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琵琶鬼(五)


    ◎“朱砂,我想回家了。”◎


    事关前朝皇子之死,又是灭族之罪。


    多年过去,朱邪屠不愿再生波澜,只能哀求众人保守秘密:“魏王殿下得了噎膈之症,药石罔效。家父不忍他痛苦挣扎,便用琵琶弦勒死了他……后来,先帝派观复道长追查魏王死因,她与侍从来了三日便查到真相。”


    “侍从?”萧律听到此处,心生疑窦,忙追问道:“朱邪都督,你口中的观复道长乃是本门师伯。听闻她自小独来独往,从未有过侍从。你是否认错人了?”


    朱邪屠微微叹气,慢慢摇头:“我不会认错她。少时,我曾多次前往长安,随姬老天师修行。当年,她突然带着侍从现身,又在查清真相后离开。她走前,一再嘱咐家父,余生需守口如瓶。”


    萧律还欲再问,李悉昙伸手捂住他的嘴,拉扯他去了角落。


    魏王一案的真相已明。


    朱邪屠转身看向面前的几人:“我已说出全部真相。”


    他说完,便该轮到罗刹说:“琵琶鬼并非真凶,而是帮手。我怀疑,今日之事,与魏王有关。”


    从方才开始,朱砂便一直想问。


    罗刹信誓旦旦称霜月雷是杀人的酬劳。


    今日府中宾客有百人。


    只要长赢用琵琶弦杀人,便会被人发现,霜月雷自然不保。


    既是贵重之物,长赢何必冒险用霜月雷杀人?


    朱砂:“二郎,不管长赢行事再小心,我们都会发现断弦的霜月雷。”


    罗刹却道不对:“是我抓住了琵琶弦,你们才发现杀人凶器是霜月雷。”


    方絮蹙眉,反驳道:“有何区别?你不抓住,其他人也能看见。”


    “不,师姐。区别在于,若今日没有二郎,我们实则不知杀人凶器是一根琵琶弦。”朱邪尽节死时,朱砂离他,仅仅五步之遥。如此近的距离,机警如她,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


    还有,杀死乐伎的琵琶弦,至今未找到。


    罗刹点头:“当时,我听出由远及近的断弦余音。听声辨位,才能抓到那根杀人后会逃跑的琵琶弦。”


    按照长赢与其背后主使最初的谋划。


    长赢附身琵琶,用琵琶弦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事后,朱邪屠连失二子,无暇顾及歌台上的一众乐伎。等乐伎出府,长赢现身取走霜月雷。


    自此,今日这桩惨案,便是一桩悬案。


    可惜罗刹及时扑倒一人,又抓住琵琶弦。


    眼看诡计败露,长赢只能杀死知情的乐伎,逃之夭夭。


    徐雁声:“可乐伎抱着断弦的琵琶出府,难道不会惹人起疑?”


    罗刹:“乐伎说受了惊吓导致断弦,难道侍卫会细查其中缘由?”


    无声的沉默中。


    朱邪屠开口了:“你为何说与魏王殿下有关?”


    罗刹:“一来,世人虽皆知魏王已死,但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死与琵琶弦有关。二来,我还想问朱邪都督一事,令尊到底因何而死?”


    今日他一亮出琵琶弦,立马有人提到魏王冤魂索命。


    若非知晓真相,此人怎会由琵琶想到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八年的皇子?


    朱邪屠背对众人,站在无名的牌位前,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定:“事已至此,我亦不愿有所隐瞒。当年,家父与几个下人前去凉州,路上遇到劫匪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朱砂:“一个会武功的将军,被劫匪劫杀?朱邪都督,此乃天方夜谭。”


    朱邪屠无奈摊手,眼眉间满是悲怆:“我知晓他死因有疑。但那些劫匪,如同今日杀害大郎的凶手一般,神出鬼没,找不到任何线索……”


    角落里的萧律,挣扎许久,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有人为魏王报仇!”


    “对,五年前与今日,只因有人想为魏王报仇。”


    魏王死时,已过而立之年。


    膝下无儿无女,仅在长安有一位正妃。


    至于故交,朱邪屠依稀记得魏王曾在某日,提到过一个举子:“一个潦倒落魄的书生,赴长安赶考,半道被人偷走了所有钱帛与书本。魏王殿下无意经过,见他倒在河边,便救了他一命。”


    魏王提起此事时,已是救济书生的三年后。


    他随口一提,朱邪屠也并未放在心上。


    是之后的几年,魏王收到一封信,笑着与朱邪屠说:“当年的滴水之恩,他非要涌泉相报。他在长安官运亨通,实在不必随我来此苦寒之地……”


    朱邪屠看过那封信,信中那人自称学生,自荐做魏王的幕僚。


    罗刹:“你可知此人的姓名?”


    朱邪屠:“不知,连魏王殿下也不知他的姓名。”


    朱砂:“既不知姓名,为何又知他在长安官运亨通?”


    朱邪屠:“三匹驿马送来的信,起码是长安四品官员。一个穷书生,中举不到七年,已官至四品,岂非官运亨通?”


    确实称得上官运亨通。


    先帝一朝,世家大族垄断科举。寒门子弟要想脱颖而出,可谓难于上青天。


    在场众人,唯萧律对科举有所涉及。


    据萧律所知,先帝一朝,只出过一位寒门状元:“可他早死了。当年安定门之变,此人随侍先太子左右,被流矢所杀。其余进士,我不大记得清了。”


    罗刹倒有一个想法:“不如找找今日提及魏王的那个人。我记得,此人是个独眼男子,站在东北面的角落。”


    一听东北面的角落,朱邪屠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很快,他镇定自如道:“寿宴的座次安排,全由府中管事负责,我去问问他。”


    一行人走出地室,朱邪屠前去寻人。


    朱砂等他离开,抱着手慢悠悠道:“呀,看来是齐王的人……”


    从此处眺望,正好能瞥见宴堂一角。


    罗刹尚有一事始终想不通,便提议道:“不如再去宴堂瞧瞧?”


    其余几人应好,先一步离开。


    朱砂不紧不慢走在罗刹身边,不时漫不经心地关切几句:“今日宴开前,你心不在焉,可是他们欺负你了?”


    灵州风大,朱砂又是个不知添衣的大懒鬼。


    罗刹看她露在风雪中的双手通红,咳嗽声连连,便伸手握住她的手往他怀里放:“他们很好,无人欺负我。”


    时隔多日,再次亲密无间。


    朱砂作弄之心再起,指尖沿着罗刹的胸膛来回游移:“错,我会欺负你。”


    “朱砂,我想回家了。”


    “好啊,但你走了便不准再回来找我。”


    一炷香的路程,朱砂缠着罗刹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等他们磨磨蹭蹭现身,方絮白眼一翻,无语道:“师妹,圣人钦点我们来此查案,你能否上进些?”


    朱砂不觉有错,指着不远处趴在凭几上呼呼大睡的严客:“师姐,严客师弟比我还懒惰,你怎不教训他?我虽温柔敦厚,但你整日骂我,我亦会伤心难过。”


    方絮:“……”


    徐雁声:“……”


    罗刹登上歌台,随手抱起一把掉落在地的琵琶,寻到乐伎的位置坐下。


    宴堂坐北朝南。


    北为主位,东西两侧及歌台四周为宾客席。


    今日的主位,坐的是朱邪屠。而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的席位在其下方,分列左右。


    他和朱砂为了近台听音,坐在歌台西北侧。


    第一巡酒,朱邪屠三父子始终在一起,不曾分开。


    第二巡酒,朱邪屠举着酒杯,单独去了东北面的角落。


    之后,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离席分开,起身巡酒。


    朱邪尽节去的是西侧宾客席,朱邪孝义则是东侧宾客席。


    他们二人第一次碰面,是在他和朱砂的席位前。


    终于想通关键,罗刹猛地站起身,高声呼喊:“朱砂,座次有问题!”


    众人被他的呼喊声引来,等听完他所说,萧律问道:“罗君的意思是,凶手算准了他们二人会在此处碰面?”


    “对,而且他们只会在此碰面!”


    罗刹跳下歌台,跑向门外的朱邪孝义,一把拽走他跑回宴堂:“你来说,若今日未出事,你和你阿兄之后会去何处?”


    朱邪孝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咄咄逼问的罗刹,脱口而出便是:“继续巡酒。”


    “去何处巡酒?”


    “他去东侧,我去西侧。”


    “为何?”


    “向来如此啊。”


    见几人面露不解,朱邪孝义解释道:“一般府中设宴,会巡酒三回。第一回,我们父子三人同敬;第二回,我与阿兄分列东西,再交错续盏;第三回,阿耶独行全礼。”


    话音刚落,众人瞠目结舌:“此人看来对你们一家了如指掌……”


    此人将杀局编入一曲《十面埋伏》。


    不仅算准兄弟二人必会于此汇合,而且杀人之时恰应项王刎颈之瞬。


    真可谓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朱邪孝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一面因兄长之死,恨极凶手的残忍,一面又无比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想起自己今日对恩人做的混账事,朱邪孝义拱手道歉:“罗君,今日你救我一命,我却将你推倒在地,实在对不住。”


    罗刹倒不在意:“无妨。我也有一个兄长,他要是出事,我怕是比你还着急万分。”


    宴堂此刻杯盘狼藉,香炉与屏风倒了大半。


    有人逃跑时丢了幞头,有人丢了鞋。


    一出喜事,徒然成了丧事。


    朱邪孝义叹息一声:“幸好今日是你们坐在此处。若换成金刺史,他一把年纪,哪经得住这般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朱砂看着溅到杯中的血,试探问道:“今日的座次,是谁安排的?照理说,金刺史是灵州官员,不该坐在这里……”


    朱邪孝义眨眨眼,立马跑开:“我去找管事!”


    不过片刻,管事随朱邪孝义慌张跑进宴堂,一来便道:“金刺史与都督交好,又是灵州官员,原本该坐在东侧上席。可前日,他私下找到小人,说想换到歌台的宾客席。”


    “他可曾提及理由?”


    “说是想好好听曲,还指明要歌台西北侧的席位。”


    管事想着一个席位而已,便未请示朱邪屠,一口答应下来。


    “今日金刺史发现席位让这位道长占了,还传小的过去劝劝,帮忙说道说道。”管事缩着脖子讪笑几声,“但小人瞧这位道长脾气有些差,连二公子也敢骂。只得假模假式应声‘好’,转头跑东厨去了……”


    朱砂:“照你所说,这席位是金刺史自个要的?”


    管事:“回道长,小人不敢撒谎。此事,府中不少人可为小人作证。”


    罗刹:“金刺史是何人?”


    朱邪孝义正要张嘴,萧律已沉声道:“灵州刺史金葶,年五十六。十年前,他自晋州别驾迁灵州刺史。不过在三十年前,他曾是先太子的心腹,官至中书侍郎。后因直言触忤先太子,遭贬谪潮州,任司录参军。”


    “潮州?”


    罗刹久久喃喃这个地名:“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潮州……”


    男子因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朱砂伸出手,戳了戳眉心凸起的皮肉:“傻鬼,段楼玉便是潮州人士。”


    “对,段楼玉死后,葬于故里潮州,霜月雷归段氏祠堂!”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看文的宝宝,节日快乐~


    第62章 琵琶鬼(六)


    ◎“为什么?”◎


    几人左一句金葶,又一句霜月雷。


    任朱邪孝义再茫然再懵懂,也听出几人话里有话:“金刺史与阿兄之死有关?”


    无人理他。


    抑或,他们也不知。


    罗刹:“此人似乎与魏王那位故交并不相符?”


    萧律:“不,他们其实极为相符。”


    “为何?”


    “他与我一样,有两个姓名。若真论起来,我该称呼他为外从舅。”


    金葶的另一个名字,王修玉。


    出自先帝一朝,权势最盛的太原王氏。


    只不过,此名既是荣耀,亦是耻辱。


    萧律:“金葶生父是纪国公的嫡长子,生母是一个丫鬟……”


    一个国公府的世家公子,与一个丫鬟私奔,甚至生下孩子。


    纪国公为了遮掩这桩丑事,派人追杀丫鬟。


    最后,丫鬟死,公子活。


    而两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被纪国公送走。


    二十余年后,公子奄奄一息。


    临终前,他一再恳求父亲纪国公,照拂自己流落在外的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金葶。


    纪国公怜长子孤苦半生,最终选择认回金葶,改名王修玉。


    之后,金葶得纪国公府襄助,一朝状元及第。


    更是年纪轻轻,官至中书侍郎。


    萧律:“只是,仅仅过了几年,金葶无意间知晓生母并非死于难产,便与纪国公府彻底断绝关系。自此,世人只知金葶,无人知王修玉。”


    今日为了查案,妄议太原王氏族中辛秘。


    萧律一口气说完,面容诚恳,拱手拜托道:“此事,请诸位勿要外传。”


    朱邪孝义首先抱拳应好,其余人默不作声。


    “走吧,让我们去会会这位金刺史。”


    今日赴宴所有的宾客,本来全部挤在前院。


    朱邪屠担心金葶旧疾复发,亲自将他引至厢房。


    一行人推门进去时,金葶正与手下别驾讨论灵州大雪一事:“鸣沙县县丞前日来信,言大雪封山,冻骨遍野。你今日便领州仓两成,前去鸣沙县。切记,赈济当以老弱为先。”


    “喏。”


    面对突然出现在房中的几人。


    他面色如常,挥手让别驾离开:“快走吧。百姓的安危,万不能耽误。”


    门开门关。


    别驾离开,朱邪屠闻讯赶来。


    “为什么?”


    从小儿子口中得知真相后,朱邪屠一路憋着一股怒气赶来。


    可直至看到金葶,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位和眉善目的好友,竟然是杀死大儿子的凶手。


    或许,还是害他几欲家破人亡的真凶。


    金葶起身,随手拿起厢房中的一本书,朗声念起来:“大恩未报,刻刻于怀;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终难自安。朱邪都督,你可知此句之意?”[1]


    朱邪屠少时好骑射不喜读书,他不知此句之意,却听另一人解说过其意。


    很巧,此人是魏王。


    他曾经的旧主。


    朱邪屠一步步走向金葶。


    朱邪孝义担心父亲安危,抽刀抵在金葶脖颈间,却被朱邪屠厉声喝至。


    从始至终,不管是朱邪屠的逼近,还是朱邪孝义的威胁。


    金葶动也未动,负手而立,仿若断崖孤松。


    孤寂清傲,形单影只。


    朱邪屠拂开儿子的刀:“为了魏王?”


    金葶的神色中,终于显露一丝猩红的恨意:“我视魏王殿下为明主,视自己为他的忠仆。明主不明不白死于小人之手,忠仆难道不该找出真相,为他伸冤报仇吗?!”


    他这一命。


    先是生母以命相护,让他得以平安长大。后是魏王倾力相救,让他得以继续活下去。


    最后才是生父临终求情,让他得以登科入仕。


    他们三人中。


    他最怨恨生父,最同情生母,最感激魏王。


    一个与他萍水相逢之人,却愿意对他施以援手。


    这样的人,足以称得上明主。


    可他的明主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凄凉无比。


    士为知己者死。


    救命之恩,自当以命相偿。


    话音刚落,朱邪屠一拳砸在墙上,怒吼道:“魏王殿下是你的明主,亦是我与家父的旧主。我与你相识多年,你难道从未看清我的为人?”


    金葶含笑地点点头:“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才更觉你们卑鄙无耻。当年,朱邪敬佑为了你的锦绣前程,不惜杀魏王殿下巴结先太子……”


    朱邪屠陷入沉默,沉默地听金葶放声大笑,沉默地听金葶说起他整整二十年的谋划。


    “我捉住朱邪敬佑后,严刑拷打了他十日。”偶有寒风顺着窗缝吹进来,金葶拢了拢衣袍,继续道,“他死活不认,我便杀了他。今日虽可惜没把朱邪孝义一起杀了,但朱邪家两条人命,想来已足够告慰明主。”


    朱邪孝义气恼金葶的阴毒,欲打他一顿出气。


    一旁的朱邪屠冷冷开口:“二郎,送他出府。”


    “阿耶!”


    “我会上疏圣人,由大理寺来定他的罪。”


    金葶径直走向门口,一开门,院中大雪掩路,茫茫不见前路在何方。


    一如他今日之后的人生,大仇得报,再无生机。


    离开前,有人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跨出的左脚收回,金葶好笑地看着朱砂:“本官承认杀人,但不承认与鬼族合谋,太一道无权治我的罪。”


    朱砂莞尔一笑,呵出一口雾气:“你口口声声说为明主伸冤,那你可知他的冤屈到底是什么?”


    金葶:“自是被小人残害,含冤枉死。”


    朱砂未回应金葶,反而看向房中沉默的朱邪屠:“朱邪都督,昔年观复道长临行前,除了让你们守口如瓶,也曾叮嘱你们通权达变,不必死守道义,反误自身性命。金刺史已决意赴死,你该让他死得明白。”


    “朱邪都督,我再问一遍,魏王到底因何而死?”


    “他病入膏肓,家父不忍他……”


    “若你不说,那便由我来说。”朱砂打断朱邪屠既生硬,又好似背书一般的说辞,侧身与金葶对视,“金刺史,你的这位明主死于君疑臣死。”


    北风渐盛,吹雪冻身。


    此刻,金葶不觉冷,反觉热血上涌,声嘶力竭与朱砂争辩:“虎毒不食子。纵使先帝再无情再狠毒,又怎会杀子?”


    朱砂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纠正他:“先帝何曾杀子,只是逼他死而已。”


    “逼?如何逼?”


    沉闷的脚步声渐近,朱邪屠从阴影中走出,上前阖上房门:“魏王殿下在灵州的最后一年,生了场怪病。痊愈后,时感腹痛乏力,家父疑心突厥人毒害大梁皇子,便派我秘密调查此事……”


    彼时,朱邪屠方二十二岁。


    他视魏王为兄长,自然对此事格外上心。


    可是,调查数月,他却查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毒害大梁皇子之人,并非仇视大梁的突厥人,而是远在长安的天启帝。


    朱邪屠:“我设计擒住下毒的小人。从他口中得知,先帝不满魏王殿下已久,便传信于他,要他以砒霜暗杀魏王殿下。”


    魏王李弗其人,宽仁良善,时常上疏谏阻连年征伐,致军民不宁。


    也是因此,先帝将他贬至灵州,任他自生自灭。


    可是,帝王的猜忌已起,又怎会轻易平息?


    加之先帝子女众多,对魏王的生死毫不在意。


    “下毒之人是殿下的近身宦官。先帝用一个回长安的机会,诱使他在茶水中下毒。”朱邪屠无奈地笑了笑,“原本魏王殿下中毒不深,尚可救治。可惜啊,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所忌惮所厌恶。


    知道自己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余生也难逃一死。


    房中暖炉炸开细碎火星,朱邪屠仰天长叹:“我与家父想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打算秘密送魏王殿下去沙陀旧地,再用一具假尸瞒过先帝的耳目。但他早生死意,为了不连累我们,便在房中……用一根琵琶弦绝望自裁。”


    魏王死后,风言风语直指先太子。


    先帝故意派太一道来此查案,以一封假的诀别信糊弄天下。


    金葶:“口说无凭,证据呢?”


    朱邪屠:“人证已死。”


    朱砂走到两人中间:“朱邪都督,当年观复道长曾留下书信。此信,可为证据。”


    朱邪屠双眼睁大,震惊地看向朱砂:“你怎会知晓书信之事?”


    朱砂眉眼含笑:“天师所言。”


    闻言,徐雁声小声与萧律嘀咕:“不对啊,师父瞧着挺烦师妹的,怎会与她说这件事?师弟,师父与你说过师伯的事吗?”


    萧律摇摇头:“没有。”


    那封信,折痕清晰,纸张泛黄,朱邪屠随时都带在身上。


    因为那是世上最后一件证据,证明朱邪一族并未背叛旧主。


    信上的内容简单,寥寥两句即来龙去脉:“帝疑子,杀之。太一道姬珩以性命作保,此事为真。”


    信的背后,是一个人画的符纸。


    方絮上前辨认:“此符为护身符,是本门之物。”


    护身符,护身符。


    其意,不言自明。


    金葶快速看完,犹是不信:“为何多年来,竟无半点风声?又为何世人皆传魏王殿下死于朱邪敬佑之手?”


    朱邪屠:“一来,此事隐秘,知晓者寥寥无几。二来,我们也是为了魏王殿下的声誉。你曾在京中为官,定然清楚先帝废杀光王李琛一案的始末。至于家父杀人的传言,我亦不知从何而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大梁朝中,自杀者被视为逆天悖道之人,世人多有讥讽之言。


    他实在不愿枉死多年的魏王背负恶名,被人称为懦夫。


    故而今日在暗室中,几人问起当年之事,他只好现编了一个故事搪塞。


    他以为魏王已死,此事不会掀起波澜。


    谁知,金葶竟也轻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暗中筹谋多年,一心想要复仇。


    如遭雷击,金葶踉跄退后几步,满目悲伤:“光王无罪!他死后的所有罪名,不过是先帝杀子的借口罢了……”


    光王李琛与魏王李弗一样,为臣为子并无大错。


    只因帝王猜忌,便被诛杀。死后更是落了个结党营私,意欲造反的罪名。


    风过,惊起檐角铜铃声振振。


    一门之隔,高大的朱邪屠高大。在此时此刻,显得无助极了:“先帝尚在时,我们不敢提,害怕魏王殿下也会变成后人口中十恶不赦的罪人。先帝崩后,纵有证据,又该找谁伸冤?!难道当今圣人会为了一个不亲近的异母兄长,问责先帝?”


    金葶平静地捧着那封信细读,一口黑血吐出,他忽然跪倒在地。


    朱邪屠大惊失色,慌忙跑过去扶起他:“你服毒了?”


    金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苟活至今,已是……勉强。我不明真相受人挑拨,如今害你至深,此债难还,实在对不住你……但害你之人,远不止我……”


    七窍中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多。


    金葶余生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喟叹:“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唉,《十面埋伏》始终不如《山鬼》……”[2]


    杀人的霜月雷,也始终比不上救人的霜月雷。


    金葶已死,而他留下的信中,出现了一个人名:吞赞。


    在看清名字的一瞬,李悉昙咿咿呀呀乱叫:“这人我认识,是……”


    而朱邪屠则叫上朱邪孝义推门而去,徒留房中众人面面相觑。


    方絮:“李三娘,这人谁啊?”


    李悉昙欲言又止:“我二哥的侍读,一个讨厌的吐蕃人。他整日阴恻恻看我,常在二哥面前说我城府极深,要二哥时刻提防我。”


    方絮讪笑:“他确实有些有眼无珠。”


    李悉昙:“巧了不是,他正好瞎了一只眼。”


    “哈哈哈,真巧啊……”


    后院厢房。


    朱邪屠顾不得齐王李隽尚在房中,怒气冲冲破门而入:“吞赞,你挑拨金葶,害我全家!”


    唤作吞赞的男子,四十上下,高大魁梧。


    眼下,面对朱邪屠的指控与质问,他好似委屈的孩童,眼含热泪看着端坐在桌前的李隽:“大王,朱邪都督妄信他人之言,诬臣杀人。臣百口莫辩,但凭大王处置!”


    朱邪屠双手递上金葶的遗信,里面详细记录了吞赞与金葶密谋的过往:“适才我问你从何得知魏王毙于丝弦,你竟骗我说是长乐公主所言!”


    李隽一目十行看完信,心中对此事,约莫信了三分。


    不过,顾及吞赞对自己忠心耿耿,他问道:“朱邪都督,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物证虽有,人证却已死。


    朱邪屠愣在原地:“大王,此信是金葶亲笔所写,难道还不够证明吞赞挑拨杀人之事?”


    李隽面上有些犯难,深思后方道:“吞赞与你之间,并无仇怨。照你之言,金葶为了魏王,残害你全家性命。或许今日这信,亦是金葶挑拨离间的诡计……”


    他的话未说完,朱邪屠便急切地开口:“百余年前,吐蕃吞弥氏对沙陀人横征暴敛,肆意打骂。先祖带领沙陀族人叛逃吐蕃,归附大梁。从此,吞弥氏视沙陀人为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吞赞,便是吞弥氏的嫡系子弟!”


    吞赞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王,臣对大梁的忠心,日月可鉴。”


    这场书房争论,最后由李隽拍板:“好了!你们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朱邪都督,你既无旁的证据,本王看不如就此作罢。至于金葶,待本王回到长安,会亲自上疏,严惩其罪。”


    朱邪屠怒气未消,但碍于李隽偏帮吞赞,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恶气,拂袖而去。


    门外的朱邪孝义更是怒目切齿。


    等朱邪屠一出门,他便攥紧拳头,紧跟上去:“阿耶,您对齐王殿下赤胆忠心,他如今却偏心凶手!依儿子看,东宫方为继。”


    朱邪屠疾步往前走,边走边沉声道:“二郎谨记,齐王殿下此行乃是借道赴胜州,顺贺为父寿辰。”


    剩下的半句话,直到走出回廊,他依然未曾说出口。


    大儿子已死,他不想小儿子为了报仇,卷入太子与齐王的争储风波。


    安定门,他不愿再去第二次。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2]出自战国屈原《楚辞九歌山鬼》


    第63章 琵琶鬼(七)


    ◎“你是谁?!”◎


    落雪成寂,百花谢绝。


    这桩琵琶杀人案,最终以灵州刺史金葶服毒自尽,惨淡收场。


    朱邪尽节死后的第五日,藏在灵州的白玉荷被抓。


    第六日一大早,方絮的催促声响遍整个后院:“师妹,快起来查案!”


    朱砂将头蒙进被子,执拗地不肯起。


    罗刹立在床前,反复劝道:“朱砂,你师姐在叫你……”


    耳边一会儿是方絮震耳欲聋的吼声,一会儿是罗刹的小声低语。朱砂一把掀开被子,气不打一处来:“迟早被你烦死!”


    昨夜风雪交加,今日积雪满道。


    远处白雪浮山端,近处梅花枝上层层白。


    罗刹与朱砂一前一后,走去灵州府衙。


    官邸离官署不远,出府往东行数百步,大道尽头便是。


    风大雪狂路难行,艰难走了不过百步,朱砂累得气喘吁吁,索性坐在石墩上歇气。


    罗刹虽脚下生风,耳朵却时刻听着身后的动静。


    耳中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他赶忙回头,见朱砂面上惨白,便问道:“要不我背你?”


    朱砂摆手拒绝,顺口问起他消失一事:“你这几日在忙什么?我每日一睁眼,便看不到你。”


    四日前的午后,罗刹抱着霜月雷消失。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不见人影。


    朱砂有时枯等半宿,才可能匆匆与他见上一面。


    罗刹走近,背过身半蹲在地上:“上来吧。你再耽搁下去,他们又要搬出太一道的规矩教训你。”


    一想起方絮与徐雁声往日的大道理,朱砂叹口气,认命似地起身往前走。


    走出很远,罗刹疾步追来:“我白日在找琵琶弦,夜里在学《山鬼》。”


    朱砂:“你想用霜月雷抓住琵琶鬼?”


    前路雪茫茫,辨不清方向。


    罗刹伸手稳了稳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嗯。霜月雷是天下第一琵琶,长赢不会放弃它。我打算过几日,便在青楼设琵琶斗乐宴。以霜月雷为饵,用激将法引出长赢真身,再杀之。”


    琵琶鬼一族,真身实为一把琵琶。


    只有找到那把真身琵琶,才能彻底杀死琵琶鬼。


    否则不管他们抓住长赢多少次,也是徒劳无功。


    高风过,雪暂散,仿若心情似有好转。


    对于他的打算,朱砂只微微提了一个建议:“去青楼设宴费钱,我瞧朱邪屠的官邸就不错。至于斗乐宴的日子?明日朱邪尽节头七,正好一起办了。”


    罗刹眼中闪过迟疑,苦兮兮道:“这……不好吧?”


    朱邪尽节尸骨未寒,他却在府中高弹琵琶。


    万一朱邪屠发火将他扫地出门,他身无分文,怕是只能流落街头。


    朱砂轻声骂他傻:“你明日若真杀了长赢,朱邪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罗刹思忖之后,缓缓点头答应:“行,我去找他商量。”


    “孺子可教。”


    灵州府衙的地牢中,披头散发的白玉荷蜷缩在角落,平静地听着面前六人的问话。


    他们说她卖出的茶中有毒,她茫然地摇头。


    他们说她与鬼族合谋杀人,她惊惧地退后。


    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


    直到他们问到妹妹白玉莲的下落,她才哑着嗓子开口:“二妹?二妹并未与我一道离开长安,她让我先回灵州。你们说的水莽草,我真的不知是何物!”


    方絮:“白玉莲早被恶鬼夺身。她并非你的妹妹,而是恶鬼水樁。”


    白玉荷挣扎着爬起来:“不会的!她就是我的妹妹!”


    她的妹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那般狠毒的妹妹,怎会被恶鬼夺身?


    朱砂眼神示意几人出去。


    等走出地牢,她方道:“水樁或许还躲在长安。”


    方絮觉她说的在理:“昨日,狱卒审问了半日。据白玉荷交代,因茶肆生意差,她一时鬼迷心窍,便在炒茶时,往里添了些麻蕡水。”


    麻蕡,多食可令见鬼狂走。


    靠着这个“令人恍惚通神明”的奇效,白氏茶肆秘密卖出的乳石散,成了长*安权贵趋之如骛的奇珍异宝。


    之后,白玉莲即水樁得知真相。


    她一面称赞白玉荷聪明,一面找白玉荷讨要麻蕡。


    白玉荷不知内情,以为妹妹也想通过此法赚钱,便将一袋麻蕡与一份制茶方子交给她。


    可惜,白玉莲已是水樁。


    姐妹亲情,被水樁利用,成了害人的手段。


    那些掺有水莽草与麻蕡的碎茶,经白玉荷的茶肆卖出,致无数百姓中毒而不知。


    直至有人毒发,引出石桥案。


    萧律:“倒是奇怪,水樁为何不在乳石散中下毒?”


    照白玉荷之言,她对白玉莲十分信任。有时忙不过来,便偷偷找来白玉莲帮忙。


    乳石散比之碎茶,买的人更多。


    若水樁以下毒杀人为乐,理应在乳石散中下毒才对。


    方絮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小不知愁的师弟:“还能为什么?权贵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不是命呗。”


    若石桥案的中毒之人是长安权贵,何至于死了整整十个人,才有人上报官府。


    尊卑贵贱。


    人命与人命之间,亦有大不同。


    回府的路上,方絮难得沉默。


    萧律自知说错话,自顾自闷头往前走。


    五人中,唯徐雁声心情大好,大步走在最前面。


    朱砂走至半道,终于发现少了一个人:“严客呢?”


    徐雁声乐呵呵回她:“他四日前已出发去会州查案。那边出了个案子,应是有鬼族作乱,师姐派他先去瞧瞧。”


    朱砂:“什么案子?”


    徐雁声:“会州刺史信中说,会州有三人在消失十五年后,突然回家。”


    朱砂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结果只是个迷失者归家的奇闻:“会州过去便是凉州,那里挨着西域诸国,没准那三人十五年前被人拐走,近来才找到回家的路。”


    徐雁声摇摇头,眼中遍布担忧:“他们三人皆是兵卒。十五年前,有人亲眼见到他们被敌军砍杀,身首异处。他们归家时,容貌未变,乡音未改……”


    “死而复生?”


    “又或许,是恶鬼复生为人。”


    一行人入府已是午时。


    府中白幡与檐间白雪,一眼望去,满目苍凉。


    入府前,齐王李隽带着随从经过几人身边。


    听其言语间,多是对朱邪屠的不满。


    萧律等他走远,小声道:“前日,朱邪都督在金刺史的书房暗柜,找到数十封吞赞亲笔所写的书信。表兄看过书信后,派人砍了吞赞的一只手,当做惩罚。听说朱邪都督不满表兄偏袒吞赞,已决意前去长安面圣。”


    “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一只手,哪够赔。”徐雁声看着走远的齐王一行,叹息道,“弃卒保车,齐王这手棋,下得妙啊……”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有差别。


    狗与狗之间,亦有差别。


    一个马上失势的都督,与一个相随多年的幕僚。


    齐王,只是择善而行罢了。


    一至冬日,灵州大雪封路,治伤的草药难进更难寻。


    吞赞断手后,血流不止。


    为防他死在灵州,李隽派人遍寻三七、地榆等草药。


    至昨夜,才找到一点。


    眼下,李隽迎风冒雪,赶去吞赞所在的医馆。


    一进门,吞赞便跪下磕头谢恩:“臣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隽负手而立,语气凌厉,多有失望之意:“本王筹谋多年,你却闹出祸端。阿娘若知晓此事,定会对本王十分失望。”


    “请大王放心,那些书信仅能证明臣曾与金葶来往。”身前的男子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光亮。眼前一片昏暗,吞赞的喉咙不自觉滚了滚,继续道,“臣明日会入府,求得朱邪屠的原谅。”


    医馆四面漏风,李隽拢紧狐裘,转身走向门边。


    吞赞眸中闪过阴翳,试探问道:“大王,长乐公主孤身一人在灵州游玩,不如?”


    “不可,三娘始终与太一道同行。”


    “喏。”


    门边的男子掀帘而出,吞赞急迫地喊住他:“大王,臣昨日收到长安密信,晋王殿下半月后会途径会州……”


    “阿娘准他三百精兵随行。本王的人,远远不够。”


    “喏。”


    一帘之隔,吞赞慢慢躺回床上,看着断手陷入沉思。


    门外不远不近,忽地响起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二哥,听说你后日回长安,可否带上我?”


    “好啊,三妹。”


    女子与男子的交谈声渐远,房中光亮却再次消失。


    阖目的吞赞猛然睁开眼,怔怔望着凭空出现在房中的黑衣人:“你是谁?!”


    朱邪尽节死后的第七日。


    一早,僧道击磬摇铃,诵经声与哭声不绝于耳。


    偶尔还有几声徐雁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师妹,快起来修炼!”


    朱砂捂住耳朵,好不容易安睡片刻,耳边又传来罗刹絮絮叨叨的声音:“朱砂,你师兄在叫你……”


    “哪有人叫我?我看就是你这个小鬼想烦死我!”


    “我……”


    与李悉昙饮酒至子时的是朱砂,昨夜在房中醉酒闹腾的是朱砂。


    结果,既遭罪又挨骂的却是他。


    唉。


    两人出门已至午时。


    罗刹怀抱霜月雷,胆战心惊跟在朱砂身后,生怕她的怒火牵连到无辜的琵琶。


    一路上,来往之人多有愤慨之言:“大郎乐善好施,却遭此横祸,真是老天无眼啊……”


    灵州累七设斋,仅供僧侣与府中贵客,寥寥二十余用膳人。


    故而今日的斋供,设在灵堂旁的一间斋室。


    两人到时尚早,朱砂挑挑选选,坐到南侧上席。


    罗刹随她坐下,小心问道:“朱砂,今日男女异席,女眷好像都坐在对面。”


    “我喜欢坐在这里,要去你自己去。”


    “哦。”


    朱砂今日的脾气,实在太差。


    罗刹思来想去,决定闭嘴。


    午时一到,一行僧道掀帘入内,坐到东侧的高座。


    走至最后的朱邪孝义,一看朱砂又坐错了位置,忙走过来:“玄机道长,这是我的位置。”


    朱砂冷着一张脸,随手指了一个位置:“坐哪里不是坐?你去旁边坐。”


    朱邪孝义垂手应好:“哦。”


    素斋用到一半,打着哈欠的李悉昙随萧律现身,摇摇晃晃坐到朱砂旁边。


    南侧上席已无空位。


    萧律挠挠头,只好与旁桌的朱邪孝义挤在一起。


    午时三刻,僧道离开。


    一帘之隔,哀思如潮,诵经声再起。


    满面哀容的朱邪屠,直至午时中,才沉默地走进斋室。


    他正欲拿筷,两人忽然掀帘入内。


    扑通一声,有人在房中跪下,声泪俱下求他原谅:“朱邪都督,我遭金葶蛊惑,才犯下大错。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金葶合谋,万望都督察我愚诚,恕我蒙蔽之罪!”


    另有一人高高在上地劝道:“朱邪都督,本王已仔细看过书信,信中内容并无不妥。吞赞已失一臂,此事便算了吧。”


    他们主仆二人一左一右,非逼着他在大儿子灵前,亲口原谅杀人凶手。


    “大王……”朱邪屠说不出口,更做不到,“长安,臣非去不可!”


    李隽看他面带怒色,反而笑道:“本王今日未曾传膳,不知朱邪都督府上可还有多余的素斋?”


    他既开口,朱邪屠不好赶客。


    只能咽下适才的气闷,恭敬地请李隽上座。


    片晌,有下人端来一桌素斋,样样精致。


    李悉昙嘀嘀咕咕与朱砂抱怨:“我二哥那桌,可比我们吃的好多了……”


    朱砂嫌她话多,无语道:“你一个公主,惦记一桌素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闻言,李悉昙白眼一翻,起身坐到李隽旁边:“二哥,我没吃饱。”


    李隽年长李悉昙近四岁,与她一向亲近,想也未想便往旁边挪了挪。


    两兄妹默不作声在吃,吞赞依旧跪在地上。


    罗刹疑心长赢已经入府,便凑到朱砂耳边问道:“朱砂,玄风与玄贰已经走了,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朱砂昏昏欲睡,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别急,再等等。”


    “等什么?”


    “一出好戏。”


    第64章 煞鬼(一)


    ◎“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午时末,帘栊忽而被风掀起半角,风裹着细雪往里钻。


    外间积雪压枝,冒出几声细碎脆响。


    里间炭火将烬,最后一点火星倏地明灭。


    枣炭的果木香混着雪气。


    可罗刹却在其中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朱砂,我好像闻到鬼炁了……”


    一想到长赢,他猛然起身,反被朱砂一把拉住。


    罗刹低头,满是不解:“朱砂?”


    朱砂抬眼,气定神闲:“此鬼非彼鬼。坐下吧,好戏快开始了。”


    两人闹出的动静大,尚在斋室中的其余几人纷纷往南侧上席看。


    朱砂摆摆手:“无事。小闹怡情,此乃情趣。”


    “……”


    有丫鬟捧着炭匣碎步入内,一块块枣炭丢下去填满炉膛。


    不过片刻,银炭爆花,火光浮动。


    青烟裹着炭香,盈满内室。


    朱邪屠与朱邪孝义隔空对视一眼。


    之后,朱邪屠向李隽拱手道:“大王,臣与犬子尚有事在身,恐不能随侍左右,请您恕罪。”


    李隽漫不经心地摆弄袖口,不点头亦不表态。


    僵持间,李悉昙停筷,看向跪在地上的吞赞:“二哥,他还跪着呢。”


    李隽未应她这句,反而打趣起与朱邪孝义同坐一席的萧律:“往年冬日,本王最难见到两个人。一个是四弟,一个便是表弟。”


    萧律尴尬一笑。


    而李悉昙眼珠子转啊转,又看向朱邪屠:“二哥,朱邪都督忙着帮表弟查案子审犯人,你快放他走吧。”


    似是才注意到朱邪屠,李隽收敛笑意:“此番确是本王思虑欠周,朱邪都督且退下罢。”


    朱邪屠行礼离开,与朱邪孝义并肩走至斋室门口。


    谁知,吞赞再次开口。


    不为辩解,只为自裁谢罪:“我犯下大错,已无颜苟活于世。朱邪都督,可否赏脸饮一杯谢罪茶?今日大公子七七之期,我便以残躯殉葬明志!”


    啪——


    几点金红火星应声炸开。


    李隽眉心紧蹙,一时猜不透吞赞之意。


    门口的朱邪屠背对众人负手而立,说话掷地有声:“来人,上茶!”


    帘外依稀有人应了一句“喏”。


    吞赞挣扎着起身,单手握拳,对着上首的李隽拜了又拜:“大王,臣愧对您的器重。死期将至,臣有一言,尚需近身叮嘱。”


    闻言,李隽疑惑地点点头,李悉昙知趣地退到一边。


    跪了太久,膝盖酸痛。


    吞赞走的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显得无比落魄。


    走近了,他凑到李隽耳边,一字一句道:“大王,黄泉路远,你随我一起赴死吧!”


    变故突生,吞赞的衣袖中滑出一把短刀。


    仅剩的右手向前一刺,利刃瞬间划破鸦青色的锦袍。


    两人挨得太近,李隽躲无可躲,第一刀就势刺入手臂。


    斋室中剩下的人与门外的侍卫正往高座奔来,足以要命的第二刀却近在眼前。


    电光火石间。


    李隽疾退数步,直退到手足无措的李悉昙身后。


    轻轻一推,李悉昙踉跄跌出,迎向刀口。


    寒刃入腹,有血渗出,李悉昙呜咽求救:“救我……”


    吞赞单手利落地抽出短刀,犹在叫嚣:“李隽,我杀了你!”


    朱邪屠第一个跑到,正欲夺刀,反被吞赞挥出的第三刀割破衣袍。


    趁两人缠斗,李隽抱臂跑到南侧上席。


    朱砂看他一脸狼狈,额间冷汗直冒,勾起唇角,对着朱邪屠便是一句:“逆贼吞赞,刺杀大王,刺伤贵主,意欲谋反!朱邪都督,还不快快拿下逆贼!”


    话音刚落,朱邪屠一脚踹飞吞赞。


    滚落在地的吞赞,青筋暴起,双眸猩红,举刀再次冲向李隽。


    朱邪屠厉声疾呼:“二郎,保护大王!”


    朱邪孝义抽刀挡在李隽身前。


    而吞赞,却在往前挣扎跑了几步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动作。


    一行侍卫赶来。


    朱邪屠一面吩咐下人去请郎中入府,一面蹲下身查看吞赞。


    气息断绝,口鼻渗血,毫无疑问的中毒之象。


    “他死了,服毒自尽。”


    李隽心有余悸,直接瘫坐在地:“今日若非三妹舍命相救……”


    真凶服毒自尽,受伤昏厥的李悉昙被抬走。


    乱哄哄的斋室归于平静,唯余诵经声不绝于耳。


    从始至终,罗刹怀抱琵琶,数次欲言又止。


    等随朱砂走出门,直走到后院的无人处,他才问道:“朱砂,你为何知晓会有好戏?”


    朱砂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应他:“昨日我与李三娘出府买酒,听闻吞赞在齐王面前立下重誓,说今日必当谢罪。唉,哪知道,他这所谓的谢罪竟是行刺之举。”


    这句话的最后,是一句轻声笑语:“李三娘委实够傻,跑去挡什么刀……”


    脚步停下,罗刹怔怔望着前方的女子背影。


    犹豫再三,他问出声:“朱砂,吞赞是不是中了摄魂术?”


    “什么摄魂术?”朱砂回头。眸中清澈明亮,闪闪发光,隐约在笑,“二郎,难道你会此术?”


    罗刹摇摇头。


    他不会摄魂术,只知道吞赞之死,必有蹊跷。


    今日的吞赞,从刺杀开始。


    一举一动,像极了一个牵线木偶。


    他所知晓的法术中,唯摄魂术可以操控活人。


    但此术,已失传千年。


    上一个会此术之人,是封印在乌桕山的赤方。


    朱砂耐心听完他的分析,方道:“吞赞是吐蕃贵族子弟,因犯错被赶出吐蕃。没准啊,他是故意归顺大梁,寻机挑事。今日自知难逃一死,便想刺杀齐王。我听说,吞赞与太子舍人私下十分交好。”


    “可……”


    远处一声弦鸣,打断罗刹余下的所有话。


    厮杀之音由远及近。


    罗刹叫上朱砂,循声而去:“是《十面埋伏》,长赢来了。”


    朱邪尽节身死的宴堂。


    今日有人在内,门窗上的封条却完好无损。


    罗刹带着朱砂赶到时,其余三人已持剑等在门外。


    萧律:“罗君,他说来会会你。”


    罗刹:“你们守在门外便好,我自己进去。”


    此话说完,他抱着霜月雷,一把推开房门。


    门关,隔绝风雪。


    歌台之上,一个年轻男人端坐东侧。


    听见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笑了笑:“贤弟好身手,竟能抓住我的琵琶弦,不知贤弟师从何人?”


    罗刹坐于西侧。


    不远不近,正好与他相隔十步:“家师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你叫长赢,是琵琶鬼一族的鬼王,对不对?”


    长赢朗声应是,不免多看罗刹几眼:“你这眉眼,倒像我认识的一个鬼。不过她胆小怕事,避世不出,我已十年未见她了。”


    罗刹不欲与他废话:“今日之宴,名曰琵琶斗乐宴,以一曲《山鬼》定胜负。你胜,霜月雷归你;我胜,你的命归我。”


    “一把琵琶抵我的命,贤弟真是好算计啊!”长赢轻笑几声,眸色在一瞬转冷,“若我胜,你的命与霜月雷,全部归我。如何?”


    “好。”


    宴堂中,又一次诡异地响起琵琶声。


    门外等候的四人,侧耳细听。


    为免朱砂着急,萧律特意宽慰道:“《山鬼》虽难弹,但罗君天赋异禀,定能胜过琵琶鬼。”


    门内,罗刹与长赢各抱琵琶,指下轮扫。


    弦弦掩抑声声思,凄切似鬼火荧荧狐嫁女,听之如雷鸣猿啼风萧萧。


    起初,长赢只当罗刹是太一道的弟子。


    对于今日的比试,他并未上心。


    直到后来,罗刹轮指如雨,指法甚至隐隐压过他。


    长赢边弹边问:“你师父到底是谁?”


    罗刹:“说了,一个普通的乐师。”


    长赢自是不信,按弦的左手暗暗催动法力。


    再一抬手,指尖轻击弦身,音波涟漪宛如无形刀刃,直奔罗刹而去。


    罗刹侧身闪避,一时乱了心神,音调陡然急促。


    攻守易势,长赢终归学了千年,逐渐稳占上风。


    反观罗刹越弹越急,渐有破音断弦的危险。


    萧律听得最是入神,眼下比罗刹还着急:“不好,这鬼使坏,罗君的弦声中渐闻杂音……”


    朱砂退后几步,抬头望了望四角翘伸的房檐:“来人,取把梯子来。”


    曲至一半,长赢自恃稳操胜券,说话不免得意几分:“小子,我倒是小瞧你了。只学了几日《山鬼》,竟能与我打个平手。不过,你终究只能是我的手下败……”


    狠话尚未放完,他的头顶之上,蓦地传来一声唢呐长鸣。


    即使隔着一层厚重的青灰色陶瓦,那声高亢嘹亮又旋律混乱的唢呐声,依旧震耳欲聋又呕哑嘲哳。


    罗刹听朱砂吹了近一年的唢呐,自然不觉刺耳。


    只苦了长赢,乍然听到凄音怨曲不成调的《大悲调》,气得大吼一声:“谁啊?吹得这么难听!”


    趁长赢分神间隙,罗刹总算稳定心神,调弦再弹。


    萧律听他弦音越渐平稳,忙抬头扬声道:“师姐,别吹了!”


    朱砂收起唢呐,慢悠悠从房顶下来。


    门外三人,面色各异。


    方絮捂住双耳:“师妹,你这唢呐,吹得也太差了……”


    朱砂白眼一翻:“哼,二郎常夸我的唢呐好听,乃是当世第一。”


    徐雁声:“……”


    萧律:“……”


    嘶——


    余音声如裂帛,余波惊起纸窗震颤。


    萧律莞尔一笑:“罗君赢了。”


    如萧律所说,罗刹确实赢了长赢。


    然而,歌台上的长赢并未服输:“霜月雷为《山鬼》而生,我此番算不得输!换一首,再来!”


    “好啊。”罗刹好整以暇端坐交椅,冷眼相观,“弹什么曲,这回你来定,我奉陪到底。”


    “《春莺啭》!”


    “行。”


    长赢冷哼一声,手中琵琶顺势换了一把。


    《春莺啭》是前朝乐工白大家独创之曲。


    弹奏时,乐师通过轮指、滚奏等技法模拟莺啼的灵动。


    鸟声入乐,仿若黄莺啼鸣春水皱。


    长赢胸有成竹,率先抚弦。


    罗刹不慌不忙,垂眸按弦。


    仅仅弹了不到一盏茶,长赢手中的琵琶再次变换:“再来!”


    一把接一把的琵琶,凭空出现,转瞬消失。


    接连换了七把,长赢犹不满意,频频错音。


    罗刹将他的急切尽收眼底,悠悠嘲讽道:“我在乐坊区区只学了五日,便能胜过你。唉,这神授天资,果真非庸人所能及。”


    长赢摔了手中琵琶,阴恻恻看向罗刹:“小子,别得意太早,小心乐极生悲!”


    说话间,他又换了一把琵琶。


    琴头弯曲,轸尾嵌螺钿,琴身与顶端皆雕饰宝相花。


    罗刹微微看了一眼,便低头扫弦不停。


    新琵琶的音色清亮通透。


    高音如珠落玉盘,中音又婉转起伏。


    四弦音色过渡自然,摄人心魄,可谓完全压制霜月雷。


    曲至急处,罗刹的身后,有鬼炁浮于半空。


    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长赢笑道:“我道你哪来的修为能躲我的弦音术?原也是个鬼。小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与我比试!”


    说时迟那时快。


    罗刹等他按弦转调的一刹那,身形一晃化作流烟,急速奔到他眼前。


    一手取琵琶,再撤步后移。


    等长赢一晃眼,手中琵琶已是罗刹的囊中之物。


    明明前胸后背已是冷汗连连,他依然理理衣袍,不甚在意道:“一把不值钱的琵琶而已,我多的是。”


    罗刹晃晃手中琵琶:“忘了与你说,家师便是长离。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时隔五百年,再次听到“长离”二字。


    长赢慌了心神:“他的琵琶身已毁,他已经死了!”


    罗刹:“师父福大命大,已重铸琵琶身。”


    长赢:“好师弟,你放过我。我有一堆好琵琶,可以全送给你修炼。”


    罗刹从交椅后取出金锏,一锏捅穿琵琶:“师兄,我又不是琵琶鬼,拿你的琵琶有何用?”


    琵琶被捅得千疮百孔,长赢疼得满地打滚,凄声求饶。


    罗刹嫌不解恨,掐诀诵念召火咒。


    须臾,掌中现红光赫赫。


    “不……”


    长赢阻止已来不及,那团火从千疮百孔的琵琶身燃起,一路烧至弦柱。


    紫檀做的琵琶,燃得极快。


    等琵琶彻底烧为灰烬,罗刹才一步步走向痛苦哀嚎的长赢:“你欺师灭祖,滥杀无辜,将琵琶视为杀人利器,早已堕入邪道。须知琵琶乃器中灵物,心不正则弦不正,弦不正则音不正。纵你怀抱什么绝世第一,手中琵琶也不过是一件丝竹响器。我并非技艺强过你,而是琵琶选择帮我而不是你!”


    手脚在慢慢消失,长赢强撑一口气问道:“他从不收外族,你到底是谁?!”


    罗刹:“我阿娘的手下败将,也敢说她胆小怕事。当初,师父因你的背叛,本不愿收我为徒。是后来,我在他的琵琶身面前立誓,一定会杀了你为他报仇。他倾囊相授百年,今日大仇得报,我总算未负师恩。”


    长赢咬牙切齿,用仅剩的力气骂出口:“怪不得我找不到长离的琵琶身,果然是尽禾那个悍妇救走了他!”


    门外的方絮听出不对劲,直接推门而入。


    歌台中的长赢,目下只剩一个烧得焦黑的头颅。


    方絮怒斥道:“罗刹,你在做什么!”


    朱砂撇撇嘴:“杀个鬼而已,大惊小怪。二郎,我们走。”


    “师妹,你纵容鬼奴杀鬼,是大错。”


    “好啊,你去找师父告状,大不了我挨一顿打。”


    朱砂说完便牵走罗刹,丝毫不给方絮任何开口讲规矩的机会。


    方走到门口,朱邪屠与朱邪孝义两父子一身缟素,并肩立于漫天大雪中。


    罗刹左手递上霜月雷,右手提着长赢的头颅:“朱邪都督,长嬴已死。琵琶无错,万望你将霜月雷还归潮州段氏祠堂。”


    朱邪屠仰头,任由寒风吹面,冷雪落下。


    簌簌几点雪飘进眼中,他阖目轻声道:“多谢……”


    【作者有话说】


    朱砂的唢呐吹得确实很差哈,毕竟她满打满算只认真学了三日……[狗头]但是挡不住旁边人会夸——


    王循之走的是闭眼吹路线:“好听!好听!”


    罗刹走的是睁眼吹路线:“朱砂你真是天赋异禀!天纵之才!不愧是朱记棺材铺唢呐第一手!”


    至于为什么朱砂会出手帮朱邪屠?


    因为当年如果没有朱邪屠,朱砂可能生不下来(小小的剧透)


    第65章 煞鬼(二)


    ◎“你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会州,乌兰县。


    一入冬,城外青顶河边骈肩叠迹。


    往来的百姓,携麻布囊与铜刀。


    他们到此,只为采摘一物:胡桐泪。


    今日天晴无雨,目力半衰的何三娘紧紧跟在小儿子虞喜身后。


    河边胡桐遍野,泪脂缀树。


    何三娘麻利地用铜刀刮取树脂,再放进脚下的麻布囊。


    黄白的胡桐泪,可疗喉痹可止血生肌,还可制香。


    在会州药市,每斗胡桐泪,值十二文。


    朔风砭骨,生计艰难。


    母子二人的度冬之资,惟赖这一囊又一囊的胡桐泪。


    眼看午时将至,何三娘系好麻布囊,叫上儿子便要回家。


    今日的回城小道,多了几个碧眼虬髯的胡商。


    何三娘路过几人身边,听见其中一人的言语间,似乎提到“收泪”二字。


    乌兰药市,三日后才开。


    可家中口粮,明日便要见底。


    看着几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何三娘有意上前攀谈:“几位郎君,可是在收胡桐泪?我与儿子刚摘了两囊,成色极佳。”


    闻言,胡商们围上来。


    打开布囊仅瞧了一眼,便一口气要了两囊。


    货足价清,两无挂欠。


    临走前,其中一个深目多须的胡商塞给何三娘半支香:“返生香,燃香可令亡者返魂,送给你们了。”


    虞喜收了香,乐呵呵与何三娘商量起来:“阿娘,听说这香是稀罕玩意,一支能卖十贯!等明日,我们寻个有钱人家卖了,再去医馆瞧瞧您的眼睛。”


    何三娘望着那支香,一路不言不语。


    夜阑静,风吹雨。


    乌兰县外一户茅草农家的堂屋中,何三娘坐在桌前燃香诵念,眼神坚定:“菩萨垂怜,信女愿折寿十年,但得见吾儿虞庆一面。”


    香雾缥缈,何三娘心满意足睡去。


    梦中,十五年前死在战场的大儿子虞庆,笑着对她说:“阿娘,我回来了!”


    香已燃尽,好梦仍在。


    何三娘的眸中蓄满泪水,哭着回应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早鸡鸣狗叫


    梦中的何三娘惊醒,疑心有药商来收泪,赶忙起身推门出去。


    隔着一道篱笆,何三娘怔怔望着院外之人,不敢有丝毫动作。


    因为她怕。


    她一动,梦会醒,儿子会消失……


    院外的少年,见她一直不说话,咧开嘴笑着问她:“阿娘,我回来了,你怎不放我进去?”


    何三娘使劲瞪大双眼,不敢应亦不敢信。


    不过片刻,身后传来小儿子虞喜既惊又喜的声音:“阿兄?!”


    院外的少年大声应好,翻过矮墙,直奔何三娘而来。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躯体与熟悉的声音。


    直到此刻,何三娘终于可以确信——时隔十五年,她的大儿子虞庆,真的回来了。


    《乌兰县志祥异志卷八》:神凤十年冬,有兵卒虞庆、程不识、王舆,皆本县籍。三人随军征突厥于凉州,战殁于岩山,尸骨无收。忽神凤二十五年冬,有三人称虞、程、王氏,各回其家。


    三人乡音未改,容貌如旧年。


    事闻于县,县令张某遣吏查勘,后密信上报会州刺史府:“三人已殁十五年,确凿无疑也。归家三人,或为夺身恶鬼……”


    几日前,严客冒雪骑马赶至乌兰县。


    在县中待了不到半日,他连夜折返回灵州。


    抵达灵州当日,正值朱邪尽节出殡。


    满城素白,纸钱一路从城门延伸至朱邪屠的官邸。


    严客一下马,待问明方絮所在,便急急跑过去:“师姐,我以法器符纸查验三人,皆无异状。但张明府坚称三人死于战场,绝无生还可能。”


    方絮从他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问题:“这位张明府与三人相识?”


    严客点头:“十五年前,突厥兴兵犯境,他们四人同日参军。岩山一战中,张明府与另外两位兵卒,亲眼见到三人被突厥兵砍杀,身首异处。”


    三人明明死在十五年前。


    可归家的三人,身上全无伤口,确实是能动能言的大活人。


    自归家后,他们热心帮助乡民。


    其行径,实在不像恶鬼。


    话锋一转,严客说起一件怪事:“对了,师姐。这三人不仅不记得战场之事,甚至连这十五年间的行踪也说不清楚。”


    虞庆与程不识自称失忆,王舆则说有人救了他。


    至于为何近日才归家,三人的说辞一模一样:昏迷不醒多年,上月突然醒来,这才找到回家路。


    白玉荷已被押解回京。


    方絮本打算明日出发回长安,留徐雁声独自前去会州。


    眼下听完严客所说,她心觉此案古怪至极,便道:“水樁尚无下落,回京也无事可做,我与玄贰师弟随你一起去会州查案吧。你快回房休息,明日巳时初出发。”


    严客应好,转身走向后院。


    连日奔波,他困乏难解。


    谁知,刚走出十步,他便在曲栏绕檐的回廊拐角撞上一女子。


    女子面色不善,他吓得一哆嗦,立马跪下求饶:“玄机师姐,我从未向他透露半字汴州之事。”


    “师弟,我还是喜欢你自称小道的得意样。”朱砂轻笑几声,顺势坐在美人靠上赏雪,“起来吧。万一让玄风瞧见,以为我欺负你,免不得又是一番大道理。”


    严客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特意在此处等我,可是有事要吩咐?”


    朱砂:“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朱邪屠寿宴当日,谁与罗刹在后院私下会面。”


    严客:“师姐难道是怀疑罗君与女子私会?”


    “你废话很多。”


    “师姐,我错了。”


    “滚吧。”


    严客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远。


    朱砂伸手接过一捧雪,听着由远及近的声音,暗暗发誓:“我就不信打听不到!”


    入府的两人远远看见她,徐雁声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走前,他拍拍罗刹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与鬼结契者,阳寿难继,不得善终。师妹虽因贪财走错了路,但不该落得个短寿促命的结局。我今日之话,万望罗君思虑一二。”


    罗刹微微颔首,大步走向廊中赏雪之人:“走吧,你不是要去看她吗?”


    当日吞赞的那一刀,伤及李悉昙的腹部,朱邪屠遍寻城中名医救治。


    事关皇室,恐节外生枝,他派人找到驸马萧岘,让他带伤口稍愈的李悉昙归京调治。


    今早萧岘带兵入府,将李悉昙的院子团团围住。


    朱砂与罗刹一路走过去,沿路尽是手持刀刃的兵卒。


    他们中,有一半是萧岘带来的安北都护府驻军,另外一半是齐王的随行亲卫。


    待走到院子外,正巧撞见李隽大声呵斥萧岘:“萧四郎,你私调安北军,依律当斩!”


    萧岘瞧着形销骨立,说话却铿锵有力:“大王言重了吧。吞赞行刺,意欲造反。我持虎符调兵,有何不妥?”


    李隽:“调兵需发敕令。短短五日,你哪来的虎符敕书?”


    萧岘:“事急从权,我也是为了保护大王与贵主。”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一旁的萧律,夹在表兄与堂兄中间,不停劝和。


    朱砂路过李隽身边,端正行礼:“见过大王。”


    见他不说话,她带着罗刹径直走进院中。


    里间喊疼的声音呼天抢地,朱砂白眼一翻,推门而入:“呀,李三娘,驸马对你真是情深义重。为了你,竟不惜冒着砍头的风险,私自调兵护送你回京。”


    李悉昙咽下药汁,弱弱应道:“原是我辜负了四郎……”


    话音未落,萧律闪身进门,开口一句接一句:“表姐,堂兄对你一往情深。从今往后,你收收心,别再找面首了……”


    萧律滔滔不绝,讲得越发起劲。


    李悉昙咬牙切齿,小声与床边的朱砂抱怨:“他倒是管得宽。姨母的面首比我还多,他怎不去管管?”


    朱砂:“你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李悉昙:“你旧相好也不少,怎有脸让我低声些?”


    两人*唇枪舌剑,谁也不肯退让。


    萧律自顾自说了半晌,一停下才发现李悉昙与朱砂相谈甚欢,压根没听进去一句。


    他叹息一声,走到罗刹身边:“唉,白费口舌。”


    药效发作,李悉昙昏昏欲睡,挥手赶走三人:“快走!我倒霉受伤,已经够惨了,你们一个个还来戳我心窝子。”


    朱砂带头离开,罗刹紧随其后。


    萧律看了一眼远走的两人,回头温声叮嘱几句便着急离去。


    门外的吵闹声渐渐停歇,李悉昙得以安睡半日。


    再睁眼时,房中莫名多了一个人。


    她下床披上狐裘,一步步走向来人:“恭喜朱邪都督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从金银错暖炉中冒出的青烟攀上屋梁。


    炭中添香,沉香中掺杂药香,闻着三分甜一分苦。


    朱邪屠半跪于地,思索再三,抬头问出口:“臣不知贵主何意……”


    吞赞死前一日,李悉昙找到他,说会帮他报仇。


    当时,他忙着找吞赞挑拨金葶的铁证,并未在意她的言辞。


    直到吞赞行刺未果,死在他的面前。


    刺杀之事,铁证如山。


    他不必再搜集罪证,更不必忌惮齐王,血债终得血偿。


    可是,等他回过神,只觉不对劲。


    吞赞是齐王最忠心的幕僚,怎会突然当众行刺?


    他不知李悉昙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亦不知李悉昙为何要帮他。


    一个即将失势的灵州都督。


    于她而言,有何利可图,值得她以命做戏?


    “朱邪都督,灵州都督一职,阿娘向来更放心你。自从听闻你生了退意,她食不下咽,多日难得安眠。”轻飘飘说完这句,李悉昙低头与朱邪屠对视,“至于我受伤一事,都督不必介怀。不过,若有朝一日,我欲再进一步。不劳都督雪中送炭,但求锦上添花。”


    朱邪屠似乎懂了,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


    不过很快,坚定代替惊讶。


    他跪在地上,俯身行礼:“喏。”


    翌日,天地上下一白,风急雪乱舞。


    朱邪府青石台阶下,三驾马车次第排开。


    一声嘶鸣中,风雪裹着尘烟,一路浩荡往东南方向行进。


    出城许久,朱砂看着方絮,气不打一处来:“师姐,你们去会州查案,为何我也要去?”


    今早,她抱着罗刹睡得正香。


    方絮忽然叩门,催她出发。


    她以为是回长安,结果去的竟是会州。


    方絮等她骂骂咧咧说了一通,才慢悠悠道:“我是你的师姐,自然该引你走正途。你争抢同门生意,桩桩件件,实非正派所为。若我继续放任不管,你迟早闯出大祸。”


    朱砂银牙咬碎,良久才憋出四个字:“你烦死了!”


    因方絮一早吩咐务必尽快去会州,故而车夫所走之路,全是荒无人烟的小道。


    朱砂反应过来想跑时,方圆十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逃不了,便只能随几人去会州。


    一路颠簸,朱砂越想越气,时不时拿罗刹出气:“你整日和玄贰待在一块,难道不知他们要去会州而非长安?”


    罗刹眨眨眼睛,无辜摊手:“你也没说不想去会州啊……”


    “你也烦死了!”


    “……”


    去会州的马车,行了八日,抵达乌兰县。


    回长安的马车,行了一个月,方见长安城门。


    长安安兴坊,有两间毗邻而居的崔宅。


    其中一间属宰相崔玄同,另外一间属太保崔其远。


    临近新岁,天寒地冻,各家各户灯笼早灭。


    这夜,安兴坊崔宅,忽地亮起灯笼。


    “三娘如何了?”


    “回大将军,贵主已痊愈如初。”


    “废物。”


    羽林大将军崔决听闻女儿李悉昙在灵州遇刺,连夜从洛州赶回长安。


    入府已近子时,他不忍扰了女儿安寝,直接去了书房。


    无一星半点光亮的书房中,一个女子正胆战心惊跪在地上,脚步声自府中深处一步步走向她:“三娘到底因何遇刺?”


    女子瑟瑟发抖,低头不敢言。


    崔决蹲下身,捏着女子的下巴,眸中全是怒火:“我花了大价钱从太一道那群道士的手里买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陪三娘游山玩水。快说,三娘到底因何遇刺?!”


    脸被他捏得生疼,女子喏喏开口:“禀告大将军。当日,齐王携吞赞入府请罪。我冒险用隐身术入斋室保护贵主,谁知竟让我看见……”


    “看见什么?”


    “吞赞想杀的是齐王,并非贵主。我亲眼所见,齐王为了活命,故意将贵主推向吞赞……”


    半个时辰后,女子离开,又一个男子入内。


    房中灯笼亮起,崔决忿忿不平道:“父亲,那吞赞是齐王的狗,怎会当众行刺?依我看,行刺是假,借机除掉三娘才是真!”


    崔其远须发全白,眼神如炬:“此事三娘亦有错。”


    “父亲,三娘何错之有?齐王与郑家实在欺人太甚!”崔决截断父亲的说辞,抗声疾辩,“齐王仗着圣人宠爱,威势逼人。三娘一个公主,竟也遭他忌恨。郑家三番五次罗织罪名,妄图构陷三娘……”


    崔其远轻咳一声:“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你倒听进去了。”


    腰间短刀闪着寒气,崔决盯着蜡烛,目露凶光:“他清河崔氏能捧出一个皇太女,我博陵崔氏未必不可。我膝下唯有三娘一女,若不能保她一世平安,枉为人父。”


    “大郎慎言。”


    “父亲,我意已决,您不必再劝。”


    【作者有话说】


    李悉昙:略施小计,让一个男人为我造反


    第66章 煞鬼(三)


    ◎“这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女子!女子!”◎


    乌兰县。


    陵塬交错,山峦起伏。


    马车疾行十日,一行人总算进城。


    一入城,朱砂原想直接去城中客舍休息。可方絮精神抖擞,吩咐车夫直奔城外虞家。


    罗刹抱着金锏坐在朱砂与方絮中间,既不敢动又不敢言。


    只能眼神飘忽,与对面三人大眼瞪小眼。


    行至半道,忽闻一阵吵闹声。


    众人掀帘去看,道旁围了一群百姓,对着人群中三个拉扯的男子指指点点。


    严客认出其中一人,忙道:“左边那人,便是程不识。”


    既是他们要找的人,方絮率先掀帘下马车。


    几人走近打听,才知程不识方才见义勇为,当街抓住一个窃盗。


    眼下,失主对着程不识拱手作揖,作势还要跪下:“今日若非程兄仗义援手,犬子的这笔救命钱便保不住了。”


    程不识一只手抓着窃盗,另一只手赶忙去扶失主:“快起来,快起来。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周围百姓目睹程不识的义举后,交口称赞他是乌兰县的大英雄。


    程不识得了夸,言语间反而更加自谦:“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匹夫本分罢了。”


    人群散去,口中全是对程不识的夸赞之语。


    严客在旁小声补充:“我在城中打听过,这程不识从前便是行侠仗义之人。当年突厥南下劫掠凉州,凉州军仓促应战,死伤无数。程不识得知凉州告急,连夜招募乌兰县乡勇二十余人,随乌兰军一起驰援前线。听闻后来他死在战场,乌兰县百姓还曾为他刻碑立衣冠冢。”


    说话间,程不识从几人身边走过。


    一见严客,他笑着走来:“多日未见严道长,不知你去了何处?诶,几位腰间都挂着令牌,难道你们也是太一道的道长?”


    面前的男子,神情坦然。


    提到太一道时,眼中丝毫没有一丝惧色。


    罗刹在程不识身边转了一圈,片刻后对着朱砂轻轻摇了摇头。


    方絮有心试探,故意将天师符抖落在地。


    程不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符纸,递给方絮:“年关将近,城中窃盗多了不少。道长的这张符纸,瞧着像是天师符,可别弄丢了。”


    朱砂好奇道:“你竟知晓天师符?”


    太一道的天师符,除了太一道的弟子,便只有皇亲贵胄与朝中权贵才有。


    普通百姓虽知晓天师符,但大多从未见过。


    程不识点头,与几人说起一段经历:“去年,乌兰县有恶鬼复生,太一道一位道长曾来此捉鬼,我帮他引路驾马车。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张天师符。”


    方絮反问:“去年?”


    闻言,程不识“哎呀”一声。


    一拍脑门,赶忙纠正:“错了错了,该是十六年前。”


    朱砂:“那你的这张天师符呢?”


    程不识目露哀伤:“送人了。那时候城中常有鬼族出没,她的小妹缺魂,夜夜撞鬼,我便把天师符送给了她。”


    这个她。


    是程不识十五年前的未婚妻。


    两人本来约定来年成亲,可惜程不识在那年的冬日死在战场。


    死讯传来当日,未婚妻投河自尽。


    百姓敬其忠贞,将她的尸身与程不识的一件衣袍合葬。


    谁知,造化弄人。


    十五年后,程不识平安归家,才知未婚妻已死。


    “后日,我与芩娘冥婚,几位道长可去我家吃酒。”说起此事,程不识喜上眉梢,甚至热情邀约他们去他家暂住,“不知几位道长住在何处?我家宅子大,你们若不嫌弃,可随我一起回家。”


    方絮应好,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程君,我们有马车。”


    程不识摆摆手:“我还要去取纸扎,几位道长可先行一步。我家的宅子在交路坊,第一家程宅便是。”


    众人笑着目送他远去。


    朱砂幽幽道:“这人若是鬼,那可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鬼。”


    没有鬼炁,不俱符纸。


    热心助人,有情有义。


    据百姓所说,程不识整日扶危济困不得闲。


    若是鬼族,难道此鬼专靠做好事修炼?


    思及此,朱砂凑到罗刹身边:“鬼族中,有做好事修炼的鬼吗?”


    罗刹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没有。”


    方絮朗声招呼几人上车:“走吧,今日先去程家瞧瞧。”


    朱砂跟在罗刹身后。


    离马车还有五步之时,她牵着罗刹,撒腿就跑。


    方絮知她不会跑远,头也不回地坐进马车。


    朱砂越跑越冷,索性拽着罗刹去了城外:“你不是闹着要回家吗?”


    雪晴天气,百草荒凉。


    入目黄土坟丘,纷纷白雪。


    罗刹随她慢慢前行,偶尔不咸不淡地应上几句:“没钱,回不了。”


    朱砂:“我今夜把你的工钱结了,你去集市赁个马车,明日便出发,再不准回来找我。至于人鬼契,你反正已修炼千年,我也就几十年活头。那点疼,想必也疼不死你……”


    女子自顾自在前面抱怨,话语中怨气冲天。


    罗刹愁容满面,既不知该不该开口,又不知开口后该说些什么。


    身后迟迟无人回应,朱砂更觉生气:“还有胸口处的那个名字!若日后有女子问起,你便推说不是人名,是驱邪的朱砂。”


    罗刹尴尬问道:“我是鬼,需要驱什么邪啊?”


    朱砂气得原地跺脚,咬牙切齿转身:“这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女子!女子!”


    她莫名其妙开始生气,罗刹如坠云雾,更加茫然:“朱砂,你这话不对。为什么只有女子会问,难道男子不会问吗?”


    罗刹眸光如雪,微倾的脖颈透着一股稚子般的探询之意。


    朱砂深吸一口气,耐心与他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日后娶妻,她肯定会看见。”


    罗刹明白了,转念又担忧起来:“可我已经娶了你,如何娶旁人?阿耶说,男鬼若对妻子三心二意,便不能长寿。阿娘生我养我不易,我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她。”


    暮色低垂,狂风大作。


    罗刹陷入迷茫,朱砂无奈叹气,掉头回城。


    “你到底走不走?”


    “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讨厌鬼,随你。”


    “朱砂,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男子不会问?”


    “……”


    两人问路问到程家。


    朱砂打发罗刹去厢房整理床铺,自己则踱步去找严客。


    程家后院角落。


    严客将打听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师姐,我问了朱邪府的所有下人。据其中几人说,寿宴当日,罗君曾与四个人私下见过面。”


    朱砂:“哪四个人?”


    严客:“长乐公主、玄贰与玄规师兄,还有朱邪二公子。对了,有一个下人说,罗君曾在离开灵州的前一日,与朱邪都督密谈半日。”


    朱砂冷然抬眸:“他们为什么找他?”


    严客扬起一张笑脸,洋洋得意道:“我费心费力打听过了。长乐公主找罗君,是为了劝他做面首。朱邪二公子是为了打听你与罗君的关系。至于两位师兄与朱邪都督所为何事,下人们没听到。”


    朱砂招手让严客附耳过来:“你这几日找玄贰与玄规套套话,务必问清此事。若干得好,等我回长安,便举荐你入太一道,如何?”


    严客心潮澎湃,颇为心动。


    他虽名义上是太一道的弟子,但实则不是。


    只有上子午山,得天师赐号之人,才算真正的太一道弟子。


    如今朱砂这一句承诺,惹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应下这件麻烦事。


    不过,等他稍稍冷静后,便觉朱砂在诓他。


    毕竟朱砂名声在外,天师三天两头罚她,怎会听她的举荐?


    严客不想应,又不敢明说,遂含糊道:“行,我得空就去问问两位师兄。”


    朱砂:“对了,他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严客:“一句是‘家风严谨,好男不二娶’,一句是‘她是我妻’。”


    朱砂秀眉轻挑,甚是满意,施施然离开。


    不曾想,一回房,房中竟空无一人。


    时至晚膳时分,一身风雪的罗刹才从外归来。


    满桌人静默无声,偶有几声碗盘杯盏交叠的叮叮声。


    程不识的双亲,在八年前病逝,家中目下唯余兄长一家四口。


    对于程不识的“死而复生”,其兄程不知将一切归因于程家祖上积德:“并非我自夸,我家祖上常行好事,是乌兰县数一数二的积善人家。”


    众人附和着他的话语,扯扯嘴角,干笑几声。


    许是因冥婚将近,程不识早早放下碗筷,兀自回房忙碌。


    程不知看着弟弟远走的背影,握着酒杯,颇有些感伤:“二弟与芩娘青梅竹马,从未分开一日。结果唯一的一次分开,二弟失踪十五年,芩娘自尽。唉,二弟怎不早些回家……”


    愁绪涌来,他含泪仰头饮尽杯中酒。


    满桌人不知如何劝慰,方絮环顾四下,最终选择冷漠地问道:“他回家后,可有异常?”


    程不知放下酒杯,皱眉思索良久,方回道:“没有。与十五年前的二弟,可谓一模一样。”


    起初,乍然见到完好无损的程不识回家。


    程家上下皆心惊胆战,疑心是恶鬼夺身,回来害人。


    可是后来,程不识的种种表现,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十五年后的程不识与十五年前的程不识。


    一样嫉恶如仇,一样慷慨仗义。甚至连对芩娘的爱意,也未减半分。


    程不知:“芩娘死前,曾留书一封。但我与她的至亲找了多年,一直未能找到。是二弟一听有信,立马带着我们找到这封信。”


    信藏在芩娘闺房的暗格中。


    芩娘的小妹听闻是程不识找出信件,信誓旦旦道:“他一定是阿姐爱的程不识!阿姐死前与我说,‘信之所在,我知他知。今生情谊,尽付书信。愿我二人,来世再见’。”


    至此,程不知才真正认下程不识。


    朱砂:“他可曾私下与你们说过,这十五年间,去了何处?遇到何人?”


    程不知缓缓摇头:“问过。他说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去了凉州,好似睡了一觉。再睁眼时,身处凉州岩山,入目一片白茫茫。”


    一旁的萧律听完几人的问答,倒想起一个故事:“前朝《述异记》中有一个故事:山中观棋,斧柯烂尽,人间已过百年。难道程不识如樵夫王质一般,误入仙境,才有此奇遇?”


    众人面面相看,一时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天色已晚,方絮催促几人回房,约定明日去另外两家问问。


    朱砂先一步回房洗漱,独自等到很晚,才见到罗刹。


    今日他倒知趣,一进房便老实交代行踪:“我下午没乱跑,去集市打听而已。”


    “打听什么?”


    “当年的凉州之战。”


    朱砂来了兴趣,拍拍被褥,示意他快些上床说。


    罗刹边说边洗漱:“并非所有恶鬼,都有害人之心。我所知晓的几支鬼族,夺取亡者肉身,复生为人,只为帮人完成生前执念。”


    朱砂:“比如科举鬼?”


    蜡烛吹灭,罗刹蹑手蹑脚上床,生怕惊动一墙之隔的方絮。


    “科举鬼算一支。”罗刹方一躺平,朱砂的手脚便齐齐伸过来。他摸着那双冷冰冰的手,往她身边又挪了半步,“还有几支,我暂时未想明白。”


    朱砂:“你打听凉州之战,是怀疑他们三人的执念,与此有关?”


    罗刹:“对,我怀疑他们三人是恶鬼,并非人。”


    “为何?”


    “死而复生是天方夜谭,烂柯人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复生的原因,只可能是恶鬼夺身,即使这三个恶鬼全无坏心。”


    乌兰县的夜,死寂沉沉。


    一更的梆子敲完,朱砂睫羽颤动,歪头抵在罗刹的肩上。


    合眼之前,有人问她——


    “朱砂,若有人问起你胸前的名字,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那是我喜欢的一个傻鬼。”


    【作者有话说】


    罗刹最接近朱砂身世的一次,但朱邪屠的嘴超级严,所以他目前停留在怀疑……[狗头]


    第67章 煞鬼(四)


    ◎“从今日起,便由我为你穿衣,如何?”◎


    虞家与王家,在城外的青顶村。


    两家相隔不远,王舆年长虞庆十余岁,自小对他颇为照顾。


    十五年前,两人跟着程不识参军。


    十五年后,又跟着程不识回家。


    对于这番际遇,年岁最长的王舆最为感慨:“我走时,膝下三子尚在髫龄。岂料睡了一觉再回家,他们皆已成家立室,各立门户。”


    他说得释然,可众人看他独坐在破败的院中,只听出人间悲苦,世事无常。


    原先的妻子为了孩子改嫁他人,远走他乡。


    三个孩子听闻他回家,托人带话,言:“阿娘已老,不愿日子再生波澜,我们亦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随着这句话一同带给王舆的,还有三十贯。


    今生的夫妻情谊与父子亲缘。


    以三十贯为筹,彻底断绝。


    王舆乐呵呵招呼几人进堂屋,又从伙房端来茶水:“虞庆这孩子孝顺,整日为我送饭,还邀我去他家住。唉,何嫂收泪不易,我一个外人若住进去,他们的日子更难咯。”


    半大的火盆,烧着几段粗枝。


    门窗半开,不少烟尘积聚在屋中,呛得众人咳嗽声连连。


    朱砂咽下一口茶水润喉,好歹缓了一口气:“你说有人救了你?此人是谁?”


    “对不住,我头回烧柴取暖。”见几人咳得满脸通红,王舆赶忙起身开窗散烟,“我并未看清恩人的长相,只知她是个女子。”


    据王舆回忆,他昏睡前,上方的树叶飘飘下落。


    一个赤脚的白发女子拖着木板,载着上面的他飞快前行。


    女子一身白衣未梳髻,银发如雪,垂于腰际:“那一根根银丝,又浓又密……”


    说完这句,王舆突然奔到罗刹跟前,细细打量:“你这头发,倒是与恩人之发颇有几分相似。”


    其余几人听完他所说,心下一沉,纷纷有了一个猜测。


    岩山山路崎岖不平又难行,普通女子怎会赤脚拖着王舆在山路上健步如飞?


    若王舆并未说谎,当年救他之人,非人而是鬼。


    方絮追问道:“她将你拖去了何处?你醒来后,又可曾见过她?”


    王舆缓缓摇头:“不知去了何处,醒来未曾见过她。”


    那时,他睁眼瞧了一眼便彻底陷入昏睡。


    上月初,他在一处山洞中醒来,懵懵懂懂出洞下山,在半道遇见另外两人。


    三人碰面,皆是一惊。


    后来,三人辗转找到凉州军府,才知他们昏睡了十五年之久。


    凉州长史听闻三人死而复生的奇遇,特派四位官兵送三人回家。


    说话间,外间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吵闹声。


    听见声音,王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特意向几人解释道:“张明府说我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打算今日在村中耍狮为我们庆贺。几位道长,一起出去凑凑热闹吧。”


    朱砂第一个推门出去。


    只见王家院外,十只羯鼓齐响在前,青赤白黑黄五色狮子在后。


    一行人跟着王舆走到村中空地,锣鼓声震天响中,五色狮子先上楼台,再叠罗汉,直至翻下梅花桩。


    围观的乡民众多,严客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少年:“他就是虞庆。”


    虞庆戴一顶浑脱毡帽,身量不高,活脱脱一个半大的孩子模样。


    依大梁律,男子二十一岁方可为丁。


    方絮侧身向王舆问道:“他瞧着不过十六岁,当年为何能随你们上战场?”


    王舆一边拍手看热闹,一边回她:“他自小崇奉程贤弟。当年,程贤弟招募乡勇,他偷偷跟在我们后面,混进了凉州军。押官原本打算送走他,无奈凉州军死了太多人,只能留下他……”


    当年随程不识去往凉州的男子,共计二十三人。


    他们自幼熟识,均当虞庆是弟弟,立誓一定平安送他回家。


    可惜最后,十七人为了守卫凉州,死在岩山一战。


    活着回到乌兰县的三人,有两人因忧思早逝。


    而他们三人,在十五年后,才寻到回家的路。


    可如今他们活着回来,却面临至亲离散之境。


    余生尚不知该喜,还是悲?


    一出耍狮,足足舞了半个时辰。


    直至五色狮子向中间游动,其中的两只摇头晃脑缓缓展开一副对联。


    上联:金戈铁马,血战凉州酬壮志


    下联:凯歌玉斝,荣归故里庆团圆。


    倒是奇怪,横批“功成家庆”四字的横幅,由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捏在手中。


    男子一身锦袍暗绣金纹,外罩貂裘大氅,腰间九环白玉带銙。


    相比周遭百姓的夹袄麻衣,他的穿着格外显眼。


    众人正疑惑之际,男子收起横幅,笑着拉起虞庆,走到王舆面前:“执旗手王舆,可还记得本将?”


    对视间,王舆与男子同时放声大笑。


    而后,由王舆开口,向几人介绍起男子:“几位道长,这位是傅将军。我们三人参军时,他是旅帅。”


    萧律知道此人,小声补充:“凉州神乌军军使傅元平。”


    面前的几个面生道士,个个相貌不凡。


    傅元平憨厚笑道:“几位难道是太一道的道长?”


    方絮上前应道:“我乃太一道玄风,后面三位是师弟玄贰、玄规,与师妹玄机。”


    “原是玄风道长,本将失礼了。”傅元平抱拳一礼。其后忽而扫向躲在最后面不见真容的朱砂,腰间佩刀随动作铮然作响,“听闻玄机道长与故去的夏都督在华州有过龃龉。今日既有缘得见,本将斗胆替夏都督赔个不是。夏都督贪杯失言,道长莫要放在心上。”


    他既高声提到自己,朱砂不好再躲在罗刹身后假寐。


    拢了拢披袄,她慢慢走出:“傅将军说笑了,死者为大,我怎会与一个死人计较。”


    傅元平眉心微蹙,眸色沉了沉。


    不过片刻,他的面上又浮起笑容。话锋顺势一转,打听起几人的来意:“不知太一道派几位道长来此作甚?”


    身后几人,除了罗刹,皆不知朱砂与死去的夏翊之间有过争执。


    当下,方絮察觉出傅元平来者不善,便先于朱砂前开口:“自是为了捉鬼。”


    一听有鬼,百姓们交头接耳。


    言语间,却多是对太一道的不满:“听说张明府写信说三位大英雄是恶鬼,看来这几个道士就是被他招来的。大英雄死而复生是喜事,这些道士怎空口白牙诬陷他们是鬼?”


    朱砂见状不对,忙不迭补上一句:“我们只是路过乌兰县,打算在此歇几日,再去原州捉鬼。”


    王舆也开口打圆场:“今日天寒,诸位快回去吧。”


    百姓散去,傅元平揽过王舆与虞庆的肩:“走走走,随本将去吃酒。”


    面前之人是从前有过命交情的上司,王舆颇感歉意地向几人道别:“几位道长,不如明日再问?”


    方絮挥挥手:“你去吧。”


    等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朱砂抱着手幽幽道:“此番,要么当场捉到恶鬼,要么无功而返。若贸然捉走三人,我们怕是连乌兰县都走不出去……”


    一来,三人归乡,由凉州军府一路敲锣打鼓送回。


    二来,百姓们感激程不识三人当年保卫凉州的义举,对他们多有维护。


    加之三人回家后善行不辍,与恶鬼的行径,截然不同。


    久而久之,百姓们对三人死而复生一事,自然深信不疑。


    他们若敢无凭无据带走三人,送至长安受刑。


    到时民怨沸腾,他们区区五人加一个鬼,哪打得过乌兰县所有愤怒的百姓?


    “如今该去问谁?”


    “另一个和我们一样人人喊打的倒霉蛋呗。”


    回城路上,罗刹放慢脚步,与慢腾腾赏景的朱砂并肩而行。


    前面四人的身影,在一处拐角消失。


    罗刹挨近朱砂,担忧道:“那个傅元平与夏翊似乎是故交,来者不善,不如我今夜去探探他的虚实?”


    朱砂:“不用。一个军使,翻不起风浪。”


    耳语时,两人的手指无意相触,一丝丝凉意传至罗刹的掌心。


    他不用低头,便知她的双手又冻得发红。


    “你为何不多穿几件?”他一面叹气,一面笼住那双手。一寸寸摩挲,试图尽快捂热她的手,抑或她的心,“这几日皆是大雪天,你会生病的。”


    “我早已习惯。”他握得太紧,朱砂挣不开,索性由他动作,“阿耶阿娘死后,我独自在长安生活,无人嘱咐我何时添衣何时减衣。等进入太一道,人人争强好胜,哪会关心一个孤女每日穿了什么。”


    罗刹:“从今日起,我会时刻督促你穿衣一事。”


    朱砂笑而不答,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旦揭开,他必然会决绝地离开。


    既早知结局,她实在不想麻烦他。


    她不应,偏生罗刹性子执拗,复又问了一遍:“从今日起,便由我为你穿衣,如何?”


    “听你的。”


    朱砂垂眸低语,辨不清神色。


    唯独这三字,却似烧红的炭,丢进罗刹的心里沸滚一遍,烫得他指尖发颤。


    可惜,心动不过片刻。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吼:“师妹,你走快点!”


    朱砂:“烦死了,就怪你不打听清楚。”


    “……”


    他哪知道徐雁声和萧律口中的回去,原来指的是回会州啊。


    自密告会州刺史一事败露,张砚良已多日未敢出门半步。


    前日,他足足花了半年俸禄请舞狮班去青顶村热闹热闹,当做赔罪。


    今日才敢穿一身常服,掩面去县治理事。


    岂料,方走出家门十步,他又被几人拦住:“你是张明府?”


    道袍,桃木剑……


    听声音像是外乡人?


    张砚良放下袖子,露出一张苦兮兮的脸:“是,我便是乌兰县的县令,几位道长可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间还被人用墨汁写上“王八”两字。


    朱砂一时没忍住,躲在罗刹身后狂笑不止。


    见众人盯着自己的额头瞧,张砚良后知后觉摸摸额头,果然摸到一抹黢黑墨汁:“逆子!”


    话音刚落,张宅门口露出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脑袋,吐着舌头挑衅道:“张老狗,你来打我呀~”


    张砚良怒不可遏,大步流星往回走。


    谁知,刚跑到门口,院门重重关上。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只得坐在门口唉声叹气:“我也是为了乌兰县好……”


    严客上前扶起他:“张明府,多日不见,你到底出了何事?”


    闻言,张砚良满面委屈地指指严客:“严道长,我今日落魄,全怪你这张嘴!”


    “啊?”


    起初,乌兰县无人知晓张砚良疑程不识三人为鬼,还曾密函会州刺史,请奏太一道一事。


    是半月前,严客听从方絮的吩咐,跑来乌兰县查案捉鬼。


    结果案子没查清,鬼也没捉到,他先跑了。


    一提起此事,张砚良抽抽噎噎,气不打一处来:“严道长,你说你学艺不精,想回灵州请几位师姐师兄帮忙。我并未责怪你,还好心为你送行。你倒好,逢人便说是我请太一道来捉程不识三人……你一走了之,连累我成了过街老鼠!”


    “……”


    严客尴尬一笑,立马拱手道歉:“张明府,我不是故意的。”


    张砚良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算了,此事我亦有错。”


    一行七人从张宅的后院翻墙而入,张砚良边翻墙边解释道:“唉,家里人因我密告这事,整日不搭理我。今日就算我把门拍烂,估计都无人理会。”


    说起这半月的种种,他越说越心酸。


    在宅中东拐西绕走了百步,张砚良带着几人去到一间供奉祖先龛的小屋子。


    屋子小,也无可坐之地。


    方絮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说你曾亲眼见到他们三人被杀死?”


    张砚良惊恐地点点头:“若非当年亲见三人死于突厥虏刀下,我今日何至受此辱骂!”


    十五年前,岩山的天气如今日一般冰霜凛冽,雪幕茫茫。


    凉州神乌军军使窦缙大将军率领会州乌兰军、肃州玉门军与瓜州晋昌军共计两千人,奉命截击一支运送粮草的千人突厥军队。


    可真等突厥军队靠近岩山,打探消息的斥候才急忙来报:这支千人突厥军队的后面,竟跟着三千突厥兵。因雪实在太大,突厥军行军的车辙、脚印以及马蹄声,悉数被狂风暴雪掩盖,故而斥侯未能及时察知。


    张砚良:“敌众我寡,我们原想退回凉州城。但我们又想,若今日让突厥虏的粮草顺利过去,明日不知会有多少兄弟死于他们刀下!我们不肯走,窦将军便下令,‘全军继续埋伏截击’。”


    他们埋伏在岩山一处山谷。


    等突厥军经过,高处的士兵利用雪崩与滚石攻击。待*突厥军阵型大乱之际,隐藏在低处的士兵,再以火攻焚粮。


    战至未时中,岩山狂风大作,暴雪茫茫不见人影。


    残余的两千余突厥军反应过来,伺机偷袭。


    万幸,有王舆站在高处挥旗指挥:“打赢他们,我们回家!”


    “窦大将军下马杀敌,被突厥骑兵包围,二十余个兄弟为救他,与他一起惨死于乱箭之下,直到死前,他们仍牢牢将窦大将军护在中间!”张砚良抬袖抹去眼泪,“三人中,第一个死的便是王舆。窦大将军死后,他为了稳定军心,带着军旗欲爬上最高处,被突厥虏的弓弩手一箭射穿喉咙,坠下山谷……”


    第二个死的是虞庆。


    他本来被众人护着守在最后面,可王舆死了,军旗摇摇欲坠。


    为防军旗倒地,虞庆在两军混乱之际,爬上山坡,重新插稳军旗。


    之后,他因护旗与两名夺旗的突厥兵缠斗,被陌刀砍死。


    头颅与身子滚落一侧,不知去向。


    最后才是程不识。


    他战至最后一刻,眼见大胜在望,他却被两名濒死的突厥兵拖着坠下山谷。


    故事讲到此处,朱砂忽地喊停:“照你所说,你亲眼见到他们死亡,但并未见到他们的尸身?”


    张砚良:“对。但我敢对天发誓,他们真的死了!你们自己说说,这世上,哪有人头身分离还能活啊……”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回来的三人,是活生生的人。


    可他的眼睛不会骗他,午夜梦回的那些眼泪不会骗他。


    十五年后活着回家的三人,绝对不会是他当年的战友。


    朱砂:“你们后来难道未曾为他们收尸?”


    张砚良:“死了太多人,尸身全混在一起。我们活下来的五十余人精疲力尽,便打算回营修整后再来为他们收尸。可第二日岩山雪深六尺,那里进不去了。”


    此战过后未几日,突厥兵败如山倒。


    只有那些人,永生永世留在了那处山谷。


    直到他来年春日离开凉州,那处山谷依然径路埋绝,人踪永断。


    日后史书中,他们的名字不会被提及。


    史官们的寥寥一句话,便是他们的一辈子:神凤十年冬,凉州军一千余人战殁于岩山,尸骨无存。


    罗刹独自站在角落,反反复复喃喃两个字:“回家、回家、回家……”


    他记得,多年前有一位师父曾说,有一支鬼族最是特别:“他们生前死后心心念念之事,唯有回家。”


    “我知道了,是煞鬼!”


    【作者有话说】


    罗刹早先在灵州的艰难打听之路——


    【第一个:徐雁声】


    罗刹:“你明日去何处?”


    徐雁声:“回去。”


    罗刹:“回长安吗?”


    徐雁声:“你问这个作甚?”


    【第二个:萧律】


    罗刹:“你明日回长安吗?”


    萧律:“是啊。”


    罗刹:“行,我们一起。”


    萧律离开,半路遇上方絮:“师姐,你明日回长安吗?”


    方絮:“不回。对了,会州的案子有些古怪,你明日随我去会州查案。”


    萧律:“行。可朱邪都督府只一辆马车,我们占了马车去会州,玄机师姐与罗君如何回长安?”


    方絮:“我明日自有安排。”


    【第三个:严客】


    罗刹:“你明日也要回长安吗?”


    严客:“玄风师姐让我随她去会州查案,就不跟你们回长安了。呀,罗君,听说你与两位师兄无话不说,你们都说了什么啊?”


    罗刹:“你问这个作甚?”


    总结:有问题的是答非所问的徐雁声和最喜欢临时通知的方絮[愤怒]


    第68章 煞鬼(五)


    ◎“重回肉身的煞鬼,不会回家。”◎


    “煞鬼?”


    方絮面露好奇,反问道:“何谓煞鬼?”


    虽为太一道弟子,但他们确实是头回听到“煞鬼”这一支鬼族。


    太一道有一本名为《百鬼录》的手札。


    其中内容,乃历代门人经数百载,对捕获鬼族的刑讯记录。


    鬼族阴险狡诈,无数先辈多方验证,方编纂入书。


    不过,说是《百鬼录》,书中所记鬼族仅五十余支。


    甚至大半只知其族名,不知其特征。


    也是因此,面对知之甚少的夺身恶鬼。


    他们捉鬼时,时常举步维艰。


    罗刹不知方絮心中所想,当众将所知悉数告知:“民间有传言,人死二七之日为回煞之日。煞鬼又称回魂鬼,他们会在死后的第七日,重新钻进原来的身子。”


    徐雁声追问:“照罗君之言,岂非人死之后,都会成为煞鬼?”


    罗刹摆手:“不。只有无法回家的鬼魂,因对家的执念过深,才会成为煞鬼。”


    人死后,魂魄离体。


    以第七日为分界线,此日过后,魂魄要么入地府投胎。要么因生前执念,成为游荡世间的鬼魂。


    每个鬼魂的执念不一。


    同类的执念之间,会互相吸引,指引鬼魂前往每支鬼族的修炼之所,即鬼域。


    而各族鬼王,一般会派几个手下日夜不休守在鬼域门口,接引入族的鬼魂。并教会鬼魂修炼之法,以此壮大自身势力。


    说了太多,罗刹口干舌燥。


    正欲讨口茶水继续讲下去,一抬头竟发现张砚良盯着他来回打量。


    眼神交汇,罗刹心虚后退。


    张砚良竖起大拇指,诚心夸赞道:“这位道长,你年纪轻轻,真是见多识广!呀,这长安太一道,果真人才辈出啊!”


    “……”


    朱砂轻咳几声:“张明府,我们今日出门早,未多食粥水,你可否去东厨烧壶茶水来?”


    张砚良不知内情,乐呵呵推门而去。


    他一走,屋中便只剩下另一个不知罗刹身份的严客。


    方絮看穿朱砂的赶人之意,侧身对窝在角落竖耳细听的严客,温声吩咐道:“严师弟,劳烦你跑一趟程家,帮我把桃木剑取来。”


    又没鬼,何需取桃木剑?


    严客心觉困惑,倒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方絮关上门窗,道:“罗君,继续说吧。”


    罗刹:“煞鬼,多是客死他乡的鬼魂,生前执着于落叶归根。回魂之日,他们短暂显形,却发现身处异乡不得归家。之后,魂魄又一次离体,从此便成了寻路的煞鬼。”


    只是,程不识三人实在奇怪。


    照理说,真正的煞鬼,不会回家。


    朱砂心中浮起一个猜测:“会不会是其他煞鬼夺身?”


    罗刹摇头:“不会。煞鬼被执念束缚,就算修为已能化形,也只愿意耗费更多的修为回到原身中。”


    萧律:“原身不会坏吗?”


    罗刹看向他:“煞鬼一族常居雪山,肉身掩在重重雪下。若是肉身出现腐败,煞鬼会用修为修补,直至重回肉身。”


    真是一支诡异至极的鬼族。


    萧律又冒出一个问题:“难道程不识三人得高人指点,在短短十五年间,修为大涨,这才得以回家?”


    罗刹依旧摇头:“第一:没有鬼族可以在十五年内修为高到可以重回肉身;第二:重回肉身的煞鬼,不会回家。”


    “为何?”


    “会死。”


    几人面面相觑,反复琢磨罗刹的话。


    朱砂先开口:“他们既然生前死后,皆想回家。为何重回肉身后,又不能回家?”


    罗刹:“我听师父说,煞鬼的尸身若接近故乡,会开始腐败,修为再多也无法修补。等到抵达家中,他们会立化白骨,魂飞魄散。”


    朱砂恍然大悟:“肉身与执念互噬。支撑他们徘徊世间的执念若顷刻崩解,肉身自然也没了用处。”


    罗刹点点头,算是赞同她所说:“鬼族中,唯有煞鬼一族拥有重回肉身的能力。所以,程不识三人应是煞鬼。但三人对已成鬼魂一事,似乎浑然不觉?我怀疑,王舆遇见的那个女鬼,可能是他们三人平安归家,肉身却未消散的关键。”


    此鬼,应是知晓某种快速让煞鬼返阳之法。


    十五年前,程不识三人被她所救,又得她助力魂归肉身。


    外间由远及近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朱砂示意罗刹停下。


    不多会儿,门开。


    原是端着一壶热茶的张砚良:“几位道长,快吃茶。”


    罗刹第一个接过茶碗。


    顾不得烫,便大口饮下半杯,方觉缓了一口气。


    萧律摩挲着温热的灰陶素面碗,盯着碗中悬浮的茶渣,久久未动。


    几人司空见惯,知他自小吃穿用度,全是上乘之物。


    如今要他喝简易蒸捣的碎茶,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方絮略有不满地看了一眼,倒未多说。


    张砚良为人古道热情,见四人喝完,又赶忙倒满。


    倒至萧律处,见他一直皱眉盯着茶碗,张砚良忙不迭道歉:“这位道长,可是碗有问题?对不住对不住,家中逆子常在茶碗中写字。我方才走得急,不曾细看。”


    萧律回神,仰头饮尽碗中粗茶:“碗无事,茶也很好喝。对了张明府,你确定朝廷没有为岩山一战中战死的士兵收尸吗?”


    张砚良委实想了良久,才答:“我从前是个穷秀才。当年从凉州回来后,得一位邓司马举荐,做了主簿。没几年,前头那位县令调任,走前举荐我做了县令。我久居乌兰县,若朝廷真为战死的士兵收尸,怎会无人知会我去凉州认尸,亦无一具尸骨送回?”


    “问题便出在这里。”


    萧律轻轻放下茶碗:“去年五月,户部曾向凉州都督府调拨了一笔共计两万余贯的丧葬费,命其殓葬十五年前死于凉州的阵亡将士,并送返故里归葬。”


    方絮与徐雁声齐齐发问:“户部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朱砂解惑:“萧公桃李满天下,户部尚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户部齐尚书每月会入府探望阿翁。”萧律接过话头,“听闻收尸这事,是已故的凉州夏都督亲上长安面圣,泣奏‘将士殁王事者曝尸荒野,臣不忍忠魂埋骨无人收’。圣人感其心诚,命中书、门下二省与户部、兵部合议。最后,户部奉敕牒自军资库调拨一万六百贯,并麻布四百匹。今四月,凉州都督府上呈军府账本与神乌军军使窦大将军的甲胄。刑部比部司核查后,上疏言无误……”


    “一具尸骨都未送回!怎会无误?!”


    张砚良急得冒火,生怕几人不信他所言,急吼吼便要出门,说是去找人证。


    罗刹闪身挡在门口:“账本确实无误,因为那是假账本。岩山一战阵亡的将士多为客籍,他们应是贪了这笔钱。”


    全身好似被惊雷劈中,手中茶壶滑落,茶水洒了一地。


    张砚良站在原地,不敢动亦不敢言。


    直至沉默了一炷香,他才气极骂出口:“这群畜生啊,连收尸钱都无耻贪下!”


    话音刚落,他瘫坐在地,掩面开始悲哭。


    多年前,他们为守护凉州与百姓,投效戎行,平安回家者仅廖廖三人。


    多年后,他们曾拼死保护的凉州,官员勾结,贪赃枉法。


    那些人收了大笔钱帛,却不愿为他们收敛尸骨。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这群畜生,欺上瞒下枉为人。”张砚良咬牙切齿痛快骂完,眼泪一擦,便坚定道,“他们不能白死,我要上京告御状!”[1]


    朱砂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笑吟吟夸他运气好:“张明府,你这运气,真是不错。上战场,能活着回家;回家后,得举荐做了个小官。熬了几年,又从主簿一路升到县令。我瞧你这官运,旁人难及啊~”


    她眉眼含笑,无半分嘲讽之色。


    可此刻的张砚良听来,这些话,字字诛心,全然不像好话。


    顾及几人的身份,张砚良咽下怒气,冷声回道:“本官万万受不起道长的赞誉!”


    方絮见他怒气起伏,悄悄扯了扯朱砂的衣袖。


    朱砂撇撇嘴,自觉没趣:“入京之路,千里迢迢。张明府,并非我看不起你。而是以你的官位与人脉,到了长安,恐怕连御史台的门都踏不进去,遑论入宫告御状。”


    张砚良梗着脖子,与朱砂争辩:“你们难道要我明知真相,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那群贪官污吏已对不起他们,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们!”


    朱砂深深叹了口气,深觉张砚良此人,比罗刹还固执百倍。


    眼看张砚良越说越气,越说越想哭。


    朱砂赶紧打断他:“所以我说你运气好。这几日,有一位贵人会路过乌兰县,前去乌兰关。你找个机灵点的手下,守在城外前往乌兰关的必经之路,去他面前告状。”


    “哪位贵人?”


    “晋王殿下。”


    张砚良疑心朱砂拿他逗趣,苦着一张脸问道:“晋王殿下管不了凉州吧?”


    朱砂骂他傻:“你告不了御状,晋王殿下可以啊。”


    张砚良恍然大悟,转念又想起太子遥领安西行军元帅。


    此官虽是虚衔,且并无实辖之权。但凉州,总归是太子的地盘。


    再者,他曾听乌兰军的一位军使说,前凉州都督夏翊是太子的心腹大将。


    思及此,张砚良担忧道:“凉州官员贪墨一案必定会牵涉东宫,万一晋王殿下不愿得罪太子殿下……”


    朱砂笑道:“你放心。要不是这案子一定会牵涉东宫,晋王殿下没准还不想搭理你这个小县令。”


    “啊?”


    张砚良听不出朱砂的言外之意,但见她一脸淡然,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行,我即刻差人去城外守着。”


    朱砂怕他打草惊蛇招致灭口,特意叮嘱道:“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你切记勿要外传,尤其要小心凉州来客。”


    “我明白。”


    张砚良捡起地上的茶壶,抬袖擦去泪痕。


    而后,他提着茶壶哼着小曲儿出门,又变成了一脸苦相,任人欺负的张砚良。


    他刚走,朱砂眼珠子一转,妙计浮上心头。


    等她回到长安,定要找机会把消息透露给齐王。


    届时,齐王与晋王双双发难,不知太子还敢不敢再骗她去华州?


    一想到太子的惨状,朱砂忍不住笑出声。


    方絮与徐雁声看向她,面上无奈与无语交织。


    眼见方絮欲言又止,罗刹急忙开口:“我猜测,他们三人并非十五年前成为煞鬼,而是最近才变成煞鬼。”


    至于如此猜测的理由?


    罗刹细细道来:“如我早先所思,三人对已为鬼魂之事浑然未觉。起初,我以为是救他们的女鬼所为。但适才听玄规说起凉州都督府曾呈上窦大将军的甲胄。”


    依照张砚良所说,窦大将军死前,曾被二十余人护在中间。


    若夏翊曾挖出窦大将军,那其余的士兵,极有可能也曾被掘出。


    而且,程不识三人死时,岩山大雪,雪深六尺。


    王舆如何能看到落叶飘飘之景?


    除非他们并非十五年前成为煞鬼,而是去年秋月被挖出来后,才成了煞鬼。


    “这是何意?”方絮率先发问,“他们死于十五年前,魂魄早已离体。依你之言,岂非他们的魂魄一直在肉身中?”


    徐雁声接着道:“人死魂离,此乃天道。”


    罗刹一时解释不清,朱砂推开门,看着院中的雪虐风饕:“我猜是那场雪,掩藏了他们的肉身,也困住了他们的魂魄。”


    “对,雪。”


    罗刹伸手接过一捧雪,掌心的凉意,慢慢遍及全身:“雪缚亡魂,雪会阻断阴阳之路。程不识三人当年被埋于积雪之下,导致魂魄并未离体,困于肉身中。”


    方絮:“挖出来,又是何意?”


    罗刹反问她:“若你是凉州都督夏翊,你会如何平安贪下这笔钱帛?”


    方絮行走江湖多年,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面对罗刹的问题,她脱口而出一句:“直接贪下,不行吗?”


    “不行。”


    一旁的萧律斩钉截铁道:“凉州不仅有都督,还有刺史,甚至满城的百姓。朝廷对贪腐一事查的极严,如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若我是夏翊,我会光明正大挖出尸骨,再假借部分忠骨残缺为由,在凉州建一座忠烈冢。”


    从古至今,送尸所费远远高于掘尸所费。


    岩山一战中阵亡的将士,多是外乡人,车马钱自然高。


    而夏翊只需要派人掘出尸骨,挑几具凉州籍的尸骨,大张旗鼓地送回。


    剩下的,全部就地安葬,截留对应钱帛。再以“超度忠魂”为名,建忠烈冢应付。


    如此,这笔一万六百贯,并麻布四百匹的丧葬费。


    便能有大半,尽入私囊。


    萧律:“此事已过一年有余,凉州与朝中均无半点风言风语传出。想来夏翊这出瞒天过海之计,十分成功。”


    罗刹:“程不识三人被挖出后,真正的死亡才算开始。三人中,数王舆死前伤得最轻。他能见到女鬼,或许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们不知自己是鬼,只因他们的记忆停留在了奔赴战场的那一刻……”


    茫茫大雪分割阴阳。


    他们浑然未觉,他们曾奋勇杀敌,他们早已死去。


    他们被挖出、又被抛弃,只能自己找回归乡的路。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元无名氏《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第69章 煞鬼(六)


    ◎“程不识死了又活了!”◎


    张宅深处,隐约传来几句孩童求饶又挑衅的声音。


    “好阿耶,我错了。”


    “张老狗,有本事来追我呀!”


    “我错了,这次真错了。”


    屋中五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不约而同笑出声。


    笑过之后,方絮蹙眉深思:“若罗君推断为真,岂非有不少阵亡的士兵已成煞鬼回家?”


    朱砂:“我们一路从灵州经会州到乌兰县,沿路并未听说有死而复生之人。”


    罗刹怀疑是山谷之故:“若张明府当年未看错,程不识三人的尸身在死前滚下山谷。我猜三人尸身掉落之地,或有玄机。至于那个女鬼,我想不出她来自何族。”


    萧律:“没准她与三人一样,也是煞鬼。”


    “或许吧……”


    几人交谈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个男子急迫的声音:“师姐,大事不好了!”


    转瞬,门被人推开。


    是严客,一脸惊慌的严客。


    方絮:“出了何事?”


    严客:“程不识死了又活了!”


    “什么叫死了又活了?”


    “他被人当街刺死,抬去医馆时明明已经气息全无。可可可,可他……又活过来了……”


    今日乌兰县漫天风雪,可严客的额头上竟全是热汗。


    他不住发抖,双腿都在打颤:“你们快去程家瞧瞧吧,百姓闹着要杀了程不识!”


    “啊?”


    顾不上细问,方絮叫上几人便疾步往程家赶。


    程宅门口,眼下全是百姓。


    他们站在程家大门口,举着棍棒,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交出恶鬼!”


    朱砂认出其中一人。


    此人早间为了维护程不识三人,大骂太一道尽是酒囊饭袋之徒。


    风水轮流,倒是转得极快。


    仅仅过了半日,他一边大骂程不识是恶鬼,一边跑来找他们这群酒囊饭袋之徒求救:“几位道长,恶鬼就在程家!你们快进去捉鬼!”


    朱砂好笑地盯着他,转身喊上罗刹,越过人墙,直接翻墙进去。


    程家几人抱着躲在前厅,一见二人,程不知忙不迭开口:“道长,二弟不是恶鬼!”


    朱砂:“他人在何处?”


    程不知指了指程不识的房间:“他想出去解释,我怕说不清,便将他锁在房中……”


    往日贴着喜字的房间,此刻门窗之上,多了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罗刹叹息一声,用钥匙打开门。


    房中桌前,程不识正在为一个纸扎人绘制面部。


    墨笔勾勒眉眼,朱砂点唇。


    听见开门的声响,他下笔的动作稍有停滞,又继续忙碌。


    他动作轻柔,眉眼间温柔缱绻,好似在为心上人描眉。


    朱砂与罗刹自顾自拖来两把椅子,坐在窗前赏雪。


    一盏茶后,房中断断续续有人开始说话:“原来我早就死了……”


    朱砂依偎在罗刹怀里取暖,轻声回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你并未作恶,无需自责。百姓怕的是鬼,而非你。”


    “可我是鬼。”


    “鬼?人心若生恶念,其害更甚于鬼!”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程不识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两人旁边:“我与苓娘青梅竹马,相识二十载。我离开乌兰县的前夜,是苓娘陪着我,敲开一家又一家紧闭的院门。”


    他的苓娘,自幼识文断字,最是崇奉前朝一位“帷幄运筹,不逊男儿”的女将。


    他们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当得知凉州危急,他与苓娘当即走出家门,招募乡勇。


    外面的吵闹声已经停止,房内的程不识笑着伸手接过一捧雪:“岂曰无衣?与君同袍。这是我与苓娘分别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生离死绝,阴阳两隔。


    程不识:“还未告诉你们。她叫荀苓,小字乌兰。”


    鼻间萦绕着一股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罗刹起身寻味走到程不识面前。


    厚重的衣袍扯开,胸口处有紫红色斑块浮现。


    罗刹怔怔盯着那颗被皮肉包裹的心。


    若他猜得没错,那颗心即将停止跳动,连带着周围的五脏六腑,也会随之分解、溃烂。


    直到他面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化为一具森森白骨。


    罗刹:“你已经开始腐败了。若继续留在此处,真正的死期将至。”


    对于他的劝告,程不识神色淡然:“本来我就该死在十五年前。”


    罗刹:“以鬼的身份活着,不行吗?”


    程不识缓缓垂下头:“我是人,我不想做被人厌恶的恶鬼。再者,我想随苓娘同去。”


    听完他所说,罗刹却莫名有些生气:“恶鬼?可世上多的是从未作恶的好鬼!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入世,仅仅只是想看看这世间而已。”


    每个鬼族的鬼域有限。


    譬如罗刹,在夷山活了一千年,整座山早被他跑了个遍。


    山上的树有多少,花在何处,他一清二楚。


    入世前,阿耶告诉他:“二郎,翻过那座山,便是人所在的长安。”


    后来,他翻过夷山,遇见朱砂,去了真正的长安。


    一如诗中所言。


    长安大道连狭斜,行市罗列,热闹极了。


    他热心助人,仗义捉恶鬼。


    可身份暴露的那一日,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惊惧与厌恶交织。


    他们明明,曾热情地约他吃酒,曾开心地与他勾肩搭背。


    只因他是鬼,他们便不由分说地骂他是害人的恶鬼。


    程不识似有所知般的抬头,迟疑且惊讶地问出口:“你亦是鬼?”


    罗刹瞄了一眼朱砂,见她没有反应,便痛快应下:“是,我是鬼。”


    程不识讶然的眼神挪移到朱砂身上。


    迎着他探询的目光,朱砂坦荡开口:“谁说道士不能和鬼在一起?大惊小怪。”


    程不识嘴角一抽,干笑几声:“两位真是……奇怪。”


    不远处的程家大门外,清楚传来一个女子中气十足的吼声。


    朱砂长话短说:“你若信得过我们,便抵死不认是鬼一事。二郎,你有办法遮住他身上的味道吗?”


    “我会净秽术,但至多只能遮盖两日。”罗刹点头,复又担忧起来,“朱砂,我若是动用法术,他们会发现的。”


    “两日,够了。”朱砂阖上门窗,转身催促道:“你快掐诀施法,我有法子应付他们。”


    罗刹依言照做,拽着程不识去到房中角落。


    大门打开又关上,朱砂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施法的罗刹,推门出去,在半道截住方絮:“师姐,外面出了何事?”


    方絮不疑有他,边走边说:“你们进去后,我们原想跟上去。结果外面的百姓闹着让我们去捉王舆与虞庆,我害怕他们被百姓误伤,便吩咐玄贰与严师弟赶去青顶村保护两人。方才,我与玄规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才将百姓劝走。”


    说是劝走,实则是骂走。


    这群百姓油盐不进,她和萧律磨破嘴皮,个个只当耳旁风。


    甚至有几个素日与程家有嫌隙的人,在其中挑拨,叫嚣着抓恶鬼杀恶鬼,跃跃欲试翻墙进去捉拿程不识。


    她一脚踹倒一个,一剑击倒一个,总算让百姓们闭嘴。


    话锋一转,方絮看向朱砂:“你们已进去半个时辰,在做什么?”


    朱砂停下脚步,特意压低声音:“二郎师父多。赶来程家的路上,他说他知晓一种法子,可确认此鬼出自何族。”


    方絮随她停下,面露疑色:“你为何不与我们说?”


    朱砂:“严师弟在,我不好明说,便先一步进来试试。”


    原是如此,方絮放下心中疑惑,不再追问。


    程不识的房间近在咫尺,方絮闻到鬼炁,一掌推开房门。


    入目所及,罗刹正在为程不识合拢衣袍。


    方絮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罗刹转过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我……就是……”


    朱砂慢悠悠踏进房中:“二郎,你确认得如何?”


    罗刹豁然贯通,忙不迭开腔:“我试过了,他不是!”


    “去外面说。”


    朱砂上前拉走方絮,回头喊上罗刹:“二郎,你也来。”


    三人寻了处角落,朱砂先问道:“二郎,你用师承秘法如何验出程不识并非鬼族?”


    方絮侧耳细听,不曾抬头。


    罗刹心虚地清咳几声:“我的这位师父,是上古鬼王。她见多识广,教我用辨鬼术分辨鬼族……”


    他絮絮叨叨全是这位师父的厉害事迹。


    方絮失了耐心,抬头略微有些不耐烦:“罗君,可否拣些重要的事说?”


    罗刹眨眨眼睛:“反正我用她教的法子试过了,程不识不是鬼。”


    方絮歪头沉思:“可你在张家时,信誓旦旦说他们三人是煞鬼。”


    闻言,罗刹立马自省道:“前朝有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经今日之事,我方知此诗中蕴含的大道理。”[1]


    朱砂温声宽慰:“二郎不必自谦,你帮了我们大忙。”


    两人一唱一和,方絮一时找不出两人话中的破绽,只好问道:“若他是人,岂非真是死而复生?”


    罗刹摸着下巴沉吟良久,方笃定道:“救三人的女鬼,应是知晓某种死而复生之法。”


    朱砂:“那我们找王舆再问问女鬼的线索。”


    两人说完便牵手朝外走,方絮虽心生疑窦,但仍摇头跟上。


    从后院走去前门的路上,三人半道遇见萧律:“师姐,我查过了。刺伤程不识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而且据围观百姓所言,凶手身形高大,三十上下。瞧着面生,应不是乌兰县籍。”


    方絮:“可知凶手为何刺伤程不识?”


    萧律:“不知。程不识今日去成衣铺置办喜服,走至一处路边,他停下与人寒暄。一蒙面男子忽然从角落杀出,趁程不识不备,一刀刺进他的腹部,又接连捅刺了四五下。”


    因周围多是妇孺,程不识害怕凶手继续伤人,当街大喊:“大家快跑。”


    之后,他与凶手缠斗。直到被凶手捅死,血流一地。


    七个路过的男子,四人抬起程不识去医馆救治,三人追赶凶手。


    谁知,去医馆的路上。


    程不识睁开眼睛,好似没事人一样,扭头便要去成衣铺。


    乍然见到此情此景,四人惊慌逃命。


    而追赶凶手的三人,追至城中市集,彻底不见凶手踪影。


    朱砂:“程不识从前难道与人结仇?”


    萧律:“我问过程家兄长与数位百姓,程不识从未与人结仇。”


    此案走向越发诡异,走在前面的方絮听着两人的交谈,心中莫名浮起一丝不安。


    大门近在眼前,她扭头吩咐道:“玄规,你留在程家保护程不识。玄机,你随我去王家。”


    萧律颔首,转身走向程家后院。


    赶去王家的路上,方絮大步流星在前面走。


    朱砂退后几步:“我猜是有人害怕秘密暴露,想杀人灭口。”


    可惜,程不识不仅是鬼,还成了一个杀不死的鬼。


    罗刹凑到朱砂耳边低语,在外人看来,仿若两个窃窃私语的爱侣:“我明白了,救他们的女鬼应是在他们身上下了某种禁制。他们只要不死,便可像真正的人一样自由行走于人间,破除煞鬼一族不能回家的命运……”


    可若是死了,禁制消失。肉身此时身处家乡,便会出现腐败。


    尽快远离家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朱砂:“若真相如你所猜,这女鬼倒是有些门道。”


    罗刹:“我知晓一族,擅禁制术。”


    “何族?”


    “敖桂英。”


    “敖桂英?”朱砂从未听过此族之名,正欲让罗刹细说,前方传来方絮的询问,“师妹,你们在干什么?”


    朱砂置若罔闻,捧着罗刹凑过来的脸,猛亲了一大口。


    亲完犹嫌不过瘾,又衔住他的下唇轻轻厮磨。


    “我色心大发,停下来亲自个的鬼奴一口,不行吗?”


    “……”


    方絮怒道:“快走!”


    朱砂牵着罗刹,紧赶慢赶追上她:“师姐,此乃阴阳调和之术。”


    “……”


    三人赶到王家,果然见到一群百姓堵在王家院门外。


    人群深处,是严客无奈的声音:“诸位,太一道自会查清此事,你们先回去吧……”


    有人举着锄头厉声道:“恶鬼占了英雄们的身子回乡,定是想害人!”


    另有一人痛心疾首道:“三位英雄战死沙场,死后肉身更被恶鬼夺去!若放任三人留在乌兰县,日后恶鬼作恶,岂非有损英雄英名?万望道长尽快查明真相,将无耻霸占三位英雄肉身的恶鬼送去长安受刑!”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


    严客苦不堪言,正发愁之际,余光透过人缝瞥到方絮,他赶忙向四人招手:“诸位,你们且放宽心!本门二师姐在此,恶鬼绝无作恶的可能,你们快回家吧。”


    面前的百姓听他此言,渐渐散开。


    严客松了一口气,后背抵着院门不停喘气。


    他今日来来回回绕着乌兰县跑了整整三圈,委实心力交瘁。


    方絮:“王舆与虞庆没事吧?”


    严客神秘兮兮:“他们倒没事。不过师姐,我总觉得那个傅将军有猫腻……”


    “此话何意?”


    “他老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和我特别像!”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70章 煞鬼(七)


    ◎“劈棺材的是我,烧棺材的不是我!”◎


    王家门口,北风刮面。


    方絮吸进一口凉气,无奈道:“严师弟,太一道查案捉鬼,一向讲究证据。万不能仅凭臆想与面相,便妄断他人好坏。”


    严客自觉说错话,低头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砂:“师姐,你这话不对。常言道:‘相由心生’。”


    罗刹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夏翊的心腹,能是什么好人。”


    闻言,方絮回头,半是催促半是教导:“他是否是好人,该由我们找出的证据来定,不该由我们的只言片语来定。”


    朱砂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子:“师姐教训得是。”


    王家堂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数。


    不过短短半日,少了一个萧律,多了一个虞庆。


    只是,王舆和虞庆神色哀伤,怔怔盯着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我们是鬼吗?”


    朱砂抢先回他:“你们并非鬼,而是曾被一个鬼复活。”


    王舆的眼中渐渐展露欣喜:“复活?”


    虞庆小孩子心性,当即欢呼起来:“阿兄,我就说我们定不是鬼。”


    朱砂点点头,顺势坐到火盆旁烤火:“此话,你们暂且莫要外传。等我们查清真相,自会告知全县百姓,还你们清白。”


    王舆拉着虞庆起身,拱手道谢:“多谢几位道长。”


    一旁的徐雁声不明内情,数次欲言又止,被身旁的方絮拦下。


    至于女鬼的其他线索?


    王舆吹着冷风,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半时辰,才想起一句话:“我陷入昏睡前,恩人似乎说过一句话。”


    “何话?”


    “总算又为青崖寻到几个弟子。”


    王舆:“不过,我听得不真切。既不知青崖是何人,亦不知‘青崖’二字,具体是哪二字。”[1]


    几人各怀心思,或站或坐在屋中四角,细细琢磨他的话。


    沉默许久,徐雁声先道:“若你没听错,岂非在你们之前,还有人被女鬼所救?你们再仔细想想,你们陷入昏睡与醒来之前,可否看见其他人,或听见旁人的声音?”


    王舆与虞庆面面相视,从对方的眼中,皆看出一丝迷茫。


    转瞬,两人摇头:“我们醒来时,各自身处不同的山洞。既没有见到其他人,也没有听到过人声。”


    醒来之日,虞庆一睁眼,只觉脖子酸痛。


    恍惚间,他猛然想起,入睡前程不识曾让他不要乱跑。


    他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山洞。


    唯恐被军使责骂,他忙不迭跑出去,一路沿着山道下山。


    走至半道,他与程不识遇见。


    虞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你们说,看到阿兄,我才放心。”


    起初,虞庆胆战心惊,以为自己夜里犯了离魂症,到处乱跑。


    直到遇见程不识,他只当是与程不识结伴外出。


    两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觉得奇怪:“那条山道上,明明有清晰的脚印,却不见一个人。”


    程不识疑心他们误打误撞进了突厥人的地盘,与虞庆小心追寻脚印而去。


    谁知,走出百余步,王舆突然从半山腰的一处山洞走出。


    三人相聚一合计,都觉莫名其妙。


    之后便是三人下山,遇到一位常在岩山打猎的猎户。


    最终,依照猎户的指引,三人找到如今的凉州军营处。


    因凉州都督夏翊在华州猝死,凉州军营暂由新上任不足半月的凉州长史甄守代管。他得知三人的遭遇后,虽觉离奇,但仍派出四位官兵,一路护送三人回家。


    罗刹:“照你们二人所言,岂非你们所处的山洞位置亦有高低之分?”


    虞庆眨眨眼,应声点头:“对,我的洞穴地势最高,位于峰顶,其次是程阿兄。王阿兄的山洞,已在山腰处。我与两位兄长推测,没准这洞穴排布,是照我们的年岁排的。”


    罗刹沉思片刻,猜测道:“或许,她是按照伤重程度,将你们安置于对应洞穴。”


    若他猜得没错,三人所处的山洞,应有疗伤之效。


    山洞由高及低,伤势由重及轻。


    眼见再问不出女鬼的线索,方絮话锋一转,问起两人今日的行踪:“你们今日去了何处?”


    王舆答:“原本打算与傅将军去酒肆吃酒,大郎念着程贤弟,半路提出去程家。结果我们走到程家,才知程贤弟死而复生一事。严道长眼尖,先于百姓之前看到我们,便让我们先回家。”


    朱砂:“傅将军呢?”


    王舆:“说是有事在身,在城外与我们分别后,便急匆匆走了。”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心中皆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天色已晚,方絮嘱咐徐雁声与严客留下:“此案一时半会查不清,两位师弟今日留在此处保护。”


    一行人走前,方絮借口有事尚需叮嘱,踱步去了伙房找徐雁声。


    朱砂与罗刹并肩站在院门外,望着伙房影影绰绰的灯火,轻声交谈:“玄风信不过我们。明日冥婚一结束,你带上他们三人连夜去乌兰关。我后日出发,等我与你们汇合后,再去凉州。”


    罗刹:“你想去凉州找那个女鬼?”


    朱砂:“死而复生。若我学会此法,何惧死何愁发财。”


    王舆口中的女鬼,行踪隐秘,修为高深莫测。


    罗刹有些担心:“万一她不在凉州呢?再者,她的修为远在我之上,我怕……”


    朱砂:“打不过,我们便跑。”


    “行吧。”


    隔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方絮站在破窗后,瞥了一眼外间有说有笑的两人:“我怀疑程不识三人确为煞鬼。”


    徐雁声握着桃木剑,坐在灶台前。


    火膛中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出他此刻显露在脸上的犹豫与矛盾。


    枯枝爆开,火光闪烁。


    他低声问道:“师姐的意思是,师妹与罗君合谋,意欲放走三鬼?”


    方絮:“今日罗刹用过法术,师妹说是辨鬼术,我不信。我猜程不识身上有古怪,但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你这几日,需盯紧王舆与虞庆,不准师妹、罗刹与程不识接近他们。”


    徐雁声往火膛中丢进一截干桃枝:“好。”


    方絮再出来时,朱砂抱着胳膊不住抱怨:“师姐,什么要事,连我也不能听啊。”


    “你不感兴趣的事。”


    “师姐,我除了对你不感兴趣,倒是对任何事都有些兴致。”


    “……”


    回城路上,朱砂将心中猜测道出:“这傅元平,怕是心里有鬼。”


    当街伤人的恶徒,与今日未曾饮下的那壶酒。


    也许早在掘尸那日,傅元平便杀了他们一次,如今打算再杀一次。


    同袍之谊,过命之交。


    仅仅十五年后,竟不如那堆泛着铜臭味的人命钱。


    方絮也觉她的猜测在理:“今日我在程家门口,听百姓自夸,‘乌兰县已近二十年未出一桩人命案,若非恶鬼复生,邪祟出没,怎会引来此等凶徒’。”


    近来出入乌兰县的生人,除了他们,便是傅元平。


    思及此,方絮提步往前走:“走,去问问张明府。”


    天色彻底暗下来,脚下的路,已然模糊不清。


    稍有不慎,便会踩进雪坑。


    朱砂跟在方絮身后,着实有苦难言。


    往常,她常听几位师弟师妹诉苦,说玄风师姐最是勤勉,但凡同她查案捉鬼,定是饥不暇食,夜不能寐。


    一想到此番来会州的“罪魁祸首”,她拧了拧罗刹的胳膊:“都怪你。”


    罗刹:“……”


    三人抹黑行了二刻,于酉时中到达张家。


    张砚良得知三人冒雪前来,亲自出门来迎。


    一见朱砂,他便要磕头道谢:“手下县尉方才来报,晋王殿下已得知此事,今夜便会派人入城与我联系!”


    罗刹本要伸手搀扶张砚良,却被他抢先拜了下去:“县尉说,他今日到城外后,刚喘一口气,便遇到路过的晋王殿下!若非三位道长提点得早,这事万万成不了。”


    听完他所说,朱砂颇有些忌妒,咬牙道:“你可真是神来气旺……”


    命好,官运好。


    连告个状,都能恰好遇到晋王。


    张砚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才慢腾腾扶着桌腿起身:“三位道长,有事找我吗?”


    方絮开门见山:“张明府,我们怀疑傅将军与今日乌兰县的行凶案有关,便想来问一问你。你可知傅将军此行,是否有同行之人?”


    关于乌兰县,张砚良不敢妄言其他事。


    唯独对每日出入乌兰县之人,可谓一清二楚。


    当下,他笃定道:“傅将军三日前入乌兰县,自称孤身一人,实则不是。与他同行之人,有十人。这十人中,有四人先一日入城,六人晚一日入城。”


    朱砂:“你从何得知?”


    张砚良洋洋得意:“我自小跑得快,及至从军,蒙窦大将军擢为斥候。等回乡做了官,仍难改任斥候时养成的行事习惯。这十一人的过所,户曹参军署名、给日时辰等全部一致,甚至连各关津勘验牒文也毫无二致。”


    十一张一模一样的过所,十一个来自凉州神乌军府的人。


    他敢断定:这十一人彼此相熟,一路从神乌县同行至乌兰县才分开。


    罗刹看着他眼中跃动的光彩与眼角滑过的泪水,后知后觉道:“岩山一战中的那个斥候,是你?”


    张砚良边笑边哭:“是我。”


    因他的疏忽,导致他们战死沙场。


    回乡后的无数次噩梦,他总会梦到当日窦大将军死前嘀咕的那句话:“唉,要是早些发现便好了……”


    要是他早些发现跟在后面的三千突厥兵,他们有足够的时辰筹谋,何至于最后只剩五十余人。


    窦大将军并未怪他,只让他记得帮他们收尸。


    他回乡做了个小官,每年冬月会托人送出一本书与一封信,送去凉州都督府。


    信中内容,是请求凉州军府为他们收尸。


    而书中第一页是他们埋尸之地的具体位置,余下的三十八页,是每一个死在岩山之人的家乡所在。


    他一年又一年,寄出书信。


    可人微言轻的小官,无人理会。


    书信石沉大海,他的希望一年年落空。


    朱砂:“这群贪官,约莫是拿着你的书掘尸,倒省了一大笔钱。”


    罗刹一时也有些气愤:“这群人,与恶鬼何异。”


    张砚良看向窗外,似是喟叹:“他们啊,比恶鬼还恶啊……”


    为了那点钱,将同袍的尸骨弃之不顾。


    这种人,不配称为人。


    方絮见三人越骂越起劲,赶忙打断:“晋王殿下的手下何时与你联系?”


    张砚良:“说是酉时末。”


    果不其然,酉时末一到,张家后院门外忽地有人敲门,说是送菜。


    张砚良候在门后,透过门缝开始吟诗:“凉州七里十万家。”[2]


    须臾,门外一位男子应道:“长安不见使人愁。”[2]


    借着灯笼的微光,张砚良朝廊下的三人点了点头。


    “这位张明府,真是一位妙人。”


    “他这运气,一半天注定,一半靠自身。”


    等到了房中亮处,朱砂与罗刹才知这位所谓的晋王手下是何人。


    此人是晋王明面上的政敌,曾与两个擅毁他人祖坟之徒有过一面之缘。


    不巧,两个擅毁他人祖坟之徒指的是他们。


    毁的祖坟,便是此人的。


    朱砂与罗刹默契地退到暗处阴影,方絮不知缘由,拱手道:“我是太一道玄风,尚不知阁下姓名?”


    何瑀侧身望向角落的两人:“想来后面的两位道长,对本将定然了如指掌。”


    方絮眉心紧蹙,随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的朱砂与罗刹:“师妹,罗君,你们认识?”


    朱砂推罗刹上前解释。


    罗刹无法,只好硬着头皮与何瑀招呼:“原是何将军啊!”


    何瑀抿着嘴,周身上下仿若写满了无语:“两位劈开本将先祖何章氏老孺人的棺材便算了,为何还要烧先祖何氏的棺材?当日歧州大风,那把火接连烧了三十余座坟头。”


    罗刹欲哭无泪,无力辩解:“劈棺材的是我,烧棺材的不是我!”


    讨厌鬼郗红月,临走前还留给他们一个烂摊子。


    何瑀无力地摆摆手:“算了,本将来此并不是为了追责。张明府,你的手下县尉说,凉州都督府贪了岩山一战阵亡将士的丧葬钱,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张砚良看了看左右二人,方斟酌道:“此事并无人证并无物证,但时至今日,确无一具尸骨运回乌兰县!”


    入城之前,何瑀已与晋王议论过此事。


    据晋王所知,朝廷去年的的确确给了两万余贯的丧葬钱:“户部与兵部合议的几日,本王正巧在长安为白藏法师贺寿。户部齐尚书知本王在护国寺,呈递阵亡将士抚恤账册求本王过目。本王认真瞧过几眼,虽车马支用数额逾制,但考虑阵亡将士多是客籍兵勇,倒也合理。”


    晋王与户部齐尚书来往多年,知其做事谨慎,绝非贪赃之人。


    遑论晋王回歧州当日,齐尚书入府送行,曾提过一句:“多谢大王!得大王从旁核验,此事圣人已御批。不日这笔钱便能解运凉州,送阵亡将士归乡。”


    然而,谨慎的齐尚书万万没想到,他没日没夜核验之数,最终却尽入贪官私囊。


    寻来张家的路上,何瑀大致猜到中间出了何事。


    无非有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


    这事,独独一个夏翊做不到。


    看来这凉州军府,不知有多少猪油蒙心之人,做了夏翊的帮凶。


    廊下灯笼忽明忽暗,朱砂从阴影中走出:“张明府,你错了。”


    张砚良疑惑地指指自己:“我错了?”


    “对,你错了。此事有人证,亦有物证。”


    “何来人证与物证?”


    “夏翊的心腹傅元平。只要抓到他,何愁没有人证物证?”


    “明日冥婚,我们既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又送一群硕鼠下黄泉。如何?”


    “行!”


    【作者有话说】


    [1]“青崖”,准确来说,应该写“qingya”,但考虑古言出现拼音有点奇怪,就直接写了青崖哈。剧透一下下,青崖是下一单元的一个人物


    [2]出自:唐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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