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君这身子,真是弱不禁风。”◎
大通坊真正的鬼市,一更才开。
从一更至五更。
沿着大通坊内的永安渠夜游,凡遇提红灯笼者,便是鬼市的摊主。
罗刹今日找忠客学了一点种花术,闹着要买点花种回去。
朱砂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家家打听花种。
“朱砂,你喜欢什么花?”
“木芙蓉。”
罗刹诗兴大发,当即背着手摇头晃脑:“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小娘子,你说的可是此花?”[1]
河边灯笼残影,映出彼此眼中的对方。
罗刹拉过朱砂的手,呵出一团雾气。
晃眼间,一朵由雾气凝结的木芙蓉,凭空出现在朱砂的掌心。
朱砂扑哧笑倒在他的怀中:“二郎,你真会讨我欢心。”
罗刹志得意满:“阿耶常说,我的相貌随阿娘,性子随他。此生必定金银满贯,不愁娶妻。”
结果,金银满贯没有。
妻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女骗子。
唉。
两人接连问了几个摊主,皆说没有木芙蓉花种。
忙碌一日,朱砂又累又困,赶忙催促罗刹回家:“算了,改日去西市买吧。”
罗刹点头应好,牵着她快步回家。
翌日,朱砂一觉睡至午时。
一开门,却瞧见罗刹在院中认真种花。
朱记棺材铺的院子小,能种花之处,只有房门外的一小片空地。
朱砂蹲下身,见他额间冒汗,莫名有些难受:“二郎,花可以改日种。你昨日奔波一日,今日怎不多睡会儿?”
最后一捧土压实。
罗刹拍拍手上的泥土,往井边走:“你难得与我说,你喜欢什么。”
朱砂站在原地,泪珠在眼眶打转,眼睫蒙上一层细雾。
身颤唇颤,悲潮汹涌。
罗刹洗完手,一转身发现她在哭,慌忙跑过来:“朱砂,你怎么了?”
朱砂原想以袖拭泪,一抬手发现自己今日穿的是新衣。便一把拉过罗刹,躲在他怀中边哭边抹泪。
等抽抽噎噎哭完,她才幽咽道:“我昨夜不光偷吃了你的透花糍,还把你的火晶柿子,一起吃了。你买的太好吃了,我不是故意的。”
“……”
怪不得昨夜回来后,朱砂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原是因为,她偷吃了他攒钱买的火晶柿子!
同情女骗子的鬼,果然没好报。
罗刹咬牙切齿推开她,又见胸口的衣襟处湿了大片,气得回房。
脱衣时,朱砂借故溜进房中。
头枕着鎏金枕,脚搭在他的木元宝上。
见他不动,她还侧身催他,眼神好似色中饿鬼:“二郎,你出了一身汗。快沐浴换衣袍,别着凉了。”
罗刹拢紧衣袍,别扭地站在屏风后面:“你不能出去吗?”
一听这话,朱砂开心起身。站到浴斛前面,帮他添热汤,不时啧啧几声。
她死活不走,摆明存了坏心。
罗刹不好再脱下去,只能穿着一身出汗的衣袍,小心翼翼踏入浴斛。
果不其然,等他一坐好。
朱砂的左手,沿着敞开的外袍摸进来,语带蛊惑:“二郎,待会儿陪我去趟太一道。”
罗刹按住她的手,没好气道:“行,我陪你去。你你你……先出去吧。”
“二郎,你最好了。”朱砂娇俏抽出手,转身作势往外走。等罗刹放松警惕,她一个闪身,跨进浴斛,激起一朵朵水花,“二郎,我也想沐浴。”
浴斛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下两个人。
朱砂一个劲往他怀里靠,罗刹吓得大叫:“你别过来!”
“我偏要过来。”
按着罗刹闹了一盏茶的功夫,朱砂慢悠悠踏出浴斛。
披上某个人的袍服,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水中的白衣小鬼。她带着一大片水迹,大笑出门。
等房门关上,罗刹才敢气喘吁吁爬出浴斛:“死骗子,老是捉弄我。”
午时末,两人相约出门。
再去太一道,罗刹依旧心惊胆战。
抬头望去。
山道上,那些与他们同往天尊殿之人,个个腰间悬着一张天师符。
罗刹小心躲避,生怕那张符纸碰到他。
走至半道,身后传来萧律的疾呼声:“师姐,等等我!”
罗刹牵着朱砂,越走越快。
萧律一路追赶,总算截住二人:“师姐,罗君,你们怎么不等等我?”
朱砂眨眨眼睛,故作疑惑,无辜问出口:“二郎,你说你耳朵特别灵,为何今日没听见呀?”
罗刹:“……”
萧律沉默,罗刹沉默。
唯有朱砂,笑得花枝乱颤。
山道窄,容不得他们三人停下。
身后的催促声越来越多,萧律提步往前走,委屈巴巴开口:“罗君,我并非有意遇见你们。”
罗刹看他大汗淋漓,心中歉意更甚,便随意胡扯了一个理由:“我昨夜没睡好,今日耳朵有些难受,这才没听见。”
“罗君这身子,真是弱不禁风。”
“……”
同情小白脸的鬼,同样没好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走进天尊殿时,正好遇见脚下生风的姬璟,带着两个鬼奴进殿。
罗刹低着头,生怕姬璟看到他这张俊脸,记起往日的仇人尽禾。
偏生朱砂这个讨厌鬼,哪壶不开提哪壶。
姬璟刚走过去,她笑着请安:“拜见师父。二郎,快行礼。”
一行人齐齐盯着他看,罗刹欲哭无泪,学着朱砂的样子行礼请安:“拜见天师。”
姬璟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明知说的是自己,罗刹仍不动如山。
无奈,一旁的萧律指指他:“罗君,师父想看看你。”
罗刹苦着一张脸与姬璟对视。
好话没听到,只捞到一句冷漠至极的骂语:“学艺不精,只知找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朱砂低声宽慰他:“二郎没事。她骂我学艺不精,你瞧我,一点都不生气呢。”
罗刹应声反驳:“你本来就学艺不精,她又没骂错。”
但是,姬璟明明是阿娘的手下败将,凭什么说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姬璟今日召弟子入殿,只为两件事:“其一,石桥近来多人无故身亡,疑似恶鬼作祟,还需两人前去支援。你们中,谁愿意去?”
话音刚落,殿中弟子纷纷站到中间,高声呼喊:“弟子愿意前去。”
殿中唯二没有动静的两人。
一是萧律。
因乐昌公主不准他涉险,时常找姬璟求情。导致他入门多年,只能跟在修为高的师兄师姐后面捡功劳。
他心里清楚,如此凶险的大案,即使他请命,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动了。
二是朱砂。
太一道直接委派的案子,赏金极少,她从来不接。
姬璟既欣慰众弟子舍生忘死,又气恼朱砂唯利是图。
一拍桌,她快速定下人选:“玄机与玄规同去。”
朱砂低头翻白眼,口中骂骂咧咧。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萧律惊喜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朱砂,立马正色道:“弟子定幸不辱命!”
姬璟要说的第二件大事,便是三日后的太一道冥祭。
“十年了,他们死了整整十年了……”姬璟难得在弟子面前,流露除了威严以外的任何情绪,“三日后,圣人会亲临冥祭。玄英,此事已交给你,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被点到的玄英,眼神坚定走到殿中:“请师父放心,弟子定幸不辱命!”
两件事说完,姬璟消失不见。
萧律跟在朱砂身后,随她走出大殿:“师姐,你说师父为何派你我去查此案?”
朱砂正欲回答,头上直冒酸气的罗刹先一步开口:“还能为什么?觉得你是中看还中用的金玉呗。”
“好了,二郎。你少说两句。”朱砂反手捂住罗刹的嘴,转身向萧律说出自己的猜测,“自你来了太一道,每年的冥祭,师父都交给你。今年她一反常态,早早交给玄英,我便猜测她有旁的大事要交给你。”
萧律:“师姐言下之意,是阿娘同意了?”
朱砂:“若非贵主点头同意,师父怎会将此案交给你?放心吧,贵主应是想通了。”
萧律欢喜地跑去拿桃木剑。
朱砂与罗刹站在外面等他,又碰见下山的姬璟。
罗刹观这姬璟,委实如阿娘说的那般小心眼。
明明已经走过他们身边,偏偏退后几步,奚落他们几句:“一个傻,一个痴。你倒是会找。”
朱砂小声反驳:“那我确实比您会找……”
罗刹猛扯她的衣袖,好歹阻止她说出下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姬璟来回打量两人几眼,拂袖离去。
萧律目送眉眼含笑的姬璟离开,惊恐地走到朱砂身边:“头回见师父笑。”
罗刹忿忿不平。
当众奚落仇人的儿子,若换成他是姬璟,他保管比她笑得还开心还大声。
石桥的案子,不仅太一道重视,神凤帝更是关心。
每日上朝,她定要问一句此案的进度。
不到一个月,死了整整十人。
大理寺一众官员,已全部住进石桥旁的客舍,多日未归家。唯留大理寺卿与少卿二人,每日赴天阳殿应对神凤帝的诘问。
天色尚早,三人下山后,直奔石桥。
今日在石桥巡视的太一道弟子,是行二的玄风师姐方絮,与行九的玄贰师兄徐雁声。
一见三人找来,方絮与徐雁声长话短说:“像是鬼所为,又像人所为。”
“为何?”
“死亡的十个人,皆查不到死因。”
这十个人,互不相识。
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死前,曾出现在石桥。
他们在某一日,如往常一般途径石桥。
之后,回家。
再然后,他们平静地死在家中。
方絮:“太一道所载五十余支鬼族杀人手法,与本案完全对不上。”
徐雁声补充道:“我与师姐去义庄看过尸身。那些人死得很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笑。就好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无知无觉死在梦中……”
也是因此,方絮与徐雁声查了多日,了无进展。
因为这些人的死法,不像恶鬼杀人,倒像是中了迷幻之毒。
萧律摸着下巴,慢慢回味两人之话。
片晌,他想到一物:“这几年,长安贵人们私下喜欢服用乳石散。听闻此物有造梦之效,服之犹如前朝返魂香,可见亡者,或与鬼通。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能让人与心中高不可攀的明月,行鱼水之欢。”
【作者有话说】
周末在峡谷独守中路两天,段位:钻2四颗星→钻2一颗星[裂开]
[1]出自:宋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
ps:剧透下朱砂真正的名字→拒霜(姓氏,暂时保密)
第52章 水莽鬼(三)
◎“族中最后一个鬼,已经死了!”◎
乳石散与返魂香,千金难买。
但石桥一案中的亡者,皆是连五贯钱都拿不出来的普通百姓。
朱砂:“难道有人恶意下毒?”
罗刹觉得不是:“照他所说,乳石散千金难买。谁会这般无聊,花重金只为下毒?”
话音未落,另外四人的眼中,齐齐闪过鄙夷之色。
最后,由萧律启唇,着实让罗刹又长了长心眼:“贵人们的活法,五花八门。就说上月吧,漕河冲出几具泡得发白的尸身。大理寺追查之后,发现他们死于一次围猎虐杀。”
“围猎虐杀?”
“将人捉进山中,绑住双手,以此为猎物。整整三日,贵人们背着弓箭,骑马追逐,此为猎人之趣。”
在长安,平民的性命。
于某些权贵来说,不过是一件可以用钱帛买到的新鲜玩意儿。
方絮等他说完,摇摇头提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查过这些人的死亡日子,发现他们是接连死去,而非同时死去。”
第一个人死后两日,第二人死亡。
十人的死亡间隔,最长五日,最短一日。
罗刹小心翼翼道:“我随便说说,你们随意听听便好。照这位师姐的说法,我瞧这些人像是在找替死鬼……”
“什么替死鬼,一日便能找好?”一旁的徐雁声第一个出声反驳,目光顺势落到一直插嘴的罗刹身上,“对了,你是谁啊?”
不怪徐雁声不认识罗刹,他与方絮一样,喜欢云游四方捉鬼。
对师妹玄机的情史,一向懒得听懒得问。
罗刹看朱砂,朱砂低头心虚看地:“我准备嫁的倒霉郎君,也是我伙计。”
徐雁声面无表情讥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师妹当真会物尽其用。”
方絮:“非也非也。师妹此计,可谓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朱砂被两人左右夹击,耳根子难受:“好了,查案吧。小心师父与圣人一样一日三问,我们只能跑去与大理寺挤客舍。”
针对罗刹的替死鬼猜测,除了徐雁声心觉有些离谱,其余三人倒觉在理。
最终,由朱砂拍板:“反正你们查了多日,也没找到任何线索。不如明日,我与二郎去义庄瞧瞧尸身。玄规去死者的家中看看,师姐师兄继续留在此处,如何?”
“行。”
五人定好明日的行程,便各自回家。
回去路上,罗刹气鼓鼓道:“半月不到,我的身份,从已嫁变成了待嫁。”
朱砂捂住耳朵,见实在躲不过,便回击道:“你一不让我亲,二不让我摸。算什么郎君?”
“你只会逗我,算什么娘子?”
“好啊好啊,你果然是故意与我吵架,好与我分道扬镳!前几日,我提出洞房,你自己说不要。”
“……”
剩下的一截路,罗刹越想越生气。
棺材坊近在咫尺,他转身将憋在心中多日的话,一口气说完:“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又想从我身上骗取何物?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爱我?我喜欢你,自然希望你也喜欢我……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而不是别有用心,勉为其难。”
朱砂顿时愣在原地,好似身处无尽的迷雾中,无法挣脱。
缓了许久,她方扯出笑意,歪着头打趣道:“二郎今日真是博学多才,一连说了不少成语呢。”
“朱砂,你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变着法与我吵架。”
朱砂从他身边经过,冷冷丢下一句话:“是你自个说愿意陪我去太一道。”
罗刹无奈叹气。
朱砂是他的软肋,又是他翻不过去的五指山。
她永远有本领,曲解他的话,然后说出一句话,彻底逼疯他。
譬如眼下。
她明知他的意思,却不愿回应他一句。
爱,或者不爱。
她已走出很远,罗刹想了想还是追上去道歉:“我错了,是我胡思乱想。”
朱砂伸出手,巧笑嫣然。
十指交缠,隐于薄薄皮肉下的青色脉搏。
随着一呼一吸,不急不缓地波动。
与脉搏跳动一致之物,是潜藏在胸口的那颗心。
罗刹握她时,喜欢紧紧贴着她手腕的脉搏。
今日不同往日,他们的心迟迟无法一起跳动。
怪她,怪她的心跳太快太乱,以致他分心慌了神。
她希望罗刹知晓真相,又害怕他知晓真相。
他们之间,恰如今日的心跳,似乎慢慢有了错开的缝隙……
两人沉默地回到棺材铺。
邓咸抱着一袋子钱,等在店门口:“朱老板,二郎。剩下的四十贯赏金。”
罗刹开心收下其中的二十贯:“剩下的二十贯,你给忠叔吧。我改日要找他学种花,此乃我的束脩。”
路过的朱砂,拿走他手上的钱:“用我的钱当你的束脩,真是好算计啊。”
“你答应过给我五贯钱!”罗刹顾不上门外的邓咸,赶忙追上去索要工钱。生怕进了朱砂的钱柜,便再也到不了他的手中,“朱砂,你说话要算话。”
朱砂坐在房中等他。
旁边的桌上,摆着五贯钱与一枚成色不错的金铤。
罗刹握着金铤,闭目深吸一口气:“朱砂,这枚金铤的味道不错。你在哪家金铺买的?”
朱砂吃了一口茶,悠悠道:“不是买的。这是当年,阿娘送给阿耶的聘礼。”
头回听她说起自己的至亲。
罗刹搬来椅子,乖乖坐到她身边:“聘礼?阿耶难道是赘婿?”
朱砂点点头:“算是吧。他是外乡人,被人卖来长安。阿娘路过西市,见他可怜便买了他。原本打算等他养好伤,再送他离开。可他爱上了阿娘,死活不肯回家。”
那么多人,独独买下一个人?
罗刹挑眉笑道:“朱砂,阿耶很是俊俏吧?”
“好色小鬼。”朱砂的手指,在他的鼻间轻点,“阿娘也很貌美,虽然阿耶更好看吧。”
果然猜对真相,罗刹得意一笑,转念小心问道:“他们因何故去?”
回忆逝去多年的双亲,朱砂心里难受,缓缓靠在罗刹肩头低声悲泣:“他们外出做生意,半道死于几个劫财的恶人之手。阿耶阿娘无亲无友,得知他们的死讯后,我独自活到十五岁,然后去太一道拜师学艺。”
罗刹轻轻搂着她安慰:“姬璟那么小心眼又孤傲的一个人,肯收下你做弟子,定是因为你够强够聪明。”
他挖空心思安慰,朱砂却气得拧他腰侧的肉。
“我哪里说错了?”
“你口无遮拦,迟早在她面前暴露身份。”
原是担心他。
罗刹撸起袖子伸出手:“隔着好几层衣袍呢,你也不怕伤了手。要是实在难受,你可以咬我。”
递上来的手,不咬白不咬。
朱砂一口咬上去,却只是用牙齿轻碰一下:“你若是伤了手,我还得花几贯钱给你买人参,不值当。哼,说起咬人的疯狗,当年与我同日上山拜师的人,便是玄英。她与我对打,竟咬我的手。她的牙真是锋利,咬得可疼了。我赢了她,却坐在地上大哭。”
罗刹不信朱砂会被玄英欺负:“你难道没咬回去?”
朱砂凑到他的耳边,一口热气吹进他的耳中:“她每日需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姐,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二郎,我最怕别人咬我,你不许咬我。”
“朱砂,那你咬我耳朵做什么……”
“小气鬼,咬你两下而已,叽叽歪歪不愿意。”
“……”
义庄,在长安城西的城外。
两人一早赶到,正巧碰见有过几面之缘的老熟人贺起。
不巧,他们撞见他时,他们两个嘴里塞着胡饼。
他手起刀落,一具尸身,立马开膛破肚。
听到脚步声,他一手扯着肠,一手捏着肝,应声抬头:“两位,要来一碗猪肝羹吗?”
半截胡饼掉地,罗刹扶着朱砂,靠在树下哇哇大吐。
贺起走过来,关切道:“你们怎么来了?”
罗刹转身,面色惨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陪她查石桥的案子。这案子的仵作,你知道是何人吗?”
贺起眨眨眼睛,伸出满是血腥的手:“巧了不是。这案子的仵作,就是我!”
指尖的血,凝成血珠,滴落到沙地之上。
罗刹犹豫许久,还是伸出手:“啊,真巧啊……”
“走走走,我带你们去瞧尸身。”
罗刹牵着朱砂,避开所有血迹与面目全非的尸身。小心跟在贺起身后,随他去看那十具尸身。
准确来说,是十一具尸身。
因为就在昨夜,又一个人死在家中。
十一人的尸身,整整齐齐摆在木板上。
死得早的,已开始腐烂。
罗刹一具具闻过去,仔细分辨尸身上的所有味道。
臭气熏天的尸臭味中,似乎潜藏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刺鼻味。
贺起站在最后一具尸身旁边:“这人我认识。他住在永阳坊,是个铁匠,平日里爱吃酒耍混。一旦有点小钱,便喜欢去平康坊,找一个身段好的北曲妓子睡上一宿。”
出现在石桥,又无故死去的人,多是无钱的平民。
他们笑着死去,面上与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
鼻间虽蒙着一层厚布,仍挡不住一阵阵尸臭味。
朱砂喊上贺起退到外面,看着远处那些尸身,她不禁好奇道:“你为何要如此剖尸?”
贺起嘿嘿一笑,亮出手中的小刀:“此乃我的独门剖尸法。用此法剖尸,不愁找不到证据!”
“所以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一片叶子!”
贺起跑去方才那具开膛破肚的尸身前,从地上捡起一槃囊,翻找出一片染血的叶子。
叶子小。
像是茶叶,又像是某种树叶?
朱砂用手帕接过那片叶子,小心包好。
罗刹闻完味道,皱眉走出。
一看他沉思的样子,朱砂便知有戏:“如何?”
罗刹咬住下唇,不知该不该说。
在朱砂连番催促之下,他在树下站定,一脸沉重:“是,他们全部死于一支鬼族之手。但这支鬼族,已经没了。”
“没了是何意?”
“意思便是:族中最后一个鬼,已经死了!”
他虽常说百鬼,但鬼族自十年前起,便只剩下九十九支鬼族。
唯一消失的一支鬼族,出自水莽河的水莽鬼一族。
此族最后一个鬼,名水樁。
他的阿耶阿娘曾说:“水樁已死,水莽鬼一族尽灭。”
第53章 水莽鬼(四)
◎“二十弟,等我死后一年再找,行不行?”◎
朱砂展开手帕,露出那片叶子。
透过殷红的血珠,罗刹时隔百年,再一次看到那片绿霭色的叶子。
那片差点害死他与阿兄罗荆的叶子。
眼见朱砂伸手欲拿起叶子查看,罗刹急得一把夺走手帕,丢到地上:“你别碰!”
朱砂头回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心下着急,忙问道:“二郎,怎么了?”
罗刹:“这是水莽草。”
朱砂:“水莽草?”
“蔓生似葛,食之必死。水莽鬼一族的至宝,水莽草。”罗刹紧紧捂住胸口,当年那阵心腹绞痛的濒死感,突然袭来,“我与罗大郎,因为水莽草,差点死了……”
三百年前,夷山大宴。
水莽鬼一族的水樁欣喜赴宴。
宴开十日,至第九日。
因不满尽禾生养二子,而水莽鬼一族人丁凋敝。水樁怒而在罗刹与罗荆的膳食中,偷偷放入水莽草。
万幸,罗刹自小嗅觉敏锐。
因闻到膳食中夹杂着一股怪味,便不曾多吃。
想起当日的心惊动魄,罗刹仍不住害怕:“我和罗大郎都只吃了一口。仅仅一口,便几乎要了我们的命。”
起初,是心跳加速。
之后,是一阵阵绞痛感。
尽禾见两个儿子命悬一线,当机立断,找来赴宴的十族鬼王。
十鬼耗费百年修为,总算将罗刹与罗荆救回。
“我醒后,告知阿耶阿娘膳食中的异常气味。”罗刹双目猩红,气得一拳打在树上,“阿娘找到水樁对质。那个坏鬼不认便罢了,还指责我污蔑她。后来,我寻味找到被她丢弃的水莽草,可惜那时她已逃走。”
此后百年,尽禾与罗嶷下山入世找过水樁多次。
直到十年前的某日,尽禾无意间提到:“水樁自作孽不可活,水莽鬼一族作恶多端,终至灭族……”
气息起伏,罗刹激动道:“可,那些尸身身上的气味不会说谎,那片水莽草不会说谎。水莽鬼一族,仍有鬼存活于世!”
朱砂轻拍他的背安抚:“二郎,别急。或许水樁没死呢?”
罗刹茫然地摇摇头:“我信阿娘。她既说水樁死了,那她定是死了。”
见他平静下来,朱砂拾起那片水莽草,牵着他离开。
回城路上。
朱砂说起他们在华州遇到的那个食发鬼:“师姐捉住他后,他向我们坦白。他从前是鬼修,十年前被迫成了鬼魂。他的肉身虽然俱灭,魂魄却游移于世间。”
罗刹懂了:“你的意思是,当年阿耶阿娘,可能只是看到水樁的肉身毁灭。实则水樁的魂魄,并未消亡?”
“对。”
鬼修的肉身一旦毁灭,修为必定大减。
短短十年,鬼魂水樁修不成肉身。
除非,她夺身成了恶鬼!
思及此,罗刹道:“若她真的还活着,定然已经夺身。这个恶鬼,苟活十年,依旧不肯放弃害人。”
朱砂看向远处的连绵高山:“她到底死没死,我们可以找个人问问。”
“谁?”
“师父。”
一听是姬璟,罗刹当即打退堂鼓:“呀,我近来黑了不少。朱砂,要不我去找萧律请教请教肤白的诀窍,你自个回太一道?”
朱砂扯着他的耳朵往前走:“男子的某些长处,不在外表。我已知你的长处,你不必苛求完美。”
“你别整日逗我。”
“我一腔真心,二郎竟听不出来吗?”
“……”
子午山巍峨高耸。
两人拾阶而上,朱砂不时回头拽紧罗刹:“你别怕,她不会吃了你。”
罗刹绞着手,抿唇欲哭:“阿娘说,姬璟最是小心眼,一再嘱咐我小心些。你不知道,阿娘力大无穷,每回却故意装柔弱找姬璟比举鼎。”
尽禾回回赢,躲在房中哈哈大笑。
姬璟次次输,站在鼎边愁眉不展。
如此深仇大恨,万一他的身份暴露,姬璟定会杀了他。
吵闹间,天尊殿近在眼前。
山君与鹤珍看见两人,皱眉走过来:“你们上山作甚?”
朱砂:“师父今日在吗?我有一事,想问问她。”
山君与鹤珍对视一眼,领着两人七拐八拐,去到地牢。
地牢中,多是关押在此的鬼族。
眼睛往左右一瞥,罗刹竟看到一个熟人。
他的同族恭茶。
倒是奇怪得很,恭茶今日安静地蜷缩在角落。
看他走过,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将头低下。
恭茶,似乎不认识他了?
耳边尽是鬼嚎声,罗刹越往前走腿越软。
姬璟在地牢尽处的一间房中端坐。
听完两人所说,她沉吟片刻后道:“她的魂魄确实逃脱了。”
人鬼大战平定后,姬璟辗转寻找,最终在灵州找到重伤的水樁。
谁知,在行刑前夜。
看守水樁的官差受她蛊惑,竟将她放跑。
“我持天尊剑去追,一剑正中她的心口。”姬璟说到此处,起身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天尊剑,“她打不过我,便弃了肉身,变成鬼魂消失在林中。”
闪着寒光的天尊剑,近在眼前。
罗刹咽了咽口水,悄悄退后几步。
结果,他退三步,姬璟进三步。
无法,他只好死劲挠朱砂的手心。
朱砂心领神会,站到他面前:“多谢师父为我们解惑。看来石桥一案,便是这水樁所为。走,二郎,我们快些下山捉鬼。”
两人弯腰道谢后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句话。
“等等。”
罗刹欲哭无泪,立在原地,万万不敢动弹。
姬璟提剑走到两人面前,看着罗刹若有所思:“水樁是鬼族,水莽草乃鬼族之物,你为何会知道?”
朱砂赶忙搭腔:“回师父。我这个伙计,自小喜欢看书。”
姬璟:“让他自己说。”
罗刹:“回禀天师,我看书多。”
姬璟绕着两人,来回走了两圈。
静谧的地牢,此刻全是她的脚步声。
久久的沉默后,朱砂开口问道:“师父,我饿了,我们能走了吗?”
“走吧。”
走出地牢,直行到下山的道上。
罗刹才敢大口喘气,半是埋怨半是诉苦:“我与阿娘长得像,她定是认出我了,才故意找茬。”
朱砂骂他多想:“她要是认出你是仇人之子,方才为何没有杀你?”
罗刹摊手,仰头叹息:“你不懂,猫捉老鼠,其乐无穷。她不过是想慢慢吓死我……”
“我看就怪你不会说话,”朱砂一掌拍到他的背上,拉着他一路跑下山,“你下回嘴甜些,大声向她请安,她绝对不会找你麻烦。”
“朱砂,看来你要守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二十弟,等我死后一年再找,行不行?”
“滚!”
两人风风火火跑到石桥,将水樁之事,告知给另外三人。
方絮与徐雁声今日在石桥巡视半日,从几位百姓口中,得知一件事:“石桥边上,常有几个茶婆沿河卖茶汤。死去的十一人,可能曾在茶婆处买过茶汤。”
她们的茶汤,是不值钱的粗茶。
而买她们茶汤的人,也多是无钱的挑夫走贩。
一碗一个铜板,图累了解渴而已。
萧律今日连跑十家,也查到一个线索:“其中一个叫郭齐声的男子,死前半月曾对邻人说,‘朝玉阶为我唱了一夜的《占春芳》’。”
朝玉阶,字香令。
乃长安赫赫有名的歌伎。出入香车宝马,仆从上百。
要想请她高歌一曲,需上千贯。
萧律:“我疑心是郭齐声的臆想。可邻人说,郭齐声为人老实,从不扯谎骗人。郭齐声死前三日,再次告知邻人,朝玉阶又为他唱了一夜的《八声甘州》。”
罗刹抱着手,来回踱步。
方絮:“郭齐声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确有其事。我们不如找朝玉阶问问?”
徐雁声点头同意,作势便要喊几人走。
朱砂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师姐师兄,你们不常在长安,不知朝玉阶的身价。请她入府唱一曲需千贯,见她一面,需百贯。你们有百贯吗?”
徐雁声掏出太一道的令牌:“令牌也不行?”
朱砂无语道:“师兄,长安大半百姓皆是她的拥趸。你那破令牌,除了能唬住没见过世面的官差和百姓,还能唬谁?也别提卖的事,我卖过,就值五十贯。”
方絮摸摸自己的槃囊,递上十个铜板:“师弟师妹,大家努力凑凑。”
朱砂拉着罗刹躲到一边,连连摆手:“师姐,我最穷,你别找我。”
另外三人凑了半晌,只凑到一贯钱。
徐雁声看着双手空空如也的萧律:“玄规师弟,你出门难道从不带钱?”
萧律尴尬地缩回手:“我若是想买何物想吃何物,府中下人会为我付钱,无需我操心。”
“世家公子的命,真是令人嫉妒啊……”
方絮与徐雁声,不同于其他弟子。
他们与朱砂一样,无权无势。入太一道,需打退百人,方可站到姬璟面前,得她赐名。
“不过。”萧律站到几人中间,扬起一张俊脸,“朝玉阶近来在阿娘府上鸣琴。天色已晚,不如你们随我入府,问话顺带用晚膳?”
“行!”
几人走前,方絮找到巡视的官差,再三叮嘱他们注意卖茶汤的茶婆。
乐昌公主府。
经两次扩建,成了如今的长安第一宅。
乐昌公主在房中弹琵琶,忽闻萧律带着几人入府:“贵主,小公子说有事相求。”
她疑惑地走出去:“翃儿。”
待看清院中几人的相貌,她忽然变了脸色。
萧律察觉不对,忙不迭上前:“阿娘,你怎么了?”
乐昌公主平复心情,扭头笑道:“无事,阿娘坐久了,有些头晕。对了,你有何事求我?”
萧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阿娘,我们想见朝玉阶。”
“原是为了这事。”乐昌公主招手唤来一个宦官,“你带小公子去见香令。若她不肯开门,你便说是我的命令。”
“喏。”
一行人跟在宦官身后前去找朝玉阶。
走在最后的萧律,冷不防被乐昌公主拉住:“他们是谁?”
萧律:“我的两位师姐与一位师兄。”
乐昌公主:“还有一人是谁?”
“师姐的伙计,叫罗刹。”
“罗刹?”
“他来自汴州。”
“好了,你快去吧。”
萧律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再一眨眼,乐昌公主瞧见一个月貌花容的女子朝她走来:“我叫尽禾。家中有两个逆子,一个叫罗荆,一个叫……罗刹。”
第54章 水莽鬼(五)
◎“我们可以走了吗?”◎
朝玉阶作为长安歌伎首席。
自有一身傲骨。
面对宦官的连番催促,她在房中岿然不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贵主执意逼我见客,那我今日便出府罢……”[1]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
另外三人唉声叹气。
最后,急性子的方絮一脚踹开房门,冷声威胁道:“只问你两件事。若你不肯说,我立马上子午山,从地牢中揪出一个长鬼,再丢到你房中,让你日夜听他唱不成调的《懊恼歌》。”
朝玉阶含泪点点头,披帛往上一抛,作势便要高歌一曲。
朱砂眼疾手快,在她开口前,拿起桌上的茶点,一把塞进她的口中,好歹让她安静片刻。
面前五人,左一句长鬼,右一句痴鬼。
朝玉阶吓得泣下沾襟,声音凄婉:“你们要问我何事?”
萧律上前:“半月前与五日前,你夜里可曾去过青龙坊为他人唱歌?”
朝玉阶一口咬定说没有:“前日,贵主盛情邀我入府。再者,姬太常又从温柔郎变成了冷面郎。我这才从太*乐署到了公主府。”
朱砂:“你认识郭齐声吗?”
头摇似拨浪鼓,朝玉阶眨眨眼睛:“没有,我甚少见外男。平日在平康坊的楼阁高歌,四周皆有遮挡的竹帘。”
两件事问完,五人互看一眼,打算离开。
临走前,罗刹问出一个问题:“你何时唱过《占春芳》与《八声甘州》?”
朝玉阶:“我高歌的曲目,只会唱一次。三个月前的十五月圆夜,唱的是《占春芳》。上月初五,唱的是《八声甘州》。”
罗刹再问:“你今年在平康坊的楼阁,唱过几次?”
朝玉阶伸出手指,认真算了算:“应是有六次,最后一次是本月初三。”
五人依次走出房间。
朱砂用手肘撞了撞罗刹:“怎么了?”
事关多条人命,罗刹不敢胡乱揣测:“只是我的猜测之言,你们不必当真。我猜,那些人不是一次中毒,而是多次中毒。”
“你是何意?”走下台阶的徐雁声,回头问出口,“照你们所说,水莽草食之必死。难道他们所中之毒,不是水莽草?”
罗刹:“我敢确定,他们死于水莽草。但他们生前,应是服用过多次水莽草,才中毒而死。譬如郭齐声,死前做的两场美梦,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的梦,有顺序。最后一首歌听完,幻象完结,他便死了……”
他越说越迷糊,几人自然更是越听越迷糊。
朱砂倒有些明白罗刹的意思:“二郎的意思是:那些人在死前,可能一直在服用水莽草,毒素累积,最后导致毒发?”
所谓的死亡之日,其实是毒发之日。
在毒发前,这些人和正常人一样,能跑能动。仅从外表与言行上看,他们无一点怪异之处。
罗刹微微颔首:“他们吃下的水莽草,是水莽草,又不是水莽草。”
出现在石桥的水莽草,毒性不强。
通过一次次身临其境的美梦,诱使那些人反复吃下水莽草。
远处的闭门鼓擂响第一下,朱砂茅塞顿开:“我想到了!水樁曾受师父一剑。天尊剑入心,修为几欲尽失。水莽草的毒性变弱,会不会与此有关?”
罗刹:“我记得阿……”
“娘”字未出口,他便被朱砂狠狠拧了一下。
一抬头,面前的三个太一道弟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罗刹赶忙改口:“我记得啊。一本书中,曾提到‘水莽,毒草也。此草以修为养成,修为愈深,其毒愈烈’。水樁成为鬼魂后,修为大减,一时半会肯定养不出食之立死的水莽草。”
迷雾中掩藏的真相,渐渐露出端倪。
离真相迈出大步,方絮却心道不好:“若罗君所言为真,岂不此刻长安城中,有大把人已经中毒而不自知?”
脊背发凉,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忘了,他们对夺身后的水樁一无所知。
十年间,无人知晓她何时到达长安?何时开始下毒?
还有,到底有多少无辜百姓中毒?
两个侍女从前厅走来,请五人去厅中用膳。
眼下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上用膳。
方絮先一步跑出公主府,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朱砂跑到一半:“二郎,你饿吗?”
罗刹摸摸咕咕叫唤的肚子,委屈巴巴道:“饿!今早只吃了半个胡饼,还吐没了。”
“走,揣点吃的再走。”
两人调转方向,直奔前厅。
顾不上乐昌公主在场,朱砂端走一笼笼饼便走。
罗刹左手抱一坛缠花云梦肉,右手拿一盘红虬脯,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独留乐昌公主呆坐椅上,震惊地看着桌上的空缺。
方絮三人跑到一半,发觉身后的两人不见人影。
正打算原路折返,结果竟看到这二人嘴里塞着笼饼,手里抱着两盘菜,开心跑来:“我们端的全是好东西,你们吃吗?”
“吃!”
一行人再回石桥,巡视的官差回禀:“几位道长走后,有四个茶婆在桥边卖茶汤。下官谨记玄风道长的吩咐,已将几人请进客舍。”
客舍中,趁另外三人与官差交谈,朱砂牵着罗刹,偷偷摸摸寻去角落的茶汤处。
罗刹正欲俯身细闻,方絮与徐雁声突然从旁边角落冒出:“玄机师妹,你在此做什么?”
朱砂笑吟吟道:“师父说水莽草闻起来有股怪味,我来闻闻。”
闻言,徐雁声抱着桃木剑,眉头深深皱起:“你素来懒惰,也不会清心与净神二术,闻了也是白闻。”
“……”
朱砂咬牙切齿,拉扯罗刹默默退到一边。
茶盖掀开,茶烟似雾随风斜卷。
水碧色的茶汤荡漾,映出伫立在茶瓶前的两个人影。
周遭静谧无声,方絮与徐雁声站于茶汤左右。阖目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结印:“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倏忽间,无数的气味随着冷风一缕,灌进鼻中。
茶香轻浅飘扬,其中却藏着一点点刺鼻之气。
方絮第一个睁眼,面露担忧:“不好。这四瓶茶汤中,都有刺鼻的气味,可能是水莽草。”
“什么?”
朱砂急急追问,结果一开口,两人已提着四瓶茶汤跑出客舍:“唉,你们去哪儿?”
“找师父!”
茶汤被两人抱走,想闻没得闻,只能去问四个茶婆。
“两个讨厌鬼,净丢些麻烦活给我。”朱砂自顾自嘀咕几句,回头拽罗刹离开,却死活拽不动,“二郎?”
罗刹失神片刻,经朱砂一喊,才慢慢回神:“走吧。”
“你怎么了?”
“没事。”
客舍中,四个茶婆分坐一角。
四人住在永和坊,家贫无亲。平日结伴生活,以沿街叫卖茶汤为生。
当问及茶汤方子一事。
东面的蔡茶婆率先开口:“小娘子,虽说我们结伴卖茶汤,但每人的方子完全不一样。比如我,用的是饶州茶,添的是姜桂二物。”
其余三人对她之言,多有鄙夷之色。
北面的穆茶婆讥讽道:“蔡六娘,你偷我们三人的方子煮茶。我们见你孤苦无依,才未与你一般见识。”
西面的徐茶婆与南面的万茶婆纷纷附和:“小娘子,你莫信蔡六娘之言。我们四人每日一起煮茶,一起吆喝。”
朱砂看向蔡茶婆:“你为何要说谎?”
蔡茶婆的手拢在袖中,支支吾吾道:“我以为小娘子是官府之人,请我们进来是打算选一人去官府煮茶……我财迷心窍,才故意说大话。”
朱砂来回打量,见另外三人聚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翻白眼,猜测蔡茶婆此话为真。
茶汤方子问不出古怪,朱砂转而问起其他茶婆:“除了你们,还有何人在石桥卖茶汤?”
徐茶婆努努嘴:“小娘子,西市每日人来人往,茶汤生意生意兴隆。除了我们四个,还有大把茶婆在此卖茶汤,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朱砂:“可门外的官差说。这几日,只有你们四个在此卖茶汤。”
此言话里有话,再一联想到近来的石桥案。万茶婆顿时跪在地上,呼天喊地:“我们四个贪财,见其她茶婆这几日没往石桥跑,便想来此大赚一笔……”
穆茶婆抬袖抹泪,点头应是:“快到元正了,我们想着赚些辛苦钱,好快些回灵州。”
朱砂:“你们不是长安人?”
“不是。”角落里的蔡茶婆,哆哆嗦嗦从身上掏出两张纸,“小娘子,此乃我的公验过所。”
其余三人见状,纷纷递上各自的公验过所,由朱砂勘验。
一直未开口的罗刹好奇问道:“灵州虽比不上长安,但总归也是富庶之地。你们为何千里迢迢,来长安卖茶汤?”
蔡茶婆见他相貌俊美,以为是官府之人,忙凑到他跟前应道:“回小郎君,有一位灵州同乡久居长安多年。她是位热心肠的阿姐,不仅带我们来长安见世面,还收留我们,教我们煮茶卖茶。”
“她是谁?”
“白玉荷白阿姐。”
几步之隔的一位官差,一听“白玉荷”三字,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朱砂走上前:“你认识此人?”
官差拱手应话:“回玄机道长,不算认识。此人是西市的茶商,开着一家名为‘白氏茶肆’的茶铺。据我所知,城中大半茶婆的茶叶皆来自她。”
朱砂喊上罗刹,正欲去找白玉荷。
一出门,神色匆匆的萧律找来:“方才听罗君之言,我便疑心石桥案中的毒物,或许是乳石散与水莽草合一之物。先前,我去平康坊找到崔八郎。据他所知,乳石散也出自西市。而且,乳石散其实是茶。”
“茶?”
“对,一种来自灵州的茯茶。”
来自灵州的茶,与来自灵州的茶婆。
此案所有的线索,皆指向这个叫白玉荷的茶商。
三人不敢耽搁,叫上几个官差便准备赶去白氏茶肆。
身后的四个茶婆见三人离开,慌忙开口:“我们可以走了吗?”
朱砂回头,嫣然一笑:“不行。”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第55章 水莽鬼(六)
◎“朱砂,你喜欢我吗?”◎
白氏茶肆在西市东面。
一行人到时,茶肆大门紧闭。
官差喊了几声,未见人应。
左右的两家茶肆的老板听见声响,纷纷探出头来:“白大娘半月前便走了。”
朱砂:“走了是何意?”
茶肆老板道:“听说是灵州家中出事,回家去了。”
白氏茶肆与石桥仅一街之隔。
萧律看着对面巡视的官差,直叹气:“官差常在此处巡视,她应是有所察觉,提前跑了。”
十年前,水樁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此番她惹下大祸,定然惜命怕死。
他们昨日打草惊蛇,料想她已经逃之夭夭。
众人打算回客舍,再问问四个茶婆。
唯独罗刹动也未动:“她不会跑。”
萧律转身,惊疑道:“罗君为何如此笃定?”
“人命于她而言,不过是乐趣。她最喜欢躲在阴暗角落,围观中毒之人捧着肚子大声哀嚎。”
罗刹从未见过水樁。
但是,在夷山的千年间。他不止一次从其他鬼族的口中,听到水樁这个名字。
水莽鬼一族,出自流经太山的水莽河。
据传,水莽鬼一族的第一个鬼,因吃了有毒的水莽草而死。
此鬼未能轮回,便蛊惑所有经过水莽河的百姓,饮下掺有水莽草的毒茶。
越来越多的人中毒死去,水莽鬼一族自此壮大。
可惜,五千年前。
水莽河无故干涸,水莽草越渐枯萎。
又过了四千年,水莽鬼一族只剩水樁一鬼。
罗刹多年前曾听溺鬼一言。
说水樁最是心狠手辣,为了抢夺世上所剩无几的水莽草,她甚至与疫鬼一族合谋,害死了大半同族。
石桥一案。
于太一道来说,是整整十一条人命。
于水樁来说,十一个人而已。
她不会跑。
只会躲在某处,开心地看那些人死去。
天色已晚,朱砂站到中间:“师姐与师兄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看不如今日就此散去,明日再去客舍商议?”
萧律与几位官差应好,各自离开。
人群散去,罗刹却迟迟未动。
朱砂深深叹口气,方上前牵起他的手:“你怎么了?自师姐与师兄走后,你便心不在焉。”
罗刹顺从地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只是在朱砂进房前,他执拗地拉住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出声:“朱砂,你喜欢我吗?”
夜色朦胧,四野寂静。
朱砂伏在他怀中,嫣然启唇:“二郎,我当然喜欢你啊。”
今日的罗刹,没有如往常一般抱她亲她。
一反常态,他轻轻推她回房:“朱砂,你快安寝吧。”
“二郎,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
今日的最后,他们二人之间,止于两句没头没尾的对话。
罗刹回房后,在窗前静坐半宿。
五更,朱砂的叹气声传进他的耳中。
这声叹气声,也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念出那句口诀:“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顷刻间,半个长安城的声音与味道,一股脑涌入他的耳中与鼻间。
鲜血从七窍渗出,他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慢慢抹掉。
一个鬼,竟然会太一道的法术。
真是天方夜谭,真是活该被骗。
黑暗中,他在笑又像是在哭。
朱砂昨夜辗转难眠,今日难得早起。
隔壁的房门紧闭,她一脚踹开:“二郎,早膳我想吃胡饼。”
罗刹正在穿衣,闻言淡淡应道:“好,我去买。”
“不,我们一起去。”
胡麻饼在辅兴坊,两人牵手前去,一路无话。
到客舍时,正巧碰见四处找他们的徐雁声:“师妹。师父有令,劳烦你的伙计闻闻茶汤。”
朱砂狠狠咬下半块饼,语气不悦:“不行!他没有修为,万一茶汤有毒,岂不是一命呜呼?”
徐雁声说不过她,又不敢强拉罗刹,便找来方絮一起劝:“师妹,这是师父的命令。不若这样,我们从旁保护,保管他不会中毒。如何?”
朱砂仍是摇头:“不行。”
罗刹独自靠在石桥边上,耳边是三人的争执声。
待吃完两块胡饼,他走到方絮面前:“我来闻吧。”
此言一出,徐雁声生怕罗刹反悔,赶忙拉他进客舍。
朱砂愣在原地,气得追进客舍。将剩下的半块饼,塞到罗刹嘴里:“不识好人心。”
“师妹,你别整日欺负人。”
“你和他一样讨厌。”
朱砂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徐雁声委屈地看向方絮:“她无理取闹,我又没说错话……”
罗刹见她离去的方向像是颁政坊,猜她去了萧家馄饨,便放下心来:“走吧。你们不是很着急吗?”
“走走走。”
四瓶茶汤,整整齐齐摆在桌上。
方絮道:“师父说她从未闻过水莽草,不知其气味如何。听闻你见多识广,她便嘱咐我们让你闻一闻。不过,水莽草毒性极大。你没有修为护身,恐有中毒的危险。我与师弟二人会用清心术从旁保护你,此术可清心静气,免毒物侵扰。”
她正要念口诀,罗刹已低头凑近茶瓶开始嗅闻。
不多会儿,罗刹抬头:“是水莽草的气味。这四瓶茶汤,全部有毒。”
左右两边的方絮与玄贰对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急忙跑去客舍二楼,找大理寺官员商议。
留下的罗刹无事可做,只好踱步去客舍外赏河景。
河景赏到一半,身后传来萧律的声音:“难得只见罗君,师姐呢?”
罗刹:“她馋馄饨了,吃完便来。”
原是如此,萧律走到他左边站定:“罗君今日神不守舍,可是与师姐吵架了?”
“我们不会吵架。唯一的一次吵架,她受伤我难受。如今想来,实在不值。”罗刹轻笑几声,反而关心起萧律的修炼之事,“你学过《太一符箓》吗?”
萧律背身靠在桥上,扭头奇道:“师姐竟与你说了《太一符箓》,她对你真是放心。”
罗刹:“一本书而已。”
萧律:“太一道的至宝,却不是人人能学之书。譬如我,入门三年,苦心钻研两年。仅学到第一式的皮毛,已觉奥妙无穷。”
身侧的男子知无不尽,罗刹握紧双拳,静静在听。
偶尔假装好奇,问上几句。
萧律仰头看向阴霾的天际,言语中尽是艳羡之意:“第二式名为净神术,第三式名引雷术。而本门练成第三式者,仅玄序师兄与玄风师姐二人。去年,我听闻玄序师兄在夔州捉鬼。那鬼有些修为在身,几个师弟列阵捉他,反被他的法阵侵扰。最后,是玄序师兄引天雷制服了他。”
那道一闪而过的天雷,便是他们与玄序玄风的距离。
近在咫尺,又望尘莫及。
罗刹追问:“第三式的引雷术这般厉害。不知第四式,又是何术?”
萧律顺嘴回他:“护身术。此术一出,好似有金光护身,刀剑不入,百邪不侵。后面还有五术,但师父从未告知,我也无从知晓。”
“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罗刹拱手道谢,“多谢,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金光护身?
看来他已练到第四式护身术。
不知剩下五术,朱砂与她的背后之人,何时会教他?
又会如何骗他心甘情愿做他人的替死鬼?
萧律不知罗刹心中所想,见他频频打听太一道。私以为他想与朱砂同门,便好心出了个主意:“罗君,我瞧你有些功夫在身。下月初九师父开天门收徒,你大可去试试。”
罗刹笑道:“好啊。”
他倒是想进太一道一探究竟,就看姬璟敢不敢收他这个弟子。
两人今日相谈甚欢,让萧律想起一件旧事:“上回在鄂州,罗君突然变得面如冰霜,我还以为罗君是不好相与之人。”
“我何时变得面如冰霜?”
“你和师姐去鄂州刺史府讨赏那夜。”
说起那夜的情形,萧律颇有些埋怨之意:“林刺史忙着见太子殿下,原本打算改日再给你们赏金。我不想赴宴,开口揽下这个差事。结果一出门,师姐在外面,而你面无表情收下赏金,一句话不说便走了。”
他家世显赫,从小未尝半分挫折。
平生第一次被人无视,自然刻骨铭心。
“对不住。”罗刹笑着为假冒他的那人道歉:“我当时又累又饿,不是故意的。”
捉鬼的赏金,朱砂从来不会让他一个人去领。
鄂州那夜,他们找人假冒他,故意去刺史府领赏。
第二日再用萧律的话与一个假商戚,打消他的疑惑。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计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路过石桥的徐雁声,拉走萧律跑下桥,又退回几步拉走罗刹:“走走走,正好多个帮手。”
“去哪儿?”
“徐茶婆说,白玉荷藏在丰安坊。”
几人一路疾行至丰安坊,找到徐茶婆说的宅子。
结果门一开,里面走出一人。
四目相对,徐雁声皱眉:“关少卿,怎么是你?”
大理寺少卿关惇见三人登门,也是一惊:“玄贰道长,此乃本官的私宅。多日未曾沐浴更衣,本官回府换身衣袍……不碍事吧?”
关家人被门口的吵闹声引出门,个个脸上挂着疑惑之色。
罗刹察觉不对,看向徐雁声:“徐茶婆如何与你说的?”
徐雁声咬唇,仔细回想徐茶婆的一言一行:“她听说我们在找白玉荷,便找到我与师姐讨赏。说白玉荷藏在丰安坊,还点明是第五间宅子。”
门口的关惇迟疑道:“她这话,倒像是本官走前对周寺丞所说之言。”
说话间,关惇口中的周寺丞找来。
一见门口围着几人,他惴惴不安走上前:“这是出了何事?”
徐雁声指着周寺丞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他的语气凌厉,吓得周寺丞直摆手:“我与关少卿身量差不多。今日他见我的衣裳染了脏污,因我家在立政坊,离西市远,他便好心让我来他家沐浴换衣。”
徐雁声还想再问几句,罗刹一把拉走他。
“调虎离山之计!快走!”
三人边跑边说,萧律:“水樁难道想对玄风师姐下手?”
徐雁声:“师姐的修为高,还会引雷术。水樁一个恶鬼,打得过她?”
罗刹一个劲往前跑,因为他怕水樁实则是想对朱砂下手。
三人气喘吁吁跑到客舍,二楼的方絮立在窗边,纳闷道:“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朱砂呢?”
“徐茶婆呢?”
方絮回头扫了一眼:“徐茶婆在墙边坐着,师妹陪蔡茶婆下楼买药去了。”
罗刹慌忙跑进客舍,冲到徐茶婆面前:“你为何说白玉荷在立政坊?”
神情慌张的徐茶婆手脚发颤,心虚地往角落里躲:“我不知道白玉荷在何处,是蔡六娘偷偷与我说她在立政坊,催我快些告诉两位道长,好助我立功拿赏。”
紧随而来的萧律,心中闪过一丝害怕:“难道蔡茶婆便是水樁?”
罗刹顿感天旋地转,昨日蔡茶婆伺机靠近他,想来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
今日再使一出调虎离山之计,绑走朱砂威胁他。
水樁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必然会留下线索。
思及此,罗刹看向另外三个茶婆:“蔡茶婆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或留下何物?”
穆茶婆哆嗦着举起一张手帕:“有……她与那位道长下楼前,曾托我转交这张手帕,说是你丢的。”
罗刹一把夺过手帕。
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之气,足以让他心头一颤,脊背发凉。
水樁留下手帕,指名道姓给他。
看来她与朱砂的下落,便藏在帕中。
罗刹心中着急,顾不上另外三人在场,直接闭气念诀。
纷杂的味道涌入,有一缕暗香,潜藏在无数气味之下。
淡雅清幽,好似疏香傲雪拂山岗。
他知道了,是腊梅。
罗刹急急问道:“眼下何处有腊梅?”
无人回他。
却有三把坠着符纸的桃木剑直直指向他:“罗君,你是……鬼?”
罗刹后知后觉侧目望去,才知他的身后有鬼炁浮动。
原是他方才只顾低头嗅闻,一时心中着急使用法术,暴露了身份。
为了救朱砂,他来不及向三人解释,便捏着手帕跳窗逃跑。
三人一路追到长寿坊,彻底不见罗刹的身影。
方絮停下脚步,冷冷吩咐道:“近来只城外献福山的腊梅开着。玄规师弟,你快回太一道通知师父!此鬼修为应在我之上,仅我与师弟二人,怕是捉不到他。”
“是。”
第56章 水莽鬼(七)
◎“奉天师之命,捉拿杀人凶手罗刹!”◎
朱砂今日过得实在烦心。
为了哄罗刹早起,想着陪他去买胡饼,结果他死活不肯与她说一句话。
之后,为了帮他挡麻烦事,她被师姐师兄连番责怪。
结果他一声不吭,丢下她跑去帮忙。
朱砂坐在临河的茶肆二楼,一边品茶,一边骂不远处那个不知好歹的蠢鬼:“整日多管闲事,迟早暴露身份。”
她想好了。
万一罗刹的身份暴露,她定要先让他吃点苦头,再为他求情。
看了半个时辰,茶喝完,罗刹也已离开。
朱砂揣上一整盘透花糍,下楼结账,背着手慢悠悠走回客舍。
方絮寸步未离守着四个茶婆,一见她打着哈欠走进房中,顿时无名火起:“师妹,师父既派你与玄规同查此案,你就该勤奋些。”
整个太一道,朱砂最烦方絮喋喋不休的嘴。
为免耳根子难受,她立马假装恭敬道:“知道了,二师姐。”
估摸着时辰,朱砂来回走过四个茶婆身边,不时与方絮说上几句:“师姐,我饿了,想下楼买馎饦。”
方絮见不得她的惫懒样,白眼一翻,挥手赶她离开:“快走。”
朱砂开心道谢,方踏出一只脚。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茶婆的呼喊声:“小娘子,我腹痛难忍,你可否帮我回家取药?”
朱砂闻声回头,满面担忧走向出声之人:“蔡六娘满头大汗,怕是肠澼之症。我往返一趟取药,再快也需一个时辰,哪来得及救你。师姐,不如这样吧,我陪她去医馆找郎中。”
方絮走过来查看,见蔡茶婆捂着肚子,面上痛苦。
稍一思量,她点头答应:“行吧,反正你无事可做,待在此处徒惹人烦。”
朱砂费力扶着蔡茶婆下楼。
一路沿西市走到津梁门,然后出城。
路越走越偏,朱砂有些惊慌:“蔡六娘,你说的郎中到底在何处?”
蔡茶婆艰难地抬起手,指指献福山的方向:“小娘子,他就住在山下的一间茅屋中。”
此处距献福山尚远,朱砂自顾自嘀咕:“真远啊。”
“真是麻烦小娘子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水樁。”
“小娘子,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
又走了几步路,朱砂原地跺脚抱怨:“我看我们不如回城看病吧。太远了,我不想走了。”
说罢,她扶着蔡茶婆转身。
不曾想,她想走,蔡茶婆却不准她走。
“你走啊。”
“小娘子,山上的腊梅开得正好,你随我去赏梅吧!”
朱砂低头看向搭在她手腕的那只手,再一抬头,眼前忽地一片黑。
等她有意识时,她被一个女子扛在肩上,正往献福山疾行。
山路崎岖,四下无人。
女子虽累得气喘吁吁,但言语中,尽是算计得逞的欣喜:“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尽禾的儿子。等我杀了你们,再把你们二人剁成肉酱,送给尽禾和姬璟那两个贱人。”
此人竟想把她剁成肉酱?
朱砂气得想骂人,又不想下地走路。只好趁女子不备,偷偷摸摸动几下,好让女子肩上的重量越渐沉重。
水樁哼哧哼哧背着朱砂,在山道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等放下朱砂,她已然满头大汗:“长安女子纤腰楚楚,她怎么这么重?”
朱砂闭着眼睛偷笑。
谁知,她一贯不会憋笑。
心里笑着笑着,便放声大笑:“哈哈哈……你力气真大!”
水樁见朱砂笑着醒来,冷笑一声。
蹲下身捏着她的脸,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耍我?”
朱砂气呼呼拂开她的手:“好好说话,别摸我的脸,飞霞妆都花了。”
今日为了弄清傻鬼到底因何事别扭,朱砂特意涂脂抹粉,想着与他去西市买花赏景。
如今被水樁的脏手一捏,她的脸着实花得不成样。
水樁笑着移开手,又在朱砂低头寻镜子的一瞬,高高挥起右手。
啪——
朱砂一只手捏着水樁的左手,一只手扇向水樁的脸:“我活了十九年,无人敢打我。你一个连肉身都修不成的恶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想打我?”
左手手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往后压。
直到骨头断裂,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水樁疼得痛不欲生:“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朱砂在槃囊里摸了一圈,才寻到镜子。一面照镜,一面回她:“太一道弟子玄机,朱记棺材铺老板朱砂。昨日看你一脸小人样,我就知你不老实。”
昨日在客舍,朱砂假借问话,偷偷观察四个茶婆。
其余三个茶婆局促不安,回话时更是谨小慎微。
唯独蔡茶婆看似莽撞冒失,却总能在关键处不着痕迹地撇清自身,又将查案方向引向别处。
更遑论,她看向罗刹的眼神中,潜藏恨意。
一个和罗刹并不相识的长安茶婆,为何要恨他?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就是对罗刹恨之入骨的水樁。
手腕断裂。
重重落到地上。
朱砂顾及自己的一身浅色衣裙。
在鲜血四溅前,先一步起身,抓起水樁的头发,费劲拖着她走向一处空地。
去年的献福山,时有赏梅之人怕冷燃枯枝,以致山火频发。
据说其中一人抓进京兆府后,被罚了整整三百贯。
朱砂深觉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穷人,万万交不起三百贯,遂决定挖个坑再烧。
环顾四方各处。
正巧,她们所在的空地东南面有一处水坑。
朱砂将水樁踹进水坑,却迟迟不动作,只怔怔盯着自己伸出的双手,自言自语:“失策,没带符纸。无妨,我画一张符纸也行。”
冬日的北风带来一阵冷冽的幽梅香。
朱砂依依不舍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认命地掏出刀,小心地在右手食指割开一道浅口。
水坑中的水樁,用仅剩的一只手挣扎着爬出坑。
可惜,站在她面前的女子,没有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见她出坑,朱砂毫不留情地将她踹回去。
反复多次被踹后,水樁嚎叫着吼道:“你想做什么?!”
“烧了你。”
话音刚落,朱砂走进坑中,提起水樁的头发。
这张近在眼前的脸,普通至极。
卖茶汤这门生意,整日风吹日晒。让本就不甚白净的脸,越发黑似锅底。斑斑点点悉数浮在脸上,眼角嘴角的一条条皱纹中,藏着饱经风霜的折磨。
四目相对,朱砂掩唇笑了笑:“听说鬼族中,你最为怨恨凡人。当年的人鬼大战,你毒杀了房州城不少无辜百姓。十年过去,你如今却只能寄生于你厌恶的凡人体内,每日风餐露宿讨生活,真是活该啊。”
水樁咬牙切齿,极尽凶恶之色:“赤方大王即将突破姬珩的封印,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朱砂细心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唯恐稍后以血画符污了自己的手:“我从九岁起,便立誓等一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雪花在飘,血涂到脸上,带来一阵阵噬心的痛苦与寒意。
水樁忍痛咬着牙问道:“谁?”
“不巧,我等的人,便是你的赤方大王。”
“等他复活,我会亲手将他挫骨扬灰,彻底杀死他。”
最后的一点一提画完。
朱砂吹吹冒血的手指,满意地看着水樁的脸:“不错,多年未画血符,我竟未忘记笔画顺序。”
火,从血符的第一笔开始燃起。
在眨眼间,如蛇一般游向最后一笔。
水樁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绝望地哀嚎求饶:“我知道你妹妹在何处!”
面前的女子傲然站立,面上不见一丁点的松动之色。
“好孩子,你放了我。”水樁讨好似地伸出双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你义父对你恩重如山,你难道不想救他的亲生女儿吗?当年,是狰狞鬼指使水鬼绑走了她。我听说,她还活着……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苟延残喘的喘息声中,有一句话随冷雪而至:“我会找到她,但不是通过你找到她。”
“求……”
仅仅一个字后,水樁便因灼热的火焰,永远闭上了嘴。
那团火,似坟茔间游荡的磷火。
顺着水樁脸上的血符笔画蜿蜒爬行,贪婪地舔舐每一寸皮肤。
直至火舌完完全全吞没整个身躯,唯余火中那张无声嘶吼的扭曲面容。
朱砂从腰后摸出唢呐,刚准备吹一曲哀乐为她送殡。
然而,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气得放下:“算了,你这种恶鬼,只配下地狱。”
四野重归寂静,献福山的冬阳斜着倒向西面的山头。
水坑中的水樁,已变成一堆白色的灰烬。
风一吹,灰烬随风飘远。
遥遥看去,恰似飞灰烟灭了无痕。
朱砂往脸上涂了几点泥,又折了几支腊梅,*蹦蹦跳跳下山。
山路长山道窄。
不料,走到半道,她忽地听见罗刹的声音。
等抱着腊梅跑过去围观,才发现罗刹正被方絮与徐雁声两人围攻。
原本,她打定主意要他吃些苦头。
可等她走到跟前,却听到罗刹为了上山救她,不停向两人求情解释:“你们等我上山救下她,我可以随你们回太一道解释。”
方絮与徐雁声,一向软硬不吃。
当下听罗刹之言,两人更加笃定他意欲逃走:“鬼话连篇!师弟,随我列御鬼阵捉他。”
徐雁声应好,一个闪身跳到罗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将桃木剑插入土中。左手掐诀,右手画符:“各安方位,交魂招伏。急急如律令!”
罗刹气恼两人油盐不进,抬头见山上连绵的腊梅盛放,不敢再耽搁下去。
足尖一点,他持锏奔向徐雁声,用力挥出一锏。
御鬼阵,需四人四方列阵开启。
今日只两人列阵,南北二方缺位,极易被冲破。
两人仓促设阵,徐雁声修为不足,被剑气打倒在地。
御鬼阵破。
方絮只得冒险用引雷术:“五方雷神,八方正炁。”
天雷轰隆而至,似一柄长剑,向罗刹劈砍而去。
罗刹心急如焚只顾向前跑,丝毫未注意头顶的天雷。
眼看天雷将至,朱砂从角落冲出,一把扑倒他。
轰——
天雷落下,参天大树应声倒下。
罗刹急忙抱着朱砂滚到一边,总算逃过一劫。
“二郎,信我一次,跟他们走。”
方絮见到朱砂,合掌收力走到两人跟前:“师妹,蔡六娘呢?”
朱砂躲在罗刹怀中,盈盈含泪:“师姐,她就是水樁!她把我诓来此处想杀我,幸好我有一张师祖画的天师符。趁她不备,我把天师符往她心口一塞。她吓得跑了,我便赶紧下山。”
徐雁声捂着胸口,厉色道:“师妹,你的伙计是鬼。”
朱砂无辜问出口:“是又如何?”
“师妹,本门有令:凡太一道弟子,若与鬼谋,便是死罪。”
“好啊,我们去师父面前说理。”
朱砂扶起罗刹,随二人前往子午山。
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罗刹快走两步,跑到朱砂面前:“你受伤了吗?”
朱砂亮出手指上的一道浅浅伤口:“逃跑时没注意,估摸着被枯枝划破手指了吧。”
她的脸上添了几道脏污,身上的衣裙染上深浅不一的泥巴。
罗刹难受地别过脸:“对不起,是我连累你遭罪。她恨的是我,想杀的也是我。”
朱砂:“肯与我好好说话了?”
罗刹:“朱砂,我不在乎你骗我,我只在乎……”
剩下的半截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说,朱砂亦不问。
两人心中,好似凭空长出了一根刺。
心被刺得难受,可他们却任由刺破血肉而出,直把彼此刺到踟蹰不前,刺到形同陌路。
沉默走了一路,到子午山下已近戌时。
今夜的子午山灯火通明,无数的白灯笼从山脚挂到山顶。
待走到天尊殿,所有玄字号弟子持桃木剑一字排开。
罗刹一现身,桃木剑齐刷刷指向他:“奉天师之命,捉拿杀人凶手罗刹!”
“什么杀人凶手?”
“杀害玄玉与玄泽的凶手!”
第57章 琵琶鬼(一)
◎“你每次消失,是去见他吗?”◎
“所有人等,速速入殿!”
高处灯笼下,鹤珍的身影出现。
低处的弟子收剑,依次拾阶而上,走进天尊殿。
朱砂素来磨蹭,牵着罗刹,直至最后才踏进殿中行礼:“弟子玄机拜见师父。”
夜色浓稠,窥不见一点光亮。
唯独殿中的数十盏白灯笼,照出周围人的模糊面貌。
一个个黑影伫立在左右。
罗刹孤独地站在他们中间,四面八方全是恨极他的人。
他们相貌俊秀,此刻却面目狰狞,死死盯着他。
像是要杀了他,又像是要活剐了他。
他的身下,是跪着的朱砂。
一脸无辜一脸无惧一脸不在意的朱砂。
或许,也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朱砂。
罗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明知朱砂是个骗子,却义无反顾地随她上山,走进这座鬼族的牢笼。
今夜的他。
或许再也走不出身后的那扇门……
有人站到他面前。
罗刹认真去分辨此人的脸。
他想起来了。
此人是太一道的大弟子,是前往鄂州追查端木岌之死的傅延年。
同时也是朱砂的第五个相好,太一道大弟子玄序。
眼下,傅延年指着他,信誓旦旦道:“师父,弟子已查明。玄玉与玄泽两位师弟,死于此鬼之手,人证物证俱在!”
第一次,罗刹不想解释。
朱砂想让他做一个人的替死鬼,面前的傅延年想推他做一个鬼的替死鬼。
他们,真是殊途同归。
傅延年见他毫无反应,侧身向外呼喊:“玄耳,将人证带到殿中。”
人证是两个面生的男子。
罗刹不认识他们,他们却一眼认出了他:“玄序道长,就是他!两位道长死前,他曾与他们有过争执。”
朱砂竖起耳朵,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方问道:“玄序,物证呢?”
话音刚落,久未露面的玄英出现:“师父,弟子昨日下山,找到玄玉与玄泽二位师兄遇害时所佩的槃囊,可证明此鬼便是凶手!”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姬璟,听完玄英所说,忽然勃然大怒:“我让你时刻盯着明日的冥祭,你倒好,隐瞒行踪私自下山。山君,将她带去困囿堂鞭十五。”
山君从阴影处走出,带走玄英。
不多会儿,一阵鞭声与哭声传来。
上首的姬璟蹙眉看着桌上的一堆物件:“玄序,何处有问题?”
因哭声分神的傅延年回神,忙上前指着其中两枚金铤道:“此鬼出自好金银的大势鬼一族。这两枚金铤,乃是御赐之物,于大势鬼一族修炼有益。他为了抢夺金铤,便谋财害命。”
朱砂开口打断滔滔不绝的傅延年:“你既说罗刹杀人是为谋财。那他杀了人,为何不拿走金铤?”
姬璟:“玄序,可还有其他证据?”
傅延年拱手:“有。地牢中关押的恶鬼恭茶,也可佐证。”
姬璟一个挥手,鹤珍踏出大殿。
一炷香后,恭茶入殿。
傅延年:“师父,弟子一路从鄂州查到汴州。在汴州谢甫处,得知恶鬼恭茶被抓时,言之凿凿说此鬼是他的同族。后来听闻玄泽师弟遇害,弟子又跑去歧州。两桩杀人案,此鬼皆曾出现。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光凭两个见过罗刹的人证,和一件称不上物证的证据,便笃定罗刹是杀人凶手?
朱砂气得起身,叉腰与傅延年对峙:“玄序,你别污蔑我的伙计。我去鄂州与歧州抢生意,他帮我驾马车,顺道陪我查案而已。”
傅延年懒得搭理她,直接走下台阶走向恭茶:“他是否是你的同族,也是一个恶鬼?”
恭茶茫然地看向傅延年手指的方向,缓缓摇头:“我只知他姓罗,其他一概不知。”
窃窃私语声频出,姬璟一掌拍桌,总算安静片刻:“鹤珍,汴州谢宅一案,由你亲自查证。恭茶走前,是否曾指证罗刹为恶鬼?”
鹤珍:“是。但出宅子后,恭茶又说他胡言乱语,让我不要当真。”
阖目的姬璟,面目慈爱,语气却凌厉:“鹤珍失察,致鬼族逃脱,自去领罚。”
“是!”
人证物证,皆非铁证。
傅延年无话可说,退到一边。
方絮上前:“师父,弟子今日追查石桥一案,意外发现师妹玄机与鬼族罗刹关系匪浅。”
姬璟睁开眼睛,一记眼刀扫向朱砂:“你胆子可真大。跪下!”
朱砂努努嘴,不情不愿跪下,端正认错:“弟子犯下大错,请师父责罚。”
“责罚?”姬璟气得走下来,指着朱砂便是一顿骂,“太一道与鬼族势不两立,你身为太一道弟子,竟敢收留鬼族!来人,将他们二人押入地牢,择日行刑!”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短瞬的沉默后,有人跪下为朱砂求情,有人请命彻查朱砂与鬼族来往一事。
七嘴八舌的混乱中,朱砂抬起头,双眸泛红看向面前的姬璟:“师父可以收鬼奴,弟子为何不可以?本门有令:凡鬼奴,便不算鬼族!我收罗刹为鬼奴,并未犯错,凭什么要受罚?”
此言一出,满殿骚动。
傅延年最先质疑道:“人鬼契乃太一道禁术,你从何得知?”
朱砂:“偷的呗。我盗取禁术收鬼奴,这点我认罚。”
徐雁声紧随其后:“你如何证明他是你的鬼奴?”
朱砂:“他胸口处有我的名字,你自己看呗。”
徐雁声不信邪,一把扯开罗刹的衣袍。
胸口处的“朱砂”二字浮现,确实为人鬼结契的证明。
太一道有规定。
凡本门弟子,虽不可与鬼族来往,却可收鬼奴,为自己所用。
但是,人鬼契是禁术。
因为此术需以自身修为支撑,驱使鬼族为自己所用。
若是修为差者与鬼结契。
人鬼契,便是献祭阳寿,以命为代价的死契。
徐雁声震惊地看向朱砂:“师妹,你不要命了吗?”
朱砂笑吟吟,满不在乎:“师兄,命哪有赚钱重要。”
姬璟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以盗取禁术为由,罚朱砂去禁室面壁思过。
朱砂老实认罚。
不过,临去禁室前,她看着殿中的几个人,多有不满:“师父,玄序师兄无端污蔑我的鬼奴。还有玄风师姐与玄贰师兄不分青红皂白,便列阵杀鬼,甚至乱用引雷术。难道他们不该受罚?”
走到一半的姬璟,回头无语道:“你想我怎么罚他们?”
“反正起码得向罗刹道歉。”
姬璟正要发火,方絮先一步走到罗刹面前,拱手道歉:“罗君,今日多有得罪。”
方絮之后是徐雁声,最后是勉为其难的傅延年:“抱歉。”
一句话未说,反倒成了最无辜的人?
满殿人散去,罗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忙追上鹤珍与朱砂:“我有话想对她说,我能陪她去禁室吗?”
鹤珍面无表情:“不行。明日有冥祭,你需早些回房安寝。”
“回房?”
“对面第十七号房。”
罗刹还欲再说几句,冷面冷语的鹤珍一把拉走朱砂。
“傻鬼,那是我从前的房间。”
人影消失在黑暗的拐角处,罗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方才没细问,眼下回房成了大问题。
天尊殿左面是一排依山而建的石楼,右面是受刑的困囿堂。
石楼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凭意堂。
他横竖看了又看,这凭意堂都不像住人的宅子,倒像宴客之所。
万幸,在他犹豫之际,萧律与徐雁声走来:“罗君,城门已关,你今夜不如在此将就一晚。”
“那个……朱砂的房间在何处?”
“山下的未眠堂。”
三人结伴下山,罗刹不时回望天尊殿。深觉这鹤珍是个讨厌鬼,哪有对面指的是山下啊!
未眠堂建于蓊郁的树木之间,背倚陡峭山石。
萧律怕罗刹找不到房间,特意带他上楼,指着其中一间房道:“这间,便是师姐的房间。”
罗刹推门而入,里间陈设简单却齐全。
桌上摆着一碗水引饼,与一套麻衣。
倒是奇怪,这套麻衣套在他身上,尤为合身。
看来姬璟打算逼他为太一道披麻戴孝?
罗刹自觉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小鬼,决意宁死不屈。
等用了晚膳,他端着碗信步出门去找山君。假意放碗,实则打听:“我出自大势鬼一族,不知你来自哪一支?”
山君面貌清冷:“蛇骨婆。”
蛇骨婆一族,与蛇为伍。
平日两手缠蛇,左赤右青。
罗刹最是怕蛇,闻言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明日的冥祭,我也要去吗?”
山君停下手上的忙碌,抬头冷冷看他:“你不愿意?”
交谈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罗刹定睛一看,山君的窄袖中好似有一活物在动?
再一眨眼,一条吐信子的青蛇从袖中钻出。
小命要紧!
罗刹赶忙干笑两声,努力扯出笑意:“哈哈哈,没有不愿意!”
“明日卯时初上山,你快回房吧。”
“好好好!”
那条细长的青蛇,缠绕在山君的手腕。
罗刹倒吸一口凉气,脚底抹油慌忙跑走,边跑边庆幸:“幸好我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小鬼。”
要不然,他今日没被天雷劈死,也得被蛇咬死。
一口气跑回房。
关门上床一气呵成。
时至夜半,罗刹仍躺在床上,不停宽慰自己:“没事,权当为祁叔披麻戴孝。若祁叔泉下有知,定会夸我孝顺又聪明。”
熹光红洒洒,薄雪挂枝下。
每年的冥祭之日,皆是长安难得的晴日。
罗刹一早穿好麻衣,戴上苎麻巾帕头,随左边的一个道士下楼。
人群中的萧律看到他,忙向他招手,困惑道:“罗君,为何你也要去?”
罗刹苦不堪言,将昨夜山君之言,一五一十讲与他听:“唉,她手腕上的那条青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哪敢不去……”
一路听他抱怨完,萧律当即掩唇偷笑:“罗君,你被山君姑姑骗了。师父怕蛇,便不准她与鹤珍姑姑养蛇。你昨夜看到的青蛇,是她闲来无事做的木蛇。”
人与人挨得近,萧律的笑声又大。
一时之间,他们身前身后的数十人,全部知晓罗刹被山君的假蛇吓到一事。
有人回头笑道:“那条假蛇做工毛糙,也就吓吓三岁孩童。”
有人拍拍罗刹的肩膀:“照理说,你是鬼族。山君姑姑的这点小把戏,你都看不穿吗?”
“……”
哼,这个山君也是个讨厌鬼。
死于人鬼大战的太一道弟子,共一百零七人。
其中,有一百零六人尸骨无存。
唯一活着回到长安的姬光侯,受摄魂术所困,吞金自尽。
他死后,姬璟为免他的尸身被鬼族利用,亲手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挫骨扬灰。
也是因此,姬璟与弟弟姬琮决裂。
太一道的祭典,在山腰处的一处空地。
举目望去,整整一百零七座衣冠冢,伫立于山林之间。
冥祭的流程简单。
先拜神凤帝,听她引经据典讲上半个时辰的大义。
再拜上任天师姬光侯,一个个弟子依次持香上前,端正跪在姬光侯墓前,为他焚香烧纸钱。
最后,今日到场的一百零六人,各自持木牌,前去木牌对应的衣冠冢前哭丧。
罗刹记恨姬光侯杀死祁南钦一事,烧纸钱时,偷偷藏了一大沓。
纸钱少,他动作又快,三两下便跑到发放木牌的鹤珍面前。
乖乖行礼,乖乖摊手:“鹤珍姑姑,我来领木牌。”
鹤珍头也未抬一下,随手递给他一块写着“贰”的木牌。
罗刹捏着木牌,四处寻找。
“罗君,让我瞧瞧你抽到了哪位师叔?”路过的萧律见他茫然四顾,好心帮忙。等看清上面的字,他尴尬地指了指东面的方向,“罗君这手气,真……好啊。”
罗刹不知内情,忙拉住他打听:“这是谁的衣冠冢?”
萧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本门唯一的那位师伯,师父的亲姐姐观复道长。往年为师伯哭丧之人,皆是师父。今年不知为何,被你抽到了。”
刚为仇人上香,转头又为仇人的女儿哭丧。
罗刹回头看向鹤珍,一时悲从中来:“故意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萧律敷衍地宽慰了他几句,便借口有事离去。
罗刹唉声叹气,快步寻到姬珩的衣冠冢。
刚要跪下,作势假哭一场应付,身后突然冒出三个人。
不巧,是上次见过的三尊大佛。
鹤鸣真人、姬璟与姬琮。
照旧,还是鹤鸣真人先说话,顺手放下六捆纸钱:“师妹,不负你所托。我努力多年,总算将二娘与三郎一起带到你面前。”
姬璟冷哼一声,放下六捆纸钱:“看在圣人的面子上,我今日才准许你上山。”
姬琮弯腰放下八捆纸钱,冷嘲热讽回击:“姬天师似乎忘了,本官才是真正的太一道继承人。”
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两姐弟当即吵起来。
罗刹看着左右两边堆成小山的纸钱,委实有苦说不出。今日不仅要为仇人之女大哭一场,还要老实烧完所有纸钱。
跪了一炷香,纸钱越烧越多。
无他,神凤帝派中官又送来八捆纸钱。
起初,罗刹假装在哭。
后来,他真心实意在哭。
身后吵得甚欢。
他从抽抽噎噎,然后泣不成声,最后嚎啕大哭。
鹤鸣真人劝架到一半,听到他的哭声,真心夸赞道:“二娘,你这弟子真是孝顺。你们听,他哭得好大声啊!”
姬璟:“……”
姬琮:“……”
罗刹在三尊大佛的督促下,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将纸钱烧完。
北风吹,无数的纸灰旋飞而去。
罗刹跟在三人身后,走出这片衣冠冢。
有灰色纸灰落到他的肩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心里开心说道:“祁叔,我今日烧的大半纸钱,全是你的。想来那姬珩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找她索要便是。”
他不自觉笑出声,姬琮听到笑声,阴恻恻回头:“你倒是长得俊俏,特别像一个人。不对,是一个鬼。”
罗刹的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直犯嘀咕。
犹记得上次阿娘来长安,好似并未提过姬琮与她有仇?
鹤鸣真人听到这句话走过来,上下打量,好奇道:“三郎,他像谁啊?”
姬琮皮笑肉不笑:“红眼鬼。”
罗刹:“……”
这姬琮,更是个讨厌鬼。
唯恐被姬璟认出,罗刹向三人行礼告辞后,便一溜烟跑上山,打算去找朱砂。
路过凭意堂。
瞧见鹤珍、山君与一个身量极高的女子正在窗边交谈。
罗刹有心掩面走过窗外,盘算着偷听几句太一道的秘密。
结果这三人,好巧不巧,说的正是他这个倒霉鬼!
山君:“哈哈哈,南枝。他被一条假蛇,吓得拔腿就跑。”
鹤珍:“还有,他问也不问对面具体在何处,便走去凭意堂。等我一走,他急得转圈。”
里间笑声起伏,罗刹气得重重咳嗽几声。
山君起身探头往外瞧。
四目相对,她忙不迭递上一盘红绫饼:“你肚子饿了吧?快吃快吃。”
罗刹双眼赤红,微微看了一眼,最终决定翻窗进去坐着吃。
房中三人面面相觑,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罗刹闷头吃饼,偶尔抬头问几句:“朱砂何时出来?”
鹤珍:“快了。”
这一句快了,让罗刹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申时初,朱砂伸着懒腰出现在窗外:“二郎,走吧。”
山道蜿蜒,晴日照雪。
朱砂一个劲喊饿,罗刹从槃囊中取出两块红绫饼,塞到她手中:“我吃过,尚算不错。”
饼几口食完,彼此相顾无言。
山门近在眼前,罗刹开口打破沉默:“朱砂,我打听过了。《太一符箓》,我已练到第四层。”
朱砂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眼里漾开无边笑意:“二郎,恭喜你。”
“朱砂,值得吗?”
“值得。”
“朱砂,你为何要杀他们?”
“二郎,他们是被鬼所杀,而我是个人。”
最后一个问题,罗刹鼓足勇气问出口:“你每次消失,是去见他吗?”
“若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
走至山下,两人再未说一句话。
今日的子午山下,多是大大小小的马车。
尤以停在中间的一辆香车宝马,最为华美。
远处的长安城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罗刹看着近处的一排马车,认命往前走。
方走几步,身后传来朱砂的一声疾呼。
罗刹赶忙回头,只见朱砂躺在地上抱着脚:“二郎,我的脚崴了。”
“平地也能崴脚?”
“你自己来看。”
罗刹走过去,仔细查看朱砂的脚踝后,更加疑心是她不想走路的说辞:“我瞧着,没事啊……”
闻言,朱砂单脚站立跳着走。
一个不稳,扑到他的怀里。
反复尝试多次后,被她扑倒的罗刹率先崩溃,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背你。”
“呀,多谢二郎。”
罗刹背起朱砂,路过那辆镶金挂玉的马车外,清清楚楚听见车中二人在说——
女子:“我们今日聚在一起笑话他,正巧被他听见了。”
男子:“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们便假装说的不是他。”
“三郎,我学到了。”
车帘掀开,罗刹与男子的眼神交汇。
车帘放下,男子心虚道:“没说你。”
“三郎,谁啊?”
“快走快走。”
马车跑远,罗刹深吸一口气:“姬家人,果真如阿娘所说一般讨厌。”
不过,方才匆匆一瞥。
他发现姬琮和他的鬼奴南枝,好似一样高?
背上的朱砂晃着脚催促:“二郎,快走,我饿了。”
“知道了!”
他背上这个,才是真正的讨厌鬼。
余下的路程,朱砂哼着曲儿,不时往罗刹嘴里塞一块透花糍。
时隔一日,两人再回朱记棺材铺。
往日门可罗雀的店门外,今日竟站满了人,还多是棺材铺的老板。
午后风雨盛,他们一个个揣着手,顶风冒雪挤在一块蒙着红布的木盒前。
临到门口,罗刹放下朱砂,上前开门。
门开,门口的赵、白二位老板闻声而动,一拥而上抬起木盒,直往里冲。
罗刹避之不及,只好跳到柜台上,大声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赵老板一边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一边谄媚地招手:“哎呀,朱老板,快进来!”
朱砂走到木盒前,一把掀开红布,露出里面金晃晃的招牌。
上有五个大字:朱记棺材铺。
左下方另刻有一方印章,上书两个字:神凤。
一众老板拱手齐声道喜:“恭喜朱老板。今早金吾卫中郎将,亲自将御赐的金招牌送至门口。见你们不在,才有心托我们几个闲人,代为保管转交。”
罗刹从柜台上跳下,没好气道:“你们可真闲。”
有人搬来椅子,有人递上茶点。
朱砂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坐在中间。
倒是罗刹,被身宽体胖的白老板挤到一边,连茶点是何样子都不知。
店中彻底安静下来,赵老板环顾四周,轻咳几声方厚着脸皮上前:“朱老板,我们今日来,不为旁事,只为向你讨教几招生财之道。”
众人高声附和。
朱砂眸光一闪,身子往前伸,压低声音:“你们真想知道?”
数十个脑袋似低头啄米的小鸡仔,随朱砂的每一句话起伏点头。
“我的生财之道嘛,就六个字。”朱砂满意地笑了笑,摊开左手,“一人两贯,交完便说。”
赵老板明显有备而来,话音未落便掏出两贯钱,恭敬奉上。
铜钱越垒越高,越堆越重。
朱砂眯着眼,奋力托举。白老板见状,抬头厉声吼道:“朱记的伙计呢?”
罗刹旁观几人的奉承丑态,气得牙痒痒。
这几人找他跑腿时,唤他“二郎”“罗老板”。今日为了巴结朱砂,又叫他“朱记的伙计”。
虽多有不愿,但看在钱帛的份上。
罗刹一把抱走朱砂手上的铜钱,开心躲到角落数钱。
铜钱点完,整整三十贯。
罗刹白眼一翻,看着洋洋得意的朱砂,无语道:“这朱砂,唯独骗人的时候,脑子最好使。”
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朱砂,一脸翘首以盼。
耳背的白老板为防听不清生财之道,特意将头低下。
人缝中空出的一截,正好给了罗刹偷看朱砂的机会。
初遇朱砂那日,一如今日。
稀疏的一点光亮,映到她的脸上。
那日,他本欲离开。
因实在好奇人的样子,便隐身后退几步,蹲到她面前细细打量。
离她最近的一刻,他们鼻间相触。
她似有感应般抬起头,空洞又无措地看向远方。
她的眼里是他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
而他的眼中,是她。
他盯着她一点点地瞧,看着她的脸,从初始的白而胜雪,渐渐两颊染上绯红,终至整个桃花面。
不知盯了多久,她才低头嘟囔一句:“唉,今日又无人肯帮我。”
自隐隐猜到真相,他除了难受便是茫然自失。
那个人,她爱的那个人。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她割舍一切,只为骗他入局?
愁绪涌上心头,罗刹别过脸。
在他扭头的一瞬,朱砂望向角落的目光落空。
耳边七嘴八舌的人声,不停催促。
“简单。”她笑着伸出手,说一个字便屈起一根手指。转瞬,答案呼之欲出,“鬼捉鬼,我赚钱。”
“他是……鬼?”
店中所有人的目光,从朱砂身上移到罗刹身上,再从期待变成惊恐。
朱砂笑语盈盈,眼下泪痣蛊人:“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鬼奴罗刹。”
“鬼啊!”
不知谁大喊一句,众人慌不择路,四散逃走。
方才还热闹的朱记棺材铺,此刻只剩下大笑的朱砂与木然的罗刹。
“为何要告诉他们?”
“让你看清人的真面目,免得你日后又多管闲事被人骗。”
“你要赶我走吗?”
“随你。”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
《堂下何人,状告本天师?》
《杀人凶手为杀人嫌犯激情辩护!》
第58章 琵琶鬼(二)
◎“朱砂,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长安城西棺材坊,有棺材铺三十一家
其中,朱记棺材铺生意最差。
忽有一日,朱记棺材铺的门前悬起一块御赐金匾。
然而,随此事传遍整个长安城的另一件事,却是朱记棺材铺的伙计罗刹,实则是鬼。
自从罗刹的身份暴露,他便不肯再踏出房门半步。
只苦了朱砂,接连三日早起晚睡。
不为赚钱,只为开店门,应付来此打听的一波又一波人:“鬼奴!他是鬼奴!不算鬼。”
大梁律中,鬼分两种。
一曰鬼族,二曰鬼奴。
鬼族,不论好坏,胆敢入世,便是死罪一条。
而鬼奴,则与昆仑奴无异。
他们与人结下人鬼契,便是人之奴隶。
鬼奴无论伤人还是杀人,皆循人法。
打发走今日的最后一波人,朱砂已是口干舌燥。来不及回房喝一口水,便气得踹开罗刹的房门:“你在怕什么!他们难道会骂你?还是敢打你杀你?”
罗刹将头深深埋在锦衾中,不言不语。
相比喊打喊杀,他更怕他们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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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恐惧他害怕他的眼神,那些避而不及的动作,足以摧毁他对人的信任。
他怀揣着希望入世,不想最后抱着绝望离开。
朱砂上前,一把掀开锦衾:“我饿了,去做饭。”
罗刹低声应好,结果一到伙房,入目一片空空荡荡:“朱砂,没米没菜。”
“那去西市吃。”
“行……吧。”
时隔三日出门,罗刹戴上幂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朱砂站在门边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他磨磨蹭蹭出门。
临近酉时,棺材坊中走动的人寥寥无几。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不时听见几声急迫的关门声。
快走出棺材坊前,两人迎面碰上赵、白两位老板。
罗刹与他们擦肩而过。
短暂的脚步声后,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二郎,若你去西市,帮我们带两碗卢家馄饨。”
罗刹头也未回,大步往前走:“今日没空,明日帮你们带。”
“行行行。”
“再要三张胡麻饼和两碗粟米粥。”
“你们烦不烦,我哪能带这么多?”
“你又不是没带过这么多……”
直到走进西市,罗刹仍愤愤不平与朱砂抱怨:“哼,他们平日里便一个劲使唤我。”
“谁让你来者不拒。”朱砂指指前面的一家酒肆,“去这家吃。”
五荤三素,外加两壶葡萄酒。
至酉时中酒足饭饱,朱砂拽着醉醺醺的罗刹离开。
今日的西市,不知哪家有喜事,爆竹噼里啪啦地响。
朱砂最烦爆竹声,一路捂住耳朵,脚步不停。
雪纷纷,风萧萧。
罗刹怕她冻手,赶忙提步追上去,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朱砂的手拢在披袄中取暖:“明日出发去灵州,水樁可能去投靠白玉荷了。大理寺已查明,水樁夺身的蔡茶婆,原名叫白玉莲,是白玉荷的亲妹妹。十年前,白玉莲杀人后逃走,自此改名换姓,成了蔡茶婆。三年前,两姐妹重逢……”
这截路,无一盏灯笼。
四下除了朱砂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便只剩下罗刹如擂鼓的心跳声。
前方的灯影晃动,罗刹呵出一口酒气,转身利落地将朱砂按在墙上。
喘气声交缠,他缓缓靠近,捧着那张脸,温柔亲下去。
一墙之隔的爆竹声在耳边炸开,朱砂吓得一颤,罗刹立马捂住她的耳朵。
那个吻结束的最后一刹那,有一句无奈又悲伤的话随爆竹声同时响起:“朱砂,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朱砂光顾着害怕,并未听见来自头顶上方的那句喟叹。
又或许,她听见了,却不知如何回应。
翌日出发前,罗刹想起曾答应帮赵、白二人去西市买膳食。
一早,他提着两个食盒出门,一路走出棺材坊。
今日见他便躲开的人少了几个,倒多了几个虽面有惧色,但仍勉强笑着与他招呼之人。
仅是如此,他已觉欣慰不少。
沿西市走了一圈,罗刹轻松买到卢家馄饨与胡麻饼。
唯独粟米粥,接连问了几家,皆说没有。
一打听才知,西市半月前开了一家食肆,专做素斋。
尤以粟米粥与蒸饼,最为出名。
几家食肆自知技不如人,便知难而退,不再做粟米粥。
罗刹原本打算买两碗大麦粥敷衍了事。
当下一听食肆老板之言,顿时好奇心起,忙不迭跑去几人说的食肆:“反正朱砂那个大懒鬼午时才起,我去凑凑热闹。”
此食肆在西市北面,名曰:妙记食肆。
门口来来往往围满了人,全是来此买早膳的百姓。
罗刹仗着身量高,硬生生从外围挤进第一排。
一抬头一开口,却是一句带着欣喜的疑问:“妙善?”
妙善乍然见到他,更是喜极而泣:“呀,是罗施主,快进来!”
罗刹随妙善进到食肆的伙房,灶台前有一个光头男子正在不停忙碌:“妙*福?”
妙福停下手中的动作:“是你!”
三人寻了一处空地慢慢叙旧。
罗刹:“你们怎来了长安?”
妙福拍拍身上的面粉:“林刺史抓走我与师弟后,打算治我们一个包庇恶鬼之罪。”
这林刺史,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罗刹:“万幸老天有眼!他官位不保,已被抄家。”
“施主依然嫉恶如仇。”妙福与妙善对视一眼,乐呵呵笑道,“不过,在老天开眼之前,恩人救了我们。”
“恩人?”
“对,恩人说他受人所托,请我们来长安开一家食肆。”
妙福原想推辞,可他和妙善已无落脚之处。
于是,等回哑子庙祭拜妙常后,他们便来了长安。
妙福乐呵呵笑着:“经妙常师弟之死,我总算想清楚。只要佛在心中,做和尚与做膳夫,并无区别。我与妙善师弟,盘算着在长安赚够千贯,再回鄂州哑子庙。往后余生便遵循妙常遗愿,改庙为妙常院,收留孤寡之人。”
罗刹一面由衷赞赏两人的义举,一面心乱如麻,试探着开口:“救你们的恩人是谁?”
妙福启唇,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完全在罗刹意料之外的名字:“鹤鸣真人。”
“鹤鸣真人?”
“对。恩人随太子殿下驾临鄂州,不知从何处听闻我们被林刺史抓进狱中,便开口救下我们。之后,他又派人一路护送我们至长安,帮我们上下打点。”
叙旧多时。
临走前,妙善笑着塞给罗刹一袋子蒸饼与四碗粟米粥:“恩人说,你特别喜欢吃蒸饼。”
“多谢你们,也多谢他。”
罗刹失神丧魄回到棺材坊。
赵、白二人见他拎着食盒,立马围上来:“二郎,买到了吗?”
“嗯。”
罗刹回神,将几样膳食分给两人:“我和朱砂要去灵州,这袋蒸饼便留给你们吃吧。”
袋中的蒸饼冒着米香,赵老板一把夺过,生怕罗刹反悔。
“二郎,你们何时回来啊?”
“不知道……”
或许,他再也回不来了。
朱记棺材铺的几步外,栓着三匹马。
通体枣骝色,如黑缎一般油光闪亮。观之筋骨强健,昂首怒目。
上好且难得的青海骢。
由吐谷浑进献,是大梁皇室的御马。
等罗刹走近细看,萧律从店中走出:“罗君,就等你了。师姐与师兄三日前已经先行一步,快马赶去灵州。”
两人正说着,朱砂拎着两个包袱,掀帘而出。
“人齐了,我们走吧。”
长安至灵州。
原本骑马需行个数十日,谁知萧律在路上一再催促。
第九日晚间,三人抵达一座小镇。
罗刹看着一旁心潮澎湃的萧律,苦兮兮劝道:“灵州离此地尚需半日路程,我们若继续赶路,明日哪还有力气查案。”
萧律面上有些犯难。
一来此案牵涉甚广,神凤帝甚重之。二来他头回得此重任,自然希望快些到灵州,尽快找到白氏姐妹。
他正欲斟酌几句,催两人一鼓作气抵达灵州:“不如……”
话未说完,朱砂已拍马离开。
不过,她去的方向却不是灵州,而是镇上唯一的客舍。
远处的朱砂已下马,径直走进客舍。
罗刹摊手:“她是师姐,你是师弟。出门在外,你得听她的。”
在原地停留许久,骏马不耐烦地长啸一声。
萧律一面安抚马儿,一面应道:“那我们明日早些出发。”
镇上的这家客舍,又小又破。
客房仅五间,还被早先到此的一队客商占了三间。
掌柜盯着面前的三人打量:“近来倒是奇怪,来的全是长安人。三位贵客,只两间客房,你们打算如何住?”
左右两人默不作声,朱砂快速下了决断:“玄规自己一间,我与二郎一间。”
“行。”
上楼时,罗刹闻到一阵香气,可辨出沉香、檀香、龙脑、麝香。
此四物仅一样,便价值不菲。
一香含四合之气
罗刹猜测今日投宿在此的人,并非客商,而是某位皇亲贵胄。
入夜,两人躺在床上。
一个双眼圆睁不肯睡,一个唉声叹气睡不着。
沉吟片刻,朱砂先开口:“你这几日为什么不肯睡觉?”
自离开长安,罗刹时常整整一宿不眠不休。
风雪呼啸,一股冷风穿过摇摇欲坠的门窗,直扑床榻。
耳边的风声由远及近,罗刹侧身为她挡住这阵风,语气无奈又难受:“我怕我睡着后,你们会入梦,教我剩下的《太一符箓》。”
自从得知真相,他仔细看过朱砂丢给他的所有书。
里面无一本是《太一符箓》。
白日,他修炼的法术,皆是鬼术。
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半年间,朱砂和她背后的人。趁他熟睡后,趁他无知无觉,在梦中教会了他那些法术。
若他记得没错,此乃入梦术。
朱砂深吸一口凉气,犹豫良久,才伸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二郎,睡吧。”
外间狂风大作,吵得人心烦意乱。
罗刹最终顺从地闭上眼睛,搂着她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
等他再睁眼,床边竟立着一个女子。
四目相对,罗刹大叫出声:“你谁啊?”
身旁的朱砂被惊醒,半眯着眼看向女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李三娘!”
“师妹,早上好。”
来人是长乐公主李悉昙,眼下嘴角上扬,一脸坏笑:“啧啧啧,师妹这伙计朗目疏眉,又轩昂魁伟,委实不错~”
一听她这话,朱砂立马拉过布衾,严严实实盖住罗刹。
萧律手足无措站在门边:“师姐,表姐说她进来瞧瞧你……还有,我们该出发了。”
李悉昙不觉有错,顺势坐下,作势便要去掀布衾:“呀,你不怕他憋死吗?”
朱砂咬牙切齿握住她的手腕,暗暗用力:“你最好绝了这条心。就算他死了残了,我也不会让给你。”
“师妹真小气。”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假如太一道有群聊》
太一道管理①群
受害者①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①号,已上报。
受害者②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②号,已上报。
受害者③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③号,已上报。
受害者①号:@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受害者②号:@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受害者③号 @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群主【天师姬璟】已解散该群聊
太一道闲聊①群
受害者①号:@玄序,?
受害者②号:@玄序,?
受害者③号 @玄序,?
玄序:师父刚刚下令:即日起太一道解散各群,凡陈情禀事者须亲赴长安面呈,非经传召不得越级上奏。@受害者①号@受害者②号@受害者③号,车马食宿费自理哈
受害者①号:?
受害者②号:?
受害者③号 ?
群主【鹤珍】已解散该群聊
第59章 琵琶鬼(三)
◎“琵琶……琵琶杀人了!”◎
收拾妥当已是辰时末。
罗刹左手牵着朱砂,右手拿着包袱。两人小心下楼,生怕碰到李悉昙。
不巧,一到楼下。
李悉昙站在楼梯口,一脸惋惜:“师妹,你们的马丢了。”
“丢了?此地民风淳朴,怎会有人偷马?”朱砂不信李悉昙的说辞,看向门边吹冷风的萧律,问道,“玄规,怎么回事?”
门外风雪大作,萧律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表姐昨夜醉酒胡闹,错把我们的马当作笼中狸奴,全放了。我一早已在镇上寻了一圈,了无发现。”
“……”
朱砂气极反笑:“李三娘,你怎有脸说出‘丢了’二字?”
李悉昙眨了眨眼,素白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清澈无辜:“我醉酒而已,并非有意为之。倒是师妹这话,真真伤我的心。”
马跑了。
镇上一无马匹,二无马车。
离灵州城尚远,朱砂揉着发疼的眉心,无奈道:“我们还怎么去灵州?”
萧律小心翼翼提议:“师姐,罗君。日行千里,养身健体。不如……”
对于这个提议,罗刹第一个不同意:“我拒绝。”
萧律不了解朱砂的本性,他可是一清二楚。
往日他们去乡下吹唢呐赚钱,让朱砂走几步路,她都要想方设法装可怜骗他背她。
如今走去灵州城,最快得两日。
朱砂这个大懒鬼,至多走半个时辰,便会耍花样偷懒。
而且,萧律自小养尊处优。
此番冒雪出行,万一萧律中途生病,他还要分心照顾。
到头来,功劳落不到他头上,却只有他吃苦受累。
萧律见罗刹不同意,转头又询问朱砂的意见:“师姐觉得如何?”
朱砂:“又冷又远,我也不要走路。”
两人皆不同意,萧律无法,只好退到窗边赏雪景,外加想法子。
眼见三人眉头紧锁,各有所思。
李悉昙自告奋勇举手:“我有马车!我可以带你们去灵州!”
“你不早说!”
“你们又没早问。”
李悉昙的马车,委实破败。
朱砂小心坐进马车,摸着漏风的车帘,冷嘲热讽:“你好歹也是公主,出门在外,可真是寒酸。”
“师妹,财不露白,此乃深藏不露之大境界。”李悉昙一面作势提点朱砂几句,一面掀帘催促马夫:“快走快走。”
一声马啸,一路颠簸。
出镇已久,朱砂看李悉昙不时掀帘回望,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李悉昙回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左不过我昨夜在驸马与侍卫的酒中下药,怕他们醒后追上来罢了。”
萧律:“表姐,堂兄身子文弱,一到冬日常久咳不愈。纵有天大的理由,你也不该给他下药。”
李悉昙的驸马名萧岘,是萧律叔父刑部萧侍郎的次子。
昨夜,他与堂兄萧岘在客舍偶遇。
当时,他看萧岘面色惨白,仍坚持与李悉昙同游,还感叹了一番夫妻情深。
谁知不过一夜,李悉昙不仅下药,甚至单独撇下萧岘跑了。
“表姐,早上你说堂兄已回长安,原是在骗我。”夫妻二人,皆是自己的亲眷。萧律自认毫无偏袒之心,便劝道,“堂兄对你情有独钟,连你的数十个面首,也都忍下了。你怎能不管不顾丢下他?”
数十个面首?
罗刹咬唇憋笑,原想细问朱砂两句。
可一扭头,看见身侧女子的那张脸,他又硬生生咽下所有的话。
李悉昙听着萧律的唠叨,眼睛却在罗刹与朱砂两人之间打转。
萧律劝了半晌,久不见她回应,更觉气闷,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表姐,你别盯着罗君了。他与师姐情投意合,不会移情别恋爱上你的。”
乍然被人打断,李悉昙斜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跑他追,此乃夫妻情趣。”
朱砂:“你去灵州做什么?”
李悉昙:“玩。”
萧律:“灵州冬日天寒地冻,一片荒芜,有何好玩的?”
李悉昙:“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灵州胜景,令我辈神驰。”[1]
朱砂:“撒谎。”
李悉昙:“听说灵州都督朱邪屠的两个儿子,俱是丰神俊逸的美男子,我去瞧瞧。”
“果然。”
路上见无人追来,李悉昙玩心大作。
一日的路程,生生被她拖到三日才到。
第三日晚间,灵州城近在咫尺。
为防行踪暴露,李悉昙一入城,便挥手赶走车夫:“你往西边去,别跟着我。若驸马问起,你继续装哑巴便是。”
“喏。”
天启七年,天启帝下诏设灵州都督一职。
统兵两万,驻守灵州城,都督五州军事与统领羁縻州。
李悉昙所说的朱邪屠,便是如今的灵州都督,沙陀人。
百余年前,沙陀族千人归附大梁朝。其中,首领朱邪金与心腹部众安置灵州。
当年西州一战,朱邪金的后人朱邪敬佑率沙陀族精锐驰援晋王。
神凤帝登基后论功行赏,朱邪敬佑获封县公,任灵州都督。
再十年,朱邪敬佑上疏请辞灵州都督之职,朝廷诏准,以其子朱邪屠继任。
时至今日,朱邪屠已在任长达十五年。
为官一任,忧国忧民。
戍守灵州重镇,外有突厥与吐蕃不时袭扰,内有羁縻州治理之难。
朱邪屠接连数年上疏请辞,而神凤帝终在今岁初定下继任者。只待明年新都督赴任,他便可卸甲归田,领一闲职以度余生。
李悉昙在镇上客舍逗留多日,便是发愁自己的假身份进不去灵州。
后来一听萧律说要去灵州查案捉鬼,她立马计上心来。
先是与驸马饮酒,将其迷晕。
再去马房,放走所有的马,逼三人不得不带上她。
朱砂听完李悉昙沾沾自喜的算计,咬牙切齿道:“师弟,等回到长安,你定要让萧侍郎上疏,治李三娘一个罔顾法纪的大罪!”
一提起萧侍郎,萧律面上犯难,李悉昙更是得意:“师妹冤枉我了~驸马殴打言官惹出祸端,我陪他避祸而已。”
李悉昙得萧家默许,怪不得胆大妄为。
朱砂白眼一翻,催促道:“快走吧,我们已晚了几日。玄风那张嘴,最是得理不饶人。”
唯恐李悉昙乱跑出事,萧律时刻盯紧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两人在前面走,朱砂快走几步,与走在最前面的罗刹并肩而行:“你离她远点,她比我还花心。”
罗刹闷声闷气应好,见她累得喘气,特意放慢脚步陪她慢慢走。
朱邪屠的官邸中,方絮与徐雁声已苦等三人多日。
这日晚膳前,两人总算等到下人来报:“都督,太一道玄机与玄规二位道长求见。”
不等朱邪屠发话,方絮先一步跨出前厅,直奔朱砂与萧律而去。
四目相对,迎着方絮眼中的怒火,朱砂抢先开口:“师姐,我们在路上遇到李三娘了。”
所有压在心底的责骂,在听到“李三娘”三字时,忽然烟消云散。
方絮叹息一声,拉过朱砂的手:“你们真倒霉,快进去吧。”
所有人到齐,朱邪屠与两个儿子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
长安送来的敕令中,说有四个人。
可眼下,府中已来了整整七个人。
方絮上前解释:“朱邪都督,后面两位便是敕令中的玄机与玄规。至于他们身后之人……女子是师妹玄机的丫鬟,男子是她的护卫。”
朱邪屠五十上下,深目高鼻,虬髯满面。
闻言,他抚须乐呵呵笑道:“太一道镇压邪祟,劳苦功高。门下弟子多点人伺候,也是人之常情。几位特使,快坐下用膳。”
朱砂落座,顺手拉罗刹坐下。
眼见朱砂身旁已无空位,李悉昙转身坐到萧律身边:“萧公子~奴婢来伺候你。”
所有人坐定,罗刹才看清对面的男子,原是严客。
身边的徐雁声看他一直盯着严客,便好心介绍道:“罗君,他是严客师弟。”
朱砂从旁插话:“他怎么也来灵州了?”
徐雁声:“他在灵州捉鬼,我们便叫上他一起了。”
朱砂:“多此一举。”
严客这个绣花枕头,除了添乱,一无是处。
徐雁声不知三人曾在汴州打过交道,当下听朱砂奚落严客,马上出言维护:“严客师弟虽学艺不精,但素来用功。师妹,你若有他半分勤勉,何至于整日被师父责罚?”
朱砂怒气冲冲,徐雁声滔滔不绝。
罗刹夹在两人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埋头猛吃。
一顿晚膳,鸡飞狗跳。
朱邪屠开心举杯,尴尬放下。
下首的两个儿子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挠挠头,大声说道:“宗参军已找到白玉荷的行踪,不日便能将其抓获。明日乃家父五十大寿,几位特使不如在此住下,明日一同赴宴?”
“行!”
晚膳之后,几人随下人去到后院厢房。
因朱砂被李悉昙拉走,罗刹只得拎着包袱独自回房。
路过一处拐角,有人拦住他:“罗君,明日巳时末,你来后院假山。我有话想对你说……”
廊下灯笼映出男子殷切真诚的脸。
罗刹低头看着地上的人影,最终点了点头:“嗯。”
朱砂这一走,直到子时才归。
床上的罗刹早已熟睡,朱砂坐在床边,右手抬起又放下:“睡吧,我不会再骗你了。”
翌日,朱砂睡到巳时三刻,才慢悠悠出门。
府中张灯结彩,下人端着玉盘珍馐来来往往,脚步不停。
朱砂一路寻到宴堂,不见萧律等人,倒见到罗刹神采奕奕盯着歌台看,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罗刹指了指歌台之上的一个胡人乐伎:“她手中的琵琶名霜月雷,是前朝琵琶第一手段楼玉之物。霜月雷,音如其名。弹拨间,如霜月之雷,雷声绕殿,余音绕梁。”
朱砂:“你很喜欢?”
罗刹:“不算很喜欢,只是未曾听过它的声音。”
宾客纷至沓来,府中人流如织。
朱邪屠待人以诚,处事以和,一向交睦诸蕃。
在他治下,百姓安居,各族友睦,灵州已多年未闻战事纷争。
今日朱邪屠五十大寿。
各府州官员,纷纷携重礼来贺。
朱砂记挂罗刹想听霜月雷之音,千挑万选找了一个离歌台最近的位置落座。
朱邪屠的小儿子朱邪孝义无意路过,见她占了位置,便提醒道:“玄机道长,这是灵州刺史的位置。”
朱砂抬头与他对视:“若我记得没错,灵州刺史姓金,一把年纪还眼花耳背。他坐在这里,岂非白白浪费今日的乐舞?老人家图清净,我瞧那边角落的位置,就极为不错。”
难得与女子交谈,朱邪孝义被朱砂盯得脸红耳赤,小声应道:“那是齐王殿下的位置。”
“齐王何时来的?”
“半月前。”
两人交涉半晌,朱砂依旧赖着不走。
朱邪孝义没办法,只好吩咐下人将金刺史的位置尽快挪到旁处。
午时将至,寿宴将开,罗刹与徐雁声才姗姗来迟。
朱砂:“你去哪儿了?”
罗刹:“他们找我帮忙闻味道。”
朱砂见罗刹心事重重,原想多问几句。
耳边忽闻一阵鼓声,胡旋女急转如风,踏鼓而舞。
吉时至,宴开。
仙乐临空,觥筹交错。
一众乐伎怀抱琵琶登上歌台,为首的乐伎怀中正是霜月雷。
满堂的喧闹声中,乐伎屈指轻拨。
铮——
一声惊雷琵琶音划开酒气。
罗刹侧耳细听,偶尔与朱砂说上几句:“指法灵动,她起码学了十五年之久。但每至轮挑,偶有杂音,看来她有些紧张……”
酒至酣时,台上的琵琶音弹至急处,忽而四指并作扫轮,千军万马自弦间奔袭而来。
堂中歌舞升平,宾客人声鼎沸。
台上剑弩声与厮杀声,声声入耳。
罗刹环顾四下,不解道:“今日是寿宴,她为何弹《十面埋伏》?”
朱砂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龙凤糕:“沙陀人尚武,寿宴奏此曲,不足为奇。”
另一首《大破阵乐》好似更契合今日之乐?
主位的朱邪屠言笑晏晏,罗刹压下心底的疑惑,继续听曲。
耳边的《十面埋伏》,已弹到项王败阵。
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兄弟,端着酒杯从左右走来。
朱邪孝义红着脸举杯敬朱砂,说话时,连舌头都在打颤:“玄机……道长,我敬你。”
在场四人,一见他的害羞样,一瞬心下了然。
一旁的朱邪尽节笑道:“玄机道长,听说你……”
他的话尚未说完,突然鲜血四溅。
弦声中,拔山盖世的项王自刎乌江。
叫声中,灵州都督朱邪屠的大儿子朱邪尽节身首异处。
变故发生的一瞬,罗刹只来得及推开朱砂,扑倒离他最近的朱邪孝义。
再抬头时,朱邪尽节含笑的头颅就在十步外。
惊叫声四起,宴堂已经完全乱做一团。
罗刹摊开手,一根染血的琵琶弦,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有人凄声大喊:“琵琶……琵琶杀人了!”
另有一人纠正道:“不是琵琶杀人,是魏王冤魂索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第60章 琵琶鬼(四)
◎“是,魏王死于家父朱邪敬佑之手。”◎
五十大寿之日,却成了大儿子的忌日。
朱邪屠抱着朱邪尽节的无头尸身,无助悲恸。
朱邪孝义瘫坐在地,茫然四顾。
此间惨剧,朱砂实在不忍多看,索性带着罗刹先一步奔向歌台。
怀抱霜月雷的乐伎倒在地上,脖子冒血。
其余乐伎抱着琵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一见人来,几人结结巴巴道:“她突然就死了,不是我们杀的……”
朱砂蹲下身查看乐伎:“奇怪,她也是死于琵琶弦。”
罗刹抱起掉落在地的霜月雷:“凶手想杀的,果然是两个人。”
四弦四柱的霜月雷。
其上四弦,赫然少了两弦。
第一次断弦之音,他因朱邪孝义的话,未曾听清。
万幸第二次,他及时听出断弦余音,扑倒朱邪孝义。
罗刹正欲掐诀,用法术找找线索,朱邪孝义忽然带着一队兵卒冲上歌台:“我要杀了她们,为阿兄报仇!”
朱砂赶忙起身阻拦:“她已经死了,而且她不是凶手。”
“她是畏罪自尽!”跟随朱邪孝义而来的朱邪屠质问道,“在场所有人皆是人证,这个乐伎手中的琵琶,杀了我儿!”
朱砂退后几步,指着乐伎的尸身:“她的双手指尖与指腹均有硬茧,皆因长年累月弹琵琶所致。一个普通的乐伎,哪来的神力用琵琶弦杀人又自尽?”
四周无鬼炁,却极像鬼族所为。
罗刹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方道:“今日之事,可能是琵琶鬼所为。”
相比惊愕,人群中率先传来质疑声,来自方絮:“此处并无鬼炁。”
罗刹曾拜琵琶鬼为师,自然对琵琶鬼一族了如指掌:“琵琶鬼一族是鬼,亦是器物。若是琵琶伤人,怎会有鬼炁?”
一旁的朱邪孝义似懂非懂,但听罗刹频频提到琵琶,抽刀便想将霜月雷砍成两半。
罗刹不忍琵琶受损,伸手欲拦朱邪孝义,反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朱砂护短,一脚将朱邪孝义踹倒。
唰——
兵卒手中的刀剑抽出,直直指向朱砂。
歌台之上剑拔弩张,罗刹缓缓起身,挡在朱砂面前:“若真是琵琶鬼所为,他杀人时,确实是这把霜月雷。可惜,他已经跑了。”
“退下去!”朱邪屠大喝一声,总算制止朱邪孝义余下的动作,“我敢保证,无人出府。”
北风卷地,雪色苍茫。
罗刹抬手指向外间的漫天大雪:“你管得了人,管不了风雪!”
“你是何意?”
“我说过,琵琶鬼是人,亦是器物。琵琶是器物,被风雪吹出去的物件亦是。”
朱邪屠与朱邪孝义尚未明白过来,有下人高声惊呼:“都督,大公子遇刺之时,府中上空有一纸鸢在飞。”
“快追!”
一声令下,歌台少了大半人。
朱砂反复查看乐伎的尸身,最终在其发髻间,发现其中的一个木钗,尤为古怪。
今日赴宴的乐伎与舞伎,全是胡姬。
她们的头饰,多为华丽的鎏金钗或宝石珠串。
唯有这个木钗,与乐伎今日的打扮格格不入。
思及此,朱砂举着木钗,走向那群缩在角落的乐伎:“你们中谁认识她?”
低头的乐伎中,有一个人颤巍巍举起了手:“我认识她,她是霍离娘。”
朱砂:“这是她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乐伎:“她的心上人送的。”
“心上人?”
“对,一位叫长赢的郎君。”
“长赢”二字一出。
罗刹猛地回头,一个箭步冲到乐伎面前:“你重新说,是哪个长赢?”
“禀郎君,我并未见过此人。但离娘与我提过,长赢之名出自《诗经》,开头我记得是,春为……”
“春为发生,夏为长赢?”
“对对对!”
朱砂发觉不对劲:“你认识这个人?”
第一次,她在罗刹眼中看到了滔天恨意:“认识,一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歌台上已查无可查,罗刹一手怀抱霜月雷,一手牵着朱砂离开。
宴堂四周,站满了兵卒。
下人在前面引路,将所有宾客带至前院安顿。
听说朱邪屠带兵出府前,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府中半步。
来往的宾客七嘴八舌,来来回回多是“魏王”二字。
罗刹长话短说:“此案确实是琵琶鬼所为。但他是帮手,而非真凶。”
朱砂:“为何?”
罗刹仔细回忆寿宴上的种种细节:“第一,这个叫长赢的琵琶鬼,是个只图利的小人。他想不出以《十面埋伏》为幌子,既杀人又诛心的毒计。第二,寿宴之时,朱邪屠父子始终同行,长赢却专挑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人同在时行刺。说明幕后真凶要杀的,只有他们。”
仅凭一个名字便认定凶手?
朱砂不以为然:“二郎,此长赢,可能非彼长赢。”
霜月雷闻之有紫檀暗香。
可今日徒然失了二弦,再不见当年陪伴琵琶第一手段楼玉,以一曲《山鬼》挑战长安教坊司的傲气。
罗刹停下脚步,从槃囊中取出一截琵琶弦:“这是杀死朱邪尽节的断弦,你可以与霜月雷剩下的两弦对比,瞧瞧区别。”
朱砂半信半疑接过断弦,借着午后日光,看了又看。
结果,她除了看出是三根弦,其他一概不知。
萧律与李悉昙鬼鬼祟祟路过,见朱砂拿着琵琶弦上蹿下跳,踱步走过来:“师姐,你在干什么?”
朱砂见他到来,一把将断弦塞给他:“师弟,你快来瞧瞧这三根弦有何区别。”
乐昌公主喜燕乐,对各种乐器了如指掌。
萧律自小耳濡目染,上手一摸便发现了区别:“这三根弦中,有两根是旧弦,用的是冰蚕丝弦。有一根是新弦,用的丝弦。两者看起来大差不差,但冰蚕丝弦价高难得,号称天方异物。”
朱砂困惑道:“杀人的是新弦,与此案有何关系?”
萧律抢先开口解释:“师姐,新弦近日才换。换弦之人小心翼翼,想来对这把琵琶极为爱护。”
朱砂恍然大悟:“二郎,你的意思是,琵琶鬼是故意用新弦杀人?”
罗刹摩挲着霜月雷的螺钿纹饰,琴身上的“段楼玉”三字清晰可见。
“我猜这把霜月雷,其实是杀人的酬劳。”
“啊?”
今日,罗刹看到霜月雷时隔百年现世,便深感奇怪。
霜月雷,价值万金。
怎会落到灵州一个普通的胡人乐伎手中?
而且这乐伎明明擅弹琵琶,又怎会看不出手中琵琶并非凡品?
除非……
这把霜月雷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那个乐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傀儡罢了。
罗刹:“琵琶鬼一族擅做琵琶,更喜欢世上所有的好琵琶。长赢想必是受某人邀约,以霜月雷为酬,来此杀人。但杀人需断弦,冰蚕丝弦不易得,长赢便在杀人前换了两根弦。”
朱砂:“我昨日帮李三娘打听过,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兄弟。一个好诗书一个好骑射,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仇。凶手为何专杀他们二人?”
一旁的李悉昙安静许久,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搭腔:“还能为什么?让朱邪家子嗣断绝呗。”
见三人白眼连连,李悉昙招手让三人凑近:“论打听小道消息的本领,你们可比不上我。”
“说正事。”
“五年前,朱邪屠的父亲无故身亡。如今这父子三人,已是朱邪家最后的血脉。”
“真的?”
“真的!”
不怪朱砂不信李悉昙,实乃太一道上下被她骗过太多次。
她所谓的秘闻,查证之后,全是胡言乱语。
不过,见李悉昙此番信誓旦旦。
朱砂将信将疑,打听起另外一件事:“魏王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李悉昙拍拍胸脯,面上泛起得意:“此事鲜为人知,我花了三百贯才打听到。”
据李悉昙所知,魏王李弗与先太子李照自幼不睦。
二十八年前,时任监察御史的魏王,无故死于灵州。
朝中有人传言,是先太子不满魏王德才兼备,便设计残害魏王。
因魏王死得蹊跷,加之又与先太子有关。
先帝曾派太一道至灵州查案。
半月后,去灵州查案的太一道弟子回京复命。
言魏王沉疴难愈,不治而亡。
与魏王死因一同交到先帝手中之物,是魏王临终前写的诀别信。
信中,魏王深感时日无多,特意写下此信与先帝诀别。此信经先帝与魏王昔日恩师,及一众大臣共同查验,才最终确定出自魏王之手。
说到此处,李悉昙压低声音:“但是我听说,魏王并非病逝,而是被杀。凶手是……”
朱砂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朱邪屠?”
李悉昙难得认真:“不,准确来说,是朱邪屠的父亲朱邪敬佑。”
萧律一脸正色:“我知道魏王案。当年赴灵州查案之人是师伯,她既断言魏王死于重疾,那此案必定无疑。”
四人在后院闲谈已久,前院一阵闹哄哄。
李悉昙摊手,冷嘲热讽道:“你信师伯不信我,怪不得整日被人骗得团团转,还怪不得师妹不喜欢你。”
萧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想反驳。
朱砂站在两人中间,咬牙切齿看着李悉昙。
罗刹:“你们说的两件事,都与朱邪屠有关。我们问他,不就好了?”
正巧,朱邪屠带人寻到后院。
一见他面色凝重,怒气冲冲。
罗刹猜测他们这一趟,应是一无所获。
果不其然,朱邪屠走近便道:“纸鸢早已消失,无人知晓其下落。”
紧随其后的方絮与徐雁声倒是有收获:“我和师弟冒险用净神术遍寻城中鬼炁,最后在一家青楼,找到一把断弦的琵琶。罗君,可否请你看一看?”
罗刹从徐雁声手中接过琵琶。
楸木所制,黄铜轴蚕丝弦,横看竖看皆是一把普通琵琶。
唯有那两根蚕丝弦,极为眼熟。
罗刹转向不知内情的朱邪屠:“杀死大公子的琵琶弦,便是出自这把琵琶。凶手之一,是一个叫长赢的琵琶鬼。”
闻言,朱邪屠不可置信道:“鬼族?我与鬼*族并无交恶,他们为何要杀我儿?”
“杀大公子的是鬼,想杀大公子的却是人。”罗刹双手递上断弦,“朱邪都督,我们想知道魏王案的真相。”
这句话,仿如惊雷,在后院众人间霹雳乍破。
一时之间,窃窃私语声频出。
“难道真是魏王冤魂索命?”
“这魏王为何要杀大公子?”
……
朱邪屠默默收起断弦,面色如常吩咐道:“来人,去前院守着。”
“喏!”
兵卒离开,朱邪屠转身迈向后院书房:“诸位,请随我来吧。”
书房中有一逼仄暗室。
暗室中有一佛龛与一个无名牌位。
沉默上香后,朱邪屠背对众人,语气坚定:“是,魏王死于家父朱邪敬佑之手。”
【作者有话说】
李悉昙:有情报,但不保证真假[狗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