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的是郎君,又不是美男。”◎
“死了?”
“对,死了!”
回想起方才见到的血腥场面,苏盈阶的眼神中遍布惊恐:“他们俩在房中拿刀互砍,全死了!”
郑琦玉的尸身七零八落,散落在房中各处。
缺了一只胳膊的郑宥倒在床边,不甘地睁眼盯着不远处郑琦玉的头。
苏盈阶收到消息后匆忙赶过去,一进门差点吓得瘫坐在地。
朱砂一面催促罗刹回房换衣,一面拉苏盈阶进店细说:“另外两人呢?”
苏盈阶面露惊慌:“午时中,保护二娘的四位阿姐被郑大郎所伤,二娘与郑大郎不知去向。”
朱砂诧异道:“你们难道没派人跟踪郑大郎?”
事到如今,苏盈阶不敢有任何隐瞒:“派了。但有人从中作梗,今日跟踪郑大郎的两位阿姐在平康坊遭人纠缠,彻底失去他的行踪。”
她们以为宇文婧有四人保护,便不会出事。
可等四人护送宇文婧回家,郑观却从角落蹿出。
他招招致命,武功路数诡异至极。
四人拼尽全力,也未能护住宇文婧。
之后,四人与周遭的几位百姓,看见郑观拉走瑟瑟发抖的宇文婧。
郑观怒目圆睁,宇文婧则一路走一路哀求:“郑郎,求求你不要杀我……”
朱砂:“你们如何发现郑宥与郑琦玉死了?”
苏盈阶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四位阿姐踉跄爬起,打算入宅捉住郑二郎与郑三娘,逼郑大郎放过二娘。岂料……她们打开房门,却发现那两兄妹死了……”
说话间,罗刹已换了一身袍服出现在朱砂身边。
朱砂思忖过后,决定先去郑家瞧瞧:“九娘,你随我与二郎去郑家,我有事问你。”
“好。”
朱砂要问的事,牵涉崔侍中。
她明面上只是一个查案的道士,牙人无需编谎话骗她。
倘若牙人所言非虚,崔侍中定在暗中谋划针对宇文娴的阴谋。
而郑观与宇文婧,便是这场阴谋的关键人物。
三人疾步走出棺材坊,钱老板乍然见到罗刹,丢下手上的生意便上前与他招呼:“二郎,你不是跑了吗?”
罗刹照旧笑着应下:“又跑回来了。”
闻言,钱老板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开口教训道:“外头的花花世界虽好,但咱们棺材坊也不差。回来就好好与朱老板过日子,别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啊鬼啊四处跑了。”
“?”
他离开不过两个月,朱砂到底往他身上安了多少故事?
店中贵客着急去城外上坟,容不得钱老板多说几句。
他一走,罗刹阴恻恻看向一旁的女子:“我跟谁跑了?”
朱砂尴尬地笑了笑:“他整日来棺材坊烦我,问你何时回来,我随口扯了个谎骗他。哪知道,他真信了啊……”
苏盈阶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去年京中传言见钱眼开的鬼奴,就是你!”
“?”
朱砂抱着罗刹的胳膊安慰:“没事二郎,京中传言我要钱不要命。”
三人逗趣一会儿,说回正事。
苏盈阶:“阿姐怕你牵涉其中,便不许我告诉你这件事。郑大郎来长安后,不知何时搭上了崔侍中,两人常借平康坊某间青楼作掩护秘密会面。”
宇文娴早已洞悉崔侍中的这出借刀杀人之计。
可正如朱砂所猜,她也在疑惑一件事:崔侍中与他背后的崔家,究竟要布怎样的连环局,方能借郑观之手置她于死地?
朱砂小心翼翼提起宇文婧:“她通医理,应已发觉药中有毒。或许她三番五次闹着要上山尽孝,是为了帮郑大郎找到实证。大梁以孝治天下,弑亲之罪,依律当斩。”
苏盈阶回头盯着朱砂,莞尔一笑:“谁说药中有毒?那些药可都是好药。”
此话一出,轮到朱砂大惑不解:“既然药中无毒,你们为何拦着不让他们上山?还有,你与沈娘子说的话,我听到了……”
当日她在房中昏睡,曾听到沈鸢娘与苏盈阶在隔壁说话——
一个说:“这几日没有下毒,他们身子一好,总爱问起郑大郎。”
另一个说:“沈娘子,你且等我半日,我去护国寺摘点草药,保管明日头风又犯。”
两人余下之言,朱砂不曾听清。
但从寥寥几句话中,她猜测宇文好德与高蕙娘患上的所谓头风之症,实为中毒。
下毒之人,则是长安百姓口中的孝女宇文娴。
对于朱砂当日偷听的坦白,苏盈阶回以无所谓的微笑:“宅中下人皆是聋哑人,两个老物耳听聋聩。我与沈娘子高声说话,倒忘了隔壁的道长。毒物,有一半下在药中,另外一半在药膳中。两物同吃,才会中毒。若单独查验其中任一物,绝无异常。”
“你们这下毒的法子,委实不错。”朱砂诚心诚意夸赞,转念又觉不对,“不对,那宇文大将军为何阻拦二娘与郑大郎上山?”
苏盈阶苦兮兮道:“一来,阿姐猜不透二娘的心思。怕她杀人,又怕她发现两个老物卧床不起的真相,继而透露给郑大郎。二来,郑家人吵闹不休。那片宅子住的人,个个贵不可言,阿姐自觉惹不起赔不起,便吩咐沈娘子不准郑家人上山。”
其中真相,竟如此简单。
朱砂顿觉与宇文娴惺惺相惜:“我还以为宇文大将军运筹帷幄,早有打算。原是与我一样,有钱但从不乱花。”
罗刹在旁好心提醒:“朱砂,你没钱且乱花。”
他早就想说了,朱砂与其买一屋子假行头堆在库房。不如省点钱帛,买些正经有用的柜箱装点棺材铺。
“小鬼,我特别有钱。”
“我不信。”
三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大通坊近在眼前。
坊中出了一桩骇人命案,百姓们站在郑宅门□□头接耳,窃窃私语。
郑宅门口已被围观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罗刹一手高举令牌,一手牵着朱砂,费力挤进宅中。
许是案子大,京兆府的两位少尹都在。
檐下的安少游一见朱砂便头痛:“道长,此案似乎不归太一道管。”
朱砂一脸正色:“安少尹,你错了。这案子涉鬼,师父昨夜密令我追查。你若信不过我,可马上遣人上子午山,当面质询姬天师~”
放眼整个大梁,谁有胆子敢质询姬天师?
安少游忍气吞声,侧身让开一条路。
朱砂与罗刹步入房中,入目所及简直惨不忍睹。
墙上、床上、桌上溅满血点与血手印,几块残肢整整齐齐码在窗前。
掀开纱帐,拦腰斩成几段的女尸残肢横陈在床。
她的胸腔剖开如破瓢,滴着血水的头茫然地与床边的兄长对视。
京兆府的三位仵作入宅已久,经过两个时辰的细致勘验,三人商议过后,向众人沉声道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郑宥与郑琦玉死于互杀。
两人的死亡时辰是今日卯时。
按照房中尸块的陈列与断臂的血迹,仵作推断两人在房中持刀互砍,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
郑琦玉更瘦小,只砍下郑宥的手臂便被其反杀。
而郑宥在杀死妹妹后,竟然丧心病狂地将妹妹肢解,再拿刀割喉自尽。
仵作:“窗前的残肢出自女子。小人猜测,是男子杀人后有意摆放在此。”
朱砂与罗刹绕到窗前,盯着那几块残肢。
断口处整齐,下刀又快又狠,丝毫不似初次行凶之辈。
宅中弥漫着一股怪味,若有似无地潜藏在血腥味中。
罗刹循味走进伙房,四处翻找,最终找到一碗蕈。
红色伞盖,白色鳞片。
苏盈阶擅毒,一眼认出此物是赤星蕈:“巨毒之物,食之令人狂走……”
恰在此时,两位剖尸的仵作在郑宥胃中发现赤星蕈的残滓。
众人急匆匆围过去,而安少游仅仅瞄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砂看着跑远的安少游,低声纳闷道:“崔侍中的借刀杀人之计,难道那把刀指的是郑二郎与郑三娘?”
苏盈阶眉头紧锁:“不会吧?”
暂且不论宇文娴一连多日滞留皇宫,无从下毒。
单就误食毒蕈而言,此事在长安时有发生。郑宥与郑琦玉自个吃错毒蕈,因而发狂自相残杀,如何强行赖给宇文娴?
朱砂:“诬陷二娘下毒?逼宇文大将军顶罪救妹妹?”
苏盈阶摆手:“阿姐性子刚直,不会为二娘顶罪。”
此案走向,越发扑朔迷离。
宅中血腥味令人作呕,朱砂催两人离开:“他俩死在卯时,郑大郎与二娘辰时中出门。他们既然在宅中,断无可能没有发现房中变故。但我听牙人说,他们今日照常出门,面色如常。”
苏盈阶:“保护二娘的几位阿姐也说,她与郑大郎如常出门,与往日并无不同。”
罗刹:“他们打斗了半个时辰,总该有人听见吧?”
“走,去问问。”
三人找了郑宅周围的四户人家询问,可几位百姓皆言:“他们一家自搬进大通坊,没日没夜地发疯乱叫与打架!今日寅时至卯时,两兄妹又开始怪叫,我们习以为常,并未多想。”
一桩人伦惨案,被掩盖在尖叫声中。
无人知晓,就在相隔不远的那间房中,郑宥与郑琦玉死于彼此的刀下。
他们有时是亲密无间的情人,有时是水火不容的仇人。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彼此对望,直到死亡。
走出很远,朱砂仍不时回头:“我还是觉得郑家四人中,有一个人是鬼。郑二郎与郑三娘的死,与赤星蕈无关。”
可她今日带着罗刹也闻了一圈,宅中确实没有鬼炁。
苏盈阶点点头,极为认同她的猜测:“两兄妹发疯已逾半年。若他们真的长期误食赤星蕈,早死了。”
罗刹沉默地跟着两人身后,思来想去想到一种可能:“我知晓的鬼术中,有一种名为迷障术的幻术。此术需献祭修为,便可在施法处构筑法阵,被困者魂魄禁锢于迷障之内,循环往复经历多重幻象。而肉身则似傀儡,在现世中复现阵中幻象。”
朱砂:“郑家人去年再次现身恩州时,个个言行癫狂,神智溃散。若二郎猜得没错,郑家人看来早在去年,便已经中招。”
苏盈阶越听越迷糊,越听越害怕。
万一宇文婧也中了两人说的迷障术,宇文娴不知会多伤心。
思及此,她试探问道:“中了迷障术,还能救吗?”
“能救。施术的鬼死了,迷障术自然崩解。”
“那……那那我们快去找郑大郎!”
长安四方交错一百零八坊,百千家似围棋局。
仅凭他们三人想找出躲藏的郑观与宇文婧,无异于大海捞针。
朱砂记起自己今早曾拜托住宅牙人跟踪郑观,索性带着两人找到牙人。
她正要开口打听,牙人却恐慌地反问:“朱老板,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郑大郎当街杀了崔侍中!”
“什么?!*”
住宅牙人全身打颤,前胸后背冷汗直冒:“你们快去平康坊吧!我走时,京兆府正在全城搜捕郑大郎。”
三人不敢耽搁,赶忙跑去平康坊。
昨日风流薮泽的平康坊,今日更是人来人往。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昨日来往之人口中多是风流韵事。
而今日,是崔侍中。
出事的地方,实在挤不进去。
三人对视一眼,只好就近走进一间青楼打听。
青楼中的几个妓子提及此事,当即吓得面色惨白:“事发之时,奴与几位妹妹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赏景,我们亲眼看见那个凶徒与崔侍中相谈甚欢走过楼下。谁知……谁知那凶徒突然掏出一把短刃,往崔侍中的腹部接连刺了数十下!”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等周遭惊呼声响起,郑观早已趁乱逃走。
崔侍中捂着腹部,甚至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当场殒命。
朱砂:“崔侍中今日未带随从出门吗?”
几个妓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近来入坊,似乎没有带随从。”
三人在青楼问话的同一时刻,安少游带着仵作与县尉姗姗来迟。
盖在崔侍中身上的白布被仵作掀开,等看清面貌,安少游震惊地退后几步,喃喃自语:“怎么是他……”
两日前,他收到崔侍中的密信。
信中内容直指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通敌叛国,并命他今日午后前往大通坊郑宅搜查罪证。
他如约而至,结果罪证没搜到,倒险些因为比另一位少尹先到,招致不满。
适才,他按照信中写明的罪证藏匿位置,翻箱倒柜却只翻出一本春宫图。他以为崔侍中仍对孔三金失踪一案耿耿于怀,故意写信戏耍他。
崔家位高权重,他敢怒不敢言,心想崔侍中今日捉弄过他,约莫已经消气。
没想到,他方一回京兆府,便被派来平康坊追查一桩人命案。
死者,竟是崔侍中!
他左思右想的间隙,仵作完成初验,起身向他禀告:“安少尹,崔侍中死于失血过多。”
安少游无力挥手:“抬去义庄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人凄声大叫:“他……他回来了!”
众人随叫声回头,杀人后逃脱的郑观,眼下就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
见所有人盯着自己,他从喉底挤出一声阴森森的怪笑。
安少游:“来人,抓住他。”
一声令下,几个官差一拥而上。
郑观站在原地,从身后的墙角处,不慌不忙拖出一个脸上血迹斑斑的女子。
苏盈阶认出女子身上的衣裙,从二楼纵身一跃,大步跑向郑观:“别伤她!”
朱砂与罗刹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声喝退官差:“他是鬼,你们快退回去!”
可惜,三人即使拼尽全力奔跑,依旧慢了一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郑观手中的短刃慢慢挪动,抵住宇文婧的脖子。
第一下,扎进血肉。
短刃闪着寒光,宇文婧泪流满面:“郑郎,你饶了我吧……”
她的哭声,没有引起郑观一丝一毫的怜惜,反倒让他更加兴奋。
第二下,划开皮肉。
宇文婧看着朝她跑来的三人,恐惧地张大嘴巴。
千钧一发之际,罗刹扯下腰间的金珠子,向前奋力一挥。
他是尽禾的儿子,与她一样力大无穷。
那颗由他挥出的金珠带着万钧之力,宛如金色流星,精准地击中郑观的眉心。
一声闷响过后,短刃脱手,郑观倒地而亡。
苏盈阶先到,一把推开郑观的尸身,背起宇文婧便跑。
罗刹后到,见郑观已死透,他找仵作借来小刀,从郑观额头剜出那枚染血的金珠子。
今日的平康坊,怪事简直一件接一件。
坊中尘埃落定之时,已是天色昏朦。
朱砂与罗刹牵手走过西市,由远及近的声音中,全是对今日发生之事的猜测:“听说那凶徒是个恶鬼,残杀了郑家满门。也不知崔侍中如何得罪了他,竟招来杀身之祸。”
“我听平康坊的妓子说,崔侍中常与恶鬼进出同一间青楼。没准啊,是两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
“当街杀一人伤一人,这恶鬼着实胆大包天……”
路过河边,罗刹将金珠子放在河水中又清洗了一遍:“晦气!早知道我捡石子丢了。”
他涨红着脸气鼓鼓抱怨的模样,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却寻不到元凶,只能在原地打转低吼的大狗。
朱砂笑着笑着没忍住,捧起那张脸便吻下去。
沿河千灯亮起,河中倒映两人交缠晃动的虚影。
吻到一半,朱砂悄悄睁眼偷看他。
去年翻出婚书那日,姬璟除了提过罗荆,还曾说起罗刹:“我听尽禾说,她的那个小儿子才最像她。”
她反问道:“我找的是郎君,又不是美男。”
姬璟若有所思:“罗荆城府深沉,连我与三郎都看不穿他。你呢,心思缜密不信任何人。两个心思重的人朝夕相对,终日相互揣摩试探,难免劳神伤情。”
说完两兄弟,姬璟欲言又止:“当初祁南钦怕我们不会留下你,才选择与罗嶷结亲,将你托付给大势鬼与妬妇津神两族。可是朱砂,你要做天师,便不能嫁给罗荆。”
姬家先祖、太一道开宗圣祖天尊姬后卿,曾于临终前立下遗令:凡姬氏血脉,永世不得与鬼族通婚。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姬璟劝她放弃这门亲事,她原想答应,又担心罗荆会一直等她:“姨母,我先去瞧一眼。”
她去了岐州,没见到罗荆,没退成婚。
反而骗到罗刹,还拜堂成了亲。
她出神片刻,忽觉一道目光灼人。
一抬眸对上一双怨气冲天的眼睛,慌忙阖目。
“你不认真。”
“我虽睁着眼,但亲你这事可没落下。你自个说,我亲得好不好?”
罗刹收起金珠子,牵她离开,语气中略有不满:“男女亲吻,阖眸凝神,方是情深。”
朱砂心虚应道:“二郎,此乃歪理。”
她记得就在这几日,她明明见过另一个女子双目圆睁与男子亲昵相拥。
奔波半日,两人水米未进。
罗刹牵着朱砂,寻到一间临河酒肆。
酒肆中觥筹交错,口若悬河的书生,又说起今日的这桩恶鬼杀人案:“依在下之见,那恶鬼定是与崔侍中有仇!”
有人轻笑道:“崔侍中久居长安,怎会与恩州的恶鬼结仇?”
书生拔高声调:“若没仇,为何恶鬼杀他不杀旁人?”
朱砂听着两人的争执,终于想起另一个女子是谁了。
是……宇文婧!
第92章 无食鬼(一)
◎“你今日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
雨过天晴,翌日的长安城依旧如往昔般热闹。
大通坊的惨案,与平康坊的恶鬼杀人案,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惨案,京兆府会查。
恶鬼杀人案,有太一道接手。
于百姓而言,他们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
匆匆忙忙又平平淡淡,才是属于他们的一生。
两桩案子唯一的得利之人,是城西棺材坊的老板们。
百姓们亲眼见到恶鬼当街杀人,对各路神佛与太一道更是崇敬。
一早,家家棺材铺人满为患,多是来此买香烛纸钱的百姓。
不到半日,家家柜台全空。
连一向无人问津的朱记都有百姓走进去:“还有纸钱吗?”
在前店收拾的罗刹开心点头:“有!不过边角有些受潮,你得多添一把火。”
“那……要一捆吧。”
罗刹忙碌到午时,卖出五捆纸钱。
后院窸窸窣窣有了响动,他关上店门回房。
路过朱砂的房间,他看着房中干净整洁的地面,咂舌不已:“难道这世上,真有见不得地上乱糟糟的劳碌鬼?”
昨日他与朱砂弄坏浴斛,水流得满地狼藉。
他本想尽快收拾,无奈苏盈阶催得急,他只能先出门。
谁知,昨夜等他一回来。
断成两截的浴斛莫名消失,地上的水也全没了。
罗刹越想越觉得奇怪,直走进房中仍百思不得其解:“朱砂,你听过劳碌鬼吗?”
朱砂裹在锦衾中,疑惑地摇摇头:“没听过,但我知道有人是劳碌命。”
“谁啊?”
“改日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在房中慢条斯理用完午膳。
午后,罗刹牵着朱砂出门,径直前往延康坊。
里坊之中,两座巍峨宅邸并峙而立。
东侧为前朝魏王李愈旧邸,西侧便是神凤帝敕建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的将军府。
正因为这座府邸,宇文娴时常遭受非议与弹劾。
言官们骂她僭侈逾制,武将们对她嗤之以鼻。
而神凤帝面对文武百官的不满,选择置之不理,甚至一再加封宇文娴。
几年前,朱砂曾问过姬璟:“圣人明知满朝文武对宇文大将军怨声载道,仍如此宠信她,岂非令她四面树敌?”
姬璟听罢,笑着摇摇头:“有一回,圣人与我说,她第一次成为帝王,是在校场亲封宇文娴为武状元。”
因为那是一个女帝,第一次完全掌握权势的瞬间。
而宇文娴,便是神凤帝的天子之尊。
如今,两人一步步踏入这座象征天子威严的府邸。
宇文婧昨日被恶鬼挟持重伤,宇文娴今日特意告假在家安慰妹妹。
许是因恶鬼已死,迷障术崩解之故。
宇文婧醒来后,一直拉着姐姐诉苦,言语间对郑家人简直深恶痛绝。
宇文娴看着清醒的妹妹欣慰不已,打算今日便亲自将酬金送去棺材铺。
不曾想,她正要出门,朱砂却不请自来:“宇文大将军,我来讨要我的酬金与一笔……封口费。”
宇文娴不明缘由:“道长,什么封口费?”
朱砂莞尔一笑,带着罗刹直接推门而入:“宇文大将军,你快进来。”
厢房中,宇文婧面色苍白,不解地看着床边面生的两人:“阿姐,他们是何人?”
朱砂:“来之前,我们又去了一趟弘文馆。”
郑观的同乡杜世宁,是个正义君子。
当朱砂再次问起郑家人的古怪之处,他正气凛然道:“郑家未落魄前,是恩州的大户,时常不由分说责打奴仆。也是因此,我不屑与郑大郎为伍。”
朱砂笑吟吟开口:“我问杜校书,那些被郑家人责打的奴仆,如今人在何处?二娘,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
迎着宇文娴探询的目光,宇文婧面无表情地回道:“死了。”
朱砂:“不是死了,是消失了。”
那些奴仆,在某一日消失在郑家。
郑家人对外坚称是奴仆偷了家中财物逃之夭夭。
奴仆属贱民籍。
无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郑家人说他们跑了,无人细查更无人追究。
直至郑家没落,那些奴仆依然杳无音讯。
据杜世宁说,他私下听闻郑家人折磨奴仆的手段下作又狠毒。
女子,会被郑家兄弟强占;而男子,则会被三兄妹吊起来毒打。
朱砂:“我听完杜校书所说,不由得想到如今郑家人的下场。他们多年前折磨奴仆致死,多年后却死于恶鬼的折磨之下。二娘,你说这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还是事在人为?”
宇文娴如遭雷击,震惊地问道:“道长,你是何意?”
郑家人虐杀奴仆一事,她早有耳闻。
四年前,为了劝阻被郑观花言巧语蒙骗的双亲,她派人去郑家老宅查证。
可惜,证据到手之前,她蒙冤入狱。
出狱后半年才知,被她送走的郑观,曾被双亲秘密寻回,只为促成他与宇文婧的姻缘。
她气愤至亲的无知与背叛,差点弑亲。
万幸下手之前,她的理智回归,之后便一边寻找妹妹,一边下毒致双亲卧床不起。
四年后,她历尽千辛万苦,穷尽一切法子找到妹妹。
可她的妹妹却在此刻告诉她:“真正的宇文婧在前年的七月半,被郑家人凌虐致死……对不起,我是复生为人的恶鬼,我不是你的妹妹。”
在成为宇文婧之前,她没有名字。
她是死在郑家的最后一个奴仆,运气不好不坏。
坏的是:只差几日,郑家便会家道中落,他们再也没有多余钱帛买奴仆入府折磨。
好的是:她成了以怨气修炼的厉鬼,郑家老宅的怨气取之不尽,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有修为的鬼魂。
她的修为,全部来自死在郑家人之手的奴仆。
她答应过他们,会为他们报仇。
四年前,郑观带着宇文婧回到恩州,却又连夜消失。
她失去郑家人的踪迹,只好飘荡在世间,一边跟着其他厉鬼修炼,一边寻找郑家人。
前年七月半,她终于找到藏身在康州端溪县的郑家人。
过去多年,她以为他们会有所收敛,却没有想到他们折磨的人,从奴仆换成了被至亲抛弃的宇文婧。
她到时,宇文婧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濒死之际,宇文婧看到她的鬼魂,向她伸出手:“你是鬼吗?我把我的身子给你,你替我回京看一眼阿姐,好不好?”
她死时才十五岁,她想报仇也想再次成为人。
宇文婧:“我借她的身子复生后,开始筹谋报仇。”
郑家人对宇文婧已成恶鬼一事,毫无察觉。
他们依然对她动辄打骂,肆意欺凌。可慢慢地,邻人发觉他们一家实在不对劲。
因为他们打骂的人,并非宇文婧,而是他们一家人。
他们对骂对打,其行径与疯子无异。
回忆起郑家人的惨状,床上的宇文婧释然地笑了笑:“我们死在恩州。我便想,该把他们带回恩州,让那些冤魂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局!”
郑家人,已是她手中的傀儡。
她带着五个傀儡回到恩州,可宇文娴的人却找到了她。
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抵不过真正的宇文婧与宇文娴的姐妹亲情。
她杀了其中两个年迈的郑家人,带着剩下的三个郑家人前往长安,继续这一出傀儡戏。
长安很大,宇文娴很好。
唯独崔侍中很烦,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郑观。
“我派郑观与崔侍中见面,得知崔侍中想了一条毒计,利用我与你的关系,诬陷你通敌叛国。”说到此处,宇文婧抬头看向宇文娴,“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原本不想管。可他,竟也是个坏主子!”
每次郑观与崔侍中见面后,会完完整整地向她复述当日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崔侍中踢踹下人,折辱妓子。
如崔侍中这般的暴虐主子活一日,那些与她一样可怜的奴仆便永无宁日。
既然崔侍中非要入戏,她索性通过郑观,将他拉入傀儡戏中,让他成为全长安谈论的傀儡。
宇文婧:“我借由她复生为人,无以为报,便想着回京代她探望你,并为她复仇。我几次三番想上山杀了他们为她报仇,你与沈鸢娘却屡屡阻拦。”
她以为宇文娴是愚孝之人,可沈鸢娘眼底潜藏的恨意,又做不得假。
最终,她找到了答案。
两种相克的药材,被有心人隐秘地放进药汤与药膳中。
若宇文好德与高蕙娘长久地吃下去,他们或许会活得很久,但一定会活得痛苦无比。
没日没夜的头痛,脊背乃至四肢的僵硬,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所有的真相,起于宇文婧,止于宇文婧。
宇文娴沉默良久,方道:“你先养伤,等伤好,我再送你去子午山……”
宇文婧低头应好,她复生只为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已了无遗憾。
闻言,朱砂却连连道不妥:“宇文大将军,你若是送她上山,言官们又要上疏弹劾你。圣人千秋在即,我劝你少惹她生气。不如这样,你给我二十贯封口费,此事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这?”宇文娴为难地看了一眼宇文婧。她想救妹妹,可她不能包庇恶鬼,“玄机道长,二娘是恶鬼,姬天师不会容忍恶鬼存活于世。”
朱砂再三保证:“你放心,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她是恶鬼?再者,太一道那群酒囊饭袋昨夜已将郑观的尸身带走,不日行刑。此案已了,你才莫要节外生枝。”
宇文娴迟疑片刻,一口答应下来:“道长稍等,我去取酬金。”
她推门离开,朱砂与宇文婧叮嘱道:“我保你一命,你日后需安生些。”
宇文婧:“你为何要帮我?”
朱砂:“我是生意人,宇文大将军重金请我查案,我自然该为她排忧解难。”
宇文娴来去匆匆,朱砂接过一袋钱,与罗刹笑着出府:“今日不去西市,我们去东市买浴斛!”
他们去时正巧,东市有一家木器行新到一批江南道运来的漆木浴斛。
楠木为胎,朱漆涂饰。
双层木壁,外壁浮雕莲花纹。
要价五十贯。
刚从宇文娴手上拿到的五十贯,朱砂原封不动递给掌柜:“即刻送去朱记棺材铺。二郎,把钥匙给他们。”
时辰尚早,朱砂记起去年曾答应带罗刹去双亲坟前祭拜。
今日闲来无事,她提议道:“走,我们去山上瞧瞧。”
自从得知朱砂的身世,罗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日太一道的冥祭,为何姬璟专挑他这个鬼为亲姐姐姬珩哭丧?不是他运气够“好”,而是姬璟刻意安排。
罗刹:“她为何安排我去哭丧?”
朱砂:“全怪鹤鸣真人!他整日上山劝姨母与舅父和好,姨母没办法脱身,又不放心其他人,只得安排你去。”
罗刹想起三人当日的所作所为,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三个在我后面吵架,我好心劝架,反被他们齐声斥责多管闲事,让我好好跪着烧纸少说话。”
朱砂挽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姨母和舅父明面上不和嘛,时刻需做戏给外人看。”
“我跪了半个时辰,起身时差点摔倒。无人扶我也就罢了,他和鹤鸣真人还明里暗里嘲讽我身子弱。”
“二郎,你的身子我虽尚未试过,但绝对不弱。”
“……”
罗刹涨红着脸,拂开朱砂不知摸到何处的手,大步向前跑:“快走吧。”
朱砂在他身后急追:“二郎,我出门前看过黄历,今日最宜调阴阳。”
两人吵吵闹闹上山,步入那片墓地。
为了保守身世秘密,朱砂很少正大光明地祭拜双亲,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们的坟前痛哭。
墓地寂静无声,太一道的弟子从来不会踏足此地。
罗刹看着两人空空如也的双手,有些自责:“我们该买些香烛纸钱上山。”
朱砂倒看得开:“他们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可能,烧多少纸钱都是徒劳。不如诚心跪拜,磕几个响头。”
“他们?”罗刹疑惑地看向朱砂,“难道祁叔也葬在此处?”
朱砂指指那块墓碑:“两块墓碑合二为一,中间藏着阿耶。”
罗刹俯身贴近墓碑,发现姬珩的碑身正中,果然横亘着一道相接的细缝。
朱砂解释道:“我被送去长安后,姨母与舅父方知阿娘与阿耶的真实关系。在此之前,他们以为阿耶是为匡扶大义主动入局。”
直至看到朱砂,他们才知晓祁南钦的所图,其实是姬珩。
他怕姬珩死于赤方之手,便故意找到姬光侯,称自己愿意成为傀儡。
他们瞒得天衣无缝,太一道与鬼族两方势力,竟无一人看出一人一鬼之间的情愫。
罗刹后退几步,与朱砂跪在墓碑前磕头。
三个响头磕完,他扶起哀伤的她。
不过转瞬,哀伤消失。
朱砂眉目含笑,牵起罗刹便跑:“二郎,我们快下山洞房!”
“……”
两人吵闹的声音渐远,姬珩墓碑左右的两棵参天大树忽地有了动静。
枯枝摇落,姬璟应声落地:“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姬璟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她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还非要问他。
姬琮有苦难言,垂着手老实应道:“她说她下山洞房。”
“洞房?”姬璟顿时火冒三丈,仰头瞪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弟弟,连声厉色地数落起来,“她素来温婉守礼,今日怎会突然大胆到邀约男子入洞房?定是你,整日教她做一些荒唐事!”
姬琮深吸一口气:“我只教过她赚钱,没教过旁的事。”
姬璟:“你还嘴硬?!你十五岁偷藏春宫图,十七岁出入青楼。”
姬琮忍气吞声,他今日就不该偷偷上山找姬璟商议朱砂的事,眼下无端被连累还被痛骂:“藏春宫图和进青楼的是南枝,她经常扮成我做坏事。”
“你下山盯着。”
“我怎么盯?她闹着要洞房,我难道拦得住她?”
“你怎么这么没用!”
姬琮走了,边走边骂。
候在山下的随从见他气冲冲下山,忙上前问道:“公子,回府吗?”
“对,回府!”
马车行到一半,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雨。
姬琮想了想,还是掀帘吩咐道:“算了,先去棺材铺。”
随从面上犯难:“公子,小人方才在山下等您。玄机道长路过认出小人,她说您今日要是敢去棺材铺,她明日便大闹您的府邸。”
“……”
既惹不起姬璟,也惹不起朱砂。
他决定今日做一个先公后私的好官:“那去太常寺,本官尚有诸多公务亟待处置。”
马车疾驰,经过步行回家的朱砂和罗刹身边。
朱砂:“车里坐的便是劳碌命。”
罗刹:“梅兄吗?早知是他,我该喊住他的。”
“为何?”
“我拿钱跑时,顺手带走了他的传符与鱼符。他的身份真好用,沿路的驿站对我毕恭毕敬。”
他千里奔袭至邕州,不仅未花一文钱,反倒收到不少官员送的厚礼。
他们热情好客,他不好推拒,只能照单全收。
暮色四合,雨势渐大。
两人小跑回家,头上及身上遍布细密水痕。
木器行送来的新浴斛横在朱砂的房中,罗刹照旧先去烧水。
等他拎着热水将浴斛灌满,正要离开之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今日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姬琮:谁的命,有我苦?[爆哭]
第93章 无食鬼(二)
◎“那……我还是滚进来吧。”◎
罗刹怕水。
五百年岁那年,他和罗荆在夷山泛舟游湖。
那时,他刚从水鬼师父处学会憋气术,闹着要与罗荆比试。
罗荆的修为高出他许久,赢得轻而易举。
可他性子倔不认输,死活不肯浮出水面。
他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被无语至极的罗荆一把拽出,丢到岸上。
外间大雨,层层叠叠压向檐角,渐有瓢泼之势。
罗刹磨磨蹭蹭关上门,小步挪到朱砂身边:“朱砂,外面在下雨。那……我还是滚进来吧。”
朱砂:“把袍服除掉,踏进去。”
罗刹依言照做,小心翼翼踏入浴斛。
价值五十贯的漆木浴斛够大,自然容得下两人同浴。
起初,两人膝头相抵,相对而坐。
水波荡漾,水漫过两人肩头。
罗刹被朱砂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原先我担心你是人,苦思冥想如何为你续命。”
鬼族中有不少人鬼姻缘。
有的鬼,会在人死后,另寻新欢;而有的鬼,愿意让渡自身修为,为人续命。
永生的鬼,第一次认真喜欢的女子,却是短寿的人。
自此昼夜难宁,忧惧死别。
他很努力地修炼,希望自己的修为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这身修为,足够为爱人延续那短促的阳寿。
朱砂低头拨弄水面的涟漪:“二郎,我知道。”
她每夜用入梦术潜入罗刹的梦里。
他的梦很简单,除了修炼便是她。
有一回,朱砂实在没忍住,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二郎,你为何夜里也要修炼?”
对面的模糊人影静静望着她:“为了让你长生不老。”
“结果我是鬼,你也是鬼。”
“二郎,你若是想渡修为给我,我不会嫌弃你的。”
“……”
后来,水温渐凉,朱砂捉弄的心思乍起。
她起身半跪半坐在罗刹身上,鼻间相抵,唇瓣随之覆上去轻啮:“二郎,我想亲你。”
水面随她的动作泛起波澜,罗刹进退不得,索性任她动作。
逼仄的浴斛一角,彼此心跳如雷。
桶沿沾水湿滑,朱砂在水中起伏陷落。
万幸,在她将要脱力溺水之前,一只手探到她的背后——
可这只手的主人并非为了救她,而是为了牢牢困住她。
四目交缠,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下。
直至她快喘不过气,他才依依不舍地退开半寸。
更轻的唇依次落于她的额头,眼眸与鼻尖,而他的手却不安分地游走于她的后背。
隔着一层轻薄的罗衣,罗刹有些懊恼:“我早该发现的。”
“发现什么?”
“你说你常被鞭打,可你的背上找不到一点伤痕。”
朱砂的谎话,漏洞百出。
他却一次又一次次对她的破绽视而不见,甚至替她编造借口,自欺欺人。
因为,爱蒙蔽了他的双眼,也蚕食了他的理智。
水已凉透,两人湿漉漉地从浴斛挪到书案,又滚到架子床。
贴身的衣物是冷的,肌肤相贴处却烧得滚烫。
外间雨势转急,原本在院中的木芙蓉被有心人挪到了檐下。
不过两三日,枝梢泛起青意,几点绀红新芽正缓慢地破开陈年枯叶,向外萌发试探天光。
有风折过檐下,急雨淌下来穿叶而入,枝头嫩叶齐齐一颤。
叶心窝着的雨珠沿着叶脉打转游走,几滴被叶缘细齿轻轻衔住。另有大半行至叶尖处忽而停下,迟迟悬而不落,晃而不坠。
房中的低唤似叹息,房外的雨珠听话似得自叶尖辗转而下,随风落进层层叶片。
初始,只三两滴噼啪砸下,下层叶脉勉强弓起脊背承住。
之后风急雨浪,瓦缝间的雨珠不断砸落,叶片终是不堪重负,如绿舟倾仄,向下一沉。
最后,泼天雨色毫无缓和余地占据城池。
外面的花枝左右摇晃,里间的话音被烫得发软:“二郎,再来!”
待双双平静下来,已是东方既白。
放肆一宿,朱砂莫名生出几分忤逆不孝之感:“九岁前,阿娘忙着捉鬼,阿耶便带着我跟在她身后。”
一家三口既要装作互不相识,又要不远不近地相互看到。
几岁的孩童藏不住话,见到阿娘便想喊一声,扑到她怀中撒娇。
可是,她的阿娘身份特殊。
她是太一道的大弟子,是与鬼族势如水火的姬家人。
若让世人知晓她不仅与鬼族有染,还诞下世所不容的鬼婴。
纵使她是天师姬光侯的女儿,也难逃一死。
朱砂:“我三番五次忍不住喊阿娘,差点被鬼族与太一道的几位师叔发现。阿耶便想了一个法子,让我装哑巴装瞎子。”
假装自己看不见,假装自己不能说话。
她装得很辛苦,可相比辛苦,她更怕失去阿娘。
“九岁后,是姨母与舅父轮流照顾我。”身下的男子赤身拥着她,一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朱砂抬头瞪他一眼,方继续道,“姨母性子冷,照顾我时,常常手足无措。舅父那时尚未及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她是鬼,自然不知冷不知热。
阿耶阿娘在世时,会特意叮嘱她四时穿衣:“姨母与舅父呢,见山君姑姑一年到头全着一身春日衣裙,以为我与她一样,便不曾多言。”
她与姬璟、姬琮的相处,既亲近又陌生。
她怕自己说错话惹他们多想,所以她又开始装哑巴装瞎子。
天光透过纸窗照进来,身下的男子跃跃欲试。
朱砂指着他的鼻子,没好气道:“我自小温柔敦厚,昨夜却被你这个居心不良的小鬼勾着破了戒,真是有损英名。对了,我的金山呢?”
此话一出,罗刹低低笑出声来:“在我房中,我去取来。”
昨日穿过的袍服丢在地上,已然湿透。
罗刹遍寻能穿之物,临了别无他法,只能裹上朱砂的披袄,迅速开门而去。
等他取来木盒,床上的朱砂蒙在被中,笑到锤床。
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笑声讨厌又勾人,罗刹气呼呼掀开被子,打开木盒递过去:“喏,我的聘礼。”
木盒中有一把钥匙与一张纸。
罗刹:“钥匙能打开邕州镛山下的一座小宅子,宅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山中金矿所在。”
“一座金山虽不值多少钱,但总归算你有诚意。”朱砂郑重地收下钥匙,握在手中,“纸又是何物?”
罗刹:“你和罗大郎的婚书。”
朱砂展开一看,确实是她与罗荆的婚书。
只不过,男女双方的名字处,罗荆的名字被划掉,另有一个男子的名字悬于上方。
罗刹,祁拒霜。
愿托秦晋之好,遂成金玉良缘。
朱砂捧着婚书看得认真,罗刹不免得意道:“罗大郎为了让我帮他找金山,死活不肯把婚书给我。”
“那你如何找到的?”
“他最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房梁上,我攀了两个房梁便找到了。”
朱砂起身亲他一口:“二郎,你真聪明。”
她的亲吻,像是莫大的鼓励。
罗刹脱了披袄,钻进被中,与她细细道来他这两月的艰辛:“你的身份特殊,我怕罗大郎猜到真相。故而扯谎骗他,说我与你已劳燕分飞,我愿意帮他娶祁娘子。”
罗荆城府深,一眼看穿罗刹没说实话,碍于一时参不透罗刹骗他的理由,便权作不知。
见弟弟实在好奇祁娘子,他干脆吐露真话。
罗荆的确找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祁娘子。
只不过不是人,而是一卷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也并非祁拒霜。
想起罗荆当日抽丝剥茧的分析,罗刹咬牙切齿道:“罗大郎可真聪明,仅凭户籍文书中的一个名字,便发现祁娘子的下落,还笃定你如今在长安。”
“为何?”朱砂不可置信道,“我出生后,户籍经由朱邪屠伪造。但是,我敢保证,大梁朝的户籍文书中,绝无祁拒霜这个人。”
朱邪一族,世代在灵州为官,可谓“一手遮天”。
也是因此,姬珩在发觉自己有孕后,假借捉鬼,与祁南钦前往灵州。
朱邪屠为人仗义,守口如瓶。
为帮二人隐瞒行踪,他先是将姬珩与祁南钦送去沙陀旧地,后又不时写信给姬光侯,言姬*珩在灵州一带捉鬼。
待姬珩产下一女,他还热心帮忙伪造户籍。
朱砂:“姨母也帮我伪造了一个身世。灵州孤女朱砂,十一年前随双亲至长安经商。”
两份户籍,上面的两个名字也非她的真名。
罗荆从何得知她在长安?
罗刹:“罗大郎说,三年前,他从一个鬼族口中得知,祁叔在你出生那年曾出现在灵州。于是,他派人前去灵州抄写前后十年的户籍文书细加查证。”
不知是朱邪屠疏忽,还是姬珩与祁南钦有意为之。
总之其中一张纸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祁姓女子。
罗荆翻遍所有户籍文书,却无一个祁姓迁入。
他由此猜测:这个孤零零出现的祁姓女子便是祁娘子。
至于为何笃定祁娘子在长安?
罗刹看向朱砂:“我问你,女子生产,最需要什么?”
朱砂摇摇头:“不知。”
“需要稳婆。”
户籍文书看完,罗荆原本只是猜测。
直到他派去灵州的属下回禀:这个祁姓女子并不在灵州,甚至这个女子压根不存在。
罗荆心觉有古怪,另派了几个属下前去灵州。
不为寻人,只为寻稳婆。
一个十七年前,曾为一个身份隐秘的女子接生的稳婆。
半年后,属下传来消息:灵州沙陀旧地有一个稳婆,说她多年前曾为一个不知姓名的长安籍女子接生。
据稳婆所言,那个女子一口长安官话。
接生后,稳婆听见女子与其夫闲聊,其中有一句是:“祁郎,我的家在长安,总该带她去瞧瞧。”
罗荆的调查,到此为止。
他有太多事要忙,无暇顾及未婚妻的下落。
罗刹闹着要娶祁娘子,他便顺水推舟,将关于祁娘子的线索交给罗刹。
“祁青棠。”罗刹小声喃喃这个名字,“罗大郎说,他不知你明明叫祁拒霜,户籍文书上为何又是祁青棠?”
闻言,朱砂陷入悲伤:“祁青棠最初是假名,后来成了我的妹妹。”
“妹妹?”
“阿耶收养的一个鬼婴。”
罗刹不解:“我从未听祁叔说起这个义女。”
朱砂含糊其辞:“改日再与你细说她吧。”
她不愿说,罗刹也不再追问:“那朱砂,你到底叫什么?”
朱砂挨近他,凑到他耳边低语:“祁拒霜,姬拒霜,都是我的名字。朱砂……其实是我的小字。”
女子小字,非亲近之人不可称呼。
仿若霜雪遇春,罗刹的眼眸在一瞬发亮,搂着她不停轻唤:“朱砂朱砂朱砂。”
当日在灵州,他因始终感受不到朱砂的真心,渐生回家的心思。
萧律私下找到他,说有事想与他说。
他去了,他以为萧律想劝他与朱砂分开。
第一次见面,萧律直言羡慕他:“我身份尊贵,同门师兄弟们既忌妒我,又难掩眼底的轻视。我仰慕师姐,正因为她不会轻视我的努力与付出。罗君,师姐所有的相好中,我最羡慕你。”
他问为什么?
萧律道:“因为只有你可以直呼师姐的名字。而我们,要么称呼她为玄机,要么恭敬地喊她一声师姐。”
兜兜转转,他终在今日明白萧律当日之言。
天光大亮,两人对视一眼。
“你饿吗?”
“不大饿。”
“我们继续?”
“行!”
城西的朱记棺材铺闭门三日,无人在意。
偏偏这日,响起了叩门声。且不在店外,而在门外。
“出来用膳。”
“你放在桌上。”
“三天三夜,你不腻吗?”
“……”
“再不出来,我即刻派人去请她。”
啪——
紧闭多日的房门总算打开,半开的门缝中帽出一个女子的脑袋:“你不用上朝吗?”
姬琮白眼一翻,丢下一句话便走:“他的房中等你们。”
朱砂关上门,对着罗刹摊手道:“唉,劳碌命来了,非要我们陪他用膳。”
等两人慢腾腾洗漱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姬琮背着手站在罗刹房中,目光扫过一应金银器物,连连摇头:“我没看错,她果然喜欢这些俗不可耐之物与虚有其表之人。”
身后多出两行脚步声,他转身盯着罗刹,面无表情伸手:“我的东西呢?”
前往凉州的路上,他发觉鱼符与传符丢失,还以为是他自个赶路急,丢在了旁处。
结果回到长安后才知,有个男子拿着他的鱼符,从会州一路收受贿赂到邕州,害他这几日接连被人弹劾。
罗刹从包袱中翻出鱼符与传符还给他,并再三保证:“梅兄,你放心!我收的全是吃食,并无钱帛。”
姬琮:“你叫我梅兄,她叫我舅父,岂非乱了辈分,你重新喊。”
罗刹看了一眼朱砂,方道:“舅父。”
“坐下吧。”
姬琮带来的膳食多是温补之物。
朱砂挑挑拣拣吃了几样,便停筷问道:“你来做什么?她知道二郎没中计,派你来当说客?”
姬琮:“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比如?”
“比如给你送钱。”
姬琮:“三百贯,放在前店的柜子上。”
朱砂:“舅父,你人真好。”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朱砂心里憋不住事,直截了当道:“二郎已知晓一切,也愿意与我共同面对,我明日会带他上山见姨母。”
姬琮放下汤碗,悠悠道:“她近来心烦意乱,我劝你过几日再上山。”
“出了何事?”
“赤乌回来了。”
“他啊,怪不得。”
罗刹听得一知半解:“赤乌是何人?”
朱砂:“赤方的亲弟弟,亦是圣人的……情人。”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
第94章 无食鬼(三)
◎“二娘,朕总觉得自己老了……”◎
七日前,闿阳宫月王殿,烛影摇红。
一门之隔,宫人们听着里间压抑的喘息,早已习以为常。
今日在殿中侍寝的男子,名晋欢。
新岁前入宫的乐师,箜篌技艺平平,唯独相貌尚算不错。
欢好近一个时辰,神凤帝神思疲倦,挥手催晋欢离开:“退下吧。”
她为帝多年,卧榻之侧已容不得他人酣眠。
晋欢从地上散落的衣物中,挑出自己的那身绯色袍服穿上。
临走前,再去书案拿走今日的赏赐。
他得宠已逾两月,赏赐之物越来越贵重。
今日的赏赐,是一块环形玉佩。他眼尖,认出玉佩乃是冰白玉。
在东市,一块冰白玉佩,价值百贯以上。
他收起玉佩,高兴地推门出去。迎面一阵阴风刮过,他冷得直打颤。
门外的宦官见他出门,提着灯笼迎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寝殿的灯笼亮至夜半,神凤帝依然躺在床上阖目沉思。
朝堂内外家事国事,一桩桩一件件全要她决断。
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女儿随了她,怀孕也不安分。
每日入宫向她陈情示弱,说自己身怀六甲,惶惶不安。求她将父亲崔决调回长安执掌禁军,以便他们父女能常得相见。
小儿子身子差,整日跟个药罐子似的。
家中的三子一女,委实没有一个省心之人。
远处边疆的突厥、吐蕃……她的敌人,个个蠢蠢欲动。
近来,她浪费在面首身上的辰光越来越多。
说不清是她年华老去,妄图从这些年轻的男子身上寻回往日韶华。
还是深宫寂寥,无人相伴。纵是帝王,也终需些鲜活生气暖着心肺。
今日侍寝的晋欢,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她隐约有些厌了:“改日再换一个吧。”
她是帝王,只要她想,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面首。
灯笼光影明灭,神凤帝忽然睁开眼,看向床边。
而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白衣男子正慢慢现身:“月王……”
“赤乌?”
时隔多年,她再次震惊地喊出这个名字。
外间黑影重重,她以为是梦,试探着伸手去触去摸,直到摸到男子眼下滴落的红泪:“你是赤乌,对不对?”
殿外的宫人听见她惊愕的喊声,慌忙推开殿门。
里间凭空多出一个男子,宦官失声大叫:“来人啊,有刺客!”
闿阳宫中巡视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神凤帝赤脚下床,厉声赶走所有人:“退下!朕让你们退下!”
人来人去,殿中只剩彼此相望的两人。
赤乌先迈出第一步,上前温柔地抱起神凤帝,放到龙床之上。
之后,他除去袍服上床,拥着她细细亲吻。
一如多年前,他们相伴活在冷宫的每一夜。
他的吻自耳垂处开始,一路向下游走。
神凤帝半是欢愉半是失神:“你怎么回来的?”
闻言,赤乌埋首在她的颈间,失声痛哭:“他们把我关在山里,不准我见你。月王,我想你想得快疯了……上月,我趁他们去乌桕山看哥哥,总算逃出生天。”
神凤帝知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何人,便抱着他安抚道:“他们与你哥哥情同手足,自然不许你见我。”
赤乌懵懂地抬头:“月王,你能让太一道放了哥哥吗?若哥哥在,他们便不会关我。”
神凤帝吻上他的额头:“若我放了他,他定会抢夺我的皇位杀了我。赤乌,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不,我不愿你死。”
“你听话些,他们不敢入宫找你。”
翌日,文武百官在明光殿,第一次没有等到上朝的神凤帝。
据传是龙体欠安,遂辍朝一日。
满朝文武对于这个说辞,虽觉困惑,但无人细问
毕竟,这位大梁的第一位女帝即使有凌云之志,也将年过半百。
她的身子渐差,也是人之常情。
崔侍中近日忙着与郑观合谋诬陷宇文娴,未等叔叔崔相,便先行出宫。
崔相与几个门生边走边商议:“灵州怎么回事?”
去年闹着辞官的朱邪屠,半月前突然上疏,言朱邪一族备受朝恩,愿尽忠报国,为大梁守卫灵州。
言下之意便是:官,他不辞了,他还想做灵州都督。
神凤帝本就更放心他,当即应允。
崔相费尽心机与齐王一党争夺的灵州都督一职,长达三年。
如今因朱邪屠的一封上疏,三年的苦心经营,顷刻间付诸东流。
门生:“不知。朱邪都督素来谨慎,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走到马车处,崔相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位置,问起自己这个好侄儿的行踪:“他近来来去匆匆,你们可知他与谁在一起?”
门生:“宇文大将军的妹夫。”
崔相:“他找那种人作甚?”
“说是想借刀杀人,扳倒宇文大将军……”
“蠢。”
谁知,崔相一语成谶。
四日前,崔侍中横尸街头,惨死于郑观之手。
崔相痛心侄儿英年早逝,一时气急晕厥在府中,多日不曾上朝。
因崔相多言而冗长的早朝,自其缺席后,越发简短。
上首的神凤帝昏昏欲睡,待议完重要之事,她看着殿中一言不发的臣子道:“众爱卿,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无人说话,她在一片恭送声中径直离开。
寝殿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她叹息一声,认命似的提笔批阅。
她看得认真,偏生有一人在她身边“捣乱”。
他边吻边唤她:“月王。”
她丢了笔,与他吻作一团。
珠钗、玉带、佛珠……掉了一地。
衣裙散开,她正欲继续沉沦,殿外忽地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
“圣人。”
好日子到头,神凤帝平静下来。
待整肃好衣冠,她催促赤乌先走:“你若是让二娘抓住,我亦无能为力。”
门外女子,是赤乌平生最怕之人。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他吓得手足无措:“我回寝殿等你。”
殿中的动静消失,姬璟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她远在子午山,直至今日才得知赤乌已于四日前入宫。
她气恼神凤帝贸然留下赤乌,又担心她被鬼族所害。
一早得知消息,她快马加鞭下山入宫。
姬璟:“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宫人们尴尬地立在门口,神凤帝起身下令:“退下吧。”
两个年岁相仿的好友,鬓间已隐隐有银丝闪动。
神凤帝走到姬璟面前站定:“二娘,朕总觉得自己老了……”
她十六岁走出冷宫,十八岁获封寿仙公主,二十四岁弑亲登上皇位。
可是,在她的四十九岁,她徒然陷入暮去朝来的泥潭之中。
她宠幸的面首越渐年少,她却越发孤独。
她在他们眼中,只看到他们对权势的渴望,无一星半点的真心。
赤乌不同,他的眼中只有她。
与他厮混多日,她似乎又变成十六岁的李夷。
神凤帝站在窗前,伸手摘下两朵杏花。
一朵别在自己鬓间,另一朵塞到姬璟手中:“朕知你忧心赤方。二娘,我们合作多年,你难道信不过朕?”
姬璟收下花,下一瞬却在手中暗暗捏碎:“圣人,他若是安分守己,我不会动他。但他若是伤人杀人,必须送至子午山受刑。”
神凤帝嫣然一笑:“二娘,朕听你的。”
“整件事便是如此。”
姬琮一五一十说完,无奈道:“她在气头上,我不敢上山,劝你们也别去。”
罗刹:“倒是奇怪,我从未听阿耶阿娘提过赤乌。”
姬琮好心为他解惑:“赤乌虽是赤方的亲弟弟,但与赤方各行其是。我们与你阿耶阿娘,也是二十年前,才得知赤乌与赤方之间的关系。”
旱魃一族仅剩的两个鬼。
可他们是兄弟,又是仇人。
赤乌性子单纯,厌烦兄长赤方的管束,在百年前的某日入世消失。
姬琮招手让左右的两人凑近:“当年赤方发现赤乌做了圣人的情人,气得要拔刀杀了赤乌,斥责他辱没了旱魃一族的颜面。”
罗刹:“舅父,你怎会知晓其中内情?”
“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赤方的刀还是我……”姬琮脱口而出,又立马改口道,“先走了。太常寺尚有一堆公务,你们在棺材铺等我消息吧。”
两人送他至库房的密道门口,朱砂再三叮嘱:“我如今不一样了。你下回来,先派人与我定下见面的时辰。若我方便你再来,别一声不吭跑来吓人。”
姬琮不怒反笑:“你是人吗?”
朱砂义正言辞:“重点是人吗?重点是你不请自来。”
姬琮侧身瞥了罗刹一眼,冷冷道:“贪财好色,你真是俗人。”
朱砂:“听说你十五岁便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去向南枝求亲。南枝不愿意,你哭了一宿不说,还找姨母为你出头。”
“……”
姬琮气得走了,走前发誓再不管她。
朱砂关上门:“不出三日,他又要来。”
罗刹仍在思索姬琮的那句失言之语:“朱砂,舅父与赤方很熟吗?”
朱砂:“他曾与赤方结拜,是赤方的义弟。”
罗刹大惊失色:“他们二人,怎会扯上关系?”
“他傻呗。以为赤方真心待他,结果人家要的是太一道。”
未尽之言,朱砂三缄其口。
因为那是姬琮毕生之痛,以及至死方休的恨意。
三日未曾开店,罗刹溜去前店,打开店门。
棺材坊照旧人来人往,照旧无一人迈进朱记棺材铺。
朱砂在房中清点钱帛,罗刹闲来无事,信步去了赵记:“让我瞧瞧这是谁,原是太一道的狗腿子赵老板啊~”
赵老板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嬉皮笑脸道:“二郎莫怪,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哼,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赵老板快步从柜台绕出,拉他进门:“哎呀,就骗过你一回。”
罗刹咬牙切齿:“你们当日装得可真像!”
他的身份被朱砂揭穿之后,尤以赵、白二人头也不回跑得最快。
赵老板端上糕饼:“朱老板要我们装作怕鬼骗你,寄人篱下,我们哪敢不从!”
罗刹狠狠咬了一口爱吃的透花糍:“你们为何要做太一道的鬼奴?”
再次提及当年之事,赵老板有些怅然:“几百年前吧,我独自入世,某日出手伤人被太一道抓住。当时的老天师看我本性不坏,便给了我两条路。要么做鬼奴活下去,要么死在天尊剑下。”
被抓前,他已入世百年。
他喜欢人间的一切,他不想再回深山老林孤独修炼。
于是,他选了第一条路:成为太一道的鬼奴。
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行走于人间。
罗刹不明缘由:“你出手伤人,太一道竟然会放过你?”
赵老板:“我出自墓鬼一族,入世后隐居在一处偏僻的村子里。有一日,流匪进村,烧杀抢掠,我不忍心一个幼童死于匪徒刀下,便用法术打伤那群流匪。”
罗刹:“你倒是个好鬼。照理说你住在偏僻之地,太一道怎会找到你?”
赵老板双手摊开,面露绝望:“几百年前的太一道与今日的太一道天差地别。捉我的那个道士,仅用一把地灵尺便寻到了我。一张沾血的天师符贴过来,我只能束手就擒。”
说至最后,赵老板颇有一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做鬼奴也不错。你瞧我,几十年换一个身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回我真没骗你,我上一个身份,便是读书人。若非人鬼大战,我没准已是京中官员……”
“太一道真是瞎了眼,竟收你入门。”罗刹打断他的说辞,并回之以白眼。
两人闲谈间,外间大道行过一个女子,大声朝内喊了一句:“二郎,走了。”
“这就来。”
罗刹乐呵呵跑走,赵老板嘴角一抽:“说我是狗腿子?他自个不也是个狗腿子!”
春闱将近,揽城望山的观山阁前日已开。
朱砂打算今日带罗刹去观山楼赏景,顺便大吃大喝一顿。
“两桩案子,我赚了不少钱。”朱砂随手掏出一枚金铤,递给罗刹,“喏,送你了。”
罗刹美滋滋接过,一闻便知是赤金九成的御赐金铤。
正闻得起劲,有金光一闪而过。他一低头,才发现女子发间插着一支金簪:“原来是你拿走了。”
朱砂:“败家鬼,金簪你也舍得丢在台阶。”
罗刹:“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便想断了自己的念想……不对啊朱砂,你怎么知道我将金簪丢在台阶?”
“你傻呗,我那日一直隐身跟在你身后。”
见他哭着离开,听他与她告别。
还知道他曾去而复返,跑进地宫寻她。
观山阁,只许举子进。
朱砂亮出太一道的令牌,掌柜笑着摇头婉拒。
薄暮冥冥,风景转瞬即逝。
朱砂财大气粗丢下五贯:“如何,够了吗?”
“贵客,请入阁!”
花五贯进一间破阁,罗刹痛心疾首:“我每月工钱才两贯……”
登高望远,长安城尽收眼底。
阁中仅他们二人,朱砂指着远处纵横交错的一百零八坊:“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那里,以及那边的所有宅子。”
罗刹从心痛中回神:“这些地方怎么了?”
“地契全在我手上。”
“二郎,五分之一的长安,都是我的。”
第95章 无食鬼(四)
◎“朱砂,你爱我吗?”◎
“?”
罗刹倒抽一口冷气,再次望向朱砂所指之处,转瞬惊愕开口:“太一道不是正经门派吗?!”
关于太一道富可敌国的资财来源。
别说是朱砂,连姬璟与姬琮也仅仅略知一二。
朱砂只知两年前,姬琮将一应地契交予她时,便是这般巨额之数:“山君姑姑曾是几位天师的鬼奴。据她说,有一位先师祖不喜金银玉器,唯痴置宅产,尤重长安宅邸。”
这位先师祖所在的朝代为乱世,千里无鸡鸣。
人皆顾着逃命,房屋空置,无人问津。
终他一生,长安有大半宅邸被其收入囊中。
后来的几位天师,卖了一半,另换成金银玉器,堆放在子午山的山洞中。
朱砂:“至于他买宅子的钱帛来自何处,山君姑姑说不清楚。但我猜测,与捉鬼有关。”
太一道作为朝廷敕封教派,名义上奉天子为尊,遵从朝廷差遣。
可实际上,一些朝廷不想管的捉鬼案子,太一道私下也在管。
“谢钱”二字,便是堆金累玉的关键。
有的案子牵扯权贵高官,有的案子涉及富商大户。
他们的谢钱,自然数不胜数。
那些隐秘的谢钱,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几百年,数目之巨便如江河汇聚,不可斗量。
暮色渐起,远山映晚霞。
朱砂催促罗刹下楼:“二郎,下去了。”
罗刹久久未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直到用膳,仍不时嘀咕:“朱砂,岂非你比圣人还有钱?”
朱砂眨眨眼睛:“可能吧?太一道在各州还有私产,改日有空,我带你去瞧瞧。”
“行行行!”
今日观山楼宾客如云,两人抬眼望去,多是京中有钱人。
酒足饭饱,最宜高谈阔论。
相邻的几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热闹。
第一桌,议的是当今天子神凤帝。
三人说话的声量极小,罗刹与朱砂无奈用上清心术偷听——
“圣人真是随了先帝好色的性子,近来宠幸一个男子,已接连三日荒废朝政。”
“什么男子?竟值得圣人罢朝废政。”
“不知来历,但听说是个鬼!”
三人余下之言,多是对女子当政的不满:“乾为天,坤为地;女子当政,乾坤错乱。可如今大梁朝上有女帝,下有女天师,阴阳颠倒,怪不得天怒人怨……”
此等言论,朱砂听得厌烦,侧身竖耳听第二桌的四人交谈。
四人是京中药商,说的是一桩人命案:“上月,我去洛州百草药肆采买生药,亲眼见到柳掌柜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柳掌柜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怎会闹出人命?”
“官府查过,只查到柳大郎死前曾说,‘他三番五次诬陷我,我非杀了他’。此话说完不过三日,柳大郎便在百草药肆门口捅死了柳二郎。”
“柳二郎虽嘴碎,但我从未听说他曾恶意诬陷何人。”
“唉,不知。花甲之年逢此祸事,柳掌柜日日以泪洗面,可怜啊……”
罗刹伸手在朱砂面前晃了晃:“案子中的柳大郎,应是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朱砂回神:“为何?万一柳二郎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呢。”
罗刹:“第一,这四个药商穿金戴玉,出手阔绰,非行商而是坐贾。与他们来往的百草药肆,自然客源稳定、日进斗金。第二,柳掌柜既已年逾花甲,其子嗣应过而立之年。照此两点,若兄弟阋墙早有端倪,怎会拖到上月才骤然爆发,且外人一无所知?”
朱砂:“你的意思是,柳大郎是近来才对弟弟柳二郎怀恨在心?”
罗刹点头:“有人或一群人利用柳二郎嘴碎,故意在柳大郎面前挑拨。”
这个人或这群人,需得是柳家兄弟的熟人。
他们与柳二郎谈笑风生,在柳大郎面前却表现得欲言又止。
一旦柳大郎追问,他们便会假意告知实情。
朱砂:“若柳大郎拉来柳二郎与他们当面对质,岂不露馅?”
罗刹:“我猜柳大郎或许性子耿直,受人挑拨后,并未与柳二郎对质便直接拔刀相向。”
果不其然,等罗刹话音一落。
其中一个药商道:“这事我倒知晓一二。怪就怪在柳大郎太过正直,一味相信外人之言。柳二郎死后,官府追查此案,才知是城中另一家药肆眼红百草药肆的生意,雇人恶意挑拨生事!”
罗刹挑眉看向朱砂,后者笑吟吟塞给他一块玉露团。
今日他们偷听的第三桌。
原是大理寺与京兆府的几位官员:“这几日,崔相多次派人催促,让京兆府务必尽快查清恶鬼为何当街杀崔侍中。恶鬼已死,尸身被太一道带走,我们如何查?”
一官员打趣道:“傅少尹,令弟可是太一道大弟子,你何须担忧无法向崔相复命。”
此话一出,满桌笑作一团。
朱砂小声为罗刹解惑:“玄序与家里人不和。他从前与我说,他在家常挨打,有一日实在疼得受不了,便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姨母面前,求她收他为徒。你不知道吧?除非姨母指派,他从不离开子午山。”
醋意横生,罗刹越听越吃味:“你和他在一起不足三个月,却对他的家世了如指掌。你们可真聊得来……”
男子的语气酸气冲天,熏得朱砂只能捏住鼻子说话:“我随口一问,他便说了。难道你也要怪我?”
罗刹着急忙慌解释:“我没怪你。”
朱砂:“回家,我快被你熏死了。”
两人径直下楼,沿着永安河漫步回家。
自长安渐入春日,夜里不寒不暖,沿河散步的行人多了不少。
路上,罗刹轻咳一声,不在意但又刻意地问起朱砂的那群旧相好:“朱砂,我横看竖看,也没瞧出他们有任何优点。你是因为在山上修炼闲得慌,才勉强答应与他们在一起吗?”
一个个没他俊俏,不及他聪明,更不如他知趣。
唯独在先结识朱砂这一点上,占尽先机。
朱砂扑哧一笑:“二郎,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出自妬妇津神,我要修炼,便要吸取他人爱意。”
爱意来源有多种。
亲情、友情与爱情。
她没有朋友。而姬璟心怀苍生,姬琮深陷愧疚。
他们能给她的爱意,终究有限。
上山后,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爱意,只有男女情爱。
朱砂扬起笑脸:“前头的几个,全是姨母与舅父选的。说是身家清白,知根知底,肯定会对我一心一意。”
可惜,王衔之、端木岌,傅延年,以及她记不起名字的那些男子。
他们只图她的美色,他们的爱意不到三个月便浑浊不堪。
一个貌美的孤女,一个就算被人欺负也不敢声张的孤女。
他们想方设法哄骗她,想要完全地占有她。
她说得云淡风轻,罗刹的心却瞬间揪紧。
如果朱砂真是户籍文书中的那个孤女,她也许活不到下山。
行过一处偏僻角落,前路一团漆黑。
罗刹握紧她的手,大步朝前走:“没关系,幸好你先遇到那几个蠢货,否则你如何一眼相中我这个心善懂事的大好鬼?”
他明里暗里得意自夸,朱砂轻捏他一下,继续道:“后面的几个,除了王循之,全是将死之人。我想着他们迟早要死,不如死前做个好事,助我的修为再进一步。”
既然她主动提起,罗刹索性刨根问底:“朱砂,你为何要杀他们?”
朱砂:“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曾与刀劳鬼一族暗中来往。比如端木岌,其父本是小本经营的布商,偏偏在人鬼大战后短短数年间,连开五十家商号。背后若无鬼族助力,端木一族如何跃升为大梁第一丝绸商?”
姬璟收下弟子后,便会派出鬼奴秘密调查所有弟子的家世。
其中的身世可疑者,会被她记录在册。
之后,她利用太一道的所谓秘密,引诱所有可疑者入局。
王衔之、端木岌、秦朔、陆槐序等人,相继上当。
顺藤摸瓜,她发现这些人的家族,不仅与刀劳鬼密切往来,而且都曾犯下人命案。
罗刹:“我听一位师父提到过刀劳鬼。他们擅毒,最喜欢用毒物控制他人。”
朱砂颔首:“姨母查过。与刀劳鬼有所牵连之人,有的是被毒物控制,身不由己;有的则是贪图长生,甘愿为其效命。”
但是,为了守护太一道。
不管是自愿抑或被迫,姬璟全部下令诛杀,事后再将他们的死亡推给鬼族,一了百了。
语毕,正当朱砂凝神等待罗刹发问之际,头顶上方却突兀地传来一句话——“朱砂,你的眼光确实有点差。拢共也没杀几个人,大半还是你的旧相好。”
“……”
朱砂银牙咬碎:“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们居心不良,与鬼族合谋颠覆大梁。”
罗刹:“可你挑人的眼光就是很差。”
“……”
朱砂甩开他的手,兀自往前走。
她今夜喋喋不休说了一堆废话,不过是想引导罗刹问出那句:“朱砂,你爱我吗?”
结果罗刹这个自恋小鬼,句句不离他俊俏与她眼光差。
掌心突然空落,罗刹立在原地呆愣片刻,赶忙追上去牵她:“阿娘常说,她能时刻感受我的爱意。那那那……朱砂,你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爱意吗?”
“若我无法感受,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图家里没好看的柱子?还是图你不会说话图你整日惹我生气?”
“万一,你只是图我长得俊呢。”
“……”
多年前,她第一次学会吸取他人爱意。
阿耶既为她高兴,也为她担心:“人心易变,爱意转瞬即逝。妬妇津神一族,看似活得轻松,实则比任何鬼族都要艰难。阿耶愿你长大后,能寻到真正爱你之人,又不愿你爱上他。”
爱人如养花。
他们一族的命便如一朵花,全交托于他人。
他们能清晰感知爱意的萌发与涌动,却也无比敏锐地察觉它的流逝与消散,并对此毫无办法。
花无法一日绽放,爱亦无法一蹴而就。
那些嘴上说着爱他们的人,爱意其实少得可怜。
嘴巴会说谎,眼睛会伪装。
独独那颗跳动的心引发的爱意,不会骗他们。
他们吸取爱意,可他们不能付出爱意。
妬妇津神若是爱上凡人,人之将死,他们便会如无人照看的花一般,日渐枯萎。
初见罗刹的那日,纷纷柳絮。
他坐在树上,她跪在树下,爱意慢慢萌生。
往后的每一日,源源不断的爱意被她吸取,在她心中奔涌。
那是纯粹的爱意,不掺杂半点世俗杂质。
他爱她,爱她这个人。
仅此而已。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处打转,他的五指顺着她的指缝滑进去。
灯笼在百步外明明灭灭,两只手严丝合缝地扣住。
“朱砂,我很爱你。”
“知道了知道了。”
万幸,他还是个鬼。
【作者有话说】
关于罗刹为什么这么自恋,请看vcr[菜狗]——
当罗刹吃饭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打坐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练武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学会打坐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第96章 无食鬼(五)
◎“你一个鬼,还信神?”◎
绿柳枝头,嫩叶初萌。
朱记棺材铺最近故态复萌,又开始开店半日,关店三日。
一众棺材坊老板午后闲来无事,聚在朱记斜对门嘀咕:“要我说,咱们棺材坊,属朱记的日子过得最好。只消做成一单生意,一年不用发愁。唉,哪像我们这些苦命人,整日起早贪黑赚些辛苦钱。”
众人艳羡间,朱记的店门打开。
从内走出两人,腰间各别一把唢呐。
赵老板讪皮讪脸凑过去攀谈:“朱老板今日颇有雅兴,可是要以唢呐会友?”
罗刹白眼一翻:“你见过谁拿一把唢呐会友?我们是去赚钱。”
闻言,赵老板抱拳一礼:“朱老板真是脚踏实地,朱记日进斗金,竟还瞧得上这些小钱!”
这一番说辞配上赵老板谄媚的笑脸,罗刹几欲作呕:“你真恶心。”
两人今日要去的地方,是城外的八仙村。
前日一位熟客找到罗刹,言家中双亲接连过世,特意请他们二人进村吹唢呐。
帮人吹一回唢呐送葬,仅得三十文。
朱砂本不想去,但架不住罗刹软磨硬泡,干脆陪他走这一趟。
八仙村虽近,但为防今夜赶不及回城,两人索性赶着马车上了路。
细雨打湿车篷,声声吱呀作响中,马车没入雨雾深处。
出城后,罗刹终于吐露真话:“八仙村中有一座娘娘庙,庙中供奉的乃是泰山娘娘。传说男女若在洞中许愿,泰山娘娘会保佑二人白头偕老。”
奔波半日,原是为了这事。
隔着一道车帘,朱砂无语道:“你一个鬼,还信神?”
罗刹正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在夷山时,每日寅卯在先祖灵位焚香祭拜,结果一下山便遇上你了。”
“……”
头回下山便遇一骗子,看来大势鬼一族的先祖对罗刹颇为不满。
朱砂阴阳怪气:“二郎,你家先祖对你真是有求必应。”
罗刹沾沾自喜:“那是自然。”
春雨缠绵,马车不急不缓行了半个时辰,八仙村总算近在眼前。
村口着素麻衣的青壮男子一见马车出现在村道,忙不迭跑过来迎接:“两位便是长安朱记的老板?我是周七郎的兄长,行五,两位可叫我周五郎。”
罗刹记得周七郎仅有一位胞弟,而且前日周七郎与他闲谈时论及娘娘庙,见他兴致盎然,临行前热心嘱咐他早些来,承诺会亲自带他进庙。
思及此,罗刹问道:“兄长,我与周兄约好要去娘娘庙,不知他在何处?”
周五郎欲言又止,而后叹息一声:“昨夜不知怎的,七郎与八郎在叔婶的灵位前打起来了。万幸当时有人路过院外,听见声响进门才劝下兄弟俩,否则今日怕是又得多添一条人命。”
“啊?”
据罗刹所知,周七郎与周八郎相差两岁,感情甚笃。
双亲猝然过世,周七郎不忍体弱的弟弟操劳,故而揽下治丧诸事。
如此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兄弟俩,怎会突然拳脚相向?
车中端坐的朱砂,也听出一丝不对劲的苗头。
她掀帘而出,看向罗刹:“二郎,我们去瞧瞧。”
周五郎常听周七郎说起朱记棺材铺,知其还做查案捉鬼的买卖。
眼下听两人言语间觉此事有疑,他赶忙开口:“村中路不好走,马车容易陷进去。两位不如下马,随我走过去?”
“行。”
长安近日小雨连绵,村道泥泞不堪。
罗刹牵着朱砂,小心翼翼跟在周五郎身后。
周五郎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说几句:“昨夜,我得知他俩打架,立马赶过去。我问七郎是怎么回事,七郎让我自个去问八郎。我跑去问伤势更重的八郎,可八郎说错的是七郎。”
两兄弟皆说对方有错,可又不明说对方错在何处。
一来二去,劝架的乡邻与周家兄弟俩的堂兄别无他法,只得先送周八郎去找郎中医治。
周五郎说话时没注意脚下,一脚踩进泥坑。
素麻衣摆沾满泥浆,他郁闷地停下收拾:“他们在灵堂前斗殴,此事传到里正耳中。里正素来重视孝道,当即扬言要呈报京兆府究办。方才里正气势汹汹进门,七郎忙着应付里正,便让我去村口等你们。”
周五郎的脚陷入淤泥里,无法自拔。
罗刹伸手拉他一把:“他们近来有过争吵吗?”
“我断断续续听到过几句,似乎与八郎的病有关。”
“病?什么病?”
脚从泥中拔出,周五郎继续往前走:“八郎原本并非体弱瘸腿之人,而是十一岁时不慎掉入河中。被人救上来后,受寒加之惊吓过度,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一路沉默的朱砂问道:“周八郎坠河一事,与周七郎有关系吗?”
周五郎:“七郎自小贪玩,八郎坠河那日,他不知去了何处,夜里才回家。叔婶怪他没看好弟弟,还把他打了一顿。”
说话间,周家到了。
院外站着不少围观乡民,院内隐约传来一个老者急迫且愤慨的声音:“高堂尸骨未寒,你竟在灵前对胞弟拳打脚踢,此举实属不孝不悌、不仁不义!”
透过人缝,罗刹看见脸上布满抓痕的周七郎高声反驳:“先动手的是他!他污言秽语辱骂我辱骂耶娘,我为何不能还手?为何不能替耶娘打这个不孝子!”
周五郎圆滑,眼见周七郎惹怒里正,赶紧带着两人走进院中。
又是作揖向里正道歉,又是招呼周家人煮茶待客。
伸手不打笑脸人,里正看在周五郎的面子上,拂袖坐到檐下。
周七郎低头见罗刹与朱砂的脚上满是污泥,心觉愧疚:“二郎,连累你们跑这一趟了。娘娘庙在村东头,你与朱老板快去吧,别赶不及回城。”
罗刹:“周兄,到底出了何事?”
周七郎摆摆手:“家事。”
那边的里正拄着拐杖喘气,一听此言,又气得破口大骂:“家事?若非他们来得及时,八郎早被你打死了!老夫平日瞧你彬彬有礼,谁知背地里却是个歹毒之徒……”
里正老当益壮,喋喋不休越骂越起劲。
周七郎形孤影只杵在院中,一言不发。
嚣声乱耳,朱砂被吵得心烦意乱,指着里正大喝一声:“闭嘴!”
罗刹轻车熟路地从槃囊中掏出假令牌,还特地走到里正面前,得意地晃了又晃:“我们是太一道的弟子。”
里正一见令牌,立即听话闭嘴。
耳根子彻底清净下来,朱砂指着周七郎道:“你随我们进房。”
周七郎犹豫不决,被心急去娘娘庙拜神的罗刹一把拽走。
房中,朱砂扫过满屋的狼藉,猜测周家两兄弟昨夜先在房中吵架,后至灵前互殴。
果不其然,等周七郎入房,便如实道来:“昨夜我们在这里吵了几句,他抓伤了我的脸。之后我拉着他去二老灵前道歉,他死活不肯认错,还拿着拐杖砸棺材。我气愤之下,打了他几拳。”
他身强体壮又怒气冲天,一拳拳挥下去,打得弟弟奄奄一息。
待被几位堂兄拉开,他悔恨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双亲离世前,再三交代他与弟弟和睦相处。
新丧未久,他与弟弟已打得你死我活。双亲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朱砂斟酌良久,问出关键:“你们因何事争吵?”
自觉家丑不可外扬,周七郎摇头不肯说。
罗刹在房中焦躁踱步,一抬头看到挂在檐下的几捆草药。
蓦然惊觉,今日周家兄弟争执之态,竟与数日前在观山楼听闻的柳家兄弟如出一辙。
同样感情深厚的两兄弟,同样在近日莫名其妙起争执。
只不过最先动手之人,从兄长变成了弟弟。
罗刹试探着问出口:“周兄,令弟近几日是否阴晴不定?还常说些莫名其妙之话,借故与你争吵?”
外间的窃窃私语声传进房中。
多是乡民们对周家兄弟不和的猜测,其中夹杂着几句对周七郎的辱骂。
骂他心狠手辣,将弟弟打得半死不活。
更有义愤者翻出旧账,信誓旦旦称当年导致周八郎坠河的真凶便是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高声谈论所谓的坠河真相。
周七郎眼睛酸胀,仰起头盯着房顶。
片晌,他慢慢有了动静:“不是我推的。”
他的弟弟自小爱读书,而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能日夜期盼弟弟成才。
听闻娘娘庙的泰山娘娘最是灵验,他偷偷跑去庙中跪拜,惟愿泰山娘娘保佑弟弟金榜题名。
为表诚心,他跪了半日,求了半日。
可等他兴高采烈回家,才知弟弟坠河一事。
弟弟被抬回家时昏迷不醒,他被阿耶阿娘打了一顿。
等不及背上的伤好,他再次跑去娘娘庙求泰山娘娘,求她保佑弟弟醒过来。
他跪了一夜,伤口开裂疼得龇牙咧嘴仍不言弃。
许是泰山娘娘看他心诚,弟弟在几日后醒了过来,却成了一个体弱的瘸子。
这些年,他对弟弟尽心尽力,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嫌弃。
可惜,他的弟弟压根不领情。
天大的委屈压抑在心中多日,无人可诉,更无法释放。
在此刻,面对仅有几面之缘的两人,那些苦楚如泉涌般喷发。
周七郎眼眶泛红:“阿耶死后,他痛骂阿耶为了我这个小人,撒谎骗他。不瞒你们说,他已平白无故与我吵过多次,话里话外说我曾推他下河。”
他以为弟弟心绪不佳,才胡思乱想。
昨夜,他原想与弟弟坐下来,促膝谈心。
岂料,弟弟旧事重提,又说起自己当年坠河一事。
骂他惺惺作态,骂他卑鄙无耻,骂他故意推自己下河,只因他忌恨弟弟的优秀。
周七郎:“他说有人曾亲眼看到我将他推下河,还听到阿耶阿娘明知我是凶手,却商量着如何瞒过他。我竭力解释,他充耳不闻,反倒抓我的脸,骂我与阿耶阿娘。后来,他大闹灵堂,我才动手……”
朱砂听完周七郎所说,与罗刹对视一眼后,便异口同声道——“这故事,有点耳熟!”
周七郎不明缘由,以为两人在说他编故事骗人:“朱老板,二郎,我没说谎。”
朱砂:“如果你没说谎,你弟弟也没说谎。”
罗刹:“那说谎之人,是第三人。”
三人在房中交谈多时,重伤的周八郎被抬回房。
朱砂开门瞧了一眼,喊走罗刹:“走,二郎,我们去问问苦主周八郎。”
两人一路穿过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径直走向房中的周八郎。
然而,在周八郎的口中,故事又变了一个样:“我并非因为抢夺家产恶意诬陷他,实在是他做的太过分了!他常与外人说我是个累赘,说当年就该晚些去叫人救我。有人为我鸣不平,愿意告诉我真相,让我知晓我敬重的兄长,原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
朱砂:“哦,不知这位仗义的外人是何人?”
周八郎落寞地看向自己的瘸腿:“若非此人是他的好友,我断不会信。”
“哪位好友?”
“乐兄。”
第97章 无食鬼(六)
◎“愿朱砂长喜长乐,无虑无羁。”◎
周八郎口中的乐兄,指的是与周七郎情同手足的乐礼。
巧了,此人正是里正的孙子。
据周八郎说,上月周七郎陪双亲入城看病,只他一人在家。
乐礼某日路过院外,见他孤零零一人守在堂屋,便好心进来陪他看书写字。
周八郎:“乐兄夸我的字写得好,我顺嘴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谁知他一听这话,一脸欲言又止。我看出他有话想告诉我,便百般哀求。”
最终,在周八郎的哀求之下,乐礼告知他一个惊天真相:他并非意外坠河,而是有人故意将他推到河中。而凶手,便是他的兄长周七郎。
周八郎咬牙切齿捶打瘸腿,被罗刹拦下。
他不甘心,又捏起拳头捶床:“我原本不信。乐兄让我问问阿耶与阿娘,说他们知晓真相。”
朱砂眉心紧蹙:“这种鬼话,你也信?”
照周八郎所言,这个乐礼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若他当年真的目击周七郎推弟弟入河,怎会隐瞒至今?
周八郎仰头与朱砂对峙:“如何不信?!阿耶阿娘临终前反复说对不起我,还让那个小人照顾我,这便是证据!至于乐兄?他当年只苦于没有证据,才未能帮我伸张正义。”
他满怀怨恨,听不进去一句劝。
朱砂喊走罗刹,再次找到周七郎:“周兄,你当年去娘娘庙为你弟弟祈福,可有人证?”
周七郎缓缓摇头:“没有人证,但娘娘庙门前金桂树下悬着的两条祈福带,可以证明我曾去过娘娘庙。”
两条祈福带的作用似乎微乎其微。
不过,此事已入死胡同,兄弟俩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朱砂无法分辨两人话中的真假,又害怕当面询问乐礼会打草惊蛇。
正犹豫之际,她一抬眸见罗刹眼睛放光,满脸跃跃欲试,心中快速有了决断:“我们去娘娘庙找找线索吧。”
临走前,周七郎深觉连累二人,特意翻出一条崭新的祈福带递上:“庙中的道士白日常外出化缘,祈福带被他锁在房中不好拿。这条,你们拿去。”
“多谢周兄!”
罗刹牵着朱砂,一路从周家问路问到娘娘庙。
两人的运气委实不错,守庙的老道士刚刚化缘归来:“泰山娘娘是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的正神。她不以香火多寡为念,但以诚敬为本,你们入庙后诚心跪拜便是。”
两人遵照他所说,直奔泰山娘娘神像前。
案前燃着三柱檀香,蒲团虽旧,但胜在干净。
罗刹先跪下,从槃囊中掏出两枚铜钱塞进功德箱,再拍拍另一侧的蒲团:“朱砂,我们一人一文钱,你现在跪下。”
头一回见人拜佛,只投两文香火钱。
朱砂笑得花枝乱颤:“二郎,你不怕泰山娘娘托梦骂你吗?”
罗刹自有一番大道理:“心诚则灵。”
朱砂笑着与他并肩跪下。
两人正欲俯身拜下,门外响起老道士的嘱咐:“你们想让泰山娘娘保佑何事,得念出来,念出来才灵!”
“信女朱砂。”
“善男罗刹。”
“愿与罗刹白首同心,永结为好。”
“愿朱砂长喜长乐,无虑无羁。”
檐下惊鹊叫声长,朱砂轻靠在罗刹肩头低吟:“愿二郎天上人间,年年今日。”
外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罗刹颇有些自责:“看来今夜要留宿在此。”
朱砂倒看得开:“阿娘忙着捉鬼,阿耶抱着我跟在她后面。什么破庙、山洞……我都住过。”
罗刹:“你与祁叔长年累月跟在她身后,难道无人发现吗?”
庙中泥路湿滑,朱砂顺势挽上他的胳膊:“一来,阿娘独来独往,对鬼族一向没有好脸色,无人想到她竟与阿耶成婚生女;二来,阿耶与我,时常易容换身份。”
他们父女俩,有时是为人伸张正义的爷孙,有时是云游四海的师徒。
每路过一处闹鬼的地方,他们一家便会兵分两路。
她与阿耶先假装过路人围观,阿娘再适时出现,亮明身份捉鬼。
旁人看他们一家三口,只当是素不相识却都心怀正义的两拨人。
出庙后,罗刹一边挂祈福带,一边从树上无数的红带中,找出周七郎当年所写的两条。
红带太多不好找,朱砂等得无趣,索性与老道士攀谈起来:“道长,您认识周七郎吗?”
老道士点头:“认识。他常来,也爱带人来。”
罗刹看了几百条,已然头晕目眩。
经朱砂转述,老道士大概猜到他在找何物,便好意出言提醒:“贫道记得周信士的祈福带系在最高处。施主,庙门后面有梯子,你去取来。”
罗刹转身去取梯子,朱砂看老道士对周七郎了如指掌,随口问道:“周七郎说他当年曾在庙中跪过半日。道长,你记得此事吗?”
老道士仍是点头:“记得。他来过两次,第一次跪了半日,嘴里嘀咕着让泰山娘娘保佑他弟弟来日高中。第二次跪了一宿,边哭边求,求泰山娘娘救活他的弟弟。”
时隔多年,他之所以还记得一清二楚,实因娘娘庙香火不盛。
十几年前常来的香客,只周七郎一人。十几年后,是周七郎带来的一些人。
在老道士的指引下,罗刹成功取下两条祈福带。
其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唯独上面的名字清晰可见:周安。
周七郎名周平,周八郎名周安。
朱砂将周家两兄弟不和的实情告知,老道士闻言震惊不已:“周信士乐善好施,常入庙为胞弟祈福,绝不会是心肠歹毒之人!”
“道长可愿陪我们走一趟,为你口中的这位大善人作证?”
“自是愿意。”
两人扶着老道士回到周家。
围观的乡民未散,依然聚在院外看热闹。
穿堂风过,堂屋中的白烛明灭。
罗刹大吼一声:“诸位,我们已查出真相!周家兄弟突然不和,是因有卑鄙小人挑拨离间。”
此言一出,乡民们交头接耳。
周七郎与周八郎闻声而出,齐齐道:“什么小人?”
朱砂亮出手上的两条祈福带:“周八郎,你的兄长并未骗你。你坠河当日与昏迷的次日,他都在娘娘庙为你祈福。这两条祈福带与主持,皆是证据。”
老道士双手合十:“贫道愿为周信士作证。这位道长所说的两个日子,贫道亲眼见到周信士在庙中跪拜,亲耳听到他为胞弟祈福。”
一瘸一拐的周八郎从朱砂手中夺过祈福带,片刻泪流满面坐到地上。
上面的字迹,他绝不会忘。
因为那是坠河前,他一笔一划教不识字的兄长所写之字。
“我错了,我错了……”
周七郎上前扶起周八郎,气愤难当:“到底是哪个小人,暗中挑拨我与亲弟弟的关系?!”
朱砂眉眼含笑,抬手指向里正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就是他。”
语毕,悄无声息摸到乐礼身后的罗刹,迅速将其制服,一脚踹到院中。
“我不知道长为何指我。”忽然被踹,还险些跌倒在地,乐礼有些茫然无措,“是。我确实与八郎说过,曾看见有人故意推他下河,但我从未说过此人是七郎。”
周八郎本就受了重伤,如今愧疚难消,身子打颤如风中残烛。
即便如此,他仍强撑着独自走到乐礼面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的兄长是凶手,我的耶娘是帮凶!”
乐礼眼神真挚,神色焦急:“八郎,此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时说过这话?你莫不是因为冤枉了七郎,心里自责难受,便想把错全推给我。”
周八郎摇摇欲坠:“上月二十三与二十五,你来过三回。前日,我求你帮我去京兆府作证,你还信誓旦旦称兄长是凶手,你愿意帮我伸冤,还我公道!”
乐礼急了,看向自己的阿翁里正:“阿翁,你快帮我作证。”
孙子被当众诬陷,遭人指指点点。
里正忿然作色:“周八郎说的三个日子,大郎在老夫床前尽孝!”
罗刹从人群中走出:“倒是奇怪,主持与几位村民却在这三个日子,看到乐大郎走进周家。”
老道士时常外出化缘。
上月风雪交加,这几日小雨纷纷。他腿脚不便,便只能在八仙村附近打转:“贫道绝不会认错人,上月二十三,乐施主与周信士的胞弟在窗前看书。”
另有几位周五郎找来的村民也道:“前日,我们亲眼瞧见大郎与八郎在林中见面。”
里正:“胡说八道!大郎明明在老夫床前……”
人群中有人笑道:“里正,您整日犯困,一睡便是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里正记起一件事。
周八郎口中的三个日子,他只在睡前见过乐礼。醒后许久,乐礼才现身,说是在房中看书。
思及此,里正抬头困惑地问道:“大郎,为何你要这么做?”
人证物证俱在,乐礼无从辩驳,干笑一声:“好玩呗。”
差点害得他家破人亡,仅仅因为好玩?
周七郎怒不可遏冲到乐礼面前,揪着他的袍服衣领质问:“我一向待你如亲兄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为何要害我与弟弟?”
乐礼不悦地拂开周七郎的手:“你与周八郎兄友弟恭,我想试试能不能分开你们。我随口一说,谁知你那个蠢弟弟一听便上当。周兄,这事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弟弟,蠢而不自知。”
这番无耻之言一出,周七郎气得要打他,反被他一脚踹到墙上。
砖石砌成的墙壁在周七郎身后开裂,罗刹一个闪身,救走受伤吐血的周七郎。
轰隆——
转瞬,墙壁轰然倒塌。
乐礼的力道之大,委实不像人。
院内院外的乡民目瞪口呆,有人惊声尖叫:“鬼啊!”
乐礼阴鸷的眼神扫过朱砂与罗刹:“你们俩居然敢揭穿我!”
原以为是单劳神费力的小生意,结果收获颇丰。
朱砂乐不可支:“哟,还是个鬼。”
周遭围观的乡民早已跑远,独独里正还留在院中苦苦哀求:“大郎,你听话,好好向周家兄弟认错……”
乐礼不耐烦地转动脖子,扯出阴森笑意。
罗刹怕他伤人,赶忙喊住他:“你与我打。”
一院子老弱病残,周七郎生怕罗刹分心,捂着胸口勉强推开他:“二郎,你与朱老板小心应付,我扶里正与八郎回房。”
三人互相搀扶着回房。进房前,里正回头正欲磨磨唧唧劝几句。
朱砂一记冷刀子扫过来,他缩头闭嘴回房关门。
方才还热热闹闹半大院子,眼下只剩他们三人。
乐礼轻蔑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人一鬼。
人是太一道不入流的女冠,常与同门争抢生意,去年撞大运捉了几个鬼。
鬼是个千岁小鬼,不足为惧。
“不过走运捉过几个倒霉鬼,就凭这点本事,你们也配与我叫板?”乐礼声如滚雷,掐诀施法,“今日我便杀了你们,只当为枉死的鬼族伸张正义!”
朱砂躲在罗刹身后,小声道:“用引雷术速战速决,赶得及去子午山用晚膳。”
罗刹听话照做,默念口诀。
再一晃眼,云层深处跃动的天雷滚滚而至。
初春日的黄昏,天上却有惊雷闪过。
乐礼迷茫又惊愕地抬头,下一瞬,他眼中的那道惊雷轰鸣落下,直中胸口。
肉体凡胎,万万挡不住天雷。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面色乌黑,晕死过去。
罗刹走上前踹了他两脚:“朱砂,他晕过去了。”
朱砂朝房中大喊:“周七郎,今日还出殡吗?我们忙着去子午山交差。”
隔着一扇纸窗,周七郎闷声应道:“之后多是凶日,唯今日是吉日。朱老板,我马上去叫人。”
酉时初刻,天黑雾重。
因乐礼延误多时的丧礼重启仪程,两具棺材从周家的小院抬出,一路沿着八仙村吹吹打打穿行。
一行人所过之处哀乐呕哑,纸钱纷扬如雪。
抬棺的周五郎与一旁抱牌位的周七郎抱怨:“七郎,人一辈子才死一回。有些钱,不该省……”
前方的唢呐之音曲不成调,不堪入耳。
后方的送葬之人,个个声泪俱下:“这也太难听了!”
周七郎为高堂选定的墓地,在娘娘庙的背后。
十四岁时,泰山娘娘救了他的弟弟一命;二十四岁时,泰山娘娘又救了他一命。
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
泰山娘娘,不愧是普度众生的正神。
忙至酉时末,娘娘庙背后的空地多了两座新坟。
罗刹吹完最后一曲,忙不迭凑到周七郎身边:“周兄,剩下的十文,你今日给我,还是改日送去棺材铺?”
“多谢二郎与朱老板相助。”周七郎放下牌位,躬身道谢,“至于十文钱?我出门前已交给朱老板。”
“……”
夜色茫茫,坟地哭声不绝。
周七郎扶着弟弟周八郎跪在双亲坟前,郑重地拜了又拜。
三个响头。
是一家人的告别,亦是另一家人的新生。
纸钱随风飘扬远去,飘远了落到瓦片上。
周家小院中,朱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堂屋中盯着乐礼。
闲来无事,她吹起唢呐。
乐礼被一声尖锐的杂音吵醒,醒来见自己手脚被绳子捆住,看守之人是个女子。
听闻面前的女子最是贪财好色。
他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一个主意:“那个小鬼修为高,迟早会离开你。我不同,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延寿,再给你一万贯。如何?”
朱砂放下唢呐,细细打量面前的这张脸:“我喜欢美男,你有点太丑了。”
乐礼心中怒火翻腾,但为了能活,面上倒装得乖巧:“你喜欢什么相貌的男子,我可以夺身。”
朱砂:“等你夺身,岂非我要空等大半年?”
乐礼:“我入世多年,比那个小鬼会伺候你。”
“算了,我喜欢傻鬼,不喜欢发臭的恶鬼。”
“你耍我?”
他放下尊严讨好她,她却肆意践踏。
怒气难消,乐礼当即破口大骂:“他是长生不老又可怕的鬼,等你容颜老去,他会决绝地抛弃你,另找新欢!而你,只配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等死。”
朱砂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与他对视,好看清他眼中的恐惧:“鬼不可怕,我才可怕。”
金光一闪而过,纵横交错的血蜿蜒而下。
“好玩。”
“真好玩。”
第98章 无食鬼(七)
◎“还钱!还婚书!”◎
等罗刹从坟地摸黑跑回周家。
入目所及,是一个被划花脸的男子,与流了一地的鲜血。
罗刹满腹疑惑地走过去:“朱砂,出了何事?”
朱砂无辜地眨眨眼睛,起身扑进他的怀中诉苦:“他吓我,说你会抛弃我离开我。二郎,我太害怕了,便随手拿起金簪在他脸上划了几下。”
乐礼的脸上,交错着数不清的划痕。
罗刹不知朱砂该多害怕,才会迫不得已无数次挥起金簪反抗。
怀中的女子仍在小声抽泣,他难受极了:“朱砂,我不会离开你。走走走,我们把他送去子午山受刑。”
两人拖着昏死过去的乐礼走出周家。
罗刹回头盯着堂屋中的满地血:“朱砂,要不我回去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再走?”
“白事遇红,这叫冲喜,是好事。”
“是吗?”
“舅父说的。他可是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卿,你难道不信他?”
“可我明明记得办丧忌喜,见红不吉利。”
“你年岁大,记错了。”
乐礼的脸上不时冒血,瞧着又渗人又可怕。
血迹最难打理,唯恐弄脏马车,罗刹从周家找来几块麻布。先麻溜地缠住他的脸,再一把丢进车中。
两人并排坐在车前。
一声马啸,马车在渐渐远去的哭声中,晃晃悠悠驶向子午山。
路上,朱砂细细叮嘱:“你见到姨母,好好行礼请安,她绝不会为难你。”
罗刹撇了撇嘴,有些不乐意:“她一言不合便骗我做傀儡鬼奴,结果你还让我向她行礼请安。再者,我每回上山,她总爱吓我。”
朱砂搂着他安慰:“姨母养我不易,你轻而易举便拐了我,她肯定看不惯你呀。”
罗刹:“行……吧。”
时隔多月,再次上山,天尊殿一如往昔。
灯笼光晕下,听闻消息赶来的姬璟端坐上首,无语地盯着殿中的男女:“你们深夜上山,有何要事?”
朱砂轻咳一声,罗刹立马跪下行礼:“见过天师。”
姬璟的眼神落到朱砂身上:“带他来见我?”
朱砂:“师父,非也非也。我与二郎今日在八仙村吹唢呐赚钱,不曾想竟捉到一个恶鬼。城门已关,我们回不去,只好将恶鬼送到山上,顺便借宿。”
姬璟:“知道了。”
这句话之后,殿中安静许久。
罗刹满腹委屈,跪得心惊胆战。
无法,他只好悄悄去碰朱砂的手。
两只手指相触的瞬间,殿中响起一句话——“姨母,我饿了。”
“进来。”
进的是建在天尊殿后面的一间房。
房中陈设奢华,光影摇曳,烛火映得满室浮金。
桌上摆着四样膳食,朱砂牵着罗刹落座。
姬璟坐在美人榻,越看两人狼吞虎咽越生气,干脆一脸不悦地说落起来:“你在我们身边时,何曾出过到了亥时还未用膳之事?”
此话意有所指,罗刹不敢反驳,只好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肉。
姬璟见他不说话,更是怒从心起:“你瞧瞧你的裙摆,全是泥点。若是我们在,何至于令你落得这般狼狈?”
罗刹抬起头,弱弱为自己辩解:“我原想背她,但她说想走路。”
姬璟:“女子道不用,你便任由她脚踩污泥,罗裙染污吗?”
“那……我该怎么做?”
“直接背上她跑啊。”
闻言,朱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姨母,你今日活似新婚次日,便着急给新妇立规矩的舅姑。”
进门送茶水的山君,乍然听见这句,笑着附和道:“朱砂,二娘嘀咕几日了,说你有了新欢就忘了她。”
朱砂纠正道:“是旧爱,不是新欢。”
山君放下茶水离开,走出很远,三人仍能听到她的笑声。
姬璟面色尴尬:“她活久了,听见什么都想笑。”
朱砂放下碗筷赶人:“姨母,你快回房安寝。”
姬璟眼眶湿润推门而去,临走前恶狠狠道:“下回不许再让她饿肚子。还有……你随她叫我姨母。”
“是,姨母。”
子午山一到入夜,太一道所有弟子皆不准留在山上。
外间的夜色影影绰绰,姬璟红着眼走出天尊殿,山君迎上来扶她:“朱砂的性子随大娘子,决定的事情,一条道走到黑也要走完。我瞧二郎挺好的,知根知底,又对朱砂一心一意。”
“我怕她心软丧命,我怕她被万人指责。”头回哭泣,姬璟竭力压抑哭声,偏偏越忍越忍不住,索性嚎啕大哭,“她要做天师,便不能与鬼族通婚。天尊遗令,我不得不从。她的秘密一旦暴露,那些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与鬼,会扑上来撕咬她,直到一点点将她蚕食干净……”
山君:“若当初真按天尊遗令,大娘子与朱砂断不能活,岂非太一道早已覆灭?二娘,天尊已过世近千年。他的话,我们不该盲从盲信。”
“唉,不知今夜这俩小鬼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一人一鬼的身影,没入长廊尽头。
子午山,彻底沉寂下来。
房中床上,罗刹环顾一圈:“朱砂,你从前住在此处吗?”
朱砂吹灭蜡烛上床:“夜里睡在这里,白日在地室修炼。”
冷风破窗而入,朱砂窝在罗刹怀里叹气:“二郎,姨母没有坏心,她就是舍不得我。”
罗刹一面揽过她,一面贴近她抱怨:“她动不动便骂我吓我。算了,我大度,她如今是我姨母,我可以忍……”
朱砂心弦颤动,俯身堵住那张嘴。
额头相抵,吻渐渐加深,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不舍地分开之时,眼中欲色泛起。
彼此独自平静片刻,朱砂才抱着罗刹郁闷道:“这间房挨着鹤珍姑姑,她最喜欢听墙角。唉,如此良辰美景,可惜了。”
临睡前,罗刹记起一事:“朱砂,恭茶还活着吗?”
朱砂昏昏欲睡,闻声去寻他的怀抱,含糊地应了一句:“快死了吧。他杀了太多人,却毫无悔改之心,太一道容不下他。”
子夜时分,雾锁寒崖。
日出东方隈,第一道天光劈开雾障,住在山下未眠堂的弟子陆续上山。
一早,朱砂便带着罗刹藏在山腰处的树丛后。
待山道行人渐多,两人趁机现身,再脚底抹油沿着石阶小径下山。
朱砂时常用此法往来子午山,自是得心应手。
罗刹惦记恭茶的下场,一路走一路问:“朱砂,恭茶何时受刑?我想去送他一程。”
毕竟,恭茶是他的同族。
即使他害过人,也出卖过他。
可同脉相承的血缘,比恩怨更先渗进骨血。
他愿意送恭茶最后一程,以一个大势鬼的身份。
“若无意外,应是下月初一。不过……”话锋一转,朱砂眼神闪烁,支吾道,“他没出卖你,是我想逗逗你,便用摄魂术操控他演一出戏骗你。”
“?”
罗刹恍然大悟:“好啊好啊,我就说他怎么一会儿出卖我,一会儿又说不认识我。原是你在搞鬼!”
朱砂:“我当时躲在床下,听见你来救我。二郎,我特别感动,便想逗逗你。”
那一日,床下的她通过恭茶的眼睛,窥见罗刹眼底翻涌的哀恳与痛楚。
原来世上真有男子,会为了一个相识未满七日的女子,出手惩治威胁她的恶人。
甚至不惜暴露鬼族身份,也要找到她。
听见他哭的那一瞬,耳中杂音忽而消弭,她安静地听他哭诉。
她的手先于她做出选择,她强烈地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告诉他:“我没事,你别哭了。”
罗刹听完缘由,颇有些喜形于色:“算你有点良心。”
春野浮绿,山道郁郁青青。
两人十指相扣,慢慢拾级而下。偶尔遇见同门,朱砂会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
罗刹旁观她不耐烦的样子,莫名其妙想起罗荆的一句话。
无数入世的鬼族,丝毫不敢踏足长安。
而他这个来历不明的鬼,却能在长安城安稳立足近一年。
确认朱砂的身份后,他下定决心回京找她。
他问罗荆:“我看不透她的心,总在‘她或许爱我’与‘她大概不爱’之间反复沉浮。”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与朱砂的种种,罗荆面露无奈:“二郎,你既无户籍黄册,依大梁律当属流籍。可照你所述,你不仅通行无碍,还能前往各州,难道官府从未上门稽查过你?”
“若非有人暗中摆平一切,你如何能活着抵达邕州?”
“我的傻弟弟,她如果不爱你,你早死了。”
百结愁肠,因罗荆的一句话冰消雪释。
原来,她真的爱他。
昨夜藏起来的马车近在眼前,罗刹扶朱砂上车:“下山前,姨母耳提面命,再三嘱咐我定要护你周全。幸好今日无雨,否则我只能变成马凳,让你踩上去。”
朱砂笑得前仰后俯,忙不迭催促他回城:“姨母只允了我们半日修整之期,今夜便得入宫查案。我们快回去,赶得及调阴阳。”
昨夜被他们抓住的恶鬼乐礼,瞧着是个小鬼,来头却不小。
此鬼出自无食鬼一族,专做挑拨离间之事。最喜欢对人施加咒术,诱发心中的恶意不断膨胀,直至引发种种口舌之祸。
地牢中的两个鬼奴拷问一宿,得知一件大事:乐礼曾在五日前,对宫中一个男子施法,挑拨其杀死另一个男子。
事关神凤帝的安危,姬璟特命两人今夜入宫,找出受乐礼挑拨的男子。
一听调阴阳,罗刹羞红了脸:“那你坐稳了,我让马儿跑快些。”
“……”
颠簸一路,朱砂下车时,双腿都在打颤:“你怎么比我还急?”
罗刹结结巴巴解释:“日头毒辣,我怕你在车里面闷。”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你去烧水。”
罗刹应好,正欲开门入内,远处传来一个男子鬼哭狼嚎的声音——“小公子!”
不用回头,朱砂便知来人是谁。
她紧握双手,眉头紧锁:“他怎么又来了!”
听见耳熟的声音,罗刹开门的动作停滞。
他回头望去,不解道:“我不在的时候,垄金来过吗?”
朱砂的回答尚未递到嘴边,垄金已跑到两人跟前。
先欣喜地拉着罗刹看了又看,后故意扬起下巴道:“哼,算你有眼光,知道小公子胜过那臭道士千万倍。”
罗刹站在朱砂与垄金中间,左右环顾:“你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二人双双别过脸。
“你们说话啊。”
“我不要和蠢人说话。”
“我也不要和不识货的人说话。”
“哼!”
罗刹不知出了何事,碍于垄金提着食盒,他只得侧身让开一条道,请垄金进店。
一入店,垄金的话匣子打开:“小公子,若非大公子昨日来信,托我转交一封信,我还不知你早已回京。昨夜与今早,我已来过棺材坊三回,总算等到你了。”
朱砂翻着食盒中的糕饼,白眼一翻:“早知蠢货要来,我就该直接入宫。”
垄金冷哼一声,洋洋得意道:“今夜,我也要入宫赴宴。”
“颍阳县主竟敢带鬼族赴宴,我要上报太一道!”
“你不准去!”
见势不对,罗刹赶忙打断两人:“垄金,罗大郎的信呢?”
垄金双手递上信,顺嘴道:“带信的罗箴说,大公子写信时可生气了……”
罗刹拆信时,朱砂偏头凑过来,转瞬大笑不止。
信中内容简单,只五字。
“还钱!还婚书!”
第99章 神通鬼(一)
◎“二郎,你活像一个狐媚子鬼。”◎
耳边笑声此起彼伏。
罗刹神色尴尬地收起信,扭头与朱砂抱怨:“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你瞧瞧罗大郎这无礼又刻薄的样子。”
他不过顺手攀上房梁,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罗荆这个心胸狭窄的鬼,竟然不远千里特意写信追讨。
垄金不知信中内容,在旁上蹿下跳问道:“小公子,大公子信中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想我了,但不好意思明说,便写信一诉衷肠罢了。”罗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顺便催他离开,“垄金,我还有事,你先走吧,改日再叙。”
垄金依依不舍地与他分别,走前恶狠狠警告朱砂:“你若是敢告发我,往后休想我再踏进棺材铺半步!这些糕饼,你也别想吃到了!”
“……”
等垄金一走,朱砂关上店门,阴恻恻道:“什么还钱还婚书?”
罗刹嘴里塞着糕饼,三下五除二咽下便老实回道:“我老是在他面前打听祁娘子,他猜到你与祁娘子或许是同一人,便死活不肯给我婚书。我忙着回京见你,索性拿走婚书跑了……”
还有一句话,他不敢说。
原本罗荆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是他表现得太过窃喜,这才让罗荆抓到破绽。
罗荆自小便爱捉弄他。
猜到真相后,任凭他百般恳求,罗荆始终不肯让出婚书。反而以此为要挟,强留他在邕州待满半年。
他怕朱砂另找新欢,只好先假意答应。
后趁罗荆出门,入房找到婚书与金山的钥匙一走了之。
罗刹振振有词:“反正不是我的错。”
一怪罗荆乱放东西,二怪罗荆棒打鸳鸯。这事,横竖怪不到他头上。
朱砂隐隐有些担忧:“他万一猜到我的身世,怎么办?”
罗刹:“我说你是圣人流落民间的私生女。”
朱砂嘴角一抽:“他会信?”
“他可信了!”
罗刹极尽诋毁之词:“他整日在我面前得意,还痴心妄想娶了你当驸马享福。”
临了,他让朱砂放心:“祁叔入夷山定亲时,曾拜托我们一家四口保守你的身世秘密。罗大郎虽唯利是图,但万万不敢惹阿娘。”
朱砂倒不怕罗荆外传,而是怕罗荆与赤方合谋:“二郎,赤方快活了。我怕……”
“你放心,罗大郎最记仇!”罗刹推她回房沐浴更衣,边走边解释,“几百年前吧,赤方仗着修为高,打了罗大郎一下,他记恨到现在。”
朱砂微微放心。
入房前,她抱着罗刹不撒手:“二郎,你怕吗?”
罗刹认真想了想:“不怕。”
入世一年,辗转南北东西。
他见识过山河壮阔,千峰竞秀;亦窥得人心似渊,欲壑难填。
他不愿太平之地哀鸿遍野。
若真走至绝境,以他一命换千万人生机,他不惧不怕。
罗刹:“我听说赤方时常夙兴夜寐地修炼,我们万不能落在他后面。从今日起,我们一边开店一边修炼。”
朱砂:“行!”
两人在床榻温存半日,至申时中,才慢腾腾收拾好入宫。
接引两人入宫的年轻宦官,是神凤帝的近侍之一:“二位道长,圣人平日爱唤我一声十一郎。二位的包袱,我已差人送去偏殿。”
宫道上,不时有车舆行过。
朱砂知今日有宫宴,好奇问道:“十一郎,我们也要去赴宴吗?”
十一郎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回头恭敬应道:“是。圣人吩咐我送二位道长至天璇阁用膳。”
入宫查案,还能白吃一顿宫宴?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开心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圣人。”
高兴一路,谁知一入阁,十一郎自顾自往前,将两人领至太子与齐王中间的空位。
罗刹:“十一郎,这坐席不大好吧……”
十一郎面上带笑:“二位道长今日的坐席,便是此处。”
罗刹牵着朱砂战战兢兢入席。
在椅子上枯等良久,总算等来一个熟人。
萧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走过来:“罗君,你回来了?师姐,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罗刹苦兮兮与他解释:“我们入宫查案。”
阁中宾客陆续到场。
萧律不好久留,见两人对坐席有疑,便好心解惑:“你们的坐席,本为赵王之位。他前日偶感风寒,今日未曾赴宴。每逢宫宴,圣人最忌席位空置,惯例常令他人补缺。”
原以为是神凤帝记着他们辛苦查案的功劳,结果只是见不得席位空置。
朱砂郁闷不已,轻靠在罗刹肩上诉苦:“我俩真是倒霉鬼。”
说话间,太子李长据一家与齐王李隽一家相继落座。
两拨人乍然见到中间面生的两人,抬手便唤来上首伺候的十一郎质问:“他们为何坐在此处?”
十一郎上前深揖,礼毕方恭声道:“太子殿下、齐王殿下,臣奉敕而行。”
得知是神凤帝的敕令,李长据不再多言,倒是李隽神色间仍多有不满。
太子妃卢素商起身打圆场:“太一道劳苦功高,阿娘素来体恤臣子。二位道长,今日乃是家宴,不必拘束。”
日沉星起,一声钟鸣。
神凤帝与郡王崔怀壁携手而来。
如果忽略神凤帝眉眼间的不悦与崔郡王的疏离冷淡,两人确实算得上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两道重合的人影行过,众人默契地起身行礼:“臣等恭祝圣人圣寿无疆,万岁千秋。”
落座前,神凤帝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面上却笑得开怀。
“诸卿辛劳,平身赐座。”她的目光扫过殿中所有人,最后落到萧律身旁的空位,“阿姐的病,还未好吗?”
萧律:“回圣人,阿娘寒疾未愈,又染目病,郎中嘱咐她静养为宜。”
神凤帝侧身吩咐道:“速遣太医往视,务令痊可。”
“喏。”
宦官应道。
乐昌公主染病的风波过后,宫宴终于开始。
酒过三巡,齐王李隽忽然说起京中近来的一件奇事:“阿娘,儿臣上月在城外青月镇,亲眼见到有人死而复生。”
神凤帝明显来了兴趣,撂下空杯,追问道:“人如何能死而复生?”
李隽:“阿娘,死的那人,您也认识。”
神凤帝满腹疑惑:“何人?”
李隽:“王太师的长子,从木。”
此言一出,殿中窃窃私语声频出。
罗刹看向朱砂,小声道:“此人与王衔之有关?”
朱砂点头:“王衔之的兄长王桓之,字从木,自幼体弱多病。”
见众人的兴趣被勾起,李隽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续道:“当日是青月镇的社日,儿臣与随从无意路过,听见有人惊呼‘有人死了’。儿臣疑心有凶徒行凶,便匆忙循声赶过去,岂料走近才知死者乃是从木。”
王桓之面色惨白躺在地上,身上既无明显伤口,七窍也无血渗出。
围观的乡民中,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探鼻息,片刻惊愕大叫:“死人了……”
李隽认出眼前横尸之人正是王桓之,当即命亲信策马回城,急禀王太师速来青月镇收殓其子尸首。
不曾想,就在他转身的一瞬,人群中出现两个道士。
其中一人自号太平真人,言王桓之天命未绝,尚有生机。
说罢,太平真人从另一个年轻的道士手中接过葫芦,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王桓之口中。
时隔半月说起此事,李隽依旧不可置信道:“儿臣与乡民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从木,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王桓之能动能言,甚至一眼认出李隽。
之后,王桓之跪谢太平真人的救命之恩,一时传为佳话。
罗刹暗自嘀咕,他分明记得就在几日前,从某人口中听到过“太平真人”这四字。
须臾,他凑到朱砂耳边道:“我记起来了。前日我听钱老板说,城外有一教派名太平道,教主便是太平真人。”
太平道与太一道仅差一字。
两道所行之事,却有着天壤之别。
太一道行捉鬼事,太平道主张和为贵,一切由天定。
此道据传来自吐蕃,现下已有不少长安百姓加入太平道,成为教众。
罗刹:“钱老板说,太平道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分钱帛给教众。”
朱砂:“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瞧这太平道不像是正道。”
两人闲谈间,宫宴已近尾声。
神凤帝先行离开,崔郡王紧随其后。
十一郎徐步上前:“二位道长请随我至偏殿安寝。”
两人随他出殿,半道遇上颍阳县主一行人。
朱砂特意放慢脚步,饶有兴趣地打量颍阳县主身后的几个面首:“怪不得垄金最得宠,这一个个尽是些歪瓜裂枣。”
这话被走至最后的垄金听到,眼尾上挑撂下一句:“哼,算你有眼光。”
一颦一笑,活生生一个尾巴翘上天的狸奴。
“……”
偏殿偏远,三人堪堪走了一炷香才到。
殿中宫婢仅四人,房中陈设倒是一应俱全。
一入殿,朱砂便打发走四位宫婢。
等沐浴完,她四仰八叉躺在架子床上叹气:“宫里属实无聊至极。”
罗刹和衣随她躺下:“朱砂,为何齐王、赵王与贵主的亲生父亲不在宫中?”
朱砂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顺势翻过身,伏在他胸膛上:“原因嘛,简单,为了堵言官的嘴。圣人登基之初,言官们受崔家指使纷纷上疏。说什么女子为帝,颠倒乾坤,若是再广纳男子入宫,则社稷危。”
崔家这一手如意算盘,不过是想神凤帝的所有子女全部出自清河崔氏。
朱砂:“可惜,崔家以社稷安危逼迫圣人退让,却管不住那些想成为太子之父的男子。”
罗刹抿唇忍笑,脑海中悄然浮现出男子们笨拙地搔首弄姿,争先恐后对着神凤帝谄媚讨好的荒唐画面。
朱砂散开他束发的幞头,认真落下一吻,巧笑嫣然:“二郎,若我做了天师,定会有成群结队的男子巴结我。你届时可得努力些,别仗着我喜欢你,便高枕而卧。”
罗刹白眼一翻,没好气道:“行,我到时每日变着花样向你邀宠,如何?今日装书生,明日剃发扮和尚,保管你夜夜做新妇。”
身下男子声嘶力竭,带动胸腔震动。
朱砂捶床大笑:“二郎,你活像一个狐媚子鬼。”
“世上没有狐媚子鬼。”
“但有一个爱吃醋的狐媚子男鬼。”
罗刹委屈巴巴:“想做太子之父的男子多不胜数,为何这三子一女的生父,皆出自世家大族?”
朱砂轻点他的鼻头:“二郎,儿女有时也是搅动朝堂的棋子。”
罗刹一知半解,又懒得细问下去。
万籁俱寂,廊下灯笼的光影半明半暗,他盯着朱砂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十九旺你,二十克你。若你真做了天师,也不许变心。”
朱砂侧耳听着他的心跳,笑着点头。
“对了,我一直想问,垄金为何能大摇大摆出入宫廷?”
“他除了有点姿色,一无是处,太一道懒得搭理他。”
第100章 神通鬼(二)
◎“你划你的,我亲我的,两不耽误。”◎
三月初,乍暖还寒。
早起穿衣时,罗刹特意从包袱中,翻出一件忍冬纹样的锦缎披袄为朱砂穿上。
进出闿阳宫的所有人,会在各处宫门的监门卫处留下记录
而两人今日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右监门卫的官署。
引路的宦官叫黄暇,瞧着年岁不大,却已经是从五品的内给事。
监门卫的官署近门而设,三人穿行一刻,先到朱曦门。
右监门卫当值的长史听闻黄暇到来,赶忙出门来迎:“黄给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黄暇面无表情:“圣人敕令,核验上月门籍。”
他面色不佳,长史知趣地侧身让道。
三人在房中坐下片刻,长史捧着一摞簿册入内:“此间上月门籍俱已备录,请黄给事细查。”
罗刹与朱砂一人一册,快速翻看。
被乐礼蛊惑的男子,二月廿三日出现在长安,与人交谈时曾道:“近来宫里查得严,我今日必须赶回去。”
若男子所言为真,他们只需查看二月廿三日的门籍记录。
朱砂边翻边问:“我们要找的男子,年轻俊美,曾在二月廿三日前几日或当日出宫。”
长史了然,快步出门去寻当值的监门卫。
几位监门卫面面相觑,齐齐摇头:“道长,您说的几个日子,没有与之相符的男子进宫。”
一旁的长史战战兢兢听了半晌,从罗刹与朱砂的只言片语,猜到两人此行的目的,适时开口:“二位道长,左右监门卫职司有别。右监门卫所职掌的宫门,出入之人,多为禁军及武将。他们中……据下官所知,并无俊美男子。”
黄暇微微点头,算是认同长史的说辞。
朱砂认真回想乐礼之言——“我与他背对而坐,听见他与人抱怨:‘他样样皆不如我,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
乐礼见男子怒不可遏,便跟在男子身后,借机与其攀谈起来。
之后,乐礼成功施法挑拨男子杀人。
无食鬼以挑拨他人为修炼之法,乐礼每日挑拨之人数不胜数,导致他亦忘了男子的长相。
只知男子相貌俊美,而且并非宦官。
右监门卫了无线索,朱砂与罗刹不敢耽搁,脚不沾地前往左监门卫。
三人一言不发,行至安置宫内乐师的甘棠院。
忽然,在前领路的黄暇停下脚步,盯着甘棠院的匾额小声斟酌道:“二位道长,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讲……甘棠院近来少了一个人。”
朱砂不解:“黄给事,此事与出宫男子有关系吗?”
黄暇闻声回头向两人深揖行礼:“消失的男子,曾于二月廿二日出宫,二月廿三日回宫。再三日,此人离奇失踪,直至今日,仍无下落。”
罗刹:“黄给事,你是怀疑此男子,或许便是我们要找的男子?”
黄暇:“仅仅是我的怀疑。二位道长,左监门卫还有几步,走吧。”
他既说无关,朱砂与罗刹也不好细问。
三人疾步走了百步,左监门卫长史已早早等在官署门外。
昨日太一道弟子奉敕入宫,今早内给事前去右监门卫核验门籍。
宫中消息传得极快,左监门卫长史方才收到消息后,一边差手下准备门籍册,一边站在门外等候。
一见黄暇出现在近处宫道,他忙不迭走上前亲迎:“黄给事,门籍已备好,请入内细查。”
黄暇:“林长史,二月廿三日前后当值的监门卫,请一同找来。”
林长史行礼道:“喏。下官这就去办。”
左监门卫所载的出入宫门记录,比之右监门卫更多。
朱砂翻了几页,发现二月廿三日前后,竟有不少乐师出宫:“林长史,这几个日子,为何宫中乐师频频出宫?”
林长史:“回道长,贵主上月膳饮不豫。圣人垂悯,特遣乐师赴邸奏乐。”
“乐昌公主?”
“是。”
甘棠院的乐师去了大半,在乐昌公主府连奏三日。
可惜,素来对燕乐如痴如醉的乐昌公主,此番却如惊弓之鸟般,对任何乐器都避之不及。
乐师们费心演奏三日,赏赐没捞到,倒挨了不少骂。
黄暇凑近两人,指着其中一个男子的名字道:“此人便是失踪的乐师,江奉。”
门籍册上,名曰江奉的男子。
二月廿三日辰时三刻出宫,二月廿三日酉时末回宫。
江奉回宫后,再无出宫记录。
二月廿六日午时中,有人看见他最后出现在甘棠院后面的宫道。
从此,再无一人知晓他的下落。
甘棠院与内侍省查了多日,查到江奉消失前,曾三番五次出宫,意欲变卖圣人赏赐的玉佩。
黄暇沉声道:“盗御宝物乃重罪,教坊使严加审问与江奉同住一院的两位乐师,其中一人称江奉私下向其提及出宫一事。”
朱砂放下门籍册,发觉她与罗刹走了弯路。
进入宫禁的正常男子,无外乎禁军、乐师、医官与工匠。
医官入宫,需由宦官陪同;工匠走动范围严格受限,更不可能随意出宫,与人在酒肆闲谈。
如果再添一项俊美,便只剩乐师。
所有事绕来绕去,绕到了甘棠院。
朱砂:“黄给事,上月二月廿三日前后出宫的所有乐师,我们想见一见。”
黄暇拱手回道:“二位道长,圣人今夜在屑金阁设宴,名册上的不少乐师已前往。甘棠院中能问之人,怕是只有两位乐师。正巧,两人因牵涉江奉失踪一案,被关在内侍狱,离此处不远……”
此句话中有话,朱砂与罗刹隔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大呼上当。
这黄暇,不愧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宦官,心思可谓缜密。
明明知晓问题出在左监门卫,却先带他们去右监门卫。等他们查到左监门卫,他再顺水推舟,引他们去内侍狱帮他查江奉失踪案。
若江奉与受乐礼挑拨的男子有关,他们与黄暇皆大欢喜。
若无关,他们耽误查案,一旦神凤帝怪罪,横竖怪不到黄暇身上。
平白成了旁人的棋子,朱砂的怨气无处发泄:“行吧,我们去内侍狱问问。”
前去内侍狱的路上,黄暇莫名多话起来:“屑金阁临水而建,二位道长今夜可去那边赏乐。”
朱砂不想说话,罗刹勉为其难敷衍道:“多谢黄给事,我们若得空,便去瞧瞧热闹。”
内侍狱在闿阳宫西侧,与右监门卫的官署压根不顺路。
路越走越偏,朱砂越走越气。罗刹一面轻声安抚她,一面快步跟在黄暇身后。
自踏入眼前的这条宫道,黄暇步履如飞。
稍不注意,他们便容易失去他的踪迹。
三人行过一扇破败的宫门前,一披头散发的白发女子从门中蹿出,直奔朱砂而去:“你还我儿子……”
黄暇听见循声回头:“二位道长快走,别被这疯妇缠上了。”
白发女子神志昏聩,手中竟握着一把剪刀。
罗刹见势不对,赶紧拉走朱砂。
两人跑了一截路,身后忽地传来几声棍棒声。
朱砂回头一看才知,女子正被几个妇人按在地上殴打。
低沉的抽噎声与沉重的击打声,不断在高耸狭长的宫墙之间回荡。
“黄给事,那女子……”
“二位道长,前面便是内侍狱,快走吧。”
朱砂原想再说两句,不远处的女子已被拖进门内,不知是死是活。
余下的路,三人各怀心思慢慢在走。
朱砂憋不住事,扭头问黄暇:“她死了吗?”
黄暇眉宇间若有所思:“死?若是真的被打死,她倒是解脱了。道长放心,她不会死。”
话虽如此,朱砂头回见死不救,心中多有愧疚之感:“黄给事,恕我多嘴一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掖庭宫。”
“一个不得见人的去处。”
内侍狱中,与江奉同住一院的两位乐师入狱多日,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两人蜷缩在不见天光的角落大口喘气。
得知三人的来意,其中一个男子挣扎着爬过来:“黄给事,我与江奉之间的恩怨,您一向清楚……求求您,放了我吧。”
黄暇:“并非本官不放过你,江奉犯了大罪,依律当斩。如今他消失无踪,你与他同住多年,难道不知他爱去何处?曾与何人有过往来?”
男子大喊冤枉:“黄给事,江奉与晋欢称兄道弟。若要问江奉的下落,合该问晋欢才对。”
罗刹心觉这名字耳熟,转瞬想起晋欢正是姬琮故事中,那个得宠的乐师。
男子信誓旦旦,不大像是在说假话。
朱砂问道:“晋欢在何处?也在狱中吗?”
黄暇尴尬地干咳几声,顺势催促两人往外走:“晋乐正隆宠不衰。再者,江奉失踪前,他与几位博士在崔郡王的永定宫合奏《陈州梦》。”
狱卒没日没夜地拷问,而两个乐师除了吐露江奉曾密谋出宫,其他一概不知。
奔波大半日,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塞了一桩乐师失踪案。
朱砂与罗刹步出内侍狱,双双抬头叹气。紧随其后的黄暇自知理亏,热情邀约两人去屑金阁旁边的繁池:“今日繁池烟波浩渺,最宜与心上人泛舟游湖。”
世间赏心乐事不计其数,与心上人泛舟游湖,当属其一。
这一字一句,属实往罗刹心坎儿上敲。他听着心动,一口答应下来:“劳烦黄给事带路。”
“二位道长,走这边。”
今日的繁湖确实不负黄暇所说,芳草长堤,绿水蜿蜒。
岸边宫殿楼阁,在池中模糊成一片青黛色的轮廓。
黄暇为两人找来轻舟与船工。
罗刹自告奋勇:“我会划船,我来划。”
一旁的船工乐得偷懒,立马上岸告退。
黄暇笑着指指东面的一片水域:“二位道长,舟上有荷花灯,宫人们一贯爱去那处放灯祈福,听闻极灵。”
罗刹又听得心动,木桨探入水中,轻巧一拨便往东面划去。
一叶轻舟,缓缓驶向远处的芦苇荡。
岸边的黄暇勾起笑容,转身离去。
朱砂起初安分坐在船尾,无奈船头划舟的小鬼一再勾搭她。
唇边扬起促狭的笑意,她故意起身,再假装脚下不稳,向前跌扑过去。
轻舟摇荡,大有欲倾之势。
她吓得心跳失衡,手也不自觉地攀援而上。如藤蔓寻到依附,她不管不顾地捧住他的面颊,吻上他的唇颤声道:“二郎,我害怕。”
“我我我……我划着船呢。”
“你划你的,我亲我的,两不耽误。”
木桨彻底失去作用,湖风急促,将漫无目的打转的小舟送进芦苇荡中。
耳边渐闻嬉笑打闹的人声,一句句清晰得惊心。
罗刹红着脸与朱砂拉开寸许,又不舍地往前俯身轻啄几下:“有人来了。”
朱砂满意地退回船尾,折了株芦苇拿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罗刹。
正逗得开心,前方层层叠叠辨不清人影的芦苇荡中,传来一声惊呼——
“死人了!”
“是……是是是晋乐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