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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狰狞鬼(五)


    ◎“从前不是,去了长安才如此。”◎


    “阿兄,你可知哪支鬼族,力气极大?”


    “你们要找的狰狞鬼便是。”


    “他们的力气能有多大?”


    “狰狞鬼爱食生肉,我亲眼见过一个狰狞鬼徒手撕开一头活牛。”


    朱砂敏锐地捕捉一个四个字:徒手撕开。


    想到尸骨上的撕裂伤,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追问,“狰狞鬼一族的鬼王在此,难道是他干的?”


    罗荆摇摇头:“不会是他。我不敢保证坑中其他尸骨是否为他所为,但季三郎不是。”


    “为何?”


    “季三郎死在七月三日,而宁峥七月二十日才进城。”


    罗刹插话:“万一他早就到了邕州,做完坏事才假装进城呢?”


    罗荆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二郎,难道在你心中,我远远不及你聪明?”


    他一脸得意,罗刹无语地甩开他的手,大步退到朱砂身边。


    “他们中有一个女鬼,出自妬妇津神。”罗荆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再一晃眼,一个小巧的金令牌,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号令整个妬妇津神的令牌在我手中,他们的行踪,我自然一清二楚。”


    见两人呆若木鸡,他疏狂地笑了笑:“他们从潭州离开后,我的手下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我敢断言,季三郎死亡当日,宁峥并不在此。”


    “二郎,别气。”朱砂安慰似地拍拍罗刹的后背,“一个令牌而已,改日回长安,我亲自给你做一个,保管又大又闪。”


    罗刹倒未生气,毕竟尽禾早早便打算扶持罗荆做百鬼之王,给他令牌,不足为奇。


    只是,他看不惯罗荆的得意样。


    眼珠子一转,他掏出罗嶷的信物:“哼,阿耶的金珠子在我这里。”


    罗荆笑笑不说话,那颗金珠子,他有一堆。


    不过为了顾及弟弟的心情,他特意冷嘲热讽地附和道:“他可真疼你。”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找找赖五郎呗,以及那三个体壮如牛的证人。”


    三人沿着另一条更近亦更陡峭的山道下山,抄近路直奔山下柳花村。


    柳花村挨着柳叶村,两村以一条村道分隔开来。


    一问起赖五郎,村民全部惊慌地指向村外那座独门独院。


    村民们语焉不详地指完路,立马逃命似地跑了个没影。


    到第五个村民时,罗刹眼疾手快拉住他:“阿兄,你们为何有些怕赖五郎?”


    村民:“他夜里常埋伏在路边,等我们经过,便提着灯笼蹿出来吓人。”


    赖五郎的那张脸,布满高高隆起的疮疤硬痂,左眼歪斜。


    整张脸,好似被恶鬼啃噬过一般。若是白日看,已是可怖至极。


    可丑陋的脸,偏生还有一颗丑陋的心。


    赖五郎白日躲在家中不出门,一旦到了夜里,他便提着灯笼钻出来吓人,或藏在村民的窗外,等至深夜便跳进房中,惊吓熟睡的村民。


    整个柳花村的村民,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更有几个老者与孩童,被他活生生吓疯吓死。


    只要入夜,家家关门闭户。


    罗刹:“你们为何不报官?”


    村民有苦难言:“报过。你们不知赖五郎此人,惯会装疯卖傻。官差一来,他立马跪下求饶,说他自知丑陋,只敢半夜出门,不知会吓到我们。”


    一来二去,村民找不到他吓人的证据,官府来了多次,回回一无所获,索性再也不闻不问。


    走去赖家前,村民不放心地快步追上三人:“你们小心些吧,赖五郎家中近来住着三个彪形大汉。我听人说,有人亲眼看见三人手撕活鸡……”


    “手撕”二字一出,面前的三人莫名其妙开始大笑。


    村民不明缘由,眉头紧皱,一脸苦相:“你们笑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地回道:“没什么。”


    等村民的身影消失,朱砂伸手指向赖家的院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让我们三人会会这三个大汉。”


    论力气,罗刹还没输过谁。


    闻言,他拾起石子,精准地投向赖家的院门。


    朱砂拍手叫好,恨不得当场抱着罗刹亲上一口。


    罗荆嘴角一抽,默默往左挪了一大步。


    他终于明白了,幼稚鬼找的妻子,岂会是聪明人?


    三人疾步向赖家走去,见方才的石子,正巧卡在门上。


    黑色的石子与灰黑色的木门,属实浑然一体。


    罗刹清清嗓子,上前叩门:“有人在吗?”


    片刻,一个貌丑的男子从门内探出个脑袋:“你们找谁?”


    罗刹笑容满面:“阿兄,我们途径此村,不慎迷路。今日水米未进,你可否卖给我们三碗水?”


    他说完这话,瞄了一眼罗荆,后者顺势掏出三文钱。


    赖五郎唯一正常的右眼,在三人身上不停打转。


    隔着一道门,双方僵持许久。


    直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内传出:“五郎,一碗水而已,快把三位客人请进来。”


    赖五郎似乎很听此人的话,赶忙开门。


    院中坐着三个男子,如村民所说,的确足以称得上是彪形大汉。


    三人中,尤其坐在中间的一个男子更显高壮。


    此人背宽厚如虎,腰粗壮如熊,将身上那件上好的丝绸袍服撑得饱满紧实。而那条束勒他腰腹的鞶带上,挂满了金饰与玉饰,足可见家财之雄厚。


    而就在金饰与玉饰之间,一条普通的挂饰,最不起眼又最惹目。


    因为那是一条不规整的骨头挂饰。


    再仔细看,那些骨头与尸骨坑中挖出的尸骨一样,透着一股诡异的暗红。


    其中一块骨头,分明就是人的尾指。


    寻去伙房喝水的间隙,朱砂偷偷拉扯罗刹的衣袖,示意他弯腰低头:“你有没有发觉,中间那个人很像一个鬼?”


    罗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在掌心不动声色地写下“宁峥”二字。


    两人齐齐看向罗荆,无声问道:“宁峥有儿子吗?”


    罗荆先是摇头,后指指自己,再指指罗刹,最后指向罗刹。


    罗刹懂了,中间那个男子可能是宁峥的弟弟。


    三人假装喝完水,有说有笑走回院中。


    正欲推门离去,赖五郎喊住三人:“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一间客舍,我看你们不如在此住一晚。”


    罗刹越过赖五郎的肩头,看向另外三名男子,面上十分纠结:“岂非太过麻烦阿兄?再者,我瞧你家并无空置房屋。”


    赖五郎歪斜的嘴角露出一抹暗笑:“我在村中另有一间宅子,稍等我带你们去住。”


    “多想阿兄的恩情,我定会好好报答你。”


    时辰尚早,赖五郎热络地搬来三把椅子。


    三人一落座,高壮男子指着罗刹与罗荆,与左右二人窃窃私语:“你们俩的相貌,倒像我认识的一对夫妇。”


    罗刹努力抿着嘴,明知故问道:“不知阿兄说的是何人?”


    “两个不值一提之人。”男子大笑着挥挥手,“对了,你们三人衣着不凡,相貌俊美,怎会来此穷乡僻壤?”


    罗刹双手合十,样子虔诚极了:“我们自长安来,欲去往南诏国妙香佛寺拜佛。”


    妙香佛寺,乃南诏第一佛寺。


    诸国往来拜佛的信众,数不胜数。


    男子稍稍压下心底的疑虑,一团和气地笑道:“我叫宁峪,行二,旁边两位皆是我的好友。”


    左右男子抱拳一礼——


    “虎玳。”


    “虎桉。”


    宁峪挑眉看向对面三人:“为兄尚不知贤弟三人姓名。”


    罗荆话到嘴边,罗刹突然拦在他身前,截过话头:“原是宁兄长!我叫朱确,兄长可唤我二郎。左边女子乃是内人霜娘,右边男子是我的亲兄长,叫朱耳朵。”


    宁峪:“朱耳朵?”


    “是,朱耳朵。”罗刹笑眯了眼,甚至故作无辜地转向罗荆,“阿兄,你应一声呀。”


    罗荆藏在袖中的双手,攥紧又松开。


    如此循环往复,直攥到掌心发红,他才在对面三人期待又震惊的眼神中,缓缓应道:“对,我叫朱耳朵。”


    宁峪乐得拍腿狂笑,沉重的身子往后一仰,压得竹椅吱呀作响。


    罗刹“小仇”得报,语气明显上扬:“啧啧,宁兄肌肉贲张,我真是羡慕极了。”


    宁峪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半截小臂,其上筋肉盘绕,虬结隆起。


    虎玳与虎桉适时拍马屁:“宁兄力能扛鼎气盖世,横枪立马谁能敌?”


    罗刹起身,当即慷慨激昂,赋诗一首:“龙筋虎脊麒麟劲,一臂倒拽百牛回。”


    朱砂与罗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敷衍地拍拍手。


    宁峪被三人连番夸赞,渐渐有些喜形于色:“哎哎哎,你们太过谬赞了。”


    “宁兄,你真是我见过最谦虚的人。”见他开怀大笑,罗刹趁机凑到他面前,一边伸手摸上他的小臂,一边赞不绝口,“呀,果真雄浑厚重,筋骨虬结……唉,不像我,自小瘦弱不堪,扳手腕都没赢过。”


    宁峪半垂眼帘,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看他不过弱冠年纪,骨架宽阔却清瘦,明摆着力气不大。


    那只手,不舍地摸着自己那些凸起的筋肉。


    宁峪暗笑一声,微抬下巴按住罗刹的手:“为兄今日兴致颇高,与二郎较量一番腕力如何?”


    “宁兄,我怎敢与你较量?”


    罗刹大惊失色,踉跄退后三步,赶紧摆手婉拒。


    “五郎,过来!”见他拒绝,宁峪不气不恼,大声呼叫赖五郎,“二郎,你与五郎较量如何?放心,有为兄从旁指导,定能助你旗开得胜!”


    罗刹这才点头:“阿兄,你人真好。”


    院中正有一方桌,罗刹与赖五郎分坐东西,手臂摆在其上。


    宁峪坐在北面指挥,虎玳站在南面发号施令。


    一声令下,两人双手相抵。


    起初,罗刹稍落下风,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宁峪急得面红耳赤,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用力啊!”


    后来,赖五郎忽然气息急促,手腕被一股蛮力压得瞬间一沉。


    赖五郎遗憾落败,罗刹欢呼雀跃:“多谢宁兄!”


    装。


    太能装了。


    冷眼旁观一切的朱砂,用手肘轻撞冷漠的罗荆:“他从小便是这样吗?”


    罗荆面冷话更冷:“从前不是,去了长安才如此。”


    “……”


    “你与二郎试试。”宁峪自觉自己调教出一个好徒弟,遂指派虎玳出马,“记住,二郎尚小,你别仗着自己一身牛力,伤了二郎。”


    虎玳点头应好,坐到赖五郎原先的位置上。


    第二回合,罗刹依然先假装不敌,等宁峪着急,才慢慢用力往回压。


    罗刹又赢了。


    宁峪只道虎玳有心相让,抬眸向虎桉递了个眼色:“你来。”


    第三回合,罗刹不装了。


    双手相扣的刹那,他直接向下猛压。


    “啊!”


    一只手磕响桌子的同时,一声惨嚎从虎桉的喉咙深处挤出。


    虎桉手腕发红,疼得大叫。


    虎玳愤怒地盯着罗刹,而后者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望向宁峪:“这……我依宁兄所言发力,我不是故意的。”


    宁峪一时摸不准两人之间,到底谁在扯谎。


    但见罗刹身量虽高,却远不如虎桉强壮。


    苦思冥想之后,他逐渐疑心是虎桉与虎玳色心大发,在众人面前故意做戏,意欲强占罗刹的妻子霜娘。


    “让为兄来与二郎试试!”


    他一句暴喝,声如破锣,震得朱砂捂着耳朵后退,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再一看他坐下的架势,不像扳腕,倒像要生生将罗刹的手骨捏碎。


    朱砂走到罗刹身边,出言劝道:“二郎,前头三位兄长跟你闹着玩呢,你哪有力气与宁兄比试?”


    罗刹挤眉弄眼拍拍她的手:“宁兄是好人,定会让着我。”


    “行吧……”


    朱砂缓慢退到罗荆身边,面露忧色:“二郎不会出事吧?”


    罗荆仍是那副死样子:“*宁峪不如宁峥,而宁峥是阿娘的手下败将。至于二郎,他勉强能与阿娘比举鼎。”


    “我的二郎真威猛。”


    “……”


    宁峪与罗刹比试的第一回合,罗刹手起手落,赢得毫不费力:“宁兄,你加把劲啊。”


    “再来!”


    连输三次后,宁峪一拳将桌子砸了个稀巴烂。


    他面色涨红,气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乱飞:“你玩我?”


    罗刹:“宁兄,我怎敢玩你?”


    宁峪:“抓住他!”


    虎桉与虎玳亮出藏在水缸后的大锤,步步逼近罗刹;躲在暗处的赖五郎亦应声出动,拿着绳子慢慢靠近朱砂。


    一声闷响过后,白日一向安静的赖家小院,自此打砸声、哀嚎声、求饶声不断。


    先是面对抡锤攻来的虎桉与虎玳,罗刹双手探出,攥住两人腰间的蹀躞带,将两人高高举起,再重重掼在墙上。后是朱砂回身踢出一脚,直中赖五郎的肚子,疼得他鬼哭狼嚎。


    手下三人接连倒地,宁峪猛地跺脚,如牛一般冲向罗刹。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砰——


    宁峪应声倒地。


    “他没死吧?”


    “没死!有气!”


    【作者有话说】


    朱砂:人,不是我带坏的![托腮]


    第132章 狰狞鬼(六)


    ◎“一千岁的二郎,肯定不是你吧?”◎


    多年前,罗荆曾亲见那场几欲令天地变色的人鬼大战。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的宁峪如今日这般,突然合身撞向施法的姬珩,企图凭蛮力一击毙命。


    诡异的是,短短一瞬过后,满山鸟雀惊飞,而宁峪已然坠到山下。


    那时,尽禾与罗嶷忙着对付刀劳鬼一族,不曾多管他。


    听闻太一道在山下列阵,他索性易容成山中猎户的模样,躲在一群道士身后。


    他亲耳听见他们为姬珩欢呼:“大师姐修为高深,护身术自然牢不可破。”


    他们称致宁峪坠崖的法术为护身术。


    他们还提到过一本书,名曰《太一符箓》。


    多年后,他从投靠他的一个鬼族口中得知:《太一符箓》不是书,而是太一道的至上秘笈。


    此刻,罗荆的目光先后落在罗刹与朱砂身上,最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得意洋洋的罗刹。


    男大不中留。


    看来他这个好弟弟,瞒了他不少事。


    罗刹忙前忙后,一回头见罗荆杵在朱砂身边一动不动,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朱砂被丑八怪偷袭,你为什么不帮忙?”


    指节早已不知第几回被他攥得死白,罗荆努力咽下翻涌的怒气:“你的好朱砂,也没给过我帮忙的机会啊!”


    “哼,我看你就是懒。”


    “罗二郎,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朱砂苦不堪言,赶忙站出来劝和:“二郎,查案要紧。”


    罗刹看着歪七八扭倒在院中的四人:“我们该从谁问起?”


    “蠢鬼,当然是赖五郎啊!”


    “罗大郎,你凶你亲弟弟!”


    一旁的赖五郎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捂着肚子艰难起身,慌不择路想偷跑出门。


    罗荆正在气头上,余光瞥见他路过,一脚伸出正中胸口,又将他踹回原地。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赖五郎吐出一口血沫,再不敢妄动。


    “说,季三郎是谁杀的?”


    闻言,赖五郎凄声求饶,跪在地上大喊冤枉:“季三郎死的那日,我在家中伺候他们三个,我真的不知凶手是何人!”


    罗荆被他吵得难受,干脆抽出短刃蹲下身。


    刀影接连闪过,一刀割开赖五郎的手腕,一刀划开他的袍服,抵住他的胸口。


    两道伤口,虽暂时不致命,但鲜血滴落在地的轻微声响,性命将逝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已足以吓得赖五郎魂飞魄散。


    握住刀柄的手向下用力一按,罗荆问道:“谁杀的?”


    午后烈阳,滚烫的光针直刺眼底,灼痛难忍。


    赖五郎被晒得头晕眼花,却丝毫不敢闭眼,密汗不断额间冒出。


    刀破开血肉,鲜血从刀尖冒出,蜿蜒而下。


    两相抉择之下,他伸手指向倒在不远处的宁峪:“他想吃人肉,又嫌我为他找的村民不够壮,便盯上了杀猪的季三郎。”


    狰狞鬼一族好食生肉,乃是天性。


    与兄长宁峥一样,宁峪爱吃人肉,最爱吃身子强壮的男子。


    宁峪本在南诏潇洒度日,可两个月前,兄长宁峥让他尽快回到邕州,小心躲好。


    他来了,等了一个月,始终不见宁峥的影子。


    他心情烦闷,便想吃一个男子解馋,可赖五郎只能骗来几个文弱书生。


    那些书生的大腿还没有他的小臂粗,他食难下咽。


    某日他路过肉铺,无意间看见赤膊的季三郎。喉间滚动,他总算有了食欲。


    赖五郎:“我知季三郎与秦越娘心善,便假装迷路受伤,等在他们上山拜祭的必经之路上,随其归家。待他们去西厢房拿草药的间隙,我趁机将少许鬼笔鹅膏掰碎丢进茶水中。”


    季三郎与秦越娘喝了茶水,陷入昏迷。


    他出门招手,宁峪便急不可耐地带着虎玳与虎桉现身。


    因宁峥的信中,曾多次言明太一道将至邕州。


    宁峪为防留下破绽,被太一道发现,坏了宁峥信中的大事。因而,原本喜欢生撕的他,只好让虎玳砍下季三郎的胳膊与腿,供他饱餐一顿。他意犹未尽地吃了一个时辰,才吩咐另外三人处置尸身。


    虎桉从赖五郎口中得知秦越娘患有迷症,便与虎玳一起扶起她,按下满墙的血手印,以此嫁祸于她。


    三人快速分尸,再背着尸块上山,埋进土中。


    故事到此,真相大白。


    赖五郎哭着告饶:“我是被逼的,若我不从,他们便要吃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被逼?”罗荆手中的刀又在血肉中前进一寸,“虎为伥鬼一族之姓,虎玳,虎桉……若我没猜错,他们俩是伥鬼鬼王虎苌的手下。至于你?这般擅于为虎作伥,那定是伥鬼。”


    赖五郎浑身哆嗦:“是是是,我是伥鬼。五年前夺身赖五郎后,一直藏身在此。”


    “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们?”


    “没了没了,真没了!”


    朱砂抽出金簪,笑吟吟蹲下身,猛地一下扎进赖五郎另一侧胸口:“你说谎!山里有那么多地方,你们为何独独将尸块埋在那里?”


    两侧胸口的疼痛,交替袭来。


    赖五郎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幸好罗刹眼疾手快,左右开弓,猛扇了他几巴掌。


    赖五郎无奈睁眼:“两位大王吃完那些官府不管的人后,都喜欢将尸块丢到那里……”


    “哪两位大王?”


    “宁峥、宁峪。”


    “什么叫官府不管的人?”


    “都是些走私的奸商。”


    埋尸当日,赖五郎本欲将季三郎残缺的尸块抛至更远的地方。


    不料宁峪忽然下令,要求他们务必将尸块丢弃到一处摆着三颗槟榔的地点。


    后来,某夜为宁峪洗脚时,他才知那处埋尸地,原是宁峥与宁峪两兄弟早年在邕州食人时遗留的尸骨坑。


    狰狞鬼一族,不仅喜食生肉,还喜欢将吃过的残肢丢到一处掩埋。


    十五年前,在邕州食人的狰狞鬼是宁峥。


    七年前,则是躲藏在山中的宁峪。


    被两兄弟所食之人,多是来往于大梁与南诏之间的走私商人。


    这些人行踪不定,且亲属多在原籍。一旦失踪,家属不知其去向,因而报官者寥寥无几。


    纵有家属到邕州官府报案,官府因其身份尴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更不愿管。


    积年累岁,两兄弟的恶行藏匿了十五年之久,才因枉死的季三郎而败露。


    一桩冤案、三十多条人命、一个好大喜功的刺史。


    从前不愿管的蝼蚁,成了临县失踪的富商;从前心善的弱女子,则成了罪不容诛的凶犯。


    赖五郎一口气说完来龙去脉,周身的疼痛逼得他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呻吟似地喘出一口气:“你们放过我吧……”


    朱砂点头同意:“行,我们拉他们三个壮牛去官府已经够累了,不必带上你这个伥鬼。”


    赖五郎眼神涣散,含泪道谢:“多……”


    话音未落,金簪拔出。


    再一晃眼,一张染血的符纸随簪尖起落,复又贯入他的胸膛。


    朱砂拔走金簪,在水中洗了几遍,才重新插回发髻间。


    目睹一切的宁峪瘫卧于地,气息粗重如牛。


    他方才铆足了劲撞罗刹,倒地时深陷地中近十尺。眼下头晕目眩,腮帮子咬得死紧。


    卡在墙壁中的虎玳与虎桉缓缓醒来。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发力想要逃跑。


    无数逃跑的法术口诀,来回念了几遍,三人额头上青筋跳动,身子却纹丝不动。


    罗刹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见三人的脸憋得通红,他好心拽出宁峪。


    之后,他握紧宁峪的手腕,高高抡起砸向地面。


    石屑混着血沫飞溅,闷响与破碎的喊声齐飞。


    来回砸了数十下,宁峪终于老实了,面朝下卡在地缝里,万万不敢说话,生怕多吃进一口泥。


    罗刹揉揉发酸的手腕:“你可真重。”


    朱砂找来绳子,绑住三个鬼的双手:“先把他们拖去找任刺史。”


    罗刹拖着宁峪与虎玳,罗荆拖着虎桉,朱砂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一起出门,方走了几步,罗荆停下脚步,又跑回赖家。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等到赖家浓烟起,等到赖家火光冲天,罗荆才再次现身:“走吧。”


    夕阳西下,三人沿着乡间小道慢腾腾走回城。


    回村的村民看见浓烟四起,纷纷出门查看。


    有人急迫地端着水,欲冲去救火,反被另一人劝下:“他吓了我们多少年,吓死了多少人,你忘了吗?”


    那场火从燃起到彻底熄灭,足足用了六个时辰。


    管辖柳花村的县衙在大火烧尽赖家后,方接到里正报官。


    官差们忙碌半日,只掘得一具通体焦黑尸骸,唯头颅可辨。


    依旧那般狰狞如恶鬼,依旧那般可怖至极。


    三人与无数看热闹的村民擦肩而过,他们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期待。


    一路上,朱砂与罗刹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搂抱。


    罗荆既嫌两人走得慢,又嫌两人幼稚,大步越过两人走在最前,正好不远不近拉开十步的距离。


    罗刹唯恐朱砂多心:“朱砂,他自小便这样,对我也这样。”


    朱砂:“我瞧你阿兄挺疼你的。”


    “哪里疼我了?他总是嘲笑我、欺负我。”


    “他若是不疼你,何必陪我们查案。”


    罗荆在鬼族混杂的邕州隐姓埋名多年,此番却现身相随,终日不离他们左右。


    唯一的原因,不过是怕自己的傻弟弟受骗受伤罢了。


    罗刹心知肚明,唇舌间偏生不肯服软:“谁要他保护,我已经一千岁了。”


    “不知是谁,六年前躲在金宅子里抱着我哭了大半宿。”前方的罗荆说完这句,回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一千岁的二郎,肯定不是你吧?”


    “罗大郎,我恨你!”


    三人回城后,径直去找任刺史。


    早间晕倒的任刺史,早已悠悠转醒,目下坐在官衙苦思对策。一听朱砂已找到真凶,他忙不迭出门相迎,态度可谓谦卑至极。


    朱砂猛踹虎玳一脚,示意他招供。


    虎玳苦于性命攥在她手中,唯有说出真相以求保命。


    他断断续续在讲,任刺史听得心不在焉,心中的小算盘却打得飞起。


    秦越娘杀夫一案的具状已申达刑部,大不了他再差手下人写一封牒状上呈。


    此次破案加捉鬼,乃是天大的功劳。


    只要朱砂将凶手交给他,何愁没有功绩?


    朱砂看他眼珠转而不定,心下了然:“任刺史,你听到了吗?”


    任刺史一脸正色:“自然。多谢道长助本府擒获鬼族!”


    此话一出,候在一旁的长史与参军面面相看,脸色徒然变得极为难看。


    任刺史兀自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不曾多注意身边二人的变化。他大手一挥,唤来几个官差:“来人,将这三个凶徒押入大牢。”


    长史硬着头皮拉住他:“使君容禀,依《大梁律》:凡涉鬼族案牍,悉归太一道,地方官府不得羁押。”


    任刺史震惊扭头:“那那那……此案岂非不归本府管辖?”


    “任刺史,我适才便是想对你说:这三个鬼,我带走了。”唇边极浅地勾起一抹笑意,朱砂飞快地眨了下左眼,“你放心,我一向恩怨分明。等回京,定会在师父面前,为你请下这桩天大的功劳。”


    “那本府……先在此多谢道长了。”


    “任刺史,你等着便是。”


    “好好好,我等着。”


    三人拖着三个鬼潇洒离去,独留任刺史站在原地乐不可支。


    在邕州苦熬几十年,一朝柳暗花明,升官有望,怎能不叫他心绪难平?


    三人穿街过巷,快步走去方絮所在的曾宅。


    可是,今日委实奇怪。


    三人一入内,竟未见到一个太一道之人。


    后院的章婆一见三人,丢下月奴,便着急忙慌跑过来:“总算见到三位恩人了。方道长托我告诉你们:‘师妹,玄英出事,我们已上山’。”


    “玄英?她出了何事?”


    “唉,我听方道长说,她被几个人抓走了。”


    第133章 狰狞鬼(七)


    ◎“我懂了,你好色。”◎


    昨日,等朱砂三人走后,方絮见玄英脸色惨白,似是中暑之症,便催她回房休息。


    晚膳时分,玄英出门用膳,之后便不知所踪。


    因当夜方絮忙于写信,徐雁声忙着安顿一路奔波来此的数十位师弟师妹,两人皆不曾进房探望玄英。


    直到今早,有一位师妹见玄英房门久闭不开,便上前叩门呼唤。


    喊声惊动方絮,她直接推门进去,才发现玄英早已不知去向。


    “原本几位道长以为她去了城中闲逛散心。”骤风急雨突至,章婆牵走月奴,一边引三人进房一边继续说,“午后,常在静山中打猎的一位猎户入府报信,说玄英道长被几个人抓走了。”


    朱砂看着窗外的泼天大雨,气得破口大骂:“玄英这个榆木脑袋。”


    静山山中瘴气弥漫,还有封印。


    方絮贸然带人上山救玄英,稍有不慎便一败涂地,甚至无一生还。


    “我去找方道长时,顺耳听了几句。猎户说,玄英道长花钱雇他进宅通知。”章婆面露不忍,开口解释了几句。说着说着,她“哎呀”一声,又记起一件事,“对了,猎户进宅子的时候,背着一个脸上全是血的男子。”


    朱砂:“什么男子?”


    章婆赶忙领几人走去关押男子的书房:“方道长嘱咐我给他喂水,但不准喂他任何吃食。”


    门开,一个双手双脚被捆缚在椅子上的男子显露出来。


    纵使血糊了满脸,朱砂仍一眼认出那男子——正是傅延年。


    闷热的书房吹进一股清风,傅延年迎风抬头,眸中映出朱砂的虚影,他轻蔑地笑了笑:“虎落平阳被犬欺,此番落到你手上,我自认倒霉。”


    啪——


    一巴掌掴到他的脸上,血沫呛入喉咙。


    顿时,他的脸因呛咳涨得通红。


    傅延年吐出血沫,仰起头盯着朱砂面无表情的脸:“怪不得我讨厌你,原来你和她是一家人。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翻脸无情!”


    他是大弟子,她无儿无女,又与亲弟弟不和。


    他原以为,只要他努力只要他听话,她会将天师的位置传给他。


    可他错了,错的离谱。


    下一任的天师,早已定下。而他,不过是她用得趁手的傀儡罢了。


    傅延年突然大声提到“一家人”,吓得门外的罗刹偷偷瞄了一眼罗荆。


    见罗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心思一转:“罗大郎,你快陪我去买药,手腕酸死了。”


    罗荆回神,好笑地盯着他:“往日你在夷山丢大石头,一丢便是一整日,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抱怨过?”


    罗刹理直气壮:“这两个鬼重死了,比大石头还重。”


    目光依次扫过自己心虚的弟弟,与房内争执不休的两人。


    罗荆无语地笑了笑,率先提步往外走。


    罗刹将三鬼挪进书房,立马拿走两把伞追赶罗荆而去:“阿兄,你人真好。”


    罗荆:“我记得你每回做了错事或者骗了我,才会喊我阿兄。”


    “你年纪大,记错了。”


    “……”


    罗刹在前面走得飞快,罗荆在后面越想越气。


    从小哄着长大的亲弟弟,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对他又骗又瞒,嘴里再无一句实话。


    路过一处暗巷,罗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罗刹拽进巷中:“她到底是谁?你和她成亲,为何太一道一直给我送礼?”


    区区一个普通弟子,姬璟不仅送上厚礼,竟还劳驾其座下鬼奴鹤珍不远千里亲自前来为他落籍。


    这般排场,外人乍看,怕要误以为是姬璟嫁女而非弟子成亲。


    罗刹眼神飘忽:“姬天师没几个弟子,自然对人美心善的朱砂格外上心。还有,你以为那些厚礼是你白得的吗?是我入赘换来的。”


    罗荆低头笑出声:“二郎,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爱乱瞟。”


    从小到大,不管是与罗荆比试,还是与其耍小心眼,输的总是他。


    罗刹不情不愿道:“朱砂不愿说,我便不能说。阿娘教过我们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再者,你是我亲兄长,若你执意逼问,我便写信给阿娘阿耶,求他们为我这个小可怜鬼做主。”


    “快走!”


    “我要去医馆!我要吃人参!”


    从小到大,不管是与罗刹比试,还是与其讲道理,被气到的总是他。


    罗荆走出两步远,又回头拉走罗刹:“回去,我今日尚有一堆事。”


    这两日,他陪这两人奔走查案,少挖了不少金子。


    从前还想着借太一道赶走那群鬼,眼下他只盼他们赶紧走,别耽误他的大事。


    今日被他拉来拉去训斥,罗刹有些不满,嘟囔道:“罗大郎,我已经有家室了。你别整日在朱砂面前欺负我,她会心疼的。”


    “朱砂,朱砂……”罗荆眉头紧皱,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整日听她的话,我看你有朝一日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朱砂有钱,我又不值钱,她卖我还不如卖宅子。”


    “……”


    和幼稚鬼说话,属实自讨苦吃。


    罗荆原本决定闭嘴,奈何一旁的罗刹好似打开了话匣子,自然三句有两句不离朱砂与那间棺材铺:“我和朱砂在长安开棺材铺,每月光查案,便能赚不少呢……”


    他兴致勃勃说得开心,罗荆难得没有打断,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话:“你每月工钱多少?上回我问阿耶与阿娘,他们三缄其口。”


    照罗刹之言,朱记棺材铺日进斗金,想来他亦赚得盆满钵满。


    “我……没有工钱。”


    “你白给她干了一年?”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


    罗荆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罗刹撑着伞边追边喊:“阿兄,以后会有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宅子,朱砂独自站在书房门口。


    她的身后,不断传来傅延年歇斯底里的吼声:“玄机,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凭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努力都要强。”


    罗刹向她挥手,朱砂撑伞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话。


    走近了,她换上一副笑脸:“阿兄,我打算上山找师姐,劳烦你帮我看住书房中的一人二鬼。”


    一人二鬼?独独少了一个鬼。


    罗荆猜测道:“你准备用宁峪交换?”


    朱砂点头,眉眼含笑:“嗯。我这师妹性子急,但人不坏。若她死在这里,师父定会伤心。”


    罗荆:“行,你们快去快回。”


    临行前,罗荆将妬妇津神的令牌塞给罗刹,细细交代:“你到了静山,先用令牌召唤浮岚,她会带你们找到那个女鬼。还有,你一个鬼族,少掺和太一道的事,该躲就躲。”


    “知道了知道了。”


    罗荆知他不会听话,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进房关门。


    依照罗荆所说,朱砂与罗刹带着宁峪一路出城上山,于静山深处一株枯枝虬结的古树下,唤出了女鬼浮岚。


    她一身白衣满头白发,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尔等何人?吾王的令牌怎么在你们手上?”


    入夜后的静山,彻底陷入死寂。


    朱砂与罗刹被她吓得不轻,往后踉跄几步,后背抵住古树。


    浮岚提着灯笼,照亮两人的脸与地上一坨喘气的东西。


    待看清罗刹的脸,她啧啧几声,在他身边飘来飘去:“若非身量不对,我真怀疑你是吾王。”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她儿子。”


    “你休想骗我!上回吾王来过,说她的小儿子在长安。”


    黑暗中,罗刹深吸一口气:“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从长安来了邕州。”


    “呀,原是小公子!”浮岚这脑子总算想明白,转念疑惑道,“你们找我作甚?”


    朱砂抢先开口:“求你帮我们找出藏在山中的一个鬼婴。”


    她虽与段凤巡同出妬妇津神一脉,但因她身份特殊,祁南钦自小除教授修炼之法外,从未传授她寻觅同族之法。而且奇怪的是,多年来,不论是身为鬼王的尽禾,还是同族,竟无一鬼找到她。


    一听他们要找鬼婴,浮岚心下了然,迅速阖目默念口诀。


    须臾,她睁眼指向西南方向:“她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三人拖着宁峪,往西南方疾行。


    浮岚居山中数百年,对世间诸事好奇极了。


    一路上,她不时飘到两人身边问话。


    浮岚:“你是人,为何会与小公子在一起?”


    朱砂好言好语:“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大俊鬼。”


    “我懂了,你好色。”


    “……”


    浮岚:“小公子,你去年为何没来邕州?”


    罗刹喜上眉梢:“因为我一下山便遇见了朱砂。”


    “我懂了,你也好色。”


    “……”


    眼见两人已问无可问,浮岚将目光投向地上蠕动的、那坨面目模糊的东西:“他是谁?”


    罗刹:“一个吃人的坏鬼。”


    浮岚飘到地上,伸脚狠狠踹了几下泄愤:“我们好鬼的名声,全被你们这群坏鬼败坏了。”


    她性子单纯,最宜套话。


    朱砂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浮岚,我问你一件事。寻觅同族的法术,是谁教你的?”


    浮岚不明所以:“族中的鬼修。”


    朱砂:“按照此法,是否一定能找到所有同族?”


    浮岚摇头:“不一定。这法子嘛,说白了便是通过妬妇津神吸收爱意的心找人。若修为高深的鬼修在心上设下封印,我们便无法感应。”


    朱砂大概明白了,祁南钦应是一早便在她身上设下封印,绝了所有通过同族感应找她的人或鬼。可祁南钦做事谨慎,不可能留下段凤巡这个漏洞。


    思及此,朱砂又问:“这封印能解开吗?”


    她一路问了太多族中隐秘之事,浮岚扭头,奇道:“你为何打听这些?”


    罗刹:“她和你一样,万事喜欢寻根问底。”


    有罗刹作保,浮岚略微放心:“能解开。若同族的心日渐枯竭,封印便不能维持。”


    祁南钦与齐郁费心保护段凤巡的手段,在她一次又一次的作恶中被打破。


    真是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夜里黑雾茫茫不辨方向,四人艰难行了一盏茶,终于摸黑走到段凤巡所在的山林中。


    不远处,数十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在黑暗中一晃而过。


    浮岚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前方其中一个黑影:“她在那里。你们别往前走了,她身边有两个鬼修,修为特别高。”


    朱砂与罗刹环顾四下:“不知师姐他们在何处?”


    一听他们还要找人,浮岚拍拍自己的胸脯:“你们还要找谁?我每日闲来无事便守在静山,进出的所有人,我都知晓去处。”


    “好几十个道士。”


    “他们啊,他们就在附近,我带你们过去。”


    浮岚带着三人七拐八绕,果然找到方絮一行人。


    见到朱砂,方絮长话短说:“玄英今早将傅延年骗下山后,伺机用石头将其砸晕。她本欲雇猎户背傅延年入城,不料行踪被数名鬼族察觉。为免连累猎户,她故意高声叫嚷,引开追兵,自己则转身朝山上跑去。”


    朱砂:“你们来了多久?可曾发现她?”


    山中闷热,方絮热得头晕目眩,又不敢轻举妄动。


    她满头大汗,道袍已然湿透:“晚间玄贰潜到那群鬼所在的山林附近,看见玄英被绑在树上鞭打。里面有两个鬼族,修为深不可测。上回我与他们交手,不到三招,差点死在他们手上。”


    朱砂踢了踢蜷缩在她脚下的宁峪,后者被迫发出一声惨叫声:“这是其中一个鬼族的亲弟弟,我想用他交换玄英。”


    方絮找来灯笼,这才知晓地上原来躺着一个男子。


    不过,她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诧异道:“他怎么成这样了?”


    罗刹愤愤不平:“他不好好走路,非要我拖着他走。我又要赶路又要费力拖他,哪顾得上他的脸。”


    朱砂附和道:“师姐,二郎可辛苦了。”


    “……”


    两人一唱一和,方絮咽下余下的话语:“那我即刻带他入山换玄英。”


    朱砂拦下她:“师姐,我和二郎去,你与师兄埋伏在此处,等我的信号便是。”


    方絮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前去交换的路上,朱砂盯着周遭明灭的青色鬼火,忽然问道:“二郎,你说,宁峥与宁峪到底在山里吃了多少人?”


    “不知。”


    “我们把他们请出来,不就清楚了~”


    “拘……魂术?”


    第134章 旱魃(一)


    ◎“你长得俊,不如去做面首?”◎


    入夜后的静山,夜色泼墨似地浸进山林,


    白日弥漫其中的浓厚瘴气,成了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瘴雾。


    每一次挪步前行引发的细碎声响,总会招来远处无数双眼睛的窥视。


    林木深处,树影扭曲。


    浮岚熟练地在前面穿行带路,罗刹拖着沉重的宁峪,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而在他们的后面,是不停念咒的朱砂。


    静山的封印,不知何人亦不知何时所设。


    朱砂原想向浮岚打听破除封印之法,可她虽在此住了数百年,亦能在封印中施法,实则一问三不知。


    唯一能破开封印的罗荆,眼下又不在此处。


    别无他法,朱砂只能一路走一路试。


    万幸,赶在交换前,她总算寻到一处封印未至的狭窄角落:“斗转星垣,魂返天谷。”


    口诀一出,需等上至少二刻钟,方圆百里的鬼魂方能赶来。


    朱砂双手合十小声祈祷:“天尊在上,请保佑弟子,此番定要多来百八十个鬼魂。”


    罗刹守在一旁宽慰道:“朱砂,能来十个就不错了。”


    就算宁峥与宁峪吃了不少人,但这些人已死多年,约莫早已投胎。


    朱砂这回拘来的,只可能是附近的新死鬼。


    十个,聊胜于无,大概能帮他们拖住几个鬼族。


    前方便是那群鬼之所在,浮岚修为平平,罗刹嘱咐她留在原地:“你飞到树上等着我们便是。”


    “小公子,你们小心。”浮岚看着前方的鬼影,一再保证,“你放心,若你被抓住了,我定跑得远远的快快的,去找大公子救你。”


    “他今夜不在家,你记得去城中曾宅,让他多找些人来救我。”


    “行!”


    里面的两个鬼修,在太一道未出现之前,委实算得上称霸一方的鬼王。


    头回与两个鬼王交锋,两人皆不免心生胆怯。


    “那个山巾子,我一百来岁的时候吧,他还抱过我。”如今要他一个一千岁的小鬼对战五千余岁的鬼王,罗刹越走脚步越虚浮,“阿娘说,他若是一生气一张嘴,口中便会喷出箭一般的毒气。那些毒箭,人中人死,鬼中鬼消。”


    别说罗刹,连朱砂也逐渐有些底气不足:“阿耶从前与我讲故事,常说狰狞鬼最可怕。他们若铆足了劲撞山,山都能撞开。”


    “要不,我们滚回去?”


    “不行!我不能让叛徒看扁了。走,我身上一堆天师符。”


    罗刹昂首挺胸,手上的绳子不自觉收紧,勒得宁峪上气不接下气。


    兄长宁峥的气息随风飘来,宁峪憋着一口气大声求救:“阿兄,救我!”


    喊声惊醒栖息的鸟雀,与潜藏在深处的野兽。


    一时之间,鸟雀惊飞,野兽嘶鸣。


    罗刹四处寻不到塞嘴的物件,索性塞了一口泥到他的口中。


    可惜,等宁峪闭嘴之时,两人已被数十个鬼族包围。


    为首之人,正是段凤巡。


    时隔多月再见朱砂,段凤巡依旧亲热地唤她阿姐:“阿姐,好久不见。”


    四方的灯笼照亮朱砂的脸,她从光影中抬头:“好妹妹,我来取你的命。”


    段凤巡扑哧一笑:“阿姐好大的口气。”


    朱砂:“我说到做到。你先滚一边去,我把手上的事情办完再来杀你。”


    段凤巡抱着手退后五步,侧身让出一个位置,一个足够魁梧奇伟的宁峥发怒的位置。


    灯笼晃动,露出匍匐在地的宁峪。


    他的脸布满青紫与拖行的伤口,找不到半块好肉。


    乍然见到亲弟弟的惨状,宁峥气得嘶吼。


    他这一吼,地动山摇,山中野兽吓得四散逃窜。


    罗刹用手死死捂住朱砂的耳朵,才算躲过这一波杀人于无形的吼叫。


    宁峥红着眼睛,手指颤抖地指向十步外的两人:“谁干的!?”


    罗刹颤颤巍巍举手:“我……但阿叔,你听我解释。他太重了,我背不动,只好拖着走。”


    “二郎长大了,学会骗人了。”


    身后突然冒出一句阴森森的话,罗刹猛地回头,正好与一个白得发光的男子对上眼。


    真白,比萧律还白。


    罗刹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面上倒装得乖巧:“原是阿叔。我记得你,你抱过我。”


    山巾子:“前些日子,我听九娘说,你进了太一道娶了姬家人。我自是不信,还大言不惭与宁峥打赌。如今眼见为实,我算是输了个精光。二郎,阿叔输了不少家底,你认为我该如何赢回来?”


    罗刹眨眨眼睛,转瞬想到一条赚钱之法:“阿叔,邕州城中有不少*赌坊,你去赌,保管一夜荣华。”


    山巾子面露无语:“我十赌九输。”


    “你长得俊,不如去做面首?”罗刹热络地与他说起垄金,“我有一个同族在长安做面首,日子过得可潇洒可快活了。他每月只需在宅子里躺着不干活,便能白拿一百贯。”


    说完这句,罗刹摸着下巴细细打量山巾子:“阿叔这般相貌,每月起码能拿五百贯。”


    五百贯,可是他整整二十年的工钱之数!


    若是朱砂大方些,他大可既做她伙计,又做她面首,赚两份工钱。


    他越说越离谱,山巾子气得攥紧双拳,直把掌心攥出一个月牙红印,才怒吼道:“我杀了她,自然有了邀功之财。”


    先后被两个长辈指着鼻子骂,罗刹的语气中泛着委屈:“阿叔,哪有长辈一见小辈便喊打喊杀的。”


    山巾子放缓语气:“好啊,你们来做什么?”


    罗刹把宁峪往上提了提,转身看向宁峥:“阿叔,我想用他换白日你们抓到的那个道士。”


    宁峪被他拖行一路,早已头破血流,完全辨不出一个人形。


    宁峥气得扑上前,从罗刹手中夺过宁峪:“二弟!”


    朱砂好心出言提醒:“你别用劲,吓到我的鬼奴可不大好。”


    此话一出,宁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过来,眸中几欲喷火:“什么鬼奴?”


    朱砂:“我既然来了,怎会不做足准备?我给他下了人鬼契,若你们非要挽留我们,我便一直念咒疼死他。若你们放我们走,我便解开人鬼契,如何?”


    段凤巡怒斥她说谎:“不可能,人鬼契解不开!”


    朱砂:“我可是姬家人。”


    他记得赤方说过,世间仅姬家人能解开人鬼契。


    宁峥的眼神在宁峪与朱砂身上游移,沉默良久,他朝身后的手下大喊:“把那个女冠带过来!”


    山巾子有意阻止:“擒了她,难道你还愁解不开人鬼契?”


    段凤巡也开口附和道:“大王,赤方大王成事在即。她此番自己送上门,我们何不趁此良机,将邕州的太一道一网打尽?”


    两人苦口婆心在劝,宁峥反倒越发坚定。


    他在世间的亲人,唯宁峪一鬼。他们兄弟俩,相伴已逾三千余年。


    十一年前,宁峪为了他,听令偷袭姬珩,因而坠下山崖,没了大半修为。


    他已对不起宁峪一回,万万不敢再赌第二回。


    眼见玄英即将带到,山巾子脑子一转,想到一条妙计:“宁峥,山路难行,我们护送二郎下山。以免日后尽禾问起来,我们俩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等到了暗处,他们伺机捉走罗刹与另一个道士,威逼朱砂解开人鬼契再杀之,岂非一举两得?


    罗刹摆手婉拒:“我还小,眼睛够用!”


    山巾子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二郎的意思是阿叔老了?”


    罗刹正欲解释,朱砂伸手拦下他:“二郎,阿叔一片好意,我们怎能推辞?由阿叔他们送吧。”


    山巾子:“来人,送二郎下山。”


    一声令下,二十余个面目或狰狞或跃跃欲试的鬼族从林中冒出。


    有人架着浑身是伤的玄英出现,朱砂扶过她,小声问道:“还能走吗?”


    玄英虚弱地点点头:“能。”


    “那便走吧。”


    罗刹临走前,挥手与山巾子告别:“阿叔,你记得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赚钱良策!我有做面首的门路,等你想清楚,尽管来长安找我。”


    “滚。”


    “哦。”


    三人慢腾腾走出那片密林,其余鬼族提着灯笼默契地跟在三人的前后左右,以合围之势,将三人牢牢困在中间。


    出去的路与进来的路,根本是南辕北辙。


    朱砂心下了然,这群鬼假意护送,其实是想借山间夜色伏击他们。


    罗刹小步挪到朱砂身边:“你拘来的鬼魂呢?”


    朱砂记得几年前用此术时,那群鬼魂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赶来:“再等等吧,万一他们生前都是懒人,死后成了懒鬼,肯定来得慢。”


    瘴气翻涌,阴风怒号。


    山路越行越偏,头顶上方的树影越渐扭曲。


    等行过一处老树盘根错节的林边,四方的灯笼骤然熄灭。


    朱砂一个劲往罗刹手里塞符纸:“随便用,我多的是。”


    罗刹硬着头皮接过那一沓厚厚的符纸,却在闻到血腥味的同时,比起害怕更觉心疼:“朱砂,这些符纸得费多少血啊……”


    “没费多少血,我掺了不少水。”


    “……”


    罗刹欲哭无泪:“你确定这些灌水符纸能杀鬼?”


    朱砂:“能,我试过!”


    罗刹半信半疑地捏着符纸,屏息等待山巾子的偷袭。


    等待许久,想象中的山巾子没有出现。


    一阵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却由远及近朝此处奔来。


    黑暗中,护送三人的二十余个鬼茫然无措,左右环顾。


    山巾子与他们约定的地方尚有一截路,他们亦不知为何灯笼会灭。


    风吹过,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朽臭气。


    朱砂胃里翻腾,几欲作呕:“这山巾子真恶心,放毒箭之前还放臭气!”


    脚下的土在缓慢挪动,罗刹深觉不对劲:“不对啊,我听阿娘说,山巾子的毒箭不臭。”


    “这还不臭?”


    呕——


    半日未进水米的玄英先呕出一口酸水。


    左侧的灯笼终于亮起,昏黄光影扫过之处,数百条扭曲的惨白手臂正奋力破土而出。


    几个鬼方凑近看了一眼,便被几条伸出的手臂抓住,硬生生拖进土中,之后再无声响。


    面对此情此景,朱砂与罗刹异口同声:“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道不甘的残缺人影从土中钻出。


    不过须臾,数百怨魂,密密麻麻站满了整片空地。


    他们面目扭曲,眼下挂着两行无尽的血泪,那是生前痛苦死去的悲愤。


    罗刹粗粗一数,惊呼道:“起码有两百人。”


    朱砂咂舌道:“他们兄弟俩可真能吃啊……”


    两百余人,两百余个无辜百姓。


    活生生撕裂而死,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他们的痛苦,在空地上方形成一片惨白鬼影,将今夜的月光彻底遮蔽。


    “杀!”


    朱砂快速下令后,便护着玄英,喊上罗刹退到老树后面围观。


    有亮光的灯笼早不知被哪个逃跑的鬼踩烂,伸手不见五指,三人看不见战况,只听得见惨叫声与来不及说出来的无数口诀。


    朱砂:“哎呀,天尊果真护着我。”


    脚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动,罗刹侧耳细听:“不好,宁峥来了。”


    朱砂一听来者是宁峥,旋即乐不可支:“来的正好,这群鬼魂的仇人就是他。”


    话音刚落,宁峥带着手下现身。


    所有扭曲痛苦的面孔,在闻到宁峥气息的一刹那,悉数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化作一股凄声叫喊的白色洪流,嘶喊着朝宁峥席卷而去。


    这股白色洪流似无形刀刃,所过之处,皆被劈成两半。


    宁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首当其冲的几个鬼魂瞬间被震得消散。


    一个接一个鬼魂冲上去撕咬、消散、凝结,再前仆后继地涌上。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宁峥与手下疲于应付,累得气喘吁吁。


    趁宁峥与鬼魂缠斗之际,朱砂三人偷偷摸摸捡走一个灯笼,从宁峥旁边溜走。


    朱砂:“怪了,那个喷毒箭的鬼怎么没来?”


    “你在找我吗?”


    身后又冒出一个鬼影与一句话,罗刹壮着胆子回头,果然看到一个白得发亮的男鬼:“阿叔,我胆子小,你别吓我了。”


    山巾子皮笑肉不笑:“放眼整个鬼族,独独你敢娶姬家人,胆子还小啊?”


    “那个阿叔,我是入赘,不是娶。”


    “……”


    第135章 旱魃(二)


    ◎“朱砂,不要……”◎


    今夜的静山,狂风呼号,嘶吼声不绝。


    风大,吹得朱砂手上的灯笼,只剩一点模糊不清的光晕。


    山巾子自得知罗刹公然入赘太一道,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冠玉面容因暴怒而扭曲,此刻煞气凛然仿若恶鬼:“你为了她,竟敢与整个鬼族为敌?”


    罗刹不服气:“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她明知我是鬼族,却依然选择与我相守;难道我反而要因为她是太一道的弟子,便离她而去吗?”


    朱砂偷摸在背后掐诀,打算引来天雷劈晕这个话多的山巾子。


    须臾,天边轰隆一声雷,直奔山巾子而去。


    山巾子光顾着说话,未听见雷声。勉强躲开后,他看了一眼被雷灼伤的衣袖,而后阴恻恻地盯着朱砂:“天雷术?想偷袭我?”


    罗刹:“阿叔,这是雷,不是天雷术。”


    玄英:“夏日打雷下雨,是常有之事。”


    朱砂:“就是就是,你年纪大看错了。”


    三人一唱一和做戏,山巾子的脸上渐渐阴云密布。


    “快走,他要喷毒箭了。”


    罗刹见势不对,赶忙护着朱砂与玄英往后退。


    如他所言,山巾子大口一张,数十支如箭一般的黑雾齐发,射向逃跑的三人。


    黑雾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身后已至退无可退的地步,罗刹只能用护身术护住他们三人。


    护身术虽能挡住毒箭,却难抵山巾子无休止的侵袭。


    不出半个时辰,护住三人的无形护罩会生出细小裂痕,如毒雾般的箭矢便会寻隙渗入。


    不过,趁护身术尚有用之前。


    罗刹看着对面不停开开合合的那张嘴,好奇道:“他不会累吗?”


    玄英受伤太重,再耽搁下去,迟早没命。


    朱砂瞄了一眼身后的那棵大树,足尖一点,飞身而上。


    山巾子察觉她躲在树上,一半的毒箭倏然转向,如群蜂般直扑她而来。


    朱砂一边用护身术抵挡一边苦思办法。


    眼下这战况,若等方絮带人赶来支援,她反倒要分心救更多人。


    当务之急,唯有击退山巾子,方能脱身。


    她坐在枝桠间凝神细察,终于发现一个破绽:山巾子喷毒箭时,身子纹丝不动。


    若她能近身攻击,没准能一击必中。


    可棘手的是,她无法突破箭雨。


    护身术不能移动,幻魇术躲不开毒箭。


    灵烬术烧不死他,摄魂术又离得太远。


    朱砂苦思冥想对策之际,与鬼魂缠斗的宁峥脱身,此刻就站在树下。


    他一个箭步闪至罗刹身侧,沉肩猛撞。


    大树猛烈晃动,护身术将破,容不得朱砂继续想下去。


    借由夜色,她隐身后逐步接近山巾子。


    可这山巾子委实聪明,堪堪扫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行踪。


    毒箭再次转向,朱砂慌忙掐诀护身。


    无奈这些毒箭又快又急,在护身术护住她之前,几十支毒箭已先一步射中她。


    那些箭没入她的身体,溶进她的骨血。


    之后,不痛不痒。


    朱砂摸摸自己被箭射中的脸,又看看自己被箭射中的手背。再三确定无事后,她开心地跳到山巾子面前:“你的毒箭好像对我没用。”


    “找死!”


    山巾子自是不信,嘴一张,无数毒箭悉数朝她身上的每一块皮肉射去。


    不远处掉落在地的灯笼,微光明灭,仿佛随时会被沉重的黑夜吞噬殆尽。


    昏黄光影摇曳,映出女子孑然迎风的孤影。


    长风猎猎,卷起她翻飞的裙裾与身后如瀑的乌发,数不清的毒箭尽数没入她纤细的躯壳中,如泥牛入海,消弭无踪。


    罗刹离她足有十步远,心里又急又怕:“朱砂,不要……”


    他一分心,给了宁峥可乘之机,极速地全力一击,直撞得罗刹与玄英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静山在晃动,那圈昏黄的光晕跟着晃动,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


    罗刹强自镇定心神,慌忙望向朱砂所在。


    随着光影凌乱的跃动,他的至爱并未倒下,而是握紧他送的金簪,猛地一下扎进山巾子的胸口。


    手腕一拧,狠狠一绞。


    心口处传来一阵撕扯全身的疼痛,山巾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女子,从唇齿间蹦出那个让他们怕了近一千年的名字:“姬后卿?”


    姬后卿的名字一出,宁峥冲过来拖走山巾子,就地一滚,消失在夜色中。


    朱砂蹦蹦跳跳回头去找罗刹:“我再也不怕他们了。这群老鬼的法术,伤不了我。”


    冷汗浸透前胸后背的衣袍,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如擂鼓。


    罗刹一把将朱砂死死箍入怀中,双臂如铁钳般不断收紧再收紧。这力度,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更是嘶哑发颤:“朱砂,你吓死我了。”


    朱砂:“胆小鬼,别怕了。”


    两人抱着缠缠绵绵半晌,倒在地上许久的玄英忍无可忍:“师姐,你们能否先下山再亲?”


    “……”


    静山上空炸开一束白色流光,绚烂如流星。


    等候方絮的间隙,她自持师姐的身份,免不得要对玄英一顿训斥:“你说你,整日乱跑。今日若非我与二郎擒了宁峪,尚不知如何救你。”


    玄英低垂着头,语气却一如往昔般倔强:“大不了死呗。我将令牌交给那位阿叔,便是要断了玄风师姐前来救我的念头。”


    朱砂:“玄风和你一样是榆木脑袋,她能明白你的意思?”


    玄英昂起头,眼尾泛红,竭力辩解:“我和师姐不是榆木脑袋。我在房中枕下留了一封信,言明‘若见令牌不见我,不必相救’。”


    “玄风进房看见你走了,哪还来得及找信。”闻言,朱砂无语地戳了戳她的脑袋,“还有,你没事跑去找他作甚,都说了我们有法子捉住他。”


    玄英:“昨夜我出门散心,瞧见他和几个鬼在城中采买吃食。我试着接近他,告诉他怀孕之事,他答应今早带我离开。”


    罗刹越听越觉不对劲,试探问出口:“你真怀了啊?”


    思绪被他打断,玄英气得牙痒痒:“说了没怀!家中世代行医,我自幼最爱装病。总之,今早我已经将他骗下山打晕,算我倒霉吧,逃跑的时候被几个鬼发现了。”


    朱砂截过话头:“你先下手是对的,他没准也想打晕你。”


    玄英缓慢地摇头:“他是真心想带我走。他自小常挨打也不得宠,与我在一起后,他一直想尽快成亲,更心心念念想有个孩子。”


    若傅延年只是利用她,没有背叛太一道。


    她可以原谅他,或许也会愿意随他一起离开。


    可是,一想到待她如亲女的姬璟,因傅延年的背叛而饱受质疑辱骂,她便无法原谅他。


    不远处窸窸窣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玄英忽而看向朱砂:“我不是因为他讨厌你,而是因为师父讨厌你。我知道你从未受过刑,我知道师父只对你笑,我就是太羡慕你了……”


    她十六岁进太一道,她的师父姬璟是太一道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天师。


    她无比崇奉姬璟,更无比渴望得到姬璟的肯定。


    可她偏偏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知道明面上最被姬璟厌弃的弟子朱砂,实则是太一道内定的天师继任者。


    有一日,她看见姬璟笑着抱住朱砂。


    那一刻,她羡慕得发狂。


    朱砂:“回去吧,师父又没怪你。”


    方絮带人疾行而来,朱砂叫走罗刹,往密林深处走去。


    玄英赶忙问道:“师姐,你们去何处?”


    “报仇,杀人。”


    她既已发誓了结段凤巡,今夜便是最佳的时机。


    山巾子受伤,宁峥忙于照顾宁峪,两鬼皆无暇顾及段凤巡。


    罗刹用令牌召来浮岚:“我们还想找那个鬼婴。”


    “你们吓死我了,我差点跑去找大公子了。”浮岚见到完好无缺的两人,悬了大半宿的一颗心总算安稳落地,“她还在那里,我带你们去找她。”


    仍旧是那处密林,这回两人趁乱潜进深处,才知里面有大大小小十余个毡帐。


    最大的两个,灯火通明,里间人影浮动,惨叫声连连。


    浮岚一路带着两人小心穿行,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个毡帐前:“她在这里面。”


    掀帘进去前,朱砂回头莞尔一笑:“二郎,你与浮岚在外面等我。”


    罗刹点头,随浮岚跃上枝头。


    “妹妹,好久不见。”


    朱砂走进帐中,径直走向床榻上的段凤巡:“你知道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宁峪整整嚎叫了半宿,段凤巡今夜无眠,一直抱膝坐在床上。


    她也说不清,她到底是睡不着还是在等朱砂。


    自从挑唆那群鬼打断姬琮的腿之后,她一旦睡不着,便会梦见朱砂,梦里反反复复出现朱砂持刀杀她的情形。


    而在今夜此时,她的梦终将成真。


    连山巾子都打不过的朱砂,她除了从容赴死,似乎无从选择?


    一如她的出生,一如抛弃她的双亲。


    一如她自己,多年前非要执着地去寻找亲生母亲。


    后来,她找到了血淋淋的可悲答案,却失去了真心待她的亲人。


    所以,她确实活该。


    不过在死之前,她有几句话想对朱砂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出卖过你,没有出卖过阿耶。”


    她偷偷下山闲逛,遇到在祁山外游荡的那群水鬼。


    他们哄她,说会带她去找亲生母亲。她信了,自愿随他们离开。


    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人鬼大战后,她被山巾子秘密送去南诏,进了段家。


    段家人自几百年前开始,便与鬼族合谋抢夺血沉香。


    那块价值千金的血沉香,那块助段家积攒了巨额家财的血沉香,那块沾染了无数人血的血沉香。


    除了鬼族,世上再无人能找到。


    为了得到血沉香,她杀了数不清的人。


    因果报应,如今轮到她了。


    宁峪又疼得大叫,段凤巡循声看过去。


    外间乱作一团,耳中全是宁峥歇斯底里的吼声。


    宁峪快死了,她也快死了。


    可惜死前,她却不知照顾的祁南钦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若死后黄泉相见,她又该如何找出他?


    实在不想带着遗憾离开,段凤巡偏过头,认真问道:“照顾我的阿耶叫什么?”


    朱砂:“齐郁。”


    段凤巡:“他怎么死的?”


    朱砂深吸一口气,说出真相:“我杀的。他当你是亲女儿,他怕他日后会为了你这个亲女儿,出卖我这个义女,便央求我杀了他。”


    “原来如此……我回过青棠小院,很好,阿耶还愿意等我。”段凤巡笑着伸出手,“我死之后,还请阿姐务必将我葬在阿耶旁边。”


    “我会的,祁青棠。”


    “多谢。”


    第136章 旱魃(三)


    ◎“你想和他结盟,对不对?”◎


    了结段凤巡,很快。


    时隔十一年,再一次亲手送走另一个亲人。


    朱砂站在段凤巡逐渐冰冷的尸身面前,一如送走齐郁那日,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


    独站良久,她掀帘而出,朝树上的罗刹挥手。


    “我答应过她,会带她的尸身回长安。”朱砂指着榻上的那具尸身,“二郎,你有法子保她尸身不腐吗?”


    罗刹没办法,跟过来的浮岚却有法子:“静山山中有树名扶桑木,用其枝条裹住尸身,可三月不腐。不过,这树在大公子的金矿内,没有他的令牌,你们进不去的。”


    “我去找他。”


    罗刹着急忙慌便要下山找罗荆,朱砂斟酌片刻,开口叫住他:“二郎,先把她背下山,我去找阿兄谈谈。”


    “行……吧。”


    三人背着段凤巡的尸身,一路入城回到罗荆的宅子。


    去找罗荆的路上,罗刹欲言又止。


    直走到亮光的书房前,他才问出口:“朱砂,你怕他拒绝我吗?”


    朱砂摇摇头:“你若索要,他定会给。可她是我的妹妹,这件事不该由你出面。”


    罗刹:“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你我。”


    朱砂:“傻鬼,我这不是不想你挨骂吗?”


    脚步停滞,罗刹转身看着朱砂,低低叹了一口气:“你想和他结盟,对不对?”


    朱砂伸手环抱他:“是。”


    她的身份,已然暴露,罗荆迟早会知晓这个秘密。


    与其等赤方联合摇摆不定的罗荆造反,不如她先以重利诱罗荆与太一道结盟。


    她在邕州的这几日,竟发现不少鬼族居住在此。


    更令她震惊的是,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鬼族中,不少竟是曾在他乡犯下重罪之徒。


    譬如:宁峪。


    早在十一年前,太一道捉拿宁峪的海捕文书便已下发至大梁各州府县。


    然而,宁峪居然能在邕州公然现身,肆无忌惮地吃人,甚至如入无人之境般往来于大梁与南诏之间。


    邕州已成鬼族盘踞之地,无数作恶的鬼族在此横行无忌,草菅人命。


    人管鬼,鞭长莫及。


    鬼管鬼,得心应手。


    太一道需要一个势力强大的鬼守住邕州,彻底斩断作乱鬼族遁入南诏的所有去路。


    而罗荆,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


    两人推门进去时,罗荆正伏案于堆积如山的账本之后,几乎看不见人影。


    罗刹试着喊了两声:“阿兄,我与朱砂回来了。”


    鼻间鬼炁萦绕,罗荆推开面前的账本,抬头瞧了他一眼:“遇到山巾子了?”


    罗刹趁机告状:“对,他还喷毒箭杀我。”


    罗荆:“你替太一道出手伤他,他今日没取你性命,已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阿兄,我想借你的令牌一用。”朱砂开口打断兄弟俩的交谈。见罗荆看向她,她抬眼直视对方,“我明日要送妹妹回京安葬,需要一点扶桑木。作为交换,太一道必倾力助你,登顶鬼王之位。”


    “太一道如何助我?”罗荆捏着账本,语带讥诮,“鬼族视太一道如死敌,结盟之事一旦败露,我便成了叛族之鬼,永无宁日。他日纵有鬼王之名,怕是无鬼服我。”


    朱砂:“百鬼中,有三十五支鬼族早已暗中归顺太一道,听天师令的号令。若你答应与我结盟,我会让他们支持你。你放心,这三十五支鬼族忠于太一道数百年,绝不会叛变。”


    罗荆冷笑:“你是谁?他们凭什么听你的话?”


    朱砂从罗刹腰间的槃囊中寻出天师令,递给罗荆:“凭我是太一道第三十三代天师姬拒霜。”


    入世前,罗荆从尽禾口中听到过“天师令”这三个字。


    天师令,是太一道历代天师的令牌。


    凭此令,可号令整个太一道与大梁半数的兵马。


    罗荆拿起天师令,细细端详。


    思忖片刻,他有了决定:“好,我与你结盟。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朱砂:“什么条件?”


    罗荆:“在赤方死之前,我不会出面。”


    “赤方,我来对付,绝不会劳烦阿兄。”朱砂爽快答应,而后语锋忽转,“不过,若赤方死后,跟随赤方的鬼族途径邕州,阿兄需尽全力替我截住他们,如何?”


    “小事一桩。”罗荆从柜中找出令牌,丢给罗刹,“浮岚陪你们跑了一宿,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吧。金矿的位置你知道,天亮了自己去。”


    罗刹嘟囔道:“我怎么知道是哪个金矿。”


    他不提金矿还好,一提金矿,罗荆便气得将手边账本全部丢向他:“第二大那个!”


    头回见罗荆这般动怒,朱砂拽走罗刹。


    回房路上,她好奇问道:“阿兄为何有些生气?”


    罗刹:“因为第一大那个,我偷来送给了你。罗大郎没了钥匙,进不去金矿。当日房梁上有一堆钥匙,我随手一拿,便拿了一个最大的,我聪明吧?”


    “二郎真聪明!”


    两人欢欢喜喜回房准备进山事宜。


    等收拾好行囊,离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朱砂累得瘫倒在床:“二郎,我想回家了。”


    她从未来过邕州,总觉这里又闷又热。


    她想念长安,想念长安的亲人,想念自己那间破败的棺材铺。


    说起棺材铺,朱砂催促罗刹上床:“你快上来,我给你讲讲棺材铺是怎么来的。”


    罗刹放下手上的金饼,陪她并肩躺在床上。


    朱砂絮絮叨叨开始讲故事:“有一日,我跟姨母吵架。我嫌她为我找的相好不够俊不够知趣,她气得让我自己找。我跑去找舅父诉苦,舅父本就与姨母不对付,便暗戳戳怂恿我下山。”


    她的额头沁满汗珠,罗刹探身取过扇子,轻轻为她摇了起来:“后来呢?”


    “舅父答应送我一间大宅子,我信以为真,当即上山禀告姨母,言‘我要下山,自己养活自己’。”朱砂记起旧事,对姬琮的怒气又翻涌上来,“结果真等我下山了,舅父才坦白,宅子的房契钥匙其实全攥在姨母手里。”


    她信誓旦旦下山,自觉丢脸,便不肯再上山。


    为了活出个人样,她白日帮人查案捉鬼,夜里住在姬琮的空宅中。


    短短三个月,她攒到三百贯。


    可惜,长安居大不易。


    三百贯,连一间小之又小的宅子也买不了。


    一来二去,她盯上了人人嫌晦气的棺材铺。


    “朱记从前死过几个人,既卖不出去也赁不出去。”一想到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朱砂捂嘴偷笑,“我找到牙人,说我是道士不怕鬼,他便答应将棺材铺卖给我,只要两百贯。”


    罗刹讶然:“这么便宜?”


    朱砂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又轻又淡:“纵是凶宅,也不该这么便宜。等我买下棺材铺,才知整个棺材坊都属于太一道。是姨母见我整日奔波赚钱,故意派牙人将朱记棺材铺卖给我。”


    罗刹:“怪不得朱记内有地道。”


    朱砂:“是啊,等我兴冲冲搬进朱记,舅父与南枝提着厚礼出现在房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的两位至亲,心头悬着两份沉甸甸的忧虑。


    他们既怕她受苦,怕她过早地扛起风雨;又怕她不受苦,怕她不历风霜便过早枯萎,日后懵懂无知,任人摆布。


    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他们只能笨拙地养育她、教导她。


    他们顺她的心意而活,又小心翼翼为她扫除障碍,为她铺路。


    故事讲到最后,朱砂抱着罗刹大哭:“二郎,我想姨母和舅父了。”


    罗刹:“我们今日折了扶桑木便回家!”


    “好,我们回家。”


    天光大亮,罗荆信步去东厨做早膳。


    不巧,今日的东厨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的亲弟弟在里面忙碌:“你真是难得有孝心。”


    罗刹抬眸,不情不愿道:“总归我们白吃白喝好几日。”


    罗荆:“她人呢?”


    罗刹:“她想家哭了很久,才睡下。”


    一听朱砂在睡,罗荆挑眉笑了笑:“正好,我有一件事问你,而她不能听。”


    罗刹揉面的手一滞,大概猜到罗荆想问何事:“我自己愿意的。”


    每回罗刹惹他生气,罗荆都恨不得劈开他的脑袋,瞧瞧里面装的究竟是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抑或一滩清澈见底的水?


    性命攸关的大事,罗刹竟毫不在意地说出来。


    罗荆气得面红耳赤:“愿意?你知不知道做太一道的傀儡鬼,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我知道。”罗刹不敢高声反驳,只好低着头回话,“上回朱砂赶走我,便是不想我做傀儡鬼。可是阿兄,我相信朱砂,亦相信邪不压正。我太喜欢人间了,我不想人间变成地狱,不想人沦为鬼的食物与玩物。”


    在太一道甚少涉足的邕州,无数无辜百姓死于鬼族之手。


    他们何错之有?


    只因生而为人,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的蝼蚁。


    在鬼族面前,他们连挣扎求生的机会,都微末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昨夜那密密麻麻、挤满空地的两百余个残魂,让他更加坚定陪朱砂走下去。


    若让赤方得胜,宁峥之流只会撕咬吞噬尽世间更多的无辜者。


    他性子倔,罗荆劝不动他,索性由他去了:“阿耶阿娘知道这事吗?”


    罗刹昂首挺胸:“我已经一千岁了,可以自己做主。”


    “一千岁!一千岁!”手边只有一坨面团,罗荆揪下一大块砸向罗刹,“我看你要气死我!”


    “你烦死了,我好不容易揉好的面团。”


    “你反正闲得慌,继续揉。”


    朱砂急着回京,假寐了一炷香便推门出去。


    在宅子中寻了一圈,罗刹在东厨忙碌,而罗荆独坐前厅。


    朱砂挪到前厅,坐在罗荆对面,彼此一言不发。


    “你们何时回京?”早膳迟迟未端来,罗荆开口打破沉默,“方才罗箴来说,山巾子与宁峥今早已易容离开邕州,似乎要去长安。至于你的同门一行人,还留在曾宅。”


    朱砂:“多谢阿兄告知,我与二郎打算今日折了扶桑木便离开。”


    昨夜骤雨风急,今早一碧万顷。


    罗荆起身,负手站在屋檐下:“另有一言,我只有一个弟弟,自然希望他长命富贵。若这鬼王之位是拿二郎的命换的,我宁可不要。”


    朱砂:“阿兄之愿,亦是我之所求。”


    “你我今日之言,不必告知他。”


    “好。”


    罗刹端来早膳时,两人背向而坐,各自侧首。


    他照旧坐在朱砂身侧,今日却先为罗荆盛粥布饼:“罗大郎,谢谢你收留我。”


    罗荆冷哼一声:“我今日会写信告知阿娘阿耶你娶妻一事。”


    罗刹心知肚明他信中到底会写何事,嘀咕道:“你记得把山巾子和宁峥欺负我的事,一并写进去。”


    罗荆咽下一口热粥,烫得他舌头发麻:“山巾子都快被你们打死了,他还怎么欺负你?”


    一听这话,罗刹兴冲冲凑过去:“他真的快死了?”


    “用完膳快滚,我有一堆事。”


    “讨厌鬼,你脾气真差!”


    两人用完早膳,又去城中棺材铺买下一口榆木棺材。


    之后出城,径直前往扶桑木所在的金矿。


    守卫金矿的鬼族一见令牌,立马让开一条道:“小公子,最上面的那棵树,便是扶桑木。”


    两人依照浮岚所说,折下扶桑木的枝条,再塞进棺材,裹住段凤巡的尸身。


    三个月,足以将棺材自邕州运抵长安。


    山巾子等鬼族先行一步,想必长安恐有大事发生。朱砂与罗刹不敢耽搁,把段凤巡的棺材托付与方絮后,便连夜骑马返京。


    路上,为拖慢山巾子一行,朱砂每日必念上几十遍人鬼契的口诀。


    只要宁峪未死,定叫其疼得生不如死。


    “二郎,你兄长特别疼你。”


    “我是他亲弟弟,他肯定疼我。”


    【作者有话*说】


    鬼捉鬼,我赚钱


    鬼管鬼,我躺平


    ——朱砂


    第137章 旱魃(四)


    ◎“二郎,你真的了解太一道吗?”◎


    离开长安正值七月盛夏,回来却已是九月初秋。


    天色初明,薄雾未散。


    长安城经纬纵横,高楼巍峨高耸。


    晨钟过后,西市百肆杂陈。


    车马人潮,汇作洪流,奔涌不息。


    回棺材铺之前,朱砂与罗刹先去崇仁坊看望姬琮。


    三个月未见,姬琮精神抖擞更甚从前。


    朱砂风尘仆仆进宅,身后是双手提着厚礼的罗刹。


    姬琮看着满桌不值钱的小玩意,努力扯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们真有心,花了不少钱吧。”


    朱砂摆手:“没花多少。”


    姬琮阴阳怪气:“你们真会过日子啊。”


    罗刹在一旁煮茶,挑挑选选半晌,选了姬琮最爱的蒙顶石花。


    手一抖,茶叶洒了大半在地上。剩下的茶叶,他一股脑全部倒进茶釜。


    等姬琮发觉不对,茶罐中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点。


    两个小鬼坐在对面,一碗接一碗,吃得眉开眼笑。他紧紧握着茶碗,欲哭无泪:“赤方和太子结盟了。”


    朱砂震惊道:“我听说杀死赤乌的真正凶手是崔郡王,赤方怎会与杀弟凶手的儿子结盟?”


    姬琮放下茶碗,招手让两人凑近些:“我近来才知道一个秘密,圣人与赤乌有一个孩子。”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双双睁大眼睛:“那个孩子是太子?”


    姬琮摇摇头:“我不清楚,反正我听赤方说是太子。”


    一听赤方的名字,朱砂当即发火:“舅父,他骗了你多少回,你还与他来往!”


    姬琮摊手,语气中颇有些委屈:“他非要来,我和南枝又打不过他,不得耐心听他讲些废话吗?你放心,我早与她说了,她说没事,可以来往。”


    姬璟说没事,那便是真没事。


    朱砂:“赤方如何确定太子便是那个孩子?”


    她虽未亲眼见过赤乌,可她见过崔郡王多次。


    太子明明和崔郡王长得很像,好似不大可能是赤乌的孩子?


    两个小鬼眼巴巴看着他,姬琮心下得意,挑眉笑道:“你们走后半个月,赤方进宫欲刺杀圣人与崔郡王报仇。但是,当夜他突然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圣人三个儿女的生辰。”


    姬琮当然知道,想着并非什么大秘密,便顺口告知。


    之后,赤方接连十日未出现。再出现时,他喜形于色,自称旱魃一族终于多了一个鬼。


    姬琮追问之下,赤方大方坦白:神凤帝为赤乌生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便是太子。


    朱砂:“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姬琮倒不觉得奇怪:“我仔细想过,太子降生后,赤乌便被赤方设计骗走,暗囚于旁处,自此再无踪迹。照此推断,太子确实最有可能是赤乌的儿子。”


    另有一件事,他未对任何人提过。


    他分明记得赵王出生前一年,他曾在月王殿见过赤乌。


    不过,仅一面之缘,他无法确定当日那个男子,到底是赤乌还是长相与赤乌相似的面首。


    罗刹插话道:“同族之间,以血相识。赤方如此笃定,这事想必是真的。没想到啊,太子居然是鬼婴。”


    朱砂却道不一定:“据说天尊留下的一堆书中,记载了一种法术,用此法可乱鬼族血脉。”


    姬琮不敢搭话,只好以吃茶掩饰心虚。


    因为他也觉得太子不大可能是赤乌的孩子,而且姬璟就会这个法术。


    “太一道竟能混淆鬼族血脉?”罗刹顿时不可置信道,“岂非太子可能不是赤乌的孩子?贵主明摆着是崔大将军的女儿,还剩一个赵王……对了,赵王是谁的孩子?”


    对于他的第一个问题,朱砂实则不大清楚:“姨母说,这是历代天师的秘密。等我成了天师,她才会教我。”


    对于他的第二个问题,姬琮慌忙打断他的猜测:“赤方说是便是,你别乱猜。”


    朱砂见姬琮一脸心虚,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好了,不说赤方和太子了,我最烦这两人。我们来说说天尊的师兄,舅父,南枝回来了吗?”


    姬琮点头:“早回来了。死老头不肯多说,只透露了十六个字。”


    “哪十六个字?”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


    闻言,朱砂与罗刹齐齐翻了一个白眼:“舅父,这算什么答案?”


    姬琮无奈道:“南枝说了,这死老头修为高,嘴还特别严。我琢磨了一个月,还算琢磨出一点门道。我猜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想死便会死,想活便能活。”


    “……”


    朱砂揣走姬琮房中的一罐好茶,喊走罗刹:“算了舅父,你别琢磨了,我们自己琢磨吧。”


    “我难道说的不对?”


    “你不如不说!”


    回家路上,朱砂边走边抱怨:“舅父自小便喜欢做无用功。”


    罗刹:“朱砂,也许这就是答案。死生有命,注定死的人,一定会死。”


    朱砂握紧他的手:“我不会死,你也不能死。”


    罗刹:“嗯。走,我们快回家收拾。几个月没开店,不知错过了多少大生意。”


    两人牵手回到棺材坊,甫一走到赵记门口,赵老板便招呼他们进店,笑着递上请帖:“贵主半月前产女,昨日差人送来请帖,还特意嘱咐:‘备份厚礼来!实在手头紧,空手来也可以。但是!千万莫要再送经书’。”


    朱砂收下请帖,不满道:“我就送过她一本经书,她记到现在,真小气。”


    赵老板笼着手,尴尬地笑了笑:“若我记得没错,你统共就送给她一回礼。”


    “你年纪大,记错了!”


    “……”


    朱砂气得回家,罗刹紧随其后。


    朱记棺材铺一如往日,门口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内里空无一物。


    多月未归家,家中灰尘堆积。


    朱砂忙着去太一道找姬璟,陪罗刹收拾完前店便迅速跑走。


    罗刹足足忙了两个时辰,总算将棺材铺收拾一新。


    天色将晚,他正欲出门去西市买菜,店中却来了一个男子。


    男子相貌不凡,瞧着面生,罗刹奇怪道:“贵客,你有何事?”


    “二郎,好久不见。”男子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自从你阿娘不准我去夷山后,我便再未见过你。”


    尽禾好客,唯禁二鬼入夷山。


    一个是毒杀他与罗荆的水樁,另一个便是赤方。


    罗刹乖乖问好:“原是阿叔。”


    赤方:“走吧,阿叔请你吃饭。”


    罗刹立马婉拒:“阿叔,我尚有一堆事,改日再说。”


    听他拒绝,赤方用手敲了墙朱记破败的桌子,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二郎若不去,这坊中的另外两个鬼便得替太一道赔我一条命。”


    “那……行吧。”他不去,赵、白二人便会死,罗刹只能被迫答应,“阿叔,我要去杏花楼!”


    “可以。”


    两人一起出坊,赵老板原想阻止,被罗刹挥手赶走:“等朱砂回来,你记得告诉她,我去杏花楼吃饭了。”


    “二郎,你……”


    “我陪阿叔吃顿饭罢了。”罗刹高声打断他的问话,笑吟吟看向赤方,“阿叔,你肯定不会为难我,对不对?”


    “自然。”


    杏花楼中,罗刹指着整面的挂牌:“我全要!阿叔,可以吗?”


    赤方眉心微动,转身吩咐道:“全部送去二楼雅间。”


    “阿叔真是大方。”


    “你也是真能吃。”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离上菜尚早,赤方阖上门,隔绝楼下的喧闹声。


    罗刹左顾右盼:“阿叔,你找我有事吗?”


    赤方:“我与尽禾相交几千载,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请晚辈吃饭,何须理由。”


    他不说原因,罗刹也懒得问。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直到好酒好菜摆了满桌。


    罗刹自顾自动筷,赤方兀自吃酒。


    两人默契地不言不语,席间只余杯盏的碰撞声。


    吃了半个时辰,看着满桌空盘,赤方忍不住开口:“你和尽禾很像。”


    一样能吃、一样烦鬼。


    罗刹停筷,自豪道:“阿耶常说我像阿娘多一点。”


    赤方摩挲着酒杯,忽然轻笑出声:“可我总觉得你更像罗嶷。比如这回,若换作尽禾,她肯定不会乖乖做太一道送死的傀儡鬼。”


    果然是为了挑拨他和朱砂而来。


    罗刹装傻:“阿叔,我不知你的意思。”


    赤方:“二郎,宁峪死了,宁峥杀的。宁峪一路痛得打滚疼得死去活来,宁峥不忍他受罪,只能含泪亲手送他上路。”


    那还挺活该的。


    罗刹在心里偷偷地想,面上却装得伤心:“唉,当日一别,竟是与宁二叔的永别。”


    赤方乐得大笑:“二郎,你难道当我与宁峥不知杀宁峪者是谁?”


    罗刹:“我和朱砂忙着赶路,什么都没做。”


    赤方:“你们只是念了几句口诀而已,对吗?”


    罗刹坚持说没有:“没有,我们没有念几句。”


    毕竟朱砂每日要念几十遍,并非赤方口中的几句,他不算说谎。


    赤方阖目,竭力压制心底起伏的怒气:“二郎,你真的了解太一道吗?”


    罗刹缓慢地摇头:“不算太了解。”


    “好。”赤方起身,站到窗前,“那你总该知道你阿耶阿娘何时入世吧?”


    这事,罗刹的确知道。


    大约几百年前,他在夷山的金宅子里,时常找不到尽禾与罗嶷。


    他问罗荆,后者回答出去了。


    至于去了何处?罗荆只说了两个字:长安。


    不是活人所在的长安,而是大梁的国都长安。


    罗刹:“三百多年前吧。”


    赤方负手站于窗前,远眺整个长安城,努力回想他们当年进入长安城的第一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时隔近五百年,他们八个鬼再次结伴入世。


    尽禾被金铺吸引,短短半个时辰,买空十家金铺的金饰。罗嶷跟在她身后付钱,他带着数不清的金饼,随便一块便可抵百贯。


    宁峥与宁峪两兄弟四处找人掰手腕;山巾子与祁南钦长得俊美,无论男女,皆久久盯着两人。


    虎苌与他,虚长其余六鬼百岁,因而对长安的一切虽觉新奇,但并未多看。


    赤方:“很多年前,杏花楼叫金陵楼。东家名义上是华州籍商人郑德,实际属于太一道姬老天师的独子姬元真,我们叫他知白道长。”


    “我们?”


    “宁峥、宁峪、山巾子、祁南钦、罗嶷、尽禾、虎苌与我。六族八鬼,应太一道知白道长之约赴长安。”


    今日听到的秘密,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惊。


    罗刹丝毫不敢分心,唯恐漏听一个字,错失一个惊天大秘密:“应太一道知白道长之约赴长安?太一道不是与鬼族势不两立吗?”


    赤方面无表情:“因为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一件事。”


    “何事?”


    “杀一个人。”


    “太一道杀人,为何需要你们?”


    “因为他要杀的人,是太祖皇帝李胜的亲儿子。”


    “他需要我们,以鬼族的名义杀死李胜的儿子。”


    “他需要我们,以维系太一道至高无上的地位。”


    接连三句话,让罗刹瞬间呆愣在椅子上:“你的意思是,太一道派你们去杀皇帝的儿子,为何?他为何这么做?”


    赤方踱步走到他身边:“很简单。因为李胜不信鬼神之说,对太一道更是不屑一顾。”


    在姬后卿及其子孙后辈几乎屠尽入世鬼族的五百余年后,大梁开国皇帝李胜出生。


    他七岁习武、十五从军、四十造反、六十驾崩。


    六十年间,他除了晚年见过几个鬼,压根不知世上还有鬼族的存在。


    不知便不会怕;不怕便用不上。


    他登基后,数次下诏,勒令太一道离开子午山,甚至永远离开长安。


    赤方在罗刹身后来回踱步:“李胜一再打压太一道,那时的太一道与姬家人几乎已走至绝境。姬老天师慌了,姬元真便想了一个法子。二郎,你猜到是什么法子了吗?”


    用得上就得害怕,怕就得知道。


    罗刹明白了:“需要让李胜知道世上有鬼。”


    “还要让他知晓:鬼族生死,独握于太一道之手。”


    “只有太一道,能保他的江山稳固与子孙平安。”


    第138章 旱魃(五)


    ◎“我是鬼,为何要管人的死活?”◎


    姬后卿出现之前,鬼族可随意入世。


    姬后卿出现之后,鬼族胆敢入世,便是死路一条。


    无人无鬼知晓姬后卿的身世,更无人无鬼知晓姬后卿到底杀了多少鬼族。


    他们只知姬后卿冷漠无情,立誓屠尽百鬼。


    千年前的鬼族,一共有十个鬼王,各自管十族。


    其中最强者当属狰狞鬼浑夕,之后才是他与尽禾。


    浑夕气恼同族被姬后卿斩杀大半,号令手下十族,并联合另外三位鬼王,打算与姬后卿决一死战。


    时至今日,赤方仍无比后怕,若他当时随浑夕去了,他怕是早已死在天尊剑下:“浑夕找过我们几个。尽禾忙于照顾你,不愿再沾染是非。山巾子、虎苌与我商量之后,借口有事未去。幸好啊,幸好我们没去……”


    姬后卿一人御一鬼,便杀光了跟随浑夕的所有鬼族。


    自那日起,无鬼再敢暴露身份,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赤方与姬后卿,仅有过一次极远的一面之缘。


    可就在那惊鸿一瞥的十丈开外,姬后卿竟一眼认出了他,并提剑追杀十里不休:“有时我怀疑他是神不是人。二郎,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吗?知道他死的那日,我与山巾子不眠不休喝了整整十日的酒,最后醉倒崖边,险些坠崖,还是虎苌将我们背到山下。”


    罗刹只闻姬后卿其名,从未真正领教过他的可怕。


    不过,那日朱砂抹在他手上的血,灼痛刺进四肢百骸的瞬间,他似乎能感受到赤方当年那份彻骨的恐惧。


    再次提起已死近千年的姬后卿,赤方的手不自觉打颤。


    他仰头喝下一口烈酒,方觉好受些:“姬后卿死后,其子嗣继续追杀鬼族。我们不敢涉足人间,更不敢来长安。直到姬元真找到我们,以准许我们手下的鬼族入世为条件,让我们替他杀死李胜的第四个儿子,即周王。”


    周王其人,欺男霸女,抢占土地,可谓坏事做尽。


    这是姬元真千挑万选的傀儡。


    杀这样的皇子,他的心中才毫无负担。


    他的计划很顺利,毕竟他们无比渴望重返人间。


    想也未想,他们便结伴下山,走进大梁的国都长安城。


    故事讲到此刻,赤方第一次露出苦笑:“可惜,到了杀人那日,出了一个变故。我们杀错了人,或者该说,他为了太一道永存,自愿死在我们手上。”


    罗刹:“他是谁?”


    赤方:“昭慈太子,李胜最看重的小儿子,姬元真的知己。”


    昭慈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姬元真的计划。


    刺杀周王当日,昭慈太子穿上周王的衣袍,独自坐在房中。


    他们虽见过周王数次,但因刺杀之日已是深夜,加上兄弟俩身形相似相貌相似,无人发觉不对。


    翌日,昭慈太子暴毙于周王府的死讯传开,姬元真与他们才知,死的是昭慈太子。


    最看重的儿子,无端死于鬼族之手。


    而自己与子孙,也相继被鬼族侵扰。


    风水轮流转,轮到李胜慌了。


    他亲赴子午山找到姬元真及其父姬老天师,严令二人尽快擒获真凶。


    不到三日,姬元真宣称找到真凶。


    李胜悲愤交加,下令将此鬼处以极刑。


    “死在刑场的那个鬼,本就是太一道关押的一个吃人恶鬼,死得不算冤。”赤方摊手,“不过姬元真确实信守承诺,昭慈太子死后,他并未怪我们,此后鬼族也终于得以自由行走人间。”


    昭慈太子?


    罗刹记得自己在某处听过或见过这个名字:“你为何说昭慈太子是自愿死在你们手上?”


    赤方好笑地盯着他:“他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知姬元真志向高远,知百姓不能失去太一道。他以身殉道,惟愿姬元真勿失本心。”


    即使隔了数百载,他依然记得那封仅有几句话的绝笔信。


    知白师兄:


    吾今以身殉道,以证道心。吾知汝志远,万民尽托于君。


    望师兄勿失本初,勿负斯民,吾愿足矣。


    赤方:“昭慈太子葬在会州的一处荒山中,姬元真亲自修的墓。听说姬元真送了不少太一道的好东西为他陪葬,若非墓中有阵法,我真想去瞧瞧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会州?荒山?


    罗刹恍然大悟,那群煞鬼居住的地宫,应该就是昭慈太子墓。


    怪不得墓中全是太一道之物,原是这个缘故。


    赤方不知罗刹心中所想,他在苦思该如何讲出另一个惊天大秘密。


    片刻,他有了决断,轻声问道:“二郎,你阿娘教你唱过那首歌谣吗?”


    罗刹云里雾里,试着开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是这首吗?”


    赤方摸摸他的头顶:“是,她最爱哼这首歌谣。”


    他莫名其妙提到歌谣提到尽禾,罗刹更加茫然无措:“这首歌谣怎么了?”


    赤方俯身,与他对视:“二郎,你有没有想过,这首歌谣还有下半句。”


    罗刹迷茫地摇头:“没有。阿娘只教过我这两句。”


    赤方:“你阿娘不知道,世上只我知道。今日阿叔便当一回乐人,教你剩下的两句。你可得听好了——后面两句是: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


    话音未落,罗刹的手已无声滑入腰间槃囊,指尖急急探向朱砂交给他保管的那块天师令。


    他记得很清楚,那块令牌之上,就有赤方所说的最后六个字。


    他摸到了,在令牌上,很小的字。


    上面纵横交错,刻着六个字:破九阴,生太一。


    他急得满头大汗,赤方很满意他的表现:“二郎,你重新唱一遍给阿叔听。”


    “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罗刹别扭地启唇。等哼唱完,他急不可耐地问道,“为何是这两句?为何鬼族的歌谣与太一道有关?”


    闻言,赤方放声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仿若厉鬼:“傻二郎,因为姬后卿的师父就是况魊啊!”


    嘴张张合合,似要言语,却又一时失声。


    等罗刹从震惊中回神,外间天色昏朦,远处闭门鼓已擂响六百下。


    罗刹:“况魊不是消失了吗?他怎么会是姬后卿的师父?”


    五瓶酒壶中,全部不剩一滴酒。


    赤方喝得不尽心,高声大喊:“再送十壶酒来。”


    须臾,有人送来十壶三勒浆。


    赤方掀开壶盖,仰头便是一通猛灌。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溢出的酒浸湿脖颈与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罗刹耐心地等他喝完四壶酒,才小声催促道:“阿叔,我若是回去晚了,朱砂不让我进房,我没地方睡……”


    赤方当啷一声扔掉空壶,无奈地笑了笑:“你怎么和罗嶷一样怂?”


    罗刹扬起脸辩解:“我不怂,我……就是不想让朱砂担心。阿叔,你别喝了,快说吧。”


    赤方宠溺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听说那个朱砂是祁南钦的女儿。我与祁南钦也算故友,他已死多年,若我今日不放你走,他女儿在家中急得团团转,他怕是要托梦骂死我。”


    “阿叔,你少说几句祁叔,多说几句况魊。”


    “相比我不成器不听话的弟弟赤乌,我更喜欢三郎。”提起姬琮,赤方难得露出愧疚的神色,“三郎不像姬家人,他对鬼族很和善。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岁,每日跟在我后面,追着我唤我阿兄。”


    赤方对得起很多人,唯独对不起姬琮。


    他利用姬琮得到了所有,却将姬琮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有一日,三郎那个傻子偷来天师令给我看,我发觉上面刻有六个字。”见罗刹毫无反应,赤方了然地笑了,“看来你也看过那块天师令。”


    罗刹老实点头,并再一次催促:“阿叔,别讲舅父了,直接讲况魊与姬后卿吧。”


    “行。”赤方白眼一翻,“况魊从前住在太山,太山中有一座鬼王石刻。石刻最上面,便刻着完整的歌谣。世上,仅我能突破况魊留下的封印飞至石刻最上面,也就仅我知晓这个秘密。”


    太一道的天师令上刻着鬼族的歌谣。


    起初,赤方只觉奇怪,并未放在心上。直至后来,他看着《太一符箓》上,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法术,终于明白为何姬后卿对鬼族了如指掌。


    唯一的答案便是:姬后卿的师父是况魊。


    那个教会鬼族如何活下去,如何修炼的百鬼之王。


    鬼族的所有法术皆来自况魊。


    当然只有他,知晓克制所有鬼族的法子。


    罗刹低头陷入沉默,赤方慢条斯理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入喉,他畅快地一抹嘴角:“况魊比我们还了解我们,难怪鬼族的法术丝毫伤不了姬后卿。”


    只是况魊或者姬后卿没有料到,数百年后,为在皇权倾轧下保全太一道,姬元真竟会亲自引鬼族重入人间。


    赤方嗤笑一声:“经李胜的打压,姬元真想明白一件事:无鬼,无太一道。他成为天师后,刻意放缓对鬼族的追杀。越来越多的鬼族出现,皇帝便愈发仰仗太一道。”


    鬼患,才是太一道存续之本。


    皇权畏鬼乱,百姓惧鬼凶,太一道的地位方能固若磐石,


    “况魊创造了我们,又背叛了我们。自姬后卿始,姬家人带着太一道大肆屠戮鬼族,致鬼族大半消亡。”赤方面上无波无澜,执杯的手指却猛然收紧,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心底的愤怒,“二郎,你说我们该不该讨要这笔血债?该不该向太一道复仇?”


    罗刹暂时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


    不过听赤方提起复仇,他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阿叔,你知道宁峥与宁峪吃人吗?”


    赤方:“知道。狰狞鬼一族,爱食生肉,与大势鬼喜金银一样,是鬼之本能。”


    罗刹点点头,算是认同:“阿叔,你并未回答我,你知道宁峥与宁峪吃人吗?”


    赤方:“知道。”


    罗刹:“你为何不管?”


    赤方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如坠云雾:“我为何要管?”


    “可是,太一道管了。”罗刹眼神真挚,“食生肉与喜金银是本能,但吃无辜百姓与抢夺他人金银则是作恶。他们作恶,你自诩比太一道更为正义,却坐视不管,岂非比太一道更为可憎?”


    赤方:“等我扳倒太一道,自会严格管束鬼族。”


    罗刹撇撇嘴,笃定道:“你认识宁峥与宁峪几千年,不曾管过一次。等太一道没了,你肯定更不会管。”


    赤方饶有兴致地打量罗刹,相貌似尽禾,性子似罗嶷。


    楼内楼外,吵嚷声滔滔不绝。


    眼下面对罗刹的质问,赤方眼中尽是睥睨天下的狂放:“我是鬼,为何要管人的死活?”


    罗刹:“因为人间属于人,不属于鬼。”


    赤方听罢,冷冷一哼。


    他拂袖起身,走向罗刹,带起一阵劲风:“我若执掌人间,此界众生皆为鬼疆。二郎,你难道甘愿同族永世龟缩荒岭野洞,做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


    罗刹抬起头与他对视:“我希望他们过得好,可你做不到。你视人命尚且如草芥微尘,又岂会搭理那些势单力薄的鬼族?大势鬼一族,天性只知掘地脉金银。若你成了帝王,他们只会沦为你掘金的傀儡罢了。太一道尚知照拂好鬼,你呢?你可曾规劝过吃人的宁峥之流?”


    赤方语带威胁:“你非要与我为敌?”


    他身形高大,气势压人,罗刹挪动身子:“阿叔,你别靠太近,我怕黑。”


    赤方依言退后几步,好言劝道:“二郎,我与姬家打了数百年交道,他们无一不是自私自利之辈。你口中的朱砂,她真的爱你吗?只怕她不过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我!”


    罗刹猛地站起身,语速又快又急却字字清晰:“你的眼中,唯算计利益四字,自然看谁都是利用。我与朱砂相识于一场骗局,她骗了我,又日日为此懊悔。她曾独闯地宫救我性命,在我平安后却故作冷漠地赶我离开,只为我能活下去。我离开又回来,正因我明白,她爱我至深。”


    越了解朱砂,他越爱朱砂。


    他的朱砂心怀悲悯,明是非辨善恶。


    妙福、妙善、闻月丹、郗红月、纪静仪、许婵、梅棠、司万安、忠客、孔奇友、孔绡、程不识……


    那些萍水相逢的名字,朱砂从未冷眼旁观,她倾尽全力拯救众生,不论人或鬼。


    “朱砂会管宁峥吃人,还会为好鬼伸冤。”窗外明月高悬,房内罗刹的声量陡然拔高,“再者,我信朱砂定会胜你。”


    他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完,一抬头却见赤方好似哭了。


    不知是假哭?还是被他气哭了?


    “阿叔……”罗刹乖顺地递上手帕,“你擦擦眼泪吧。”


    “滚!”


    赤方气得暴走。


    他错得彻底,罗刹哪里是性子似罗嶷,分明就是罗嶷!


    一样的油盐不进、一样的冥顽不灵。


    几千年前,为阻止尽禾嫁给罗嶷,他曾与罗嶷长谈半日。


    可任他好话歹话说尽,罗嶷不仅听不懂,反而疑心他爱慕自己:“尽禾死心塌地非我不嫁,痴情得很明显。倒是你……赤方,你我皆为男鬼,你别惦记我了,趁早断了这份念想,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无数次面对罗嶷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赤方仰天大叹:“你真是罗嶷的亲儿子!”


    “我是阿耶的亲儿子,肯定像他呀……”


    “你快滚。”


    罗刹揣走面前的一盘透花糍。


    走出房门前,他转身快走几步,凑到赤方身边:“阿叔,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


    “阿娘为何不准你进夷山?”


    “因为……”赤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眸底如寒潭深不见底,“我想做你阿耶。”


    “你真坏!”


    罗刹气冲冲推门离去,下楼时正好撞见酒博士往雅间送酒送菜。


    他眼珠子一转,伸手拦下酒博士:“这些全部给我吧。”


    酒博士已往雅间送过两回酒,并未多想便将五壶好酒与几盘好菜尽数递给罗刹,任由其带走。


    罗刹拎着食盒,哼着今日刚学会的歌谣,一路小跑回家。


    跑至半路,他与一个同样急迫的女子擦肩而过。


    “姑娘,你急着去何处?”


    “找我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个歌谣的伏笔了!!![爆哭]


    罗刹: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化了]


    关于罗嶷与赤方的对话,请看vcr→《我懂了,你喜欢我!》


    赤方:“你以为尽禾真的爱你吗?”


    罗嶷:“她说非我不嫁。”


    赤方无语:“她随口一说,你也信?”


    罗嶷很认真地点点头:“她每日要说好几遍,肯定是真的。”


    赤方:“她图的是你的金山。”


    罗嶷摸着下巴,有些得意:“那是自然。世风日下,像我这般会掘金的大势鬼,已寥寥无几啦。”


    赤方白眼一翻:“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罗嶷:“明白!她图我的内在,不图我的外在。”


    “……”


    赤方换了一个话题:“妬妇津神修炼不易,势单力薄,一直靠尽禾苦撑。她野心勃勃,若是嫁给你,便会利用你招揽鬼族,壮大妬妇津神一族。”


    罗嶷疑惑地指指自己:“我除了钱,一无所有,她如何利用我招揽鬼族?”


    赤方:“用你的钱啊!”


    “原是用我的钱。”罗嶷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的钱,多到几千年都花不完。”


    赤方苦口婆心劝道:“你相貌不凡又富甲一方,何必与她在一起?我直说了吧,她对你毫无真心可言。我虽与你仅有几面之缘,但实在不忍你上当受骗……”


    一个男鬼,莫名其妙跑来夸他有钱有能力,还相貌不凡?


    罗嶷看着对面赤方开开合合的那张嘴,以及那双频频偷瞄自己的眼神,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我懂了,你喜欢我!”


    砰——


    赤方应声倒地。


    罗嶷起身,一脸正色地走到赤方身边站定:“你我皆为男鬼,你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吧,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说罢,他快步跑走,一路跑一路后怕:“惦记我的鬼,真是太多了!”


    当夜,罗嶷找到尽禾,要求将成亲的日子提前,唯恐赤方与尽禾因争夺他打得头破血流。


    尽禾不明缘由:“为何突然提前?”


    罗嶷支支吾吾半晌,才坦白:“你与赤方相识千载,不必因我伤了和气。待我娶了你,他自会知难而退。唉,说来也怪我,过分完美无缺,平白惹得他爱慕难却。”


    尽禾:“……”


    第139章 旱魃(六)


    ◎“二郎,你怪我吗?”◎


    朱砂得知罗刹随赤方离开,从子午山一路骑马赶回城。


    待将马栓好,她又脚不沾地赶去杏花楼。


    两人相遇之际,她发髻散乱,满头大汗,裙摆处全是污泥。


    罗刹看得眼睛发酸,将食盒递给她后,便蹲下身:“让我这个天下第一好的夫君背你回家吧。”


    “嗯。”


    月明星稀,桂影摇风。


    从东市走回棺材坊,归家路无比漫长。


    罗刹一路走一路抱怨:“赤方可真坏,竟妄想拆散阿耶与阿娘,活该进不去夷山。”


    朱砂趴在他的背上,平静地听他抱怨。


    听了许久,她方道:“二郎,你怪我吗?”


    罗刹不明所以:“怪你什么?”


    朱砂:“怪我瞒了你太多事。”


    罗刹想了想,认真道:“上回我便说了,你不愿说的事,不必告诉我。再者,我亦瞒了你不少事。比如祁叔进夷山定亲那日,他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娶你。”


    朱砂咬牙切齿:“你难道拒绝了阿耶?”


    罗刹着急忙慌解释:“祁叔说你特别爱哭,而我同样爱哭。我怕成亲后,我们俩终日以泪洗面,便拒绝了。”


    “阿耶乱说,我哪里爱哭了?”


    “他说你吃了他做的饭菜后,整整哭了三日。”


    “……*”


    朱砂气得口不择言:“你知不知道他做的饭菜有多难吃?偏偏阿娘还不准我说‘难吃’二字!只苦了我,哭了吃、吃了吐、吐了哭。”


    罗刹记得有一回祁南钦进夷山,非要熬汤给他吃。


    时至今日,他还清楚记得那碗汤的味道,属实难以下咽:“这事不怪你。祁叔的厨艺,是有点差吧……”


    多年“爱哭鬼”的恶名,一朝洗清。


    朱砂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瞬间大好:“赤方找你做什么?”


    罗刹愤愤不平:“还能做什么?让我离开你呗。他小气死了,都不知摆几箱金饼诱惑我。”


    朱砂贴到他耳边:“他不愿出,我愿出。二郎,我送你十箱金饼,买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陪着我,如何?”


    “能立马给我吗?”


    “你倒是想得美,一年一块。”


    “也行吧。”


    有总比没有好。


    罗刹想。


    朱砂晃晃腿:“他如何挑拨你的?”


    今日从赤方口中连听两个秘密,如今她问起,罗刹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回去边吃边说。今日的酒菜,花的全是他的钱,我没花一文钱。”


    “我的二郎真是勤俭持家又聪明。”


    到家已是亥时,罗刹摆上酒菜,招呼朱砂坐下:“我方才吃了不少,你快吃,我讲给你听。”


    朱砂应好,甫一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今日子午山下并无马匹,她心中着急,只能一边跑一边寻马,此刻饥肠辘辘。


    罗刹坐在她身边,一面递上温水一面轻抚她的后背:“你慢些吃,别呛到。”


    朱砂慢慢咽下饭菜:“二郎,你说吧。”


    罗刹抿唇思忖良久,决定从况魊讲起:“你还记得我曾提过的百鬼之王况魊吗?”


    闻言,朱砂夹菜的手停滞,缓慢地点点头:“记得,你说他是个好鬼,教会鬼族如何修炼,如何活下去。”


    罗刹泛起一抹苦笑:“赤方说,况魊便是天尊的师父。”


    朱砂:“不可能!天尊的师父怎会是鬼族?”


    等等……


    朱砂突然想起天尊的两个师兄,那两个出自蛇骨婆一族的鬼。


    座下三个弟子,两个鬼族一个人。


    他们的师父,确实有可能是鬼族。


    只是,况魊既是百鬼之王,又为何收天尊为徒,并教其杀鬼之法?


    朱砂不解道:“况魊和鬼族有仇吗?”


    罗刹无奈摊手:“我出生的时候,况魊已经消失几千年。我只听阿娘提过几句,说况魊莫名其妙消失不见,鬼族皆猜测他或已身死,或已得道成仙。”


    朱砂:“赤方从何得知天尊的师父是况魊?”


    罗刹哼起那首歌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赤方说,歌谣中的二十四字刻在太山鬼王石刻的最上面,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整件事的走向,变得异常诡谲。


    朱砂哪还吃得下饭,赶紧放下碗筷,催罗刹去找姬琮:“走,我们去问问舅父。”


    是夜,姬府隔壁空宅。


    姬琮正欲抱着南枝安寝,朱砂与罗刹直接推门而入。他与南枝吓得双双从床上坐起:“我说你们这几个鬼,进门之前,能否先敲门?”


    一个赤方一个朱砂,最爱半夜不请自来。


    烦死了。


    朱砂急匆匆跑到床前:“舅父,我有事问你!”


    等听完二人所说,姬琮眉头紧锁,伸手指了指房中的衣柜:“隔墙恐有耳,你们进地室等我。”


    “那你快点,别一直抱着南枝亲了,她明日还要上朝。”


    “……”


    自从无法行走后,姬琮派人暗中重建了连通姬府的地室。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衣柜中,他便乘着素舆,自另一处暗道进入地室。


    走前,南枝喊住他:“今日朝堂之上,凉州军府奏称已收殓凉州一战中所有将士的尸骨。圣人命我前去主持大祭,三日后出发。姬三郎,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凉州?”


    一场普通的祭祀,何需太常寺卿亲往?


    背对着南枝,姬琮无声地笑了笑:“齐兰因不在凉州,但我愿意陪你。”


    地宫中,金银玉器堆叠如山。


    先到的朱砂与罗刹,各自捧着一件金器,盘算着央姬琮相赠。


    “你们俩真是穷到一块去了。”姬琮一到地室,便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刹紧紧搂着怀中金器,将赤方白日之言一一告知:“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你们容我想想。”


    小巧精致的金香囊,被姬琮握在掌心反复摩挲把玩。


    直至过了很久,他才轻叩桌案,沉声开口:“天尊留下的书信不多,里面始终不见其师的记载。照你们所言,似乎只有赤方一鬼知晓完整的歌谣。此事或许是赤方刻意为之,意图借此动摇百姓对太一道的信任?”


    受万民敬仰的太一道,暗地里却与鬼族过从甚密,甚至勾结鬼族祸乱人间。


    若百姓们知晓这骇人的真相,他们长久以来虔诚供奉的信仰将瞬间坍塌,随之而来的愤怒,可能会彻底摧毁太一道。


    “赤方与我交谈时,神色愤慨,不似作伪。”罗刹小心翼翼说出他的猜测,“天尊的高堂是何人?况魊与天尊,莫非实乃血亲?”


    “他们绝不会是血亲。”姬琮当即摆手说不可能,“天尊乃幽州雍奴县人姬蒙与其妻周氏盼雁之子,雍奴县姬氏祠堂所藏族谱与雍奴县志,我曾多次亲阅,绝无错讹。”


    朱砂:“你们说,天尊会不会就是况魊?”


    姬琮更觉不可能:“若天尊是况魊,怎会无一个鬼族认出他?”


    罗刹:“舅父,天尊何时开始捉鬼?”


    姬琮儿时听着天尊伏鬼的故事长大,当下脱口而出:“天尊少时,某地有恶鬼为祟,肆虐乡里。天尊空手将其降服,此役之后,名动四方。”


    朱砂眉心微蹙:“具体何时何地,无人知晓吗?”


    姬琮老实道:“没有。我曾听阿耶与山君一言,称天尊性谦,素不喜人称颂其功。故而不管太一道,抑或前朝史书,皆不曾留下关于他平生事迹的详细记载。”


    朱砂奇怪道:“族谱与县志中,难道不曾记载他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出生?”


    姬琮:“天尊幼时随双亲住在山中。山君曾听天尊的玄孙所述,天尊在双亲死后才下山捉鬼,故而无人知晓他成名前的经历。后来雍奴县的姬氏族长向天尊求证,才将其高堂名讳增补入族谱。不过,族谱虽是后补的,但真有这两个人。”


    至于太一道的典籍?


    姬琮记得上面关于天尊的平生,仅寥寥一段话,且为天尊亲笔——


    昔年,阴阳失序,人鬼淆乱,魑魅魍魉,潜行闾巷。


    百姓惶惶,人心戚戚,而祷祀无灵,医巫束手,徒呼奈何。


    吾仗剑独行,目睹生灵涂炭,遂发宏愿:立道统荡群邪,解万民于倒悬。


    吾今登绝顶孤峰,望天地山川。


    感一人之力,终有穷时,遂于子午峰之巅,设太一道。


    姬琮一字一句背诵完,露出一丝苦笑:“除了知道天尊承平四十三年创立太一道,其他一无所知。我与你们直说了吧,可能鬼族比太一道还了解天尊。”


    话音未落,罗刹摇了摇头:“今日我听赤方之言,鬼族亦不知天尊的身世与平生,只知他横空出世,很是厉害。”


    朱砂换了一个问题:“天尊的妻子是何人?”


    “我看你就是牌位跪少了。”姬琮嘴角一抽,“天尊之妻名尹正仪,她的牌位就在天尊旁边!”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朱砂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她何时与天尊相识或成亲,这事有记载吗?”


    姬琮努力回想:“有。她出身寒微,幼年即随其父习仵作之术,太一道中所藏仵作典籍,皆由其撰写。她有一弟子,曾为其写过一篇小传,存于藏书阁中。传载其二十一岁遇天尊、二十五岁结缡、二十七岁撰《仵作录》、二十九岁诞子、三十五岁于子午山下收徒,后与天尊同日坐化。”


    “有具体的年号吗?”


    “没有,只有年岁。”


    尹正仪三十五岁时已在子午山下收徒,可见她三十五岁前,天尊已至子午山,或已经创立太一道。


    “天尊想来不是娶少妻之辈,那二人的年纪或许没差几岁。”朱砂抱着手,在地室中踱步,“可见天尊年方三十五左右,便已修为高深,通晓诸般法术。”


    此言一出,地室中针落可闻。


    罗刹双眼圆睁,愕然道:“那他还是人吗?”


    朱砂:“两个答案。他要么天赋异禀,要么是个隐藏身份的鬼族。”


    姬琮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绝对不会是况魊。”


    朱砂看向罗刹:“二郎呢?”


    罗刹:“阿娘曾说,况魊好热闹,时常邀鬼族到太山斗法。除了我这种小鬼,实则有大半鬼族见过况魊。他想完全隐藏身份,不大可能。”


    “天尊若不是况魊,便只剩下天赋异禀这一个答案。”朱砂的目光落到怀中的金器之上,“可一个天赋异禀之人,不仅他的亲眷与弟子,甚至他的仇人,都不知其生平。他到底是不喜人称颂其功,还是有意模糊身世,又或者……他的身世为假?”


    姬琮本想再提族谱与县志,转念又想到太一道造假身世的手段。


    他能伪造梅钱的身份,姬璟能为朱砂捏造天衣无缝的灵州孤女身份,那么天尊自然也能做到。


    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却费力掩盖自己的身世,其中必有蹊跷。


    罗刹认同似地点点头:“这世上,唯况魊最懂如何克制鬼族,天尊看来真的和况魊有关系。”


    朱砂:“他们应是师徒。但师徒之外,两人是否另有渊源,尚不可知。”


    她的话方一出口,姬琮心底莫名涌上一丝担忧:“这事万一传出去……”


    “抵死不认呗。”朱砂将金器丢给罗刹,转身去推素舆,“天师令在我手上,极少有人知晓上面有字。当然,以防万一,我会让姨母尽快做一块假的。仅凭一首歌谣,赤方掀不起风浪。”


    回房前,姬琮说起自己的打算:“三日后,南枝陪我去找齐兰因。”


    朱砂有心挽留:“舅父,姨母近来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如缓几日再去?”


    “我信她,亦信你,唯独不信我自己。”姬琮低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与圣人在谋划一件事。如今赤方整日入府找我,我怕自己说错话,又害了你们。”


    朱砂眼眶泛红,开口已隐隐带着哭腔:“嗯……三日后,我与二郎来送你。”


    回家路上,披星戴月。


    两人来时心急火燎,归时却慢腾腾牵手漫步。


    路上空无一人,两人小心避开来往的巡捕与更夫。


    犹豫多时,罗刹问道:“朱砂,我今日还得知一个秘密,与一个叫姬元真的道士有关。”


    朱砂晃晃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赤方还与你说了昭慈太子吗?”


    罗刹颔首:“他说姬元真为保住太一道,亲自入山邀他们入京杀人,之后还故意默许鬼族在人间作乱。”


    “赤方说对了一件事,说错了一件事。”


    “何事对?何事错?”


    朱砂站定,面向罗刹:“这位师祖确实为保太一道,不惜使出引鬼入世的下策。可他并非纵容鬼族作乱,实则是想借此为鬼族留一条生路。”


    姬元真算得上太一道历代天师中,少数与她想法一致的人。


    既不赶尽杀绝,也非利用,而是允许部分鬼族入世,栖身人间。


    见罗刹一脸迷茫,朱砂扬起笑脸:“你阿娘阿耶便是其中之一。我听姨母说,他们时常上山与天师们论道。当年人鬼大战一触即发,他们四处奔走,联络各方支持太一道的鬼族。”


    罗刹:“可阿娘说,她与阿耶离开长安那日,姨母凶巴巴地勒令他们不准下山。”


    朱砂上前一步,笑着扑进他的怀中:“傻鬼,阿娘骗你的。舅父当日随姨母去送他们,亲眼见到姨母恶狠狠说完威胁的话,随即将天尊剑丢给舅父,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阿娘嘴里没一句实话!”


    “好了,我们继续说回师祖。”朱砂握紧他的手,往暗处走,“师祖有心,无奈他只知一味宽纵,不知约束。他因昭慈太子枉死一事,愧疚过深,未及四十便离世了,给继任的天师留下一堆烂摊子。”


    那时的鬼族,对人极为和善。


    继任的天师仅十五岁,丝毫未曾察觉人鬼和睦相处的表象之下,掩藏了怎样的滔天巨患。


    又过了一百余年,一位天师发现姬家人的血正在慢慢失效:“太一道从某一日起,捉鬼变得费力。鬼族与太一道交手数百年,敏锐地发现问题所在:姬家人,似乎变弱了。真正的鬼患,自此开始……”


    起初是频频现身的夺身恶鬼,后来是蠢蠢欲动的赤方之流。


    继任的天师们面上瞧着云淡风轻,其实暗中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挽救。


    他们大肆收徒,教其捉鬼。


    可凡人之躯与渐渐失效的天师符,终究瞒不了太久。


    朱砂:“姨母说,她知晓诸多鬼族隐秘,亦通克制之法。但是,她无法教会除我与舅父以外的任何人,因为她试了,唯姬氏血脉方能驱使那些法术。”


    故事讲到此处,朱砂面上带笑:“二郎,你我之间,再无秘密。”


    罗刹:“我还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临行那日,你与阿兄之间的交谈,我都听到了。”


    听到他的至亲与至爱,皆深爱着他。


    第140章 旱魃(七)


    ◎“他醉倒了。”◎


    长安从某一夜之后,好似裹在风声鹤唳的恐惧之中。


    常去西市吃酒会友的钱老板最先察觉异常:“近来西市的客舍人满为患,挤满了面生的男女。昨日,我随邓四郎路过安兴坊,一家崔宅门前停满了马车,另一家崔宅门前站满了御医。”


    第一家崔宅,说的是崔相。


    第二家崔宅,指的自然是崔太保。


    昨日,崔大将军出宫回府,当街遇刺。


    而在公主府坐月的长乐公主,亦接连遭遇行刺。


    神凤帝震怒之下,敕令京兆府七日内找出凶手。


    一时之间,京中人心惶惶。


    朱砂听闻李悉昙遇刺,想着白日无事可做,便喊上罗刹,前往公主府探望。顺路路过西市银铺,买下一枚长命锁。


    长乐公主府内外,除了守卫,便是太一道之人。


    朱砂熟络地与每一个同门招呼,不时停下来叙旧打听几句。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李悉昙的院外,才知鹤珍已搬进公主府数日。


    朱砂:“怪不得前几日我上山找姨母,不见你与山君。”


    鹤珍:“山君在赵王府。”


    朱砂明知故问:“呀,不知师父派谁去了东宫?”


    鹤珍没好气地挥挥手:“你快进去吧。贵主尚在月内,二郎留在外面。”


    房中,李悉昙靠在榻上,看着掌心处那枚不值钱的长命锁,勉为其难道:“很好,你总算学会送礼了。”


    朱砂环顾四下:“你女儿呢?”


    “今早与乳母一起,被驸马送去了子午山。”李悉昙望着手边的襁褓,眼尾泛红,声音沙哑,“我眼下朝不保夕,她留在我身边,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


    朱砂坐在榻边,指着那枚长命锁:“我们不知她叫什么,便未曾刻字。”


    李悉昙:“小名青雀,大名玉京。暂时姓萧,日后随我姓李。”


    朱砂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从前以为你不会争那个位置,直到上回在灵州,你非要拉着我出府吃酒。李三娘,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吞赞?”


    李悉昙勾起一抹笑意,与她说起自己的儿时:“我自小在身为天子的阿娘身边长大,因而很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何时该说话?何时该闭嘴?


    她潜心揣摩数十年,方练就看人眼神的本事。


    当日吞赞随齐王出府,她见藏在角落的朱砂一直盯着吞赞,便知朱砂要对他下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李悉昙望着朱砂笑道,“我去灵州,意在伺机与朱邪屠结交。他明面上忠于阿娘,实则为晋王真正的心腹。只有通过他,我方能与晋王结盟。”


    她的计划很顺利。


    顺利借太一道捉鬼之由混进朱邪都督府,顺利引导朱砂一行帮助朱邪屠找到杀子的真凶。


    更顺利的是,吞赞伤了她。


    她因朱邪屠的家事无辜受伤,重情重义的朱邪屠自然对她感激不尽。


    在她表露野心后,朱邪屠很快便为她牵线搭桥。


    “我回京后不久,晋王随表姨一起入府看我。”故事停在此处,李悉昙突然抚掌大笑,“晋王让我好好休养,还状似无意地告诉我:‘是儿是女,何须挂怀?唯其心向,方为至要’。我当时便知道,这事成了。”


    她兵行险招,成功借朱邪屠拉拢晋王。


    可她想成为皇太女,背后仅一个晋王,远远不够。


    她的亲生母亲掌握着大梁半数兵马与全部禁军。


    她若想造反,要么争取神凤帝的支持,要么完全掌控禁军。


    唯有如此,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地起事。


    李悉昙:“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与吞赞有仇吗?你又为何冒险帮朱邪屠?”


    朱砂的语气不咸不淡:“很多年前吧,他曾帮过我的双亲数次。我一向知恩图报,上回只是顺手帮他一个小忙罢了。”


    外间的脚步声不停,李悉昙撇撇嘴:“大哥委实够狠,接连派了三波刺客杀我和四弟。”


    朱砂起身离开,走前嘱咐道:“你待在府中,别乱跑了。”


    “自然。此番是阿娘与大哥相争,我不会掺和。”


    “李三娘。”朱砂推门的手停下,回身问道:“你从何知晓晋王真正的心腹是朱邪屠?也是看到吗?”


    李悉昙缓缓摇头,片刻绽开笑容:“晋王与朱邪屠素未谋面,我如何看穿二人关系?是阿耶安插在歧州的棋子,发现常有灵州药材送入金乡县主府。我也在赌,赌朱邪屠一定与晋王有关系,而且密不可分。”


    “恭喜你,赌对了。”


    “我的赌运,素来极佳。”


    朱砂走出房门,向罗刹招手:“二郎,走吧,我们去找舅父。”


    明日姬琮与南枝远行凉州,今夜在空宅中设宴。


    两人携礼走到时,姬琮独自坐在檐下,手中捏着一本书。


    朱砂小步跑到他身边,扬起笑脸夸赞道:“舅父,我发现你越发俊俏了。”


    姬琮回神,冷着脸骂道:“真不知你像谁,嘴里没一句实话。”


    朱砂:“自是像你。”


    姬琮:“我看你最像祁南钦,花言巧语拐了长姐。”


    朱砂高声为自己的亲生父亲辩解:“阿耶不善言辞,若非阿娘主动,哪有今日的我。”


    “进去!吃里扒外的小鬼!”


    今夜的饯行宴,仅他们四人。


    姬琮照例先发钱再开口:“第一:半年的钱帛全在此处,明日会有人送去棺材铺。我们此行尚不知何时能回,你们省着点花。第二:此战若败了,别拼命,赶紧跑。我在洛州有一间宅子,你们先躲在里面,等我回来。”


    朱砂与罗刹看着一箱钱,笑眯了眼:“舅父真大方。”


    姬琮见不得两人的财迷样,忿忿喊道:“快吃快走,待会儿赤方要来。”


    朱砂不解地看着姬琮:“舅父,他来作甚?”


    姬琮:“为我送行。”


    朱砂气得丢了筷子:“他凭什么为你送行?!若非他的手下打断你的腿,你何苦远去凉州?”


    罗刹哄着朱砂坐下:“舅父定有苦衷。”


    闻言,姬琮却道:“没有苦衷,我特意请他入府为我送行。”


    “为什么?”


    “万一她失败了,我得为你们求一条活路。”


    恍惚间泪如泉涌,朱砂抬袖抹泪:“你何必求他……”


    姬琮往她碗中夹菜:“算不上求。他自个说欠我良多,不知如何还我。我唯一放不下你与二郎,便想走前讨回这笔报酬。”


    席间,朱砂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打算:“姨母让我这几日在家待着。我与二郎无事做,决心把棺材铺装点一番,采买些香烛纸钱,日后好好做生意。”


    姬琮皮笑肉不笑地端起酒杯,开口极尽讥讽之意:“别等我回来,棺材铺不仅亏本,还让你们抵押出去了。”


    罗刹据理力争:“我自幼随阿耶看账本算账,特别会做生意。”


    姬琮忍不住嗤笑道:“若论睡到日上三竿才开店的本事,确实无人比得过你们俩。”


    “……”


    四人有说有笑用完晚膳,与赤方约定的时辰将至,姬琮出言赶走两人:“二郎,带朱砂走,你们不会想见他的。”


    朱砂心里堵着一口气,走时一把拿走摆在桌上的玉如意。


    姬琮坐在窗前,看着二人牵手而去。


    再一晃眼,有人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望向消失在门边的两个背影:“三郎,你这外甥女委实够强够狠。杀了宁峪,又重伤了山巾子。”


    姬琮背对着赤方,脸上显露出一丝得意:“我与阿姐倾尽毕生所学,才教出一个她。”


    赤方负手笑道:“当年,我教会了你,姑且算是你的师父;而今,你的徒弟与我交手。三郎,她此番算不算欺师灭祖?”


    “你少往你脸上贴金。”姬琮白眼一翻,无语至极。可话锋一转,他又低声央求道,“我只这一个外甥女,你若赢了,能否留她与二郎一命?”


    “可以。”


    “多谢。”


    余下的时辰,赤方不停为姬琮斟酒。


    二人坐在院中月下对饮,叙谈京中近来诸事:“我与太子相处越久,越发觉得他不是赤乌的儿子。”


    姬琮放下酒杯,惊讶道:“为何?”


    赤方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三郎,你说世上是否有混淆血脉的法术?”


    姬琮认真想了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有吧。”


    赤方握着酒杯,久久盯着他的眼睛:“三郎,你说姬璟会吗?”


    姬琮摊手,颇为无奈:“她的事,你别问我。当年若非她不教我,我也不会求到你面前,无端害了他们……”


    怕他想起旧事,赤方赶忙换了一个话头:“凉州偏远,你不如等等再去?再者,你口中的齐兰因,我可以为你寻来。”


    姬琮摆摆手,婉拒道:“我想来年与南枝成亲,此行正好回蛇骨山与泰戏商议此事。”


    赤方只见过泰戏几面,印象中是一个左右手缠蛇的女鬼,听闻她很少离开蛇骨山。


    “倒是奇怪,从我认识姬家人开始,历代天师的鬼奴好似全部出自蛇骨婆一族。”赤方探究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南枝身上,“三郎,难道泰戏与太一道之间,有我不知道的渊源?”


    蛇骨婆一族,常年生活在蛇虫遍地的蛇骨山中。


    他曾去过蛇骨山,不过未等进山,便被下山游历的泰戏赶走。


    他既提起蛇骨婆,姬琮倒有一事想问:“我问你一事,天尊杀死浑夕时,瞧着年方几何?”


    赤方:“年过半百的样子。”


    姬琮再问:“天尊何时成名,何时创立太一道,你知道吗?”


    赤方眉头紧蹙:“你是他的后人,你难道不清楚?”


    姬琮唉声叹气为他倒酒:“我近日才知我这位先祖,瞒了我们不少事。”


    赤方知姬琮说的近日,指的是三日前罗刹与朱砂深夜入府。


    他似有醉意一般半眯着眼,慢吞吞与姬琮碰杯:“成名在二十余岁,十年后便有了太一道。我那时忙着修炼,甚少来人间。但有一回听浑夕说,‘与鬼族作对十几年的姬后卿上山创立了一个门派,叫什么太一道’。”


    姬琮:“浑夕如何知晓天尊的年纪?”


    赤方:“瞧着像。”


    看来天尊的身世真的有古怪。


    姬琮托腮细思,须臾追问道:“你们既然对天尊恨之入骨,难道不曾追查他的身世?”


    赤方心知肚明他在套话。


    不过,关于姬后卿与况魊的关系,他并无向其他鬼族透露的打算。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无用处。


    顾及姬琮明日将要远行,他思忖良久,决意告知:“查过。浑夕甚至刨了姬后卿双亲的坟,鞭尸后又烧掉。但他也仅仅查到姬后卿已过世多年的双亲,再未查到任何与其有关系的人。”


    听出他话中未有隐瞒之意,姬琮干脆正大光明地发问:“你们当年难道未曾怀疑过天尊与况魊有关系?毕竟天尊的两位师兄,可都是鬼族。”


    “况魊算得上鬼族始祖,无人怀疑到他身上。”眉眼低垂,赤方的指尖拂过酒杯,哑着嗓子道,“我们当年……不知道那两个鬼是他的师兄,都以为是他降服的鬼奴。”


    不知从何时起,姬后卿身后便跟着两个鬼。


    其中一个鬼杀死了浑夕,而另一个鬼杀死了另一个鬼王。


    自此,鬼族无不畏惧太一道。


    姬琮喝了太多酒,渐渐有些头晕眼花。


    意识消失前,他听见有人问他:“三郎,若有人施法混淆血脉,我该如何证明血脉的真伪?”


    姬琮顺嘴接道:“书里面写了。”


    “什么书?”


    “藏书阁里面的书。”


    这句话之后,他眼前一黑,栽倒在桌上,杯中酒倾倒一地。


    赤方朝南枝的方向喊道:“他醉倒了。”


    南枝循声跑来扶起姬琮回房,赤方转身远走,行色匆匆。


    翌日,南枝睡醒,照常往身侧摸去,却只摸到冷冰冰的锦衾。


    她猛然惊醒,目光四下搜寻,见牵挂之人坐在窗边,才松了一口气:“你昨夜醉酒,怎起得这般早?”


    姬琮伸手去接秋雨,神思清明,不见醉意:“想快些去凉州罢了。”


    “姬三郎,你怎比我还急?”


    “对啊,我特别急……”


    着急看到他的结局,着急看到他惨败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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