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师之命,我们来此找鸭子。”◎
垄金坐在朱记棺材铺门口,整整嚎啕了半个时辰。
直嚎到嗓子嘶哑,筋疲力尽,才被躲在斜对面看热闹的赵老板与白老板劝走。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垄金,不时出言宽慰几句:“垄金贤弟,为兄劝你无需多虑。二郎是鬼,自不会遭逢不测。他啊,多半是与朱老板分开后,自行回家了。”
垄金边走边哭:“小公子若回家,怎会不与我说?”
赵老板嘴角一抽,满脸尴尬:“你这几个月也没在长安啊……”
“小公子文武双全,难道不知给我留封书信?”
“他去了灵州才回家,如何提前留书信?”
“你们怎么知道他去了灵州?”
“……”
赵、白二人面面相觑,敷衍道:“二郎走前与我们提过一嘴,说去灵州查案。”
一听这话,垄金更是捶足顿胸地自责:“若我在长安,小公子又怎会离奇失踪?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成日里净知道使唤我家小公子,却不知劝他一句……”
颍阳县主府近在眼前,白老板不耐烦地捂住垄金的嘴,一把将他推给门口的侍卫。
夜里大门处化雪路滑,垄金经这一推,差点摔倒在地。
等勉强稳住脚下,他对着两人勾肩搭背离开的背影大骂:“两个讨厌鬼,我再也不去照顾你们生意了!”
府中灯笼亮起,有侍卫上前扶着一瘸一拐的垄金回房。
走至半道,垄金猛然回头,冷汗涔涔,不住后怕。
罗刹的身份已经暴露。
他却左一个“小公子”,右一个“我家小公子”。
他今日说话行事如此明显,简直唯恐两人不知:他其实也是个鬼。
“完了啊……”
走远的白老板随手折了根细枝掏耳朵,顺嘴抱怨道:“这大势鬼一族,难道全是话痨鬼?”
一个罗刹一个垄金,啰嗦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赵老板:“大势鬼一族的鬼王罗嶷,也极为多话。”
白老板:“我倒是好奇,津河鬼王尽禾为何会与罗嶷在一起?听说她寡言少语,最烦男鬼絮絮不休。”
“不知。”
“改日找山君和鹤珍打听打听。”
两人信步回去,坊尾朱记棺材铺门口的灯笼已灭。
赵老板哀叹一声:“又要盯梢又要开店,真不拿我们当人。她倒好,吃着杏花楼的饭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你少说几句。”
“唉。”
两人的嘀咕,顺着冷风,齐齐灌进朱砂的耳中。
满桌饭菜已见底,尤以严客吃得最多。
趁严客收拾碗筷的间隙,朱砂直接吩咐道:“九娘,你明日随我出门查案。严师弟,你留在棺材铺。”
卢素婵的手在桌下缓慢绞缠,一脸欲言又止。
朱砂知她担心何事:“我今日向老夫人提出,让你陪我查案。她托我带一句话给你:‘秋蝉是个有血性的,受了欺辱敢细究到底。老身只是老了,不是迂腐了,难道女子生来就该困在深闺见不得光?’”
闻言,卢素婵趴在桌上呜咽痛哭:“家中所有姐妹,皆在祖母膝下长大。她常教导我们做人明礼守信,遇事不平则鸣。可我总是为了争宠撒谎,伤透了祖母的心。”
事发后,她本能地朝祖母的院门方向迈出半步。
偏偏往日撒过的谎好似无形镣铐,死死拖住她的双脚。
假话说了太多,她连吐句真话都开始心虚。
朱砂轻拍她的后背,劝道:“卢将军一无是处,老夫人还能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专情。你与卢将军比,优点可就太多了。”
卢素婵破涕为笑,扬起一张脸:“那我确实比阿耶好。”
两人有说有笑,严客抱着碗筷去伙房.
左脚刚踏出一步,右脚立马后撤一步:“师姐,我有案子要查,怕是不能帮你开棺材铺。”
朱砂指指对面的空椅子:“你坐下说。”
严客手中的案子,是一桩发生在永阳坊的盗窃案。
所丢之物,是一只鸭子。
“鸭子?”朱砂气极反笑,“严客,你敢骗我!太一道何时连这种小事也要过问了?”
严客有苦难言:“师姐,我不敢骗你!真丢了只鸭子,真让我去查。”
朱砂:“谁让你去查这个案子?”
严客:“玄风师姐。”
方絮此人,一向我行我素。
她绝无可能收受他人贿赂,假公济私派太一道弟子去查鸭子被盗案。
除非此案,是师父私下指派之事。
案子小,但功劳大。
方絮自觉无用武之地,便交给严客,由他去立功。
朱砂:“丢鸭子的人,是何来头?”
严客:“只知住在永阳坊,是个叫乔怀古的老翁。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孙女,叫乔玉真。”
永阳坊?
朱砂一时想不出与太一道有关之人,索性揽下这个小案子:“两个案子,我来查。功劳归你,如何?”
严客自觉自己虽学艺不精,但做人与行事最基本的诚信尚在。
面对朱砂的催促,他婉拒道:“师姐,我很想进太一道,可我不能霸占你辛苦查案的功劳。”
朱砂叉腰大怒:“你倒是想得美!九娘不敢一个人留在棺材铺,我若出门,便得带上她。我的意思是:你留在棺材铺开店,假装我与九娘在后院。再者,乔家孙女正是待嫁之龄,万一她已与人定亲,你贸然上门,恐惹是非。我与九娘明日先去乔家探探口风,午后再换你出门查案,如何?”
严客心觉她说得在理:“行!”
送严客出门前,朱砂终于想起他今日为何来此:“玄贰与他说了什么?”
“师姐,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闻言,严客挤眉弄眼,一脸小人得志的得意样,“从乌兰县回长安的路上,我伺机问过两位师兄多次,他们皆三缄其口……”
“捡重要的说。”
“有一晚,我闭眼假寐,这才偷听到两位师兄的谈话!”
据严客回忆,当时徐雁声与萧律在房中打坐修炼。
徐雁声突然问萧律:“师弟,那日我走之后,你为何又去找罗君?”
萧律:“我去而复返,是为了叮嘱罗君赴宴。师兄呢,你为何找他?”
徐雁声幽幽道:“师妹轻率地与罗君结下人鬼契。此契,于罗君而言,仅是几十年的不得自由。但于师妹而言,却是折寿的催命符。”
萧律讶然:“师兄,你难道想劝罗君与师姐分开?”
徐雁声爽朗一笑:“拆散有情人这种事,我绝不会做。我找罗君,是想劝他入太一道,为师妹搏一线生机。本门历代天师都曾与鬼族结契,却无一人早逝。我猜,师父或有解决之法。”
严客转述完两人当夜之言,又真情实意道:“师姐,两位师兄也是关心你,才找罗君密谈。”
朱*砂催他离开:“你快回太一客舍,明日早些来。”
“师姐,明日见!”
严客一溜烟跑走,唯独朱砂站在门边,久久未动。
若严客没听错,萧律曾与罗刹密谈两次。
到底是何事,值得萧律来回奔波?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套套萧律的话。
第二日,朱砂一身道袍,带着同样一身道袍的卢素婵从棺材铺后门离开。
两人脸上均稍作伪装,若非近前细辨,即便是熟人,亦难识破真容。
直到走出棺材坊,卢素婵才小心问道:“师姐,棺材铺的后门为何与隔壁的荒宅相连?”
朱砂:“棺材铺原先并没有后门。我赁下后,砸开库房的一面墙,如此便能白得一座荒宅当后院。”
原是如此,卢素婵不再多言。
头回大大方方穿行坊市,目之所及,她皆感新奇。
两人经待贤、永和、常安与和平四坊,至辰时中抵达永阳坊。
严客所说的乔怀古,住在永阳坊的西北隅。
宅子不大,门前未贴门神像,反倒贴着两张佛像。
一左一右,分别是释迦牟尼佛与观世音菩萨。
朱砂带着卢素婵上前叩门,宅中有人高声应道:“等等,我马上来。”
未几,大门打开。
女子盯着面前两位女冠,疑惑道:“两位道长,请问你们找谁?”
朱砂亮出令牌:“我乃太一道玄机,旁边这位是师妹玄九,另有一位师弟严客正在赶来的路上。奉天师之命,我们来此找鸭子。”
话音刚落,女子当即掩面大哭。
卢素婵咬着手指:“师姐,是不是我们看起来太凶了……”
自打出门后,她便一直想说,哪有女子的脸上既有凶痣又有刀疤!
朱砂:“要不你把凶痣去了?”
卢素婵:“那你把刀疤去了?”
两人一来一回犹豫,谁也不肯先动手。
女子回神,抽抽噎噎道:“我并非因为你们哭。”
“那是为何?”
“家中没丢鸭子,阿翁是故意使计骗你们来此。”
“啊?”
女子便是乔怀古的孙女乔玉真:“阿翁时日无多,知我一心向佛,想为我寻一个好归宿。”
乔怀古口中的好归宿,不是嫁人。
而是得如莲花点化,成为比丘尼,再得道成仙。
可如莲花是仙人,出没无常。
乔怀古苦思冥想多日,总算想到一计:假称如莲花抱走了他的鸭子,让太一道弟子找出她。
之后,等太一道弟子找到如莲花的下落。
他会跪地谢罪,并祈求如莲花点化乔玉真。
无权无势的乔怀古凭什么笃定太一道会接下此案?
思及此,朱砂问道:“乔娘子,不知阿翁与太一道有何关系?”
乔玉真低声叹息:“姬老天师与阿翁是酒友,曾给过阿翁一张护身符。言他若有事相求,便持护身符上太一道求助。阿翁前几日在柜中翻出护身符,背着我跑去太一道找如今的姬天师。”
朱砂哑口无言,咬牙违心夸赞道:“他真是聪明啊。”
连累两人特意跑一趟,乔玉真于心有愧:“两位道长,实在对不住,你们快回去吧。至于阿翁,我会好好劝阻他。”
所谓的鸭子被盗案,原是个老翁异想天开的算计。
朱砂与卢素婵对视一眼,打算离开。
然一转身念头打转,此案归严客,她不好替他回绝。
无法,朱砂只好苦兮兮问道:“这案子师父盯着呢,我怎能推拒?乔娘子,你不妨与我们说说,这位如莲花有何特征?常出现在何处?我与师妹碰碰运气,或许真能找到她,正好圆了阿翁的心愿。”
乔玉真有些犯难:“岂非太过麻烦二位?”
朱砂莞尔一笑:“不麻烦!”
反正找人的是严客,她只负责带话。
她答应得爽快,乔玉真不好再扭扭捏捏:“我自十岁开始学佛,一心想要开悟。据我所查,受如莲花点化的女子并非传言的六人,而是七人,她们皆是修习佛法的女子。我问遍京中尼寺,想得知如莲花的只言片语。但她们受了点化,却秘而不宣。只有两人愿意见我,可这二人反复劝我不要找如莲花。”
于佛法之事上,她已潜心修行多年,万不肯轻言放弃。
她追问两人原因,她们面露恐惧与失望,再未与她说一句话。
卢素婵在旁插嘴:“你可知她们的姓名?我们可以帮你问问。”
乔玉真:“李束儿与文娥英。”
两个名字出口,卢素婵疑云满腹:“是住在升平坊东南隅文宅的文娥英吗?”
乔玉真:“是她,你也认识她吗?”
卢素婵皱眉不语,心事重重。
朱砂见状不对,赶忙向乔玉真告辞,走前一再承诺会帮忙找出如莲花。
两人疾步原路返回。
一回到朱记棺材铺,卢素婵惊慌开口:“文娥英有一个心上人,她不会去当比丘尼。”
为两人端来茶水的严客不知内情,脱口而出:“许是心上人负心离去,她一时想不通便遁入空门了吧。”
卢素婵的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会!我与她相识多年,常有书信往来。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与心上人定亲已久。今日听乔娘子提到她,我才惊觉,已多月未收到她的书信。她时常开导我,而我疏忽至此,甚至不知她做了比丘尼……”
朱砂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苦思卢素婵与乔玉真之言。
大梁尚佛,受如莲花点化入佛门,对于学佛女子来说,是喜事。
可乔玉真口中的七个女子不仅没有大肆宣扬报喜,反而极力隐瞒自己做了比丘尼一事。
她想得入迷,一旁的严客内心挣扎许久,还是决定问出口:“师姐,我能去查案了吗?”
“等等。”
喜事却不张扬,除非?
除非这事并非喜事,而是不能言说的坏事。
朱砂看向对面自责不已的卢素婵:“九娘,若你失贞,家中人会如何对你?”
卢素婵茫然失措:“我不知。但我有一位堂姐,与外男私奔后失贞,被抓回家中不到半年,便被送去尼寺修行,对外说是为家族祈福。”
尼寺?
失贞的女子?
听到卢素婵堂姐的遭遇,朱砂犹如醍醐灌顶,急忙招呼二人去尼寺找文娥英:“快走,这两件案子,没准是同一件!”
第82章 欲色鬼(五)
◎“师姐,我以为他真的爱你……”◎
昨夜赵老板登门向朱砂密告:这两日,棺材坊多了几个生面孔。
朱砂疑心此鬼躲在暗处窥伺。
为防打草惊蛇,她吩咐严客从前门离开,她与卢素婵则从后门溜走。
三人约定在西市的石桥碰面。
朱砂与卢素婵先到,严客沿着长安城绕了大半圈,直到反复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气喘吁吁跑到约定的地方。
乔玉真口中的文娥英,在城外的梵音尼寺修行。
梵音尼寺戒律森严,一向不准男客入内。
无法,严客只得就近买了一身女装,戴上面纱,扮做女子随两人前去尼寺。
三人装作学佛的女子,借敬香礼佛为由,顺利混进寺中。
为三人引路的女尼自号静莲,也是如莲花的信徒。
前去正殿的路上,她但凡提到佛法,言必及之如莲花:“本寺住持菩然师父,便是得如莲花点化的第一人。”
朱砂倒知道这位菩然住持。
此人与师祖姬光侯同岁,如今已七十有余。
她出自琅琊王氏,是闻名长安的才女。
十六岁时,先帝不知从何处听到一句“王氏女,江山昌”的谶言,欲纳其入宫为妃。
册书降下之日,她前脚欢喜接过册书,后脚便口吐白沫晕厥在地。
她在床榻昏睡半月,醒来后却忘却前尘往事,以“菩然”自称。
自言是观世音菩萨座下弟子龙女,为护佑大梁百世千世甚至万世的太平,特意以凡胎入世。
这番真情实感又神乎其神的说辞,引得百姓们对她敬若神明。
更有甚者,不仅上疏先帝收回册书,还广募善财为其建寺。
她四处宣扬为大梁出家,先帝不敢再提纳妃一事,万般无奈下便另下敕书:一封她为菩然法师,二建梵音尼寺让其修行。
十年后,梵音尼寺建好,她正式出家。
不过,据朱砂从某人口中得知的小道消息:菩然自小崇佛,八岁便立下宏愿:三十岁出家为尼,随佛祖修行。然而先帝慕其绝色,故意以谶言逼其入宫,反被她一招“龙女入世,救度众生”化解,成功出家修行。
倒是不知,这位多年前自称龙女凡胎的菩然住持,又为何会在多年后与如莲花扯上关系?
朱砂的心中有太多疑问,急需从文娥英身上找到答案。
可前面带路的静莲却喋喋不休,越走越慢,她完全插不上话。
天色渐晚,朱砂只好给严客使眼色:“你引开她,我与九娘去找文娥英。”
严客略一思索,扭扭捏捏走向静莲,捏着嗓子道:“静莲比丘尼,请问寺中东圊在何处?”
静莲指了指东面的一处宅院:“居士,从此处直行百步,再往西行二十余步便是。”
严客:“我不识路,可否带我过去?”
寺中大道宽广,沿路的树上还有木牌指引。
静莲疑惑间,朱砂适时开口补充:“静莲比丘尼,小妹自幼路盲,劳烦你带她过去。我与二妹,便在此处等你们。”
“行吧。”
静莲一面往前走,一面叮嘱道:“今日寺中有俗讲会,你们莫要乱跑。”
“好好好。”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朱砂拉着卢素婵一路快跑,逢人便打听文娥英。
最终,两人在一个叫禅心的比丘尼指引下,找到文娥英:“她去年冬月入寺,整日闭门不出,在僧房没日没夜诵经。上月,有一位施主曾入寺找她。她们在房中密谈半日,那位施主走后,她哭了半宿。”
寺中其余的比丘尼不知她出了何事,见她郁郁寡欢,便从不打扰她。
“净愆,有两位居士入寺找你,说是你的故交。”
门口的三人等待良久,房中才轻声响起一句话:“哪位故交?”
听到耳熟的声音,卢素婵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文姐姐,我是九娘!”
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从房中传来。
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个憔悴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卢素婵惊愕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女子,霎时泪流满面:“文姐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往昔艳如桃李、神采奕奕的女子。
如今死气沉沉,宛若一个活死人。
文娥英开门见到卢素婵,却猛地转身关门,身子死死抵住房门。
任凭卢素婵大力拍门与高声呼喊,她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开门亦不说话,卢素婵可怜巴巴地向朱砂求助:“姐姐……你帮我推门,好不好?”
朱砂未应,反而与一旁手足无措的禅心交谈起来:“禅心比丘尼,不知房中的净愆比丘尼之名是何意?”
禅心双手合十,口诵一句“阿弥陀佛”后方道:“净愆之名,出自《地藏经》。意为: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起心动念,当须忏悔。净愆入寺第一日,得主持点化,决意带发修行,自号净愆。”[1]
《地藏经》中,“净”表涤罪之愿,“愆”为过失之意。
“净愆”二字结合《地藏经》原句,大概的意思便是:坦然承认因自身过失而导致的罪过,并通过忏悔修行来清净自心。
朱砂懂了,上前一步道:“他是通过你找到九娘的,对不对?”
卢素婵记忆中温婉大方的文娥英,在此刻听清朱砂的问话后,罕见地像一个疯子般,在房中歇斯底里大吼:“他们逼我说出一个人,否则下月遭受欺辱之人,便是小妹……可小妹才十岁啊。九娘,我对不起你……我别无他法,只能说出你的名字。”
早在卢素婵说出“秋蝉”为她的小字当日,朱砂便怀疑国公府或她的身边人中,有人与鬼族合谋。
女子小字,外男轻易不会得知。
而潜入国公府的鬼,对卢素婵可谓了如指掌。
今日一看文娥英有意回避,朱砂总算想通关键。
她一直猜测是某个好色男子为鬼族提供便利,却忘了女子之间,才最常以小字相称。
出卖卢素婵的人,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等等……
他们?
朱砂猛然察觉不对劲,赶忙追问:“他们是谁?”
文娥英身子颤抖如风中残烛,哆嗦着打开门:“我不知他们是谁,只知是两个男子。他们轮番欺辱我后,以小妹相威胁,让我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
她跪下来求他们,却被他们讥笑是残花败柳。
她见识过他们的可怕,不敢随意说出一个女子搪塞他们,便供出卢素婵。
她想着,卫国公府戒备森严,又与太一道有往来。
他们或许知难而退,不会伤害卢素婵。
可今日得知卢素婵找来,她如遭雷击,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害了一个人。
那个唤她“文姐姐”善良女子,那个她视为亲妹的秋蝉。
卢素婵胡乱抹着眼泪,扑进文娥英的怀里:“文姐姐,我不怪你。我没事,他们只来过一次,还被我发现了。这位是朱姐姐,她是太一道的弟子,会查案会捉鬼会开棺材铺。你告诉我们实情,好不好?”
压抑在心中多月的忏悔,在释放。
文娥英崩溃大哭,反复抱着卢素婵道歉:“九娘,对不起……”
她们找人问话已耽搁半个时辰,严客估摸着早已心急如焚。
眼见卢素婵与文娥英抱头痛哭不说话,朱砂一把将两人推进房中,顺便让禅心去将菩然主持找来:“就说太一道姬天师的弟子,有一事需要她解惑。”
惊惧的禅心回神,慌忙跑走。
房中,文娥英一五一十说出真相:“去年冬月十五亥时初,有两人凭空出现在我的床前……”
她的眼睛被蒙上,手脚被捆住。
之后便是长达两个时辰的凌辱与折磨。
她厉声呼救,可隔壁小房间的侍女、不远处的双亲,还有家中的护卫,却好似死了一般,对她的求救声不闻不问。
丑时末,他们停下对她的折磨。
她以为炼狱就此结束,谁知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他们一左一右凑到她的耳边——
一个蛊惑她:“听说你与京中很多女子交好,好绿筠,快说出她们其中一人的名字。”
一个威胁她:“若你不说,下月遭殃之人,便是你的小妹。”
逼迫之下,她说出卢素婵的名字、身世与闺房所在。
她说出一切,他们大摇大摆离开,走前还威胁道:“你若敢走漏风声,我们便杀了你全家。”
等她绝望地推门出去,才知家中人俱在昏睡。
她的阿耶得知她被人欺辱,原想出门报官,却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劝说她为了家族的名声,出家为尼。
当日,她被连夜送进梵音尼寺。
对外,则在菩然主持的默许下,自称受如莲花点化,入寺修行。
三人说话间,菩然主持带着严客找来。
严客手中握着面纱,一脸尴尬地与朱砂解释:“师姐,我在东圊本来蹲得好好的。结果有女客进来,发现我是个男子……”
东圊闷热,他当时只想摘下面纱,松松胸前的裙腰透口气。
哪知道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正巧撞见他衣领大开在扇风。
梵音尼寺,总归是皇室所建之寺。
朱砂抢在菩然主持发火前,拉着严客道歉:“太一道玄机见过菩然主持,弟子今日与师弟二人冒昧打扰,只为查案。”
菩然主持虽满头白发,但容光焕发,说话更是声如洪钟:“无妨,贫尼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然已得知真相,贫尼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世上,其实并无如莲花。”
如莲花,只是她为那些受辱女子入寺编造的说辞。
愿她们在佛祖的庇佑下,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2]
文娥英无助啼哭:“师父……”
“你红尘未断,不必在此苦修。若能助她们抓到凶手,师父相信,佛祖定会原谅你的过错。”菩然主持摸摸她的头,转而面向朱砂,“遭受欺辱的女子,一共是七人。贫尼想过报官,可她们竟无一人见过凶手的真容。”
依大梁律:强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死者,斩。[3]
刑罚看似严厉,可入罪却严苛至极。
体伤实证,众证环伺,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此案,一无人证佐证,二早无伤痕,不足为凭。
若她们贸然状告,只会落得笞刑甚至诬告反坐的下场。
遑论,她已隐约觉察到幕后真凶,正是京中权贵子弟。
这些人倚仗权势庇护,犯下恶行自有诸多手段逍遥法外。
上有“八议”为权贵开脱罪行,下有“不贞失节”四字,向女子苛责问罪。
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七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子。一旦报官掀起波澜,那些流言蜚语会化作刀刃,彻底地杀死她们。
“贫尼用如莲花之说饰恶,实乃大过。适才与这位道长一路走来,深有所悟。若恶行不绝,如莲花生于浊水,又焉能不染淤泥?”菩然主持心绪难平,索性拨动佛珠,“贫尼问过另外六人,全部一问三不知。独独净愆,有一条线索。”
文娥英不停点头:“他们二人的袍服之上,散发着一样的香味。其中一人的蹀躞带,曾放在我手边。我偷偷摸过,总共是十枚金带銙,纹样是雁纹。”
十銙、金质、雁纹?
朱砂对这些一窍不通,严客面露苦相。
对面的卢素婵亦摇摇头:“我很少见外男。”
朱砂蹙眉沉吟,要论她的熟人中,谁最懂蹀躞带銙的品秩礼法。
一个是在子午山罚跪的某人,另一个自然便是……
萧律。
思及此,朱砂先向菩然主持与文娥英道谢,再一把拽走卢素婵,最后看向严客:“师弟,玄规在长安吗?”
严客不明所以:“在,我昨日还见过师兄。”
朱砂:“行,你跑一趟,尽快带他去棺材铺见我。”
三人兵分两路,各自回城。
朱砂走前,一再承诺道:“你们放心,我最擅捉鬼。”
以及杀鬼,还有杀人。
朱砂与卢素婵走回朱记棺材铺已然天黑。
今日送膳的酒博士在店外拍门半晌,久不见人,只好将食盒交给在棺材坊四处游荡的赵老板,托他转交。
酉时末,一听朱记有了响动。
赵老板忙不迭敲门来送食盒,顺带告知今日棺材坊发生的稀奇事:“难得啊,有人一来棺材坊便直奔朱记。在店门外看了一炷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朱砂:“长什么样子?你们见过吗?”
赵老板撇撇嘴:“没见过。人倒长得俊,但不如二郎俊。瞧着挺高的,但没有二郎高……”
他三句不离二郎,朱砂咬牙切齿:“别提他了。”
赵老板抬头无辜问道:“哪个他?二郎吗?”
“滚!!!”
近处的朱记再次店门紧闭。
远处的萧宅,萧律随严客冒雪出门,赶来棺材铺时,朱砂正在罗刹房中生闷气。
为两人开门的卢素婵,小心翼翼道:“今日的膳食,全是朱姐姐避之不及的辛香炙物,她一口未吃便回房了。”
萧律奇怪道:“她平日很喜欢吃辛香炙物啊。对了,罗君呢?”
严客小声回他:“罗君不在,师姐说他回家了。”
“回家?他怎会回家?”萧律声量渐高,朱砂闻声开门,“你来了,我有两件事问你。”
第一件事是欺辱女子的那两个男子,到底会是何人?
萧律根据“十銙、金质、雁纹”三个关键词,得出结论:“是个五品官。”
朱砂:“凶手为一人一鬼,听声音……年纪应不超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以下的五品官?
萧律直言不可能:“近十年间,科举入仕者,多为二十五岁至三十岁,初授官职一般是九品校书郎或县尉。官员三年一迁,此人若是科举入仕,则需年未及冠便登进士第—。”
真有如此天纵奇才,他怎会闻所未闻?
话锋一转,萧律看着自己腰间的金銙带,恍然大悟:“除非他与我一样,是恩荫入仕。”
至于京中恩荫入仕的五品散官?
萧律一时半会想不出一个可疑之人:“不过后日乃堂兄冠礼,京中大半世家子弟皆会到场。师姐,你们不如随我入府,看能否找出此人?”
朱砂一口答应下来:“行。”
第二件事是朱邪屠寿宴当日,萧律与罗刹到底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萧律支支吾吾不肯说。
等支开严客与卢素婵,朱砂假装不在意道:“我已与他分道扬镳,今日多嘴问你,权当是出于好奇罢了。”
她面色如常,萧律却更加愧疚:“师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罗君解开人鬼契后,会直接离开你,我以为他真的爱你……”
朱砂的手笼在披袄中,止不住的颤动。
心乱如麻,她竭力压制自己惊慌的声音:“玄规,你在说什么?什么解开人鬼契?”
萧律垂眸看下地上的两个狭长人影:“去灵州前,我曾找过师父,求她告诉我如何解开人鬼契。”
他喜欢朱砂,即使她的眼中没有他。
可是,他不愿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自从得知朱砂与罗刹结下人鬼契,他所思所想,全是救她一事:“我烦了师父三日,她才丢给我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咒文。师父说,纸上便是解开人鬼契的法子。朱邪都督寿宴当日,我与罗君在后院见面。”
第一次见面,他始终未能递出那张纸,劝罗刹离开朱砂。
第二次见面,他鼓足勇气告诉罗刹,他也喜欢朱砂,可他更愿意成全他们。
只要罗刹解开人鬼契,朱砂便能长寿,他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指甲掐进掌心,月牙痕渗出点点猩红。
朱砂不觉痛,反而开心道:“原来人鬼契还能解开啊。对了,玄规,你还记得纸上的内容吗?”
萧律不疑有他:“不大记得了。但其中一句是‘坎离交济,各守其界’。”
天色已晚,朱砂笑着催促萧律离开,并与他约定后日入府的时辰:“玄规,你快回去吧,后日见。”
萧律走至门口,回头迟疑问道:“师姐,罗君真的与你分道扬镳了吗?”
“没有。”朱砂勉强拉扯出一丝笑意,“他有事需回家一趟,等办完便会回来。”
一听此言,萧律放下心来,脚步不自觉加快:“今日听说罗君回家,我还以为我好心办了坏事。”
萧律一头雾水地来,一清二楚地走。
朱砂送他至棺材坊外,等他上了公主府的马车,扭头跑回棺材铺:“严客,你守在此处等我回来。切记,不准开门。”
严客郑重点头,一抬头见她怒气冲冲,便关切道:“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
“那师姐……你去哪儿?”
“找人算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2]出自《华严经》第三十七卷
[3]参考《唐律疏议》
八议制度,就是古代法律中针对特权阶层设立的刑罚减免制度。
比如有人犯法,被判斩刑,通过八议制度,由皇帝裁决,就会实现免死或减刑,从斩刑变成流刑或其他更轻的刑罚。
第83章 欲色鬼(六)
◎“回来的是你们的傀儡,不是我的二郎!”◎
远处闭门鼓的余音震颤,灵曜大街三三两两几个行人。
朱砂憋着一口气跑到城门处,正巧看见铁铸门闩重重落下。
城门已关,无论她拿出多少块太一道令牌。
守城门卒晃动火把,面无表情地回绝:“道长,此乃长安城门。”
除非圣人敕令与边关急报,否则无人敢开这道门。
朱砂失魂落魄地走了,走至半道,拐道去了崇仁坊的一间宅子。
宅门紧闭,窗牖晦暗。
檐下既无灯火,亦无人声,似乎是个空宅?
朱砂翻墙跳进去,一掌拍飞前厅的白瓷梅瓶。
瓶中红梅与碎瓷掉落在地,水沿着桌角渗进下方的金线地衣中。
“姬琮,出来!”
朱砂连喊三声,始终无人回应。
她不信邪,又跑去宅中正房,对着房中的一幅画像便要下手。
峨嵋刺的寒光闪过,身后冒出一个人与一句心虚的话:“朱砂,你怎么来了?”
朱砂背对此人:“骗我?”
“祖宗,我今日才回城,如何骗你?”
“我再问你一遍,萧律与罗刹说了什么?”
“没听清。”身后的人照旧顾左右而言他,“我虽有些道行在身,但终究是凡夫俗子,哪听得清他们密谈之事。”
峨嵋刺握在手中,掌心滴血犹不知。
朱砂气得转身:“姬琮,你肯定知道!”
房中并无光亮,他却能一眼看穿她此刻潜藏在心中的愤怒。
姬琮的神色似有松动,摊手问道:“知道又如何?”
朱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好似听到一句笑话,姬琮弯腰猛咳几声:“告诉你?你既已决意放罗刹离开,若我告知你实情,你肯定会阻止他。朱砂,我们岂会轻易放走他?”
朱砂红着眼眶,步步逼近:“你们明明答应过我,罗刹的去留,由我做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姬琮无声地笑了笑:“你在棺材坊待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九岁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当时曾告诉你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朱砂:“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的身世是秘密,她要绝情要冷漠。
她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心,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姬琮负手而立:“今日我便告诉你当年那句话的后半句:连我们也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你的至亲与爱人。
有一日,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他们亦会背叛你,亦会向你挥刀。
你想要活下去,唯有断情绝爱,做一个无心无情的神明。
朱砂绝望地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一遍遍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
姬琮:“鬼族中,练成《太一符箓》者,赤方花了两年,祁南钦得长姐指点,闭关用了两年半。而罗刹用了多久?不到一年!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你觉得我们会放过他?”
仅需一步,傀儡术便能重见天日。
届时,太一道无需惧怕赤方,世间会迎来真正的太平。
朱砂愣了愣,声音微颤:“没有。他练到第四层后,便停滞不前。我与你们说过,你也试过他……”
“你以为我们是无知小儿,会傻傻相信你的说辞?”姬琮开口打断她的说辞,“冥祭前几日,傅延年已回太一道。她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等一个好机会留你们在山上,亲自试罗刹。”
后半夜的未眠堂,无声无息。
他们并肩站在昏睡不醒的罗刹床前,亲耳听到他在梦中呢喃的那句咒语:“三魂归吾,魄将丧倾。”
一年不到,一个鬼居然能练到第八层。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朱砂原来在骗他们。
骗他们,罗刹止步不前,劝他们再换一个鬼,重头再来。
骗他们,她对罗刹从未动心,不如放他离开,免得再起风波。
还有,他们亲手教大的外甥女,为了一个鬼,不惜编谎话骗他们。
姬琮:“罗刹聪明,肯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原本我们也发愁如何骗他入局。正好萧律来了,他想要你活,想要你与罗刹白头到老。她索性顺水推舟,将真正的人鬼契通过萧律,交到罗刹手中。”
只要罗刹按照纸上所写,解开与朱砂的人鬼契,便会与姬璟结下真正的人鬼契。
那才是太一道的禁术,真正形同傀儡,听命于他们的人鬼契。
起初,他们担心罗刹不会上当。
直到后来朱砂与他说起,她胸口处的“罗刹”二字莫名消失,猜测罗刹或许解开了人鬼契。
面对近在眼前的自由,罗刹果然落入陷阱
而他们,终于成功了。
站了许久,连跪三日的膝盖隐隐作痛。
姬琮叹口气,温声安慰道:“你不是喜欢他吗?等他下次回来,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朱砂平静地听完他们精密的连环计,却在他提到罗刹的一刻崩溃大哭:“回来的是你们的傀儡,不是我的二郎!”
“有何区别?”
“我不想二郎死。”
“舍一人救众生。当年的祁南钦可以,罗刹也可以。”
“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与你们口中卑鄙无耻的赤方又有何区别?”
姬琮神色悲悯:“朱砂,人与鬼,并无区别。”
人与鬼,全是被执念缚住的魂灵。
只不过魂灵中,有的是人,有的是鬼,于是有了区别。
姬家人的血脉延续至今,下一代仅剩朱砂一人。
无数个日夜,他们在天尊的牌位前暗暗发誓,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守护朱砂。
赤方的力量太强,他们日夜忧心朱砂会如她的母亲一般,死于人鬼大战。
她不能死,他们便得为她寻一个世间最强的傀儡,替她去死。
罗刹,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为了希望不灭,他们机关算尽。
连往昔情谊,也悉数撕破,碾碎。
姬琮:“她托我告诉你一句话:‘若罗刹死了,姨母会亲自去夷山见尽禾与罗嶷,一命抵一命’。”
朱砂泣不成声:“谁要她一命抵一命?是我骗了罗刹,要死,也该是我死。”
“朱砂,你知道的,我们不会让你死。”
“回去吧,她说两个月后会召回罗刹。”
朱砂走了,姬琮立在原地唉声叹气。
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牵过他的手往外走:“此事已成定局,你们何必逼她?”
膝盖在痛,腿脚发酸。
姬琮走路一瘸一拐:“她说话多难听啊。若让她来说,朱砂估摸着得大哭三日。到时朱砂找你哭诉,她叫我上山挨骂,我俩哪还有安生日子。”
“三郎,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想想吧。小时候,我不知听谁提过一句,天尊的傀儡鬼有两个,有一个好像还活着?”
“那我们努力找找这个鬼。”
“好。”
朱砂回家已是子时。
她*一进门,严客与卢素婵着实吓了一跳。
面色煞白,眼中有泪。
披袄不知去了何处,双手冻得通红。
卢素婵赶忙拉她回房,又端来热水为她洗漱。
等忙完一回头,朱砂已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埋进被中,嘤嘤在哭。
卢素婵出门与严客道别:“你先走吧,朱姐姐许是受了情伤。”
朱砂再次睁眼,入目便是一个双手托着下巴守在床边的女子。
见她醒来,卢素婵递上胡饼:“朱姐姐,今日杏花楼送来的胡饼,特别好吃。”
胡饼酥香薄脆,朱砂将将咬了一口便放在一边:“我睡了多久?”
卢素婵:“眼下是申时。”
“严客呢?”
“他来过一次,说有人在跟踪他。但他让我们不必担心,他有法子甩开那群人。”
“那群人?”
“嗯,他说起码有七个人跟着他。”
派出七个人跟踪一个太一道不入流的道士?
看来凶手中的那个人,身份确实不一般。
睡了半日,朱砂振奋精神,与卢素婵商议明日入府的细节。
卢素婵精于香道,或许能闻香找出凶手。
可明日萧府多是外男,朱砂担忧她被人认出,恐生事端:“你害怕吗?若你害怕,我可以换一个法子。”
卢素婵拍拍自己的胸脯,昂起头:“我不怕。”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几句,卢素婵突然有些难受:“凶手看来是世家公子。依照律法,他会徒刑三年。但如果我们没有证据,他不会有任何处罚,甚至可能指责我们诬告。”
那些被他们欺辱的女子,身上的伤痕早已痊愈。
无人看见他们的罪行,无人能为她们作证。
而且,就算此人徒刑三年。
一个世家公子,他的家族有无数的法子救他出狱。
他的余生会在家族庇佑下,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只有她们,永远活在痛楚中。
朱砂昏昏欲睡:“你放心。你只需找出那个人,剩下的交给我。”
翌日早间,朱砂与卢素婵从后门离开。
两人相貌稍作伪装,均是一身侍女打扮,一路小跑至萧宅后门。
萧律等在门边,细细交代:“我不常带侍女赴宴。若今日有人问起,你们便说是阿娘府上的人。”
“走吧,萧公子。”
“师姐,阿娘府上的下人叫我小公子。”
“行,小公子,走吧。”
行冠礼的萧六公子名萧衍,博古通今,善与人交。
故而今日宾客盈门,放眼望去,全是京中难得一见的贵介公子。
萧律带着两人往人堆凑,不时停下与人寒暄。
有人打趣道:“倒是头回见玄规身后有人,还是女子。”
萧律:“阿娘关心我罢了。”
三人在院中转了三圈,卢素婵轻轻摇头。
朱砂悄悄指了指西面的长廊:“这院子真大,去那边坐下说。”
结果到了才发现,这长廊人来人往。
她们今日既为侍女,便不能与萧律同坐。
无奈,朱砂只好与卢素婵一左一右,站在萧律两边,低声交谈:“文姐姐说两人袍服上的熏香一致。可今日宾客中,并无我那夜闻到的气味。”
朱砂:“再等等吧,也许凶手还未来。”
卢素婵俏声应好,抬头四下搜寻,结果好巧不巧与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四目相对。
“完了,我看见嫡兄了……”
“你抵死不认。”
卢素婵的嫡兄卢允恭今日方一入府,便发觉萧律身边的一个侍女有些眼熟。
他观察许久,最终确定此侍女是庶妹卢素婵。
当下,卢允恭踱步过来:“九娘,府中女眷全部去了子午山问道,你为何在此?”
卢素婵紧咬牙关不敢说话,萧律起身挡在她面前:“原是克让兄长。我这个侍女是哑巴,不会说话。”
卢允恭不依不饶:“不对啊。她就是九娘,她头上还插着祖母送的宝相花簪。”
朱砂:“……”
萧律:“……”
沉默良久,卢素婵苍白辩解:“祖母派我下山买闻思香。”
卢允恭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催促卢素婵出府:“你是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跟在外男身后。门外有马车,你随我出府,我送你回去。”
卢素婵:“大哥,我……我还有事要做。”
卢允恭皱眉:“你能有什么事?”
他的眼神在萧律与身后的一群男子身上游移,再一看卢素婵面染绯红,渐渐觉出味来:“你瞧上了谁?”
“他还没来呢……”卢素婵绞着手扭扭捏捏,面上红霞乱飞,谎话信手拈来,“大哥,我一厢情愿只想看他一眼而已。你帮九娘瞒过这一回,好不好?”
“行吧……”
卢允恭不明内情,叮嘱她几句后便信步离开。
朱砂:“走,再去闻闻。”
两人假装焦急寻人的侍女,从各路宾客中间经过。
不巧,迎面又撞上正与一群人在亭中交谈的卢允恭。
这回他倒是极为知趣,单手握着茶碗,扭头看向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走过。
有好事者察觉卢允恭的异状,故意伸手拦下走在前面的卢素婵,戏谑道:“这位小娘子长得真是我见犹怜,克让兄,你说对吗?”
卢允恭不情不愿开腔:“还行吧。”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尤以好事者笑得前仰后俯:“克让兄,你怕是有目如盲。此女丑陋不堪,你如何能说出‘还行’二字?”
卢允恭摔了茶碗,眸光冷如寒刃:“韩敬之,你找死!”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卢素婵一听好事者是韩敬之,便知此人一向与卢允恭不和。
今日有意闹这一出,无非是想卢允恭丢脸。
为防兄长上当,她忙上前劝阻:“卢公子,今日之事全怪奴婢。”
另有几个公子围上来打圆场:“克让,算了算了。”
他们说话间,卢素婵不知被谁推出人群,万幸后面有人稳稳扶住她。
她正要转身道谢,那人却贴在她耳边,呵出一口气:“秋蝉……你在找我吗?”
卢素婵全身颤抖,惊愕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唯独那句渗人的“秋蝉”,久久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故作镇静,四处寻找朱砂的身影。
她想告诉朱砂,她找到他了,可她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远处房顶,亭中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朱砂死死盯着卢素婵,看到她上蹿下跳劝架,看到她差点跌倒,直到发现一只贴在她腰间的手:“找到你了。”
萧律站在房下,见卢素婵跌跌撞撞跑来,心道不好:“师姐,你快下来,她在找你。”
朱砂应声跳下房顶,伸出左手,指向左面一院之隔的一个男子:“左边,浅绯袍服,狐白裘。”
“他是谁?”
“秦国公的嫡孙裴子京。”
【作者有话说】
嗯,还有反转[狗头]
第84章 欲色鬼(七)
◎“师姐,你是打算献身,求他帮你抓住那个鬼?”◎
裴子京,年约二十四。
方及弱冠便恩荫入仕,授五品朝议大夫。
萧律:“我想起来了,他去年四月才回长安。”
第一桩女子受辱案,发生在六月。
从六月开始,自腊月结束。
每月十五月圆夜,总会有一名女子被两名男子欺辱。
时至今日,受辱女子共有七人。
原本第八人该是正月十五的卢素婵。
但因她发觉轻薄之事,误打误撞躲进设有御鬼法阵的佛堂与东宫。
唯一无女子受辱的月份是腊月。
想到此处,朱砂问道:“玄规,去年腊月,裴子京在京中吗?”
萧律斩钉截铁:“没有。我与玄风师姐回长安后,曾在阿娘府中遇见忠客。他的花种得极好,京中不少大户,高价邀其上门指点。据他说,金乡县主不日将搬进靖善坊,听闻是裴公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让嫡孙腊月也来回奔波。”
怪不得那个鬼会说下月再擒秋蝉,原是因为同谋的人被迫去了岐州。
卢素婵跑到两人面前,说话断断续续:“朱姐姐,我找到他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我真没用!”
她脸色惨白,朱砂搂过她宽慰:“无妨,我找到他了。”
因萧律还要留下观礼,朱砂便与卢素婵结伴出府。
回棺材铺的路上,正好遇见等在桥边,一身女子装束的严客:“师姐,我在这里!”
朱砂走近他:“你怎么回事?”
严客苦不堪言:“那群人一直寸步不离跟着我。万幸我扮女子有些经验,这才躲过一劫。”
朱砂:“你知道是何人跟着你吗?”
严客点头:“昨夜,我一出棺材坊便觉有人跟踪。进入客舍后,我拜托两位师弟今日暗中盯梢。方才,他们与我说,跟踪我的人来自秦国公府。”
凶手渐渐明了,卢素婵却越发担心。
秦国公府如日中天,比有女嫁入东宫的卫国公府还得宠。
她们找不到证据,贸然状告,只会落得个诬告秦国公嫡孙的罪名。
朱砂看穿她眉间紧蹙背后的忧心忡忡:“我只答应卢妃查案,但没说会把凶手交给京兆府。”
鬼可以交给太一道赚赏钱。
人呢,她可以交给七个女子再赚一笔。
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走走走,我们去找那个鬼。”
“如何找?”
“我的人脉,遍布长安。”
朱砂的人脉,一般特指赵老板。
眼下,三人杵在赵记棺材铺:“如何,打听到了吗?”
赵老板白眼一翻,鸡毛掸子沿着柜台与桌角扫个不停:“嗯,秦国公府新来的护军。年轻有为啊,才二十五岁,已成了长安国公府的侍卫首领。”
朱砂:“他叫什么?”
赵老板找出一沓纸钱递给严客:“小娘子,买点纸钱去烧吧。”
严客无可奈何掏出几文钱,不情不愿接过那沓纸。
赵老板收了钱,顿时喜笑颜开:“薛染。武功高强,曾救过裴大公子。去年四月,随裴大公子入京。”
走出很远,卢素婵仍不时回望远处秦国公府的方向,小心翼翼问出口:“会是他们吗?”
朱砂催她与严客回去:“是不是他们,今夜便知。”
严客面露忧色:“师姐,我听玄贰师兄说,你……修行和武功都不大好,如何捉鬼?不如我去找玄风师姐,求她帮帮忙?”
朱砂一把夺过他捏在手中的纸钱,挑眉看向懵懂无知的两人:“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有一个相好。他是个千岁鬼族,修为很是不错。”
“啊?”
严客与卢素婵齐齐叫出声:“师姐,你不怕师父把你逐出师门吗?”
罗刹是鬼族一事,他还是从徐雁声与萧律的交谈中无意得知。
当时,他只觉朱砂胆大包天。
不但敢收鬼奴招摇撞骗,还敢带着鬼奴上子午山耀武扬威。
然而,他今日方知。
朱砂哪是胆大包天,明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用禁术收鬼奴便算了,她竟另有一个鬼族相好。
朱砂:“我与他是露水情缘。他图我聪明貌美知进退,我图他高大威猛花样多,偶尔还能帮我捉鬼赚钱。”
严客明白了:“师姐,你是打算献身,求他帮你抓住那个鬼?”
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你会不会说话?这叫各取所需。你们回棺材铺等着,我去找他。”
严客与卢素婵挥手与她告别,两人脸上俱是一脸敬意。
朱砂拐去平康坊,随意走进一间胭脂肆:“帮我打扮,越美越好,越不像我越好。”
再出门时,她鬓发松挽倭堕髻,似堕非堕,云鬓偏理。
发间插一支木芙蓉金簪,簪一朵夜光白。
千瓣白花,随脚步挪动莹莹发光。
面饰斜红,额间红梅花钿,唇角隐约一点胭脂面靥。
眉若远山黛,细长入鬓,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一身月白齐胸襦裙,色若新雪,外披一件翻领广袖红罗披袄。
朱砂一路沿着平康坊款步而行,所遇男子无一不惊昂鬼叫。
暮色四合,她行过秦国公府门前。
脚上的云头履一转,她径直走向门前侍卫,嫣然一笑:“几位郎君,奴是平康坊醉霞肆的脂粉娘。请问府上娘子,可缺胭脂?”
对于擅闯宅邸的她,门前的四个侍卫对视一眼,片刻后一人开口:“你等着,我去府中问问。”
朱砂等了一刻,等来一个男子。
冷风拂面,吹起耳边碎发。
灯笼光影随风晃动,衬得她宛如月下白莲,清艳中又透出几分仙气。
男子一时呆愣在原地,久久未迈出第一步。
朱砂眉眼含笑,盈盈朝他看去:“郎君,请问府上娘子,可缺胭脂?”
她连番问话,男子总算回神:“缺。你的胭脂肆在何处?我明日派人去买。”
朱砂随意说了一个地址,而后侧身轻叹:“原是我命数不好……今日这数十瓶胭脂,尚不知卖给何人……”
她说完便轻旋裙角,转身离去。
方走下台阶,身后的男子急迫地追上来:“我今夜无事可做,不如去你的胭脂肆瞧瞧胭脂?”
朱砂娇滴滴应好,微微抬头仰视他,有意露出手中的纸钱:“多谢郎君抬爱。今日乃兄长忌日,奴还得赶去城外祭拜兄长,就此与郎君别过。外面天寒,郎君可晚些出门,在胭脂肆等奴便是。”
“好啊。”
朱砂行礼离开,往城外走去。
天色晦暗,四野安静,连鸟雀声都难寻。
北风吹起林间枯枝,她提着灯笼孤身独行许久,却越走越偏:“好似不是这条道……我难道迷路了?”
她慌了神,疾步往东行。
正慌不择路寻路之际,她猝不及防撞到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人。
因为另一个人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将她围在中间。
她认出其中一个男子,故作惊讶道:“郎君,怎会是你?!”
“真美。”
“若我能擒了你,必能修为大增。”
朱砂左右环顾,面上渐染忧愁:“郎君,你在说什么?”
“薛染,动手。”
话音刚落,挡在朱砂前面的男子猛地伸手。
朱砂低头弯腰躲过,顺手将髻上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
薛染双手扑空,喉间发出低声哼鸣:“有趣。”
经一番折腾,夜光白掉在地上。
朱砂拾起那朵花,略带惋惜道:“一朵白花花的破牡丹,竟收我一贯钱。”
幸好,她此番捉鬼的赏金委实不错。
否则这单生意,纯纯一笔亏本买卖。
薛染与裴子京不知她的算计,隔空互看一眼后,两人双手摊开,口中振振有词。
林中漆黑一片,唯有灯笼的微光照亮三人的脚下。
困住女子的法阵落下,却只捉到一朵被人揉碎丢在地上的牡丹。
四下无风,耳边却好似阴风阵阵。
裴子京向后望去,入目空荡荡,只一语凭空响起:“郎君,你是在找我吗?”
“鬼啊……”
裴子京吓得瘫坐在地,挣扎着往薛染的方向爬去。
可他的双手离薛染越近,脚便会被人拉扯着往后。
他与薛染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到他眼前一黑,随灯笼碎光的明灭,一同坠入黑暗。
打晕不安分的裴子京后,朱砂突然现身,此刻就立在四处找她的薛染身后:“喂,这个鬼,你怎么不回头瞧瞧?”
薛染依言回头,一闪而过的金光裹挟血腥味划开他的脸。
皮开肉绽的痛楚与皮肉焦糊的气息,齐齐袭来。
他的脸,在燃烧。
他跪在地上捂住脸,竭力阻止火势的蔓延。
朱砂伸脚踹倒他,云头履在他的胸口处踩来踩去:“区区一个欲色鬼,也敢埋伏我?”
城门将关,她松开脚,对着无人的树林吩咐道:“鬼送去太一道,人送去我的宅子。”
“喏。”
朱砂紧赶慢赶,好歹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长安。
路过西市买下三张胡饼,一路哼着歌谣走回朱记棺材铺。
久不见她回来,卢素婵与严客茶饭不思。
戌时中,一听有人叩门,严客一个箭步冲到门后:“何人?”
“我。”
严客为她开门,见她打扮得艳丽,裙角处沾染雪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师姐,你受苦了……”
朱砂随手丢给他一张胡饼:“不苦,挺爽的。”
跑一趟,又能赚钱又能出口闷气,简直痛快淋漓。
她今日只恨没有痛痛快快地打薛染与裴子京一顿,一出心中恶气。
“九娘呢?”
“房里。”
“那你快走吧。”朱砂推他出门,又交代给他两件事,“明日你先去乔家,带乔玉真去见菩然主持。再告诉菩然主持,朱记棺材铺有一箱《地藏经》无人要。若她想要,便派七位比丘尼,明日午后依次来此取走。”
严客听得如坠云雾,但仍老实点头:“行,我一早便去。”
临走前,朱砂喊住他:“半月后,你随我去子午山,我让她收你做弟子。”
“多谢师姐举荐!”
等他远走,朱砂关上店门,走进后院房中。
卢素婵枯坐半日,从最初的坐立难安,到此时的忐忑不安。
适才,她躲在帘后,将二人密谈尽收耳底。
一箱《地藏经》与七个比丘尼。
她隐约猜到朱砂想做什么,可万一东窗事发,朱砂定然性命不保:“朱姐姐,你若是帮我们杀了他,秦国公不会放过你的……”
裴子京不是普通人。
他一旦消失,秦国公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找出他的骨头渣。
朱砂虽为太一道弟子,但杀人犯法。
更遑论,她们要杀的是秦国公的亲孙子。
“我明日去找裴公,他最是善解人意,会理解我们的。”
“是……吗?”
次日辰时末,朱砂口中善解人意的裴公听完她所言,乐得将手边的端砚丢给她:“太一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这玄字辈,一个个竟全是胡说八道之徒。”
价值百贯的端砚丢给自己,不要白不要。
朱砂乐呵呵接住,费力塞进腰间的槃囊中,盘算着出门便找个当铺典卖:“裴公,上回您帮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我记着您的恩情。昨日抓到那两个凶徒后,其中一人自称是您的亲孙子。我啊,特意瞒下他,免得到了天师面前,白白连累您。”
裴子京与薛染昨夜双双出府,彻夜未归。
念及两人时常出府,故而今早下人来报,秦国公也并未当回事。
直至面前的女冠入府告诉他——
他的亲孙子与府上的护军暗地里欺辱了整整七个女子。
女冠还告诉他——
他府上的护军是个鬼,他的亲孙子不仅正大光明与鬼族来往,还与鬼族合谋作恶。
秦国公冷哼一声,豁然起身走向朱砂:“你有什么证据?大郎若真做过这些恶事,大可交给京兆府,老夫绝无怨言。”
朱砂诚实摊手:“裴公放心,裴大公子做事滴水不漏。我敢保证,那些受辱的女子,无一人见过他的真容。”
秦国公气极反笑,桌案拍得砰砰作响:“既无证据,你凭什么杀他!”
他一把年纪还发火拍桌,朱砂怕他猝死,忙不迭扶他坐下顺气:“裴公,天地可鉴,我是为了您呀!他欺辱女子确实无实证,但与鬼族暗中勾结之事,却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那个鬼昨夜已送进子午山,姬天师的为人,您难道还未看清?裴公,为了秦国公府的安危,您得早做决定啊!”
姬璟是什么人?
心如铁石,无情无义。
若薛染供出裴子京,她必定会上疏圣人治罪。
到时裴子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精光乍现,秦国公半眯着眼:“何谓为了秦国公府的安危?”
朱砂为他倒上茶水,又双手递上:“听闻子午山中的同门,其中有几人的家族,素来与秦国公府不睦。若他们知晓裴大公子与鬼族有染,顺藤摸瓜,污蔑秦国公府与鬼族勾结……”
秦国公:“老夫相信,圣人与姬天师不是不明是非之人。”
朱砂:“裴公,您大义灭亲,光明磊落,但也需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圣人相信你,那些个巴不得秦国公府没落的奸佞小人可不会相信你。”
秦国公的态度似有松动,可是要他亲手送亲孙子去死,他实在难以做到:“我儿英年早逝后,儿媳王氏独力将孙儿抚养成人。如今你叫老夫如何向她开口……”
裴子京与薛染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他看在眼里。
他以为他们只是结伴去平康坊吃酒狎妓,哪曾想裴子京居然引狼入室,与鬼一起犯下恶事。
他心生失望,已做好抛弃裴子京的打算。
唯独,他不敢面对儿媳王氏,不敢想象她失子后的痛不欲生。
朱砂闻言坐下:“裴公,你在华州不是还有一个亲孙子吗?去年,有一位师兄在华州见过他,说他与裴大公子长得特别像,连师兄也差点认错。对了,我这位师兄是王太师的小儿子,叫王衔之。”
此话一出,秦国公喉头哽住,惊愕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朱砂。
胸腔如遭惊涛拍岸,久久难息。
他的确还有一个亲孙子。
是大儿子与外室所生的私生子。
大儿子死后,外室殉情自尽,独留私生子在华州生活。
他从未见过更从未想过接回这个孙子,只每年会送几十贯去华州,拜托一位好友帮忙照看。
秦国公:“移花接木?不行!我儿生前已对不起儿媳,老夫若让私生子登堂入室,良心难安!道长,老夫想明白了,将大郎送去子午山,由圣人定其罪。”
大梁律中,虽言明与鬼合谋者,以谋逆论处。
但是,他有把握保下裴子京的一条命。
朱砂:“裴公,大夫人少了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子。若您多了一个孙子,秦国公府危在旦夕。”
秦国公极力辩解:“老夫会将他送回老宅,他余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朱砂怜悯地看着他:“我直说吧,薛染是欲色鬼,以色欲修炼自身。裴大公子与他相处近一年,色欲难除,早已走火入魔。走了一个薛染,日后会有李染、张染接近他。若有朝一日,他被恶鬼夺身,欺辱了不该欺辱之人,比如县主、贵主、还有……圣人,您又当如何救他?”
秦国公身子一颤,冷汗直冒,脚步虚浮瘫坐在椅子上。
他防得了人,防不了鬼。
窗外花圃有人走过,他听声辨人,原是忠客在教新入府的花匠种花:“种花最紧要的便是勤修剪。常言道:春修型、夏疏枝、秋轻剪、冬整姿。一朵花,修得勤才长得好。”
花要修剪,儿孙同样需要修剪。
满门的安危,容不得秦国公犹豫太久:“来人,备马车,老夫要去华州。还有,告诉大夫人,大公子……昨夜已出发前去岐州军营。”
“玄机在此遥祝裴公一路顺风,早日回京。”
“别丢去乱葬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我做事,您放心。”
【作者有话说】
一篇乱七八糟的小剧场-《亲爱的兄长,1314是什么意思?》
罗刹抵达邕州的次日,闲来无事去了邕州城中听书。
邕州的说书先生爱讲风花雪月的奇闻怪事:“现代人间的五月二十日,是男女必过的节日。若男子在那日表现不佳,女子便会离男子而去。”
罗刹本就好学,遂虚心向说书先生请教:“阿兄,五月二十日如何过节?”
说书先生:“不知贤弟的心上人在何处?”
罗刹:“在长安。”
“那就发钱,多多益善。”
罗刹顿悟,回家便掏出不知属于哪个朝代的手机。
删删改改半日,他总算向置顶的【我的她】发出第一条讯息:「在吗?」
片刻,有了回复:「?」
罗刹一时摸不准朱砂的意思,原想复制信息问问罗荆,结果因连日与罗荆发消息养成的坏习惯,手一抖,复制变成了拒收消息。
“?”
“全怪罗大郎!”
罗刹拿着手机看了又看,确认朱砂没有生气后,战战兢兢发出转账:「朱砂,节日快乐。」
文字下方,是三个数字:520。
很快,红包变灰,显示已被人领取。
罗刹捧着手机傻笑,心满意足正要出门——
叮——
叮——
两条消息,他赶忙打开聊天框。
【我的她】「手快点了,你收下红包。」
【我的她】(红包)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她不仅不要他,连他的钱也不要了……
罗刹丢下手机,没精打采地出门。
午后,再一次因罗荆偷袭导致惨败的罗刹,伤心欲绝回到房中。
叮——
叮——
又是两条消息,这回他不慌不忙打开聊天框。
【我的她】「快收红包!」
【我的她】「快收红包!」
看来她已打算与他一刀两断,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罗刹怀着悲愤的心情打开上方红包,谁知里面装的不是520,而是1314四个数字。
【罗刹(邕州版)】「朱砂,你为什么发了1314啊?」
【我的她】「我钱多,想发多少发多少。」
【罗刹(邕州版)】「哦」
【罗刹(邕州版)】「那多出来的钱,我要还给你吗?」
聊天框那头,久久没有回复。
罗刹在房中来回踱步,余光瞥见回家的罗荆,忙不迭冲到他面前:“亲爱的兄长,我发520,对方发1314是什么意思?”
罗荆被他恶心得直打颤,稍加思索便道:“嫌你穷嫌你发的不够多呗。”
罗刹似懂非懂:“那我该发多少?”
罗荆摊手:“起码得一座金山吧。”
翌日,原本该去巡山的罗荆找遍宅中所有房梁,独独找不到最大的那座金山的钥匙。
将宅子翻了个遍,他最终在罗刹空空如也的床上找到一张纸。
纸上仅四字,字字气得他牙痒痒——
「谢谢兄长!」
“我辛苦挖的金山!”
第85章 厉鬼(一)
◎“是我犯傻了,傀儡只会是傀儡……”◎
雪映宫阙,千门万户雪花浮。
正月的长安,有数不清的热闹。
连一贯冷清的棺材坊,也难得人声鼎沸。
无他,每年正月月末,长安各寺法会云集,香烛纸钱供不应求。
有经验的信徒,一般会抢先去棺材坊找相熟的棺材铺老板预定。
免得临时抱佛脚,只得些粗制残次品供奉佛祖菩萨。
钱老板在店中忙得不可开交,仍抽身跑去赵记找赵老板嘀咕:“今年真是奇了怪了,连朱记都来了生意。方才,我瞧见好几个比丘尼进去。”
赵老板一边拿笔记下贵客所需,一边小声道:“我听说今年的观音法会,梵音尼寺定了朱记。”
朱记的香烛纸钱,一向是全棺材坊最差。
钱老板原想骂梵音尼寺一句有眼无珠,转念想起梵音尼寺从不与男客打交道,心下了然:“朱老板真是鸿运当头!接了梵音尼寺的生意,今年何愁生计啊。”
被他羡慕半月的朱砂,此刻正坐在棺材铺一墙之隔的荒宅房中。
一个接一个的蒙眼女子,由卢素婵搀扶着带进来。
有人大方放下一贯钱,有人翻出一个铜板,战战兢兢递给朱砂:“朱老板,我今日出门急,只有一文钱……”
朱砂磕着瓜子吃着糕饼,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进去吧,记得先披上那件氅衣再动手。刑具你自己挑,留口气给后面的人就行。”
房中西面的佛龛上,端正放着一个佛头。
佛头看西,通往地室的暗门开启。
佛头看北,通往地室的暗门关闭。
地室中灯火通明,惨叫声、铁链碰撞声与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
而在隐蔽的地室正中间,一个男子被固定在长桌之上。
他的双手双脚被粗如碗口的铁链牢牢锁住,他的眼睛被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黑布。
他看不见,更挣脱不开。
他曾经是肆意对女子生杀予夺的长安贵公子,如今却沦为他人刀俎下的腐臭残躯。
上一个女子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几十道刀痕。
眼下向他走来的女子,挑挑拣拣,最终选择拿起烧得发红的烙铁。
第一下,落在他的胸口。
第二下,落在他的脸上。
第三下,落在他的大腿根部。
他疼得大声惨叫,却始终无法陷入昏迷。
他想起来了,今早有人往他嘴里猛灌了三碗药汤。
好似是麻黄与人参的味道?
他清醒地感知到痛不欲生的痛楚,只能不停地向每一个进来的女子求救:“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钱。”
闻言,女子停下动作,俯身贴在他耳边:“郎君,我是玉尘。”
玉尘,玉尘。
他们曾让美玉蒙尘,他们曾故意设计,骗玉尘叫来亲妹妹玉竹。
他们玷污了妹妹玉竹。
然后告诉妹妹玉竹,是姐姐玉尘出卖了她。
在那个极尽纵.欲的夜里,玉竹含恨自尽,玉尘被逐出家门,自此音讯全无。
他们以为她死了,原来她还活着。
“我用一文钱换得一个时辰。”
“郎君,这一个时辰,我定会好好待你的……”
烙刑之后,是夹棍。
十指齐齐断裂,他疼得死去活来。
无尽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
今日最后的两个女子,站在他的左右,高声讨论他今后的去处。
“朱姐姐,他快死了。”
“不错,我今日用他赚了十贯!”
“我们把他丢去何处?”
“我答应过他的阿翁,会找块风水宝地安葬他。我们走吧,送棺材的人快来了。”
佛头再次看向西面的窗外,有一具棺材放在杂草中。
那是城外曾老翁前日定的一口薄木棺,他的不孝子得了麻风病,暴毙在家中。
唯恐不孝子连累家中人,为此他不惜高价买下棺材,只求棺材铺的赵老板帮忙收敛尸身,务必将不孝子葬得深些,远些。
抬棺的四个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曾老翁的家中。
曾老翁护着孙子与孙女直往后躲,双手颤颤巍巍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劳烦四位壮士,送他最后一程。”
那口棺材最终去了何处?
曾老翁懒得问,他忙着收拾家当离开长安。
赵老板不想问,他忙着与白老板勾肩搭背去西市吃酒。
这日过后的长安城,又有了新的奇闻轶事。
第一件喜事,出自秦国公府。
据传,经秦国公多年苦劝,他的嫡孙裴子京总算答应弃文学武,前往岐州军营从军。
“裴夫人自是不舍,可裴大公子先斩后奏,夜里假装出门会友,实则连夜去了岐州。等裴*夫人发觉不对,裴大公子已到岐州军营,立誓闯出名堂再回家。”
“裴夫人日夜以泪洗面,结果哭了五日不哭了。”
“为何?”
“裴二公子闹着要学裴大公子建功立业,她哪哭得过来。”
第二件喜事,来自长乐公主。
公主与驸马成亲两年有余,月初传出佳讯:公主已有两个半月的身孕。
前去长乐公主府送礼的路上,朱砂仔细算了算李悉昙怀孕的日子。
若往前推两个半月,李悉昙正与萧岘从灵州赶回长安:“受伤赶路还能折腾出一个孩子,她可真是生龙活虎……不愧是本朝第一位武状元崔大将军的女儿。”
公主府的房中,李悉昙摸着尚未隆起的肚子,无语地扫了一眼朱砂放在桌上的所谓厚礼。
一本《地藏经》。
一本不值钱的《地藏经》。
李悉昙阴阳怪气:“师妹真是好大方啊。”
朱砂吃着精致的糕饼:“师姐喜欢便好。”
头回怀孕,李悉昙颇有些感伤:“受伤回京的路上,四郎向我表明心意,我才知我亦爱他至深。”
朱砂开口打断她的多愁善感:“你的那些面首怎么办?”
“四郎让我留着,下月会接几个听话的入府。”
“啊……驸马真是海纳百川。”
李悉昙含羞带笑:“自然。四郎不仅豁达大度,还威猛如虎……对了,你的郎君呢?”
朱砂面色如常:“他家中有事,回家去了。”
李悉昙挑眉招手让她靠近:“上回我有意帮你试过他,是个好郎君。就是人有点啰嗦,缠着我问东问西。”
朱砂迫不及待追问:“他问你什么?”
李悉昙怪声怪气“啧啧”两声:“能问我什么?无非是你在太一道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他说他找不到人问,只能问我这个瞧着像是大好人的好人。”
朱砂垂下头,盯着自己脚边的泥污:“你怎么回的?”
李悉昙:“我说你过得还行吧,虽说那群讨厌的师弟师妹老在背后骂你。”
“你就不知拣些好话回他吗?”
“我实话实说罢了。”
朱砂气得跑走,出府路上撞上萧律与乐昌公主母子。
她与他们擦肩而过又径直走开,萧律热情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乐昌公主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笑道:“你喜欢她?”
萧律扶她进门:“嗯,但她有一个心上人。”
乐昌公主:“那个罗刹?”
萧律依言点头:“对。罗君不知为何回家了,已多月未归。”
乐昌公主回头看着跑远的朱砂,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决定:“翃儿放心,阿娘有法子。”
“阿娘,你有什么法子?”
“你在家等着便是。”
第二日,乐昌公主带着六位侍女去了子午山。
不为旁事,只为儿子的婚事。
姬璟原本在后山修炼,听闻她有事相商,以为她又是为了萧律而来:“让贵主去凭意堂等我。”
“喏。”
不同于姐姐姬珩与弟弟姬琮,姬璟很少离开长安。
她追求至上的权力,相比凡夫俗子,她更愿意与皇亲贵胄来往。
乐昌公主李姈,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
往常,李姈为了独子,三番两次上山求她,求她不要让萧律涉险。
对于李姈的要求,她全部答应,并非顾及年少情谊,而是她厌烦李姈的眼泪。
她从不流泪,所以讨厌别人流泪。
凭意堂的雅室榻上,乐昌公主说起自己的来意:“二娘,翃儿来年将及冠,我欲为他定一门亲事。”
姬璟面无表情地附和:“是吗?你瞧上了哪家娘子?”
乐昌公主狡黠一笑:“你的弟子。”
姬璟的神色有了变化:“谁?”
“玄机。”
“玄机?”
“对。”乐昌公主自顾自说起朱砂,“我派人打听过了,她祖籍灵州,是个孤女。翃儿一心爱慕她,但她的身份太低,萧家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故而我打算先让翃儿纳她为妾,再慢慢抬为正妻。”
“妾?”
姬璟冷笑一声,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乐昌公主,直盯得她手足无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之间一站一坐僵持良久。
乐昌公主稳了稳心神,壮着胆子伸手去握姬璟的手:“二娘,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你且放宽心,她既是你的弟子,又是翃儿真心爱慕之人,我……”
话音未落,姬璟已决然地甩开那双染着凤仙花的手。
乐昌公主愣怔着观察面前的好友:“二娘?”
姬璟猛地低下身,冷硬指节深深陷进乐昌公主的下颌软肉,再慢慢施压。剧痛逼迫乐昌公主含泪抬眼,对上一双冷漠至极的双眸:“李姈,你的记性差了不少。你似乎忘了,先太子李照因何而死!”
先太子的名讳一出,乐昌公主捂住耳朵,吓得蜷缩在角落惊声尖叫。
鬓边珠钗,髻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乱颤。
此间嘈杂之音,姬璟却听来悦耳。
她负手而立,斜睨身后的乐昌公主一眼:“回去吧,此事莫要再提。不过,若让我知晓你曾拿这些话折辱玄机,当年涂在你脸上的血,会变成你的。”
“山君,送客!”
里间的叫声过于凄厉,等山君一开门,六个侍女一窝蜂涌进雅室,扶起乐昌公主便走。
走至门口,乐昌公主勉强站稳,拉着姬璟的衣袖告罪:“二娘,今日是我错了。是我自作主张,你别迁怒翃儿……”
“玄机是我的弟子,玄规亦是。只要他不与鬼族勾结,我不会动他。”
乐昌公主脚步虚浮下山,与带着严客上山的朱砂在一处山路碰上。
昨日是朱砂对萧律的招呼视而不见,今日是乐昌公主对严客的请安视若无睹。
等乐昌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严客方低声与朱砂抱怨:“贵主好歹让我先起来啊,我一直跪在石子上。”
“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去开棺材铺。”
“行行行!”
姬璟独坐在凭意堂生气,山君推门而入:“二娘,玄机来了……说是让你帮她收一个弟子。”
“帮她收一个弟子?”
“对,她说暂时是你的弟子,日后是她的弟子。”
姬璟不知朱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上山,还是压下心中的烦闷,走去天尊殿。
殿中跪着一个男子:“弟子严客见过师父!”
姬璟侧目看向一旁的朱砂:“你们来此作甚?”
朱砂赶忙跪下行礼:“师父,严客师弟连破两桩大案,捉到一个恶鬼。弟子今日来此,是为了举荐他入太一道。”
姬璟:“嗯。赐名玄松,你去找山君领令牌。”
严客大喜过望:“弟子玄松多谢师父赐名,从今日起,弟子定会发愤忘食斩邪除鬼……”
他自夸起来没完没了,朱砂高声打断他的说辞:“弟子多谢师父!玄松师弟,你快去找山君姑姑吧。”
严客美滋滋出殿,一路呼喊“山君姑姑”而去。
今日的子午山上,没有一个外人。
殿中只剩姬璟与朱砂二人。
姬璟:“就为了这点小事上山?”
朱砂:“不是,我有事求你。”
“何事?”
“再给罗刹两个月,他与兄长难得见一面。”
“不气了?”
“气。”
天尊殿的地砖又冷又硬,朱砂跪了一会儿便觉膝盖酸痛,索性起来回话:“气你们骗我,气你们只顾我不顾自身性命。”
姬璟罕见地笑了笑:“十一年前,我在此处见到你。你一脸无惧地站在我面前,用摄魂术控制我。那一年,你仅仅九岁……”
她与长姐,是姐妹,亦是对手。
她的长姐很强,是自天尊之后,唯一一个可能接近成神的姬家人。
她不服气,所以她需要比长姐更强。
《太一符箓》,长姐十五岁大成,而她日夜不眠,在十四岁大成。
但朱砂,是在九岁大成。
历代太一道的天师,唯有无人能及的天尊在十岁前大成。
九岁的朱砂控制三十八岁的她走出大殿。
清醒的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此生的使命,便是助朱砂坐上天师之位。
姬璟:“三郎昨夜冒雪上山,说他记起天尊还有一个傀儡鬼活在世间。他与南枝准备下月辞官,之后出发去天尊的来处九阴山,为罗刹找出一条活路。”
“比起报仇,我们更希望你开心。”
“邕州路远,我会给他四个月。”
朱砂闷声闷气,渐闻哭腔:“谢谢姨母。”
“下山吧。子午山的膳食,你吃不惯。”
“那那那……舅父走后,我该找谁要钱?罗刹特别能花钱,棺材铺没生意。”
“……”
“山君!”
朱砂找山君要了十贯,蹦蹦跳跳与喜不自胜的严客下山。
一路上,两人鸡同鸭讲,各有各的高兴。
严客:“哎呀,没想到我还能做玄字号弟子!”
朱砂:“看来我改日得找他多要点钱帛,把棺材铺重新装点一番,再努力做生意赚钱。”
“今日真是好日子!”
“今日真是好日子!”
朱砂与严客在城门处分道扬镳。
一个欲连夜回家,告知耶娘此等大喜事;一个筹算去西市木器行,定一张新的方角柜。
西市人来人往,尤以桥边傀儡戏摊的围观百姓最多。
今日演的是一出《樊哙排君难》。
朱砂端着一碗茶粥坐下,与周遭的百姓一起看戏,不时傻乐。
台上的樊哙傀儡排除艰难险阻,终于护送刘邦傀儡回到军营。
台下的欢呼声中,有人问道:“老翁,傀儡是人吗?”
“小娘子,傀儡怎么会是人呢。”
“是我犯傻了,傀儡只会是傀儡……”
朱砂沿着西市买了一圈,十贯钱花得干干净净。
谁知一回家,竟又来了一单大生意。
赵老板与钱老板躲在朱家棺材铺对面,眼巴巴看着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踏进空无一物的朱记。
钱老板羡慕得牙痒痒:“怎这些权贵的生意全被朱记接了?”
赵老板吐出瓜子皮:“钱兄,我与白老板约好明日去护国寺烧香改运,你去不去?”
“去!”
两人有说有笑特意从朱记门前路过,朱砂白眼一翻关上店门,转身去找宇文娴:“宇文大将军,你找我有何事?”
宇文娴面上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方道:“玄机道长,听闻你帮卢妃查清了一桩奇案。我今日特来拜会,恳请道长劳神相助,也帮我查一件古怪的案子。”
“什么案子?”
“我怀疑,我的妹妹与妹夫一家,被鬼缠上了……”
【作者有话说】
先太子其实是被姨母杀的,因为说错了一句话[鸽子]
第86章 厉鬼(二)
◎“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宇文娴的妹妹名宇文婧。
四年前,宇文婧远嫁恩州,与父亲宇文好德的学生郑观喜结连理。
去年七月,任国子助教的宇文好德与其妻高蕙娘双双染上恶疾,自此卧床不起。
而宇文娴为了让双亲避居养疴,不仅斥重金赁下京郊护国寺附近的一间清净宅院。更是不辞辛劳,坚持每三日便骑快马往返长安内外,只为亲尝汤药,恪尽晨昏定省之孝。
身居高位的金吾卫大将军侍奉双亲之事不胫而走,一时在市井间传为佳话。
对此,宇文娴只淡淡回道:“大梁以孝治天下,本官所为皆分内之责,并无殊异之处。”
此话一出,百姓们对她更是肃然起敬。
当然,以上的市井奇谈与今日宇文娴所求之事,毫无关系。
她来此,是因为她的妹妹带着妹夫一家回来了。
朱砂不解道:“亲妹妹回家,你难道不开心吗?”
宇文娴摇摇头:“开心,我已四年未见二妹。可她与郑家人,实在太古怪了……”
自从双亲六脉皆衰,宇文娴便接连往恩州的郑家送了数封信。
信中内容,无外乎阿耶阿娘病重,让妹妹宇文婧与妹夫郑观尽快回京探望,或许一家人此生还能见最后一面。
新岁前,宇文婧与郑观总算入京。
随他们夫妇一起回来之人,是郑观的弟弟郑宥与妹妹郑琦玉。
据宇文婧所言,郑观的双亲在去年十月重病不愈而死。
她忙着操持舅姑的丧葬诸事,便未能及时回信。
一行四人入京后,原本住在宇文娴位于延康坊的宅中。
谁知,上元节后的一次家宴。
宇文婧当众指责姐姐宇文娴高高在上,对她与郑观爱答不理。
之后,宇文婧与郑观带着郑宥、郑琦玉搬出宅子,另在大通坊赁了一间旧宅生活。
宇文娴多年未与妹妹相处,自省多日后向圣人告假,特意提着厚礼去了大通坊,找妹妹与妹夫道歉。
结果进门却发现:郑宥疯了。
明明是大冬日,他却袒露半身,在雪中赤足狂奔。
她上前阻拦郑宥狂奔,反被掀帘而出的宇文婧与郑琦玉,指着鼻子大骂多管闲事。
匆忙赶回家的郑观更是举起锄头,一再让她快滚。
说到此处,朱砂愤愤不平,更是不解:“你这妹夫一家又不讲理又讨厌。宇文大将军,你何苦自讨没趣?”
宇文娴阖目叹息一声,苦笑道:“若非我当年入狱,阿耶阿娘何至于病急乱投医,将二妹远嫁恩州……”
她入狱这事,朱砂上山后听几位师弟师妹嚼过舌根。
四年前,神凤帝微服巡行华州,途中突遭行刺。
随行护驾的月王军四十人中,仅宇文娴一人幸存,其余三十九人悉数阵亡。
事后有御史上疏,直指宇文娴失职。
更有甚者,怀疑宇文娴通敌卖国。
神凤帝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太子奉旨监国,敕令严查此案,宇文娴以护驾不力之罪下狱。
再半月,神凤帝苏醒。
特敕宇文娴无罪,并擢拜金吾卫大将军。
原先朱砂偶然听闻此事,曾喟叹一句福大命大。
今日方知,这四字轻巧的造化背后,竟牵涉了另一个女子的终生。
宇文娴:“我入狱后的第五日,刑部小吏暗递消息于家父,言我在劫难逃,劝家父早做打算。家父家母六神无主,便将二妹送去恩州,与郑观草草完成纳徵之礼。等我出狱去问,二妹的户籍早已迁入郑家。”
依大梁律,妇人若犯夫家之罪,依夫家之法;若尚未脱离本宗者,则从本宗之法。
不过,朱砂奇怪道:“诈避刑宪,罪加一等。令尊的做法,委实不明智。若你当年真的出事,你的二妹没准更受牵连。”
“此事怪我,家父家母也是为了保住二妹。”宇文娴笑了笑,拿出一枚金铤递给朱砂,“玄机道长,听闻你素喜金玉。此金铤乃圣人御赐之物,成色极佳,不知能否请动你?”
相比好看不能用的金铤,朱砂更好钱帛之物。
然而,“圣人御赐”四字一出,她一口答应:“这案子,我接了。但是,宇文大将军,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最后我查出并无鬼事,你不能要回赏金。”
宇文娴含笑点头,抱拳一礼:“玄机道长,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二妹一家的安危,靠你了!”
“你放心,我明日便去大通坊查案。”朱砂乐呵呵收下金铤,一面送她出门,一面与她商量借住一事,“宇文大将军,不瞒你说,我新找了一个相好,是个和尚……”
宇文娴歪头疑惑道:“这与查案有关系吗?”
朱砂摆手:“无关无关。就是我与他正在兴头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你请我查案,我记起你在护国寺后面有一个宅子,他正好是护国寺的和尚,我便想……”
面前的女子眼神躲闪,耳尖到两颊逐渐晕出一抹浅红。
宇文娴恍然大悟:“我的那个宅子小,怕道长住不惯。护国寺与太一道所在的子午山相隔不远,道长为何不去未眠堂暂住?”
朱砂羞红了脸:“若让师父知晓我带相好去未眠堂寻欢,她定会骂我是个不孝徒。”
害怕去未眠堂寻欢被骂,所以去自己双亲养病的宅子放肆寻欢?
宇文娴既无语又尴尬,只好轻咳几声,定一定心神:“行吧……我明日便派人通知宅中下人收拾厢房。只是,家父家母喜清净,玄机道长若夜里与他相会,可否轻声些?”
朱砂咬唇应好:“多谢宇文大将军成全。”
次日蒙蒙雾,朔风吹雪,近处草木春色微茫。
一早,朱砂背上包袱,走出棺材坊。
半道遇上与赵老板约好去护国寺敬香的钱老板。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
特别是朱砂有意无意晃了晃背上的包袱:“我其实不想去,耐不住宇文大将军盛情相邀啊~”
钱老板不知她在炫耀,好心关切道:“朱老板,你要去何处?”
朱砂:“宇文大将军找我查案,还请我去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住。”
“……”
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依山傍水,藏风聚气。
住进宅中之人,每日闻听佛法与暮鼓晨钟,有时还能听上山打坐的高僧讲佛。
去年,钱老板本命犯太岁,原想住进去十天半月求佛祖庇佑。
可惜一打听才知,后山的二十余座宅院,仅一间便是千金难求。
普通人要想住进去,可谓难于登天。
女子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意,钱老板终于明白过来:她今日一反常态与他攀谈,原是在显摆!
钱老板咬牙切齿:“朱老板的运气可真好啊。”
朱砂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里的宅子很好吗?”
“……”
钱老板气得拂袖跑远,朱砂立在原地开怀大笑。
等笑完,她背着手慢悠悠走去大通坊。
宇文婧与郑观赁的宅子在大通坊西南隅,一个一进的四合房。
此宅院落窄小,虽大大小小的正房、厢房与耳房加起来有八间,但有六间属于另一家人。
郑家多年前家道中落,郑观仕途不顺。
夫妇二人带着两弟妹入京,沿路早已花光了钱帛。如今与人合赁的赁金,还是找宇文好德讨要的。
当初,宇文娴曾提出为妹妹一家另赁一间宅子,郑观严词拒绝。而宇文婧则找到宇文好德告状,说宇文娴无事献殷勤,别有用心。
宇文好德为了平息姐妹间的风波,只得拿出五十贯交给郑观。
朱砂自进了大通坊,接连问了七人。
一提起郑观一家,坊中百姓个个避之不及:“兄妹二人,一个整日赤身在外面跑,一个逢人便说自己是九天玄女。夫妇二人,一个拿刀割手,一个拿头撞墙。反正一家四口,全是疯子。”
与其合赁的另一家人,已于前日搬走。
据说是郑宥与郑琦玉夜里发疯拿菜刀互砍,吓得另一家人连夜弃家当而逃。
至于为何郑观一家闹出如此动静,既无官府上门查案,也无房主出面驱赶?
朱砂找到一个与邓咸相熟的住宅牙人打听:“房主没有报官吗?”
住宅牙人常听赁宅子给郑观的另一位牙人抱怨:“金吾卫大将军的妹夫一家,房主哪敢得罪?更何况,我听说宇文大将军给了房主一笔补偿。”
除此之外,住宅牙人又提到一件事:“我常去大通坊,有几次瞧见郑大郎与几个男子窃窃私语。”
几人的交谈内容,他未听明。
只知郑观私下出手阔绰,不像是落魄的穷酸学子。
朱砂:“为何?”
住宅牙人:“他找向六郎赁宅子时,再三讨价还价。倒是对平康坊的妓子,大方得很呢。”
朱砂哑然失色:“他花着宇文家的钱,还敢狎妓啊?”
住宅牙人白眼一翻:“我撞见过好几回。他白日假装去城外探望丈人,实则拐道去了平康坊,搂着两个妓子上楼,夜里才假惺惺回家。”
真是一个十足的白眼狼。
朱砂:“他娘子与宇文大将军不知道此事吗?”
“应是知道。”住宅牙人见四下无人,才敢与朱砂谈论此事,“朱老板,你是邓四郎的朋友,我不瞒你。上回,郑二郎又犯疯病,宇文大将军正巧撞上。我路过宅外,听见宇文大将军与郑家娘子说,‘他流连青楼,何曾顾及过你?二妹,你随我回家,我自有法子让他答应与你和离’。唉,宇文大将军真心为郑家娘子好,但她压根不领情!”
“此话何意?”
“因我亲耳听见郑家娘子回道,‘我不用你管!我爱郑郎,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宇文大将军气得打了郑家娘子一巴掌,后面抹着眼泪走了。”
堂堂金吾卫大将军,面对无数刺客的刺杀与言官的指责,从未退让半步。
唯独面对亲妹妹,徒生绝望与无助。
住宅牙人久居长安,多有感慨:“我从前见过郑家娘子,温婉知礼,对宇文大将军言听计从。岂料嫁了人,却成了一个泼妇……”
朱砂与住宅牙人分开后,去郑宅看了一眼。
宅子四周无鬼炁,想来不是鬼族作祟。
朱砂借来梯子,搭在郑宅的外墙上,细细观察宅中今日的情况。
郑宥袍服半褪在院中赤脚狂奔,郑琦玉跟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宇文婧站在屋檐下拍手,而身后的郑观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进她的襦裙。
再一眨眼,宇文婧与郑观消失。
可朱砂定睛一看,檐柱后露出的裙角,分明与方才宇文婧所穿一致。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耳边一阵粗喘声响起。
交缠的男女从檐柱后滚出,一路滚到堂屋门槛方停,然后从两人变成了四人。
乍然见到这般荒淫不堪之景,朱砂几欲作呕,赶忙爬下梯子,寻了一处角落干呕。
她决定了,今日便回绝宇文娴。
这案子,她真的查不了。
天色尚早,朱砂回棺材铺揣上金铤,脚不沾地跑到宇文娴的宅子。
不知是朱砂运气太好,还是宇文娴早知她会来。
反正宇文府的门房一听她自称玄机,立马恭恭敬敬请她入府:“玄机道长,大将军在书房等您。”
朱砂推门进去时,一身常服的宇文娴,负手立在窗边,语气哀伤:“你看到了?”
“宇文大将军,还请如实相告,你到底想让我查什么?”
“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查她这四年间出了何事?
查她为何会变成今日的放□□子?
还有,查她到底是不是宇文婧?
朱砂不明缘由:“宇文大将军,你为何会怀疑她不是宇文婧?”
宇文娴眼中含泪,怔怔望向窗外:“二妹不该是那样的人……他们住进宅子的第二日,我便看见二妹与郑二郎在床上厮混,而在榻上,郑大郎正压着郑三娘做那样的事。”
她顿感骇目惊心,一脚踹开房门,厉声叫停四人的荒唐举动。
“可你知道二妹对我说什么?”宇文娴陷入自责,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淌,“她说是我连累她远嫁恩州,她还说她喜欢这样快活的日子。”
宇文娴当时痛苦地踉跄退后,宇文婧一把推她出去,笑着关上门。
隔着虚掩的房门,她听到宇文婧在说:“郑郎,莫管她,我们继续快活。”
宇文娴瘫坐在院中,想明白一件事:房中那个有着宇文婧皮囊的女子,绝不会是她的亲妹妹宇文婧。
后来,宇文娴从他人口中得到一个消息,更加确定郑观一家有鬼。
“什么消息?”
“郑大郎的双亲并非死于恶疾,而是幻觉。”
“幻觉?”
“对,幻觉。”
据此人所查,郑观的双亲死前,常与邻人说有一个凶徒,欲取他们的性命。
未几日,郑观的双亲果真离奇死去。
一个当街用刀割开喉咙,口中喃喃:“我杀了你!”
一个一头撞死在牌坊处,死前大喊:“我撞死你!”
朱砂:“两人诡异自尽,恩州官府没有验尸吗?”
宇文娴:“验了,说没有问题。再者,郑大郎急着将两人下葬,此案便不了了之。”
两人的死法,极像是中毒或被法术控制。
这般摄人心魄的毒物,长年累月地吃下去,仵作不大可能验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便只有鬼族。
双亲惨死,郑观后续的所有表现,的确不合常理。
朱砂:“你是怀疑,郑观是鬼?”
宇文娴:“不,我怀疑他们四人中,有一人是鬼,或者全部是鬼。”
闻言,朱砂唉声叹气坐到椅子上。
原以为是桩容易案子,到头来比前面的案子都难。
郑观一家不知是真疯还是装傻,找他们问话,必定是一问三不知。
恩州又远,等她来回奔波查清一切,鬼早跑了。
宇文娴听到身后的叹气声,抬袖抹去眼泪,侧身说道:“玄机道长,我会派人与你同查此案。她武功高强,通晓百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另外,我愿再付三十贯作为查案的酬金。”
朱砂舍不得那枚金铤与三十贯:“行!今日便如此吧。我跑了大半日,今夜先去护国寺找相好松松筋骨,你让她明日去宅子找我。”
“好……玄机道长,这几日劳你费神,你多多保重身子。”
“你放心,我身子好着呢。”
第87章 厉鬼(三)
◎“你眼光好差哦。”◎
宇文娴在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位于山腰处。
宅中的确清净,清净到连下人也全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朱砂背着包袱,与门口的哑巴侍卫上蹿下跳解释半晌,总算等来宅中为数不多会说话的管事:沈鸳娘。
沈鸳娘五十余岁,面目和善,自称是宇文娴与宇文婧的乳母:“郎君与夫人生病后搬来山上,本欲留我在长安照顾大娘子。大娘子呢,整日担心郎君与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哎呀,我夹在他们一家三口之间别无他法,只能先顾着病人。”
朱砂本想进房探望两人,好歹装装样子周全礼数。
沈鸳娘指了指晦暗的天空:“他们睡得早。道长,你奔波一日,快去歇息吧。”
“沈娘子,你不用管我。”朱砂凑到沈鸳娘耳边,将相好一事如实道来,“他今夜约我去山下的草屋。我们多日未见,定要一诉衷肠,尚不知几时能回。”
原来如此,沈鸳娘掩唇笑了笑,而后与朱砂抱怨:“若大娘子如道长一般多与男子来往,郎君与夫人何至于整日坐在院中叹气,时不时催我下山找媒人入府相看。”
“宇文大将军多忙啊。不像我,是个闲人。”
“道长真会说笑。”
入夜,朱砂换了身轻巧的胡服。
在沈鸳娘的笑声中,一路从护国寺狂奔至子午山。
她记得,子午山北边有一条隐秘小路,直通天尊殿后面的藏书阁。
夜里无月无星,她摸黑前行,走得异常艰辛。
那位老翁说得对,傀儡不是人。
她不要形同傀儡的罗刹,不要那个被人鬼契束缚的顺从空壳。
她骗了他,自然该救他。
太一道所有的秘术,全部放在藏书阁的二楼。
她这几夜辛苦些,多跑几趟,总能找出人鬼契的解法。
藏书阁,由六个鬼奴分作三班值守。
朱砂儿时常溜进阁中看书,早已摸清规律:每隔两个时辰,值守的两名鬼奴便会换班,而新旧交替时,两鬼会在角落闲聊一炷香。
子时,是第一次轮换的时辰。
她需赶在子时前,躲在阁外静侯时机。
一路狂奔,朱砂来不及喘气,便闪身躲进角落。
不远处的两鬼勾肩搭背,在石狮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牢骚。
“我俩都守了二十年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放在往日,朱砂会故意接近两鬼,拍拍他们的肩膀再隐身跑远。
可今日她了无捉弄的心思,蹑手蹑脚贴着墙缝跑进藏书阁。
不消一刻,一楼的朱漆铜钉门关闭。
朱砂从二楼东面的书柜找起,三个时辰内翻了百本,无一本提及人鬼契。
咣——
朱漆铜钉门再次打开,朱砂小心下楼,原路离开。
山间雪雾一片白,独一抹黑奔行其间。
行至护国寺的山下,朱砂停下来扯散发髻,打着哈欠上山。
宅子外,沈鸳娘一见她出现在山道,忙挥手招呼:“道长,九娘来了。”
九娘便是宇文娴为朱砂找的查案帮手。
此女身量极高,从头到尾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性子直来直往,尤其不会说话。
譬如,眼下。
朱砂笑容满面挪到两人身前:“男子误事,九娘久等。”
她彬彬有礼道歉,好言好语待人。
她倒好,横眉竖眼专横跋扈,直往人心窝子戳:“道长,护国寺的和尚皆是虚有其名之徒,你居然瞧得上?”
临了,她还不忘嘲讽一句——
“你眼光好差哦。”
“……”
朱砂银牙咬碎:“凑合选了一个而已,去查案吧!”
下山后,这位九娘说起自己:“我叫苏盈阶,行九,宇文大将军是我的义姐。”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朱砂一下山便直奔食肆。
苏盈阶紧随其后付钱,顺便问起她今日的打算:“道长,阿姐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今日想去何处?”
朱砂咬着蒸饼,认真想了想。
郑观一家,一个比一个疯,问他们等于白问。
问题出在恩州,为今之计是找一个与郑家相熟的恩州籍人士打听。
可长安人口之众,她该去何处找这个人?
朱砂心下暗忖,随口问道:“郑大郎一家有故旧在长安吗?”
苏盈阶:“有一个。”
“是谁?”
“郑大郎的同乡与同门,弘文馆校书郎杜世宁。”
前去弘文馆的路上,朱砂好奇道:“前日我便想问,郑大郎长居恩州,为何会成为宇文助教的学生?”
苏盈阶:“七年前,阿叔曾任恩州翰溪书院学正。”
从地方八品学正到京中六品国子助教。
宇文好德的仕途转折点,在于六年前宇文娴一鸣惊人,成了武状元。
大梁第一位女子状元,神凤帝力排众议钦定的金吾卫中郎将。
在地方书院教书半生的宇文好德,因女儿一步青云的仕途,得以回到长安,成为朝中官员巴结的国子助教。
苏盈阶:“阿叔在翰溪书院教了半年,与郑大郎成了忘年交。”
朱砂:“宇文助教仕途多年不顺,倒是情有可原。”
“道长真是……妙语连珠。”
“九娘谬赞了。”
若非宇文宇文好德眼光独到,岂能于千万人中择中郑观这般人渣为婿?
弘文馆在务本坊,今日在馆中上值的杜世宁一听太一道的道士有事问他,便*知与郑观有关。
“他确实古怪。”
但与其说古怪,杜世宁更愿意称郑观拥有得天独厚的运气:“他二十一岁时经宇文学正引荐入书院读书,不到一年半,便成了乡贡士。”
旁人努力十年也未能有结果之事,郑观只用了短短一年。
朱砂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他的学识很好吗?”
闻言,杜世宁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张嘴多次,却始终无法开口。
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朱砂心中有了一个起伏的答案:“有人帮他舞弊,对不对?”
“是。”杜世宁微微颔首,“多是书院同门间的传言,并无确凿证据。但郑大郎不学无术,他一举成名又实在令人费解。大家猜来猜去,有人猜到宇文学正身上。”
毕竟,宇文好德与郑观情同父子,平日不仅形影不离,更常以父子互称。
而当年恩州乡试之题,便出自翰溪书院。
一个胸无点墨之人,却不费吹灰之力成了乡贡士,甚至后来随调任的宇文好德去了长安。
若说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猫腻,杜世宁万万不信。
朱砂蹙眉问道:“郑大郎来过长安?”
这事杜世宁听同乡的几位学子提过一两句:“六年前,我中举回乡设宴。几位师弟曾问我是否见过郑大郎?我答没有,他们打趣我,说我一心只知读书,不知郑大郎鲤跃龙门,已成女状元的义弟。”
朱砂看向抱剑站在一旁的苏盈阶,后者心虚地别过头,不言不语。
等杜世宁再回长安,只见过郑观一次:“他当街与人斗殴,我路过认出是他,亲耳听到他威胁旁人:‘我乃中郎将的义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自那次之后,我再未见过他。直到去年末,我回乡祭祖……”
当初打趣他的几位师弟,听他问起郑观,个个闻之色变。
他连番追问之下,有一位师弟才如实告知:郑家人可能是鬼。
杜世宁:“师弟说,郑大郎四年前与一女子自长安返归恩州。谁知他归家次日,竟趁夜雇车马带着一家人仓皇离去,自此阖家音讯全无。去年春月,郑家人重现恩州,其行径却与疯子无异。”
郑观一家六口人在恩州住了大半年。
先是郑观双亲离奇自尽,后是郑宥披发跣足,终日游荡市井街巷。
恩州不少人连带官府皆怀疑:郑家人遭邪祟侵扰,他们中有恶鬼复生作恶。
原本恩州刺史已遣快马赴长安,欲请太一道下山查案捉鬼。
然而未等启程,郑观一家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恩州刺史找不到人,只好作罢。
杜世宁继续道:“前几日,我听同僚提起宇文大将军的家事,才知他来了长安。”
朱砂又细问了几句郑观的为人,杜世宁一脸无奈地苦笑:“小人无耻,唯利是图。唉,我近日听同僚间私语,才得知宇文学正昔年竟然将小女儿嫁予他,着实为她惋惜。”
一个小人,如何配得上金吾卫大将军的妹妹?
一个学识渊博的女子,却委身于豺狼之辈。
不知是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还是宇文好德与高蕙娘的心肝另有其人?
缓步走出弘文馆几里路,朱砂仍在气恼宇文娴有意隐瞒郑观之事:“说吧。你们还瞒了我什么事?”
苏盈阶撇撇嘴,黑靴在石子路上来回摩擦:“就这一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阿姐觉得与查案无关,便没说。”
朱砂嘴角一抽无语道:“若非你们瞒着我,我今日何需跑一趟?走,回去!”
她说完便走,苏盈阶老实跟在她身后。
两人午后回到宅子,门前的哑巴侍卫双手比划,不时指指山下。
苏盈阶唉声叹气与朱砂解释:“他说,二娘子和讨厌鬼一家又来要钱了,让我们先去护国寺躲清静。”
朱砂昨夜整宿未眠,就指望今日早些回来睡觉。
一听郑观一家在,她随意编了个理由回房:“九娘,你自个下山吧。我这相好常因一点小事就拈酸吃醋,你一身男装,又长得比他俊俏,我怕他误会我俩的关系。”
踏出的左脚快速收回,苏盈阶担忧地随她进去:“算了,阿姐让我保护你。”
“这家人很可怕吗?”
“不可怕,就是烦人。”
等朱砂躺到床上,才深刻明白“烦人”二字的意思。
左耳嗡鸣着郑琦玉的尖叫声,右耳是郑宥在隔壁房上蹿下跳的咚咚声。
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宇文婧与沈鸳娘来来回回的争吵声。
朱砂心情烦闷,推门去东厨寻些吃的垫垫肚子。
不巧,郑观正站在东厨窗外。
朱砂看他目不转睛盯着灶台上的胡饼,吓得拔腿就跑。
跑到前院,宇文婧与沈鸳娘在吵,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坐在木车上劝架。
她在旁围观两人的骂战,原是宇文婧一直想带着一家人搬来山上尽孝,沈鸳娘死活不让。
今日还是宇文婧趁沈鸳娘下山采买,才寻到机会上山。
宇文婧咄咄逼人:“你与她一样,嫌我没用嫌我丢脸!”
沈鸳娘有苦难言:“二娘子,郎君与夫人大病新愈,尚需静心调养。你们一家若搬进来,他们如何养病?”
郑宥与郑琦玉吵闹不止,宇文好德面露嫌弃。
宇文婧不依不饶,见与沈鸳娘说不通,索性来求宇文好德与高蕙娘:“阿耶阿娘,并非郑郎与我不孝,是她不让我们尽孝!”
高蕙娘满头白发,说话有气无力:“二娘,山上偏远,你们不必奔波。”
说话间,丫鬟端来两碗药汁。
沈鸳娘正要上前端碗喂药,宇文婧一把夺过:“我来喂。”
“二娘子,让我来吧。”沈鸳娘愣神片刻,便满脸堆笑伸手取碗,“这药极苦,二娘子何苦受这口苦刑?”
宇文婧目露凶光:“我说了,我来喂!”
一个非要夺碗自己喂,一个死活不放手。
院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连宇文好德也看出不对劲,大声呵斥沈鸳娘没有规矩:“二娘与大郎行孝悌之道,你为何横加阻拦?本官看你莫不是想借机生事,翻身做主子!”
沈鸳娘无奈放手,退到一边。
朱砂观宇文婧其人,虽不明是非,但对双亲倒极有孝心。
闻之苦涩无比的乌沉药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亲自试温尝药后,才放心地喂给宇文好德:“算她有心,还知给阿耶阿娘寻来这些上好的药材。阿娘素来畏苦,且叮嘱郎中酌减延胡索之量。”
久久未动的沈鸳娘回神,忙不迭夸道:“是是是。二娘子自幼通晓岐黄,岂是京中寻常郎中可比?我明日便派人下山,让郎中遵照你所说减量。”
对于她刻意的夸赞,宇文婧置若罔闻,一味用心侍药。
宇文好德焦急地环顾左右,问起郑观:“大郎呢?”
宇文婧:“阿耶放心,郑郎帮您守着药炉。”
宇文好德:“他有心了。”
明明是一出骨肉相连的温情画面,朱砂却瞧着刺眼,听着刺耳。
天色渐晚,她踱步回房,准备今夜再探藏书阁。
日沉西,山中倦鸟回林。
朱砂换上胡服,揣上两个胡饼,与苏盈阶道别:“明日见。”
第二回入藏书阁,朱砂驾轻就熟。
只是翻找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山道曲径盘虬隐入茫茫云端,一如朱砂此时的茫然无措。
人海茫茫,邕州路远。
还有不到四个月,她不但要找出解开人鬼契的法子,还要去邕州寻罗刹。
“下回我定要骗个聪明鬼。”
千万不能像罗刹,旁人给他一颗甜枣便傻乎乎上当。
山下细雨霏霏,朱砂路过护国寺外,听见门口的老僧与小僧解释二月二为何要撒灰引龙:“二月二,灰撒井,引龙至,百虫避。”
草木萌动,雷动风行。
春至。
第88章 厉鬼(四)
◎“满楼的书,你哪一本没有看过?”◎
天光微熹,苏盈阶被一声钟鼓声惊醒。
原想邀约朱砂下山去西市吃馄饨,结果一进门才知她一宿未归。
沈鸢娘拿着药包路过窗外,见她在窗前枯等,笑道:“道长与相好小别胜新婚,许是难舍难分。你若是无事做,不如去东厨帮我熬药。”
苏盈阶应好,直接翻窗而出,顺势挽上她的胳膊撒娇:“我怕我会忍不住往里面下毒。”
对视的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你啊你,里面添的料还少吗?”
朱砂赶在早膳前,冒雨回到宅中。
因宇文好德与高蕙娘缠绵病榻,桌上的膳食多是寡淡无味的清补药粥。
朱砂将将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盯着主位之上的宇文好德打量:“昨日二娘一家上山尽孝,宇文助教今日果真容光焕发。”
宇文好德半信半疑摸摸自己的脸,见身旁的妻子高蕙娘也笑着点头,乐呵呵与朱砂攀谈起来:“儿女皆是孝顺之人,本官劳心劳力半生,极为知足。”
朱砂笑吟吟附和:“宇文助教膝下一儿两女,个个德才兼备。我瞧您日后痊愈,若开一方私塾,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找您讨教育才之道。”
话音刚落,苏盈阶的吹捧又至,席间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满桌人在笑,朱砂的眼神却越过慈眉善目的沈鸢娘,看向对面立着的几个侍女。
她们面无表情,眉间轻蹙,好似对此间发生的一切,困惑极了?
用完早膳,朱砂喊走苏盈阶,半道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宅中的哑巴下人,难道还是聋子?”
苏盈阶无辜地眨眨眼睛:“御医说阿叔与婶娘的病需静养,特意叮嘱少言噤声。阿姐为了寻得适合的聋哑仆役伺候叔婶,着实费尽周章。”
朱砂由衷称赞:“宇文大将军真是大孝女啊。”
她大胆猜测宅中的聋哑仆役约莫终夜难眠,百思不得其解竟有人重金聘请他们照料高堂,只因他们听不见亦不能言。
“对了,不知是哪位御医下此决断?”
她以后找御医看病,定要避开此人。
“太医令。”
“他啊,怪不得……”
太医署,隶于太常寺统辖。
她记得现任太医令是姬琮的心腹,对他简直唯命是从。
苏盈阶笑而不语,直到入城,方道:“道长,我们今日去何处?”
朱砂轻抬下巴:“大通坊。”
两人一入大通坊,便撞见郑观离开。
朱砂挥手与他招呼,他视而不见,径直往前走
苏盈阶无语地耸肩摊手:“他对阿姐也这般无礼。”
朱砂回望郑观漠然的背影,有一个困惑浮于心中,却迟迟找不到答案。
“道长,他走了,我们还去宅子吗?”
“去。”
她们今日来得不巧,宇文婧不知去了何处,宅中仅郑宥与郑琦玉在。
不过,等朱砂翻墙而入,却见两兄妹在房中云雨。
她赶忙翻墙而出,找到在路边茶摊吃茶看热闹的苏盈阶:“他们真的是兄妹吗?”
苏盈阶:“不知道。二娘嫁去恩州后,音讯全无,阿姐派出不少人找她。整整四年,无一人见过她与郑大郎一家。直到去年,阿姐的人在恩州发现郑家人回乡祭祖,才伺机接近二娘,送出书信。”
今日苏盈阶所言,与宇文娴当日的故事。
看似相差无几,实则大相径庭。
若苏盈阶的话为真,当年那桩所谓的避祸婚,便极有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骗婚强娶。
朱砂懂了,宇文娴指不定瞒了她多少事:“宇文大将军不愧是圣人钦定的暗卫首领,这性子,委实太多疑了。”
重金请她查案,却非要等她查到一点真相,再透露一两句真话。
苏盈阶自知多嘴失言,极力为宇文娴辩解:“阿姐并非故意隐瞒。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
“二来,她害怕亲妹妹是鬼,怕我上报太一道,是不是?”朱砂帮她补上剩下的一句话,“所以她瞒一点再露一点,还派你跟着我。”
苏盈阶放下茶碗,心虚低头:“对不起。阿姐自责自己连累二娘,既怕她是鬼,又怕她被鬼缠上。她请你查案,全是为了二娘的安危。”
在请朱砂查案之前,宇文娴已借机与宇文婧密谈数次。
甚至不惜向宇文婧下跪,只为劝她与郑观和离。
可宇文婧却好似受制于人一般,对亲姐姐用心良苦的谋划,一概置之不理。
苏盈阶:“阿姐与我说,二娘怕是被鬼所惑……否则她怎会爱上郑大郎,放任自己与郑家兄妹厮混?”
从前随宇文娴练武的日子,她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宇文婧,但常听宇文娴提起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那个还未嫁给郑观的宇文婧喜欢看书,立誓做大梁第一位女夫子。
她是非分明,最是不耻违背人伦之事。
宇文娴不知宇文婧消失的四年间究竟去向何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不知廉耻的宇文婧。
她愧疚不已,只能通过郑家人的种种不寻常,猜测郑家有鬼迷惑了宇文婧。
又或者,宇文婧早被恶鬼夺身,因此才宁死不与郑观和离。
不管何种猜测,宇文娴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恩州回来的宇文婧,到底是不是她的妹妹?
朱砂听完苏盈阶的话,问出第一个问题:“从此刻开始,你们不准瞒我一件事。当年,二娘为何会嫁给郑大郎?是郑大郎趁虚而入,蛊惑二老嫁女避祸?还是旁的原因?”
苏盈阶环顾四下,起身拉着朱砂去到一处避人的角落:“据我所知,是阿叔与婶娘有意趁阿姐入狱,将二娘许配给郑大郎。
故事中热心递消息的刑部小吏,不过是宇文好德与高蕙娘诓骗宇文娴的说辞。
他们本就属意郑观,只苦于宇文娴位高权重,不敢妄动。
直至等到宇文娴入狱,往日与宇文娴交好的人忙于为她奔波救她出狱,未能兼顾宇文婧。
再加之原本被宇文娴送走的郑观,忽然收到消息出现在长安。
一对重男轻女的耶娘与一个花言巧语的豺狼。
在一个深夜,轻率地决定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等宇文娴出狱回家,才发现宇文婧已被郑观带去恩州。
提到此处,苏盈阶气愤难平:“阿叔和婶娘误了二娘一生!他们编故事骗阿姐,声称郑大郎有情有义,甘愿担着灭门之灾与杀身之祸,执意迎娶二娘过门,暗中庇护助其脱困。阿姐傻傻地信了,以为二娘不日便会回京。”
朱砂:“可是她一直没有回家,对吗?”
苏盈阶的眼中有恨意一闪而过:“对。阿姐在长安等了半年,二娘却始终未归。她向圣人告假,对外假称去洛州,实则偷偷去了恩州。”
郑观的老家与恩州城。
宇文娴没日没夜地寻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人知晓郑观将宇文婧带走去了何处。
最后见过郑观的两个人告诉宇文娴:“他带回来的女子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瞧着很可怜……”
仅仅一句话,却已是宇文娴唯一得到的消息。
苏盈阶:“阿姐回京后,旁敲侧击找阿叔与婶娘打听。但他们对郑大郎百般维护,一再说二娘是自愿嫁去恩州。自然,其实他们也不知晓郑大郎一家的下落。”
宇文娴在对至亲的失望中,又找了三年。
去年四月的某日,宇文娴派去恩州寻人的手下,快马回京告诉她:“郑家重回恩州,二娘仍活着。”
之后,她送出书信,并在半月后收到宇文婧的亲笔回信。
信中的宇文婧称自己与郑观情投意合,郑家耶娘久病不愈,她不便回京与姐姐重聚。
宇文娴接连又送出数十封书信,无一例外,宇文婧照旧坚持留在恩州。
朱砂:“宇文大将军何不亲自去恩州带她回京?”
苏盈阶闷声闷气道:“阿姐无法抽身离开,便派另外几位阿姐去恩州保护二娘。她本欲腊月赶去恩州,岂料二娘突然回来了。”
姐妹二人,四年未见。
宇文婧表现如常,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倒是郑观,对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再无好脸色,一味找二人要钱。
不到一个月,宇文好德的钱袋被掏空。
两人说话间,朱砂的余光瞄到宇文婧的身影。
她赶紧拽走苏盈阶,赶在宇文婧进门前拦住她。
一见是两人,宇文婧眉头紧锁:“你们来做什么?”
朱砂指了指她身后的宅子:“来者是客,二娘子请我们进去坐坐吧。”
宇文婧压下心中的不悦,为两人开门:“进来吧。”
宅中安静,独独回荡着郑宥与郑琦玉诡异的尖叫。
“你们去堂屋坐,我去伙房煮茶。”对于兄妹俩的异状,宇文婧司空见惯。路过两人门外,她轻声道,“别吵了,有客人在。”
朱砂坐不住,索性在宅中溜达。
推门出来的郑琦玉路过她身边,歪头盯着她却不言不语,眼神似鬼魅一般渗人。
朱砂学着她的动作,僵硬地拉扯嘴角笑了笑:“再敢吓我,我会打你。”
此话方说出口,朱砂的身后冒出一个郑宥,脖子转得咔咔作响。
他双手直直往前伸,停在朱砂的脖颈处后又骤然收拢用力。
朱砂弯腰躲过郑宥的攻击,急速后退到郑琦玉身后。顺势一推,郑琦玉便与郑宥扭打在一起。
他们一个锁喉,一个掐脖。
力道大到每一下都誓要置对方于死地。
朱砂静观两人厮打,只觉离奇。
两人前脚还似情人般在床榻间颠鸾倒凤,后脚却如仇敌,巴不得对方去死。
还未等她想明白,苏盈阶与郑观先后赶到。
一个抽剑护着朱砂退到一旁:“道长,你没事吧?”
一个轻轻一拍,郑琦玉与郑宥便听话分开,乖顺地行礼请安:“大哥,你回来了。”
郑观眼珠子一转,郑宥主动牵起琦玉回房。
而后,他冷漠地赶人:“你们快滚。”
苏盈阶来不及收剑,牵上朱砂便跑,丝毫不敢回头。
等一口气跑出大通坊,她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道长,你发现了吗?”
朱砂迟疑地点头:“郑二郎与郑三娘不像人,倒像两具悬丝傀儡。”
两人犹如被无形提线操控的悬丝傀儡,在操控者的摆布下,每日重复既定的表演,竭力维持着近似活人的表象。
只是不知背后提线的人或鬼,是郑观还是宇文婧?
朱砂已近两日未眠,白日强打精神查案,一旦放松便昏昏欲睡。
苏盈阶察觉到她的睡意,找来马车送她上山,宽慰道:“道长,此事不急。阿姐已派人暗中保护二娘,郑大郎若有异动,她们自会通知我。”
朱砂闭眼假寐,忽地想起住宅牙人的话,随即问道:“有人告诉我,郑大郎常与几个男子窃窃私语,你们既盯着他,可知这几个男子是何人?”
马车已出城,一路往护国寺的方向疾驰。
苏盈阶掀帘看了一眼,转头满脸鄙夷之色:“还能是谁?他的狐朋狗友呗。”
朱砂困乏难解,偏头睡下。
并未发觉此刻的苏盈阶,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马车紧赶慢赶行了二刻,于午时初上山。
朱砂一下马车便直奔厢房,在细雨声与隔壁两个女子的交谈声中,彻底昏睡过去。
再一睁眼,苏盈阶守在她的床边:“道长,你今夜还去找你的和尚相好吗?”
“去!”
然而,等朱砂一出门,天色阴晦如墨,已是戌时中。
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她万万跑不到子午山。
春雨悄无声息落到朱砂的披袄之上,苏盈阶见她孤寂地在院中淋雨,信步过去为她撑伞,好心提醒道:“道长,你若是实在想见他,可去后院骑马。”
“多谢。”
不敢多耽搁,朱砂随意找了一件蓑衣披上,骑上马便往子午山方向赶去。
万幸,骏马飞驰,快如疾风。
载着她赶在子时前,抵达藏书阁附近的山林。
朱砂翻身下马,悄悄摸进藏书阁。
前两夜,她翻遍东、北、西三面的藏书,一无所得。
今夜该翻南面的书柜。
这是她仅剩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当浑浊的浪头打来,那根救命的干枯稻草却在掌心断成两截。
恰如此刻,满楼的灯笼亮起。
有一个人背手站在高处,笑着问她——
“满楼的书,你哪一本没有看过?”
“到底是什么书,值得你接连三日,不眠不休从护国寺跑来子午山翻看?”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下一章:《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第89章 厉鬼(五)
◎“朱砂,我该叫你祁娘子?还是……姬娘子?”◎
“玄机,回答我。”
“你潜进藏书阁,到底在找什么?”
朱砂立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影子瞧。
儿时,阿娘教她法术。
她学得快,时常趁阿耶不备,偷偷在阿耶身上施法。
因为阿娘所教,全是捉鬼的法术。
而她,不能出门,找不到鬼,只能捉弄阿耶。
阿耶修为高,但也经不住她的连番捉弄。
于是与她拉钩约定,若他看到她的影子并喊出“朱砂,我发现你了”,她便得认输。
多年前,她的一个至亲发现了她的影子
多年后,她的另一个至亲也发现了她的影子。
可这一次,朱砂不想认输:“我不要二郎成为你的傀儡,我知道你有法子解开人鬼契。”
姬璟确实有,但不会给任何人。
那是太一道控制人心的手段,比高高在上的皇权还管用的手段。
太一道传承数百年近千年而不衰,甚至敢左右皇权更迭。
靠的便是被人鬼契所驱使的鬼奴。
姬璟不相信任何人,独独愿意相信与她结契的鬼奴。
山君与鹤珍是她的左膀右臂,还有遍布长安的那些鬼奴,个个是她的心腹。
她始终想不明白,她处心积虑为朱砂找到一个合适的鬼奴。
可朱砂偏偏不领情,为了一个鬼,不仅假意做戏住进城外方便行事,还不眠不休来回奔波。
“等你有朝一日坐到天师的位置,自会知晓如何解开人鬼契。”姬璟的眼中没有失望,只有关切,“山君,送她回房,明日让鹤珍下山查案。”
山君提着灯笼走到朱砂身边:“你找不到的,回去吧。”
朱砂慢慢转身往外走。
路过姬璟身边,她倔强地开口:“我自己接的案子,我自己查。”
姬璟负手立于窗边,语气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回棺材铺休息两日,再去查案。”
今夜值守的两个鬼奴缩着手站在门边,等朱砂出门,两鬼赶忙解释:“玄机,我们真的不知是你。”
朱砂潜进楼中的第一夜,他们白日入楼打扫,便发觉书的顺序不对。
因疑心有鬼族潜入藏书阁盗书,他们慌忙上报山君。
谁知,蹲了两日,蹲到的却是朱砂。
夜里的子午山风大雨急,朱砂心里憋着一股气,抢过山君的灯笼便冲进雨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君原想追上去,被姬璟叫住:“随她去吧。你连夜入城告诉宇文娴,两日后再查案。还有,让三郎去看看她。”
“喏。”
城门已关,朱砂回不去棺材铺,只得骑上马原路返回。
到时已是寅时初,宅中安静,唯正房不时传出几声呼天抢地的喊痛声。
朱砂径直回房,顾不得褪去沾雨的披袄,一头栽进硬榻。
不过片刻,竟已沉沉睡去。
今夜的梦中反复出现罗刹的脸,与当日在西市看到的那出傀儡戏。
戏台上,有着罗刹面貌的杖头傀儡双眸渗血,在丝线牵引下踉跄前行,步步逼近她:“朱砂,我从未作恶,我真心爱你,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将我做成傀儡?”
朱砂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一遍遍唤他的名字:“罗刹……”
忽然,一阵穿堂风倏地掠过,扑灭戏台一角的烛火。
傀儡破碎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子清亮的嗓音:“道长。”
朱砂惊醒,怔怔看着面前的苏盈阶,哑着嗓子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苏盈阶笑着摆摆手,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你淋雨受凉,易感寒疾。我在里面加了麻黄,快喝吧。”
朱砂一口喝完,解开披袄躺回床上。
她原想翻身睡下,却听见院中吵吵闹闹,好似来了不少人:“今日外面怎么这么吵?”
苏盈阶顺势坐在床边与她哭诉:“唉,阿叔与婶娘昨夜头风又犯,风眩头重,视物昏蒙。沈娘子天未明便冒雨下山,入宫找阿姐商议对策。幸得圣人体恤,特遣太医令与两位御医上山施针用药。”
总归自己住在宇文娴的宅子里,还拿了她的不少赏金。
朱砂随口敷衍道:“九娘,你让宇文大将军且放宽心,太医令仁心仁术,定能药到病除。”
苏盈阶:“阿叔与婶娘乐善好施,菩萨会保佑他们的。”
两人各说各话,闲聊半晌。
起身出门前,苏盈阶想起一事,忙道:“道长,今早阿姐派人上山,嘱咐我等你醒来便送你回棺材铺休息两日。至于查案,阿姐不急,你也不用着急。”
朱砂将头蒙在被中,小声回她:“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裙便走。”
等她出门,已是午后。
三位御医仍在院中会诊,尤以太医令嗓门最大最唬人。
朱砂路过三人身侧,暗自庆幸自己常行好事,从未开罪医家。
若不然,这积年累月的假头风真中毒之症,岂会拖延至今未得根治?
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坐在檐下,旁观三人为他们的病症想法子。
朱砂收敛笑意,快步跑过去行礼:“宇文助教。不巧,家中棺材铺今日来了一桩生意,我改日再上山看望您。”
头风发作,疼痛难忍。
宇文好德无力挥手,不停拍打椅子,示意侍女为他按揉百会穴。
可惜,聋哑侍女一无所知。
她们茫然地立在椅子后,尽心尽力做着主子吩咐的差事。
苏盈阶在院外招手,朱砂转身离开。
下山路过护国寺,两人与满脸焦急的宇文婧擦肩而过。
朱砂回头盯着她上山的背影感慨:“果真是亲姐妹,二娘同宇文大将军一样孝顺啊。”
一样的既盼着山上的两人丧命,可又怕他们死得过于轻易,难消心头之恨。
所以一个一边施救,一边下毒。
宇文娴如今官运亨通,自然不愿为仇人守孝三年,白白耽误大好仕途。不如暗中下毒,让其慢慢受折磨而死。
一个明知药中有古怪,仍笑着喂给仇人。
前日去东厨,朱砂曾细细看过被侍女倒掉的药渣。里面多是治疗头风症的温补药材,唯独没有宇文婧口中的延胡索。
朱砂深觉为宇文娴想出这条妙计之人,简直聪明绝顶,与她不相上下。
思及此,她小心开口打听:“九娘,宇文助教与夫人为何双双得了头风之症?”
苏盈阶认真想了想:“好似是去哪座山看热闹,回府后一身暑气未散便急饮冰水解热,因此诱发头风。”
“哪座山?”
“子午山。”
“……”
苏盈阶一路将朱砂送至朱记棺材铺门口,等看到门前悬挂的金字招牌,她恍然大悟:“原来去年京中传言要钱不要命的棺材铺老板,就是你!”
朱砂嘴角一抽:“他们还传了什么?”
“说你又貌美又聪明,说你特别会做生意。”苏盈阶望着金闪闪的招牌,搓着手期待道,“他们还说你有一个鬼奴,长得极为俊俏。道长,我能见见他吗?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鬼族呢。”
朱砂开门进去,关门时垂下眼帘,嘴角动了动:“他……回家了。”
“那他何时回来?”
“快了吧。”
她的影子被人发现,连累他的四个月,也将变成尽快。
或许昨夜,就在她离开之后,受人鬼契驱使的罗刹已踏上回京之路。
从邕州到长安。
若是骑马,快则三十日,慢则五十日。
而她最快下月,便能再见罗刹。
苏盈阶兀自沉浸在即将见到鬼族的兴奋中,不曾留意朱砂垂首时周身笼罩的悲伤。
她笑着跑走,一路高声雀跃:“我要见鬼了!”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巴不得见鬼啊?”
“还能为什么,傻子呗。”
“赵老板高见啊。”
“白老板谬赞了。”
朱砂回房时,无意间瞥见门外那株木芙蓉。
枝干光秃秃立在土里,枝叶早已凋零殆尽,仿佛一截冻得僵硬的焦木。
她蹲下身细看,才知木芙蓉并未被冻死。
原是有人曾在远行前,特意为木芙蓉裹上一层厚厚的稻草。
待八月过后,暮霞照水,露湿轻红,自成一方好景。
只是,等到拒霜花开之日,种花之人不知是死是活?
朱砂解开枝干上的稻草,任其自生自灭,然后决然地起身回房。
她这一睡,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巳时初。
外间雨打青瓦,雨声又急又吵:“长安怎么日日都在下雨?”
肚子饿,可她的房中了无吃食。
朱砂索性跑去罗刹房中翻箱倒柜搜罗一圈,果然找到不少她爱吃之物。
正吃得起劲,店外有人拍门:“朱老板,我打听到了。”
一听这话,朱砂赶紧放下荔枝干,跑过去开门:“如何?”
来人是大通坊的那位住宅牙人。
两日前,朱砂找他打听郑观一家,顺便拜托他弄清郑观近来与何人私下会面。
住宅牙人环顾四下,竭力压低声音:“是崔侍中。”
据牙人所言,他跟踪郑观两日,发现其常去的青楼有猫腻。
一来那间青楼名不见经传,很少有官员会去光顾。
二来郑观明明是个好色之徒,但每回去青楼搂的妓子却十分普通。
住宅牙人:“昨日,郑观急匆匆跑去那间青楼。未等一刻,我竟看见崔侍中也进去了!”
一间隐蔽且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如何能吸引高居三品的崔侍中?
原本,他以为是崔侍中金屋藏娇:“但两人进去不久,先是郑观匆忙跑下楼。后是面色不虞的崔侍中紧随其后,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骂人。”
闻言,朱砂道:“你确定崔侍中与郑大郎走进同一间青楼?”
住宅牙人频频点头:“我不敢骗你。”
崔侍中敖世轻物,平日自诩书痴,最是瞧不上胸无点墨之人。
他怎会与*郑观扯上关系?
一时想不通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朱砂取来三贯钱交给牙人:“多谢,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继续帮我盯着郑大郎。”
住宅牙人收钱走人,走前又告诉朱砂一件怪事:“今早我路过郑宅,没听见郑家两兄妹怪叫。”
朱砂:“郑大郎夫妇呢?”
住宅牙人:“辰时中吧,两人牵手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知去了何处。”
今日得到的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诡异。
朱砂慢慢合上店门,仔细回味住宅牙人的话。
郑观与崔侍中。
一个真小人一个假君子。
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唯一可能的交集,是宇文娴。
毕竟四年前弹劾宇文娴失职,非要将她下狱的御史,便是崔相的门生。
四年前,宇文娴在崔家的杀招之下仍死里逃生。
四年后,崔家难道打算卷土重来,通过郑观诬陷宇文娴?
朱砂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宇文娴与郑观水火不容,闹得人人皆知。
崔家与郑观能以何种罪名除掉她?
陷害宇文娴通敌叛国?
任崔家造假的手段多高超,郑观连宇文府都进不去,如何栽赃?
揭发宇文娴给双亲下毒?
姬璟与姬琮算无遗策,苏盈阶通晓百毒,遑论还有神凤帝在背后支持,她们万万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此间最大的变数,是懂医术的宇文婧。
她已经察觉宇文好德与高蕙娘每日所服的汤药有问题,但并未声张,反而刻意开口帮沈鸢娘解围。
朱砂观她当日的举止,实在不像明知药中有毒却隐忍不发之态?
利用郑观除掉宇文娴?
除非郑观是鬼,否则以他的武功跑去行刺,非死即残。
她越想越烦,浑然不觉自己已在雨中呆立许久。
没了罗刹在旁提醒,她积习难改,眼下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衣裙。
她不觉冷,只觉今日的朱记棺材铺,突然有些奇怪。
朱砂左看右看,最终选择退后两步,将视线落在西面的房顶。
有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鬼,正抱膝踞坐于房檐之上。
他的左手边,是一柄油纸伞与一个半大的木盒。
他的袍服尽湿,发梢不断往下淌着水珠,却仍以手托腮,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见她含泪看向自己,他笑意渐深——
“朱砂,我该叫你祁娘子?”
“还是……姬娘子?”
【作者有话说】
一个地狱笑话:关于谁是大孝女?
朱砂:我在我阿耶身上施法,但我不是故意的
宇文娴:我给我双亲下毒,但我故意的
朱砂:你真是大孝女啊
宇文娴:承让
第90章 厉鬼(六)
◎“朱砂,我特别好,你嫁给我不亏。”◎
原定四个月后才会被召回的罗刹,却在今日突然现身长安。
朱砂的手在袖中掐指细算——
从会州到邕州,再回长安,即使有驿站换马疾行,最快也需月余。
而罗刹与她分开不到两个月。
他一无鱼符、传符等物与太一道的令牌去驿站换马,二不会腾云驾雾之术。
仅仅两个月,他如何往返三地?
除非,他前去邕州的半道,便被姬璟召回长安。
朱砂醍醐灌顶,她又被他们骗了……
一个骗她罗刹两个月后回京,另一个许下四月之期哄她。
滂沱大雨渐转倾盆,大有春雷滚地之势。
罗刹坐在房檐上淋了半日,衣袍尽透,寒意侵骨。
自从问出那句话,朱砂已站在原地不言不语近一炷香。
两人一个踞檐上,一个立阶下,似傻子一般淋着雨。
罗刹开口打破沉默:“朱砂,你的身世是我猜出来的,我没告诉其他人。”
他方一查到真相,立马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结果朱砂见到他的脸,却恍若见鬼。
朱砂回神,冷着一张脸问道:“她让你先来找我吗?”
她还是他?
罗刹一时不明朱砂之意,还以为她说的是罗荆:“罗大郎确实曾留我在邕州帮他一段时日。但我嫌他整日唠唠叨叨烦鬼,便跑了。”
罗大郎?
朱砂眉头紧蹙:“你去过邕州?”
风大雨急,吹得罗刹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点头:“去过。不过等拿到婚书与金山的钥匙,我就走了。”
刚冒出罗大郎,又冒出婚书与金山。
若罗刹真的去过邕州,怎会在今日出现在长安?
朱砂越想越不对劲,越看罗刹越觉古怪。
思忖之后,她释然一笑:“姨母真是用心良苦,不仅派罗刹先来找我,还让他编故事哄我。”
罗刹看她低头不语,像在笑又像在哭,心头不由得一阵郁闷。
毕竟,与她有婚约的鬼是罗荆,而非他。
他自作主张替她解除与罗荆的婚约,于情于理,都是他行事不妥。
想到这点,罗刹斟酌道:“你反正不会喜欢罗大郎,他忙着做鬼王也没空娶你。朱砂,我特别好,你嫁给我不亏。”
朱砂茫然立在雨中,失神地看着他:“她还让你娶我吗?”
罗刹不明所以:“对,他让我娶你。”
话音刚落,朱砂却更加伤心。
两人鸡同鸭讲半晌,罗刹总算发觉朱砂话中有话:“朱砂,你口中的她是谁?”
朱砂盯着脚边摇摇欲坠的木芙蓉:“你的主子。”
“我哪来的主子?”
“她最讨厌不听话的鬼奴,你日后需听话些。”红泪滴到地上,混进雨水,好似一道红线,蜿蜒流向井边。朱砂知他头回做鬼奴,怕他惹怒姬璟,只好絮絮不休叮嘱,“你今日回去便告诉她,我知道她处心积虑全是为了我。今日看到你,我很开心,多谢她……”
罗刹抱着油纸伞和木盒跳下房顶,走到朱砂面前站定:“朱砂,你在说什么?”
朱砂自顾自嘱咐:“她讨厌鬼奴多嘴。你在她面前,少说话多做事。”
“姬璟讨厌鬼奴多嘴,与我有关系吗?”
他是鬼,又不是鬼奴。
再者,他好歹也算姬璟正儿八经的甥婿。难道姬璟会因为他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便骂他一顿?
若真是如此,那阿娘没说错,姬家人果真小心眼还记仇。
“你又口无遮拦!”朱砂急得跺脚,“她的鬼奴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罗刹:“朱砂,你到底怎么了?”
朱砂抬袖抹去眼泪:“没事。你先回子午山吧,改日再来看我。”
分别之际,朱砂终究还是抬手环住他的腰畔,脸贴在他的胸口,认真道歉:“二郎,对不起。”
阿耶当年苦心为她筹谋的第三条生路,反被她自私利用,成为连累罗刹赴死的死路。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罗刹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
最终在她的哭声中,他轻轻拢住她,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知道。知道你设局骗我,知道你故作绝情赶我离开,只为护我周全。”
“可是,朱砂,我愿意与你共赴那条不归路。”
“傻鬼,那是条死路。”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我们总会想出一条活路。”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淋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寒湿渗骨黏附在肌肤之上,朱砂难受极了。可彼此心跳如擂鼓,谁也不肯先松开手臂。
压抑在心中数月的愧疚与多日的疲惫,在今日痛快宣泄。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二郎,你放心。她最疼我,不会为难你的。”
“朱砂,她到底是谁啊?”
“你的主子。”
两人之间,似乎陷入鬼打墙一般的死循环中。
罗刹迟疑地松开手臂,满脸疑惑:“朱砂,姬璟和我有关系吗?”
“嗯?”哭了太久,朱砂眼前一片模糊水雾,“玄规给你的那张纸,才是真正的人鬼契。前去灵州前,我骗姨母说你已无利用价值,不料她先一步察觉端倪,便暗中布局,假借玄规之手骗你解开与我的人鬼契,与她结下真正的人鬼契。”
“?”
怪不得萧律当日闪烁其词,死活不肯透露那张纸的来历,原是出自姬璟之手。
枉他对萧律千恩万谢,还大方请其吃酒。
如今想来,罗刹咬牙切齿,一阵后悔:“幸好我聪明没上当。”
此话一出,轮到朱砂迷茫不已。
地宫分别当日,罗刹说他已经解开人鬼契。
离开地宫后,她在马车中偷偷看过自己的胸口。人鬼契留下的名字,的确已消失无踪。
“那你怎么解开人鬼契的?”
“十五兄虽然坏,但对我极好!”
罗刹说起秦朔,止不住地夸赞:“他说他看不得我的身上有你的名字,干脆拿起一本书,强行帮我解开了人鬼契。”
胸口处的“朱砂”二字,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然而,在名字消失的一瞬,他忽然听到朱砂焦急的声音:“傻鬼,你说话呀,你快帮我支走他……”
罗刹看着对面醋海翻波的秦朔,猜到朱砂话中的“他”,应该指的是秦朔。
之后,他佯装不堪鞭刑假意屈服,故意告诉秦朔:朱砂最快今日到达乌兰关。
为了帮朱砂多支走几个鬼,他还有意失言透露:与朱砂同行之人,是太一道的三个道士。
他装得像,对朱砂恨之入骨的秦朔一听果然上当。
不光丢下他们跑了个没影,还带走了守阵的所有鬼。
罗刹:“倒是奇怪,等他们走后,我莫名其妙想起一句口诀……”
那句口诀晦涩又难懂,他既未听过,也未念过。
可不知为何,他直觉口诀背后的法术,能破解困住他与程不识三人的法阵。
后来,随着他念出口诀,肉身慢慢化为虚影。
他半信半疑起身走出法阵,再一晃眼,他已在法阵外,身上只多了几处灼伤。
“胸口的名字,是封印。”朱砂仔细回想罗刹使用的法术,“若我猜得没错,你当时用的是幻魇术。其实,二郎……你再多念一句护身术的口诀,便不会被法阵灼伤。”
秦朔误打误撞解开罗刹的封印,让罗刹想起《太一符箓》中的法术,并得以脱困。
提起法术,罗刹眉眼弯弯,嘴角更是藏不住的得意:“朱砂,我还从地宫顺走了一本书,里面全是太一道的法术!”
秦朔与那群鬼拷问他们时,总爱拿着一本书看。
脱困后,他记起那本书,便返回阵中取书。
谁知等他一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居然全是太一道的法术。
譬如,方絮与徐雁声抓他用过的御鬼阵。
还有朱砂骗他结下的人鬼契。
书上一半是阵法与法术,一半是阵法与法术的解法。
朱砂嘴角一抽:“书呢?”
罗刹指指木盒:“都在里面。我想着既是太一道之物,我不好随意处置,便打算送还。”
朱砂长叹一口气,万幸那群煞鬼久居地宫不问世事,而罗刹又心思纯正。
这本书一旦落到其他包藏祸心的鬼族手上,何需等赤方出手,天下早已大乱。
她的这位先师祖为了昭慈太子,竟差点让数百年后的太一道也成为陪葬。
在雨中淋了太久,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
朱砂眼眶湿润,无语地盯着罗刹手中那柄油纸伞,胸中气闷翻涌:“有伞不打,你是不是傻。”
“你在地宫中说不爱我,我难受了好几日。今日我在房顶见你被大雨淋透,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傻鬼,你自己怎么不打伞?”
“看你一个人淋雨,我更难受。”
“傻鬼……”
“快进去,长安的人参特别贵!”朱砂催罗刹回房。话锋一转,又与他说起棺材铺的生意,“不过呢,我近来接了两单大生意,够我们买两根人参熬汤。”
罗刹晃晃手中的木盒:“我找罗大郎索要的退婚聘礼,整整一座金山。”
今日罗刹开口便称呼她为祁娘子与姬娘子。
朱砂猜他已然得知真相:“你知道了?”
罗刹推她进门:“你先回房,我去烧热水。”
他说完边走,朱砂只得先回房裹着湿衣等待。
一盏茶的功夫,他提着两桶热水现身,一面帮她脱衣,一面说道:“我去找罗大郎,是因为我怀疑你是祁娘子。可你不愿意与我相认,我便想罗大郎找了你多年,肯定有你的下落。”
“为何?你为何会怀疑我是祁娘子与姬娘子?”
“朱邪屠有一回无意间提到姬珩有一个侍从……”
当时,在场的三个太一道弟子,皆表现得非常震惊。
唯独姬璟明面上最讨厌的弟子朱砂,面色如常,甚至知晓姬珩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种可能:朱砂与姬璟,还有姬珩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离开灵州当日,他趁机找到朱邪屠,询问姬珩的侍从到底是何人,但朱邪屠三缄其口。
他一再恳求,朱邪屠终是念及他的恩情,漏出一句:“他与你一样,是个热心肠。”
朱邪屠并未言明此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罗刹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中,猜出姬珩的侍从应是男子,且是鬼族。
因为若是寻常女子与普通男子,姬珩大可不必隐瞒。
鬼族,男子。
两个关键信息,让他想到一个鬼:祁南钦。
罗刹记得很清楚。
二十多年前,祁南钦曾与他说过一句话:“阿叔爱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人。”
罗刹:“当日在地宫,我脱困后回去找你,亲眼看到你杀鬼,我终于想到你与姬珩的关系。”
于鬼族而言,世上高不可攀的人。
从来不是高高在上手握权势的皇亲贵胄,而是令鬼族望而生畏的姬家人。
祁南钦多年前爱上的女子,应是姬珩。
他们的女儿,便是朱砂。
那日临别前,他得知一切真相,原想再多问朱砂一句:“你是否是祁娘子?”
话已到嘴边,念头忽地打了个转。
朱砂若是祁娘子,合该去骗罗荆才对,为何费心蒙骗他?
他想不出答案,朱砂又非要赶他走。
无法,他只能千里迢迢,跑去问闹着要找祁娘子退婚的罗荆。
听到此处,朱砂扑哧一笑:“去年上元节,我从柜中翻出婚书,这才记起我还有一桩婚事。姨母说她多年前见过罗荆,悟性高修为也不错,我便想去夷山试一试他。没想到,你上当了……”
她骗罗刹来长安后,最初未曾想过教他《太一符箓》。
直至四月的某日,乌桕山传来消息:封印将破,刀劳鬼一族蠢蠢欲动。
世间唯一能杀死赤方的傀儡术,已经沉寂数百年,太一道历代天师无一人成功。
“试试吧,横竖不会成功的。”
她想。
不料,这一试,试出了问题。
不到半年,罗刹竟然学会了引雷术。
他进步神速,姬璟与姬琮看到希望,自然要想方设法留下他。
原来他真是“百里挑一”的倒霉鬼,罗刹没好气道:“哼,我问罗大郎,你为什么骗我?罗大郎说,因为我好骗。若换作他,绝不会看你一眼。”
他哼哼唧唧坐在浴斛外抱怨,朱砂趁他不备,悄无声息将半个身子浮出水面。
她探出湿漉漉的手,扣住他的后颈,用力拽到自己跟前。
身子前倾,湿透的乌发沾着水珠倾泻而下,将罗刹整个笼罩其中。
未及说出口的闷哼被她的唇舌堵了回去,他踉跄扶住浴斛边沿,勉强稳住身形。
水面泛起的细碎涟漪,很快漫过两人交叠的倒影。
朱砂越吻越急,索性连拉带拽拖着罗刹与她一同坠进浴斛中。
咔嚓——
一声闷响,本就单薄的浴斛崩开一道裂缝。
断裂声渐有扩大之势,罗刹急忙搂住朱砂,起身踏出浴斛。
等两人离开,裂开的浴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彻底断成两截。
“我有钱,明日买个新的!”
朱砂意犹未尽,还想按着罗刹去床榻上再吻个七八遍。
不巧,店外有人急切拍门,硬生生打断她的念想:“道长,出事了!”
罗刹一身湿衣跑去开门,店门半开半关,他露出个脑袋看向门外女扮男装的女子:“你找谁?”
苏盈阶盯着他袍服下摆的水珠发愣,抬头见他面色涨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便是玄机道长的和尚相好吧?怪了,护国寺有带发修行的和尚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罗刹乐呵呵应下:“对,我就是朱砂的郎君,我在家修行。”
来不及琢磨他话中的漏洞,苏盈阶忙不迭问道:“玄机道长在吗?”
朱砂新换了一身衣裙,裹上披袄走出:“九娘,出了何事?”
“郑二郎与郑三娘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气到手抖,我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今日轮到姬琮上朝,难得一众言官寡言少语,让他得以早早下朝回府。
大半日无事可做,他原想去城外泛舟游湖赏景。
结果一回府,山君端坐前厅,一见他便道:“二娘让去你安慰朱砂。”
姬琮无语:“她们又怎么了?”
山君面无表情:“反正你闲得慌。”
她前脚说完便走,姬琮后脚骂骂咧咧带着南枝出府,路上有意走过杏花楼,买了不少吃食。
两人拎着满满当当的四个食盒,从朱记棺材铺隔壁荒宅的一条地道,一路走到朱砂房中的衣柜后。
正欲唤朱砂开门,衣柜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嘤咛与男子的喘息。
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姬琮震惊地看向南枝:“她在做什么?”
南枝斜瞥他一眼,心觉他明知故问:“和男人抱着互啃呗。”
衣柜外断断续续又传来几句话——
“二郎,你真好亲。”
“朱砂,你也是。”
姬琮再次震惊地看向南枝:“他怎么回来了?”
南枝摊手:“我怎么知道?”
咔嚓——
房中一物似乎出现断裂,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与一个女子的豪言壮语:“二郎,我们去床上再亲,今日我非把你亲晕不可!”
一听这话,姬琮着急忙慌想出去。
南枝赶忙抱住他的腰,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朱砂大了,你别什么都管。”
“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被男子欺负?”
“听声音,受欺负的似乎是罗刹……”
两人争执间,外面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一炷香后,房中脚步声断绝,姬琮悲痛欲绝地推开衣柜。
入目所及,一片狼藉。
断成两截的浴斛与满地乱流的水。
南枝紧随其后而出,惊讶道:“他们俩年纪轻轻,花样倒多。三郎,不如我们改日也试试?”
姬琮回头狠瞪她一眼:“快,收拾了。”
南枝不想动:“你让他们回来自己收拾呗。”
姬琮放下食盒:“他们这一去,尚不知何时回家。万一回来的晚,那个小鬼定会以房中狼藉为由,诓骗朱砂去他的房中!”
“要收拾,你自己收拾。”
“鬼族果然靠不住。”
天色已晚,姬琮忙碌半日,总算将房中收拾干净。
回府路上,他腰酸背痛,走路一瘸一拐:“我看那个小鬼还怎么骗她!”
南枝一面扶着他,一面翻白眼:“山君没说错,你就是闲得慌。”
直到睡前,姬琮仍沾沾自喜:“还是我聪明啊……”
是夜,朱砂牵着罗刹回家。
房中自然已经焕然一新,水迹、浴斛全部消失。
罗刹:“朱砂,我出门打扫过吗?”
朱砂:“没有吧。”
“走走走二郎,今夜我睡你房里。”
“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