了。”


    “你闭嘴!”


    朱砂扭头瞪他一眼,回头继续捧着罗刹的脸劝道:“二郎,这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今日过后,你回夷山等我……等我投胎转世,你再下山找我,好不好?”


    罗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不好。万一你没有投胎转世,我岂不是要日夜后悔?朱砂,快念吧。”


    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朱砂努力扬着笑意,可发出的声音却嘶哑破碎至极:“二郎,你快走。”


    罗刹置若罔闻,握紧她发凉的手:“朱砂,快念。”


    “快念!”


    两个男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朱砂牙关紧咬,倔强地将所有让她心烦让她伤心的声音,封堵在紧闭的唇齿之后。


    裂缝已延伸至山下,她捂住耳朵,却捂不住一声声密集的求救声。


    罗刹俯身拿开她捂耳的手:“朱砂,舅父说过的:‘你想死便会死,想活便能活’。我信我,一定不会死。”


    纷纷扬扬卷起的尘埃,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朱砂含泪点了点头,准备与他双手紧握念出那句口诀。


    罗刹伸出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你闭上眼睛,我怕我哭,我怕我舍不得你。”


    “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话音刚落,山下的裂缝停止延伸。


    另有两道人影朝着深不见底的山缝,直直坠落下去。


    朱砂独自在山上等了很久,久到心跳几乎停滞,才敢睁开眼睛。


    视野模糊,她站在夜色中茫然四顾。最终目光看向那片平整如初,却吞噬一切的地面上。


    她扑倒在地,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二郎!”


    那场几乎毁灭房州的浩劫,无人伤亡。


    可是,那日之后的房州,独不见她的少年郎。


    千门万户俱在,只有她失去了至爱。


    山君与鹤珍带人找到朱砂时,她无助地蜷缩在崖边大石后。


    鹤珍背起她,慢慢下山:“朱砂,三郎来了。”


    背上的女子不言不语,失神地靠在鹤珍背上。


    姬琮苦等半日,却只见到朱砂归来,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想细问,可话到嘴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咽下所有疑问:“送她回房吧……”


    朱砂在房中睡了三日。


    三日间,姬琮派人再次上山。


    没找到罗刹,却找到了埋葬姬珩与祁南钦的那座坟。


    朽棺之内,两具白骨紧拥相嵌,如生前诀别的一刻。


    朱砂醒在第三日的午后。


    一睁眼,姬琮与姬璟站在她床边争执不休。


    姬璟:“我让你亲自去九阴山问清楚,你倒好,支南枝去。”


    姬琮:“是死老头不肯说,不关南枝的事。”


    姬璟:“若你去,好歹能多套几句话。眼下朱砂醒不过来,二郎又找不到,你自个说怎么办?”


    姬琮:“哪怕是尸身,我翻遍乌桕山,也要找出来。”


    朱砂气得拍床:“二郎没有死!”


    吵架的两人回神,忙不迭冲过来安抚她:“对对对,二郎没死。”


    朱砂盯着姬琮的双腿:“你可以走路了?”


    姬琮:“半道遇上程不识三人行侠仗义,他们师从齐兰因,帮我治好了腿。后来,我听说你们来了房州,便与南枝分开,骑马赶来此处。”


    “我能感受到二郎的爱意仍在。”朱砂看向面前的两位至亲,眸中泪光闪闪,“我要去九阴山找天尊的师兄,问清楚问明白。”


    姬璟与姬琮面面相看,眼中俱是疑惑,疑心朱砂思念罗刹过甚,以致生出了幻觉。


    斟酌许久,姬璟温声劝道:“姨母亲自跑一趟九阴山,你随三郎回长安。”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肯落下。


    朱砂别过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要,我自个去问。”


    姬璟上前一步,正欲再劝,被姬琮开口打断:“你何时去?我去备马。”


    “立刻,马上。”


    “祖宗,不如我死给你看吧。”


    姬琮拉走姬璟,一路走到外院,才沉声:“她性子倔,你不让她去,她自有千百种法子跑出去。与其让她偷跑,不如我们用心准备,好歹让她路上少吃些苦头。”


    姬璟:“你去准备吧,我也要走了。”


    姬琮不明所以:“你去何处?迁坟一事,尚需你做主。”


    姬璟回望身后的莽莽群山:“夷山。若我一去不回,你需稳住局面,万不能乱。待朱砂回京,即刻让她接掌天师之位。”


    姬琮闷声闷气:“嗯。”


    “长姐与他的尸骨,择个吉日移回子午山。”


    “好。”


    临行在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


    可唇瓣几度张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上马前,姬璟重重按了按弟弟的肩膀,与他道别:“三弟,他们不怪你。”


    两声马啸,两个身影没入苍茫暮色。


    朱砂昼夜兼程,不停改换快马。


    到九阴山时,霜降已过,恰逢深秋。


    山中落叶层层叠叠,偶有几片残叶在风中挣扎。


    朱砂奔波整月,已然瘦脱了形。那件旧日合体的胡服如今空荡荡罩在身上,裹着里面消瘦的骨架飘摇不定。


    “前辈,你在吗?”


    山中遍寻三日,朱砂多次发现鬼炁却不见人。


    一来二去,她终于确定:天尊的这位师兄有意隐踪,存心躲着她。


    第四日,她爬上山顶,站在最高处大声吼道:“你再不出来,我把这破山全烧了!”


    她一向说到做到,方才那通痛快的吼叫还在山谷回荡,人已转身冲去山腰。蹲在枯黄的落叶堆前,她摸出火折子,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


    火星点燃枯叶,刚窜起半寸火苗,便被一只沾着泥点的黑靴碾灭在脚下。


    朱砂顺着那只黑靴抬眼望去,瞧见一个猎户打扮的男子。


    她没好气道:“你是谁?”


    “小姑娘脾气可真差。”猎户眉峰挑得老高,不满地盯着脚下冒烟的枯叶,“怪不得你天下第一好的夫君不愿意见你。”


    朱砂“腾”地从地上弹起来,欣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猎户:“我神机妙算猜到的。说吧,你找我有何事?”


    攒在眼眶多日的汹涌哭意,此刻像决了堤的水,顺着脸颊往下砸。


    朱砂抽抽噎噎,哭声一声比一声沉:“我是天尊的后人,我用了傀儡术。前辈,我想知道我的傀儡鬼是否还活着?若他没死,如今又在何处?”


    猎户背着手慢悠悠转到她身后:“你看不见?”


    朱砂的目光随他移动:“看见什么?”


    猎户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瞬他收敛笑意,一脸正色道:“他倒是没死。不过……”


    朱砂眼巴巴盯着他:“不过什么?”


    猎户:“不过,他的魂魄没了,你得去他出生之地帮他聚魂。”


    出生之地?


    朱砂:“他出生在夷山。”


    猎户摸着下巴,迟疑问道:“大势鬼?”


    朱砂:“对,他是大势鬼。”


    猎户了然地笑了笑:“他叫罗刹,你叫朱砂,对不对?”


    空洞的眼神在这一瞬充盈生机。


    朱砂追问道:“前辈,你怎么连我们的名字都知道?”


    猎户:“我不光知道你们俩的名字,还知道你的院中有一棵木芙蓉。”


    朱砂心潮澎湃:“前辈,我该如何帮他聚魂?”


    “简单。”猎户指了指下山的路,“你一路走别回头,走到他的出生之地后,他自会聚魂重生。”


    “切记,你千万不能回头。”


    “路上会有无数的人诱你回头,但你若是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他了。”


    朱砂抬袖擦去眼泪,面带笑意走向山下。


    去汴州前,她回了一趟长安,连夜将木芙蓉移到荒宅。


    她来时如疾风,去时也带着股急劲


    姬琮刚从赵老板口中听说她回来过,人已到了华州城。


    在城中买干粮时,她碰见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的司万安。


    她看他神采奕奕,摊前生意兴隆,料他过得不错。


    两人擦肩而过,司万安认出她,连忙丢下纸笔追过来:“道长,另一位恩人呢?”


    朱砂:“他啊,回家了。”


    司万安从褡裢中翻出一张画像:“恩人托我画的。你们上回走得急,我忙着帮衬家中走不开,便一直没能送到你们手上。”


    朱砂收下画像,策马扬鞭赶往同州。


    自入了冬,官道难行,马匹减少。


    在同州等待快马的几日,朱砂常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日,她遇到了王微之。


    一年未见,他的眉头舒展不少。


    “道长,你怎一个人在此?上回入府的严道长说罗君是你的鬼奴。”王微之看向她的左右,好奇道,“对了,你的鬼奴呢?”


    朱砂扬起笑脸:“他啊,投胎去了。”


    不远处的妻儿正向他招手,王微之大步离开。


    朱砂自顾自往前,谁知方走了十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道长,且慢。”


    朱砂不敢回头,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


    王微之与许婵抱着儿子,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纪娘让你回头。”


    每个人都在诱惑她回头,每个人都在阻止她的二郎重生。


    朱砂气得跑回客舍,一头扎进被褥中,细碎的呜咽声响了一宿。


    哭至天明,她红着眼上路。


    马蹄踏开乱舞的琼花,她于新岁前*一日到达夷山山下。


    雪势渐紧,她抖落一身风雪,踏入夷山深处。


    穿过守卫森严的鬼域,数百座金光闪闪的大宅子凭空耸现在眼前。


    阿耶没骗她,罗刹的家的确金光灿烂,瞧着极有钱。


    山中金宅子太多,她费力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在后山赏雪景的尽禾与罗嶷。


    朔风穿过林间,由远及近,呜咽如诉。


    两人一见她,好似见鬼,俱是一惊。


    朱砂以为是斗篷之故,便取下黑沉沉的斗篷:“阿娘阿耶,前辈让我来夷山为二郎聚魂。”


    尽禾眨眨眼睛,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你看不见吗?”


    朱砂:“看见什么?”


    尽禾:“你回头啊。”


    回头,又是回头。


    朱砂静静站在原地,翻江倒海的酸楚涌上心头。


    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地,她徒劳地用手背阻挡,甚至每一次擦拭都带着几分赌气的狠劲儿:“前辈说了,不能回头!若是我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二郎了……”


    她一口气说完,尽禾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的罗嶷。


    须臾,尽禾取来狐裘,温柔地披在她身上:“我送你去二郎的金宅子。”


    罗刹的金宅子在另一座山头,尽禾与朱砂在雪中慢行:“上月初,你姨母来过,说二郎替太一道死了。一命抵一命,央我杀了她。”


    风雪铺天盖地而来,朱砂随风摇晃。


    尽禾叹息一声,握紧她的手:“我与她喝了一日的酒,之后挥手让她走了。写给赤方的信中,我便明说了,二郎选择哪条路,是生是死,由他自己做主。”


    朱砂哭得泣不成声:“阿娘,是我害了二郎。”


    尽禾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一眼:“他不怪你,我们亦不会怪你。快走吧,他的金宅子又远又偏,来回一趟便是两个时辰,我明日还要宴请鬼族。”


    冒雪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仍不见金宅子的影子。


    朱砂胡乱地抹着眼泪,有苦难言:“阿娘,二郎的金宅子怎这般远?”


    “他闲得慌。”


    这句话之后,雪雾中露出金色屋檐的一角。


    尽禾牵着朱砂推门而入:“他的房间,你随意住。”


    朱砂用力摇摇头:“前辈说:须至二郎出生之地,方能为他聚魂。阿娘,二郎生于夷山何处?”


    “就这间房!”


    尽禾阖上门,边走边想:“她如今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莫非是被二郎所染?”


    是夜,天地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蒙。


    房中烛火摇曳,炉火噼啪,映得满室光影昏黄浮动。


    金床,金枕与金线绣成的被褥、床幔等物。


    朱砂每每一睁眼,金光刺目,闪得她眼中频频出现重影。


    原想找截黑布蒙上,结果翻箱倒柜只找到一截金色的绸布。


    无法,她只得蒙上金布,再将头蒙进被中。


    金烛燃了半截,凉风裹着雪沫打在窗纸上。


    后腰突然一沉,朱砂从混沌的噩梦里惊醒,却察觉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腰侧。


    这登徒子委实色胆包天,见她一时害怕忘了呼救,竟欺身而上,伸手勾住她寝衣的丝绦。


    一捻一扯,寝衣向下褪去。


    金色绸布下,眼珠急转。


    趁登徒子正放肆解着衣袍,朱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是谁?”


    有人从身后将她箍在怀中,冰凉的手指扯下蒙眼的金布。


    她的眼前骤然一亮,他慢腾腾贴过来,温热鼻息喷在颈侧,语气委屈又不甘:“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呀,二郎,你哪里难受?”


    “想你,想得难受。”


    【作者有话说】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惹活得太久的鬼,他是真的会骗人


    谢谢每一位阅读到此的天使宝宝们,谢谢你们的评论灌溉和阅读,小扑咕鞠躬道谢[红心]


    番外:天师姬拒霜的“一生”与朱砂真正的身世秘密


    后续福利番外:姬璟、姬珩x祁南钦、尽禾x罗嶷、太山大宴(朱砂x罗刹)


    ps:下一本《儿子你好,我是你娘》存稿20万开(目前进步3w+),感兴趣的小天使们,求求点个收藏[可怜]


    第148章 【番外】太一道(一)


    ◎“有你这种夫君,真是我的福气。”◎


    夷山新岁大宴,往年此时早已鬼影幢幢。


    独独今年,山门从清晨开到日暮。宴客的金宅子积了层厚雪,案上暖酒结了层厚冰,仍无一鬼出现。


    罗嶷派出手下,找相隔不远的拘魂鬼一族打听。


    至入夜,手下才尴尬跑进来:“禀鬼王,招魂鬼听说您死了儿子,不好意思来……”


    闻言,罗嶷拍桌而起:“招魂鬼胡言乱语!大郎在邕州,二郎在家,我何时死了儿子?”


    手下指指在门外与朱砂堆雪人的罗刹:“二公子死在房州一事,全鬼族都传遍了!”


    小儿子才刚入轮回,竟还坚持宴客。


    若是群鬼喧闹着上门,岂不是往二人心上捅刀子?


    各方鬼族商议之后,有了一个决定:今年夷山这宴,咱们不去了。


    尽禾盯着满桌冻硬的饭菜,怒火中烧,抄起酒杯扔向门口的罗刹:“成了鬼魂,不知回家补全肉身,非要在外面四处飘。有你这种儿子,真是我的福气。”


    新岁第一日,无缘无故被砸,莫名其妙被骂。


    罗刹当即没好气道:“你和阿耶明知我成了鬼魂,怎不去接我?”


    尽禾白眼一翻:“我怎知你这个蠢鬼,竟能跟在朱砂身后飘荡半年。”


    姬璟上门请罪之日,尽禾便疑心罗刹应是成了鬼魂。


    只是他何时回家补全肉身,她无从知晓,遂将此念压在心底,不曾向姬璟吐露半字。


    她与罗嶷焦急地等了半年,始终不见罗刹回家。


    直到昨日,她看着站在朱砂身后的罗刹,总算恍然大悟。


    枉她派手下去房州城翻了几个月,还差点与姬琮一起将乌桕山夷平。


    谁知,她这个蠢鬼儿子,早在第一日便贴着朱砂跑了。


    罗刹惹不起尽禾,骂不过罗嶷,只敢找朱砂诉苦:“他们若早些接你入山,我怎会一直在外飘荡?”


    朱砂搂着他不停安慰:“二郎,你真是可怜鬼。”


    罗刹:“我们明日便回长安。”


    朱砂:“二郎,我今早答应阿娘,会陪她过完元宵再走。”


    她要留,他半步不敢挪。


    碍于尽禾正在气头上,罗刹不敢在她跟前晃悠,便整日缠着朱砂陪他逛金宅子。


    山中风雪盛,脚下路难行。


    罗刹拢紧朱砂的狐裘,再蹲下身:“我背你过去。”


    “好。”


    背上的女子轻了不少,罗刹心里难受,哑着嗓子道:“那日我一睁眼,便发觉自己成了鬼魂。我原想飘回夷山,等补全肉身再去找你。可是朱砂,你哭得那般伤心,我舍不得走,干脆紧紧跟在你身后……”


    他守在她的床边,听到她梦中的呓语。


    他飘荡在她的左右,陪她奔波看她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九阴山中,那个前辈看到站在朱砂身后的他。


    他慌忙抓起腰间金牌,絮絮叨叨地拜托前辈帮他带话,生怕朱砂见不到他会胡思乱想。


    不曾想,这前辈的心眼贼坏。


    他明明将那些话听得一字不落,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朱砂身后急得团团转。


    第二个认出他的鬼,是纪静仪。


    他托纪静仪带话:“你跟她说:我就在她身后。”


    可惜,朱砂对黑心肠前辈的话深信不疑,堪堪听了半句便捂着耳朵跑了个没影。


    等他随朱砂飘回夷山,满山的金银之气才帮他补全肉身。


    朱砂靠在他背上,不时晃晃脚:“二郎,你活了,那赤方呢?”


    罗刹:“他不想活我想活,所以他死了我活了。”


    “这是何意?”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罗刹再次念出这十六个字,“我坠进山缝后,突然恍然大悟。我问你,人死后,为何有的投胎,而有的成为了鬼?”


    朱砂轻声说出答案:“因为执念?”


    “对,执念。”


    赤方早已决意赴死,但他拼命想活着。


    生死一念。


    所以赤方永远消亡于黑暗中,而他没了大半修为,变为鬼魂。


    朱砂愤恨道:“天尊连带他的师兄,全部讨厌死了。”


    罗刹附和道:“特别是他的师兄!”


    “二郎,我们太苦了。”


    “朱砂,我们太苦了。”


    夷山的金宅子大多一样,无非房中金器有些许差异。


    两人无意间路过罗荆的金宅子。


    罗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走,我带你去丢金元宝玩。”


    金元宝沉甸甸得能压弯手腕,朱砂单是拿在手中都要咬着牙使劲,遑论丢到房顶。


    区区丢了一个,她便累得气喘吁吁:“我累了,你自个丢吧。”


    罗刹推她入房休息:“你去房里待着,别着凉了。”


    房中堆满了金器,罗刹大方挥手:“你喜欢便拿走。”


    朱砂挑挑拣拣半个时辰,选了一箱金器。


    门外的咣当声停歇,她朝外大喊:“二郎,快来帮我搬箱子。”


    她喊了几句,却无人回应。


    等她拖着箱子出去,才知罗荆正抱着手臂站在院中。


    而在罗荆对面,罗刹将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握着那枚金元宝。


    见到她,罗荆冷笑一声:“我连夜赶回来为你过头七。你倒好,砸我的房顶,还拿我的金器。”


    朱砂拖箱子的手悬在半空,无语地看向罗刹。


    眼见被罗荆逮了个现行,罗刹原本心虚得半个字都不敢说。


    可一听罗荆赶回来竟是为了给他过头七,他霎时气不打一处来:“罗大郎,你竟咒你亲弟弟死!”


    星夜兼程赶了半月,罗荆满身风雪,只想进房安寝。


    “你又没死,难道还怕我咒你?”他说着,先从罗刹身边经过,随手拿起那块金元宝,胳膊一扬便丢向远处。而后,他路过同样心虚的朱砂身边,眉梢挑着笑意,“拿着吧,家里多的是。”


    朱砂咬牙切齿:“罗刹,过来搬!”


    罗刹老实应好,搬起箱子便随她出门。


    回去的路上,他卖力解释道:“朱砂,你别怕他,我时常拿他的金器。”


    “有你这种夫君,真是我的福气。”


    短短七日,得罪尽禾,又得罪朱砂。


    罗刹仰天长叹,颇有些心酸:“我还不如继续做鬼魂……”


    当夜晚膳,一家五口齐聚一桌。


    照旧,罗嶷夸夸其谈一炷香,尽禾再发钱一炷香。


    最后面无表情的罗荆起身,从桌边案头拿起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账本。


    无数的字从他唇间快速蹦出,语气却毫无波澜。


    朱砂听得恹恹欲睡,在桌下猛挠罗刹的手心:“何时才能用膳?”


    罗刹眉头紧锁,无声说了两个字:“尚早。”


    好不容易等到罗荆念完,身边的罗刹低着头,小声道:“我去年没赚多少,只五枚金铤。”


    罗嶷半眯着眼,敲敲桌子:“二郎,虽说我们一族的钱来得特别容易,但你自身也需努力些。”


    罗刹一再保证:“阿耶放心,我今年一定努力赚钱。”


    一家人喝到半夜。


    酒过三巡,尽禾的眼眶先红了,拉着朱砂的手哭诉道:“你给他涨涨工钱吧。上回大头鬼进山赴宴,特意问我二郎月钱几何?我支支吾吾半晌,没脸说是两贯钱。”


    朱砂醉眼朦胧,拍拍罗刹的肩膀:“阿娘放心,我回去便给他涨工钱。”


    “你打算涨到多少?”


    “三贯钱,如何?”


    “五贯钱,算阿娘求你了。”


    “行,五贯钱!”


    日子翻过正月十五,罗刹右手牵着朱砂,左手拖着几箱金器下山。


    路过朱大贵的坟,朱砂领着罗刹上前祭拜。


    离开前,她好意拂开木板上的雪。岂料,等看清上面的字,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朱大贵之墓


    女儿:朱砂;郎婿:罗刹


    朱砂指着“郎婿”二字,打趣道:“小鬼,你也太急了。”


    罗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我……就是看上面空荡荡,写着玩儿的。”


    “何时写的?”


    “你嫁给我那日。”


    那日,他从罗斛手中拿到钥匙后,久等朱砂不至。


    听闻凡人成亲前会先祭拜高堂,他便买了香烛纸钱,跑来山中祭拜。


    纸钱烧完,他看着木板上空落落的五个字,索性添上他与朱砂的名字。


    朱砂牵过他的手:“傻二郎。”


    罗刹好奇道:“朱砂,你当时为何要嫁给我?”


    她若是想与他结人鬼契,一砖头拍晕他,岂不更快?


    “傻鬼,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哼,你就是对我一见钟情,才非要嫁给我。你与我结契,其实是怕我跑了,对不对?”


    “……”


    两人一路驾马游玩,至三月中,才回到棺材铺。


    赵、白二人一见罗刹,立马丢下店中的生意慌忙跑过来:“二郎,你还活着?”


    罗刹摆手:“我不是二郎。”


    赵老板满腹疑惑:“那你是何人,怎会与二郎长得一模一样?”


    罗刹一本正经:“我是罗刹。”


    赵老板:“……”


    白老板:“……”


    午后日头正暖,两人照例去了姬府送礼。


    独自在家算账的姬琮,真心为罗刹平安归来开心。


    可抬眼望见满盒堆得冒尖的糖葫芦,那点笑意僵在嘴角,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死活扯不开了。


    姬琮:“我已过而立。”


    朱砂拿起糖葫芦塞到自己嘴里:“礼轻情意重。”


    罗刹:“舅父,我们花了不少钱呢。”


    姬琮深吸一口气:“滚吧,我看见你们就烦。”


    朱砂揣走一罐好茶,罗刹端走一盒糖葫芦,脚底抹油,迅速跑走。


    时辰尚早,两人又晃着手上了子午山。


    姬璟虽早闻罗刹活着,但直到此刻,亲眼见他踏进天尊殿的门槛,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落定。


    多月未见,姬璟的鬓间白发又多了不少。


    朱砂看得心酸:“姨母,我日日盼着你做天师做到一百岁呢。”


    姬璟扶额,笑得苦涩:“半月前,我已向圣人奏请,敕旨即下,不日你便可复归本宗。至于你之后的天师人选,若你与二郎一直没有孩子,届时我再想法子吧。”


    朱砂消失的半年中,她日夜殚精竭虑,苦思太一道前路。


    天尊血脉大抵会断绝在朱砂手上,而赤方既已殒命,鬼族余孽虽蠢蠢欲动,皆不足为惧。


    太一道,未必非要姬家人独撑。


    朱砂赞同她的做法:“从夷山动身之前,我已与罗荆谈好,日后由他出面约束鬼族踏足人间。有他在,足以让太一道卸下大半担子。”


    姬璟实话实说:“我不放心罗荆。”


    朱砂:“他亲弟弟在我手上,他不会生事。”


    罗刹适时上前一步:“姨母放心,我会管着罗大郎。若他不听话,我便找阿娘告状。”


    姬璟嘴角一抽,勉强答应:“行吧……”


    神凤二十七年重午之日,城西朱记棺材铺老板朱砂,成了太一道继任天师姬拒霜。


    第149章 太一道(二)


    ◎“你们想见他吗?”◎


    成为姬拒霜的第一年,朱砂与罗刹依旧开着棺材铺。


    寒来暑往,坊尾的朱记依旧门可罗雀。


    罗刹思来想去,最终将生意差归结于他们的名头太响:“你是下一任天师,我是鬼王的亲弟弟。人鬼两界,谁敢来找我们查案捉鬼?”


    已是午时三刻,朱砂躺在床上深表赞同:“二郎,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招揽生意?”


    罗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日大雨如注,最宜修身养性。


    他搂紧怀中的女子,手顺势摸到她的腰侧:“如今太平盛世,恶鬼复生之事少之又少。我看我们不如继续吹唢呐送葬。”


    朱砂无语地推开他:“跑一趟吹一回,不过十文钱。”


    罗刹自有打算:“我们日后带着唢呐游历四方。若遇死者有冤,便借机查案赚钱;若死者无冤,权当游山玩水,如何?”


    昨夜修炼至天明,朱砂筋疲力尽。


    阖上眼睛前,她听见自己在说:“好,我听你的。”


    三日后,长安城头的晨雾尚未散透,城西棺材坊那间悬着御赐招牌的棺材铺便落了锁。


    老板朱砂与伙计罗刹驾着一辆破败的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长安城。


    当夜,得知消息的姬琮对此评价道:“没苦硬吃。”


    一旁的南枝扔了笔墨纸砚:“姬三郎,你明日自己去上朝。”


    “这官是你自己要做的。”


    “还不是怪你屡试不第!”


    太常寺卿姬琮的府邸隔壁,那座久无人居的空宅里,夜半总飘出吵闹声。


    长安城中多了一段关于鬼族的流言:风流成性的太常寺卿姬琮,年少时曾对一佳人痴心一片。怎奈佳人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姬太常为给亡故的心上人招魂,竟在隔壁空宅暗设祭坛,招引容貌出众的女子入内,让枉死的佳人借她们的精气续命。


    有人笃定道:“有一回,我看见姬太常与一女子在窗前抱着亲。谁知亲到一半,女子突然没了!”


    另有人言:“我听姬府的侍女说,姬太常的房中,有时会走出一个男子,自称梅钱;有时又会走出一个女子,自称南枝。”


    “啊……这姬太常不仅风流,还男女通吃吗?”


    风流太常的空宅艳史,被书生写成话本,编成傀儡戏。


    自此,无人敢过姬宅大门。


    朱砂与罗刹游历的第一个地方是鄂州。


    多年前的哑子庙,如今已刻上新字:妙常院。


    庙还是那座庙,主持变成了妙福与妙善。


    一个主外,在庙门摆摊卖素斋;一个主内,在庙中照顾孤寡之人。


    两人驾马路过,寒暄几句,另买了一袋蒸饼。


    妙福做的蒸饼一如往昔,罗刹咬了一口,含糊问起当初:“朱砂,你为何让舅父送他们去长安?”


    朱砂靠在他肩上擦拭唢呐:“我瞧你很喜欢吃妙福做的素斋。”


    儿时,她若是喜欢什么,她的四位至亲想方设法定会为她寻来。


    她当时瞧罗刹依依不舍地盯着那盘蒸饼,便暗自想着:定要让他在长安日日都能吃到。


    罗刹塞蒸饼的手停滞:“因为是你递给我的,所以我很喜欢。”


    那时他与朱砂相处仅半年,他既看不穿她与他结契的目的,更猜不透她那份忽远忽近的心意里藏着几分真心。


    他小心翼翼爱着她。


    遇她不开心便赶紧闭嘴,见她笑着便暗自记挂半日。


    直到那日的香积厨,离她最近的素斋分明是别的,她却起身端来蒸饼递与他。


    因为他曾无意间向她透露:“妙福做的蒸饼最好吃,我特别喜欢。”


    一句无心之言,她却记得清楚。


    他按捺不住地想:她的心里应是有他的。


    朱砂听他说完,眉梢一扬,便拿起唢呐开始吹。


    远处的村落传来几声犬吠与鸡叫,此起彼伏地漫过来。


    她的指尖转得更快,调子猛地拔起,直冲云霄,把鸡鸣狗吠声全盖了过去。


    “朱砂。”


    “嗯?”


    “夜里就别吹了,我怕村民追出来打人。”


    在外游历赚钱的第五年,两人到了蛇骨山。


    山下有户村民死在山中,其亲眷怀疑蛇骨山中的鬼族作祟,并言之凿凿称:曾见过其中一个男鬼吃人!


    罗刹据理力争:“鬼族不会吃人。”


    村民怒斥他见识少:“你又不是鬼,怎知鬼不吃人?”


    罗刹努力解释,堪堪一句便败下阵来。


    因村民拿出了证据,一具被啃噬过的死尸。甚至尸身上的鬼炁,清晰可闻。


    村民指着死尸:“三日前,我们亲眼看见那个鬼吃人后逃进山中。秦叔一路追赶他,惨被他吓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鬼族作乱。


    罗刹伸出手:“我们是长安有名的捉鬼师,仅需一贯钱便能请我们捉鬼。再添三文,赠唢呐送葬。”


    全村村民商议半日,凑了一贯钱:“那个唢呐送葬,直接送我们吧。若你们干得好,我们下回还找你们。”


    “行!”


    罗刹收了钱,牵着朱砂上山捉鬼。


    蛇骨山,满山遍野皆是蛇虫,终年云雾不散。


    青蛇与青藤彼此绞缠,蛇信吞吐,发出嘶嘶低语,在耳边弥漫不绝。


    两人牵着手,小心踩在枯枝落叶上,摸索着向前。


    每走一步便撞见一条蛇,罗刹吓得双脚打颤:“朱砂……我怕蛇……要不我们回去吧?”


    朱砂手脚发凉,强自镇定:“可我们……收了钱,回去怕是要被骂死。”


    “骂死总比被蛇咬死好。”


    “你说得对,我们快跑。”


    两人转身欲跑,一回头却见一群蛇横在路上。


    他们一动,蛇群便跟着动。


    两人与群蛇僵持了半个时辰,罗刹冷汗直冒:“朱砂,我能用灵烬术烧它们吗?”


    脚下有蛇爬过,朱砂跳到罗刹背上:“你快念。”


    “天火焚形……”


    口诀方念了一半,罗刹惊诧地发现口中多了一物。


    青色的、软软的、还在蠕动。


    “啊,蛇啊!”


    罗刹吐出口中物,背起朱砂,纵身跃上周遭唯一一棵无蛇的树。


    不巧,树上躲着一个女子。


    罗刹放下朱砂,侧身坐到那截碗口粗的树枝上:“姑娘,你也是因为怕蛇躲在树上吗?”


    女子斜瞥他们一眼:“你们胆子真小。尤其是你,委实浪费我的艾团。”


    罗刹无辜地指指自己:“我与娘子今日才进山,何时吃过你的艾团?”


    女子伸手指向树下的青色物:“我好心丢给你一枚艾团,你倒好,直接吐到地上。”


    发现自己方才吃的不是蛇,罗刹长舒一口气,霎时喜极而泣。


    朱砂歪头看向女子:“姑娘,你是谁?”


    女子仰头望着天:“守山的鬼。”


    “巧了不是,我们进山也是为了找一个鬼。”


    “你们说的那个鬼,已经被鬼王杀了。”女子一听他们的来意,便知他们要找的鬼是何人,“鬼王明日自会下山,向山下村民解释,你们走吧。”


    她冷得像块冰山,两人不敢追问,只得跳到树下,准备离开。


    临走前,朱砂回头问道:“你为何丢艾团给他?”


    女子:“灵烬术会焚山。”


    “你怎会知道灵烬术?”


    “因为我会。”


    话音未落,朱砂已跃到树上:“你为何会灵烬术?”


    女子冷漠地拂开她的手,转身跳到高处,一晃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刹:“朱砂,我能闻到艾团的味道。”


    两个循着艾团香气,一路追到一处密林。


    林中蛇虫更甚,罗刹抽出金锏,挡在朱砂面前,为她开路。


    倒是奇怪,那些蛇自顾自爬行,全然不理会四下的响动。


    走到密林尽头,两人又见到另一个女鬼。


    她左右手各缠着一条颜色不一的蛇,浑身上下冷若冰霜,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的漠然。


    朱砂试探着喊出一个名字:“泰戏?”


    女子应声回头,眉间紧蹙:“两个鬼?”


    罗刹听尽禾提起过泰戏,据说她曾送过一条蛇给儿时的他玩。


    因他怕蛇,这条蛇最后给了拘魂鬼。


    眼下,他壮着胆子上前三步攀交情:“姨母,我是二郎,你从前送过一条蛇给我。”


    泰戏思忖片刻,眉眼间忽而舒展开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你啊。就是那个被小青蛇吓得哇哇大哭的胆小鬼罗刹,对不对?”


    “……”


    为挽回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颜面,罗刹勉强勾起一抹微笑:“没有大哭,只落了两滴泪罢了。姨母,你应是记错了。”


    “尽禾每回撞见我们,总把这事挂在嘴边,说你哭了三日方休。”


    “我们?”


    “各族鬼王及其手下。”


    见罗刹欲哭无泪,泰戏接着道:“去年我下山赴宴遇见她,她说你如今成了太一道下一任天师的郎君。二郎,你旁边的女子便是太一道下一任天师吗?”


    罗刹闪身露出身后的朱砂:“是,她暂未接任天师,我们如今在外游历。”


    朱砂平静地与泰戏对视。


    按照太一道与蛇骨婆一族的约定,她该在接任天师前,入山面见泰戏。


    今日乍然相见,不知算不算她的错?


    泰戏得到确定的答案,却更加困惑:“姬家人,怎会是鬼?”


    朱砂:“家父是鬼,我是鬼婴。”


    泰戏不可置信道:“鬼婴?太一道难道不曾依照天尊遗命除掉你?”


    朱砂:“没有。”


    密林深处无风穿行,唯有死寂的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彼此沉默良久,泰戏忽然发话:“你们想见他吗?”


    “他是谁?”


    “赋予你血脉的先祖。”


    朱砂与罗刹惊愕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天尊还活着!?”


    “不是师弟。”


    “师弟?”


    泰戏没有解释,只抬眼扫过两人。


    而后,她径直往前走,冷声吩咐道:“跟紧我。”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蛇骨山中,亦是蛇骨婆一族真正的修炼之地。


    与夷山金碧辉煌的宅子不同,蛇骨山中的各处院落,倒更像寻常农家小院。


    土坯墙沾着青苔,木篱笆歪歪斜斜圈着几间茅草土房。


    这里简单质朴,与山下的村落找不出任何区别。


    有人扛着锄头经过,好奇地打量。


    有人站在稻田张望,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罗刹用心去听,听见他们在问:“他们是谁?怎会来此?”


    走了足有三里路,泰戏在一处茅草院落前停下:“你们进去吧,他在里面。”


    她说完便凭空消失,丝毫不给两人细问的机会。


    朱砂抱怨道:“你瞧瞧天尊的两个同门,一个喜欢捉弄人,一个不长嘴。”


    罗刹附和道:“天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总给后辈挖坑。”


    “二郎,你真是言之有理。”


    “朱砂,你真是妙语连珠。”


    两人站在门前捂嘴偷笑。


    正不亦乐乎之际,有人出现在两人身后:“于其父前斥其子,岂君子之道乎?”


    他来时悄无声息,想来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两人吓得僵在原地,牵着手不敢回头。


    “有胆子骂吾儿,没胆子回头看我?”


    朱砂与罗刹硬着头皮回头,原是一个面善的男子。


    男子瞧着方过而立,相貌英武,猜测其子应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罗刹仔细想了想一路遇到的人或鬼,再三确定没有男童后,他自信笑道:“阿兄,我们没骂过犬子,你许是认错人了。”


    他们骂的,不过是两个老鬼与一个祖先而已,哪里有什么小孩?


    “还不承认?”男子冷哼一声,大步越过两人走进院中,边走边问,“我问你,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朱砂,你真是妙语连珠。”


    “不是这句。”


    “天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总给后辈挖坑。”


    “天尊便是吾儿。”


    “阿兄,你真会说笑。”


    “我是况魊。”


    【作者有话说】


    罗刹以为的自己:鬼族中最帅气的鬼、太一道下任天师的夫君。


    实际的自己:被一条小青蛇吓哭的爱哭鬼、每月五贯钱的穷鬼、超级容易被骗的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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