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道玄风,天师令在此,还不跪下听令。”◎
乌兰县。
时隔百年,又现冥婚。
早间,深雪埋歧路。
茫茫雪中,萧律裹着狐裘,寸步不离地守在程不识门外。
罗刹假意赏雪,推窗看了一眼:“朱砂,玄规守着程不识。”
纸窗半开,冷风裹挟乱雪吹进房中。
朱砂嗔怒一声:“冷,把窗子关上。去包袱里,把我的披袄翻出来。”
罗刹老实关上窗,跑去寻披袄,又细心为她披上:“昨夜我找张明府借马,他已答应。总共五匹马,四匹栓在城东乌兰驿,一匹栓在城外郑宅。”
“好。”
两人磨磨蹭蹭至午膳时分,才慢腾腾推门出去。
程宅前厅已然装点一新。
烛影摇红,真红铺陈,案头供并蒂莲。同心结悬于正中,旁有两束连理枝。
原本若依冥婚,今日的喜堂不可挂红。
不过,程不识坚持以成亲礼迎娶苓娘,三书六礼,一样未少。
程、荀两家皆劝不动他,索性随他去了。
因昨日程不识死而复生一事,百姓们心生恐惧。
尽管有张砚良与方絮担保,今日成亲宴的来客也仅张砚良一人。
张砚良一来,便寻去程不识房间。
一来叙旧,二来放置贺礼。
门口的萧律言笑晏晏打开门,随张砚良一同进房。
程不识正在房中为纸扎人套喜服。
纸人眉目已成,依稀能窥见荀苓生前之貌。
张砚良耐心等在一旁,不时与萧律小声低语几句:“不瞒道长说,我亦爱慕苓娘。当年,程贤弟与苓娘定亲前,我曾写诗约苓娘出门,借机表白心意。”
萧律尴尬一笑:“张明府倒是直率。”
一看他接话,张砚良立马摇头晃脑开始吟诗:“今夕何夕会佳期,夜阑深语月渐西。戌刻东阁观斗转,驿柳摇黄坐看星。”
末了,他抚须看向萧律,意味深长道:“道长,你觉得此诗如何?”
此诗平仄失律,后半句更是意境重叠,颇有附庸风雅之意。
萧律嘴角一抽,违心夸赞道:“尚……算不错吧。”
张砚良背着手,一脸悲痛:“唉,诗是好诗,可惜苓娘没有赴约。”
两人交谈的间隙,程不识总算忙清。
等把纸人放好,他笑着走向张砚良:“张兄,东阁明月照,对影成三人。那夜,苓娘与我在东阁观星,想来墙角的影子便是你吧。”
今日重提心酸旧事,又遭情敌打趣。
张砚良更是悲痛:“罢了罢了。如今想来,还是家中娘子更知我心。”
徒然想起往事,程不识的眸中有泪光闪动:“我走时,听闻阿嫂在院中种下棠梨,祈愿阿兄平安归乡。不知十五年过去,那两棵棠梨可曾结果?”
张砚良挑眉,得意洋洋:“自是挂果盈枝待我归。”
对视间,两人放声大笑。
等到笑完,张砚良递上自己的贺礼。
雕刻双鱼的槐木盒经萧律之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三贯。
张砚良:“收下吧,就当是兄弟们一起凑的。”
程不识双手接过木盒,躬身道谢:“多谢张兄为我主合卺之仪,感激不尽。”
大雪飘散一日,至酉时仍未停。
吉时一至,程不识背着纸人出现在喜堂。
冷风凄凄,红烛幽光。
主位之上,是程不知与荀苓的小妹。
他们曾经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萌芽。
如今,他们将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结果。
该来的人,已齐聚前厅。
张砚良声调渐高:“一拜昊天,乾坤定位……”
爆竹声中,一对爱侣,时隔十五年终成夫妻。
罗刹站在朱砂身后,一边为她捂住双耳,一边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切准备就绪。”
朱砂转身扑到他怀中:“记得等我。”
“好。”
王舆、虞庆与严客拍着手,哈哈大笑。
徐雁声抱剑站在三人身后,久久盯着红灯笼下的残影。
方絮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众人,先后停在对面的朱砂身上,与角落的萧律身上。
自入喜堂,萧律便心不在焉。
方絮今日既要盯紧朱砂与罗刹,又要与何瑀商议捕鼠一事,一时无法抽身细问。
一声高昂的“礼成”后,程不识背着纸人回房。
程不知招呼众人坐下:“今日家中略备薄宴,诸位快坐下。”
张砚良摆摆手,手搭在他的肩膀:“程兄,傅将军听闻程贤弟今日成亲,已在醉红楼备下一桌酒菜。我带着程贤弟三人去赴宴,改日再来与程兄吃酒。”
傅元平一番好心,程不知不好替弟弟拒绝,只得答应:“行吧。”
再一刻,换了身衣袍的程不识出现在前厅。
张砚良左手拉着程不识,右手拽着王舆,身后跟着往嘴里塞枣的虞庆。
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出门。
等他们消失在街角,方絮快速吩咐道:“玄规与严师弟留下等我的信号,其余人随我从后门出去。”
程不知端着饭菜出来,却见厅中空空荡荡,只剩萧律与严客两人。
“道长,其他人呢?”
“捕鼠去了。”
“大冬日,哪来的老鼠?”
“是啊,怎会有老鼠呢。”
醉红楼中,傅元平等了半日,终于等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四位同袍。
张砚良行礼落座,看着满桌饭菜啧啧称奇:“傅将军费心了!”
主位的傅元平眯着眼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从凉州带来的葡萄酒,知你们爱喝。”
他热情地为四人倒酒,不停催促四人吃酒吃菜。
无奈,四人皆接过不喝。
尤以张砚良最为嘴碎,当即便要吟诗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好诗好酒!”[1]
傅元平耐着性子听他念完,再次开口:“四位贤弟,快喝快喝。”
对于他的连番催促,四人置若罔闻。
张砚良反复吟诗,程不识端起酒杯却不入口,王舆与虞庆吃着从程家揣走的红枣也不吃酒。
傅元平皱眉,面露不解:“四位贤弟,今日为何与我如此生分?”
他的语气中,满是委屈。
程不识放下酒杯:“傅将军,程某有一事想问问你。”
“何事?”
“为何不送我们回家?”
傅元平的眉头,随着程不识的问话,拧成一道沟壑:“程贤弟何意?”
如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王舆咽下最后一颗红枣:“傅将军,你明明已经认出埋在雪中的我们,为何将我们挖出来又丢掉?”
哐当——
酒壶落地,半壶葡萄酒倾倒,漏洒一地。恰似深红绸缎的葡萄酒,沿着青灰陶砖的纹路,一路晕开一幅锈色山河图。
傅元平弯腰拾起酒壶,惋惜道:“我一路带过来的好酒,四位贤弟却不领情。”
张砚良犹在吟诗,声量越来越高,吵得人委实心烦意乱。
忍无可忍之下,傅元平拍桌怒吼:“别念了!”
张砚良无知无畏,朗声念起另一首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2]
诗停之际,张砚良猛地起身,左手愤而指向傅元平:“傅元平,你丢弃同袍尸骨,不配为人!”
傅元平端坐主位,桀桀笑起来:“丢弃?若非本将有心,将你们三人拖到一块掩埋,你们只会和他们一样,被丢进深不见底的万人坑!”
那个坑足够大足够深,大到可以容纳一千余人的尸骨。
他们中,有些人因常埋雪下,尸身不见腐烂,又重又难搬。
兵卒们常与他诉苦:“这群死人,真是麻烦。”
挖出程不识三人的兵卒,是他的手下。
那人抢了程不识腰间的金坠子,来向他献宝:“将军,那边的厚雪下,挖出三具尸身,其中一个没有脑袋。”
他认出上面的“乌兰”二字,知是程不识之物。
想起往日的同袍之谊,他想了想让手下找出虞庆的脑袋,再将三人葬在一块。
他仁至义尽至此,纵使对不起所有人,唯独不欠他们三人!
傅元平的眼神,冷得像刀子:“死了,便好好去投胎,你们为什么又活了?!”
他们若活了。
那些到手的钱帛,便要拱手让出。
还有他的仕途甚至他的命,也会就此断送。
相比张砚良的气愤,程不识格外平静:“连你这种无耻小人都可以活,我们为何不能活?傅元平,你自小小旅帅擢升一方军使,全仗岩山血战之功勋。而今你坐享其成,竟这般苛待同袍。”
“你们本是死人,而今再死一次又何妨?”傅元平的眼神随语气逐渐凌厉骇人,“来人,动手!”
身后的门板,窸窸窣窣传来动静。
二郎腿轻翘,傅元平往后仰,闲适地靠在椅背等待。
不过须臾,四个持刀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看也未看,便径直下令:“杀了他们!”
语毕,一把刀却忽然横在他的脖颈间。
冷汗直冒,他顺着闪着寒光的刀往上看,却瞧见一个面生的男子:“你是谁?”
再一环顾,身后三人,亦是素未谋面:“你们是谁?他们呢?”
房门被打开,从暗处走出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身穿紫色圆领襕袍,腰间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待看清来人的相貌,傅元平旋即瘫坐在椅子上,丝毫不敢妄动:“大王?”
李飚立在门口,语气平淡,仿若与人闲话家常:“何将军,凉州军府之事,本王不便直接过问。你不日将赴任凉州都督,此案便由你主理罢。”
何瑀得令,大手一挥:“带走。”
傅元平身后的男子应声而动,抄起布团便往他口中一塞,迅速将其带走。
窃食的硕鼠已被捕获,众人欣喜间,张砚良捂着肚子直奔门口:“大王,何将军,下官先行一步……”
何瑀见他大汗淋漓,笑着让开一条道。
等他一走,方絮与徐雁声上前:“大王,何将军。太一道尚有事需询问程不识三人,我们也先行告退。”
李飚轻抬下巴,算是同意。
一行人原打算下楼离开,忽听醉红楼外传来一声凄厉可怖的叫喊:“救命啊!有鬼啊!”
罗刹先一步循声而去,方絮疑心有古怪,侧身示意徐雁声跟上。
二人身形甫隐未及一盏茶,又一声叫喊传来:“道长,你怎么了?!”
外间情况不明,何瑀疑心是傅元平找来的帮凶,赶忙厉声吩咐左右武将:“保护大王!”
接连消失三人,朱砂心急如焚:“师姐,我去瞧瞧。”
方絮回头扫视程不识三人,正欲开口,两个男子的声音交替破风而至——
“玄贰!”
“道长!”
朱砂辨出其中一人是罗刹:“是二郎的声音,师兄出事了!”
她焦急地奔下楼,却被方絮一把拦住:“你修为差,守在此处。”
“好!师姐,你快去快回。”
方絮持剑冲出醉红楼,一路循声辨味,跑至一处酒肆后门。
门前趴着一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借着悬于檐角的灯笼白光,她认出男子是张砚良。
他的周身鬼炁弥漫,方絮一掌将他拍醒:“张明府,出了何事?”
张砚良摸着脑袋苦不堪言:“道长,不知是人是鬼想杀我!两位道长为了救我,一个被鬼掳走不知去向,一个往北边追去了。”
方絮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向北面跑。
跑至一半,遇见出门寻她的萧律:“师姐,程不识有问题!”
“何处有问题?”
“他的身上,有尸臭味。”
今日在程不识房中,萧律隐隐闻到一股怪味。
直至他们走后,他找去房中嗅闻。最终发现臭味的源头,来自纸人。
萧律:“每日与纸人接触最多的人,便是程不识。那股尸臭味,想来是他搂抱纸人时染上的。”
四周复归寂静,方絮的耳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
尸臭味?
鬼炁?罗刹?
一瞬间,她想通所有事:“调虎离山之计,快去醉红楼!”
两人气喘吁吁跑回醉红楼,见何瑀与二十个武将站在楼中。
方絮找了一圈,独独不见朱砂与程不识三人:“其他人去了何处?”
何瑀:“方才,玄机道长说此地不宜久留,本将便派人将大王送回驿站。至于程不识三人,本将实在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人群中,有一个武将低声道:“我瞧见他们三个从后门走了。”
方絮暗道不好:“何将军,你是否有马?”
何瑀摇头:“为防打草惊蛇,本将与手下今日入城,并未骑马。”
无马,就只能跑去城门。
方絮深吸一口气,喊上萧律便跑,边跑边与他解释:“玄机与罗刹想放走那三个鬼。乌兰县入夜后唯一的出入口是城西城门,闭门鼓已敲,他们没马难行。我们快跑,应能拦住。”
两人跑了一刻,才跑至城门。
守门的门卒满脸困惑:“两位道长,适才确实有四人出城。”
方絮:“闭门鼓已敲,城门已关,他们为何能出城?”
门卒:“他们赶在闭门鼓敲响之前出城,并无不妥。”
萧律:“眼下是戌时中,仅仅二刻,他们如何从城东的醉红楼跑至城西的城门?”
门卒深觉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有马啊!”
方絮咬牙骂道:“好一出连环计。”
两人悻悻赶回程家,正巧撞见张砚良扶着一瘸一拐的徐雁声在路上走。
见到熟人,张砚良慌忙招手:“我原想去醉红楼找你们,谁知半道看见这位道长躺在角落。”
方絮见徐雁声捂着头,忙问道:“是罗刹干的吗?”
徐雁声叹口气:“不清楚。伤我的人,动作又快又狠。我还未看清凶手的相貌,便倒下了。”
“不过……”话锋一转,徐雁声说起自己迷糊间,曾听到朱砂的声音,“她似乎要去城西某处骑马。”
方絮与萧律对视一眼,齐齐折返,再次跑向城西。
到了一处岔口,方絮往左,萧律往右,约定一炷香后在城门处碰面。
人声断绝,青灯照影。
路的尽头,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方絮掏出符纸,慢慢走过去。
方走出十步,左面的阴影中蹿出一道黑影。
此人身形极快,三招下来,便夺了她手上的符纸与随身的桃木剑。
待方絮反应过来之时,黑影已站在她的面前。
而她的脖子处,有冰冷的尖刺硬物缓缓划过。
施加在她脖子上的力道,虽不至于戳破皮肉,却足够让人心生恐惧与胆怯。
黑影的脸出现在灯笼光下,方絮满腹狐疑:“师妹?你干什么?!”
朱砂面无表情掏出令牌:“太一道玄风,天师令在此,还不跪下听令。”
方絮愣了愣,随即跪倒在地。
朱砂:“乌兰县一案不必再查下去,你们明日便回长安复命。”
方絮:“玄风遵命。”
不远处多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朱砂收起令牌,转身走向黑暗。
徒留方絮跪在原地,失神落魄地盯着膝下的青砖。
萧律在城门久等她不至,疑心她出事,慌里慌张叫上门卒来寻她。
待得知朱砂曾亮出天师令,他无语道:“师姐,你被玄机师姐骗了,她有一堆假令牌!”
“是吗……”
回去的路上,方絮耳边飘过无数的话。
萧律与门卒说起朱砂:“玄机师姐常与同门争抢生意。有时官府不信她的说辞,她便会掏出假令牌虚张声势。唉,没想到今日,连二师姐也被她骗到了……”
骗?
只有她知道,她并未上当受骗。
因为那块天师令是真的。
那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秘宝,那是她毕生所求之道。
那是支撑她苦练《太一符箓》的执念。
也只有她知道。
真正的天师令,如今日朱砂手握之令牌,上面刻有一句话。
上曰:破九阴,生太一。
【作者有话说】
张明府与程不识的暗号↓
【今夕何夕会佳期,夜阑深语月渐西。戌刻东阁观斗转,驿柳摇黄坐看星】→今夜戌时,城东驿站送你离开
【东阁明月照,对影成三人】→我不能一个人走,三个人一起走
【不知十五年过去,那两棵棠梨可曾结果?】*他们愿意随我离开吗?
【自是挂果盈枝待我归】他们与你一起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萧律:这两人叽里咕噜在说啥?
[1]出自唐王翰《凉州词》
[2]出自唐高适《燕歌行》
第72章 敖桂英(二)
◎“他的仇人,不就是他从前的相好吗?”◎
浓雾散尽,淡光红洒。
乌兰县城门处,张砚良将原打算来年送出的书信,郑重地交给何瑀:“何将军,多谢。”
何瑀双手接过书信:“张明府,是本将该多谢你。”
三辆马车与三百精卫远走。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多年前他与他们誓死守护的凉州。
送走晋王的仪仗,张砚良又迎来方絮一行人。
方絮特意来此,一为道别,二为真相:“张明府,你为何要帮他们?”
寒风凛冽,蹄声疾鼓。
远处的马队踏雪奔腾,声如骤雨。
多年前,他在凉州曾无数次听到万马奔腾之音。
听得多了,他能从中分辨敌军的人马数。
张砚良负手站在城墙之上,眺望无尽的远方。
没由来的,他想起前夜,有一个男子曾对他说:“人有好人坏人,鬼亦有好鬼坏鬼。张明府,你可以不信我,但请一定要相信程不识、王舆与虞庆。”
“因为我信他们就算成了鬼,也会是好鬼。”
《乌兰县志异闻录卷九》:神凤二十五年冬,本县有虞、程、王氏三人自薄雾出,后缓步归乡。三人鬓无霜色,恍若隔世。然月余,程生家中忽白雾盈室,其兄破门视之,唯见案头墨迹未干,留有“烂柯局残,仙缘尽散”八字。虞、王二家亦一同报失,三人自此踪迹全无。
县令张某录此事入《乌兰异闻录》,批注云:“昔有王质观棋烂柯,今有三子同入仙弈。”
另题诗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1]
朱砂在第三日午后,骑马赶到乌兰关外的山神庙。
然而,入目所及的庙中空空荡荡,竟无一星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怪了,难道二郎先入关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
罗刹不会不等她,也不会未留只言片语,便先一步入关。
朱砂不信邪,待将马栓到庙旁的槐树后,她大步踏入山神庙。
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久无人来。
庙中前院的枯叶,盖了一层又一层。
从前院走到正殿,短短一截路,朱砂慢慢在走。
“咔吱”声犹在耳边,却在殿外的台阶处忽然变为“哗啦”声。
断裂声从清脆转为闷响,朱砂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
随着左脚缓缓挪开,她发现台阶处的落叶竟比院中厚实许多。
蓬松层叠的三层新鲜枯叶,泛着异样的光泽。
朱砂忙不迭蹲下身,刨开表层的新鲜枯叶,几片压成褐色的叶痕赫然出现。
压痕深,轮廓清晰如拓印。
料想有人近日曾在此处焦躁地来回走动,反复踩踏枯叶。
朱砂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思及此,她继续往正殿走。
殿中仅剩两个破烂的蒲团与一个断臂的观音像。
她走过蒲团,又退后两步。
两个蒲团,特别古怪。
照理无人来此,蒲团朝上的一面会积尘。
可今日庙中的蒲团,面上却满是苔痕。
朱砂翻开蒲团,果然发觉不对劲。
本该泛着湿冷苔痕的背面,如今干燥无尘,像是有人坐过。
她站在殿中,朝外望去。
刻意翻面的蒲团,仓促撒上的陈叶……
有人在引导她,或是误导她认为罗刹四人从未来过山神庙。
眼见庙中再无线索,朱砂提步往外走。
绕着山神庙来回闻了三圈,还真让她找到一个证据。
一包掉落的红枣。
若她没记错,装红枣的荷包,是虞庆随身所带之物。
虞庆贪吃,不可能平白无故丢掉红枣。
再者,这荷包是他的阿娘所送,他断不会轻易丢在此处。
除非他是迫不得已才丢下荷包。
譬如,吃枣时被人偷袭;又或者是他被带走前,故意丢下荷包,留下证据。
总之,不管何种猜测,皆指向同一个真相。
有人带走了罗刹。
又或许,是罗刹自愿跟着此人离开。甚至为了骗她,费心掩盖所有痕迹。
毕竟罗刹是鬼,还有修为在身。
这世上,无人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他……
朱砂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知该相信哪个真相。
相信罗刹毫无反抗地被人捉走?
还是相信罗刹与三鬼合谋,早在乌兰县时,他们便策划好了今日的出逃?
地上的红枣陷进雪中,朱砂伸脚盖住那一抹刺眼的红,似喟叹般低头轻语:“算了,我本就要放你走的……”
如此也好,她不用绞尽脑汁找理由赶走他。
从今往后,他们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檐前碎雪簌簌崩落,不偏不倚砸到朱砂的头上。
她疼得想哭:“骗子!活该被骗!”
前半句骂罗刹,后半句骂自己。
她第一回摸黑赶路,生怕他多等半日,结果他早已一走了之。
又一团积雪砸下来,朱砂气得跺脚:“烦死了!”
足尖一点,她旋上飞檐,打算将讨厌的雪团全部推下去。
积雪覆瓦垄,新雪填甍波。
满目的白中,她看见飘扬在雪中的一抹红。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原是系在房檐左面鸱吻处的一截红布。
寺庙屋檐上出现红布并不稀奇,大梁民间自古便有系帛祈愿的风俗。
奇怪的是:布帛被人有意从低处挪到了高处。
更奇怪的是:布上横着焦痕,半幅布面满满当当全是用木炭书写的女子名字。
她留心数了数,名字写了十二遍。
字迹从端正到潦草,料想写字之人是个焦急等待心上人的男子。
“朱砂。”
她启唇读出声。
“傻鬼,整日净做些傻事讨我欢心……”
漫天雪下,朱砂立于屋檐之上,瞑目凝神:“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一瞬间,周遭十里的气味直往鼻子中钻。
她细细分辨每一种气味,直到闻出一味不该出现在荒山野岭的龙涎香。
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鬼炁。
看来不是有人带走了罗刹。
准确来说,是一群鬼加一个人带走了罗刹。
这群鬼极为聪明,不仅懂得隐藏鬼炁,还极擅捉鬼之法。
可偏偏他们中唯一的那个人,暴露了行踪。
找到关键证据,朱砂转身跳下屋檐。
循着龙涎香,骑马一路向北追去。
果不其然,等她追出三里外。
沿路的雪中,多了四条车辙印与一排马蹄印。
而在两行车辙印中间,有几点金光随林间渐明渐暗的冬阳闪烁。
是金粉!
朱砂扬起马鞭,跟着跃动的金光行到一座深山。
余下的山路蜿蜒曲折,她只能弃马步行。
这座山,诡异至极。
山中静谧无声,连鸟兽之音,都几乎断绝。
朱砂默念隐身咒,随一阵冷风走进山中。
金粉时有时无,她一边夸罗刹聪明,一边骂他小气:“二郎倒是机灵,知道悄悄捏碎金铤,用金粉为我指路。不过,他身上带着足足七枚金铤,就不知多捏几个多撒点吗?”
为了搜寻地上细碎的金粉,她的双眼都快盯花了!
万幸,眼睛的酸涩没有持续太久。
金粉止于一处建在山中的宅子附近,而在宅子周围,无数的鬼炁交织弥漫。
尚不知宅中有多少鬼,朱砂不敢妄动。
索性飞上树梢,仔细思索这群鬼加一个人的目的。
若这群鬼是她或者罗刹的仇家,大可不必带程不识三人来此。毕竟甚少有人知晓他们三人实是煞鬼,亦不知三人“死而复生”的秘密。
不过?如果这群人本就是冲着程不识三人来的……
一切倒说得通了。
“好啊好啊,抢我的生意便罢了,还抢我的男人!”
朱砂守至夜半,终于看见一对不知是人是鬼的男女从宅子中走出。
她屏息细听——
“我们审问了一日,那三个煞鬼说不知齐兰因是何人,亦不知她在何处。”
“他们不说,便继续问,直到问出齐兰因的下落!”
“对了秋萤,另一个鬼来自大势鬼一族。”
“大势鬼?邕州罗荆的势力近来如日中天,已有十五支鬼族相继依附于他。留那个小鬼一命,改日找罗荆换取钱帛。”
“好。”
这对男女絮絮叨叨又说了些旁的事。
但是,五句有三句不离齐兰因。
尤其那个女鬼,简直对齐兰因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她通过我们找到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玄机,不但不告知,反而偷偷在我们身上施加禁制,致我们只能终日蛰伏山中,不敢久离!”
“我们会找到她的。”
临了,那个男鬼从背后搂住女鬼,轻轻在她耳边问道:“秋萤,他能信吗?”
“放心,他是人,他比我们更想找到齐兰因。”
“我是担心须弥,她好似爱上了那个道士……”
“她倒与齐兰因蠢到一块去了。”
朱砂通过两鬼的谈话,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这群鬼如她所猜,想通过程不识三人找到一个叫齐兰因的女鬼。
而齐兰因,大概便是王舆口中的那个恩人。
这个齐兰因,擅禁制术。
掌握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法子。
第二:宅中有一个人,此人是个道士,宅中的另一个女鬼须弥爱上了他。
而齐兰因,也曾爱上道士。
这对男女在角落缠绵片刻离开。
朱砂望着大门紧闭的宅子唉声叹气:“二郎的小命虽暂时保住,但这群鬼心狠手辣又贪财,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早知会突然冒出这群不知来历的鬼,离开长安前,她就该多带几个鬼奴出门。
“唉。”
翌日,宅中无人出门。
朱砂吃了两口干蒸饼,偷摸溜到宅子附近。
昨日天色阴沉没看清,今日走近才发觉这宅子的古怪。
说是宅子,实则似宅非宅。
四面高墙厚逾丈余,唯一入口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她绕到高处俯瞰,见墙内有一座覆斗状封土堆。
夯土层层叠压如巨龟甲壳,顶部蓍草丛生。
顺着封土堆看向四方,有四个鬼站在陵墓的四个方向,来回踱步。
封土堆前的石碑,只剩半截。
碑旁两列石像生森然肃立,文臣捧笏,武将执戟。
最末的一对獬豸石像昂首怒目。
这群鬼,原是霸占了某个倒霉亲王的陵墓为家!
第三日,朱砂在树上守了半日,宅外时有几个男子出没,迎风站在高处。
细看几人的动作,似乎在吹冷风透气?
等至午后,有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子,游荡到朱砂所在的大树附近。
“打了半宿,他委实打得够狠的。”
“听说那个鬼,是他仇人的相好。”
一阵哄笑声后,其中一个男子捧着肚子笑道:“他的仇人,不就是他从前的相好吗?”
“他因勾结鬼族,被相好亲手诛杀。结果转头,相好竟和真鬼族卿卿我我,好不快活。若我是他,只怕比他还要生气!”
“他那个相好也是个道士吧?”
“对,听须弥说,是他的同门。”
“孽缘啊……”
笑声飘远,朱砂听明白了。
宅中的道士,是她曾经的旧相好。
她杀过他,但没把他杀死。
如今,此人将新仇旧账全算在了罗刹身上。
朱砂靠在树干,皱眉沉思。
她的大半相好,全被她抹了脖子送去了地府投胎。
那宅中这个鞭打罗刹的旧相好,会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埋伏在庙外的鬼一:他在房顶上做什么?
一旁的鬼二:赏雪吧。
得知真相的两鬼:哥们,你?
[1]出自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第73章 敖桂英(三)
◎“呀,被你们发现了。”◎
暮云重叠,杉松簌簌。
朱砂坐在树上想了半日,若她出手杀人,必会验其气绝后隐匿于暗处,静候两个时辰再离去。
她的相好中,只三个人,并非死于她之手。
王衔之、秦朔与陆槐序。
罗刹进去近两日,此人才得知他的身份,想来不是王衔之。陆槐序死在长安,这群鬼不能久离此处,想来也不是他。
唯一可疑的人,是死在会州的秦朔。
杀他之日,她因忙着捉鬼,只往他的心口刺了一刀便匆匆离开。
她记得临走前,她曾嘱咐过:需等秦朔死绝。
思及此,朱砂嘴角一抽:“这群敷衍了事的懒鬼,也不知多戳几刀。约莫又忙着回长安开店,提前跑了!”
秦朔这个小人,睚眦必报,手段阴毒。
罗刹一旦落到他手上,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势必要被活活剜成一具白骨。
一想到狠毒的秦朔,朱砂翻身下树,径直往宅子跑。
谁知,方跑不到五步,宅中走出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便是女鬼秋萤。
“秋萤姐,为何不能杀那个小鬼?”
“夷山鬼王与津河鬼王的小儿子,你觉得我们打得过大势鬼与妬妇津神两族?”
“他若死在此处,保管无人知晓。”
啪——
秋萤抬手,快速挥下一巴掌:“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臭道士,你非要拖着我们送死才甘心吗?”
被打的女鬼捂着脸,低头应是:“我知错了。”
“你和他再敢妄动,我断了他的命。”
“是。”
剩下的半个时辰,被打的女鬼闷闷不乐。
倒是秋萤喋喋不休,照旧开口闭口全是齐兰因:“告诉他:尽快撬开那三个煞鬼的嘴,问出齐兰因的下落。我的时日无多,若解不开禁制,我与他,连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秋萤姐,你不会有事的。”
“我信错了齐兰因,这便是我的劫数……”
两鬼渐行渐远,朱砂却在她们关门的一刹那,听到一句话:“秋萤姐,秦郎托我问你,若他助你找到齐兰因,你可否为他报仇?”
“太一道?我可惹不起。”
“小妹有一计:借刀杀人。利用地牢中的那个鬼,挑拨大势鬼一族与太一道相争,如何?”
铁门彻底阖上,隔绝了秋萤的回答。
朱砂不知她是否同意这条毒计,亦不知她身边那个阴鸷女鬼暗地里将如何折磨罗刹。
她只知道,她必须尽快救出罗刹。
万籁寂无声。
朱砂抱膝坐在树上,从长夜枯坐到天明。
这一宿,无数的计划从她脑中闪过,又被她划掉。
本想直接进去救人,可她不知宅中鬼的数目。
她若使用法术暴露身份,需杀尽宅中所有鬼。但凡漏掉一个,必然后患无穷。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一条:假借认识齐兰因,进入宅中摸清鬼的数目,保证不漏一鬼。
但秦朔若在,那群鬼定不会信她的话。
看来她得先想个好法子,把秦朔引走。
晨雾弥漫在树缝间,远处的铁门再一次打开。
两个男鬼在雾中行走,边走边说——
“那个小鬼倒是有情有义,死活不肯透露女冠的下落。”
“须弥打他这事,秋萤姐知道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眼角有泪垂下。
朱砂茫茫然地看着手中越来越多的红泪。
不过哀伤片刻,她便振奋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掐诀开始念咒:“神符命汝,须从其言。”
来回诵念九遍后,她死死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此刻,她无比希望这一阵阵噬心的疼痛,能让罗刹感知到她的计划,开口帮她引开秦朔。
山中寒风呼啸,林间雪花纷飞。
朱砂已在树上盯了半日,那扇门毫无动静。
“傻鬼,你要气死我。”
“傻鬼,你倒是说话呀。”
朱砂骂骂咧咧半晌,无力倒回树上。
正欲再念一遍,远处忽然“咣当”一声响。
朱砂欣喜坐起,果然见沉重的铁门由内打开。
宅中走出三个男子与一个女子,为首之人,赫然是曾经死在她手上的秦朔!
四人疾步前行。
路过她所在的大树附近,昨日那个恶毒女鬼脚步一滞:“秦郎,你还爱她吗?”
秦朔阴恻恻回头:“爱?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若非她,我怎会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每日求秋萤为我续命!”
“秦郎,你别动气。”
“快走,那个小鬼说了,她最快今日到乌兰关。”
一人三鬼消失,朱砂侧耳听了许久的动静。
等山外马蹄声响起,她才下树,直奔那间鬼宅。
铁门踹了四五下,总算等来一个女鬼。
正巧,是秋萤。
朱砂扬起笑脸:“姐姐。”
秋萤警惕地环顾四周,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子。
貌美,腰间别着一把不值钱的唢呐。
全身环绕鬼炁,毫无疑问是个鬼。
秋萤:“你是谁?”
朱砂:“我叫齐红月,是青崖师父的弟子,出自喜气鬼一族。”
一听“青崖”二字,秋萤脸色大变,追问道:“你认识齐兰因吗?”
“嗯嗯。”朱砂懵懂地点点头,与她说起齐兰因,“五年前,我在何家祖坟吃丧气时,被几个道士抓住。兰因姐姐路过救了我,师父见我伶俐,便好心收我为徒。姐姐,你也认识兰因姐姐吗?”
“认识,我与她是老相识了。”秋萤脸上的神色由怒转喜,笑吟吟拉起朱砂的手,“红月,你来做什么?”
朱砂顺势扑到她的怀里诉苦:“三个师弟一活过来便跑了,师父派我来找他们。姐姐,我寻了月余,才寻到此处。”
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秋萤笑道:“你三位师弟的名字可是程不识、王舆与虞庆?”
“对!”朱砂开心抬起头,“姐姐,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我姓秋,应稍长你些年岁。”
“秋姐姐,你真好。”
秋萤眉眼含笑,亲热地拉她入内:“快进来,我带你去见他们。”
一踏进铁门,自山中而来的风裹挟湿冷土腥,直往鼻子里钻。
朱砂内心哀嚎,面上装出一副好奇姿态,不时指着道旁的石像问东问西:“秋姐姐,你为何住在墓里呀?”
秋萤:“我一睁眼便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也习惯了。”
朱砂:“秋姐姐,等找到师弟们,你可随我去住雪洞。”
“你和兰因住在雪洞吗?”
“对呀,还有师父。”
“是吗?很好……”
墓门在北面,开门的机关却在南面的断碑处。秋萤一招手,站在南面的一个鬼打开机关。
晃眼间,一条深不见底的墓道出现在朱砂眼前。
墓道内浊气翻涌,苔藓层层叠叠覆满地道,左右的镇墓兽早叫潮气蚀得面目模糊。
阴风荡过,腥腐酸气扑面而来。
乍然闻到这股怪味,朱砂几乎要当场呕出来。
怪不得这群鬼常常溜去宅外说事,这里面真是又腥又臭。
偶有风钻过墓穴深处的锁链,喑哑的呜咽声从地底传来,勾得人脊骨生寒。
朱砂抱住秋萤的胳膊,语气中隐隐带了哭腔:“秋姐姐,下面好黑我好怕……”
秋萤温柔地揽过她:“别怕,姐姐陪着你。”
“呀,秋姐姐你真好。”
秋萤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朱砂,拾阶而下。
灯笼晃开的微光仅够照亮脚下之路。
为防朱砂踩到不该踩的东西,秋萤时不时出言提醒几句:“别往左边踩。”
咔嚓——
嘎吱——
硌硌——
“无妨,只是一个女子的腿骨。”
“呜呜呜,秋姐姐,我害怕。”
“……”
走了一路,秋萤被朱砂烦了一路。
但听她对齐兰因了如指掌,便硬生生忍下了。
“红月,你方才说,兰因怎么了?”
“兰因姐姐的禁制术大成,只差一点,便能让煞鬼的肉身永世不腐。”
几步之遥的主棺室灯火通明,龙涎香混着尸蜡的腻香浮出。
秋萤忽地停下:“她可真是厉害啊……”
朱砂:“秋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出自何族呢?”
“煞鬼。”
朱砂侧身盯着秋萤,疑惑道:“秋姐姐,你既是煞鬼,为何受困于此?我有几位师弟,皆是煞鬼,他们时常回家。”
秋萤垂眸敛目,轻笑一声:“拜一个女子所赐。”
“何人如此可恶?!”
“一个救了我又害了我的女子。算了,不说她了,我们快进去吧。”
主棺室的门一打开,露出里面端坐的一个鬼与正中间的一个石椁。
秋萤看向男鬼,笑语吟吟:“李凭,快去将前日迷失山中的三位同族带出来。这位红月姑娘,是他们的师姐。”
名叫李凭的男鬼信步而去,在与秋萤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彼此点头致意。
朱砂路过石椁,信手摸上去:“真大呀,不知里面有多少丧气。”
整个石椁的椁壁由二十八块青石组成。
每块青石之上,均刻着一个男子。他骑龙驾凤游于山岳,星月相伴,侍女捧花随行。
朱砂假装吃丧气,沿着椁壁来回摸反复看。
终于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块青石上的星象不一样。
若她猜得没错,将青石铺平,其中的星象连在一起,便是二十八星宿图。
再一抬头,地宫的穹顶之上,分明是北斗七星阵。
上有北斗七星引魂,下有二十八星宿渡厄。
太一道中,将此阵法,称为引魂渡厄往生阵。
意为:
诸星列耀,照汝归途。
驾乘华盖,升入紫庭。
对于朱砂的举动,秋萤见怪不怪。
整座地宫,恰似一座宫殿,而主棺室便是寝殿。其中的床榻、桌案之物一应俱全。
眼下,她斜靠在美人榻,耐心等待。
朱砂依依不舍地从石椁离开,随她坐在榻上:“秋姐姐,这里面装着谁呀?”
秋萤的神色平静又哀伤:“一个男子吧。”
李凭一直未归,朱砂东看看西摸摸,又盯上了石椁:“秋姐姐,我听同族前辈说,‘石椁贮棺,随葬诸器’,不知你们可曾打开石椁,取出里面的好东西?”
秋萤面无表情应道:“我们打不开。”
这般大的石椁,陪葬珍品定是无数。
他们未取,岂不尽归她所有?
眼珠子一转,朱砂计上心头。一边抱怨,一边跑去石椁找入口:“秋姐姐,师弟们怎么还不来呀?那我再去吃点丧气。师父常说:修炼之事,万不可懈怠。”
她找得正起劲,身后的秋萤黯然开口:“兰因……与你师父,还好吗?”
“挺好的。”
“她可曾与你提过抱熹山?”
“好似没有。”
“是吗……”
秋萤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不远处的朱砂已从椁壁摸到椁顶,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椁顶,却陡然触到几处凹凸不平的纹路。
似乎是字?
朱砂回头瞄了一眼秋萤,乐呵呵道:“秋姐姐,我找不到门,想上去瞧瞧。”
“上去吧。”
“呀,秋姐姐,你真好。”
朱砂应声攀上椁顶,指腹沿着字形纹路游走比划:“破九阴,生太一?”
九个字念出,朱砂如遭雷击,当即愣在原地。
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人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某位师祖为了赎罪设的机关法阵,如今却挡了她的财路。
忙来忙去,白忙活一场。
朱砂从椁顶上爬下来,委屈巴巴道:“唉,可惜了。”
可惜,她没学过望气术,便看不懂法阵,解不开机关,找不到入口,拿不走随葬之物。
听说里面有一颗明月珠,价值万贯。
真是可惜啊……
又等了二刻,李凭仍未出现。
朱砂背着手来回踱步:“秋姐姐,师弟们难道走了?”
说罢,她提步便走,嘴里嘟囔道:“他们再不来,我也走了。”
秋萤慢条斯理:“不急,他们许是在修炼。”
朱砂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早先守卫陵墓的四个鬼却突然出现在主棺室门口,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四鬼面目狰狞,活脱脱一副吃人之相。
而在四鬼之后,是消失已久的李凭。
“秋姐姐……”五鬼逼近,朱砂眼眸含泪往后退,不停向榻上的秋萤求救,“大家都是鬼族,你们别吃我呀。秋姐姐,救救我……”
对于她的求救,秋萤只从唇间溢出两字:“动手。”
四鬼身形一闪分列四方,左手掐诀,右手画符:“各安方位,交魂招伏。急急如律令!”
李凭手持桃木剑,在四鬼之间跳动。
朱砂站在中间,耳畔是烂熟于心的御鬼诀,眼里是绘写多年的御鬼符。
随着“令”字落定,她诧异道:“诶,你们怎么会完整的御鬼阵?”
无人回应她。
倒是秋萤的声音,越发急迫:“抓住她!”
眼见众鬼聚齐,朱砂拢在袖中的手正欲掐诀。
谁知,门口浩浩荡荡又来了一人三鬼。
其中一个男子一看清朱砂的相貌,便破口大骂:“玄机,果真是你这个毒妇!”
“呀,被你们发现了。”
第74章 敖桂英(四)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死亡。”◎
在阴暗的地宫,似狗一般苟活了近一年,秦朔头回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他的仇人,他曾经真心爱过的女子,终于又来了会州。
他那么爱她,却在奉上自己的心与秘密后,被她毫不留情地杀死。
无数次跪在秋萤脚边,哀求她为自己续命之时。
与无数次胸口撕裂,疼得死去活来之时。他都想问了问朱砂:“为什么杀我?!”
他想杀了朱砂,可朱砂远在长安。
他依附秋萤而活,而秋萤不能久离此处。
万幸,他在今日等到报仇雪恨的机会。
他是朱砂的第十五位相好。
在他之前,有十四位同门,曾是朱砂的相好。
时隔一年再看见“朱砂”二字,却是在一个鬼的胸口。
若非朱砂自愿结契,他不信有人或鬼逼迫她屈从。
从罗刹口中得知消息后,他头也不回地下山,冒着风雪,忍着胸口开裂的疼痛,骑马赶去乌兰关。
跑至一半,他瞧见一匹徘徊在路旁的马。
偏生这匹马身上的马印,与前几日山神庙的四匹马如出一辙。
同样的马印,让他恍然大悟。
罗刹被他鞭打两日,不曾吐露一句朱砂的下落,却在今日突然开口。
看来并非“朱砂将至乌兰关”,而是“朱砂就在附近”。
罗刹用一个假消息引开他,不过是想调虎离山,好让朱砂乘机行事。
眼下,朱砂与他仅十步之遥。
四周的长明灯昼夜通明,足够他看清她眼底的冷漠。
与环绕在她身前身后的灰白雾气。
此刻,除了那句“为什么要杀我”,他还想问朱砂一句:“你一个装人的鬼,凭什么杀我?”
一人九鬼,将朱砂团团围住。
另一个女鬼须弥极尽恶毒之语咒骂道:“你既已落入我们手中,我必让你尝尽酷刑,百倍偿还秦郎所受之罪。”
朱砂安静听着她的骂声,手指却不安分地将墓中众鬼指了个遍。
第一次在墓室中杀鬼。
她在心中快速搜刮能用的法术。
引雷术?
数道天雷降临,墓室必会坍塌。她倒是能活,但事后得费心刨出罗刹:“万一二郎他们埋得深,我岂不是要刨个十天半月?”
拘魂术?
可方圆百里,似乎没有鬼魂能让她驱使?再者,这群鬼有些邪门,普通鬼魂万万打不过他们。
朱砂低头想得认真,不曾注意咒骂声早已停下,持剑的须弥正在慢慢朝她靠近。
剑光闪过,长剑却断成两截。
须弥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断剑,片刻便从身后又抽出一把剑。
她正欲刺,秦朔伸手拦住她:“她古怪得很,你别伤到自己。”
须弥依言退到秦朔身边,与他十指相扣。
看向朱砂的眼中,极尽得意之色。
秦朔:“玄机,当初为什么杀我?”
朱砂:“你勾结鬼族,破坏规矩,便得死。”
泼天的怒火与滔天的恨意,在秦朔眼中交替闪过:“你一个鬼,却说我勾结鬼族?你与我,有何不同!”
“谁说我是鬼?障眼法罢了。”朱砂闻声抬头,身边鬼炁尽散,“你为了长生,包庇恶鬼杀人。甚至擅入禁地,为刀劳鬼一族盗取太一道秘术。我是好人,你是坏人,我为太一道清理门户,有何不对?”
听到她可笑的回答,秦朔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为太一道清理门户!”
朱砂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非要问,我说了答案,你又不高兴。你难道不知清理门户的意思?枉你阿耶还是前朝探花,你竟如此才疏学浅。”
“那你为何答应与我在一起?”
“你迟早要死,我取一点你身上的东西来用而已。”
“钱财还是权势?”
“你说的这些,我全瞧不上。”
秦朔歇斯底里吼出这句话:“你到底为什么杀我?!”
朱砂白眼一翻:“你的废话,真的很多。”
靠在秦朔身边的须弥蠢蠢欲动:“秦郎,何必与她多费口舌。等抓住她,百种千种刑具往她身上招呼,届时她摇尾乞怜,何愁问不出真话。”
秦朔从她的手中接过长剑,怒而指向朱砂:“毒妇,我必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被秦朔与须弥数次打断思绪,朱砂心烦意乱,忍不住跺脚骂道:“闭嘴,你们烦到我了。”
随着分列四方的四鬼站定,秦朔揽过须弥退后数步:“捉住她!”
御鬼阵下,无鬼能逃。
一呼一吸之间,地宫穹顶垂下万千殷红光丝。
密密麻麻又细若蛛丝。
无数光丝同时下落,无声攀附上位于阵中的朱砂。
红光渐褪,白光收缩成茧。一圈又一圈的环绕,仿佛在交错编织一个囚笼。
渐渐地,茧形初现,直至彻底淹没朱砂。
光茧落地,沉默许久的秋萤发话:“带下去吧。”
堵在胸口的这口恶气,总算释放。
秦朔愤恨地盯着地上的光茧,恨不得立马戳上两剑泄愤:“玄机,凭你也想杀我!”
东、西二方的鬼上前,一前一后抬起光茧。
谁知,手方一触碰到光茧。
光散茧破,里面不仅空无一人,还空无一物。
众鬼面面相觑间,地宫深处吹进一阵阴风。
风过,秦朔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冷,很冷。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脖颈处游走。
顺着对面秋萤惊惧的眼神,秦朔慢慢回头,却猝不及防坠入一双笑眼。
不过转瞬,笑意消失,杀意升腾。
长明灯吞吐的青白火苗,将他与她的影子映得老长。
他亲眼看见一把峨嵋刺,正一点点贯穿他的喉咙,他此生亲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
砰——
秦朔应声倒下,双眼圆睁,不甘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子。双手徒劳地想拽着她,拉着她陪他离开人世:“玄机……”
他自小体弱多病,郎中说他的性命会止步于弱冠之年。
他的父亲不忍他早逝,辗转多人,为他找到一种活法:“由鬼族帮他续命。”
作为活命的代价,他需要进入太一道,为这支鬼族找到一本书与一个秘密。
他聪明,又是刺史的儿子。
二十岁那一年,在他原本该死去的那一年。他上了子午山,成为太一道的弟子,朱砂的师弟。
他喜欢朱砂,不在于美貌,而是生机。
他命若残烛将烬,她却好似枯木龙吟,死中孕生,不死不灭。
这短短一生,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直至死前,他仍想问她:“为什么?”
为防秦朔又没死透,朱砂蹲下身,委实发狠往他胸口刺了数十下才作罢:“再想活,也不该杀无辜之人。”
须弥顾不得脸上飞溅的鲜血,慌忙扑到秦朔身前,凄声大喊:“秦郎……”
朱砂笑意盈盈起身,大步从她身前跨过。
那把滴血的峨嵋刺又一次举起,指向秋萤:“秋姐姐,该你了。”
闻言,除了须弥外的七鬼,迅速退到秋萤身边。
李凭护着她往后退:“快走。”
秋萤不再迟疑,一个箭步跳上架子床。
四角的垂纱无风自动,须弥的尖叫声与哭声忽远忽近。
她三步并作两步,正欲掀帘从密道逃跑,一只手凭空出现,紧紧捏着她的手腕。
“秋姐姐。”
面前的女子盈盈而笑,秋萤却惊得浑身一颤,冷汗涔涔。
她不敢回头,只好低声下气求饶:“我与你无仇无怨……你放过我吧。”
朱砂攀上她的胳膊撒娇:“秋姐姐,你回头看一眼。”
秋萤身子颤抖:“那四个鬼,我带你去找他们。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回头看一眼,我就放过你。如何?”
秋萤颤巍巍点头,回头望去。
李凭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眼睛瞪得滚圆。眉心不偏不倚,恰有一点红,像是女子点在唇边的面靥。
那一点红,似面靥却非面靥。
她定睛一看,原是峨嵋刺快速刺中眉心又抽出的痕迹。
再往后看,那些与她相伴数百年的同伴,全部倒在地上,眉心皆有一红点。
红泪簌簌滚落,秋萤踉跄瘫坐在地:“啊……”
尾音消失的刹那,刺尖扎入她的眉心,生机全断。
此间唯一的活口须弥,怔怔看着同族尽灭。
她最小,修为最差。
以往的每一次战斗,他们会护着她。
可今日,他们死了。
她浑浑噩噩,只能茫然四顾。
朱砂走到须弥面前,俯身帮她擦掉脸上的血污:“我可以帮你救活秦朔,还留你一条命。不过呢,你必须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何会御鬼阵?”
须弥抱着秦朔逐渐冰冷的尸身,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的实力,你难道还未看清?”朱砂无奈摊手,随手指了指须弥脚下的一个男鬼,“他偷袭我,我反手一刺便杀了他。不瞒你说,我其实还会很多法术……”
“比如?”
“复生术。”
须弥明显不信她的说辞:“世上没有复生术!”
朱砂转身拖来李凭的尸身,丢到她面前,口中振振有词。
再一眨眼,须弥竟看见李凭忽然睁开了眼睛。
朱砂猛踹一脚,复活的李凭抱着小腿,闷哼一声。
“如何?”朱砂顺势坐下,眨眨眼睛,“你总该信我了吧?”
须弥一个劲点头:“我可以全告诉你,但你能否行行好,把秋萤姐姐他们一起救活?”
“行!”
“我们是这座陵墓主人的殉葬者……”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互不相识。
生前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被人绑住手脚跪伏于地,绞杀后被弃置于地宫之中。
须弥:“回魂之日,我们成了煞鬼。可惜,地宫处处有法阵,我们即使成了鬼魂,也飘不出去。幸好,里面有一座银池,尸身泡在里面,便不会腐烂。”
九个鬼魂在地宫飘荡了几十年,等来一个女鬼。
女鬼自称齐兰因,她破开陵墓,又将他们的尸身从银池捞出。
须弥:“她与你一样,会很多法术。她帮我们重回肉身,甚至教我们修炼,带我们去会州闲逛。”
朱砂:“御鬼阵,也是她教的?”
须弥摇摇头:“不是。所有捉鬼的法子,是从一本书中学来的。”
在地宫飘荡的日子,了无乐趣。
有一日,鬼魂秋萤在地宫深处的一堆陪葬品中发现一本书,里面是各种捉鬼的阵法与口诀。
九个鬼魂闲来无事,便按照书中所写,练习起来。
很久之后,他们才知那本书是太一道之物。
朱砂:“齐兰因与青崖是谁?还有,你们为何如此恨齐兰因?”
须弥:“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十年前,齐兰因为了救活心上人,再次找到他们。
整整半年,齐兰因在他们身上不停施法,直到找到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禁制术。
“她骗我们,说她失败了。”须弥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秋萤姐姐发觉不对劲后与她对质,才知她在我们身上施加了一种禁制。”
一种名为画地为牢的禁制术。
他们,被永远禁锢在了地宫所在的抱熹山。
若久离此处,肉身便会腐败。
须弥:“至于青崖?我们不知他的姓名,只知他与秦郎一样,也是太一道的道士。”
朱砂:“你们既然不能久离此山,为何能去山神庙捉鬼?”
须弥盯着倒在床边的秋萤:“秋萤姐姐修为最高,勉强能至会州。上月,她听说乌兰县有三个死而复生的男子自凉州回家,便猜是齐兰因救了他们。”
六日前的深夜,同族之间的执念感知,指引秋萤找到在山神庙中的罗刹等人。
之后,便是秋萤牺牲自己的修为,与他们身上的禁制对抗,让他们去山神庙伏击。
所有故事讲完,须弥抱头痛哭:“我们想找到齐兰因,求她解开我们身上的禁制。被逼殉葬已是不幸,我们并未做错任何事……”
朱砂拍拍她的肩膀,劝道:“我瞧你也别恨齐兰因了。她对你们多好啊,明知你们杀人吃人,还留你们一命。若换作是我,你们早没命了。”
哭声停止,须弥问道:“你怎么知道?”
朱砂:“进来的路上,我踩到不少尸骨。那些尸骨多是断臂残肢,还无衣衫蔽体。我便猜,你们吃人。”
须弥:“人逼我们殉葬,我们为何不能吃人!”
他们九个,只因与墓中男子同一日出生,便要为他殉葬,成为他的引路魂。
天道,何其不公。
世人,何其残忍。
朱砂:“可你们吃的是孩童是女子。”
弱者成了强者,反而挥刀屠戮更弱的弱者。
自诩可怜人,实则只是一群欺凌弱小的卑劣恶鬼。
朱砂:“齐兰因正是对你们既心生怜悯又失望透顶,才会在明明可以趁机杀死你们的情况下,只困住你们的肉身,放任你们在此苟活。可你们偏不知足,竟敢抓我的人。”
须弥冷哼几声,算是不满:“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快救人。”
朱砂:“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救得活死人?”
“李凭活了呀。”
“和聪明人打交道,向蠢人打听秘密。你可知此句之意?”
“你骗我!”
“倒也不算骗你,我方才只是用摄魂术定住他们的肉身,他们还没死呢。”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死亡。”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用灵烬术烧尽这群鬼的法子:“天火焚形,地火焚身。”
随着口诀从唇齿溢出,从穹顶与地底冒出的赤红火焰,迅速吞噬室中的所有。
朱砂站在门口,她的身前是九具在火中挣扎的扭曲人形。
她的身后,有人正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朝她缓慢地走来。
“别动,再走一步,你也会死。”
“朱砂……”
第75章 敖桂英(五)
◎“罗刹,无人会喜欢一个鬼。”◎
两人之间,相隔仅三步。
朱砂关上主棺室厚重的石门,转身一步步走向身后的罗刹。
她每走一步,便要停下来与他一句话。
“《太一符箓》剩下的五术,你可知是哪五术?”
“不知。”
“拘魂术、灵烬术、幻魇术、摄魂术。”
“最后一式是什么?”
“傀儡术。”
“何谓傀儡术?”
三步走完,朱砂站定。
孤光萤萤跃动,照亮罗刹脸上几道交错的鞭痕。
一声微叹后,朱砂开口揽过罪责:“此事怪我。当日忙着捉鬼,未能将他彻底杀死便匆匆离去,如今平白无故连累你受罪。”
罗刹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的脸。
须臾,他一脸笑意,坚定开口:“无妨。我是鬼,这点伤不碍事。朱砂,到底何谓傀儡术?”
朱砂:“傀儡术,以魂为丝,控人心魄,驱其赴死。此术听着简单,得窥门径者却寥寥。数百年间,唯天尊一人练成此术。当年,二十支鬼族祸乱人间,天尊驭一鬼列阵而战,将作乱的百位鬼修,尽数斩灭。”
地宫中的空气滞涩难闻,罗刹慢慢呼吸:“那个鬼呢?他去了何处?”
朱砂面无表情:“死了。傀儡术一出,傀儡便会形神俱灭。”
至于为何天尊之后,太一道再无一人练成傀儡术?
只因傀儡术中的傀儡,需练至《太一符箓》第六层第六式灵烬术。可无数太一道弟子与历任天师所操控的鬼奴中,无人更无鬼能突破第五层第五式拘魂术。
真是厉害的法术。
罗刹原想搜刮几句好词夸两句,转念想起自己便是其中的悲惨傀儡,只好落寞道:“郗红月懂得真多啊……”
不像他,一无所知走到今日。
眼下知晓了所有,却茫然失去了方向。
朱砂见他腰间空无一物,问道:“你的金锏呢?”
罗刹:“在程不识手中。方才,我折返回来找你,便把金锏留给他们防身。”
“你何必回来。”
“我知道你在。”
听到他的回答,朱砂莞尔一笑:“你快走吧。那把金锏值千贯,够抵你的工钱与赁一辆马车回家了。”
此话之意,实在明显。
罗刹的心空了一瞬,勉强拉扯嘴角的笑意,与她对视:“你费尽心机骗我去长安,骗我练《太一符箓》,为何又要放我离开?”
“我已找到更好的傀儡人选。”身后隐隐传来几声哀嚎声,朱砂一面回头看去,一面轻声启唇,“再者,我并不爱你,留你在身边,又有何用?”
她扭头的速度太快,罗刹看不清她的神色,亦无法分辨她的真心。
“可是朱砂,我很喜欢你。”
当日下山入世,他唠叨了一路。
其中,既有对长安的期待,又有对人的害怕。
阿耶阿娘常说:人怕鬼,更厌鬼。
一心做鬼王的罗荆说: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他们都说:人,自私自利不可信。
偏偏在入世那一日,他遇见了朱砂。
一个在山下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独自守着一具发臭的尸身。
她对那具尸身极为用心,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上香祭拜,端来河水为其擦拭。有时蝇虫顺着腐臭腥味爬进破烂草席,她会费心找来艾草,堆满草席四角。
那具尸身,直到下葬,依然保持着生而为人的尊严。
即使几日后,他从朱砂口中得知:那具尸身只是乱葬岗的无名尸,与她毫无关系。
他与朱砂成亲后的第二日,他的阿耶阿娘欢喜下山。
而他的阿娘在得知人鬼契一事后,告诉他:“二郎,虽说人鬼契无解,但并非没有办法。你随我们回夷山,我明日便去找蛇骨婆一族的鬼王……”
太一道历代天师的鬼奴,均出自蛇骨婆一族。
而这些鬼奴,会在与之结契的天师死后,或平安离开或继续留在太一道。
他的阿娘自顾自在说,他却先一步拒绝:“阿娘,我想随她去长安。”
“傻鬼,她是个骗子。”
“可我觉得她是好人。”
那具尸身实在太臭,腐气不停从草席缝里钻出来。
他在树上守了五日,抱怨了三日。
而她却能认真地跪在腐臭中,给予那具无名弃尸庄重的体面。
离开汴州前,他打听到一件事。
那具无名尸是谢家的一个下人,被恭茶残害后抛尸乱葬岗。
此人年过半百,无儿无女。
因为朱砂,他有了葬身之所,有了真心为他送葬的一人一鬼。
此人无姓有名,旁人唤他:大贵。
四下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罗刹想伸手拥她入怀,可一伸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遍布血污。
原是他方才挣脱法阵,被符纸灼伤的痕迹。
罗刹慢慢缩回手:“朱砂,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一句干脆利落的回答:“不喜欢。”
为免罗刹未听清,朱砂向前一步:“罗刹,无人会喜欢一个鬼。”
罗刹急急辩解:“赵老板、白老板与邓咸,还有棺材坊的许多人,他们都喜欢我。”
闻言,朱砂低声笑起来:“罗刹,我们逗你玩呢。”
阴风阵阵,灯影绰绰。
真相,即将昭然若揭。
罗刹重复她的话:“我们?”
朱砂:“对啊,我们。赵老板与白老板,是太一道的鬼奴。你到棺材坊的第一日,他们便在我的授意下,主动与你搭话。你的身份暴露后,我们怕你离开,才故意演戏骗你。”
罗刹如遭雷击,踉跄退后两步。
他的难受,朱砂尽收眼底,却不想就此收手:“如今你没用了,我们自然要赶你走。毕竟太一道与大势鬼一族素来无冤无仇,没必要因为你,再次挑起人鬼大战。”
“朱砂,那你呢?你也一直在骗我吗?”
“对,我从未爱过你,我一直在骗你。”朱砂决绝转身,负手而立,“赤方即将突破封印,再次祸乱大梁,世间唯傀儡术能彻底斩杀他。我哄你骗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日后乖乖送死。”
无数夜不能寐的夜里,罗刹翻来覆去只为找出朱砂爱他的证据。
譬如:
她费心费力诓骗他去长安。
又比如:
她为了他,杀了秦朔杀了墓中的所有鬼。甚至还有夏翊、司吉安与水樁。
可惜,今日真相显露,他的余生却会更加难眠。
原来朱砂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成为傀儡术中的傀儡。
为太一道赴死,成为太一道诛灭赤方的傀儡。
原来所有对他怀有善意的人,全是骗他的鬼。
原来他活在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中……
眼中蓄着红泪,却无一滴泪落下。
手上的鞭痕渗出血珠,罗刹不甚在意地抹去:“原来如此。心结已了,我总算能安心回家了。”
地宫的上方,依稀有人在说话。
罗刹侧耳细听,原是程不识——
“罗君,你找到她了吗?”
他找到了她,又被她丢弃。
罗刹不知如何回应程不识,只得拜托朱砂带话:“我进来时,看过此墓的风水,这地宫中有两处出口。朱砂,你快上去吧,我也要走了。那把金锏,你帮我送给程不识。”
“好。”
灯影下交错的人影,慢慢重叠又很快分开。
“朱砂,我解开了人鬼契。”
“哦,恭喜你。”
地宫的两个出口,一个在东南方,一个在西北方。
天门开、地户闭。
水出巽方,藏风聚气。
“真是绝佳的风水。”
罗刹边走边想。
身后女子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罗刹摊开手,露出藏在掌心的一支金簪。
簪上有一朵层层叠叠的木芙蓉。
他化了两枚金铤,方錾得这支金簪。
出口处有一处台阶,他不舍地放下金簪,哭着往上走。
“朱砂,再见。”
程不识拿着金锏在出口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石门忽然轰然倒塌。
幸而他闪避及时,否则肉身难保。
尘烟过后,面色不善的朱砂出现。
一见他,便恶狠狠道:“另外两个鬼呢?”
程不识指指不远处的山林:“我们脱困后,罗君让我们先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我不放心他,便偷偷回来了。”
朱砂伸手:“金锏给我。”
程不识老实递上:“玄机道长,罗君呢?”
“回家了。”
程不识疑云满腹,站在原地张望。
朱砂早已走出很远,回头见他未跟上,气不打一处来:“你走不走?”
“这就来。”
一人一鬼走出陵墓,找到藏在树上的王舆与虞庆。
王舆又问起罗刹:“罗君呢?”
朱砂:“回家了。”
虞庆忙呼不对:“他受了一身伤,仍挣扎着要去救你,怎会回家?”
朱砂不理不睬,径直往前走。
王舆捂住虞庆的嘴,小声嘱咐:“他们许是吵架了,你别问了。”
奈何虞庆自小便是愣头青,一听这话,忙不迭跑到朱砂身边嘀咕:“你们吵架了吗?因何吵架?因为我们吗?”
朱砂忍了一路,直看到山下的马车,才掐诀召唤天雷。
倏忽,天雷在虞庆脚边轰隆炸开。
“你不准再说话!”
“……”
一人三鬼,沉默地走到马车前。
朱砂一言不发,掀帘坐进去。
程不识与王舆面面相觑,不知该随她进去,还是该离开。
驾马的男子看穿两人之意,伸手指了指另外一辆马车:“我叫梅钱,是她的……师叔,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我们快走吧,凉州路远,暴雪将至。”
“多谢梅道长。”
两辆马车在雪中艰难行进。
梅钱听着一帘之隔的隐约哭声,无奈叹气:“既然舍不得,为何又要恶言恶语赶走他?”
“你管我!”
“好啊,我再不管你。看你回到长安,如何向她交代。”
“你烦死了。”朱砂掀帘而出,坐在另一侧,“不就杀了几个鬼吗?”
梅钱白眼连连:“若非我来得及时,派他们进山清理痕迹。就你今日闹出的动静,迟早暴露身份。”
朱砂抱着手臂生气:“谁让你今日才到。”
“你丢下一堆烂摊子跑了,我不得善后吗?”
“反正是你的错。”
外间雪大风大,朱砂冷得打颤,悻悻坐回车中。
起身前,她看着前面的马车,一阵数落:“你真小气,只带两辆马车。”
她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梅钱瞥了她一眼,方悠悠道:“放心,你的心肝鬼奴骑马走的。一匹千里马与五十贯,够他好吃好喝抵达邕州了。”
“邕州?怎会是邕州?”
“我怎么知道他为何不回汴州,要去邕州。”
“你装的是瞎子又不是哑巴,难道不知张嘴问吗?”
“祖宗,他抢了我的狐裘和一袋子钱,骑上马便跑,我哪来得及问!”
今日,他等在山下。
结果等了半日,没等到朱砂,倒先等来了罗刹。
一脸笑意的罗刹,不知从何处冒出,热情与他招呼:“梅兄,我真是三番五次遇见你。连这种偏僻地,都能正巧看到你,足以见得我们有缘。”
他连夜带人从乌兰关疾驰而来,不曾做伪装。
乍然见到罗刹出现,唯有装瞎应付:“是二郎吗?”
罗刹笑意渐深:“梅兄,是我。”
再之后,罗刹突然开口找他借钱:“梅兄,我瞧你有些家底,可否借我一笔钱?”
“你要多少?”
“三贯。”
他不曾起疑,转身便去车中寻钱袋。
谁知,等他一掀帘,罗刹忽地冲进来按住他的手:“梅兄,你看不见,我来找吧。”
“行行行。”
然而,在他的注视下,罗刹揣走了整整五十贯与三瓶金疮药。
临走前,还拿走他的狐裘裹在身上。
他故作疑惑,往罗刹身上摸:“二郎,你身上穿的是何物?”
罗刹言笑晏晏,顺手将狐裘裹紧:“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呀?”
“送上门的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哈哈哈,二郎真会说笑。”
“呀,梅兄。栓在左边树下的那匹马,瞧着像是一日行千里的突厥马。”
“是突厥马。”
“那我骑走了。”
等一人一马消失在雪中,他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想起自己的好马,梅钱悔不当初:“我的雪美人,跟了我五年!”
朱砂懒得搭理他的哭诉:“那你从何知晓他去的是邕州?”
梅钱:“他自己说的。”
朱砂叉腰大怒:“好啊好啊,你原是故意不问。”
“他骑马走前对我说:‘我将去邕州,你陪她去凉州。还有,凉州天寒地冻,记得让她添衣’。”
当然,还有一句话。
梅钱咬牙切齿,始终压在心底未说。
“你装瞎的水平,真差。”
【作者有话说】
补一个小剧场《我那么大一支金簪呢?》——
西北方位的地宫出口,石砌台阶层层而上。
罗刹走到一半,开始后悔。
錾金簪的两枚金铤,乃是御赐之物,赤足九成。
大势鬼一族以金银之气修炼,若他轻弃金银器用,便有违先祖“敬惜福缘”之训。
思及此,他赶忙掉头,跑回方才放下金簪的台阶。
结果在原处来回寻了许久,金簪了无踪迹。
“……”
这墓里面,有贼!
第76章 敖桂英(六)
◎“一个两个加上我,怎么全爱上鬼了……”◎
从乌兰关至凉州。
最快十日,最慢十五日。
两辆马车冒雪行进十一日有余,总算住进凉州城外的一间客舍。
商量好第二日进山后,众人四散回房。
朱砂夜里难眠,翻窗跑去找梅钱:“你别睡了,起来陪我修炼。”
梅钱:“……”
客舍小,后院更小。
梅钱半梦半醒,哈欠连天:“修炼不必急于一时。”
朱砂抬头扫了一眼屋顶,足尖一点,拽着梅钱腾空跃起。
等梅钱睁大眼睛,两人已稳稳坐在屋脊之上。
“……”
静坐半个时辰,心法口诀来回念了三遍。
朱砂越练越心烦,索性推醒昏昏欲睡的梅钱,问起那座陵墓:“天尊早早立下戒律,严令太一道弟子不得行活人殉葬之事。敢有以生人殉葬者,必遭刺面除籍。先师祖为何要杀死那九个人,为了赎罪吗?”
另有一句话,她小声嘀咕:“难道因为先师祖是天师,故而做了错事,也当无事发生?”
闻言,梅钱斜瞥她一眼:“整日胡说八道,怪不得棺材铺月月亏本。出这事时,先师祖之上,尚有一位老天师。”
朱砂不服气:“他们是父子,难道老天师会责罚自己的独子?”
梅钱:“因为人不是先师祖杀的。”
“既不是先师祖所为,他为何不阻止?”
“君命无二。”
朱砂:“杀了九个人给自己的儿子陪葬,不愧是九五之尊。”
梅钱:“人心囚于虚妄,连天子也不能免俗。太祖皇帝知太一道禁行活人殉葬,加之先师祖那时忙于地宫营造,对于长安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等他建好地宫,太祖敕下密谕急召其返京。返京途中,先师祖得知真相,折返回去已为时晚矣……”
九个无辜男女,自此魂魄永囚地宫,成了相伴昭慈太子生生世世的引路魂。
夜色沉沉,朱砂了无困意:“倒是奇怪,大梁皇室一脉的陵墓全在长安附近,独独昭慈太子在会州。而且墓中杂草丛生,似乎久无人祭拜?”
梅钱:“当年太祖在洛州起兵,昭慈太子于会州举兵相应。会州是他一生的起点,亦是他的终点。至于祭拜?昭慈太子生性洒脱,常自言:‘人之逝去,譬如灯烬。本王若故去,丧仪务必从简。四时祭飨不必岁时常举,勿使生者劳形扰心’。”
可惜,如此洒脱之人。
死后不仅被葬入奢华的陵墓,还连累九人为他殉葬。
若他泉下有知,得知死后种种,是否还会坚定地踏上那条孤寂的殉道之路?
说至最后,梅钱已然到了立盹行眠的程度:“祖宗,下去吧。我已过而立,岁月不饶人啊。”
“你真没用。”
“……”
一如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后的漫天飞雪。
翌日的岩山,残雪压枝,远山近树被雪色吞噬其中。
乱风裹挟雪粒,如利箭般呼啸而过。
团团雪雾,积雪已逾尺厚。两人三鬼步履蹒跚,艰难行走。
程不识与王舆一前一后,边走边看。
午时末,山中雪崩。
一行人慌忙躲进一处山洞。
朱砂累得气喘吁吁:“齐兰因和那个青崖会不会早跑了?”
梅钱:“什么那个青崖,叫师叔。我们自小骄纵你,把你纵得这般无礼。等回长安,我定要去宫里请一位女官,好好教教你礼节……”
连日赶路,朱砂本就心情烦闷。
一路因与梅钱同行,还被他连番取笑与说落。
当下听他喋喋不休唠叨,更是气恼:“你讨厌死了。”
朱砂气得跑走,程不识拍拍虞庆的肩膀,示意他跟上去。
虞庆咽下胡麻饼,苦兮兮道:“唉,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话是对程不识说的,眼睛却盯着角落的梅钱,语气中多有不满。
眼见朱砂的身影消失在山洞深处,他认命似地追上去:“玄机道长,等等我啊!”
王舆拾来一堆枯枝。
篝火燃起,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三人或站或坐的影子。
程不识劝道:“梅道长,她心绪不佳,你何必故意激她。”
火星噼啪炸开乱溅,梅钱捏着一截枯枝拨弄火堆:“火不拨不旺,痂不揭不愈。她性子倔脾气犟,有人在旁拿话刺她几句,任她压抑在心中的火痛痛快快烧一场,总好过她自个隐忍不发,折磨自身。”
这句喟叹之后,火堆前陷入久久的沉默。
朱砂与虞庆一直未归,梅钱看向程不识,问道:“你说你曾经见过青崖师兄与齐兰因在一起?”
程不识点头:“当年,青崖道长奉命来乌兰县捉鬼,我是他的车夫。”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名叫谢鸿渐的青崖道长年仅二十五六,已隐隐超然物外,不同凡俗。
在乌兰县待了不到八日,谢鸿渐便擒获恶鬼。
送行那日,他原本该送谢鸿渐前去驿站。
可两人方出城,便见一女子等在路边,大声呼喊:“谢鸿渐。”
车中的谢鸿渐听见女子的声音,笑着下了马车,与女子相偕离去。
程不识:“当日苓娘在城外观戏,我心想回城也无事可做,便驾上马车去接苓娘。路过他们身边时,我亲耳听见青崖道长唤女子‘兰因’。”
那一声“兰因”似溶溶春水,温柔缱绻。
他由此判断,两人之间,绝非寻常的男女关系。
遑论,谢鸿渐垂眸望向女子的眼神,正如他看向苓娘。
上回,他们被那群鬼伏击,带去地宫。
每日拷问他们的人或鬼,开口闭口全是“齐兰因”这个名字。
程不识当时便猜:齐兰因,或许就是当年与谢鸿渐同行的女子。
那群鬼严刑拷问三日,他咬牙未吐露一个字。
一来不愿连累无辜,二来他从王舆口中得知,救他们的女子曾提过“青崖”二字。
思来想后,他更不敢提及当年之事。
唯恐那群鬼通过他们,找到齐兰因与谢鸿渐。
梅钱听完他所说,低头自嘲道:“一个两个加上我,怎么全爱上鬼了……”
不知该说是师门不幸,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舆独自在洞口观察许久,见雪仍未停,索性进洞歇息,顺便问明一件事:“梅道长,虽说玄机道长救了我们,但恩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你莫怪我多言多语,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太一道是否真的不会为难恩人?”
梅钱摆摆手:“放心吧。一年到头,我除了偶尔陪她捉几个恶鬼赚赏钱。其余日子,从不搭理鬼族。”
自然,家中那位,还是巴不得搭理的。
王舆与程不识对视一眼,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一入岩山,他们便看到前往雪洞的路。
如今带两人绕路而行半日,无非想问清楚问明白。
眼下既已得了梅钱的承诺,程不识率先起身往洞内走:“你们等我片刻,我去找找他们。”
他走至一半,遇见朱砂与虞庆。
谁知,朱砂眼尾薄红,眸中泪珠未干,像是哭过?
程不识疑心虞庆又说错话,忙问道:“出了何事?”
朱砂一个眼神扫过来,虞庆无奈闭嘴。
三人再次出现在洞中,梅钱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与朱砂并肩而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上月开天门收弟子,我去瞧过一眼,全是凤骨龙姿的俊俏儿郎。”
朱砂闷声闷气:“你们每回为我选的,不是小人便是蠢人。二郎说得没错,你们的眼光特别差。”
梅钱:“行行行。这次我们一定好好选,如何?”
“不如何。”
“你的修炼要紧,凑合选一个吧。实在不行,眼不见心不烦,那些糟心玩意儿,我们换勤一些。”
一行人再次出发,照旧程不识在前,王舆在后。
酉时初,前面的程不识忽地停下脚步,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处积雪:“那里,便是王兄待过的山洞。”
沿着西南方的山洞往上,约莫行半个时辰,便到了此山的最高处。
众人站在雪山之巅,四下环顾,只觉诡异至极。
雪雾茫茫,上下一白。
可他们眼前,就在两山之间,却凭空多出一行脚印。
脚印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向对面雪山的深处。
雪中无路,又似乎脚下有路?
众人面面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程不识:“自上山后,我身上的腐臭味淡了不少。”
语毕,他兀自陷入哀伤。
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一个鬼,徘徊世间。
而他与苓娘,再无重逢之日。
梅钱好心宽慰道:“若你们欲堂堂正正立足人世,可去长安城西棺材坊朱记棺材铺找我。我亲自带你们上子午山,面见姬天师。”
一听这话,王舆来了兴趣,拱手问道:“梅道长,请问你在太一道身居何职?”
梅钱:“不值一提的小官,也就能在天师面前说上几句话,偶尔还得陪她用膳罢了。”
王舆一时想岔,面露尴尬:“梅道长当真能屈能伸啊……”
三人寒暄间,朱砂与虞庆正站在崖边斗嘴。
“你敢过去吗?”
“你敢,我就敢。”
朱砂轻蔑一笑,抬脚踏出第一步:“胆小鬼。”
虞庆不甘人后,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边跑边回头嘲讽:“哼,你才是胆*小鬼,我还敢跑呢!”
“小鬼,你真跑啊……”
朱砂再一眨眼,虞庆已消失在雪雾中。
她赶忙呼喊另外三人:“快来快来,他掉下去了。”
三人应声而来,程不识与王舆扒在崖边听声辨位。
一炷香后,程不识起身:“他应该没掉下去。”
梅钱看着那一行浮在半空中的脚印,当机立断:“走,我们踩着脚印走过去瞧瞧。”
四人胆战心惊,走得小心翼翼。
等循着脚印走至一处门前,看见蹲在地上的虞庆,才算安心。
虞庆一见朱砂,更是得意:“你输了。”
朱砂:“傻鬼,我一招激将法,你还真上当了。”
“你真坏。”
“你一个鬼,掉下去也无事。”
一人一鬼在门前吵闹不止。
梅钱懒得劝,程不识与王舆劝不动。
一来二去,三人只好大眼瞪小眼,靠在门边发呆。
朱砂与虞庆吵了一盏茶,正欲喘口气继续。
“咣当”一声,门开了。
院中走出一男子。
一身青色道袍,墨发用一支木簪束起,眉骨斜飞入鬓。
肤色煞白,比之雪色,更显清冷。
站在门边的程不识乍然见到男子,半是迟疑半是欣喜道:“青崖道长?”
“程君,是我。”男子轻声回应,眼睛却一直盯着程不识身后之人,“三郎,你来了。”
梅钱闪身走出,拉着朱砂端正行礼。
“见过师兄。”
“拜见师叔。”
谢鸿渐蹙眉打量朱砂,纳闷道:“三郎,若我没记错,你今年虚岁方三十,竟已有了这般年岁的女儿吗?”
梅钱嘴角一抽:“不是我的女儿,是她收的弟子。”
谢鸿渐了然地笑一笑:“看来是二师姐做了天师。”
梅钱耸肩摊手:“师兄自小看我长大,我何曾赢过她一回。”
“你啊你,如今连声阿姐也不愿喊了吗?”
“喊啊,求她时喊得最大声。”
谢鸿渐放声大笑:“三郎,你还是与从前一样,更喜欢现在这张脸,最喜欢忤逆二师姐。”
“师兄也未变,更喜欢唤我三郎,最喜欢打趣我。”
“我死时,你嫌师父为你取的名号不好听,闹着要换一个。我死了多年,从何得知你的新名号?难道如两位师姐那般,叫你一声三弟或姬琮?”
两人叙旧多时,谢鸿渐眼中泪光闪动:“三郎,师兄正巧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何事?”
“杀了我。”
第77章 敖桂英(七)
◎“大师姐与鬼族的事,我知道。”◎
“杀了你?”
“对,杀了我。”
谢鸿渐眉眼含笑,仿若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三郎,作为一个鬼,若能死在你手上,师兄死而无憾了。”
前来凉州的路上,梅钱已隐隐猜到谢鸿渐出了何事。
十年前,人鬼大战过后,他曾随房州刺史去乌桕山收殓骸骨。
最终,他找出约一百零五人的残骸与一百零五个令牌,尽数葬进房州城外的太一冢。
唯一消失的尸骨与令牌,他一直误以为是掩埋过深所致。
直到得知谢鸿渐与齐兰因的关系,他才恍然大悟:消失的不是尸骨,而是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梅钱:“师兄为何想死?”
谢鸿渐:“为道而生,自当为道而死。”
两人一来一回,自此开始论道。
院外时有怪风乱雪,朱砂手脚发凉,却听二人越说越起劲。
她一时烦闷,索性推开梅钱,自顾自走进院中。
梅钱尴尬一笑:“师兄莫怪罪,她的弟子,自然随她。”
随她一般,目无尊长;
随她一般,脾气大难伺候。
随她一般,桀骜难驯。
谢鸿渐盯着朱砂远走的背影,有些神思恍惚:“她的性子确实像二师姐……不过这背影,倒是像极了大师姐。”
梅钱心虚解释:“师兄当真厉害。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惟背影神似长姐。正因这般缘由,二姐方破例收其入门。”
一听这话,谢鸿渐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等痛快笑完,他方凑到梅钱耳边:“大师姐与鬼族的事,我知道。”
“你从何得知?!”
“鹤鸣啊。他向大师姐求亲遭拒,结果追去灵州,才知输得彻底。回来后找我哭诉,说自己一没人家俊,二不如人家用心。三郎,你倒不必过多担心,他只知大师姐与鬼族在一起,并不知其他的事。”
“……”
该死的鹤鸣真人,嘴上没门的鹤鸣真人,怪不得孤寡一辈子。
梅钱:“她身份特殊,万望师兄帮忙保守秘密。”
谢鸿渐:“三郎,我乃将死之人。”
彼此心照不宣,唯余一声叹息。
堂屋中,朱砂指挥虞庆围炉煮茶,自个却背着手在院中转起来。
厢房仅一间,西侧旱柳树下飘着女子的衣裙。
看来两人不仅住在一起,甚至同塌而眠。
朱砂转至厢房后,耳畔忽然袭来一阵冷意。
她侧身一躲,反手往雪雾中乱抓:“给我出来!”
雪中有人拉住她的手,迅速后退。
朱砂被此人的手冰得浑身发抖,说话时连牙关都在打颤:“天火……焚形……”
梅钱骤然听到“天火”,已觉不妙。
“焚形”二字一出,他顿觉头痛欲裂,循声慌不择路跑过去,边跑边嚎:“祖宗,别说了!”
谢鸿渐紧随其后:“兰因,他们是客人!”
等师兄弟二人气喘吁吁赶到,雪雾中的白发女子已渐露真身:“小姑娘好快的身形。”
朱砂拂开狐裘上的雪沫:“还行吧。”
女子便是齐兰因。
隐身在雪中,只为试试朱砂与梅钱。
如今试过朱砂后,她极为满意:“青崖,她年岁虽小,修为却远在我之上。有他们送你上路,我放心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离开,说是去煮茶。
梅钱看着面前的谢鸿渐与离去的齐兰因,目露不忍:“师兄,你既与她情投意合,何必寻死?”
谢鸿渐负手立于树下:“三郎,我并非不爱兰因。只是,我有我坚守的道。我不愿为了苟活,变成一个鬼。”
他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生前二十余年坚守的道,是诛邪除鬼,守卫大梁,保护百姓。
他本该死在房州,与同门一起,为心中坚守的道魂飞魄散。
而不是成为无家可归的鬼,游荡在岩山。
“今日本就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日……”
远处的虞庆扯着嗓子大喊:“吃饭了!”
三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去堂屋。
桌上的膳食多是野菜,无半点荤腥。
席间碗盘声交错,谢鸿渐面上带笑,频频举杯邀几人吃酒:“我原本定好的死期是十一日前。可死期前一日,兰因突然与我说,她感知到抱熹山中那九个煞鬼身上的禁制尽数消散,我便猜是太一道所为。”
他困于岩山多年,从未断绝死意。
独独在得知九个煞鬼死亡的一瞬,生了活下去的念头。
世间能彻底斩杀鬼族之人,唯姬家血脉。
他的师父姬光侯与大师姐姬珩,皆在人鬼大战中殒命。而二师姐姬璟不会贸然杀鬼,只会利用人鬼契,驱使鬼族暗中为她做事。
来者,最有可能是小师弟姬琮。
想到死前有机会见到姬琮,他强撑着活到今日。
谢鸿渐的话讲完,众人低头不语,唉声叹气。
朱砂却惊喜地看向齐兰因:“你为何会感知到他们死了?因为禁制?”
齐兰因点头算是默认:“没错。凡是我亲手施加的禁制,皆与我的灵识相通。半月前,我感知到他身上的禁制出现裂痕,知他出事。原想下山找他,但青崖的死期将至,我不敢离开……”
岂料,几日之后。
她先是感知到抱熹山中的九个煞鬼蠢蠢欲动,与她的禁制对抗。
再三日,九个煞鬼身上的禁制全部消失。
他们,似乎死了?
他指的是程不识。
听她提及自己,程不识抱拳道谢:“多谢恩人相救。”
齐兰因:“你们不必言谢,我救你们,亦有所图。那日我站在山上,远远看见那群人丢下你们三人的尸身便跑。我想着,若青崖多几个弟子,或许便不会寻死……”
谢鸿渐温柔地揽过她:“兰因,有你相伴十载,我已知足。我死后,你不用再待在岩山苦地。往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看山河,才不负活这一遭。”
“我失了你,如何独活?”
“兰因,我不想困住你。”
齐兰因泪流满面,掩面跑走。
谢鸿渐面露歉意,向几人坦白:“我是鬼,又非鬼。”
梅钱:“师兄,你难道不是煞鬼?”
谢鸿渐摇头:“我并无任何执念,如何成为鬼族?当年,兰因千里迢迢将已死的我带到此处,耗费大半修为帮我修补肉身让我复生。但我不能离开兰因用禁制术为我创造的这座院子,否则便会死。”
他怨过齐兰因,怨她多管闲事,执意将他复活。
可满腔怨怼宣泄后,他又陷入更深的自厌。
恨自己年少轻狂妄许白头之诺,到头来竟是他先背誓,连累了她。
那个喜欢遍游天下的齐兰因,那个喜欢四海为家的齐兰因。
因为他,被困在孤寂的岩山之巅,寸步难行。
眼角有泪划过,谢鸿渐仰头笑道:“我劝了兰因多年,她总算答应由我赴死。”
众人默契地举杯与他道别,尤以程不识最为开心:“青崖道长,我自从知晓自己成了鬼,同你一样想死。可前些日子,我曾听一位小友一言:‘做人做鬼,并无分别。你若嫌鬼族名声不好,便以善举为刃,几十年几百年,总会斩出一条青史留痕的大道来’。我想好了,等补好肉身,便下山游历,继续做行侠仗义之事。”
“程君活得比我豁达。”谢鸿渐既感欣慰,又觉好奇,“对了,不知劝你的这位小友是何人?”
此话一出,满席安静。
虞庆嘴快,差点脱口而出“罗刹”二字。
王舆眼疾手快,赶忙在他张嘴前,猛塞了一张胡饼。
谢鸿渐不知内情,疑惑道:“此人怎么了?”
梅钱无奈地指指朱砂:“她原先的相好,尽禾和罗嶷的小儿子。”
谢鸿渐举杯的手悬在半空:“孽缘啊……”
日薄西山,今日将尽。
谢鸿渐与齐兰因并肩坐在旱柳树下,远处的风景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今日的他们,却看得极为仔细。
谢鸿渐细细叮嘱:“你上回救的那个同族,我瞧他对你一心一意。若你想去长安,可找他同行。”
齐兰因靠在他的怀中抱怨:“他与你一样,最是啰啰嗦嗦。若与他同行,我岂不是要被他烦死?”
谢鸿渐愁眉苦脸,将她往上搂了搂,轻吻她的额头:“从前师父常说我絮絮叨叨,吵得他耳根子难受。兰因,原来你忍了我这么多年。”
“青崖,我不会寻死。”
“兰因,我信你。”
时至子时,两人十指相扣走进房中。
程不识三人早已在堂屋安睡,梅钱与朱砂在窗边闲坐半宿,最终决定由朱砂送谢鸿渐上路:“我已对不起很多人,不想再对不起师兄。”
对于他的说辞,朱砂回以白眼:“你每回诓我杀人,全是这个理由。”
梅钱放软了语气诱哄道:“我是为你好。你年纪小,多杀几个人啊鬼啊,权当练练手。”
“……”
子时三刻。
谢鸿渐挥手与门外的齐兰因道别,然后决绝地关上门。
动手前,朱砂问出心中所想:“她从未有过半分累赘之感,你为何一定要寻死?”
谢鸿渐平静地躺在两人同眠的床榻上,呵出一口寒气:“我初识兰因,是在一处无名野山。我捉鬼路过,见她与一个男子打斗。我以为她是人,冲上前帮忙,却被她一掌推开……”
后来,他才知晓。
那个男子原是一个凶残的鬼修,修为极高,作恶多端。
而齐兰因追杀此鬼多年,却是为了伸张正义。
谢鸿渐:“她与我说,那个鬼多年前曾在某地犯下一桩人命案。她答应过死者的妻儿,一定会将其擒获,送至太一道受刑。”
整整二十年,齐兰因为了这个承诺,奔走大梁各州。
直到捉到此鬼,拜托他送去长安。
谢鸿渐的眸中渐渐显露爱意:“我摔倒在地,看她与那个鬼修斗法周旋。夕阳余晖渐褪,她的影子美极了。”
他义无反顾地看上了她,以一个太一道弟子的身份。
同大师姐一样,他离开长安的日子越来越久,一边捉鬼一边陪她云游四海。
他死在房州,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曾与她好好告别。
他死了,又被她救活。
睁眼醒来看见满头白发的她,他满心愧疚:“我是一个自私的小人,她不该与我在一起。她本该意气风发,活得潇洒自在,偏生因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意,锈蚀了她骨子里的锋芒。”
她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而非囿于岩山的囚徒。
他是她的囚笼,亲手折断了她的青云翼。
谢鸿渐释怀一笑:“她是鬼,将来会遇见很多男子,我只是过客……我求死,盼的是她活。”
当年,她为了救他,耗费了太多修为。
她无法离开岩山,便无法修炼,只能靠着所剩无几的修为苦撑。
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活下去。
门外女子的半声呜咽传进房中。
谢鸿渐侧耳细听,女子每声压抑的抽气声,都拉扯着他的心。
“动手吧。”
他们相守相爱二十余载,于幼失怙恃的他而言,已是毕生至幸。
朱砂利落地送他上路,并依照他临终所说,将一对木偶与一封信转交给齐兰因。
信中纸上有九字:
水无定,花有尽,来世逢。
木偶的背面,是两个人名:
齐兰因,谢鸿渐。
第78章 欲色鬼(一)
◎“你为何要赶走罗刹?”◎
岩山绝顶,积雪终年不化之地。
某日忽现一方小院,与三个自称“雪山游侠”的男子。
三人戴青铜鬼面,专行惩恶扬善之事。
三人神出鬼没,行迹犹如鬼魅。
等谢鸿渐的尸身葬入山中坟墓,已临近除夕。
山下凉州大雪,积深达丈余。
门封路阻,梅钱与朱砂只能被迫留在岩山。
梅钱每日忙碌不休,带着程不识三人往返山道,采买一应食宿所需。
朱砂闲来无事,盯上了同样无事可做的齐兰因。
这日,等故作困乏送走梅钱,她立马精神抖擞跑去找齐兰因。
不为旁事,只为学艺。
齐兰因摆手婉拒:“鬼族与太一道势不两立。你虽是青崖的师侄,但我断不会指点你半分。”
朱砂又是撒娇又是卖惨,齐兰因全然不为所动。
最后,因实在受不了朱砂的纠缠,齐兰因索性将自己未曾用上的一个禁制术教给她:“当年我与青崖相爱后,同族的几位阿姐说男子喜新厌旧是常态,反复劝说我对青崖施加此术。”
朱砂好奇道:“为何没有用上?”
想起旧事,齐兰因忽地羞红了脸,小声回她:“青崖时刻与我在一起,不大用不上……”
听着不像是什么厉害的禁制?
朱砂原本不想学,可一想到自己不知会在此处虚耗几日,勉强点头答应:“行,我学。”
此禁制简单,只一句口诀。
朱砂:“没了?”
齐兰因:“你修为高,施加此术,无需其他条件。”
朱砂半信半疑,只苦于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试试真假。
齐兰因见她一脸跃跃欲试,不免多叮嘱几句:“此乃诅咒禁制,你万不可随意施加给男子。男女情爱,你情我愿,若男子执意背叛,你何必费心费力挽留。”
耳边渐闻人声,朱砂赶忙回房装睡:“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还有,你千万别告诉他,我曾找你学此术。”
齐兰因笑着挥挥手,转身踱步去了院外等另外四人。
结果一到院门,程不识三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入。
唯独梅钱垂头丧气,神色疲倦。
齐兰因关切道:“梅道长,你怎么了?”
梅钱连声叹气:“家中阿姐连发三道敕令,让我尽快带朱砂返回长安。”
齐兰因看着漫天大雪,语气颇有些愤慨:“大雪断途,如何回京?梅道长,你家阿姐这般为难你,着实不近人情。”
梅钱极力解释:“她自小冷酷无情,目空一切,独独对朱砂有几分真心。”
他们离开已逾两月,渺无音讯,她在长安不知会多着急?
“看来梅道长去意已决,不知你们何时下山?”
“明日。”
朱砂直到晚膳时分,才知明日回京一事。
虽多有对冒雪出行的不满,但碍于自己此番任性而为,闯下大祸。
她只得再次要梅钱立誓:“你发誓!回京后,你一定会在她面前替我说好话。”
梅钱无语道:“每回你闯祸,她何曾怪过你?她只会骂我没用。”
得他一言安慰,朱砂总算放心,开心跑去堂屋用膳。
席间,齐兰因说起自己往后的打算:“与青崖相守的十年,我的修炼落下不少。三日后,我会回敖山闭关修炼。”
程不识率先举杯:“祝两位道长与恩人一路平安。”
齐兰因看向旁边空空如也的椅子,扭头笑着举杯应下:“有你们守着青崖,我便放心了……”
今日所有未尽的话语,悉数淹没在山顶骤然呼啸的北风中。
大风刮过,已是翌日早间。
梅钱等在门外,来来回回催促朱砂:“快走,你少磨蹭。”
朱砂不情不愿应好,磨磨蹭蹭收拾包袱。
一旁的齐兰因心觉她古怪,便开口问道:“你不想回长安吗?”
朱砂点头又摇头:“我忤逆她的命令,私自赶走了一个人,我害怕她对我失望。”
齐兰因:“她是你的师父吗?”
朱砂:“亦父亦母亦师。往日我做了错事,她从不责罚我。可她越不怪我,我越害怕……害怕她说出那句‘你真令我失望’,更怕她不要我。”
多年前,她目睹阿耶阿娘惨烈地死去。
从此天地浩渺,却只剩她一人。
几经辗转,她被送去长安。
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他们对她无微不至,任由她恣意行事。
她犯下的大小祸事不知凡几,只这一次,她萌生怯意,止步不前。
齐兰因听她说完缘由,宽慰道:“她不远千里派人来寻你,相比对你的失望,她更担心你的安危。回家吧,她或许也在害怕,害怕你一走了之,再不见她。”
朱砂听了劝告,背着包袱认命似地推门出去。
梅钱见她眼尾泛红,应是哭过,没好气道:“你哭什么?她难道会打你会骂你?你若是闲得慌,不如多担心担心我。上回你弄残崔宪,我在天尊的牌位前跪了三日。”
朱砂心虚狡辩:“本来就怪你呀。是你自个与我吹嘘,说什么‘崔宪这种货色,随便打杀’。我信了你的鬼话连篇,当夜跑去崔家时没注意身后,才差点被端木岌发现。”
“行行行,怪我。”
“本来就是,你还不服气。”
“……”
两人吵吵闹闹下山。
一入凉州城,往来之人,竟多是兵卒。
梅钱找来一辆马车,一边驾马一边向她道明来龙去脉:“昨日,我们四人下山,听闻凉州新都督一上任,便下令严查凉州前都督夏翊冒功贪腐之事。眼下凉州官员,个个人心惶惶。”
话音刚落,朱砂急吼吼掀帘而出:“岩山的将士们呢?我走前答应过张明府,会送他们回家。”
梅钱:“等晋王进宫面圣,届时抄了夏翊的家,何愁无钱安葬那些将士。”
区区一个夏翊哪够?
朱砂倒还有一个出钱出力的人选:“太子与夏翊二人最是交好,太子怎会不知夏翊贪赃枉法?若晋王日后需要人证,我可去御前作证。”
梅钱冷声催她回车中:“外头风急,你进去。至于太子?我自有手段令其入彀。”
上一个胆敢对太一道不敬的太子,早已命丧黄泉多年。
不知如今这位太子,又会是何等结局?
出城疾行半日,堪堪仅行了十五里,马匹便已力竭。
白雪茫茫,辨不清方向,两人只得就近找去一座破庙安顿一夜。
是夜,朱砂摸着身下薄薄的一层干草堆,望着半截菩萨像唉声叹气:“若是二郎在,他不会让我啃干蒸饼喝凉水,甚至无火可烤。”
听到她的抱怨,梅钱生火的动作停顿,抬头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啊,你的好二郎,以后便是别人的好二郎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能不能快点生火!”
“……”
可喜可贺,时至夜半,破庙中终于窥见零星火光。
朱砂裹着仅剩的一件狐裘,面无表情嘲讽:“你整日下山闲逛,竟不知多买几件狐裘御寒。”
十指青紫如冻梨,梅钱颤颤巍巍将手递到那簇噼啪炸开的篝火上去。
足足在旁坐了一炷香,他方觉身子暖了些。
寒气消散,压在心头多日的恶气,自然要一并驱散。
他笑着转过身:“一直忘了问,你为何要赶走罗刹?”
起初,朱砂支支吾吾,一个劲顾左右而言他:“万一他真死了,你们如何向大势鬼一族交代?不如趁他尚未出事,将他赶走,一了百了。”
梅钱阴阳怪气:“呀,我家小朱砂真是人美心善,连对鬼族也这般菩萨心肠。”
朱砂哼哼唧唧翻身过去:“我困了。”
梅钱起身挨着她坐下:“你若不对我说实话,我如何帮你说好话?”
“他的心愿是好好活着,可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若他执意留在我身边,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我其实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陪我走这条绝路……”
当日在乌兰县城外,朱砂第一次得知罗刹的心愿。
原来作为鬼族的罗刹,只想好好活下去。
她骗他入世,骗走了他的爱与真心,不想继续骗走他的性命。
那道假的人鬼契,尽管她不知罗刹是如何解开的,但契约既已断开,他的余生便与她再无瓜葛。
就如此吧,她想。
也许被封印多年的赤方,修为大减,早失斗志。
或者当年阿娘以性命为祭的封印,会囚禁赤方直到死亡。
又可能,她会与赤方同归于尽。
毕竟赤方手握太一道的秘密,还是第一个参悟《太一符箓》的鬼族。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完全战胜他彻底杀死他。
但是,纵使他日万劫不复,她都不愿连累罗刹为她送命。
为了她这个毫无真心的骗子,他不值得。
枯枝迸裂,焰心跃动。
火光照亮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
梅钱:“不一定非要用到傀儡术。当年长姐与赤方斗法,赤方屡次不敌。”
“你不必安慰我。”朱砂抱膝坐在地上,头埋在臂弯中,轻声轻语,“当年若非师祖在最后关头清醒片刻,傀儡术一出,今日高坐闿阳宫中的皇帝,只会是赤方。”
梅钱微微叹气:“你的血脉与修为皆在长姐之上,总会有法子的。”
“法子靠你想,我要安寝了”
“好,我来想。”
朱砂翻身欲睡,又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玄贰与玄规因何事找二郎吗?”
梅钱抱来枯枝扔进火中:“不知道。”
“你整日跟着我与二郎,难道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我又不是顺风耳,你快睡吧。”
第二日出发时,外间风雪渐小。
两人一路,经兰州、渭州、秦州三地。
再翻越陇山入凤翔府,至上元节后的第十日,方风尘仆仆回到长安。
一入城,梅钱便将朱砂赶下马车:“你先回棺材铺等消息,等我去太一道请完罪跪完牌位,你再去见她。”
“行!”
朱砂背上包袱,慢悠悠沿着西市回家。
多月未回长安,市井间又多了三件奇闻轶事。
第一件喜事,出自东宫。
太子妃卢氏上月初诞下一女,圣人大悦,赐名骊珠,册封永康郡主。
骊珠,骊珠。
出自探骊得珠,意为宝珠。
“太子殿下极爱永宁郡主,上疏奏请圣上敕令长安佛寺燃灯五十盏,洗三当日更是下令于东宫大办满月宴。谁知五日前,晋王殿下前脚刚进宫,后脚太子殿下便携太子妃入宫请罪,据称是因宴乐逾制。”
“我听说是凉州出事,祸及东宫……”
皇室辛秘,市井百姓无从得知真假,只好你一言我一语胡乱猜测几句,当做酒桌上的下酒佐菜。
第二件奇事,流传于长安城深巷之间。
据传有仙姝下凡,自称如莲花。每逢月圆之夜,她会择心性澄明之女入梦点化,助其蜕凡登仙。
“短短半年,已有六位女子得如莲花点化,遁入空门,不日升仙。”
有一心向佛的女子,自叹佛缘浅薄。
另有憎厌佛门的女子拍案而起,厉声斥责这如莲花惑乱人心:“若受她点化的女子并非虔心敬佛之人,岂非令她们蹉跎光阴,白白耽误一生?”
霎时间,西市桥畔喧声鼎沸,两拨人就此开始唇枪舌剑地争辩。
第三件义事,颂的是长乐公主李悉昙救兄壮举。
新岁前,长乐公主自灵州返京之后几日,一段血染素衣救兄的故事,随之在坊间传扬开来。
“那贼人暗中谋划多年,本欲行刺齐王殿下。行刺当日,贵主见兄长命悬一线,竟飞身扑救以身相护,生生受下这致命一刀!”
“贵主当真是淑质英才。”
沿路余下的私语笑谈,是京中的几桩姻缘。
朱砂顺耳听了几句,心觉无趣,便顺路买了几样糕点,快步回家。
已近日入,棺材坊三三两两,家家门庭冷落。
朱砂踏雪而归,赵老板与对门的白老板对视一眼,齐齐关门。
送客至门外的钱老板,见她孤身一人,多嘴问道:“朱老板,你回来了。诶,二郎呢?”
“跑了。”
她说完便走,徒留钱老板站在原地嘟囔:“鬼奴还能跑啊……”
朱记棺材铺与走前毫无分别。
开门前,朱砂盯着头顶的金字招牌失神片晌,而后径直回房安寝。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分昼夜。
直睡到赵老板在店外敲锣打鼓大喊大喊:“朱老板,来生意了!”
他喊一声,便敲一下锣,打一下鼓。
锣鼓声徒惹人烦,朱砂气得披衣而起,疾步跑去开门:“喊什么喊!”
见她面色不善,赵老板缩着身子退到一侧,小心翼翼指了指店外的一辆马车:“朱老板,你睡三日了。有贵人找你做生意,我喊你不应,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什么贵人?”
“玄机道长,是我。”
说话间,车中走出两个女子。
两人相貌有几分相似,一个梳双鬟髻,一个梳峨髻插金步摇。
朱砂皱眉看着其中一人:“卢妃?”
太子妃卢素商一脸歉意,拉着身后的女子上前,半是道歉半是拜托:“玄机道长,今日冒昧前来打扰,还望你海涵。我此番前来,是想求你查案。”
“什么案子?”
“一桩是案非案的案子。”
第79章 欲色鬼(二)
◎“他不会回来了。”◎
事关女子清誉,卢素商侧身看了马车旁的荔月一眼。
后者会意,拎着两贯钱走向赵老板:“今日多谢赵老板热心帮忙。”
赵老板乐呵呵收下钱,抱着锣鼓离开。
卢素商:“玄机道长,可否进去说?”
朱砂依言让开一条道,等两人进店,她利落地关门上锁。
房中,卢素商牵着四处张望打量的女子坐下。
她正欲开口,朱砂先道:“卢妃稍等,我去煮壶茶水。”
朱记棺材铺一向不备茶点。
可今日来客是太子妃,朱砂只得跑去罗刹房中,翻出他藏在柜中的一罐紫笋茶。
好茶虽有,但无奈她不擅点茶。
然转念一想,房中两个世家贵女,再不济太子妃的侍女就在店外。
三人皆精于煎茶之术,何需她班门弄斧,白白浪费好茶?
于是,她一手提着热水,一手抱着存茶罐踏进房中:“卢妃,你们吃茶吗?若需要,可自己煮。”
卢素商尴尬地接过她手中的两样物件,一边煎茶一边说起来意:“此乃家中素婵,行九。七日前,她私下与我说,她在梦中被人轻薄了。”
朱砂不明所以:“梦中被人轻薄?”
卢素商:“九娘,你来说罢。”
东张西望的卢素婵回神,怯生生道:“腊月二十八的夜里,我梦见一男子摸进我的衣衫,在我身上四处抚摸……”
男子的手,沿着她的肌肤一寸寸往下轻揉慢捻。
她的全身烧得发烫,嘴唇一翕一合。
那双手渐渐探到她的身下,她害怕极了,在梦中竭力想并拢双腿,挣脱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许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俯身低头含住她的耳垂,浊重喘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待我下月擒了你这只秋蝉,定让你再也叫不出声……”
之后,男子消失。
次日等她醒来,衣衫并无奇怪之处,身上也并无不适。
故事听到此处,朱砂打断道:“秋蝉是何意?”
卢素商道:“是九娘的小字。”
朱砂微微颔首:“九娘,你继续说。”
卢素婵的指节攥得发白:“我以为是做梦……”
然而,自那日开始,梦魇中的恐惧挥之不去。
她终日惶惶不安,不敢出门,更不敢睡觉。
她向姨娘,甚至向嫡母求救。
她们说她不仅芳心暗动,还肆意嚷嚷此等不可示人之绮梦。
姨娘与阿耶商议后,决意为她择一位夫婿。
嫡母觉她丢脸,丢给她一本《女诫》与一本《金刚经》,罚她抄写十遍。
自此,她日夜蜷守佛堂之中,连门槛都不曾迈出半步。
她以为她真是春心萌动,她以为她会忘记那夜的噩梦。
可她的一切努力,全部无济于事。
只要入夜,只要她睡意泛起。
那句渗人又蛊惑的“秋蝉”,好似鬼魅一般,总会在她耳边响起。
时隔多日,再次说起当日的噩梦。
卢素婵面色惨白,全身止不住地颤抖,额间鬓发早被冷汗浸透。
见状,卢素商赶忙放下杯盏,握住她的手:“好了九娘,不说了。”
朱砂摩挲着粗瓷碗,思忖良久后,方道:“你们是怀疑,当夜的梦并非虚妄绮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卢素商点头:“那个男子走前,曾放言这个月会来找九娘。”
擒,意为捕捉。
男子的言外之意*,便是彻底占有卢素婵。
本月将尽,此人尚未得逞,但下月、下下月……
若一日抓不到男子,卢素婵将永远陷于危险中。
一个世家女子若清白被毁,世人的冷眼与非议,会永远扼住她的生机,犹如秋蝉噤声。
卢素婵已然泣不成声:“家中无一人肯信我,连姨娘也劝我莫因与庶妹争些虚名意气,自毁名节。”
谁知,唯一愿意信她的人,却是从小高高在上的嫡姐卢素商。
七日前,她随嫡母入东宫探望卢素商。
当时,她看着卢素商抱着女儿轻哄,心一横便冲到卢素商面前求救。
一旁的卢素商为她递上手帕:“玄机道长,不瞒你说,我听完九娘的叙述,也猜测是女子绮梦。可我见她实在害怕,索性解开她的衣衫,瞧瞧有无旁的痕迹佐证。结果,我的手刚触到九娘,她浑身僵硬,吓得大叫……”
透过卢素婵的种种表现,她敏锐地察觉到:卢素婵并非做梦,而是曾被鬼施法轻薄。
“鬼?”
“对,我怀疑此事非人为而是鬼族作恶。卫国公府不是普通人家,纵使此人武功高强,如何突破巡防的侍卫,潜入九娘的闺房?”
长安安兴坊卫国公府,乃卫国公卢巡简之宅第。
圣祖皇帝御赐的五进大宅,光奴仆便有三百之数。
遑论府中常备甲士百人,弓矢完备。
卢素商:“我借故留下九娘后,便吩咐荔月假借送阿娘与姨娘回府为由,回卫国公府打听。荔月连问多人,无论侍卫抑或奴仆,皆说当夜未曾听见任何响动。”
确实古怪。
联想到卢家的一桩旧事,朱砂恍然大悟。
多年前,卫国公卢巡简因开罪政敌而遭报复,政敌遣刺客行刺,致使其痛失一子。
当时府中侍卫武艺不精且疏于防范,面对刺客突袭,毫无招架之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刺客刺杀得手,卢大公子当场殒命。
事后,卫国公上表先帝,奏请增加卫国公府亲卫至百人。
先帝怜其失子,特降恩旨允行。
多年后,有言官上疏,直指卫国公畜养私兵,意欲谋反:“经查,卫国公府侍卫全是卫国公在军中的部曲,个个装备精良善骑射。名为亲卫,实为私兵!”
卫国公拿出先帝的恩旨反驳:“先帝敕许老臣自募亲卫。臣非不信外人,唯部曲随臣多年,深知其忠。此举,岂有违制之处?”
此事闹了半月,最后不了了之。
甲士百人,皆是精锐私兵。
轻薄卢素婵的凶手却如入无人之境,来无影去无踪。
思及此,朱砂道:“的确像鬼族所为。”
卢素商起身,拉着卢素婵躬身道谢:“多谢玄机道长愿意信我与九娘的妄言。今日来此,除了查案,我另有一事拜托于你。”
“何事?”
“帮我保护九娘。”
朱砂迟疑道:“东宫守卫森严,她留在东宫,岂非更安全?”
卢素商侧身看了一眼卢素婵:“瓜田李下,总有捕风捉影之人。”
朱砂应下这两件差事,顺势讨要了两枚金铤,另要了半月的膳食:“卢妃,我不擅厨艺。原先我会去西市凑合,可九娘若住进来,我与她得寸步不离棺材铺。”
卢素商:“好,我出门便吩咐荔月,尽快去杏花楼定半月的膳食,差人每日送来。”
“每日的膳食花样需不一样。”
“行。”
两人走至门口,卢素商环顾四下,问出一事:“玄机道长,你的郎君呢?”
朱砂开门的手一滞,转瞬朗声回她:“他啊,回家了。”
原是如此,卢素商走出朱记棺材铺。
登上马车前,她再一次启唇:“九娘自小爱撒谎。玄机道长,若此事为假,因我的一意孤行之举,或许会连累你……”
对于她的担忧,朱砂倒不在意:“大不了我去子午山躲着呗,难道卫国公敢派亲卫上山捉我?”
“多谢。”
“卢妃言重。膳饮之外,若略添几样糕饼,实为佳选。”
卢素商笑着坐进马车,直到踏入东宫,依旧笑意不减。
李长据近来因凉州之事焦头烂额,偶然见她掩唇路过,疑惑道:“六娘,你在笑什么?”
卢素商收敛笑意,盈盈向他行礼:“妾身昨夜抱骊珠入宫请安。阿娘虽未召见,但遣中官传话道:‘骊珠尚在襁褓,你们二人既为人父母,竟不知让她好生过一个省心的满月宴’。妾身闻听此言,便知阿娘想必已宽宥您了。”
“真的?”
“自然。”
连日的惊悸与奔波,在此刻松懈下来。
李长据靠在椅背,长舒一口气。
他是真的不知夏翊贪腐一事。
乍然得知此事,他比神凤帝还惊愕几分。
他以为夏翊这种酒色之徒,只敢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没曾想夏翊居然背着他,贪了整整一万贯钱帛。
不远处的奶娘抱着哭闹不止的李骊珠,卢素商忧心女儿,提步欲走。
李长据喊住她:“你强留九娘在东宫,近日朝堂内外风言风语甚多。孤派人查过,九娘最擅撒谎争宠,她向你求救,也许别有用心。”
卢素商:“妾身知殿下之意。我已将她送去朱记棺材铺,拜托玄机道长查案。”
“你倒是与玄机格外投缘。”
“妾身昨日原想送去太一道,可姬天师一听是东宫有求于她,直接将妾身晾在山下。妾身认识的太一道弟子不多,幸好玄机道长对钱帛一物看得极重。”
李骊珠哭得撕心裂肺,卢素商快步离去。
阴翳深锁的东宫,终窥得几点熹微之光。
门前金光闪闪的朱记棺材铺中,朱砂与卢素婵在房中大眼瞪小眼。
最终,朱砂抱着存茶罐,先一步起身离开:“你住在这间房,我去隔壁。”
卢素婵急急开口阻拦:“玄机道长,岂有客人住正房的道理?我去隔壁吧。”
朱砂欲言又止:“那间房,我怕你睡不惯……”
“不会!”
卢素婵一脸坚定,跃跃欲试。
朱砂不好再劝,领着她去到罗刹的房间。
入目金辉刺目,一度晃得卢素婵双目微眩,不得已抬袖遮目。
等她好不容易适应满屋金辉,又被架子床上的金枕与硕大的金元宝,吓得踉跄后退五步。
卢素婵捂着胸口喘气:“玄机道长,此间房为何如此陈设?”
朱砂费力将存茶罐塞进柜中,顺手从另一个瓷罐中摸出四颗蜜渍果子。两颗塞进自己口中,两颗塞到卢素婵手中:“从前住在此处的人,是我的伙计,他最好金银。”
“我占了你的房间,若他回来,你怎么办?”
“他不会回来了。”
“为何?”
“他又不傻。”
朱砂语焉不详的回答,着实让卢素婵摸不着头脑。
离晚膳尚早,朱砂带着卢素婵在不大的后院来回闲逛。
足足走了十余圈,卢素婵小腿发酸,苦不堪言:“玄机道长,我想回房歇息片刻……”
“我正好有事想问问你。”
朱砂要问的事,便是当日那件事的所有细节。
而卢素婵所能记起的事,寥寥无几:“我只记得他一直摸我,以及在我耳边留下的那句话。”
非要她回忆当日的糟心事,朱砂于心不忍:“或者,你闻到过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提及气味,卢素婵素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喜色:“有。我素爱熏燃闻思香,此香闻之清明静雅,甚有幽致之韵。当夜,那个男子靠近我时,我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麝香。我醒后,细嗅指尖与垂落胸前的发丝,曾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麝香之气。我让姨娘闻,她说没有……”
麝香难得,千金难买。
看来这个色鬼还是个京中贵族。
朱砂:“你出事时,房中和房外,可有侍女伺候?”
卢素婵:“有。隔壁小房间有两个侍女,但她们说,当夜无事发生。”
事发时,临近丑时。
侍女们早已入睡,一墙之隔即使闹出动静,也不大能听到。
估算着时辰,朱砂推门出去,打算去店外等待今日杏花楼送来的晚膳。
卢素婵随她出门:“我陪你一起去吧,我不敢一个人独处。”
朱砂回头见她穿得单薄,一把将她推入房中:“放心吧,无人敢闯朱记棺材铺,鬼更不敢。”
此事若是人做的,反而更棘手。
不过,若是鬼族所为,那倒省事了。
毕竟,
杀人犯法,杀鬼又不犯法。
朱砂方一出门,便瞧见外间有一男子提着两个食盒站在门外。
男子双手递上食盒:“玄机道长,今日的膳食。”
朱砂打开食盒,微微看了一眼,便拎着食盒回房。
膳食摆了半张桌子。
朱砂一面招呼卢素婵坐下,一面感叹道:“卢妃对你真是上心。今日的膳食,大半是滋补药膳。”
卢素婵拿起碗筷,低声回她:“自从三年前,嫡姐的心疾痊愈后,我觉得她变了不少……”
自幼淡漠疏离的嫡姐,竟在某日晨间破天荒应了她的请安。
向来横眉冷对的嫡姐,会在她被两位庶妹陷害时,挺身而出为她作证。
她的嫡姐变了,她一日比一日更开心。
她喜欢如今的嫡姐,不会私下骂她与姨娘是狐媚子的嫡姐。
朱砂:“许是大病过后,想通了吧。”
闻言,卢素婵凑到朱砂身边:“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要告知其他人。这件事,只我知道。”
“何事?”
“嫡姐会武功。”
朱砂扭头与她对视:“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卢素婵满脸正色:“我的嘴,最严了。”
刚说了旁人的秘密,转头自夸嘴最严?
朱砂放下筷子,扑哧笑出声:“那你为何告诉我?”
卢素婵歪头想了想:“嫡姐送我来此,肯定对你十分放心。再者,她会武功这事,其实是阿耶无意间说漏嘴,我才知道的。”
有一日,她端着茶水去阿耶面前请安尽孝。
路过书房,听见阿耶与嫡姐争执:“你再敢舞刀弄枪,我杀了她!”
她不知阿耶口中的“她”,是“他”还是“她”?
只知那日过后,嫡姐郁郁寡欢,直到嫁入东宫。
朱砂想起卢素商走前之言,好奇道:“你为何撒谎?”
口中药膳尚未完全吞咽,卢素婵说话含糊不清:“我有很多姐妹,可阿耶只一个。姨娘年老色衰不得宠,我便得学会争宠,争阿耶的宠爱,争阿翁与祖母的宠爱。”
身处诺大的国公府,她早早看清一切:只有他们三人的宠爱,方能保她与姨娘的两条命。
所以,她学会了撒谎。
撒谎称自己不眠不休为阿翁祖母抄写佛经,撒谎说自己生病,央阿耶来看她一眼。
卢素婵低头绞着手:“我知道嫡姐为何送我来此。昨日嫡母入宫,与她密谈半日。”
她在东宫的七日,那些侍女与中官喜欢在背地里嚼舌根。
说她装可怜留在东宫,实则是为了勾引太子。她想辩解,可无人相信一个谎话连篇的庶女。
“傻姑娘,你的嫡姐正是相信你,才会送你来此。”
“为何?”
卢素婵结结巴巴问出口,语气中半分犹豫半分欣喜。
“因为能保你安危之人……”
“全长安,唯我一人。”
第80章 欲色鬼(三)
◎“来骂醒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女人!”◎
朱砂回到长安后的第四日。
朱记棺材铺唯一的熟客垄金提着食盒,满面春风走进棺材坊。
赵、白二位老板等他路过,才笼着手凑到一块嘀咕:“二郎都走了,他怎么还来啊?”
“许是不知道呗。”
垄金的确不知罗刹出了何事,他陪着颍阳县主在外游历多月,前日方归。
昨日,他偶然听闻府中下人们议论:“城西棺材坊,有鬼!”
“此鬼藏在长安,太一道为何不派道士下山捉鬼?”
“说是鬼奴,太一道不管。再者,收留他的朱记棺材铺老板,便是太一道弟子。”
“哪家朱记?”
“就上回圣人御赐金字招牌的朱记。”
朱记棺材铺得了御赐金匾,日后便不愁生意上门。
可罗刹的身份一朝暴露,要他猝然面对世人仇恨鬼族的目光,想来心中滋味定然难言。
一时之间,垄金既为罗刹欣喜,又为罗刹担心。
今日颍阳县主入宫请安,他留在府中无事可做。
午后,他挑挑拣拣了几样罗刹素来爱吃的糕饼,匆忙赶来。
自然,一到门口。
朱记棺材铺照旧店门紧闭,门可罗雀。
垄金习以为常,上前拍门:“小公子,你在吗?”
断断续续拍了一炷香,他没等到罗刹,倒等来一个面生的女子。
透过门缝,女子露出半张脸,小声问他:“公子,你找谁?”
垄金:“罗刹,朱记的伙计。”
“他不在。”
“那朱老板呢?”
“她去我家了。”
朱砂一早从伙房摸走两块蒸饼,慢悠悠走去卫国公府。
太一道的令牌一亮,门口的侍卫毕恭毕敬请她入内。
今日府中的主子,只卫国公夫人李氏一人。
朱砂跟在四个侍女身后,沿着诺大的国公府委实转了一大圈,总算走到李老夫人所在的西侧佛堂。
李老夫人正于佛龛前持诵经文方半,忽闻有道士入府查案。
虽心下生疑,但仍命侍女引其入前厅叙话。
卫国公府的佛堂,在卢大公子死后次年,择吉日破土兴建。
纵向三进,前厅礼拜、主殿供佛、后室藏经。而为佛堂堪舆风水的道长,正是老天师姬光侯。
朱砂坐下未等一刻,精神矍铄的李老夫人便信步前来:“不知道长入府,所为何事?”
“太一道玄机见过老夫人。”朱砂起身行礼,道明来意,“我为府上九娘子而来。”
话音刚落,门口忽地响起一个女子急迫的声音:“阿娘,此事怪我。”
来者是二夫人荀氏,亦是卢素商的母亲,卢素婵口中的嫡母。
荀二夫人一路从朱记棺材铺疾步回府,累得气喘吁吁。但面对李老夫人,仍先整肃衣冠,再端正行大礼告罪:“妾拜见阿娘,伏愿尊体康和。九娘妄言,惊动太一道。妾约束无方,惶惧待罪,望阿娘垂训。”
李老夫人眼皮未抬:“道长,你来说九娘出了何事。”
朱砂:“老夫人,我怀疑府上的九娘子,差点被鬼族所害。”
之后,朱砂隐去荀二夫人责罚卢素婵的细节,将卢素婵上月所遭遇之事,悉数告知李老夫人。
“你倒是瞒得紧。”李老夫人平静听完,手边茶杯应声往地下一掷,“怪不得九娘这半月,整日待在佛堂。”
碎瓷飞溅,荀二夫人身子微颤但语气丝毫不见慌张:“阿娘,妾是为了九娘的名节。她自言被男子轻薄,妾并非不信。而是经反复查证后,发觉确无实证可循。”
朱砂适时开口:“老夫人,此事不怪二夫人。潜入府中作恶的鬼族狡猾奸诈,侍女与护卫皆无修为,如何分辨?我今日来此,便是想找出证据,上报太一道。”
李老夫人抬手指了一人:“宝瓶,你带道长前去积珍院。”
“喏。”
名唤宝瓶的女子,口齿伶俐,自称是荀二夫人的侍女。
积珍院尚远,朱砂与她边走边说:“出事之后,府中可有异常?”
宝瓶摇头:“当日,二夫人与尤姨娘得知九娘子被男子轻薄,大骇过后,叫来当夜巡防的侍卫统领范护军盘问。范护军武艺高强,是国公最得力的部下……”
为防卢素婵的名节有损,荀二夫人以所佩玉镯于腊月二十八的夜里失窃为由,借机向范护军查问当夜情形。
范护军不明内情,以为荀二夫人怀疑他监守自盗,当即找来当夜与他一同巡防的四位府尉。
四人中,有一人甚至与范护军不和。
但此人亦为范护军作证,称当夜无事发生,绝无贼人入府盗窃。
最后,此事以玉镯滚进床底,尤姨娘向范护军道歉收场。
想起当日卢素婵与尤姨娘在院中撒泼的丑态,宝瓶撇撇嘴:“后来,夫人无意得知一件事,便彻底撒手不管。”
“何事?”
“尤姨娘的亲兄长,想入府谋一份差事。”
朱砂疑惑不解:“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宝瓶一脸深意:“尤姨娘的亲兄长,也是个武夫。”
朱砂懂了:“二夫人是疑心九娘为了亲舅父的差事,故意撒下弥天大谎,企图赶走范护军?”
宝瓶:“九娘子时常随口乱说一气,府中人早已司空见惯。唯独这一次,她一再坚持,还闹到东宫。夫人近来焦头烂额,对尤姨娘更是嫌弃。”
说话间,积珍院到了。
宝瓶在院外呼喊:“尤姨娘,太一道入府查案,老夫人特命奴婢引路至此。”
须臾,与荀二夫人有几分相似的尤姨娘现身。
朱砂无语道:“卢将军倒是情有独钟……”
无论是妻妾还是外室,个个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趁着她思绪乱飞之际,尤姨娘已近在眼前,上下打量:“你便是玄机道长吗?”
朱砂:“你见过我?”
尤姨娘:“昨日荔月入府,特意与我说,九娘在玄机道长家中,让我不要担心。她还说,这位玄机道长极美,好似天仙。”
“走吧,去九娘的房中瞧瞧。”
尤姨娘在前面带路,朱砂背着手走在后面,不时停下看看院中构造。
自从大儿子死于刺杀,卫国公对次子更是护若金汤,日夜不辍。
朱砂猜测:此鬼应是用隐身术,大摇大摆进入积珍院。
积珍院离主院不远,院中有两间厢房与一间书房。
尤姨娘的房间看似在积珍院,实则在积珍院后面的竹林中。
当夜,她没听到任何响动,倒也合乎常理。
“道长,到了。”
尤姨娘推开门请朱砂进去,自己则转身去找当夜伺候卢素婵的两位侍女。
朱砂在房中翻找一圈,了无线索。
倒是其中一个侍女的回话,有些古怪。
这个侍女名清露。
她回忆说,那天夜里她睡得格外沉:“上月初,家中阿耶进山采药摔断了腿,奴婢寝食难安。戌时初,奴婢服侍九娘子洗漱,回房后便昏昏沉沉,哈欠连天。”
清露尚能记起的另一个时辰,是子时初,同床的疏桐鼾声震天,吵得她心烦意乱。
朱砂追问道:“你觉得烦闷,难道未曾起床喊醒她?”
清露迷茫无措:“奴婢翻身便睡过去了。”
另一个叫疏桐的侍女,面色尴尬,低声辩解:“奴婢……只熟睡才会打呼噜。”
闻言,尤姨娘指着两个侍女大发雷霆:“九娘染了风寒之症,夜里难眠。我吩咐你们仔细盯着她,你们竟如此糊弄我!今日若非玄机道长问出实情,我还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我看就是你们偷懒,才让贼人有机可乘!”
清露与疏桐赶忙跪下,一人一只腿,抱着尤姨娘声泪俱下求饶。
兀自倚在墙边思索的朱砂,乍然被两人的哭声吓到,回神狡黠一笑:“对了,你们为何会睡不醒?”
清露眨眨眼睛:“就突然睡不醒了,奴婢也不知为何……”
她和疏桐虽年纪尚轻,却已做了五年的侍女。
往日,只要卢素婵在房中喊一声,浅眠如她,定会起床服侍。
这五年间,她仅有三次未能听见卢素婵的呼喊。
前两次,全是因她与人吃酒误事。
剩下的一次,便是腊月二十八的夜里。
她昏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已是卯时中,差点错过府中祭灶的时辰。
朱砂:“好问题!为何你们睡不醒?因为有人要做坏事,不想你们听见,索性施法迷晕你们。”
尤姨娘崩溃大哭:“难道九娘真被人轻薄了?!”
耳边尽是主仆三人的哭声,朱砂顿时愁绪如麻:“尤姨娘,你放心,我定会擒获此鬼。”
一听此言,尤姨娘几欲昏死过去。
朱砂一面吩咐清露与疏桐扶起尤姨娘,一面寻去佛堂,向李老夫人回禀:“老夫人,经我查证之后,敢断言府上有鬼族作乱,而且此鬼还会入府!”
李老夫人与荀二夫人大惊失色:“你是何意?”
朱砂:“此鬼走前,曾说过一句‘待我下月擒了你这只秋蝉’。九娘如今在朱记棺材铺,他无从下手,或许会转而欺辱国公府其她的女子。”
卫国公府,因卢二公子连年纳妾,不停开枝散叶。
至今日,得子七人,有女十人,可谓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而女儿中,只两人出嫁,剩下八人全部待字闺中。
荀二夫人的小女儿今年方满十四,容貌出众,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美人。当下听朱砂之言,她慌忙行礼告辞,打算今夜便送小女儿去洛州的娘家避避风头。
李老夫人曲指轻叩桌案,方走出三步的荀二夫人立马回身跪下。
“你在慌什么?”李老夫人冷哼一声,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遇事便手忙脚乱的二儿媳,“老身与姬天师相熟,吩咐下去,让府中所有女眷收拾包袱。今夜,老身亲自带她们上子午山问道。”
国公府的女眷,大大小小加起来逾百人。
朱砂偷摸在心中算了算未眠堂的房间,若挤一挤,倒能全部住下。
只苦了在山中修炼的同门们,怕是此鬼一日未抓到,他们便得日日在天尊殿的地上凑合。
证据已找到,朱砂行礼告退。
出府路上,她边走边笑:“那群废物,就该多吃点苦。”
当然,最苦的人是她。
不仅要保护卢素婵,还得费心费力捉鬼。
天色已晚,朱砂快步走回棺材坊,正好与走出棺材坊的杏花楼酒博士擦肩而过。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朱砂一路小跑,却在门口撞见一个熟人:“你来干什么?”
严客乐呵呵傻笑:“师姐,你上回说举荐我进太一道,这话还作数吗?”
朱砂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算吧。”
严客:“玄贰师兄当日对罗君所言之事,我已经打听到了!”
“进去说,我饿了。”
“行行行!”
谁知,朱砂一进门,便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负心薄幸、抛夫弃子、始乱终弃!你瞎了眼,我家小公子哪点比不上这个贼眉鼠眼的臭道士,你凭什么移情别恋!”
朱砂气得牙痒痒:“你来干什么?!”
垄金横眉竖眼:“来骂醒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女人!”
今日,垄金久等朱砂未回,便在棺材坊转悠。
岂料竟然让他得知,是朱砂有意泄露罗刹的身份。
气愤之下,他原想直接去卫国公府找朱砂当面对质。
结果一出门,倒让他撞见一个自称严客的道士,说在灵州见过朱砂与罗刹。
联想到朱砂的为人,他终于推测出罗刹消失的真相:朱砂将罗刹骗去人生地不熟的灵州后,看上严客,随即抛弃罗刹。她与严客双宿双飞,罗刹心灰意冷离开,从此下落不明。
垄金骂完朱砂,又指着一旁的严客大骂:“獐头鼠目的死道士,整日只知使些下三滥手段勾引他人妻子!”
严客无辜地指指自己:“我……不是奸夫啊!”
垄金怒气冲天:“你不是,谁才是?”
“我不知道啊……”
“你瞧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死样,奸夫定是你!”
朱砂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倒垄金,关上店门。
徒留垄金在门外嚎啕大哭:“小公子对你情真意切,你却丢下他,一个人回长安与奸夫出双入对!”
【作者有话说】
垄金:避雷朱记棺材铺!
赵老板:朱记这生意,还需要避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