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必须记住这阵疼痛。”◎
暮春时节,花事将尽。
繁华锦绣的长安城三面环山,叫得出名字的山,便有子午山、献福山、沣山与广佛山诸山。
还有一座稍远的山,朱砂叫它祁山。
祁山莽莽苍苍,人迹罕至。
山中峭壁险峻,野兽不绝。
无人敢上山,山中却有一座小小的院子。
今日天色尚早又无事可做,朱砂指指远方连绵的群山:“二郎,我们去拜祭齐叔。”
两人去西市车坊赁了两匹马,约定明日归还。
“驾!”
申时初,一声轻叱,马蹄踏碎烟尘,直奔城外。
前方,天地似乎没有尽头。
望不到头的繁华结束之后,无垠的绿在眼前延伸。
戌时末,两人下马,步行上山。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段凤巡离奇消失。
齐叔疑心她被鬼族抓走,只得冒险先带朱砂入长安躲避。
那日过后,朱砂再未上过山。
连齐叔的尸身,亦是姬璟手下鬼奴所埋。
每年的清明与忌日,她会翻进棺材铺旁边的空宅。
于墙角的荒草堆,为他敬上三炷香,再烧些纸钱,聊表心意。
如今,她的身份已然暴露,她不必顾忌,总算能正大光明来此拜祭。
上山的路,极远。
朱砂提着裙角,将下午未说完的故事,慢慢道来:“齐叔,叫齐郁,是阿娘与阿耶从前救过的一个鬼族。他的同族在人间作恶,竟把所有过错全推给他。他百口莫辩,差点被送去太一道受刑。万幸阿娘阿耶及时找出凶手,偷偷放走了他。”
之后,齐郁便生活在祁山中。
朱砂出生的半年前,祁南钦救下一个被同族抛弃的鬼婴。
因那时他与姬珩即将远去灵州,只好把这个鬼婴托付给心善的齐郁,取名祁青棠。
祁青棠说是她的妹妹,实则该是她的姐姐。
起初,祁南钦怕太一道查到她,故而选择在灵州户籍上留下“祁青棠”的名字。
只是当她两岁时,他得知她最大的秘密,才选择让祁青棠做她的替死鬼。
罗刹静静在听,偶尔分心扶她一把。
夜色沉沉,两人来时太急,连灯笼都忘了带,此刻完全摸黑在走路。
隔着浓稠的黑,朱砂看不清罗刹看不清脚下的路。
唯独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她闻到山间的风与山林深处的寒意,以及罗刹身上的冷梅香。
头顶上方一阵急响,原是夜栖的鸟雀被两人踩出的动静惊飞。
咔嚓——
朱砂踩到枯枝,吓得缩到罗刹怀里。
她自小怕走夜路,怕听见奇怪的声音,还怕醒来身边无人。
罗刹蹲下身:“我背你吧。万一让姨母知晓你的裙摆又脏了,她没准会跳起来打我。”
朱砂边笑边扑到他的背上:“行,今夜我便是二郎的眼睛。”
余下的路程,朱砂循味辨路,指挥罗刹上山。
亥时中,气喘吁吁的两人到达那间院子。
院门两边种着两株柳树,破败的篱笆门上悬着一个木牌。
罗刹信手摸上去,缓缓读出声:“青棠小院?”
朱砂推开门,催促他跟上:“是青棠小院。齐叔最疼爱青棠,在院中各处皆留了她的名字。”
院中前后有五间房,朱砂牵着罗刹径直走向自己当初的房间。
是位于后院的最后一间屋子,屋后有一株木芙蓉花树。
毫不意外,房中厚厚的灰尘如同灰色的积雪,早已覆盖一切。
罗刹先进门,立马被灰尘呛得退到门外:“算了,我们去树上凑合一晚吧。”
朱砂原想应一句好,鼻子从嗅到一股浅浅的香气。她记得这股香气,是段诏巡曾给她闻过的血沉香。
她闻着香气,踏进另一间屋子。
不同于她房中的残破,这间房似乎被人收拾过。
她的鼻间闻不到湿冷的腐朽气,取而代之的是被阳光晒过,被清水冲洗过的焕然一新。
罗刹察觉有异,试探着走进去。
四下摸索,他摸到一个火折子与几根蜡烛。
房中蜡烛燃起,微弱的烛光却也足够照亮整间房。
如朱砂所猜,这间房确实被人收拾过。
甚至架子床上,还多了两床崭新的被褥。
朱砂拿起蜡烛走过去,看着锦衾上的牡丹花样,失神地笑道:“她回来过。”
段凤巡留下之物,不止蜡烛与锦衾。
罗刹在院中搜罗一圈,又找到两个灯笼与一箱香烛纸钱。
奔波大半日,两人简单洗漱后,躺到床上。
离今日彻底结束,还剩不到半个时辰。
朱砂继续讲今日那个冗长的故事。
今日说了两回,结局依旧遥不可及:“齐叔与我入城后,阿娘阿耶匆匆见了我一面。次日,他们为了阻止赤方,与所有太一道的师叔们奔赴房州。”
朱砂央求齐郁带她去房州,而齐郁拗不过她,便紧随太一道之后,秘密去了房州。
大战前夜,她最后一次见到双亲。翌日,她亲眼见到双亲战死却无能为力。
她不能流泪不能出声,只能被齐郁紧紧捂住嘴巴,躲在角落。
大战过后,齐郁一边送她回长安,一边沿路寻找段凤巡。
他们整整过了半年,才回到长安走进子午山。
那时,姬璟与姬琮因姬光侯的尸身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到了决裂的地步。
得知她的存在后,已多月未回子午山的姬琮连夜上山。
朱砂:“他们为了我,又和好了。因为舅父嫌姨母脾性古怪,非要自个带我;而姨母嫌舅父修为平平,断言他迟早会带坏我。山君与我夹在他们姐弟之间,干脆折中想了一个法子:两人轮流带我。”
于是,朱砂有了两个家。
有时在山上,有时在长安城。
接下来的故事,触及她内心的痛楚。
她调息深吸一口气,方道:“姨母留下我,并在天尊牌位前立誓永不抛弃我后,齐叔突然求我杀了他……”
齐郁隐约猜到朱砂身世的秘密,为了信守对祁南钦与姬珩的承诺,他一心求死。
只因他害怕有朝一日,有人拿祁青棠威胁他。
他怕自己会屈服会心软会出卖朱砂,所以选择死在她手上。
朱砂翻身靠在罗刹怀中,平静地说出最后的结局:“我杀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齐叔死前,让我找到妹妹。后来,我借着捉鬼,四处找她。结果她去了南诏,我这几年白跑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埋怨的意味,罗刹轻笑几声,顺势搂紧她:“不算白跑,你若一直留在长安,怎会遇到我这个大俊鬼?”
彼此的心跳,如弦共振。
罗刹正欲亲几口,朱砂却翻身下床,赤脚走向窗边,取下灯笼。
再一晃眼,她的脸近在他的眼前。
朱砂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二郎,你提着灯笼。”
罗刹虽不解其意,但依言照做。
灯笼昏光圈出咫尺之地,她的所有动作,尽落他的眼底。
朱砂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刀,快速割开手指。
罗刹来不及阻止,因为她的血已经碰到他的手背。
灼烧的痛感自手背迅速窜起,游走向每寸骨缝,煎熬着每一寸筋骨。
那是一种绝望的痛,好似熔岩之火在血脉里奔涌。
那团火无法熄灭,那阵痛深入血肉。
须臾间,燎原之势已灼遍四肢百骸。
他疼得大叫,伸手去寻朱砂:“朱砂,我疼……”
可是,朱砂不救他,反而夺过他手中的灯笼照亮她的脸:“二郎,你必须记住这阵疼痛。”
罗刹太疼了。
疼得留下血泪,泪眼模糊痴痴地望着她。
和他一样,她脸上也淌着两行血泪。
她站着,姿势僵硬,灯笼光影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跳跃。
好在那阵疼痛没有持续太久,等罗刹缓过去时,已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朱砂,我想喝水。”
房中并没有水,朱砂思来想去,索性坐在床边俯身吻上去,严丝合缝地压住他干裂的唇。
唇舌勾缠,长驱直入。
细微而濡湿的呜咽声响,在死寂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砂努力吻了许久,罗刹不渴了,又开始拍床生气:“是,我是瞒着你,偷摸藏了二十文私房钱。可你也太狠了,方才快把我疼死了。”
“二郎,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的血,会杀鬼。”
朱砂怔怔盯着他,眼神毫无波澜。
可过于惨白的脸与不自觉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她此刻有多么不安。
她怕,她怕他头也不回地跑掉,她怕他的眼中流露一丁点的恐惧。
罗刹眨眨眼睛,从朱砂的脸上又挪到她不再流血的手上。
片刻,他猛地起身抱住朱砂,眼中满是欣喜:“朱砂,日后罗大郎再敢欺负我,你就把血涂到他脸上,疼死他。”
“……”
朱砂无语地推开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罗刹笑着点头:“知道,你和阿娘口中的那个人一样,血能杀鬼。”
朱砂最大的秘密,不是身为姬珩与祁南钦之女。
而是她同太一道的天尊姬后卿一样,身负可诛灭百鬼之血。
两岁那日,她在院中摔倒,头磕在石子棱角上,登时磕出血来。
祁南钦慌忙抱起她,手方一碰到她的血,便疼得放开她。
他历经漫长岁月,曾亲眼见证一人一剑的姬后卿杀伐四方。
灼烧感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时隔数百年,鬼族又一次迎来他们真正的克星。
一个如姬后卿一般,横空出世的天才。而与姬后卿不同的是,朱砂是鬼婴,与天地同寿。
她可能会活得比鬼族还要久。
她的血会压制鬼族,直到死亡之日。
朱砂:“我生下来便与其他鬼婴不同,我不用阿耶渡修为便能活,我的鬼炁无色无味。那时阿耶宽慰阿娘,说我没准是个人,不是鬼婴。阿耶的话说对了一半,我是人,亦不是人;我是鬼婴,亦不是鬼婴。事到如今,连我也闹不明白,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姬珩得知女儿血中的秘密,更不敢将女儿送回太一道。
身为姬家人,她太明白朱砂的结局。
太一道与鬼族此消彼长,相安无事数百年。
然而赤方窥破秘密,知晓了当代与继任天师体内诛鬼之血已然断绝。
脆弱的平衡,就此打破。
若朱砂当时被送去太一道,只会成为诛灭鬼族的武器。
姬珩不能赌亲生父亲姬光侯在至亲与太一道之间,会选哪一个。
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是教会女儿《太一符箓》。
再留下一封信,告诉一心成神的亲妹妹姬璟:朱砂拥有诛鬼之血。
她看不透姬光侯,却明白姬璟的野心。
只要姬璟见识过朱砂的厉害,定会护佑朱砂一辈子。
朱砂吹灭灯笼与蜡烛,慢腾腾上床:“阿娘赌对了。姨母慕强厌弱,当日我但凡表现得软弱一分,她虽不会杀我,但绝不会留下我。阿娘常对我说,姬家人无心,才好做神明。与姨母打交道,得压过她一头,她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罗刹认真想了想,怪不得姬璟老是凶他,原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和善。
“不如我改日找姨母打一架?”
“……”
“睡觉!你气死我算了!”
“手还疼不疼?”
“反正没你疼。”
“……”
两人再次睁眼,已是翌日午时。
磨磨蹭蹭收拾好再去齐郁坟前祭拜。
等一切忙完,晚风徐来,夜色苍茫。
罗刹捧着一堆野果:“回去也进不去长安,我们再住一夜吧。”
一夜复一夜,周而复始。
两人在山上难得清闲地过了半月,才收拾东西下山。
所谓的东西,不过是罗刹用心编的一个野花头环。
朱砂舍不得丢在山上,便装进褡裢,打算回家后挂在房中。
两人回城,方午时初。
西市的车坊收了马,连租带罚狠狠要了一笔罚钱。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最终选择写一张追偿凭帖,让车坊的人去姬府要钱。
罗刹写凭帖的间隙,朱砂指着来来往往穿行西市的兵卒,好奇道:“城中出了何事?”
车坊老板:“齐王殿下薨了。”
“你说谁薨了?”
“齐王殿下。”
第122章 蛇骨婆(三)
◎“万一他想杀太子呢?”◎
四月九日,本应护送金乡县主返回歧州的齐王,被发现死于长安城外的一座宅院。
与他一同死在宅院之人,还有十三位官员。
消息传到宫中,神凤帝震怒,敕令全城捉拿凶犯司马相里。
朱砂听完车坊老板之言,疑惑道:“司马相里?他不是死了吗?”
车坊老板摆摆手:“不知。”
他仅是一介平民,只知齐王薨逝一事,不知其中内情。
两人说话间,罗刹已写完凭帖。
车坊老板拿起来看了看,又盯着两人打量:“我听闻姬太常别无亲眷,此外,他近来似也不在府中?”
罗刹信誓旦旦承诺道:“你放心,姬太常与我交情匪浅。再者,你瞧我们二人的相貌,便知我们是光明磊落之辈!”
车坊老板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迟了半月才还马,还推他们去姬府要钱,不知怎敢厚着脸皮说出“光明磊落”这四个字?
不过碍于自己是生意人,车坊*老板收下凭帖,叉手躬身,笑道:“郎君、娘子辛苦,马匹验看无碍,劳烦照拂!下次要用脚力,千万记得还来小号。”
朱砂赶忙牵走罗刹,一路跑至太一客舍。
今日着实奇怪,客舍中竟然空无一人。
朱砂在后院找到唯一尚在的掌柜,向他打听:“他们人呢?”
掌柜唉声叹气:“七日前,伥鬼司马相里毒杀齐王殿下,天师派大师兄奉命率领几位师弟追捕此鬼。可……可……”
朱砂急得火冒三丈:“到底出了什么事?”
掌柜:“五日前,大师兄趁师父与山君姑姑入宫,以司马相里现身为由将鹤珍姑姑引下山,趁机放走了地牢中关押的四个鬼族!”
“你说谁放走了鬼族?”
“大师兄玄序,傅延年。”
朱砂顿感天旋地转,她常说端木岌是姬璟的狗,其实不然,真正对姬璟忠心不二的弟子,是傅延年。
他是姬璟收的第一个弟子,一向视她若生母,奉她为恩师。
他的背叛,于姬璟而言,无异于当头一棒。
朱砂不敢想,骄傲如姬璟,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掌柜哀叹一声:“因大师兄叛出师门,师父下令召回所有在外的太一道弟子,务必将大师兄擒拿归案。”
朱砂冷着脸:“还叫什么大师兄,一个叛徒罢了。”
罗刹指着后院嘶鸣的马匹:“不如我们即刻骑马上山?”
“走。”
果不其然,一入子午山,来来往往全是面生的男女。
顾不上拴马,两人下马便一头扎进人流如织的山道中。
罗刹护着朱砂,一路高喊让道。
等他们气喘吁吁跑到天尊殿,只见姬璟状似平静,正与方絮交代远赴华州抓人一事:“华州急报,他们一行六人曾途径华州。你与玄贰,率三百精兵前往。切记:格杀勿论。”
“喏!”
方絮转身出殿,与急匆匆赶来的朱砂二人擦肩而过。
她目不斜视走过,罗刹扬起的手落空,落寞地随朱砂进殿。
朱砂憋了一肚子话,却在看见姬璟鬓间白发的一刹那,委屈地哭红了眼:“姨母,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
短短半月,先是亲弟弟姬琮远行,后是大弟子背叛师门。
若她在,好歹能上山陪陪姬璟。
“已成定局之事,你回来又有何用?”姬璟见她风尘仆仆但裙摆干净,笑着招手,“还算有心。过来,让我瞧瞧你。”
第一个你,指的是罗刹。
第二个你,自然便是朱砂。
朱砂边走边抹泪,直走到近前,才扑进她的怀中:“姨母,你不必为了一个叛徒伤身伤神。”
姬璟扶起她,坐在椅子上:“日后要做天师的人,整日哭哭啼啼,弟子们如何服你?”
朱砂抽抽噎噎:“我是担心你。”
姬璟未应她,反倒和颜悦色地看向罗刹:“你想必已经知晓朱砂的秘密。三郎临行前,再三催我写信给你的双亲,与他们商议成亲事宜。朱砂是下一任天师,她不能嫁人,但你可以入赘……”
话音未落,罗刹一口答应下来:“姨母,我愿意的。”
姬璟无语道:“你先听我说完。”
罗刹老实应好,端正站在殿中听训。
姬璟想说的话太多,在心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几样重要的事:“我知大势鬼一族素好金银,所以聘礼……我准备送你端州与嘉州金矿四座、长安与汴州两地的四进大宅十所、长安与汴州城郊良田千亩,另黄金万两。若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加。对了,三郎府上有一屋子金银珠宝与字画,他说可以全送。”
罗刹呆愣片刻,赶忙回道:“够了够了。”
见他满意,姬璟接着道:“听闻你阿兄在邕州?”
罗刹茫然点头:“对。”
姬璟:“多年前,我于城外与你双亲告别,彼时他们称不愿再入世。如今你阿兄既然入世,依我之见,不必躲躲藏藏。明日,我会遣鹤珍赴邕州为他落籍,另送太一道令牌一枚,保他出行畅通无阻。”
他成亲,结果获利的却是罗荆?
罗刹有些不乐意,委婉开口:“姨母,罗大郎说他想自己奋斗。”
姬璟自当他在谦虚:“他收了我的礼再奋斗,不碍事的。”
罗刹耷拉着脑袋:“多谢姨母……”
家事说完,便是公事。
姬璟做了多年天师,对每一个弟子算得上了若指掌。
傅延年的背叛在她看来,并非事出突然,而是早晚之事。
一个野心昭然若揭的人,不会甘心居于任何人之下。
她给不了傅延年想要的地位与权势,他忍到今日,已算忍辱负重。
因此,她在短暂的错愕后,便下了诛杀令。
近来京中风波不断,而她手下的得力弟子,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她派方絮与徐雁声去捉拿傅延年,便只能让朱砂去查齐王被杀一案:“齐王死得蹊跷,玄规查了几日,全无头绪。你们快些下山,去齐王府随他一起查案。”
离开前,朱砂用力抱了抱姬璟:“姨母,你别伤心了,都有白发了……”
姬璟不耐烦地赶走两人:“我是人不是鬼。若我一把年纪却没有白发,更惹人非议。”
朱砂依依不舍地随罗刹出殿,一步三回头。
谁知下山路上,两人正巧撞见玄英与方絮争论不休。
朱砂原想偷摸走过,无奈玄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师姐,你来评评理,玄风师姐因我与大师兄私交甚密,便不准我去华州。”
方絮冷漠回绝:“师父有令,派我与玄贰师弟前往。”
玄英昂着头,语气极为不服气:“我自荐去华州。”
方絮:“不行。”
玄英拽着朱砂不放手:“玄机师姐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朱砂避无可避,正欲开口劝方絮,却被她接下来的一番冷言讥讽,登时气得切齿。
方絮:“她的棺材铺月月亏本,除了抢生意在行,她还有其他优点吗?”
罗刹据理力争:“没有月月亏本,我们赚了不少。”
一记眼刀子甩过来,罗刹知趣闭嘴退到朱砂身后。
玄英不依不饶,非要跟去华州。
四人僵持一炷香,方絮提步往下走:“实话与你说了吧,我不信你。”
玄英当即愣怔在原地:“我是我,他是他!”
方絮回头,拔剑指向玄英:“打开地牢的钥匙,师父给了你,而你却给了他。”
玄英涨红了脸想解释,可惜方絮走得太快太急。
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朱砂:“大师兄称师弟们一时不察,中了南诏商帮的毒,需提审地牢中的那个女鬼段凤巡。我心急救人,才交出钥匙,致四鬼脱逃。”
朱砂听到“段凤巡”三字,已觉不妙。
再得知段凤巡便是出逃的四鬼之一,更觉头痛欲裂:“出逃的鬼,还有谁?”
玄英说了三个名字,大多是与刀劳鬼一族交好的鬼族。
朱砂大概明白了,傅延年投靠了赤方。
而且,段凤巡与南诏商帮,应该也是赤方的手下。
朱砂着急下山查案,赶紧拉走罗刹。
不曾想,玄英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朱砂面露无奈:“师妹,玄风师姐还在山下。你跑快些,能追上她。”
玄英义正言辞:“玄风师姐不许我跟着她,那我跟你去查案。”
朱砂好言相劝:“师父近来费心劳神,你不如留在山上侍奉。”
玄英:“山君姑姑在山上,无需我侍奉师父。”
劝了一路,劝到最后,反而玄英越走越急,更是嫌弃两人走路太慢,不停催促:“你们能不能走快些?”
“……”
三人骑马入城,直奔胜业坊的齐王府邸。
萧律在府中没日没夜地忙碌多日,一无所获。
眼下见三人找来,他长舒一口气:“总算盼来了救星。”
朱砂:“玄规,长话短说。司马相里不是死了吗?”
萧律缓缓摇头:“厉觉逃脱后,不知真相的其妻范氏携子入京。刑部拿住她后,她坚称厉觉绝非恶鬼。逼问之下,她道出实情,原来厉觉去年压根没有去过青州。”
罗刹:“可卢妃给我们的名册中,明确写了厉觉的名字。难道卢妃弄错了?”
萧律仍是摇头:“卢妃没有弄错。原因很简单,厉觉实为双生子,其弟名厉常。去年,范氏生了重病,厉觉忧心如焚,遂私下恳请同为官员的弟弟厉常,代替他去了青州。”
两兄弟同朝为官,于彼此官制职守熟稔于心,故而厉常未露一点破绽。
萧律:“刑部找来厉常询问,证实此事为真。”
若厉觉没有去过青州,便可能不是伥鬼。
刑部突发奇想,干脆带着范氏去义庄认尸。
这一认不要紧,范氏一眼认出其中一具尸身,就是厉觉。
而悬在尸身下方的木牌上,却赫然写的是司马相里。
玄英在旁插话:“难道司马相里的家眷没有认出尸身吗?”
萧律:“司马相里的家眷远在登州,当日认尸者乃其随从。随从细察尸身形貌及所着常服,皆与其主无异,遂指认死者即为司马相里。”
朱砂:“齐王又是怎么回事?”
萧律望着满府的白花,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好叹息道:“他……忽然回来了。”
朱砂眉头紧锁:“圣人让他送县主去歧州,他怎么敢跑回来?”
萧律亦不知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歧州金乡县主中,确实有一个齐王。”
罗刹懂了:“歧州的是假齐王,回来的才是真齐王。”
萧律微微颔首:“应是出发前便换了人,连我与县主也未察觉。”
假齐王护送金乡县主回歧州,以完君命。
真齐王则留在长安,蛰伏在城外别院。直至被司马相里所杀,这一出以假乱真之计,才真相大白。
萧律:“七日前,有人经过那座宅院附近,看到墙上留有血手印。他吓得报官后,京兆府入内,发现齐王与十三位官员死在书房,死因为砒霜中毒。”
朱砂深觉古怪。
人人皆传司马相里是毒杀齐王的真凶,可今日听萧律之言,似乎无人看见司马相里?
“为何你们笃定司马相里是凶手?”
“因为齐王府的长史指认,与他秘密来往的东宫官员,便是司马相里。”
“等等。”
罗刹满腹疑惑:“照你之意,齐王死于毒杀。岂非伥鬼口中所谓腥风血雨的大事,仅仅只是一次隐秘的毒杀?”
假设司马相里没有留下血手印,齐王之死恐怕直到尸身发臭都无人知晓
若言腥风血雨仅系此事,好似与其意不符?
朱砂抬眸:“玄规,还有其他证据吗?”
萧律正为此事发愁:“没有任何证据。死的十三位官员,一向与齐王过从甚密。这些人原在地方任职,上月擅离职守,秘密入京已多日。”
“难道齐王想造反啊?”
“万一他想杀太子呢?”
【作者有话说】
罗刹:可以送我,但不必送给罗大郎[愤怒]
第123章 蛇骨婆(四)
◎“蠢啊……”◎
此话一出,萧律立马斩钉截铁言不可能:“第一:齐王并无兵权;第二:死的十三位官员全是文官;第二:太子忙于政事,根本不会出宫。”
神凤帝的那场“大病”,直到齐王薨后,方得痊愈。
太子监国月余,每日夙兴夜寐。
萧律前日入宫请安,发现太子衣带渐宽,面颊凹陷,颧骨高耸,眼窝处满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
甚至听闻萧律在查齐王一案后,太子还悲痛欲绝地嘱咐他务必尽快找出真凶。
齐王若欲效仿神凤帝再行安定门之变,与其同处宅院之官员,皆系文官。
区区文官助齐王弑杀太子,岂非自取灭亡?
日暮西山,今日将尽。
朱砂:“事不宜迟,我们去齐王身死之地瞧瞧。”
萧律用手指指后门:“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一起坐我的车走吧。”
四人上了马车,萧律看着对面的玄英,疑惑道:“玄英师姐,你今日怎随师姐下山了?”
玄英与朱砂不和多年,眼下见她们二人同乘一车同坐一榻,委实说不出的诡异。
朱砂斜瞥旁边的玄英一眼:“还能为什么?想抢我的生意呗。”
玄英手足无措,唇瓣开开合合半晌,最终恶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抢了同门那么多生意,我抢你一次怎么了?”
她语气凶狠,吓得萧律赶忙往罗刹的方向挪了挪。
全太一道,数玄英和朱砂脾气最差,他真是多嘴一问……
余下的路程,朱砂与玄英吵了半路,萧律与罗刹蜷缩在角落忍了半路。
马车停下之际,萧律先一步钻出马车,罗刹紧随其后。
剩下的朱砂与玄英,在车中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才不紧不慢地掀帘下车。
面前的这座二进宅院,位于长安城郊。
原先的宅主是前朝富商,家道中落后将宅子贱卖。
几经易主后,某位富商买下宅子,当做及冠礼送予齐王。
作为神凤帝与国子祭酒郑同的儿子,齐王手中有数不清的京中宅,自然瞧不上这等又远又偏的城郊宅。
十日前,他第一次住进来。不到三日,殒命于此。
时也,命也,运也。
宅子周围站满了官差,萧律已来过多次,径直带着三人入内。
走过影壁,便是前院。
因齐王此番行事极为隐蔽,连护卫都未带,而随行伺候的仆从,仅五人。
事发当日,有三人在前院忙碌。
另外两人站在垂花门外,随时听候差遣。
朱砂:“这五人也死了吗?”
萧律引三人看向垂花门与地上的暗红血迹:“全死了,一刀毙命。”
所有血迹已经干透,罗刹根据血迹飞溅的方向,猜测凶手身形极快且武功高强。
可他明明记得初见司马相里,此人似乎不会武功?
思及此,他问道:“照理司马相里是鬼,为何用剑杀人?”
闻言,萧律眼中掠过一丝异色:“这事怪就怪在,司马相里确实会武功……”
据萧律查证,司马相里自幼随武师学武,一心想做将军,上阵杀敌。
无奈家中长辈皆逼他弃武从文,他只得考取功名。
在垂花门耽搁许久,萧律继续往前走:“我问过太子詹事,他说他就是看重司马相里文武兼济,心思活泛,才提拔其做了少詹事。所以司马相里为了不暴露鬼族身份,的确有可能用剑杀人。”
他说的确有道理,罗刹压下心里的疑惑。
正院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一间,书房一间。
齐王与十三位官员,全部死在书房。
四人走进书房前,月华初上,几颗早星伴月而出。
萧律提着灯笼在前,边走边说:“书房内,总共有十五把椅子。齐王端坐案桌后,其余人等分坐于下首两侧。毒发后,所有人不约而同跑向唯一的出口求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毒发身亡。”
十五把椅子,十四人死亡。
唯一逃脱之人,只有司马相里。
因有几人的尸身堵在门口,第一批到达的官差推不动门,只好破窗而出。
谁知,入目所及,竟是十四具七窍流血的可怖尸身。
灯笼照亮案桌后的一方角落,四周全是打翻的笔墨纸砚。
静谧中,萧律缓缓开口:“齐王,便死在此处。”
昏黄的光影晃过书柜,其上布满抓痕,足可见齐王当时的绝望与痛苦。
砒霜入骨,回天乏术。
齐王发觉中毒后,喉头火烧火燎,想唤随从入内,声音却嘶哑微弱。
他挣扎着起身,又迅速跌倒在地。
每一次毒发引起的痛苦痉挛,撕扯着他的全身,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视线模糊中,他死死抓住书柜边缘的手滑落,不甘地留下几道抓痕。
夜风顺着破窗吹进来,灯笼摇晃,火星明灭。
四人举目望去,十五把椅子东倒西歪,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妖异极了。
走出宅院时,朱砂看到后院偷懒吃酒的官差,想到一个问题:“齐王与那些人在此住了几日,他们吃什么?”
萧律:“我看过堆在后院潲水桶中的残渣,应是随从下厨。”
罗刹:“既然有人下厨,那菜从何处来?”
萧律推开后院的门,灯笼光晃向外面的大片野菜:“他们这几日吃的,皆为此处遍生的野菜。仵作虽验明所中之毒源自他们午膳所食的野菜粥,然经我查验,此处所生野菜本身无毒。故我推断,司马相里并非是在野菜上下毒,而是将砒霜掺入熬好的野菜粥中。”
朱砂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齐王真是卧薪尝胆啊……”
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等要事,值得娇生惯养的齐王甘愿滞留于此,每日仅以野菜充饥?
除了太子之位,或者更进一步的天子之位,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回城,明日去刑部大牢,问问那位与司马相里来往密切的齐王府长史。”
四人坐上马车,原路返回。
入城后,先经过棺材坊,朱砂与罗刹下车。
玄英坐在车中想事,直至马车行到萧宅,她才慢腾腾下车。
萧律知她有难处,犹豫再三道:“师姐,不如我送你去公主府暂住一段时日?你放心,阿娘近来住在道观不在府中。”
玄英摆摆手,转身离去:“不用了,我去太一客舍。”
太一客舍今日照旧空无一人。
后院的掌柜睡到半夜,听见有人急切地叩门。
等他披衣开门,才发现门外是一脸泪痕的玄英。
他每日在客舍迎来送往,虽未亲自上山,也知近来的风言风语。
玄英性子要强不服输,此番因爱慕傅延年犯下大错,不少弟子对她恶语相向。
“进来吧。鹤珍姑姑白日路过客舍,特意让我为你留一间上房。”
掌柜请她进门,引她上楼。
身后的玄英低头不说话,掌柜哀叹一声,絮絮叨叨劝道:“天师既已罚过你,此事便算作罢。他们自说自话,你自当行你之事,别往心里去。有时,你不妨学学玄机,将众生、世事、闲言皆作耳旁之风。”
入房前,掌柜终于听到一句回应。
“嗯。”
一个“嗯”,不知回的哪一句。
掌柜哈欠连天,慢慢下楼:“唉,这些小辈……”
玄英洗漱时,将脸浸在水中。
她并非因为闲言碎语难受,而是难受众人将她交出钥匙之举,归咎于她对傅延年的痴恋。
她努力想辩驳:“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师兄说师弟们奄奄一息,我才心甘情愿地交出钥匙。”
她爱慕傅延年是真,但她首先是太一道的弟子。
山中五载,她从未徇过私情,始终力求秉公,否则师父也不会将重要的地牢钥匙交予她保管。
可惜,无人听完她的辩解,又或许无人关心。
三更锣鼓敲完,她一头栽倒在床上。
多日的疲惫与无助,随风消散在沉沉的呼吸声中。
翌日天未晓,玄英出发前去刑部大牢。
左右徘徊了一个时辰,她等到萧律,却迟迟不见朱砂与罗刹。
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还是不见人影。
玄英四处张望,心中直犯嘀咕:“他们难道出事了?”
萧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概是还没睡醒吧……师姐往常,一般午后才出门。”
玄英:“……”
如朱砂这般睡至日上三竿方起之人,抢起生意来竟无往不利。
太一道的其他弟子,实在算得上废物。
好在,罗刹今日起得早,坐在床边磨了朱砂半个时辰。
总算催得朱砂随他一起出门,前去西市吃馄饨。
待两人吃饱喝足,才牵着手慢悠悠走去刑部大牢。
四人齐聚之际,正好巳时末。
玄英等了两个时辰,萧律有意晚来,少等了一个时辰。
“进去!”
“师妹,我不吃早膳会头晕,望你体谅一二。”
大牢中,齐王府的长史缩在牢中一角。
自被抓后,他受了多日酷刑,全身已找不到一块好肉。
如今面对四人的询问,他还是那一套说辞:“我奉命行事,是齐王殿下派我与司马相里联络。”
他能记起来的日子,是二月十一日,齐王身边的宦官突然让他去书房。
当日守卫森严的书房中,坐着齐王与太子少詹事司马相里。
两人见他入内,齐王起身介绍道:“司马詹事,这位是王府汪长史。日后再有信件,你放心交给他便是。”
司马相里走到他面前,认真打量了几眼。
之后的每一封信,司马相里会先派一个乞儿告知他收信地点。
他依言找到书信后,再交给齐王过目。
那些地点,并不固定。
他听令行事,从未拆开过任何一封书信。
司马相里的最后一封信,藏在靖善坊的一家医馆。
他假装抓药前去医馆找信,顺利从一个女子手中得到一封信。
这封信,因齐王远去歧州,未能直呈。
齐王心腹宦官收了信,夸了他几句差事办得好,便不了了之。
此刻,他透过微光看清朱砂的脸,惊慌后退:“我就是从你手中拿到的信。”
朱砂心下了然,他说的是段凤巡。
齐王之死与傅延年的背叛,应该全部出自远在房州的赤方之手。
一者丧子,一者叛师。
人间至痛,如万箭穿心,夜夜噬骨无眠。
这是赤方时隔十一年,送给神凤帝与姬璟的见面礼。
罗刹:“你真的不知齐王在密谋何事?”
长史苦笑道:“人前,我风光无限的四品长史,背地里不过是齐王的一条看门狗。你觉得主人会告诉一条狗,他想做什么吗?”
萧律眼神示意三人出去说。
走出大牢,他道:“他应该只是传信之人。”
罗刹:“齐王之死,明显与他冒险回京有关。你查过他到底因何回来吗?”
萧律唇边泛起同长史一样的苦笑:“我问遍齐王府上下,他们说不知。我找到齐王的生父郑祭酒,我看出他有意隐瞒,可我无计可施。”
他比长史好一点,他不是狗。
然而,他又与长史一样,被齐王身边的所有人蒙骗。
他们有心骗他,他清楚分辨,却无能为力。
朱砂抱着手臂:“你找过圣人吗?”
萧律迟疑地点了点头:“圣人说了一句话。”
“何话?”
“蠢啊……”
那日他入宫觐见,神凤帝听完他所说,在空荡荡的龙椅上沉思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背过身去,以袖挡面,似喟叹般说了两个字:“蠢啊……”
他知道,她骂的是齐王。
朱砂依据神凤帝之言,有了一个猜测:“上回二郎回来与我说,齐王被圣人派去歧州,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晋王此人,虽仗义但也小气。
去年金乡县主杀夫,齐王与太子合谋欲置他于死地。
他逃过一劫后,必定对齐王与太子恨之入骨。
晋王妃的忌日,晋王最是重视。
往年多是提前半年,便开始大肆准备。
可是今年,不光金乡县主拖了近一个月才出发,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齐王护送回家。
这其中,必定有隐情。
“师姐的意思是,圣人提前察知齐王在密谋一件事,故而才派他去歧州?”
“我猜啊,圣人想借晋王保护齐王,哪曾想齐王自个跑回来送死。”
第124章 蛇骨婆(五)
◎“我管他是谁!我只知一命偿一命!”◎
“莫非此案与太子有关?”
三人正凝神苦思,玄英忽地探过脑袋冷不丁开口,吓得萧律猛一踉跄。
萧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师姐,你下回能否先拍拍我再说话?”
玄英白眼一翻,指着面色如常的朱砂:“她都没被吓到,你胆子真小。”
萧律:“……”
玄英最是得理不饶人,他老实闭嘴。
朱砂来回踱步,司马相里明摆着是赤方的手下。
按照赤方最初的计划,司马相里潜伏长安,伺机挑拨太子与齐王争斗。
至于如何斗?
朱砂敢肯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平淡,太平淡了。
就像是墨云翻墨压城急,势欲泼天浇透。
结果,最后只数点沾尘之雨而已。
若此案是太子的手笔,岂非司马相里背叛赤方,投靠了太子?
朱砂:“玄规,太子对司马相里的消失怎么看?”
萧律摊手:“他说忙于国事,不曾过问司马相里杀人一案,只知他似乎是个鬼。”
太子的反应不足为奇,萧律偶尔听父亲与叔伯闲聊,常能从他们口中得知太子案牍劳形,夜不能寐。
相比一个小小的太子少詹事杀人案,整个大梁,多的是让太子操心的大事。
朱砂违心夸赞道:“太子的运气可真好。”
萧律:“我今晨听阿翁说,崔相连上三道奏疏,弹劾齐王违抗诏令、私返京城,与其父郑祭酒密谋不轨。圣人顾及郑祭酒的丧子之痛,也为了保全皇室颜面,称齐王此番乃是奉密诏回京。”
齐王不仅死了,死得还不甚体面。
太子与崔家不费一兵一卒,安然坐收渔利,确实称得上运气好。
只可怜那十三位官员,押上身家性命冒险赴京。
最后却落得个身死名裂,阖族株连的下场。
罗刹细思许久,心中无端冒出一个傻乎乎的问题:“司马相里杀了人,会逃去何处?”
朱砂:“估计和叛徒一起跑了呗。”
玄英坚持说没有:“这几日,各州急报频传,所呈文书皆言:随大师兄出逃的人中,并无司马相里。”
“叫他叛徒。”
“行,反正司马相里没有和叛徒离开。”
玄英难得听话,朱砂露出满意的笑容:“难道他还留在长安?或者他也死了?”
罗刹心中又冒出一个新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齐王或许不是司马相里所杀,而是死于他人之手。”
萧律抿唇思忖:“可目前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司马相里。”
罗刹说出他的理由:“一来,司马相里既屠戮满院,却在逃走时留下显眼血手印,自相矛盾。二来,我仔细想了想地上飞溅的血迹,他们似乎是同时被杀。”
萧律:“为何你认为他们是同时被杀?”
朱砂恍然大悟:“因为他们没人跑。”
五个人,三个在外院,两个在垂花门。
假设司马相里挨个杀人,地上的血迹不该如此清晰完整,甚至没有半个血脚印的出现。
难道那五个人吓傻了,不跑反而僵在原地乖乖等待被杀?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五人是同时被杀。
若照此推论,司马相里要么有帮手,要么凶手并非司马相里。
玄英从萧律身后冒出个脑袋:“那我们再去宅子找找线索?”
她说话时,正巧有一阵阴风吹过。
萧律吓得大叫:“师姐,你能否别站在我身后?”
玄英:“这里就我们四个人,我不站在你身后,还能站在谁身后?”
萧律有苦难言:“那你能否别突然冒出来?”
“知道了,你的要求真多。”
去找马车的路上,朱砂有意放慢脚步,凑到萧律身边:“不如我把她打晕,你今日将她送回山上?”
萧律竭力压低声音:“我怕她咬我。”
经他提醒,朱砂想起自己手上的陈年旧伤,心口一阵抽痛。
眼珠子一转,她又挪到罗刹身边:“二郎,你去把她打晕,再找辆马车送她上山,如何?”
罗刹:“不如何。你烦她,你去做呗。”
朱砂:“我怕她咬我……二郎,她咬人特别痛。”
她怕痛,萧律怕痛,便推给他这个热心肠鬼?
罗刹咬牙切齿:“我也怕痛!前夜我说错话,你使劲咬我胸口,我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朱砂气得牙痒痒:“我那是咬吗?”
若非碍于玄英与萧律在场,罗刹真想除掉袍服露出胸口,让朱砂看看他胸口的牙印。
萧律对两人打情骂俏之举司空见惯,笑而不语。
大步走在前面的玄英,一回头见两人拉拉扯扯不休,厉喝一声:“你们能不能走快点!再磨磨蹭蹭耽误查案,我咬死你们!”
她亮出一口白牙,三人吓得一哆嗦,赶忙跑过去。
罗刹边跑边出主意:“我看不如我们三个凑笔钱,雇个人把她打晕。等她醒来,死无对证,这笔帐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朱砂爽快掏出三文钱:“我出三文钱。”
罗刹翻遍全身,找出两文钱:“我出两文钱。”
“我没带钱……”
“……”
鉴于仅凑到五文钱,明摆着没有冤大头会接这笔生意。
朱砂收回自己的三文钱,再顺手将罗刹的两文钱一并揣入怀中:“哪来的?”
“捡的。”
“行,就算是我捡的了。”
马车一路疾驰,载着四人又一次走进那间宅院。
白日站在宅子门口,朱砂环顾一圈,总算明白齐王为何独独选了此处。
位置偏僻还在其次,主要是不显眼。
附近几间大宅,无不金碧辉煌,尽显主人权势。
唯独这间,大门掉漆,颇为破败。
门口落叶堆积,无人打扫。
萧律带三人去看血手印。
那个血手印,留在宅外南面的墙上。
罗刹凑近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极像是砒霜?
偷偷掐诀用净神术的朱砂,同样闻到这股苦杏仁味。
须臾,两人异口同声道:“血里有砒霜。”
罗刹沿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血腥味,一路闻到一棵树下。
在这里,他找到一个人曾倒在此处的痕迹。
“你们看,这里的草倒了大片。”罗刹指着树下被压倒的杂草。林间风吹来另一股即将消散的气味,他阖目深吸一口气,片刻笃定道,“是鬼炁!这里来过一个鬼。”
鬼炁二字,让朱砂顿时醍醐灌顶。
她招手让三人凑近,低声道:“你们猜,这个鬼会不会就是司马相里?”
萧律俯身在树下找了一圈,最终在杂草叶片表面发现几点溅落的血迹:“难道他也中毒了?”
树林离宅子,尚有一段距离。
罗刹:“因司马相里是鬼,他中毒后,并未立即毒发身亡。他从后门逃跑,苦苦撑到此处才开始用法术,想逼出体内的毒素。”
朱砂:“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跑?”
玄英插嘴:“还有一个问题,如何确定逃跑的那个人或鬼,一定是司马相里呢?”
“你说的也很对。”
朱砂猛然想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从始至终,他们既不确定司马相里就是伥鬼,也无法肯定出*现在宅子里的那个人或鬼,究竟是不是司马相里。
认定司马相里是伥鬼的所谓“证据”,皆源于他们的推测。
无非是他杀人后逃遁,又同齐王有所往来,于是他们便推测此人便是连万坤口中的伥鬼同族。
若司马相里不是伥鬼,他也许还藏身在长安某处,酝酿那个足以让长安陷入腥风血雨的大事。
思及此,朱砂扭头吩咐道:“玄规,你速速派人上山向师父说明此事。”
玄英不情不愿地站出来:“我骑马去吧。”
“那你快去,一路顺风!”
三人立马开口,生怕她反悔。
玄英转身跑开,朱砂左顾右盼,确定她真的走后,才长舒一口气:“你们看见她的尖牙没有?一口下去,我看少说也得掉一块肉。”
萧律心有余悸:“玄英师姐太可怕了。”
罗刹深觉两人胆小:“左不过一个女子,你们在怕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传来一句话:“马在哪儿?”
罗刹壮着胆子扭过头,只见玄英眼神凌厉,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见势不对,他一溜烟跑到朱砂身后,小心藏好。
萧律尴尬地笑了笑:“我记得宅子西面有几匹马。”
得到答案,玄英漠然离去。
朱砂嫌弃罗刹胆小怕事,猛推了他一把:“你是个鬼,你怕她作甚?!”
罗刹:“我怕她咬我,我特别怕痛。”
“没用鬼,滚远点。”
罗刹滚了,没滚太远,又盯上那片野菜。
许是无人涉足,野菜肆意生长。他留心数一数,有六种之多。
四月暮春,正是采摘香椿的时节。
罗刹知晓的香椿做法中,尤以腌渍香椿最为咸香浓郁。
想到今日的晚膳尚无着落,他试探着问道:“朱砂,要不我去树林边摘点香椿回家,今晚给你做腌香椿、香椿拌豆腐、香椿炒蛋?”
朱砂嘴角一抽:“我们已经穷到吃野菜了吗?”
罗刹没好气道:“棺材铺这两个月入不敷出,你上回去杏花楼又花了不少。”
说来说去,他还记着杏花楼。
朱砂冷笑道:“小鬼,馋死你也不带你去。”
萧律耳边听着两人的争吵声,眼睛却盯着那片野菜地。
往日来过此处多次,从未觉得奇怪。
可不知为何,他今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太整齐了。”
野菜迎风随意成长,不该是眼下齐整有序的样子。
朱砂与罗刹随他的目光看去。
横向一道、纵向三道的缝隙,将野菜地分割成整齐的六块方田,六种野菜分布于其间。
罗刹歪头看了半晌:“很像我种菜的手法。”
既然不是真野菜,便可能是人种的。
朱砂:“玄规,你们查过这块野地归属于谁吗?”
萧律不明就里:“里正说是无主荒地。”
罗刹蹲下身扒开野菜:“土里有粪肥的味道,应是有人打理。”
朱砂侧身看向宅子后的大片茂密树林:“走,我们去找找这个种菜人。”
临近申时,日影西斜。
浓密枝叶在高处纵横交错,层层叠叠遮盖天光。
似有若无的薄雾弥漫,三人小心翼翼穿行其间。
萧律不解道:“为何进树林找人?”
朱砂:“我们来的路上,大片良田荒芜。此人放弃良田不种,偏在贫瘠的荒地上种野菜维持生计,可见生活之拮据。”
附近的宅子多是大宅,穷到连种子都买不起的人,只能栖身在山林深处。
果不其然,待三人走到一处盘根虬结的老树下。
不远处,一间低矮的草屋浮现在眼前。
草屋破败极了,一截歪歪扭扭还残缺不全的篱笆,勉强围住里面的方寸之地。
而就在低垂的茅檐下,一位老翁正愤恨地盯着三人。
他的老态,活像被风蚀了千年的老树根。他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旧衣,脚上的麻鞋破败得不成形状,鞋底薄得几乎贴于地面。
罗刹硬着头皮与他招呼:“阿翁,林边那片荒地上的野菜,你知道是谁种的吗?”
老翁浑浊的目光闪烁:“我。”
罗刹继续傻笑:“阿翁,那你近来种菜时,见到过面生的人吗?”
老翁没有回答这一句,却反问罗刹:“他们都死了吗?”
“谁死了?”
“那间宅子里的人。”
朱砂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推开篱笆进去:“你下的毒?”
老翁神色坦荡,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是。”
萧律:“你可知宅子里住着何人?”
老翁目露凶光:“我管他是谁!我只知一命偿一命!”
“一命偿一命?”
“他们偷我的菜偷我的鸡,还杀了她,他们该死!”
“她是谁?”
“我的妻子。”
第125章 蛇骨婆(六)
◎“兄长争得,弟弟争得,为何儿臣不可以?”◎
在老翁口中,那些住在宅子里的人,罪该万死。
他们明明住在好宅子里,个个锦衣华服不用发愁生计,背地里却偷他的菜偷他的鸡。
半月前,他进城买药,瞎眼的妻子蔻娘独自在家喂鸡。
他离开后,两个男子摸进草屋,意欲偷鸡。
蔻娘听到脚步声与鸡叫声,抱住其中一人的双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那是他们老两口辛苦养了一年的两只鸡,那是他们老两口为数不多能换钱买药的两只鸡。
可那个男人嫌她的手太脏,嫌她的眼泪蹭到他的锦服,一脚接一脚踹到她的心口。
男子踢人的力道,又狠又快。
蔻娘口吐鲜血,当场身亡。
老翁提药回家时,远远看见两人走出草屋。
他闪身躲到老树后,亲眼看到两人拎着着他家的两只鸡,亲耳听到两人大声骂他的妻子蔻娘是乞索儿。
他察觉不对,赶忙跑回家。
入目所及,是蔻娘倒在泥地中的尸身。
老翁:“他们明知那些野菜是我种的,却不肯给钱。他们明知蔻娘身子差,却踢她打她。他们杀了人,难道不该一命偿一命吗?!”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齐王李隽,是神凤帝的第二个孩子。
隽,有才德超卓之意。
他至高无上的母亲希望他成为一个俊杰。
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唯一的烦恼是:他比兄长李长据晚出生两年。
仅仅两年之差,他成了齐王,他眼中庸碌的兄长成了太子。
他不甘居于兄长之下。
此番冒险回京,他或许打定主意要取代兄长。
他壮志满怀,欲与兄长决一死战。
可惜,他并未死于兄长之手,而是被一位穷苦潦倒的老翁所杀。
而他至死都不知,他被杀的原因源自一筐野菜、两只鸡与一条人命。
罗刹在草屋找了一圈,最后在墙角处发现半块淡红砒石。
一块砒石,先经明火烧制再冷凝,便是世间至毒之药——砒霜。
罗刹用手帕拾起砒石,找到院中的朱砂与萧律:“断口尚新,只剩一半了。”
朱砂看着砒石,疑惑道:“你如何下毒的?我们查验过地里剩下的野菜,全部无毒。”
老翁笑道:“他们嫌粪肥臭,每回我施肥时,他们总会恶狠狠地让我留一小块干净的野菜。蔻娘死后,我想报仇,便炼了半块砒石,连夜将砒霜撒在其中几株野菜上。第二日,我当着他们的面施肥,故意留着那些撒了砒霜的野菜不动。”
那些沾染了砒霜的野菜被摘走、洗净、熬粥、入口,直至毒发。
水能洗掉表面的砒霜粉末,却洗不掉随露水沁入野菜中的砒霜之毒。
一桩震惊朝野的皇子被杀案,背后真相竟如此简单。
朱砂漠然转身,叫走另外两人。
临走前,她丢下一块金饼,哑着嗓子道:“快逃吧。”
“天地之大,一个穷老头能逃去何处,不如守着蔻娘。”老翁拍拍身上的泥土,又将金饼还给她,“看你们三个不像坏人,我快死了,好心告诉你们一件事吧。”
“何事?”
“人是我毒死的,不是我杀死的。”
据老翁回忆,当日他一直守在附近,曾看见十个黑衣人跳进宅中。
之后,四个黑衣人追赶一个从后门逃命的男子而去。
“我以为他们是被杀死的,还道可惜。”老翁枯槁的脸上露出孩童般满足的笑意,“方才听你说下毒,我才放心。这仇,我总算亲手为蔻娘报了。”
三人各怀心思,默不作声走出草屋。
直走出密林,萧律叹息道:“五个侍从胃中留有鸡肉的残渣,而齐王应该没有吃过鸡肉。”
罗刹:“他还是报错仇杀错人了。”
朱砂:“倒也不算。齐王一向待人傲慢,随他来此的侍从,必定是其心腹。若说齐王不知心腹偷菜偷鸡杀人,我可不信。”
毕竟权贵眼中,区区一个老妪的命,怎么比得上他们的大计?
齐王没吃那些鸡肉,不是不吃,而是不想。
一个吃惯凤髓龙肝的皇子,自然看不上两只鸡。
殊不知,这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鸡与一条贱命,却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罗刹长叹:“先是毒粥,后是杀手,齐王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朱砂:“走吧,上山请师父出面。剩下的事,该圣人管了。”
三人并未通知京兆府官差,径直坐上马车去了子午山。
姬璟前脚刚从玄英口中得知:司马相里可能还潜伏在京中。
后脚殿中走进三人,又告诉她:杀死齐王的真凶是一个老翁,而杀死齐王侍从的凶手,可能是太子。
姬璟挥手赶走四个弟子:“你们回去吧,我明日入宫告诉她。”
翌日,神凤帝在月王殿得知所有真相。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坐在窗前。然后,高声呼喊守在门外的宦官:“十一郎,传太子入殿。”
她的口谕,不到一炷香便传到太子耳中。
太子放下药碗,另换了身朝服,随十一郎慢慢走去月王殿。
途中,他经过永定宫,与侍奉父亲崔郡王多年的宦官擦身而过。
他停下脚步,喊住宦官:“阿耶身子好些了吗?”
宦官躬身作揖,恭敬回道:“回禀殿下,卢妃连日侍疾,郡王已痊愈。”
太子:“替孤转告郡王,待孤病好后再来见他。”
“喏。”
走过亲生父亲的宫殿,他走进亲生母亲的宫殿。
自十五岁后,他已很少进月王殿。
一来:他是太子,有自己的宫殿;二来:他的弟弟妹妹们,比他来得勤。
久而久之,月王殿中便没了他的位置。
多年未踏入这座华丽的寝殿,他一边走一边认真打量。
他的母亲喜金饰偏好牡丹,而他不同,他喜欢瓷器与兰花。
他一直认为,他与母亲唯一的相似之处,是他们都不择手段。
神凤帝独坐很久,才等来太子。
至亲至疏的母子之间,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便迅速进入正题:“朕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他。”
太子:“他儿时乖巧懂事,长大后却不敬兄长。阿娘,他已多年不曾唤儿臣一声哥哥。”
神凤帝眸光微闪:“因为他不听话,所以你就要杀了他吗?”
太子开口纠正神凤帝的说辞:“阿娘,他死于毒杀,并非刺杀。”
神凤帝下榻,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下一步,你打算除掉谁?三娘?四郎?还是朕?”
面对天子的质问,作为臣子的太子当然该跪下请罪:“阿娘此言,令儿臣惶恐至极,亦心痛如绞。儿臣斗胆问阿娘一句,在阿娘心中,儿臣难道是这般禽兽不如、大逆不道之辈吗?”
他被逼低下的头颅下,藏着他来不及收敛的一丝笑意。
这几日,他过得很快活。
他殚精竭虑多年,结果派出的刺客还未动手,和他作对的弟弟便莫名其妙死了,知晓他的秘密还胆敢背叛他的鬼族亦死于刺客刀下,尸骨无存。
无人知晓他的算计,亦无人知晓他等这一日,到底忍气吞声等了多少年。
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凭什么与他争太子之位?
若非神凤帝滥情宠幸男子,什么李隽、李悉昙、李宗,他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昔日欢笑声不断的月王殿,今日罕见地沉寂了大半日。
李悉昙在殿外耐心等了半个时辰,才见殿门打开,她的大哥得意地走出来。
肚子渐大,她实在跪不下去,只能勉强行一个揖礼:“三娘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眼皮未抬一下:“三娘莫要乱君臣之分。”
李悉昙装傻充愣:“等我生下肚中孩儿,定好好向阿兄行礼。”
太子拂袖而去,李悉昙扶着腰入殿请安。
自从怀孕,她每三日入一次宫,一遍又一遍地求母亲调父亲回京。
数月间,她的母亲无数次拒绝她。
可她不服输,偏要再来:“阿娘,驸马素来体弱,儿臣不忍他劳心教导孩儿。求您开恩召阿耶回京,等孩儿出生,让阿耶这个武状元施教,岂不更好?”
第一次,她的母亲没有立刻拒绝她,反而一脸郑重地问她:“他们争,你也要争吗?”
李悉昙愣了愣,片刻展颜一笑:“兄长争得,弟弟争得,为何儿臣不可以?”
闻言,神凤帝泛起苦笑:“朕若宣他回京,太子与崔家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三娘,你知道后果吗?”
李悉昙扬起笑容:“反正阿兄继位,儿臣与四郎也活不了,不如放手一搏。”
神凤帝:“你走吧。”
当夜,一封盖着鲜红玉玺印的诏书,快马加鞭送至洛州大将军府。
齐王一案,最终在两个月后,以齐王奉诏返京后暴薨结案。
至于十三位官员,以擅离职守及失察之罪论处,追削官爵并籍没家产。
以上风波,并未影响生活在长安城的百姓。
棺材坊过了清明,贵客稀少。
如今四海升平,人人都在咬牙把日子过好。
一早,坊尾的朱记棺材铺店门未开,反倒先传出几句骂声。
在坊中闲逛的赵老板习以为常,甚至与几位在门口下棋的老板打赌:“我猜今日又是二郎被推出来,我押三文钱。”
“骗钱骗到我们身上了。”钱老板面露鄙夷,无语道:“你且说说,哪回朱记吵架,不是二郎先被推出来?”
赵老板干笑几声:“一切皆有可能。”
话音未落,对面朱记的门短暂打开,一个男子踉跄着从门内走出。
“哟,二郎,又被推出来了啊?”
“没有,她和我闹着玩呢。”
罗刹理理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挤进棋摊,指手画脚嚷道:“你下这里,包赢。”
赵老板:“今日是为何事?”
罗刹斜瞥他一眼:“说了,我们在打情骂俏。”
钱老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夫妻吵架,无外乎钱与情。最近朱记没生意,朱老板嫌弃你了吧?”
罗刹据理力争:“没有,我就是起得太早,吵到她了。”
“你起这么早作甚?”
“去公主府赴宴。”
“崔大将军的升官宴?”
“嗯。”
半月前,长乐公主的生父崔决自洛州还长安。
职事官品阶虽未升迁,但其所掌兵权,已由洛州兵微妙转为天子禁军。
巳时中,朱记的店门再一次打开。
罗刹光顾着指点棋局,丝毫未注意朱砂正四处寻他。
“二郎快跑,朱老板在找你。”
还是仰仗赵老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否则他今日免不得又要挨一顿骂。
罗刹急匆匆跑过去,拉着朱砂一顿夸:“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吾妻光彩照人,为夫亦意气扬扬。”
“说人话。”
“朱砂,你今日真好看。”
今日的升官宴,京中大半官员齐聚。
公主府人流如织,寒暄声、谈论声不绝于耳。
朱砂与罗刹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坐席。
吉时一至,驸马萧岘扶着长乐公主李悉昙现身。
跟在两人身后的英武男子,便是今日这出升官宴的主角:崔决。
罗刹头回见到崔决,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他是个魁梧武将,没想到相貌这般英俊……”
崔决虽年逾不惑,身形却依旧挺拔。
剑眉斜飞,轮廓分明。旁人仍能从这张脸,窥见少年英姿。
朱砂想起一件秘事,忙不迭凑到罗刹耳边:“当年,崔大将军白日高中武状元,夜里便上龙榻做了新郎。整整三个月,圣人未宠幸任何男子,他亦未走出过月王殿。”
罗刹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朱砂掩唇偷笑:“舅父说的。圣人想给崔大将军名分,召舅父入宫商议对策。不过呢,因崔家暗中阻挠,这事最后没成。”
眼下,朱砂望着上首的崔决,心道当年崔家还不如同意。
一个掌禁军的大将军,一个后宫中的郡王,前者的威胁可远远胜于后者。
因两人无权无势,找不到叙旧之人,索性吃完膳食便偷摸溜走。
日子步入七月,在罗刹的努力下,终于将《太一符箓》中的所有法术全部掌握并融会贯通。
这一日,他在房中修炼,忽然听到有人拍门。
隔壁的房门纹丝不动,他咬牙下床,知趣地跑去开门。
四目相对,来人道——
“三郎出事了……”
第126章 蛇骨婆(七)
◎“三郎,好久不见。”◎
自大弟子傅延年公然背叛太一道,投靠鬼族,姬璟近来焦头烂额之余,更饱受朝堂内外质疑。
等她理清诸事,已是弟弟姬琮离开后的第三个月。
原定六月中返京的姬琮,直至七月八日,才被她派去跟踪他的其中一个鬼奴背回来。
姬琮身负重伤,余生再难站立行走。
而另一个鬼奴为了保护姬琮,永远死在了定州。
待说完来龙去脉,山君垂首盯着脚边的影子:“三郎想见朱砂一面……”
罗刹转身想去房中唤朱砂,一扭头却发现她怔怔站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又哭了多久。
她僵硬地站在离他五步之外的角落,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张脸,此刻布满泪痕。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如断线之珠滚滚而下。
罗刹大步跑向她,揽过她安慰,轻拍她的后背,试图让她缓口气:“舅父吉人自有天相,必能挺过这一劫。我们现在上山,好不好?”
朱砂硬生生咽下即将哭出声的悲鸣,艰难地看向山君:“南枝呢?”
山君:“她与三郎在定州分别,三郎留在定州救人,她独自去了九阴山。”
朱砂:“救什么人?”
山君指指停在店外的马车:“边走边说。”
据救回姬琮的鬼奴说,姬琮与南枝行至定州吉原县时,遇县中暴发离奇瘟疫。
因瘟疫致百姓死伤无数,姬琮于心不忍,又疑心有鬼族作乱,便与南枝分开。
之后,他与跟踪他的两个鬼奴留在吉原县查找瘟疫的源头。
六月初,他找到一个村庄,发现三个疫鬼的行踪。
谁知,在他与鬼奴入村捉拿疫鬼的当日,村中一个女子认出易容为梅钱的他。
身份败露后,他奋力杀死散播疫病的疫鬼,最终惨被藏身村中的数十个鬼修所擒。
为报复太一道,几个鬼族轮番折磨他,竟狠毒地打断了他的腿骨。
两个鬼奴连夜冒险入村救他,最终一死一伤。
姬琮出门在外,一直以梅钱的相貌与身份示人。
至于其真实身份,知情者少之又少。
朱砂双手紧紧攥着裙角:“那个女子是谁?”
闻言,山君神色复杂地应道:“她托三郎告诉你一句话,‘朱砂,你会后悔的’。”
段凤巡。
她知道了。
马车疾驰至山下,三人下车换马。
朱砂一路扬鞭催促,可真正到了姬琮房门外,她却徒生胆怯,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恐惧缠绕而上,她怕极了。
怕子午山无边的夜吞噬她为数不多的亲人,怕猝不及防的诀别降临,而她空有一身修为却无能为力。
她的牙关在打颤,手更是抖得不行。
罗刹悄悄握着她的手,陪她孤独地站在门外。
姬琮躺在床上,盯着门外的那三道黑影。
等了半晌,久不见人进来,索性拍床大喊:“你们再不进来,我要安寝了。”
朱砂鼓起勇气推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床上之人:“舅父……”
她扑得太急,正好压到手上的伤口。
姬琮疼得龇牙咧嘴:“你再压下去,我活不过今夜。”
罗刹见状,赶忙扶起朱砂:“舅父,你没事吧?”
姬琮:“腿断了,人没事。”
朱砂当即泪流满面看向山君:“你说舅父想见我一面。”
山君一脸无辜:“对啊,三郎说有事想见你一面,我又没传错话。”
“……”
朱砂气得崩溃大哭:“你下回能否说清楚些?我还以为舅父快死了……”
山君自知有错,偷摸跑开。
等她离开,姬琮拍拍床板示意两人过去:“我找你们来,是因我在受刑时,无意间听见其中一个恶鬼说,他们将去邕州与宁峥、山巾子汇合。”
“邕州?”
“对,邕州。”
宁峥是狰狞鬼一族的鬼王,而山巾子则是刀劳鬼一族的鬼王。
两鬼齐聚邕州,明摆着在心怀鬼胎。
“再者,我听他们之言,赤方已修成肉身打破封印逃脱。”姬琮的眉眼间泛起无尽的担忧,“朱砂,他活了,而我却还未为二郎找到活路。”
罗刹坐在床边安慰他:“舅父,阿娘替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小鬼,常能化险为夷。”
朱砂目视前方,语气坚定:“这几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苦修多年,难道一定要用到傀儡术才能打败赤方?阿娘可以封印他,我亦可以封印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杀死他便是。”
她是人亦是鬼,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她多的是阳寿与赤方耗下去。
姬琮思忖后也觉她说得在理:“杀不了便封印,我们无需因为一个赤方,搭进去无辜的人。邕州应有大事发生,你们明日出发。”
朱砂自然会去邕州。
不过在出发之前,她需要知晓一个人的下落:“舅父,那个出卖你的女子去了何处?”
姬琮知她说的是谁,叹息道:“应是随那群鬼族去了邕州。朱砂,她说她是你的妹妹,难道她便是那个祁青棠?”
朱砂点头:“她来长安后,跟踪过我一段时日。你的身份,应是那时被她发现的。”
“孽缘啊……”
姬琮大为感慨,顺便语气轻快地与两人说起在吉原县的见闻:“我只看了病患一眼,便知是疫鬼作乱而非瘟疫。”
朱砂与罗刹一左一右坐在床边,耐心听了半个时辰。
最后朱砂实在憋不住事,小心问道:“舅父,你要是想哭可以哭出来,不必强撑。”
姬琮讲得口干舌燥,哑着嗓子反问她:“我为何要难受?”
朱砂趴在床边大哭:“山君说,你再也不能走路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姬琮,意气风发的姬琮,自小喜欢游历的姬琮,如今却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残废。
他的余生,会在素舆上渡过,这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相比周遭所有人的悲伤,姬琮显得很淡然甚至欣喜。
自得知无法走路后,他将这一切视为惩罚。
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此之后的每一夜,他无需再向反复出现在梦中的那些人道歉。
姬琮:“我尚有一条命,他们却尸骨无存。朱砂,人要懂得知足,已经足够了。”
朱砂:“他们从未怪过你,是赤方有意接近你……”
话音未落,姬琮便急切地打断她,脸涨得通红:“《太一符箓》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太一道的秘密是我亲口告诉他的。朱砂,是我挑起了赤方的贪欲、是我害死了他们与房州城的无数百姓、是我不自量力地想超越阿姐,才铸成大错……”
他是天师姬光侯的小儿子,名义上的太一道继承人。
可是,他的两个姐姐,太强了。
她们在十五岁前,已学会《太一符箓》中的所有法术,而他却始终摸不到门道。
他惧怕父亲失望的眼神,只好一日又一日苦练。
但他苦练近一年,竟毫无成效。于是,他找到赤方,这个时常安慰他的鬼族兄长。
可惜,他低估了人性,高估了自己。
赤方从他口中得知姬家人血脉失效的秘密,在指点他时,暗中记下整本《太一符箓》。
他学会第五式之日,赤方借口离去。
待赤方习得《太一符箓》之后,便联合刀劳鬼、狰狞鬼、水莽鬼与水鬼等族造反。
太一道上下因他死在房州,而他却因为姬璟的保护活了下来。
每每午夜梦回,他从梦噩中冷汗涔涔地惊醒,在无尽的黑夜里辗转反侧,心中总在质问自己:“为何独独漏了我?为何独独我没有惩罚?”
眼下,他救了满县的百姓,得到了惩罚,还保住了一条命,已觉心满意足。
见朱砂泣不成声,姬琮笑道:“你们别担心。上回齐兰因告诉我,她可以将活人变成煞鬼。等南枝回来,我与她商量商量,便出发去找齐兰因。”
哭声停下,朱砂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你要成为鬼族?”
姬琮没好气道:“难道我不能成为鬼族?”
一旁的罗刹斟酌再三,方道:“可你姓姬啊……”
杀鬼的姬家人无端成了鬼族,太一道日后如何服众?
姬琮自有他的打算:“我可以是姬琮,也可以是梅钱。南枝装了我十年,再装几十年,想必轻而易举。”
朱砂犹豫地看向门外天尊殿的方向:“姨母知道吗?”
姬琮颇有些惆怅:“知道。方才劝我多为太一道想想,好歹与南枝留下血脉再变鬼。”
语毕,朱砂旋即眼神飘忽,左顾右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姬琮看出她有话想说,无奈道:“你难道同她一般迂腐,想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糊涂话戳我心窝子?”
朱砂挪动屁股,凑到他身边:“舅父,不是。我想说,若你成了鬼,太一道的那些家财,我们能否八二开,我八你二,如何?”
“滚啊!!!”
他气得乱丢瓷枕,朱砂带着罗刹迅速逃离。
两人一路跑到天尊殿,朱砂忿忿不平:“小气鬼,大不了我六他四呗。”
姬璟坐在殿中,神色悲伤。
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太多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朱砂大步踏进殿中告状:“姨母,舅父拿瓷枕砸我,还让我滚。”
一句如孩童般的稚语,让姬璟难得笑出声。
朱砂的性子,一半像她冷淡的长姐姬珩,一半像她欢脱的弟弟姬琮。
她记得,姬琮儿时也很爱告状。
姬光侯日理万机,懒得搭理他一个小孩,他便找她告状。
而他告状的大部分内容,无外乎哪位师兄又欺负他了,山君又拿蛇吓他了。
她的性子比姬珩还冷,每回一边翻白眼一边为他主持公道。
从小到大,她管了他太多次。
第一次,她想顺他的心意而行,由他选择做人抑或做鬼。
姬璟招手让朱砂与罗刹走近,细细叮嘱:“南枝已在返京的路上。你们明日出发去邕州,千万小心行事。”
朱砂低着头,手绞着绦带,呜咽着应了一句好。
临走前,姬璟叫住两人:“朱砂,二郎的兄长在邕州,你头回见他,礼数需周全。我已为你备下一份厚礼,你们下山时记得带上。”
罗刹立马推辞:“姨母,罗大郎什么都不缺,不必送礼!”
姬璟深觉他谦虚:“一点心意罢了,不是值钱之物。”
两人出殿找去山君处,罗刹看着一箱金灿灿的金饼,气得跺脚:“我在长安累死累活当伙计,他倒好,沾了我的光,白得一箱金饼。”
山君只想尽快交差:“你力气大,背下山吧。”
“……”
下山路上,罗刹背着沉甸甸的箱子,悲愤道:“上回罗大郎借给我一笔钱,加倍让我还他。朱砂,他真的特别小气特别抠门,你别跟他搭话。”
朱砂听他抱怨了足足半个时辰,耳根子疼得难受,干脆敷衍地承诺道:“二郎,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这个大俊鬼,选一个小气鬼。”
“万一他勾搭你呢?他花言巧语,你又三心二意……”
“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亲兄长啊?”
“严防死守,方是正道。”
“……”
远山斜日,缕缕金光照在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之上。
因惦记找段凤巡报仇一事,朱砂一回家便吩咐罗刹收拾行李,打算连夜出发去邕州。
“从长安到邕州这一路,吃喝住店都不便宜。”
罗刹秉持省钱之理,今日想先去西市采买干粮等物,待明日再出发。
朱砂:“我们带着一箱金饼,何愁买不到吃食,住不到好客舍?”
“你说的很对!走,我们今夜便出发。”
挥霍罗大郎的钱财,实乃人间至乐之事。
两人离开长安后的第三日,姬琮嫌山上吃得差还吵,闹着要搬回姬府。
姬璟既已决意余生任他随心而活,便未作劝阻,直接派人送他归家,仅留了两个鬼奴照顾。
七月十五日,大雨滂沱。
半夜,姬琮被雨打窗台的声音惊醒,迷糊间睁开眼,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黑袍男鬼。
窗外电光惨白,撕裂夜幕的一刹那,男鬼的相貌在他的眼中映现。
姬琮翻身睡过去,口中骂骂咧咧:“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三郎,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姬琮:关于自己养大的乖乖外甥女,长大后却钻进了钱眼里[爆哭]
罗刹:关于我在棺材铺白干一年,结果讨厌的亲哥白得一箱金饼[愤怒]
第127章 狰狞鬼(一)
◎“前未婚夫,你好你好。”◎
长安入夏后最猛烈的一场雨,下至丑时仍不见停歇之意。
一如眼下,姬琮无语地看着赤方,心里又急又烦:“你能出去吗?我睡觉时,只接受南枝在我身边。”
从子时到此刻,赤方如死人般纹丝不动,死赖着不走。
他试过蒙被,试过翻身,试过念诗,却始终无法睡着。
赤方掀开盖在他身上的锦衾,惋惜道:“你从前最爱骑马游历五湖四海,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三郎,我有法子治你的腿,若你愿意……”
他的询问方一出口,姬琮立即出言打断:“我年少太傻太蠢太轻狂,不*懂马车的好。如今上了年纪,只愿坐马车。还有,把被子放下,我冷。”
赤方依言照做:“伤你的那个鬼,我已处置了他。”
雷雨夜风大雨急,姬琮裹紧被子,哈欠连天:“好了,我知道了,你滚吧。”
赤方没有多话,起身离开。
出门前,他丢下一句似喟叹一般的话语:“三郎,相比赤乌,我更希望你做我的弟弟。”
房中鬼影彻底消散之后,姬琮的耳中响起另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下次睁眼,便会看见她。”
姬琮沉沉睡下,在梦中大骂赤方想得美。
旱魃一族,如今仅赤方一鬼,势单力薄没前途,他才不要做旱魃鬼。
若能选,他要做蛇骨婆,与南枝一直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妬妇津神与大势鬼,似乎也不错?
如赤方所言,姬琮翌日一睁眼,便看见心心念念的南枝守在他的床前。
她憋着泪,气呼呼骂道:“姬三郎,你果然打算赖我一辈子!”
姬琮嬉皮笑脸纠正她:“我还打算做鬼,赖你几辈子。”
难受与心疼在心中来回交织,南枝再也忍不住,趴在他身上痛哭:“傻子,你当时为何要把天师符全部留给我?”
“我是姬家人,难道会怕区区几个鬼族?”姬琮正气凛然,临了,他苦口婆心道,“你入世后自知读书,修为不进反退,这些年连我都打不过。那些天师符,你留着有用。”
她哭得越发厉害,姬琮伸手轻轻擦去那些因他留下的红泪:“你找到天尊的师兄了吗?”
南枝勉强止住眼泪,抽噎着点头:“你猜得没错,他与另一个傀儡鬼确实出自蛇骨婆一族。他得知我的来意后,只告诉我一句话。”
“何话?”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
“他不能说清楚点吗?”
“你就别嫌弃了,我与他对了三天三夜的诗,赢了他八百回,他才不情不愿地透露这一句话。”
姬琮:“他可曾说过天尊的师父是何人?”
南枝:“死老头的嘴特别严,只与我对诗,从不多说其他的。”
她仗着诗文书画在行,才费心套出这十六个字。
一路马不停蹄,可她方入府喘口气,便从管事口中得知姬琮受了重伤。
悲伤半日,南枝记起一件事,担忧地看向他:“你的官位怎么办?圣人不让你辞官,可你如今不能走路,日后如何上朝?”
姬琮缓缓蒙上被子,含糊的话尽数淹没在被中:“你继续去呗。”
“姬三郎!”
她当年就不该贪图太一道的藏书多,不该细问姬琮的相貌,不该轻信山君的鬼话下山。
结果,藏书尽是修炼之书,相貌英俊的三郎是偷懒之人。
山君唯一说对之事,仅一件——“你放心,做鬼奴可轻松了。你看我,每日仅需替二娘与三郎传传话,完事便能回房坐在崖边赏月看星,多自在!”
后来,她白日上朝忙,夜里榻上忙,的确“披星戴月”。
“不知朱砂是否在家?我赶紧去告诉她和二郎。”
“他们去邕州了。”
“她去邕州作甚?见前未婚夫吗?”
“……”
被两人没日没夜惦念的朱砂与罗刹,于八月初骑马抵达邕州。
一箱金饼,经两人沿路大肆挥霍,只剩半箱。
为防罗荆看出端倪,在找去罗宅前,罗刹特意买了一个新箱替换旧箱。
半道上,罗刹再三叮嘱:“罗大郎心眼最多,肯定会问我箱子为什么是新的。你切记回答旧箱子坏了,千万不要说漏嘴。”
朱砂深觉罗刹对亲兄长罗荆的怨气过深:“他见到你,肯定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关心箱子的新旧?”
“你不了解他。”
“反正我不信。”
为隐瞒鬼族身份,罗荆的宅子买得极偏。
罗刹带着朱砂七拐八绕,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处不显眼的宅子门前。
一座二进的宅院,孤伶伶地戳在坊尾。
朱漆的大门早已斑驳殆尽。门楣上方,几缕残破不堪的暗红纸屑,随风飘扬。
朱砂指着两人头顶上方,那半块匾额上的蜘蛛网:“你确定没找错宅子?”
罗刹:“没有,他就住在这儿。”
“真破啊。”
“里面还行吧。”
罗刹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与朱砂隐身入内。
果然,等朱砂睁眼现身。
入目所及,全是金柱子金椅子金桌子,竟连扫地的扫帚都是金的!
一片金晃晃,耀眼得刺目。
朱砂被晃得睁不开眼,差点晕倒在地。
罗刹一边牵着她一边满意道:“朱砂,你的房中空荡荡的,不如我把我房中的金器移过去?如此,我们便能在同一间房修炼,岂不一举两得?”
“不要!”朱砂斩钉截铁,直接拒绝,“太闪了,我怕我瞎。”
“金闪闪的,多好看啊。”
“……”
朱砂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见到了罗荆。
他从光晕中走出,直奔罗刹而来:“我道是谁敢闯我的宅子,原来是你。”
走近了,朱砂才瞧仔细。
罗荆更像罗嶷,身量虽不及罗刹,但相貌英武,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
罗刹撇撇嘴,右手递上箱子:“朱砂送你的。”
罗荆接过箱子,先是用手掂了掂,后又打开看了看。
许久,他阴恻恻道:“路上花了不少吧?”
罗刹心虚辩解:“我多的是金饼,为何花你的金饼?你别诬陷我,旧箱坏了,我好心买了一个新箱而已。你说对不对,朱砂?”
朱砂赶忙搭话:“对,旧箱坏了,我们好心换了一个新箱。”
听到她说话,罗荆抬眸扫了她一眼。
而后,他打开箱子,拿起一块金饼放在鼻下嗅闻:“第一,你说旧箱坏了,这些金饼上却并未沾染木屑;第二,金饼上留有你们二人身上的熏香。至于第三……”
话音未落,他伸出右手,突然伸向罗刹腰间的褡裢。
罗刹本能地扭腰后撤,一只手死死护住褡裢。
奈何两人的距离不足五步,罗荆出手又快。
不等罗刹后退,罗荆抓住褡裢的手臂便向后狠狠一扯。
褡裢落地,叮当几声,里面哗啦啦地朝外洒落几样零碎杂物与整整齐齐四块金饼。
旁观一切的朱砂:“……”
怪不得适才装金饼时,罗刹推她去二楼闲坐赏景,原是为了偷藏私房钱。
罗荆弯腰拾起四块金饼:“第三,你藏了四块。”
此番不仅被他拆穿,还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颜面。
罗刹猛地一跺脚,愤怒中夹杂着委屈:“罗大郎,你烦死了。”
“钥匙与婚书还我,不还就闭嘴。”罗荆不耐烦将箱子丢给罗刹,“要吃茶自己去东厨煮,顺道把我的金饼箱放到书房。”
罗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罗荆与朱砂。
片刻,他拉走朱砂,低声嘱咐道:“朱砂,你记住少跟他说话。”
“好,你快去快回。”
得到朱砂的保证后,罗刹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抱着箱子离开。
偌大的院中,此刻只剩下对视的两人。
“前未婚妻,幸会幸会。”
“前未婚夫,你好你好。”
两只手从不同颜色的袖中伸出,相握仅一瞬,两人便同时收手,各自抱臂背过身去。
朱砂白眼一翻,心中暗道:“心眼真多。”
方才罗荆借握手之机,扣住她的手腕,有意试探她的修为。
罗荆嘴角一抽,心中暗道:“性子真差。”
他不过试探性出手,她倒好,竟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暗暗用力。
“幸好是二郎啊。”
“幸好是二郎啊。”
罗刹在东厨忙得满头大汗,刚煮好茶端过来,却发现两人一个在东头坐着,一个在西头站着,遥遥相对。
他走到院中的金桌旁放下茶水,左右环顾好奇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
“没事。”
听到他的话,两人不约而同走过来落座。
朱砂看着又大又闪的金茶碗,深吸一口气:“没有旁的茶碗吗?”
罗刹:“金茶碗,多阔气!”
罗荆:“我房中有一套白瓷茶具,你去取。”
罗刹冷哼一声,快步跑走。
朱砂:“金茶碗也不错。”
罗荆面色平静,语气不咸不淡:“收了你太多的礼,那套茶具就算回礼了。”
罗刹飞速取来瓷碗,斟满茶水再双手递给朱砂。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罗荆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嘴张张合合,最终选择问道:“你们来邕州作甚?”
罗刹回神:“来找三个鬼。”
罗荆:“哪三个?”
朱砂:“狰狞鬼宁峥、刀劳鬼山巾子,与一个叫段凤巡的女鬼。阿兄,你近些日子在邕州,可听过这三个名字?”
罗荆抿唇思忖,手慢慢摩挲金茶碗。
他确实知道这三个鬼,在他的金矿附近徘徊已久,不知在密谋何事。
三鬼与一众手下盘踞金矿四周,致他多日无法进山掘金。
这几日,他苦思驱鬼之策。
如今看来,何不顺水推舟,推给太一道?
思绪理清后,他放下金茶碗:“他们就在邕州城外的山中。我前日偷偷潜入,听见他们在密谋造反一事。对了,他们中有一个男子,似乎是太一道的弟子?”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视,急迫地问道:“阿兄,可否带我们进山?”
见两人上当,罗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城门将关,你们舟车劳顿一路,今夜便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带你们进山。”
“多谢阿兄。”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
因去年罗刹本该来邕州与罗荆汇合,为此,罗荆特意为他留了间房。
用完晚膳,罗刹轻车熟路牵着朱砂推门进房:“我在夷山的房间,与这里一模一样。如何,不错吧?”
金,还是金。
闪,非常闪。
朱砂半眯着眼,附和了几句:“哈哈哈,挺好的。”
罗刹兴致勃勃从柜中翻出一对金手镯:“喏,这个还算大,送你了。”
见朱砂捧着金手镯端详,罗刹巴巴凑过去:“去年,我随罗大郎入山掘金,发现流经山中的河里有沙金。我跳入河中找出金子,连夜亲手为你做的。”
这对金手镯加起来足有八斤,沉甸甸压在她的腕上。
朱砂试着抬手,手臂却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二郎,太重了!”
罗刹帮她卸下金手镯,尴尬地在柜中找了又找。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找到一件稍微看起来轻巧的金饰:“那这支金步摇呢?”
说是金步摇,实则更像是步摇冠。
其上插满了步摇,丝毫未留任何缝隙。
朱砂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罗刹放下步摇冠,走到她身边认真道歉:“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喜欢金饰。”
“二郎,我没有不喜欢金饰。”朱砂拉过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你下回做些小的送我便好,上回的金簪就不错。”
“好。”
罗刹吹灭蜡烛,上床与她商议明日进山一事:“你别信罗大郎。他今日说话时,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明摆着在骗我们。”
“你怎么知道?”
朱砂靠在他的怀中,她倒不曾注意罗荆的异样,只觉他有事隐瞒。
“他每回骗我,都是那个死样子。”
再者,罗荆这等嗜财如命的小气鬼,今日居然破天荒在家与他们吃茶闲谈,实乃天下第一奇闻。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山君骗鬼实录》
对于一心想学真本事的鹤珍。
山君:“太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法术都有,包你学会真本事!”
成为鬼奴后,整日忙于替姬光侯与姬璟父女传话,替太一道查案捉鬼的鹤珍愤怒地问道:“哪有真本事?”
山君:“查案捉鬼,你就说是不是真本事?”
鹤珍:“……”
对于一心想做才女还有点小色心的南枝。
山君:“太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书都有,什么美男都有!就拿三郎来说吧,长安人称他为长安一枝花。”
成为鬼奴后,整日忙于替姬璟与姬琮姐弟传话,监督姬琮学习的南枝愤怒地问道:“哪有诗书?哪有美男?”
山君:“我说的是书,结果你要看诗书,反正这事怪你没问清楚。”
南枝指着方满十岁,还不及她高的姬琮:“那美男呢?”
山君拉过姬琮:“三郎再大些,定是长安一枝花!”
南枝:“……”
ps:南枝和梅钱,都是梅花的别称。三郎及冠后,特意精心选了“梅钱”的表字,和南枝对上。
第128章 狰狞鬼(二)
◎“恭喜你啊,阿耶常说你最像他。”◎
夜里闷热难耐,蝉鸣不绝。
朱砂做了整宿的噩梦,梦中全是段凤巡。
邕州过去,便是南诏国。段凤巡一路辗转来此,大抵已打定主意逃回南诏。
段凤巡助纣为虐,若她再放任、纵容、心软,会有更多的无辜者死于段凤巡之手。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亲手了结段凤巡的机会。
事后,她会认真向义父道歉,为自己未能及时找到并管教好段凤巡而道歉。
她已不欠段凤巡,独独欠义父一条命。
不到卯时,天光大亮。
朱砂小心避开身侧睡得正香的罗刹,穿鞋穿衣下床出门。
东厨炊烟袅袅,她信步走过去,碰见正在灶台前忙碌的罗荆。
朱砂靠在门框上,看他娴熟地做蒸饼,好奇问道:“你好歹也有些势力,为何不找些家厨或侍从?”
罗荆忙得满头大汗,从雾气中抬头回她:“本来有,但你们来了,他们便不能进宅。”
两人突然找来,罗荆亦非傻子,一猜便知两人此行隐秘。
上月,赤方现身房州的消息传到邕州。他收服的鬼族中,不乏蠢蠢欲动者。往日来往宅中的所有鬼,虽然大多出自大势鬼一族,但保不齐有人会有异心。
昨日,待罗刹与朱砂住下后,他出宅找到手下罗箴,严令所有鬼族近日禁止入宅。
原是为了他们,朱砂感谢之余,又问起一事:“你与二郎自小还要学做饭吗?”
罗刹于烹饪一事上游刃有余,不足为奇。
可罗荆是下一任大势鬼一族的鬼王,但她观罗荆技艺娴熟,应也是学了多年。
难道大势鬼一族,除了金银,更好烹饪?
罗荆难得沉默,许久方道:“山中无趣,爱好罢了。”
不知为何,朱砂无端从这八个字听出几分心酸。正欲追问,耳边响起一个小鬼醋溜溜的声音:“朱砂,我到处找你。”
罗荆眉心乱跳,出言赶走两人:“你们去前厅等我吧。”
罗刹站在纸窗外,从半开的窗缝里探出个脑袋。
一看罗荆在做蒸饼,他有些不满意:“我今日想吃胡饼。”
“滚,不做。”
“讨厌鬼。”
去前厅的路上,朱砂问道:“你与你阿兄为何都会做饭?”
闻言,罗刹昂首挺胸,语气中更是不免有些得意:“因阿耶透露,阿娘当年便是吃了他做的膳食,当下哭着要嫁给他。罗大郎与我五百岁后,阿耶亲自教导我们厨艺,说此乃罗家儿郎的优势。”
朱砂一时听得哑口无言,良久才缓口气道:“你阿兄瞧着……好似不是听话之人。”
罗刹:“没有啊,我看他每回下厨,都挺高兴的。”
朱砂:“他怎么高兴的?”
“每回轮到他下厨,阿耶便拿着金棍子站在他身边帮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轮到我的时候,阿耶只会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动动嘴皮子。”
怪不得炉火纯青,原来是被逼的。
罗荆嘴上说着不做,端上来的早膳却凭空多了一盘胡饼。
罗刹:“算你有做兄长的样子。”
罗荆:“再多嘴,你就滚出去。”
三人用完早膳,先后从后门出宅。
因宅子位于城门附近,三人稍稍走了一截路,便坐上马车顺利出城。
马车行过一处村庄,车外忽地咒骂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朱砂与罗刹掀帘去看,才知是官差正游街示众。
人群攒动,人声鼎沸。
囚车吱呀摇晃,车中的女子身着一身粗陋的白麻囚服,单薄如纸。
沉重的木枷锁住她的脖颈,她的手上与脚上,戴着碗口粗的铁链。车轮向前碾动,引得铁链晃动,直把她的脊背压得弯下去。
围观的男女或踮脚伸颈,或聚拢成堆。
细碎低语如蚊蚋嗡嗡,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不断传出:“看这歹毒的恶妇。”
有人扔出第一块石子,精准命中车中女子低垂的头颅。
朱砂放下车帘:“她是谁啊?”
罗荆:“上月,她将她的夫婿大卸八块。官府抓住她后,在其夫的埋尸地发现一处尸骨坑,里面全是断臂残肢,少说也有二十人。”
朱砂震惊地再次掀帘,看向囚车中那个单薄的女子:“你说她杀人分尸还埋尸?”
罗荆平日忙于掘金与收服鬼族,对城中诸事不甚了解。
女子杀人一案,他还是听手下罗箴说的。
对于此案,他只知一二:“她叫秦越娘,其夫婿季三郎是屠夫。两人开着一家肉铺,以卖肉为生。据官府查证,两人从前一贫如洗,七年前却突然发财,阔气地买下城中肉铺与宅子。至于死在尸骨坑中的人,据传全部是七年前临县离奇消失的男子。”
一个貌美的女子,一个魁梧的屠夫,二十个过路的富商。
一对穷困潦倒的夫妇,在多位富商失踪后有了买肉铺买宅子的钱帛。
邕州刺史据此猜测:七年前,秦越娘色诱途径村中的男子至家中,季三郎挥刀杀人。男子们死后,夫妇俩将他们身上的钱财搜刮一空,最后在家中将他们分尸,埋到坑中。
罗刹:“那她为何杀夫?”
罗荆白眼一翻:“不知。我整日忙碌,哪有闲心打听凡人的事。”
罗刹对罗荆的反应,颇为不满:“万一有冤情呢?万一是恶鬼作乱呢?”
罗荆抱着手,好笑地看着他:“你是人是鬼?”
“我与你不一样了。”罗刹挑眉,挽起朱砂的手,“我如今是有家室的幸福鬼。”
“……”
罗荆无语的眼神,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恭喜你啊,阿耶常说你最像他。”
“自然。”
“呵呵。”
普通人家中的惧内烦人鬼,最多就一个。
他家不同,足有两个,甚至一个比一个烦人。
山中毒雾弥漫,莽莽苍苍,密不透风。
三人脚不沾地穿行其中,彼此不发一言。
一路走到虬根盘错的榕树下,罗荆抬手示意两人停下,而后用手往上指了指。
两人会意,飞身躲到树上。
罗荆快走两步,藏身在密密麻麻的藤蔓后。
三人耐心等了约一炷香,一行人从浓雾中走出。
为首之人,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赤方大王去了长安,却留我们在此苦熬。山巾子,你说大王究竟还想不想成事?”
另一个姿容秀美的男子回道:“你急什么?大王被封印多年,当年追随我们的鬼族死伤大半,如今一切需从头开始。对了,大王走前,一再嘱咐你别闹事,小心招来太一道。”
被他指责的男子,旋即横眉竖目,极为不服气:“我对大王忠心耿耿,我看你才要小心些。上回我的手下好不容易抓住那个姬琮,你的手下倒好,为了吃酒把人放跑了!”
两人争执不休,吵得山中鸟雀惊飞。
“好了,大王让我们留在此处,自有他的道理。”人群中闪身走出一个女子,赫然正是段凤巡,“山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鬼族,你们说话小声点。”
第一个说话的男子不甚在意道:“怕什么,此山名为静山,世间所有法术在此都不管用。难道有人敢躲在树上偷听?”
段凤巡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光秃秃的大树,放下心来:“走吧,玄序道长说有事与我们商议。”
一听起玄序,第二个说话的男子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暴露行踪,引来太一道那群死道士追杀,我们何必躲进静山。”
“你少说几句吧。”
“段凤巡,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一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朱砂与罗刹从树上跳下。
方才段凤巡抬头搜寻,他们不敢动弹,双双惊出一身冷汗。
罗刹:“怪了,她没发现我们吗?”
罗荆拍拍身上的枯枝:“障眼法而已。”
朱砂:“这里不是不能用法术吗?”
罗荆:“我在此五年,如果连封印都无法突破,如何服众?”
此处不宜久留,罗荆催促两人下山:“别往里走了,回去再说。他们住的地方,我知道。”
两人听话地随他离开。
而就在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雾中的一瞬间,段凤巡忽然出现在树下,抬头看着头顶上方交错的树枝:“奇怪,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她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原路折返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他们一行人适才停下交谈的那棵秃树。
远处有人在高声唤她,她压下潜藏在心底的不安与疑惑,慢慢朝雾气深处走去。
回城路上,朱砂想到一计:“阿兄既然能破静山的封印,不如我们偷偷潜入,将他们一网打尽?”
罗荆摆手回绝:“他们住的地方,虽在静山中,但已不在封印内。再者,刚才说话的两个鬼,便是你们要找的宁峥与山巾子,他们可不是普通鬼族。”
罗刹插嘴道:“朱砂,玄风与玄贰或许也在邕州,我们不如找找他们。”
朱砂:“行。”
往日死在她手下的鬼族,修为最高者,不过千岁。
第一次与五千岁以上的上古鬼王生死相搏,她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荆听他们想找太一道,立马接话:“我知道太一道的道士在何处,来了不少人呢。”
如罗荆所言,此番来邕州之人确实多。
朱砂一踏进宅子,便看见方絮与玄英站在院中争吵,徐雁声劝架不成,反被两人齐声大骂:“你闭嘴!”
罗刹偷摸拉走一脸苦相的徐雁声:“出了何事?”
徐雁声胡子拉碴,苦不堪言:“玄英师妹打晕玄松师弟,违令跑来邕州。”
从徐雁声絮絮叨叨的讲述中,他们才知这两个月间发生了多少事。
先是方絮与徐雁声追赶傅延年一行时,将南诏商帮与几个鬼族诛杀。后是姬璟派严客与众弟子前来邕州支援,岂料出发前夕,玄英打晕严客,假扮他下山,随其他人来了邕州。
吵架的二人看到朱砂与罗刹,质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朱砂:“我知道叛徒在哪儿!”
方絮闻声走过来:“在何处?”
朱砂:“山里……不过,他和两个修为极高的鬼王在一块。要想捉他,可不容易。”
玄英急切地跑过来:“我可以充当诱饵,约他下山。”
朱砂露出苦笑:“师妹,他又不傻,怎会听话下山?”
玄英:“他喜欢孩子,我可以假称我怀了他的孩子。”
徐雁声从三人身后冒出:“师妹,你近来时常呕吐。你你你……不会真怀孕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玄英的肚子,玄英咬牙切齿:“没怀!”
徐雁声:“那你吐什么?”
玄英:“我一路骑马赶过来,累得吐了!”
朱砂还是觉得不行:“他对你没有真心,一个莫须有的孩子,他怕是不会上当。”
方絮:“从长计议吧。”
说话的间隙,方絮的目光顺势落到罗荆身上:“师妹,他是谁?”
罗荆笑着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过所:“普通的生意人。”
徐雁声看着面前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两人,啧啧称奇:“你与罗君倒有些像。”
罗荆:“道长说笑了,我怎会有这般大的傻弟弟。”
罗刹:“……”
碍于其他人在场,罗刹咽下怒气,只愤恨地瞪了罗荆一眼。
说话间,有一个老妪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找来。
一见到方絮,她与女童便扑通跪下:“道长,求你行行好,救救我的女儿吧……”
徐雁声怕朱砂不知,小声道:“她是城中杀人案凶手秦越娘的母亲,来过几回了。”
方絮扶起一老一少:“章婆,我查过了,此案并非鬼族所为。”
章婆抬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可她真的不是凶手。月奴,你来说,阿耶死的那一日,你看见了什么。”
女童脆生生开始说话:“那天,我听见脚步声,便躲到床底,想与阿耶阿娘玩捉迷藏。后来,阿耶阿娘带着一个高高的阿叔进房。我想钻出去,但是阿叔的脸特别吓人……”
她边说边哭,众人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猜测秦越娘杀死季三郎的白日,曾有第三人出现。
而这个第三人,很高且相貌丑陋。
第129章 狰狞鬼(三)
◎“下面还有尸骨!”◎
章婆与女童哭得泣不成声。
方絮左右为难:“阿婆,我并非袖手旁观,而是月奴口中的阿叔,可能是越娘的同伙……”
章婆作势又要跪下,方絮弯腰拦住她:“我问过任刺史,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越娘下月处斩,阿婆,你回家买一副棺木吧……”
年幼的女童不知“处斩”与“棺木”两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某日一觉醒来,从前躺在她身边的阿耶与阿娘,再未出现。每当她出门,总有人扔石子打她。她还手,却被人推倒在地。
从方絮口中听闻噩耗,章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等勉强站稳,她牵走女童,一瘸一拐走向门口。
祖孙俩转身的瞬间,有金光一闪而过。
罗刹抬头看去,发现金光来自女童手腕上的手串。
其中一颗金闪闪的珠子,分明是纯金所制,还特别像罗嶷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
思及此,他追上祖孙俩:“阿婆,你可否让我看看月奴的手串?”
章婆虽满肚疑团,但仍开口让外孙女撸起袖子伸手。
罗刹蹲下身,抬起女童的手腕,仔细辨别。
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后,他唯恐自己看错,大声朝罗荆喊道:“罗大郎,你过来看。”
徐雁声慢慢觉出不对劲:“贤弟,你与罗君?”
罗荆:“是亲兄弟。”
一听罗荆是鬼,太一道众人纷纷拔剑。
罗荆不紧不慢掏出太一道的令牌:“姬天师亲自遣人送来的令牌。诸位,刀剑无眼,小心伤到手。”
方絮侧身一抬头,众人默契地收起剑。
罗荆背着手慢腾腾走过去,仅仅看了一眼,便疑惑地看向罗刹:“他那堆不值钱的玩意儿,到底送了多少人?”
朱砂走到罗刹身边:“怎么了?”
罗刹指着其中一颗小小的金珠子:“这是阿耶做的。不信你摸,上面有一个‘罗’字。”
朱砂半信半疑地摸上去。
珠子小,她着实摸了许久,才摸出刻在珠子上的那个“罗”字。
朱砂:“阿耶之物,怎会在她身上?”
章婆听得云里雾里,但听三人频频提到“阿耶”,以为三人怀疑月奴是小偷,赶忙解释道:“这是越娘与三郎之物,他们说是一个好人送的。”
罗荆抱着手:“他七年前,确实来过邕州。”
罗荆起身,继续问道:“那个好人,除了送给他们这颗金珠子,还送了什么?”
罗嶷一向大方,不可能只送人一颗金珠子。
闻言,章婆支支吾吾,再不肯说话。
罗荆看着她躲闪的神色,顿时恍然大悟:“秦越娘与季三郎做生意买宅子的钱,不是抢来的,而是他送的,对不对?”
章婆眉间泛起忧色:“越娘说,七年前,他们入山挖野菜,遇见一位迷路的好人。”
好人相貌好、脾气好、人更好。
秦越娘与季三郎不过顺路带他下山,好人却死活要塞给他们一包不值钱的东西。
他们原以为是野菜,结果一回家打开,才知是一包金珠子。
金珠子成色极佳,他们才卖了四分之一,便凑够买铺子与宅子的钱帛。
因担心剩下的金珠子招惹祸端,七年间,他们守口如瓶,不曾向外人提过一句。甚至上月官差追问,秦越娘也三缄其口。
从前是害怕露富不能说,如今却是不敢说。
秦越娘怕自己说了,那些本来属于他们的金珠子,便成了她与季三郎杀人劫财的铁证。
朱砂:“既然他们的泼天家财来自阿耶,那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罗刹:“这案子,我接了。”
一瞬柳暗花明,章婆对着三人千恩万谢。
案子倒是接了,如何查案成了难题。
秦越娘残杀多人,民怨沸天,邕州官府严令任何人入狱探望。
方絮:“我试过以太一道的名义找任刺史,但他油盐不进,只说此案已结,秦越娘罪有应得。”
进不去大牢,便只能先去秦越娘杀夫的宅子与那处尸骨坑找线索。
章婆将月奴托付给方絮,自己则为三人带路。
秦越娘杀夫的宅子并不在城中,而在城外柳叶村。
章婆边走边说:“当日是三郎双亲的忌日,他们上山祭拜,将月奴独自留在老宅。”
临近日暮,钻进床底的月奴,透过床沿的缝隙,看到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进房。
床底又闷又热,再加上她被吓得不轻,当即晕厥过去。
等她再次睁眼,已是翌日清晨。
屋子外闹哄哄一片,她吓得大叫,引来官差。
说话间,那间老宅到了。
秦越娘与季三郎七年前搬进城中,由于不舍老宅,便花钱雇人将老宅修缮一新,逢年过节会回来住几日。
因此案已结案,官差撤去,仅余门上两道封条
章婆带着他们走去后门,从后门进入宅中。
一个一进的小宅,两间厢房居东西,中间是堂屋,堂屋左右是伙房与东囿。
月奴晕倒在西厢房,而季三郎死在东厢房。
三人推门进去,只见房中各处,竟然全是干透的血手印。
章婆趴在门框上涕泗横流:“官府比对过,说血手印是越娘分尸后留的。”
三人凑近细看,果然发现那血手印较寻常男子手掌更小,明显是女子所留。
朱砂:“她用什么分尸?”
章婆:“是一把菜刀,握在昏迷不醒的越娘手中。”
朱砂诧异道:“昏迷不醒?”
章婆:“越娘患有迷症,夜里时常梦游,在房中走动。一旦犯病,便容易昏迷不醒,还记不住梦游时做了什么。”
秦越娘患有迷症一事,人尽皆知*。
也是因此,官府在拷问不出她杀人的动机后,断言她是梦游杀夫。
罗刹在房中转了一圈,并未闻到鬼炁:“尸骨坑在何处?”
章婆退到屋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山里。”
“等等……”朱砂迟疑地问出口,“照你之言,岂非她一个弱女子在短短四个时辰内,完成杀人分尸,又背着尸块上山这三件大事?”
罗荆:“我记得季三郎身材魁梧,起码有一百八十余斤。”
就算放血之后,季三郎的尸块少说也有一百余斤。
可秦越娘身形消瘦,如何背着尸块在山中来回跋涉?
章婆无奈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官府不信我。”
“走吧,去尸骨坑看看。”
三人走进山中,章婆在前带路。
路越走越偏,脚下的山道越来越崎岖难行。
还未走到尸骨坑,朱砂已累得喘气:“这案子,绝对有古怪。要么秦越娘天生神力不自知,要么有人帮忙,而且此人亦是力大无穷。”
山中闷热,章婆面色惨白,不宜再走动。
罗刹一边嘱咐她留在此处休息,一边蹲下身:“朱砂,前面的路不好走。你上来,我背你。”
已经走过去的罗荆听到这句话,特意退后两步,阴阳怪气道:“你可真是他的好儿子。”
“我本来就是阿耶的好儿子。”
罗刹背起朱砂,对着罗荆走远的背影骂骂咧咧:“讨厌鬼,整日阴阳怪气,恶心死了。”
朱砂伏在他的背上,放声大笑:“二郎,你最好。”
“那是自然。”
三人又行了一炷香,一个大坑出现在眼前。
坑中的尸骨早已被官差带走送去义庄,大坑仍在,并未填上。
据章婆打听,当日柳叶村的几个村民早起去城中赶集。几人路过季家的老宅,瞧见宅门大开,门口还留有一滩血迹。
几人壮着胆子推开门,发现院中全是血脚印。
而在血脚印的尽头,晕倒在地的秦月娘握着一把染血的菜刀,倒在血泊中。
有人报官后,官差带走秦月娘。
最后,官差循着山路上的零星血迹,找到此处。
因始终找不到季三郎的一只手与一条腿,任刺史吩咐官差继续深挖。
这一挖不要紧,两日不到,官差挖出二十具尸骨。
无一例外,他们全部缺胳膊少腿。
四名仵作昼夜不歇查验后回禀:坑中死者死于七年前,皆系男子,且均死于利器砍杀。
眼前的大坑极大,弥漫着一股尸腐味与血腥味。
罗刹蹲在坑旁,细细嗅闻:“坑中没有鬼炁……不过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没闻过。”
罗荆掐诀深吸一口气:“槟榔的味道。”
“槟榔是何物?”
“当地人用来辟瘴的药饵,久服易成癖。”
朱砂看着四周纷杂的脚印:“或许是围观百姓与挖尸骨的官差所留。”
“好像不是……”
罗刹跳进大坑,徒手挖起来。
鬼爪翻飞,不到一刻钟便挖开一个深约十三尺,宽约七尺的小坑。
罗刹在土中细心翻找,果真找到几颗干硬的,辨不出形状的果子。
他高兴地举起果子,急切地让罗荆辨认:“罗大郎,你快认认,是不是槟榔?”
三人对视的一刹那,朱砂大喊:“二郎,别动!”
“怎么了?”
“下面还有尸骨!”
罗刹后知后觉低头,顺着朱砂惊骇的视线向下望去——就在他的脚边,湿黏的泥土裹着一颗半掩的人头。
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正死死“钉”在他身上。
罗刹不敢妄动,罗荆先于朱砂之前跳下去:“我听罗箴说,坑中尸骨少的是胳膊和腿,似乎无人少头?”
罗荆不信邪,蹲下身一把扯出人头。
人头之后,露出的却不是红壤,而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白。
臂骨、腿骨、肋骨、盆骨……
各种形态的白骨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相互穿插、堆叠、挤压,塞得满满当当。
朱砂跳到罗刹身边,拾起一截腿骨查看:“大概死了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前,秦越娘与季三郎尚是十三岁的孩童,且彼此并不相识。
那么埋在尸骨坑第三层的尸骨,便不可能是他们所为。
罗荆跳回坑边:“先回城报官,没准下面还有东西。”
三人忙不迭去寻章婆,见她气喘吁吁,罗刹背起她,疾步回城报官。
邕州官衙。
任刺史正与长史商议处斩秦越娘一事:“本府已具状申达刑部,如今只需静候部覆。”
长史恭维道:“若非使君明察秋毫,复以雷霆手段,焉能于五日之间,便擒获元凶?下官实感五体投地,恭贺使君破获奇功!”
任刺史端坐上座,抚须大笑。
此番他一力破获残害二十人的大案,只要秦越娘伏诛,何愁没有升迁的政绩?
两人得意间,官差来报:“使君,太一道玄机道长称她要报官。”
任刺史眉头紧皱:“太一道玄机又是何人?”
话音刚落,朱砂不顾官差阻拦,直接入内:“任刺史,我便是玄机。”
邕州远离长安,兼之此地数百年未闻一件鬼事。
因而对于长安人人崇敬的太一道,任刺史并不在意。
前几日方絮入府找他,他语气严厉,一概推辞。
眼下面对擅闯官衙的朱砂,他当即拍桌大怒:“你是何人?竟敢强闯官衙!来人,将此女拖下去,杖六十。”
“打我?”
朱砂身形晃动间已至任刺史面前,一把抓住官服前襟,猛地将他向上提起。
双脚离地悬空,任刺史低头瞄了一眼,旋即吓得满头大汗,连忙点头:“道长,好说好说。”
朱砂松手,任他跌到椅子上。
任刺史捂着发疼的屁股,泪水差点夺眶而出:“道长,你找本府有何事?”
朱砂:“说了,我报官。”
任刺史点头哈腰,一脸谄媚:“道长,你因何事报官?”
朱砂:“我发现一个尸骨坑,里面埋了不少尸骨。”
任刺史:“不知在何处?”
“秦越娘埋尸的那个尸骨坑。”朱砂侧身盯着他笑,“任刺史,恭喜你,将立奇功。”
一听是秦越娘埋尸的尸骨坑,任刺史头雾:“道长,那个坑中的尸骨,官差已清点完毕,总共二十一具残缺的白骨。”
“我的意思,下面还有一堆尸骨。”
“而且啊,他们死了有十五年之久。”
【作者有话说】
小小改了一个文名
第130章 狰狞鬼(四)
◎“朱砂,你真的不觉得小吗?”◎
一堆尸骨,十五年。
朱砂口中的两个关键词,吓得任刺史脊背发凉,几欲昏死过去。
他在邕州做了二十年的官。
十五年前,他是县令;七年前,他是长史。
若朱砂所说为真,邕州官府所有人,此番全部在劫难逃。
定了定心神,他道:“道长稍等,本府即刻差人随你前去尸骨坑查探。”
他与长史对视一眼正要走,朱砂喊住两人:“秦越娘在何处?我要见她。”
任刺史出门,招手唤来一位官差:“你快带道长去大牢。”
“喏。”
朱砂随官差去大牢的路上,又叫上不远处等候的兄弟俩与章婆。
时隔月余,章婆再见女儿秦越娘,心疼地直落泪:“越娘……”
一向瘦弱的秦越娘,如今更是枯槁。
她入狱后,因她迟迟不肯招供杀夫的动机,任刺史急于结案立功,下令轮番拷打。
被打了五日,她实在熬不住刑罚,只得签字画押。
她的双手双脚皮开肉绽,全身遍布肿胀淤紫与纵横交错的鞭痕。
在他们到来之前,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望着天窗投下的斑驳光影,平静地等待死亡。
神智迷蒙间,她听到母亲的呼唤。
她艰难地、极缓慢地转动脖颈,两个字从她破裂肿胀的唇角溢出:“阿娘……”
朱砂无语地看着一旁一动不动的狱卒,冷声喝道:“开门。”
狱卒看了一眼身边的官差,见后者点头,这才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牢门。
门开的刹那,章婆跌跌撞撞跑进牢房,搂着女儿悲泣。
朱砂与罗刹提着灯笼进去瞧了一眼,见秦越娘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干脆找到任刺史,让他先放人:“任刺史,秦越娘若死在邕州大牢,你这官位可就到头了。”
任刺史原想搬出律法拒绝,奈何朱砂突然掏出两个令牌。
第一个天师令,他不知真假,尚可置之不理。
可第二个令牌,却是确凿无疑的天子传符。
任刺史换了一副更谄媚的面孔:“道长,恕本府有眼无珠,秦越娘你尽管带走。”
朱砂:“你派人将她送去宣明坊的曾宅,另找郎中上门医治。”
任刺史:“好好好。来人!来人!依照道长所说,将秦越娘送去曾宅。”
天色已晚,朱砂只得先叮嘱任刺史尽快派人上山守住尸骨坑,再找来四名验尸的仵作询问。
据四人连日反复验尸所得:季三郎死于背后中刀。
“一刀砍到他的后脑勺,当场死亡。”仵作拿出手札,指着其中的一页道,“分尸的手法,不算娴熟,但力道大。一刀砍开骨肉,从不下第二刀。”
罗刹翻着手札,看着画中缺失的胳膊和腿:“他只少了左手与右脚吗?”
仵作:“对,和尸骨坑中的白骨一样。我们将坑中挖出的所有白骨进行拼凑,发现他们全部少了左手与右脚,故而才怀疑凶手实为同一人。”
朱砂:“除了季三郎,其余人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四个仵作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果然有内情,朱砂丢下传符:“放心,今日过后,任刺史自身难保,他不敢找你们麻烦。”
四个仵作沉默地低下头,捏着手札。
直捏到指节泛白,他们才抬起头,告知三人一个震惊的答案:“是,那些人的死法与季三郎并不同。”
“他们到底怎么死的?”
“被活生生撕裂而死。”
“撕裂?”
“那些人的颈骨断处参差如犬啮,血沁入骨。天柱骨自上而下三节俱毁,颅骨与颈骨衔接处尽碎。”
一个仵作转身跑去书柜翻找,片刻捧着一个木箱出现。
木箱中,是四人有意留下的一截颈骨。
三人看向那截森白的颈骨,确实如仵作所说,骨断处参差不齐,断面透着一股渗人的暗红。
仵作:“不光头颅,连他们的四肢,生前也曾遭巨力撕扯……”
话音未落,四人中的一个老者站出来:“我们怀疑这案子不是人做的,但使君说秦越娘已招供,让我们少管闲事。”
好一个任刺史,知情不报,屈打成招,竟还痴心妄想升官发财。
朱砂拿走手札与断骨:“你们还有旁的发现吗?”
闻言,一个仵作哆哆嗦嗦地举手:“道长,我知道那个丑八怪是何人。”
“丑八怪?”
“秦越娘女儿见过的丑陋男子。”
“是谁?”
“柳花村的村民,赖五郎。”
罗刹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是何人,难道任刺史不曾派人查查他?”
旁事不好说,但这事,仵作愿意为任刺史解释几句:“十里八乡,又高又丑的男子仅赖五郎一人。使君从秦越娘女儿处得知赖五郎曾出现在季家后,疑心秦越娘红杏出墙,与赖五郎勾搭成奸,谋害亲夫,便差人抓来赖五郎询问。可赖五郎辩称他当日一直在家,并有三人可以为他作证。”
任刺史抓来这三个人,三人皆坚称赖五郎整日与他们待在一起,从未出门。
仵作:“使君没有证据,只好怀疑是秦越娘女儿惊吓过度,胡思乱想,遂放走了赖五郎……”
罗刹看他吞吞吐吐,继续追问:“既然有人证明赖五郎的清白,你为何又要在我们面前提起他?”
仵作左右环顾,竭力压低声音:“因为他说的那三个人体壮如,力气似乎很大。”
虽然说断案一事,需讲证据,不可以貌取人。
但是,仵作只要一记起那三人虬结如岩、宽阔异常的后背,便立即联想到季三郎尸块上利落的砍伤。可任刺史一心只想快些结案,他不敢妄言一句。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开口要来赖五郎家的地址。
三人走出官衙,天上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随罗荆回家前,朱砂与罗刹顺道拐去曾宅探望秦越娘。
可喜可贺,秦越娘瞧着伤势极重,实则并无致命伤。
今日在房中安睡半日后,她此刻已能咬牙硬撑着靠在床头。
听闻三人的来意,她满目忧伤,沙哑的嗓子,尽显疲累与无助:“我忘记了……我每回犯病,总是记不住自己去过何处,做过何事。去年,三郎带我去长安看病,郎中开了几副药给我。直到这次发病,我已多月未犯迷症。”
朱砂:“你连白日发生了何事,都记不住吗?”
秦越娘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与三郎上山拜祭,后面的事,我死活想不起来。”
至于女儿说的丑陋男子,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她被人推醒之前,意识混沌,好似坠入一场无法醒来的残梦。
梦中,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与模糊不清的面孔。
罗荆摸着下巴:“听着像是中毒了,而且极像是吃了鬼笔鹅膏。”
“鬼笔鹅膏又是何物?”
“一种长于瘴疠之地的毒菌。”
罗刹看向秦越娘:“你那日吃过这个吗?”
对于那日的所有记忆,秦越娘只记得梦中的她很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很想吐:“我忘了是否吃过,可我清楚记得我醒来后,血泊中有一滩呕吐物。”
罗荆:“误食鬼笔鹅膏,确实会让人恶心呕吐。”
多月未发病的秦越娘缘何在那一日发病?
又为何秦越娘记忆全无?
朱砂压下萦绕心中的两个问题,转身去找方絮:“师姐,任刺史草菅人命,这事你管不管?”
今日,遍体鳞伤的秦越娘被抬进宅子。
方絮看得心惊,亦知自己大错特错。她只顾捉拿傅延年,却忘了查案捉鬼本就是太一道之责。
秦越娘杀夫一案,一查便知有蹊跷。
而她竟然失责至此,从未细查。
眼下,面对朱砂的问题,她难得低头:“如何管?”
朱砂指向她手边的笔墨纸砚:“简单,你写一封信给师父,她自会派人管。”
“这么简单?”
“你加一句,‘玄机求她管一管’。”
“行。”
方絮将信将疑坐下写信,朱砂看她奋笔疾书,满意离去。
三人再回罗荆的宅子,已是亥时。
今日奔波一整日,朱砂累得精疲力竭,倒头便睡。
半梦半醒间,罗刹不知又从何处翻出一对金手镯,悄悄戴在她手上。
朱砂次日睡醒,方一抬手伸懒腰,却闻听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她后知后觉抬腕查看,才瞧见那对缠枝莲纹金手镯。
莲叶层叠,金丝缠枝盘桓缠绕。
不似昨夜那对碗口粗的手镯,今日的手镯圈口小巧,正好贴合腕骨的弧度。
看她看得认真,罗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这是我从前在夷山时随手做的,我嫌太小,便不敢送你。”
毕竟他从小到大,见尽禾在家所饰之物,全是赤金的重物。
这对细金镯,尽禾看不上,罗嶷看了直叹气。
朱砂回身亲他一口:“谢谢二郎,我很喜欢。”
她眉目舒展,想来内心十分欢喜。
可罗刹仍有些不安:“朱砂,你真的不觉得小吗?”
“……”
罗荆独自在前厅不耐烦地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人用膳。
照旧,罗刹先为朱砂张罗膳食。
盛粥、递饼、夹菜……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娴熟。
眼皮微不可察地向上一掀,罗荆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从未替我夹过菜。”
罗刹:“你又不是没手。”
罗荆:“哦,她难道没手?”
罗刹咬牙切齿,猛夹起一筷子菜,丢到罗荆的碗中:“够不够?”
“二郎真孝顺。”
“不及你话多。”
用完早膳,三人出门,直奔山中的尸骨坑。
他们来得正巧,官差忙碌一宿,挖出十具白骨,整整齐齐就摆在坑旁。
任刺史昨夜丝毫不敢闭眼,今早天一亮便进山查看。
山中闷热,他裹着厚重官服,自是胸闷气短。
现今白骨现,他前胸后背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再滴落到地上。
最后一具白骨挖出,他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而后双膝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长史“哎呀”一声,忙不迭招呼官差:“来人,送使君下山。”
朱砂一具具白骨看过去,身后的罗刹拿着昨日仵作给的断骨。
两人越看越觉得诡异:“和第二层死的人一样,全部死于撕裂。”
朱砂补充:“是生撕活裂。”
坑中的尸骨,并非幼小孩童,而是成年男子。
朱砂实在好奇,到底什么神力之人,可以将一个成年男子活活撕开?
人做不到,那便是鬼族。
思及此,朱砂扭头向罗荆打听:“你在邕州多年,是否知晓此地还有哪些鬼族?”
罗荆伸出手数了数躲藏在此的鬼族,“总共有二十支鬼族,我收服了其中十五支。剩下的五支,是狰狞鬼、水鬼、疫鬼、刀劳鬼与伥鬼。”
罗荆没有收服这五支鬼族。
一来不想,这五族最爱惹是生非,杀人乃是家常便饭。
他费心收服他们,属实是没事找事。
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五族的鬼王,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无法用钱帛收买,又暂时打不过,干脆放弃。
朱砂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里为何有这么多鬼族,而太一道却从不知晓?”
“第一:邕州紧挨南诏,不少鬼族为躲避太一道的追杀,会经由邕州,前往南诏避祸。”罗荆轻抬下巴,示意她看向大坑,“第二,如你所见,他们行事鬼祟,从不在邕州公然生事。”
朱砂懂了,那些鬼族默契地保护着这片所谓的“净土”。
他们杀人后,不再弃之不顾,而是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
或许,就在她所站立的这片山中,埋藏着无数被鬼族残害的无辜百姓。
而最该保护百姓的邕州官府,却不曾上报一件失踪案。
朱砂极目远眺,白茫茫的密林深处,不知飘荡着多少冤魂?
【作者有话说】
罗家的计量单位
金珠子=不值钱的小玩意
金香囊=送出去丢人的小玩意
细金镯=没人要的小玩意
金步摇=有点小有点轻.
8斤重的金手镯=还行,有点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