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朱砂,我错了。”◎
连续两夜在房顶上蹲守,霜侵肌骨,神思困倦。
朱砂裹在被中,抱着罗刹,将太子的祖宗十八辈,十分大不敬地全骂了个遍。
早知这鬼如此难抓,她当日就该死皮赖脸坐进太子的马车,直接打道回府。
反正太子重金诱她来此,并非为了捉鬼。
再者,赏金已被她收入囊中,太子定不会催她还钱。
“烦死了!”
罗刹耳边听着她骂骂咧咧的念叨,温声劝道:“朱砂,幸好太子请我们来了,要不然这鬼还不知要残害多少人。”
身*侧的男子一脸正色,开口闭口皆是正义之词。
这一句句话,逗得朱砂放声大笑:“二郎,比起太一客舍那群养尊处优的废物,你才像太一道的弟子。不如改日我找师父求求情,举荐你做我的小师弟?”
罗刹翻身过去,打定主意不理她。
他好心劝慰,她却往他痛处戳,白白惹他想起伤心事。
若他真进了太一道,那便是他为鱼肉,姬璟为刀俎。
一旦身份暴露,他想跑都跑不了。
他兀自生气,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过来。
从他的腰侧一路摸到胸前,他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倒给了那双手放肆的机会。
眼见衣袍散开,他厉声叫停:“你快睡吧,今夜还要守呢。”
可那只手,偏偏在他绷紧的胸膛肌理间游移不休。
尾指沿着肋弓轮廓轻轻刮过,又骤然悬停:“好二郎,你生气了吗?”
罗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没有!”
“二郎真是冰清玉洁,坐怀不乱呀。”
一阵阵轻笑声中,罗刹沉沉睡去。
梦中一再发誓:“若她再这般肆意撩拨,我定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教她知晓逗鬼的下场!”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笑累了也笑困了。
睡前暗暗发誓:“等回长安,我定要再唱一出好戏吓吓太子,以报今日之仇!”
两人各怀心思,相拥入眠。
睡醒,已是申时。
窗户纸上透出三五个交叠攒动的人形剪影。
朱砂蒙头睡得正香,罗刹被外间断断续续的窸窣私语吵得无法安眠,只得推门而出。
见他出门,谭瑛抱着司启赶忙起身,不住道歉:“对不住,阿耶走前让我们别扰了你们的安宁,但我们实在害怕,便自作主张搬来此处。”
罗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外面冷,你们回房吧,我在院子里守着你们。”
谭瑛含着泪,应了一句“好”,抱着小脸通红的司启,与司兰生快步回房。
水芸见状,也忙不迭跑去东厨。
朱砂不知何时会醒,罗刹无事可做,踱步去了司万安的房外,与他隔窗交谈。
司万安自得了他的承诺,近来已重拾生机。
如今每日努力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时还会托司吉安送书本进房。
即使隔着木板与纸窗,臭味依然冲天。
但罗刹听司万安乐呵呵说起日后的打算,心里十分为他高兴。
他们初见时,司万安茫然无措,自责自己害死了贾寻芳。
他们再见时,司万安斗志昂扬,言语中满是对未来的希望。
司万安:“我年纪大,科举无望。不过这字倒是写得不错,余生帮书斋抄书度日糊口,也不枉阿兄阿嫂多年的收留之恩。”
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字确实不错,司万安费力地从窗缝中递出一张纸。
纸上是一首诗与一个人的画像。
罗刹看着纸上的自己,笑着称赞道:“你的画技很好。”
闻言,房中的司万安笑眯了眼:“等我日后出去,为恩公的娘子画一幅。”
罗刹:“你的手伤如何了?可还要金疮药?”
司万安:“已不碍事。恩公的金疮药贵重,无需继续用在我身上。”
叙旧良久,司万安轻声催促:“恩公,我身上味道大,你快走吧。”
朱砂仍未睡醒,罗刹收了纸,转念问起另一件事:“今早后院西南角出现八个血字。可是很奇怪,你家所有人都曾出现在东厨,但无一人发现写血字之人。”
罗刹左思右想,推断食发鬼应是利用障眼法,使其余几人成了他的不在场人证。
司万安自小博览群书,当下听完罗刹所说,便奔去床边。找出一本书,撕下其中一页,再从窗缝中递出:“这本书中,记载了一个法子。说是血中混进乌贼墨,所写之字,可隔几个时辰逐渐显现。”
罗刹粗粗扫了一眼,立马捏着纸跑去后院。
血字仍在,他趴在墙上仔细嗅闻,果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中混杂着丝丝腥咸味。
看来食发鬼并非今早写下血字。
最有可能的时机,是昨日他们回客舍收拾包袱的那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他们不在,司家众人胆战心惊,个个闭门不出。
食发鬼只要小心些,保管无人发现。
朱砂打着哈欠路过,见罗刹站在血字前,好奇道:“你盯着这字做什么?”
罗刹将书中所记的法子,一五一十讲给她听:“那鬼确实馋我的头发。昨日等我们走后,他便吃了头发,留下血字挑衅。”
朱砂抬头瞄了一眼他的头发,快速下了决断:“最迟明日,最早今夜,他定会现身。”
这鬼如此急不可耐,昨夜怕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恨不得冲出去绑了罗刹,吃光他的头发。
想到关键处,朱砂当即决心加把火,逼食发鬼今夜出手。
当夜,众人齐聚前厅,安静用膳。
朱砂将将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对着主位的司吉安道:“司参军,藏在你家的鬼,狡猾奸诈,还有些道行。我力不从心,决意明日去太一客舍,找几位师兄师姐帮忙。你放心,他们皆是有修为在身的道士,定能抓到恶鬼。
司吉安拱手道谢:“多谢玄机道长。”
一旁的司兰生面露不满,脱口而出一句:“那今夜,你们还会守在房顶吗?”
朱砂莞尔一笑:“自然。”
司兰生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谭瑛在桌下猛踢他的脚,总算让他闭嘴。
众人四散回房,罗刹去房中取披袄与金锏。
朱砂先一步顺着梯子,爬上房顶。
夜里风大,罗刹为她披衣时,反复劝道:“朱砂,夜里冷,你回房守着便好。”
朱砂裹紧披袄,扑到他的怀里取暖:“万一那鬼看出你对我一往情深,捉了我威胁你束手就擒,你当如何?”
罗刹憋着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那我正好弃了你,逃回夷山。”
“你敢!”
腰侧隐隐传来一阵疼痛,罗刹赶紧求饶:“好朱砂,我错了。”
朱砂心满意足抽回手:“小鬼,算你知趣。”
片刻的打闹之后,罗刹望向远方的无尽黑暗,一脸肃穆道:“若我被食发鬼抓走,你需立刻跑去太一客舍,不可在此久留。”
朱砂轻靠在他的肩头,深深吸进一口凉气:“好。若他们不愿救你,那我便去夷山找阿耶阿娘。若你变成秃头鬼,那我便给你买一屋子的义髻。”
“若我真变成秃头鬼,你不许嫌弃我。”
“绝不嫌弃,我还指望你帮我捉鬼赚钱呢。”
长夜漫漫,两人既要目不转睛盯着司宅。又要没话找话,好歹找些事做,不至于昏昏欲睡。
朱砂:“食发鬼除了吞食头发,还喜欢吃什么?”
罗刹晃晃手:“他们还吃指甲,不过吃得少。食发鬼一族的先祖,生前因心疾迷上食毛发。结果毛发在腹中结成硬块,痛时如刀割,他受不了腹痛折磨便上吊自尽。死后成了鬼魂,没日没夜在坟地游荡,专吃死人头发。”
朱砂越听越恶心,急忙岔开话头:“你们的族名,是自己的先祖取的吗?”
罗刹摇头:“是上回我跟你提过的百鬼之王取的。阿娘说,天地混沌未分时他便存在,百鬼奉其为始祖。”
“他是什么鬼?”
“不知,只知他叫况魊。”
鬼,诞生于太山。
起初,鬼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修炼,不知如何走出高耸入云的太山。
后来,况魊选中一百只鬼,为他们取族名,又教会他们各自的修炼之法。
修炼千年,成了鬼修的百鬼走出太山。
他们寻山寻河修炼,相约百年一聚。
“大势鬼去了夷山,妬妇津神选了津河,”故事讲到此处,罗刹狡黠一笑,“你知道妬妇津神吗?他们一族修炼的法子最是特别。”
朱砂:“有多特别?”
罗刹凑到朱砂耳边,细细道来:“他们吸食他人爱意修炼。比如阿娘,她常说阿耶爱她至深,她才会越来越美。若阿耶变心,她亦会有所感知。”
朱砂歪着头打量他:“我听说鬼族中,若鬼修双亲非同族,其子嗣可选其一修炼。阿娘出自妬妇津神,你为何没跟着她修炼?”
一提起此事,罗刹颇有些苦闷:“阿娘说,妬妇津神一族没我这么没心眼的鬼,不准我跟着她修炼……”
原来如此,朱砂笑得前仰后俯,差点掉下房顶。
“那你阿兄呢?”
“阿娘说他心眼太多,容易败坏妬妇津神一族的名声,也不准他跟着她修炼。”
“那况魊如今在何处?”
“好像死了,又好像成仙了。总之,他消失很久很久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至五更。
谁知,五更的梆子一敲完,安静许久的司家,突然鬼炁弥漫。
砰——
院中所有房门大开,众人四散而逃。
他们身后,无数的头发往外伸,追着逃命几人的步伐。
罗刹手持金锏,跳下房顶冲到院中,追着头发而去。
然而,不等他出手。
那些从房中长出的头发,竟在一瞬间消失。
四面八方呼喊“救命”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他的耳朵里。
最小的司启哭得撕心裂肺,谭瑛孤立无援,高声喊着:“有鬼啊,救命。”
顾不上等朱砂一起,罗刹急急往哭声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他似乎跑进了司家的后院。
西南角的血字不在,东厨的门窗大开,里面黑乎乎一片。
他茫然站在院中,身上袭来一阵阵难忍的瘙痒。他低头往下看,一条看不清形状,似蛇非蛇的黑色东西,正沿着他的脚慢慢往上爬……
挥锏与捏诀已来不及。
他的手脚,被无形之力牵引,走进那间深不见底的东厨。
直到走进去,他才知晓,里面的黑并非因为夜色茫茫。
而是因为头发。
无尽的头发在此生长、蔓延,直至淹没他。
此间浓稠的黑,如化不开的墨。
身后有人抓起他的头发深深嗅闻,无法控制的口水,滴到他的头发上。
“好香……”
令人作呕的湿热气息,贴着罗刹的耳廓响起。
半扎半束的头发被人捋起嗅闻,清晰的吞咽声犹在耳边。
无法抑制的恶心,反复涌上喉头。
罗刹试图挣脱,反被更多的头发缠住,更加动弹不得。
“入了我的发阵,无人能逃出去,鬼也不行。”有人在他耳边陶醉低语,“等我解决她,再来吃你。你的头发,真是千载难逢的美味……”
人影消失,密不透风的发丝收紧,罗刹渐渐失去知觉。
朱砂发觉不对时,逃命的司家众人已唉声叹气返回房中。
司兰生边走边庆幸自己跑得够快,没被那团头发追上。
谭瑛抱着司启,骂他只顾自己,不顾他们母子。
一身污泥的水芸,搀扶着同样一身污泥的司吉安。
两人逃命时未注意脚下,摔进了泥堆。
朱砂看着面前的几人,着急问道:“二郎呢?”
几人面面相觑,不停摇头。
“没瞧见他。”
“我们只看到他跳下房顶。”
在司家各处搜寻了几个时辰,仍不见罗刹的人影。
天,亮了。
罗刹,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古代志异故事中关于吃头发的描述,其实很像心理压力大导致的异食癖[鸽子]
第42章 食发鬼(七)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在何处?”◎
又一日的早膳。
朱砂的身旁,空无一人。
水芸端来满满一大盆蒸饼,看着空位置叹气:“昨日罗郎君让我多备些蒸饼,没想到……”
其余三人见朱砂面无表情,赶忙向水芸递了个眼色,示意她闭嘴。
司吉安惴惴不安地开口:“玄机道长,罗郎君应是被鬼抓走了。不若我即刻出门,前去府衙,请邹刺史出面,去太一客舍再找些帮手?”
朱砂掰开蒸饼,慢条斯理塞进口中咀嚼。
怪不得罗刹爱吃,水芸的厨艺确实不错,做的蒸饼又香又软。
桌上的四人相互对视,一时摸不准朱砂的打算。
司吉安再次启唇:“玄机道长,我与邹刺史共事多年,他不是袖手旁观之……”
这一番诚恳的言辞尚未说完,朱砂咽下最后一口蒸饼,起身离开:“他福大命大,不会出事。倒是藏在你们几个中的恶鬼,可得小心些。我杀鬼的手段,层出不穷。”
司兰生在她走后,愤愤不平道:“一个捉鬼不成反被鬼抓走,一个脾气差净找我们麻烦。阿耶,他们到底是不是太一道的弟子?”
闻言,司吉安一把捂住他的嘴:“依大梁律,‘辱骂太一道者,鞭二十’。”
谭瑛也在旁呵斥他:“罗郎君为了我们全家的安危,才陷入险境。玄机道长心里不好受,你还多嘴多言。”
左右两个至亲一骂一吼,司兰生失了底气,低头不言不语。
沉默片刻,他忽地抬头望向面前的两人:“她方才说,恶鬼在我们几人中……”
语毕,他率先离椅,站到一边。
谭瑛看了一眼司兰生,又瞄了一眼司吉安。默默回房,关门上锁。
司吉安背着手,踱步回房,坐在窗边看书。
朱砂照旧坐在房顶处,俯视司家所有人。
昨夜,她追到东厨,那些头发和罗刹全部消失不见。
当时司家各处鬼炁弥漫,她一时半会无法分辨恶鬼真正的位置。
等到鬼炁散去,她再去东厨,依旧毫无发现。
想必这鬼,是用什么法阵困住了罗刹。
此鬼一招引蛇出洞。
因为他笃定,罗刹比她更心善,更容易上当。
同样听见母子俩的哭声,她无动于衷,罗刹却冲动跑去救人。
哭声自然是幻象幻音,为了就是引罗刹上钩。
雪花随风乱舞,冰凉的雪花,随风飘进朱砂的眼睛里。
她一宿未合眼,又在房顶坐了半日。
始终想不懂,此鬼凭什么笃定罗刹会上当?
他们自进入司家,一直待在一块。
只……除了第一日,她嫌房中气味难闻,并未进房。
对,司万安!
一想到关键处,朱砂跳下房顶,一脚踹开司万安的房门。
躺在床上的司万安惊醒,惊恐地看着朝他飞速跑来的人影:“他那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大门破了一个大洞,白日的光影照进来。
眼睛许久未见过光亮,司万安伸手挡光,露出手背上包扎伤口的白色手帕。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块手帕的四角,绣着四个金元宝。
司万安察觉到她的眼神,后知后觉摊开手掌:“他临走前,看我手上有伤在流血,便帮我敷药,还送我手帕,为我包扎伤口。我听他说,那瓶药是上好的金疮药……”
手帕来自罗刹,打结方式却不是。
罗刹喜金,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喜欢与金元宝沾边。
譬如,摆盘喜欢摆成金元宝的形状。吃蒸饼时,喜欢先将蒸饼捏成金元宝。
甚至打结,也要费劲系成金元宝。
朱砂死死盯着打结处:“这是谁给你系的?”
司万安老实回话:“是阿兄。他说帮我瞧瞧伤口,便拆开手帕重新系了一遍。”
司家其余人听见房门倒下的声音,纷纷走出来。
司兰生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问道:“玄机道长,二叔是恶鬼吗?”
朱砂回头,伸手指向站在最后面的男子:“他不是,他才是。”
门边几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齐齐看向司吉安。
谭瑛第一个站出来为司吉安喊冤:“玄机道长,不会是阿耶!他与阿娘夫妻情深三十载,怎会狠心杀害阿娘?”
司兰生低头不语,水芸几次张嘴,欲言又止。
指向司吉安的手指,移向水芸。
朱砂走到她身边:“你好似有话想说?”
谭瑛一把拉过水芸,鼓励道:“水芸,别怕。”
水芸犹豫片刻,终于吐露一件事:“水芝曾对我说,参军自两年前起,便喜欢偷偷捡娘子的落发……”
水芝是贾寻芳的贴身丫鬟,曾撞见过七八次司吉安捡头发。
对于司吉安的捡发行为,她只当是什么夫妻情趣。
她与水芸提及此事时,一度羡慕贾寻芳与司吉安相濡以沫,夫妻情深:“参军定是怕娘子瞧见落发伤心,才故意捡走地上的落发。”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水芸直到眼下才重新想起来。
司吉安面色涨红,结结巴巴解释:“娘子常在我耳边哀叹红颜易老,我怕她瞧见落发伤心,才捡走丢掉。”
谭瑛附和道:“的确。阿娘自两年前起,衰老渐快,满头青丝掉了不少。”
朱砂回头,看向房中的司万安:“你捡来的落发,一般丢到何处烧毁?”
司万安认真想了想,跳下床,气喘吁吁跑到门边:“阿兄,那些落发呢?你让我给你,说会丢到府衙的火盆烧干净。”
司吉安点头摊手:“全烧了。玄机道长若不信,可随我去府衙问问其余官差。二弟每三日给我一团落发,等上衙路过火盆,我会顺手丢进去。”
“呀,三日一团落发。怪不得你不杀司万安,原是因为他有用。”朱砂拍手道好,扭头笑容满面对司家其余几人道,“快去太一客舍,待会儿打起来伤了你们,我可没钱赔。”
见状,司兰生拉上谭瑛,拽上司万安,又喊上水芸。
回房抱走司启后,一行人转身出门,一去不回。
等他们消失不见,司吉安面露尴尬:“养了他们几十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只一瞬,尴尬的神色消失。
他的嘴角处,隐隐露出一抹冷笑。
那抹冷笑渐渐变大,直到变成猖狂至极的嘲笑:“凭你一个人,也想抓我?”
朱砂抱着手,斜靠在破烂的门边:“给你一个机会,把他交出来。我善心大发,留你一具全身。”
司吉安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陶醉不已:“不瞒你说,我吃过成千上万的头发,还是头回遇见那么好吃的头发。”
那根头发,似轻纱一样。
入嘴后,又滑又嫩。
昨日那一撮落发,他躲在房中,吃得干干净净。
近在眼前令人作呕的神情,惹得朱砂白眼连连:“你作恶多端,怪不得头发干得像团枯草。”
司吉安气急败坏:“我若能再次成为鬼修。我的头发,肯定是天下第一!”
朱砂放声大笑,一边拍手,一边冷嘲热讽:“可你是恶鬼,就算再修炼几千年,也成不了鬼修,永远只是个躲在别人背后吃头发的恶心鬼。”
司吉安悠哉打了个饱嗝,双手摊开,掐诀念咒。
周围仍是白日,两人之间却暗如黑夜。
无数黑白金灰等多色混合的头发,从地缝中钻出。
细小如丝的头发,顺着朱砂的手脚往上攀援。
一根根发丝细如丝又韧如藤,以极快的速度,自上而下一圈圈缠绕。
司吉安看着挣扎的朱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难闻的油脂异味冲天,每一次的呼吸,几乎都能闻到那股窒息的恶臭。
朱砂停下挣扎,好歹缓口气。
一见她的神色中闪过嫌弃之色,司吉安气得上蹿下跳:“暴殄天物的蠢货!攒了几千年的好东西,你和贾氏那个贱妇一样讨厌!”
贾寻芳死亡那日,邹刺史带着大半官员去了太子别院。
他独守府衙,正好在一处草堆中,捡到一团被红绸包裹的女子断发。
断发的香气令他坐立难安,只好从府衙后门偷跑回家。
司万安那间堆书的耳房,也是他囤发的秘密据点。
他翻窗进耳房,躲到角落放好断发。
正欲离开,又一时情难自禁,抓起一把断发嚼起来。
不曾想,该死的贾寻芳看见他在吃头发,居然大骂他恶心。
食发鬼存活于世上万年,只是爱吃头发罢了。
凡人呢,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吃,却骂他们恶心。
气愤之下,他出手拔光贾寻芳的头发,再活活掐死她。
委实换了几口气,朱砂才觉鼻间好受了些。
对于司吉安杀人的缘由,她倒有一事不解:“你大可把杀人的罪名,顺水推舟推给司万安,何必闹着要找太一道?”
司吉安斜瞥朱砂,桀桀怪笑:“反正你已死到临头,我不妨与你实话实说。我叫宗岱,十年前,是食发鬼一族数一数二的鬼修……”
十年前,他是鬼修。
十年后,他沦落成了只能夺身苟活的恶鬼。
宗岱恨太一道的所有人,更恨打伤他的姬家人。
当年的人鬼大战,食发鬼一族表面听命于太一道,实则与旱魃一族合谋。
他们欲在大战前夕,偷袭孤身一人在长安的姬璟。
五族九鬼,将姬璟合围到崖边。
谁知,他们狠,姬璟更狠。
为求一线生机,她竟将世间仅存的九张天尊符,全数用在他们身上。
当年与他一同偷袭姬璟的其余八鬼,全部因天尊符魂飞魄散。
只有他,摔落崖底。
虽肉身全毁,但好歹保住一条命。
他成了鬼魂,修为大减,肉身难塑。
在世间飘荡几年后,他终于遇到司吉安。
一个在官场郁郁寡欢,回家后还要强颜欢笑的华州司录参军。
所有人都不知道,司吉安最恨别人称他为司参军。
只因他做了二十年的司录参军,离一步之遥的长史,永远只差一步。
仅这一步,将司吉安活生生逼疯。
他迷上了吃头发。
宗岱自觉与司吉安志同道合,便在两年前的七月半夺身。
司家人,除了司吉安,他还喜欢司万安。
每日精心帮他收集落发,助他修为大涨。
宗岱贪婪地摸着不停生出的头发:“我想着,骗几个太一道弟子来此,让我杀了过过瘾。”
结果,只来了个爱吹牛的无知女冠。
不过那罗刹,倒是意外之喜。
眼见朱砂整个人已被头发缠住,料想她即将死在此处。
宗岱着急去找罗刹,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一句轻到辨不清的咒骂声。
他开心大笑,继续往前。
走到一处浅水坑,他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被一个人踩在脚下。
宗岱惊愕回头,朱砂笑着与他对视。
她的笑容停下之际,一张泛着血腥味的符纸,不偏不倚贴到他的额头。
女子的唇,开开合合,好似在默念什么口诀。
宗岱扯下符纸,轻蔑一笑:“无知蠢货,除了天尊符,世上再无符咒可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
一缕火苗突然从眉心窜出,顺着他的脸,犹如野火燎原,一路肆意蔓延。
火焰所过之处,火星四溅,皮肤随之开裂。
青灰色的浓烟从七窍中钻出,带着皮肉的焦糊之味。
时隔十年,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灼烧感,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一次猛烈向他扑来。
“血符咒?”宗岱惊慌问出口,“不可能!天师符已经没用了,这到底是什么符纸?”
朱砂退后几步,唯恐他身上的火烧到自己,白白浪费一身衣裙:“我的确只有一张天师符,但也有一张天尊符。”
“不可能,姬后卿留下的天尊符已经没有了!”
“骗你的呗。”
“什么意思?”
“你快死吧。”
火焰已经吞噬大半身躯,宗岱疼得满地打滚,艰难开口:“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在何处?”
朱砂蹲下身,冷漠地看他被大火包围:“只要你魂飞魄散,困住他的阵法自会解开。”
那把火,足足烧了宗岱一个时辰,才将他烧尽。
只剩下一小捧灰白色的骨灰。
风过,灰散。
无论是宗岱,还是司吉安,皆消弭无痕。
罗刹恢复意识时,身处司家东厨,一睁眼便是一盆白花花的冷蒸饼。肚子咕咕叫唤,他见四下无人,赶忙往嘴里塞了一个,又揣走两个。
司家的院子一片死寂,唯有院中深处的一个女声,哼着几句不成调的歌谣。
他循声找到独自坐在前院的朱砂,递给她一块蒸饼后,方道:“朱砂,恶鬼是司吉安!对了,司家其他人呢?”
鼻间涌上一股腥臭味,朱砂嫌弃地将包袱扔给罗刹,催促他离开:“早上几位师姐路过华州,我请她们入府帮忙,一下子就揪出了司吉安。他已被师姐带去长安,我们也快走吧。”
“你不是和太一道的人不和吗?她们会好心帮你?”
“我貌美又聪明,除了几个小人与我不和,其他人巴不得与我结交。”
对于朱砂的自吹自擂,罗刹从来不信。
眼珠子一转,他问道:“阿耶给你的金饼呢?我们在天来楼只住了两晚,花了四贯钱,用膳花了一贯钱。一块金饼,还剩不少哦。”
“没了。”
“没了?”
“我着急救你,师姐张口就要金饼。”
“这桩案子的赏金才二十金,阿耶的金饼起码值三十金。”
走出司家三里开外,罗刹仍喋喋不休念叨金饼。
朱砂嫌他身上臭,捏住鼻子往边上躲:“你别挨着我,臭死了。”
罗刹抬袖闻了闻,也觉恶心,便老实与她拉开距离:“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你受伤了吗?”
“今早跑去太一客舍时没注意,摔倒擦伤了手。小伤,不碍事。”
“朱砂,谢谢你救我。”
“我说过救你,便一定会救。”
【作者有话说】
司吉安就是典型的因为升职压力大导致的异食癖[化了]
第43章 宅鬼(一)
◎“二郎,你们能……捉鬼吗?”◎
长安有鬼市,亦有鬼宅。
鬼市在南边的大通坊,鬼宅在北边的靖善坊。
每逢十五月圆夜,六街鼓绝行人歇。
鬼市听喧聚,鬼宅闻鬼吟。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买卖之物,大多是东西二市难买之物。
鬼市不是真鬼市。
鬼宅却是真鬼宅。
位于靖善坊的万宅,每到夜半三更,阴风如割,时有嘤嘤的哭泣声传出。
据闻,逢七月半,趴在万宅后院的狗洞往里瞧。清晰可见宅中数十人齐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万宅自五十年前开始出赁,期间无数人住进去,但无一人坚持住满十日。
据其中一位倒霉赁居言:“我心想鬼有什么可怕的,便给了牙人一笔钱,收拾收拾搬进去了。谁知第一夜,我半夜睁眼,竟看到无头女鬼在窗边梳发。我问她是谁,她捧着个脑袋走过来,笑嘻嘻说她是我的夫人……”
一旁的罗刹听完赵老板所述,一口断定他看到的是幻象,俗称做噩梦。
“世上没有断头鬼,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听了鬼故事,夜里正好做了噩梦而已。”罗刹撇撇嘴,在心中嘲笑赵老板胆小如鼠,“再者说,孔家四口人住了一年多,我看也没出事啊。”
被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小伙计冷嘲热讽,赵老板当场回击:“二郎,你确实不用怕鬼。”
“为何?”
“因为你就是一个鬼。”
罗刹愣在原地,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小声辩解:“你别乱说话,我怎么就是鬼了……”
赵老板得意一笑,看向围观的几个老板,故意拖长声调慢慢道:“因为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穷鬼!”
“……”
此话一出,所有人笑得前仰后俯。
罗刹气得牙痒痒,举着鸡毛掸子追了赵老板三里路。
两人边跑边闹,在长寿坊的拐角,恰巧遇见相熟的庄宅牙人邓咸。
往日笑容满面的邓咸,今日周身好似阴云密布。
罗刹与赵老板对视一眼,拽着他去角落套话:“邓兄,今日在何处发财呀?”
一听这话,邓咸差点拂袖离开。
赵老板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我跟你开玩笑,你怎还当真了?你前日刚做成一笔大买卖,今日怎突然愁成这样?”
邓咸有苦难言,索性晃晃钱袋,领着两人去酒肆慢慢说。
庄宅牙人所愁之事,无非一事:手中的宅子既赁不出去,又卖不出去。
上月,邓咸经罗刹牵线,与颍阳县主攀上关系。
不到半月,便卖给颍阳县主一座四进的大宅,可谓春风得意。
岂料,福祸相依。
今日一早,去年从他手中赁下鬼宅的孔三金,闹着要换房,说是宅子有鬼。
赵老板不解道:“孔家已住了一年,怎么又说闹鬼了?邓兄,你千万别被孔三金老实巴交的相貌骗了,他出了名的贪得无厌。上回来我店里,就买了一沓纸钱,非闹着要我送他一支香。”
邓咸摆手,叹息几声。
一想到孔三金的惨样,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方说起早上发生之事:“孔三金来找我时,印堂发黑,一看便知是撞鬼之相。原本我也不信他的鬼话,适才去他家转了一圈,才知那宅子里,或许真的有鬼。”
罗刹与赵老板齐齐问道:“啊,为何?”
邓咸放下酒杯,用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我亲眼所见,一把八仙椅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长安乃太一道辖管之地,罗刹不信有鬼族光天化日有胆子闹事。
想起自己在街头杂耍摊看过的一个把戏,他挨近两人:“不一定是鬼。用多股蚕丝扭成一根细线,也可以让椅子飞来飞去。”
赵老板点头附和,与两人说起一桩秘事:“前些年,翊善坊有间三进的好宅子。有一胡商的钱不够,逢人便说宅子有鬼。不到半年,那宅子果然无人问津,最后便宜卖给了胡商。”
邓咸暗暗琢磨两人的话,也觉有理:“两位说的在理。眼下我细细想来,这孔三金不仅闹着要换房,还指名道姓要我手上的另一间好宅子,让我便宜些卖给他。”
赵老板冷哼一声:“孔三金哪有钱置宅?一个十赌九输的酒鬼,靠着家中那点薄产,四处赁便宜的鬼宅凶宅装样子撑面子。”
罗刹:“上回他来棺材坊,我瞧他一身绫罗绸缎,不像穷人。”
赵老板:“捡的呗。一到月底,安仁坊一堆新衣裳丢出来。”
三人小酌慢饮,足足两个时辰才散。
回家路上,邓咸奇怪道:“二郎,你今日怎敢出来与我们饮酒?”
往日他们一找罗刹,他要么推说有事,要么借口有疾。
罗刹正要解释,赵老板挑眉,会心一笑:“朱老板一早回太一道了,二郎今日浑身是胆啊!”
“北风都堵不上你的那张破嘴!”
罗刹回家时,朱砂仍未到家。
门外雪花在飘,门内的罗刹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
他在长安相熟的两个人。
一个砻金,昨日陪颍阳县主出城游玩,不知何时*回来。
一个朱砂,出门前也不知给他留一个准信。
早知她要去那么久,他就该陪她一起去。
大不了站在山下等她,总之好过独自一人留在棺材铺望眼欲穿。
罗刹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
棺材坊关门闭户,冷清又萧条。
唯有坊尾的朱记棺材铺,门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走来走去。
朱砂撑着伞,方走到棺材坊口,远远看到罗刹的身影。
脚步加快,她快步跑过去:“进去吧,我买了羊肉羹与桑落酒。”
罗刹开心接过她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
随她进门时,鼻间灌进冷风,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又挨打了?”
朱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今日只两鞭。”
“你辛苦捉鬼,她为何打你?”
“师父责罚弟子,无需理由。”
羊肉羹摆上,桑落酒热上。
罗刹取来暖炉,放在朱砂腿边,与她说起鬼宅一事:“那宅子,肯定没有鬼。”
朱砂将将咽下几口酒,便兴致缺缺地停筷。
暖炉中的炭火霹雳吧啦作响,罗刹从鬼宅说到赵老板:“我今日才知,赵老板原先是读书人,家道中落后来长安谋生。一步步从小伙计熬成棺材铺老板……”
朱砂用手撑头,听罗刹絮絮叨叨念叨:“朱砂,你下次再回太一道,还是带上我吧。”
“你不是害怕她吗?”
“我可以在山下等你。”
朱砂认真想了想,起身捧着他的脸,重重落下一个吻:“今日我在困囿堂挨打,推门出去却不见你等我。我一路走一路哭,生怕再也无人等我了。”
咸咸的泪水滑到罗刹唇边,他赶忙伸手抱住她,一再承诺:“朱砂,我等你。”
朱砂在他怀中痛哭一场,方觉好受了些。
羊肉羹尚温热,她夹了一筷子递到罗刹嘴边:“那间宅子,确实有鬼。”
闻言,罗刹睁大双眼,来不及吞咽羊肉,便急迫地开口问道:“哪路鬼族,这般有胆色,敢在太一道眼皮子底下作乱?”
朱砂嗔怒一声,罗刹乖乖吞下剩余的羊肉。
三两下嚼完吞进肚中,他拉着朱砂的手,半是撒娇半是为她取暖:“好朱砂,你快说说是哪路鬼?”
罗刹的身子比暖炉还热上几分,朱砂顺势摸进他的怀里,轻声道:“一群冤魂,万家全家的冤魂。”
五十年前,长安万宅的房主是前朝大理正万榆。
一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被一群贪赃枉法的贪官诬陷致死。
万家十五口人,除了五个下人逃过一劫,其余十人全部死于刑场。
再两年,万宅易主。
一个太史令搬进宅子,不到五日,全家搬出。
此后二十年,关于长安鬼宅的谣言四起,愈演愈烈,直到无人敢踏进万宅。
罗刹听完故事,却莫名冒出一个问题:“万宅有鬼,太一道不管吗?”
朱砂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二郎,圣人不想管,太一道便不会多管闲事。”
罗刹:“百姓的安危,圣人难道也不管?”
朱砂:“每三日,便有一封关于鬼族伤人的密信送进子午山,而太一道的所有弟子仅三百余人。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罗刹似乎懂了,轻轻点头,将朱砂搂得更紧。
今夜风雪盛,翌日冬阳升。
一大早,拍门声中夹杂着一个人兴奋的话语。
朱砂迷迷糊糊去开门,一睁眼便是喜笑颜开的罗刹:“朱砂朱砂,我想到一条发财大计!”
“捉鬼啊。”
“诶,你怎么知道?”
啪——
朱砂关门上床,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快去守店。还有,我午膳要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辅兴坊的胡饼店,每日门庭若市。
若去的晚了,别说胡饼,连饼渣都不剩。
罗刹气呼呼出门,直奔辅兴坊。
在胡饼店外等了半个时辰,总算买到五个面脆油香的胡麻饼。
买完饼,又拐去肖家馄饨,捎带上两碗热馄饨。
回到朱记棺材铺,已是巳时中。
赵、白二位老板守在店中,一见罗刹出现,忙双手接过馄饨:“二郎放心,今日朱记棺材铺,依然没有主顾上门。”
罗刹:“……”
三人站在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馄饨见底,白老板招手让两人凑近,神秘兮兮开口:“夏都督死了。”
赵老板:“凉州都督?”
白老板颔首算是默认,余下的话,他竭力压低声音:“听说金吾卫与大理寺在华州查了几日,上疏写明是冤魂上身,逼他自尽。”
左右环顾,见外面无人经过,白老板才继续道:“前日,大理寺的虞主簿来店里买纸钱。我听他说,夏都督在凉州时,曾虐杀二十余个突厥奴隶。他们中,有一人是术士,极善魇蛊术。此人死前下咒,诅咒夏都督必将死于非命。”
关于夏翊的死,罗刹虽未亲眼看见。
但细思过后,此事除了鬼魂附身,似乎找不到其他原因解释。因而对于金吾卫与大理寺的说辞,他深表赞同。
赵老板欲言又止的眼神,从白老板身上挪到罗刹脸上:“二郎,夏都督死在华州,你和朱老板前几日也在华州。你们没遇上他吧?”
罗刹摇摇头:“我和朱砂到华州后,直接去捉鬼了。”
赵老板:“夏都督是远近闻名的好色之徒,你们没碰上便好。”
说话间,后院窸窸窣窣传来响动。
赵、白两位老板抱着馄饨碗,一溜烟跑走。
朱砂掀帘出来,罗刹立马递上胡麻饼,跟在她身后,不停唠叨:“朱砂,你觉得我的那条发财大计如何?”
“不如何。”
“为何?”
朱砂回头:“我且问问你,普通百姓找你捉鬼,你打算收多少钱?”
罗刹原想说起码十贯,可转念一想,普通百姓连一贯都拿不出来,遑论十贯。
若收的低,生意虽好,但他们也累。
若收的高,肯定无人愿意找他们。
罗刹兴奋一宿,结果被朱砂一言狠狠泼了一盆凉水。
谁知,正惆怅生意之际,邓咸登门:“二郎,你们能……捉鬼吗?”
罗刹看了一眼朱砂,跃跃欲试回他:“能是能。但是捉鬼一事,极为艰险。起码得十贯,我们才肯出马。”
邓咸“哎呀”一声,高兴地原地起跳,手费劲搭在罗刹的肩膀上:“还是二郎体恤我。十贯而已,走走走,我们这就去捉鬼。”
脚步停下,罗刹斜瞥邓咸一眼:“你一个耍嘴皮子功夫的牙人,哪有十贯?”
邓咸眨眨眼睛:“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谁手下做事?”
“谁?”
“裴公啊。”
裴公即秦国公裴开山。
如今大梁朝四大国公之首,家族累百年之财,堆金叠玉。
说少了。
看着欢天喜地付钱的邓咸,罗刹欲哭无泪。
第44章 宅鬼(二)
◎“这小白脸,又白了不少!”◎
邓咸带朱砂与罗刹去的地方,正是万宅:“昨日回家路上,孔三金当街拦住我,大吵大闹说我故意将鬼宅赁给他。”
孔三金惯会做戏,经他一番吵闹,惹得不明内情的百姓纷纷指责邓咸丧尽天良。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秦国公耳朵里。
今日一早,秦国公让邓咸入府,丢给他五十贯,要他务必尽快摆平此事。
一听五十贯,罗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喋喋不休抱怨:“好啊好啊,我当你是亲兄长,你当我是冤大头。裴公给了五十贯,你只肯抠抠搜搜给我十贯!”
邓咸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回身安抚他:“二郎,只要万宅再不闹鬼,这五十贯,全是你的。”
“行,算你有义气。”
又为朱记棺材铺揽到一笔大生意,罗刹洋洋得意凑到朱砂身边邀功:“朱砂,五十贯呢。”
朱砂幽幽看他一眼:“要是捉不到鬼,你可就惨了~”
秦国公,长安人背地里称他裴阎王。
坊间有言:裴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敢留你到五更。
长安稚童夜里啼哭,只要耶娘说一句,“裴阎王来了”,保管哭声立马停下。
罗刹往日虽知秦国公的威名,但多是听说他富甲一方。据传他在城外有一座宅子,专门拿来堆放金银珠翠之物。
今日一听朱砂之言,罗刹徒生胆怯,着急忙慌跑到邓咸身边:“万一我们没捉到鬼,怎么办?”
邓咸一把拉过他,与他勾肩搭背往前走:“二郎莫怕。裴公此番并非为了捉鬼,而是为了卖宅子。”
“此话何意?”
“金乡县主来年将搬回长安,晋王定了靖善坊那间大宅子,下月付钱。如此紧要关头,若传出靖善坊闹鬼,晋王怕是要闹着换宅子。”
罗刹:“长安城中的皇亲国戚大多住在兴化坊,晋王怎瞧得上靖善坊?”
三人脚步不停,靖善坊近在眼前。
邓咸停下,遥遥一指,便是那尊高达八十余尺的四面十方观音金像。
那里,是位于靖善坊的大业寺。
对于金乡县主与县马之事,邓咸略有耳闻。
当下看着观音金像,他叹息一声:“听闻晋王上回入宫,请旨将李小娘子的烬骨放于大业寺。”
救度诸末法,观世音为最。
观音,救渡活人,拔除众生之苦。
罗刹恍然大悟。
前面的罗刹与邓咸,不时凑在一起交谈,又不时停下说话。
朱砂嫌弃两人大男人磨磨唧唧,快步走过两人身边,拉起罗刹便跑。
可怜邓咸心宽体胖,在后面喘气急追。
万宅门口,朱砂靠在柱子旁。
趁邓咸还未追来,罗刹又是帮她捏肩,又是低声下气帮自己的同族求情:“天底下最好的朱砂,若宅子里的鬼,是如梅棠一样的好鬼,你能不能不要告知太一道?”
捏肩的力道正好,朱砂舒服地眯眼,漫不经心道:“行吧。”
“朱砂,你真是大好人。这力道,你觉得如何?”
“尚算不错。”
邓咸吭哧吭哧跑到时,两人已在门口等候已久。
万宅在靖善坊末端。
五十年间,宅子易主多人,门口的匾额依然写着“万宅”二字。
邓咸边走边与两人解释:“老国公买下万宅后,吩咐下人把匾额摘了。结果摘匾额的几个下人,无故摔倒在地。他不信邪,又找来几个武将。谁知几个武将一碰到匾额,竟被一阵风吹倒,实在匪夷所思……从此,再无人敢提此事。”
宅子不大,胜在曲径通幽。
前院有亭,后院有池。树木苍翠,间缀花草。
纵是冬日,路旁花草,亦一路盛放。
三人寻路走到正房,邓咸站在门口大喊:“孔叔,我来了。”
须臾,一个戴着幞头的干瘦男子从房内走出。
一见邓咸带人进宅子,他上蹿下跳破口大骂:“邓獠子,你擅闯私宅,我要报官抓你!”
邓咸乐呵呵上前,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孔叔,裴公派我入宅捉鬼。”
一听秦国公,孔三金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
邓咸见状,使了一个眼色给罗刹。
那边的罗刹会意,适时上前:“孔叔,不知宅子是从何时开始闹鬼?”
孔三金斜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自从搬进来,便不时闹鬼。若非我常行善事,怕是早去了黄泉路投胎。”
说到此处,孔三金看向邓咸:“我的爱女被鬼伤了眼睛,成了瞎子。这治伤的钱,裴公如何说?”
邓咸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但出口之语,却字字诛心:“裴公托我带话,‘孔家那个田舍奴什么德行,老夫耳聪目明,无需他三番五次闹到我跟前,惹我烦心’。”
朱砂直截了当开口:“频繁闹鬼的地方在宅子何处?快带我们去。若搅了裴公的大生意,他多的是法子从你身上捞回这笔钱。”
纵有太多怨气与不甘,秦国公的手段,逼得孔三金只能配合三人捉鬼。
据孔三金说,万宅频繁闹鬼的地方有三处。
第一处是前厅,常有飞椅飞碗飞纸。
第二处是孔三金之女孔绡的闺房。
上月,孔绡在房中好好走着路,突然摔倒,醒后便成了瞎子。
第三处是孔三金的身上:“我夜里睡觉,老觉得有人压着我。前日,我一觉醒来,发觉头顶的头发全没了……”
唯恐三人疑心他说谎,孔三金当场摘下幞头,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朱砂与罗刹走近细瞧。
与贡院中那四人的鬼剃头不同,孔三金的头顶处,不见任何刀刮的痕迹。
其表面光滑,没有鳞屑,更像是自然脱落所致。
联想到孔三金嗜酒如命,朱砂无语道:“你是酒喝多了,得了油风之症。”
被朱砂一个女子驳斥,孔三金顿觉失了脸面,当即气急败坏与三人争论:“妇人之见!左邻右舍皆可为我作证,我的头顶,是一夜之间秃的!”
等他一口气说完,幸灾乐祸的邓咸才慢腾腾走到他面前,唉声叹气:“呀,孔叔,这事怪我。忘了与你说,这位朱老板是太一道的弟子。”
依大梁律,当面辱骂太一道者,轻则掌嘴,重则鞭刑。
朱砂懒得跑一趟京兆府,当下扭头看向身后的罗刹:“你来打,两巴掌。”
罗刹闷声闷气上前,顾及孔三金一把年纪,他轻轻扇了两巴掌。
太一道弟子的身份一出,孔三金彻底老实。
余下的时辰,他带着三人先至前厅等候:“一到未时,厅中便开始飞东西。”
果不其然,四人刚坐下,一把飞椅便直奔孔三金而去。
罗刹拦下飞椅,又一片飞瓦飞来。
邓咸看见了未动,朱砂看见了也未动。
等罗刹放好椅子转身,飞瓦不偏不倚砸到孔三金脸上。
孔三金惊愕地抱着滑落的瓦片,双眼圆睁,浑身发抖:“有鬼,真的有鬼!”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与远处的屋檐:“二郎,你取一把梯子,去房梁瞧瞧。”
罗刹依言取梯上房梁,眼睛慢慢扫过。
最终,他发现横梁中段,有一处的灰尘莫名消失。
瞧着像是什么细绳留下的痕迹?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他拎着梯子走向外面的屋檐与房梁。
沿着四方房顶看了一圈,罗刹走回前厅,看着孔三金问道:“哪来的鬼?是你自个装神弄鬼。此处的横梁与东南两面的横梁处,皆有细绳划过的痕迹。”
说罢,他伸出左手,露出掌心的几缕蚕丝。
看见蚕丝,邓咸瞬间明白过来,拍桌而起:“孔三金,你胆大包天!竟敢故意闹鬼,存心坏裴公的生意!”
孔三金吓得身子发颤,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是,前几回闹鬼是我找人做的,就是想讹点钱花花。但是,自半月前开始,所有闹鬼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我对天发誓,是真的有鬼……”
他匍匐在地,涕泗横流哭诉,无奈三人皆不愿信。
尤以邓咸最为气愤:“去年你找我赁鬼宅,我怜你拖儿带女不容易,特意在裴公面前求情。你倒好,到处诋毁我居心不良,害我被裴公骂了几次。我今日便找裴公说清楚,你好自为之吧。朱老板,二郎,我们走。”
邓咸说完便走,丝毫不给孔三金解释的机会。
身后的哭声悲坳又绝望,罗刹心有不忍,开口劝道:“今日这飞椅确实有些奇怪,不如我们再找其他人问问?”
朱砂思忖片刻,出言附和:“晋王最是爱女。若日后县主搬进靖善坊,再遇到闹鬼事,裴公定会怪罪于你。”
邓咸回身,笑嘻嘻道:“我诈孔三金呢。走,我们再回去,保管他不敢再说一句谎话。”
果然,等三人再次出现在前厅。
孔三金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不住求饶:“邓贤弟,我错了。”
朱砂:“你女儿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孔三金赌咒发誓:“我敢发誓,她是撞鬼才瞎了眼睛。若我今日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把我活活劈死!”
孔三金的女儿孔绡,住在西厢房。
对面的东厢房住着孔三金的儿子,孔绡的兄长孔奇友。
不过,孔奇友半年前落水,被人救上来后,成了一个疯子。
孔三金怕他四处乱跑,只好整日将他锁在房中。
至于孔绡的眼睛。
等三人找到她时,她空洞的眸中满是迷茫:“有一日,我坐久了起身,走了几步摔到地上。再一睁眼,便看不见了……忠叔说他发现我时,我的头磕到柜角,在流血。”
忠叔是孔家的下人忠客,跟了孔家十五年。
为人忠厚老实,因无儿无女,对孔三金的一双儿女极为照顾。
孔三金喝酒赌钱,败光了家产。
是忠客靠着倒夜香的活计,勉强养活孔奇友与孔绡。
三人在房中问话,外出干活的忠客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求情:“四郎,你行行好,别与裴公提闹鬼之事。”
与孔三金一身绮罗相比,忠客不仅衣着朴素,胸前袖口更是缀满新旧不一的补丁。
其中肘襟处,更是补丁叠补丁。
不过,为他缝补衣服的人应极为用心。
绣工细密不露针迹,翻起的袖口之上,甚至绣着一圈山樱花纹。
邓咸虽厌烦孔三金,但对忠客这个可怜人极有耐心:“你先起来。只要别再闹鬼,万事都好商量。裴公既然派我来处置此事,便是不想靖善坊有人办白事,冲撞贵人乔迁的吉日。”
他言尽于此,孔三金畏畏缩缩点头,垂手老实立在一边。
三人在宅子中转了一圈,了无发现。
邓咸要往东去国公府回禀,三人在万宅分别,约定明日再入宅。
朱砂与罗刹往西,一路经靖善坊,过崇业,怀贞二坊。路过怀贞坊的一处宅子门口,两人遇到一个老熟人。
萧律笑容满面招手,朱砂面无表情点头,罗刹咬牙切齿抱怨:“这小白脸,又白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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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宅鬼(三)
◎“好二郎,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我的第几个相好?”◎
萧律今日着一身青碧襕袍。
更衬得他靡颜腻理,白玉无瑕。
见到朱砂点头,他开心跑过来:“师姐,我方才去棺材坊找你,一位老板说你们来了靖善坊。”
朱砂:“你找我有何事?”
萧律:“今日晏家膳坊有你爱吃的乳酿鱼与通花软牛肠。师姐,要一起去吗?”
罗刹正绞尽脑汁找由头拒绝,朱砂已一口应下。
去晏家膳坊的路上。
毫不意外,朱砂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声。
“朱砂,我一早辛苦买的胡麻饼,你只吃了一个。”
“朱砂,你好似从未与我说过你爱吃何物。”
朱砂耐着性子听了一路,为免罗刹用膳也不消停,只好挽着他的胳膊,小声道:“你没吃过,晏家膳坊难得做这两道菜。”
原来朱砂答应与萧律用膳,是为了他!
罗刹志得意满,再一想自己好歹也是朱砂拜过天地的郎君。一时自持身份,更是喜不自胜。
三人进了膳坊,寻了窗边的位置坐下。
因萧律一早已付了钱打过招呼,故而三人坐下不久,五道膳食便摆了满桌。
乳酿鱼汤浓鱼鲜,通花软牛肠满口浓香。
三人边吃边说,萧律问起两人去华州捉鬼一事:“今早回太一道,听玄英师姐说,师姐昨日又挨了两鞭。我找玄风师姐打听,才知师姐在华州捉鬼出了事。”
朱砂小口喝着汤,面上云淡风轻:“也不是头回挨打,难为玄英一天到晚既要用心侍奉师父,还特意好心告诉你。再者,我不过是学艺不精,没捉到恶鬼,花钱找师姐帮忙罢了。”
萧律:“玄英师姐一向惦记师姐。”
一会儿玄英,一会儿玄风。
罗刹听得云里雾里,夹菜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
朱砂见罗刹迟迟不动作,眼睛盯着对面。疑心他想吃萧律面前的那盘金银夹花平截,又不好意思起身夹菜。
“师弟,你面前那盘菜递给我。”朱砂从萧律手中接过菜,转手摆到罗刹面前,“师弟不是外人,你想吃何物,与他说一声便是。”
萧律确实不是外人。
因为他是一个挖人墙角的小人。
罗刹气得夹起糕饼,一口塞进口中。
朱砂没猜到罗刹的心中所想,萧律却猜得明明白白:“罗君定是想问玄英师姐与玄风师姐是何人,对不对?”
罗刹不情不愿点点头。
萧律道:“玄风师姐行二,玄英师姐行十八。玄风师姐喜欢游历四方,不常在长安。倒是玄英师姐,上回站在罗君右边的女子便是她。”
一说右边,罗刹想起来了,是那个一脸怒气盯着朱砂的女子。
瞄了一眼朱砂,他小心翼翼问道:“朱砂,那个玄英为何有些讨厌你啊?”
朱砂扑哧笑出声:“还能为什么?我抢了她的心上人呗。”
罗刹沉默了。
心中怨萧律多事自己多嘴,平白给自个添堵。
偏生朱砂最是喜欢逗他,故意凑到他面前,委屈巴巴拉着他撒娇:“好二郎,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我的第几个相好?”
罗刹埋头吃饭,打定主意不理她。
结果,朱砂讨厌便算了,萧律更是喜欢戳人心窝子。
不等他说话,萧律平静地说出答案:“玄序师兄,是师姐的第五个相好。”
“玄规,你别告诉他。”朱砂面上浮起薄怒,继续抱着罗刹的胳膊娇滴滴问道,“二郎,你自己猜。”
罗刹冷言冷语:“第五个。”
朱砂捧着他的脸,对着他鼓起的唇,便是一记香吻:“哎呀,二郎真是聪明绝顶,神机妙算。”
“……”
萧律迟疑片刻,扭过头放声大笑。
罗刹作势挣扎几下,最终选择轻轻回咬朱砂一口,哑着嗓子道:“二十克你,十九才旺你。”
朱砂笑眯了眼:“我知道。”
身边的朱砂,吃了几口便抱着碗喝汤。
对面的萧律,慢条斯理,吃得极慢。
一桌菜,大半进了罗刹的肚子。
三人出去时,已是酉时末。
分别之前,萧律笑道:“师姐,师父时常骂我,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听说师姐今日在鬼宅捉鬼,不知明日可否带上我?”
朱砂爽快答应:“好啊。明日午时三刻,你在万宅门口等我们。”
“多谢师姐。”
“无事。”
因饱餐一顿,两人决定散步回家。
一路上,罗刹细细回味萧律之言,果然发觉不对劲。
何谓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他听的。
毕竟若非他遇到朱砂,萧律才是行十九的朱砂相好。
想通此处,罗刹回头望向萧律离开的方向,计上心来:“朱砂,我看不必带上他。你想啊,万一最后是他抓到恶鬼,裴公的赏金,全进了他的口袋。我们俩累死累活忙活几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砂挽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秦国公府与萧家是世交。带上玄规,保管日后出任何事,裴公都不会找我们麻烦。”
原来朱砂答应与萧律同行,又是为了他!
心生感动之余,罗刹不免自省几句:“朱砂,是我错怪你了。你放心,我保证不为难他。”
“他最是认死理,你才要万事少与他计较。”
“对了,他为何如此白?”
“萧家的男子,个个肤如凝脂。圣人后宫有一位朝议郎,便出自兰陵萧氏。此人雪肤花貌,荣宠多年,是圣人后宫最得宠的男子。”
说到雪肤花貌,罗刹腰板挺直:“不瞒你说,阿娘自小便夸我,继承了她的全部美貌,又比阿耶还高大威武。不像罗大郎,长得稀里糊涂,一无可取。”
朱砂憋着笑,发狠拧了他一下:“整日夸自己貌若潘安,你难道想进宫做圣人的面首?”
“没有,我只是想夸你眼光好。”
“傻鬼。”
第二日,罗刹早起开店。
辰时初拎上食盒,一路疾跑至长兴坊买饆饠。
停下喘口气,正好遇上用小车推蒸饼叫卖的邹骆驼。
一来二去,食盒填满。
罗刹一手拎一食盒的膳食,满载而归。
照例,他先去赵记棺材铺丢下胡麻饼,再去白记棺材铺放下一张见风消。
最后才啃着蒸饼,悠哉走回永远无人上门的朱记棺材铺。
今日委实奇怪,罗刹晃眼一瞧,竟看见棺材铺柜台前有一个人影。
唯恐难得进店的贵客离开,他脚底抹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店内:“贵客,你要买何物?”
话一说完,才发现人影原是小白脸。
罗刹牢记朱砂的教诲与自己的身份,热情打开食盒,将那碗饆饠分给他。
萧律摆手婉拒:“罗君,我难得回家。阿翁与祖母今日非要我陪他们用完早膳,才肯准我出府。”
他不吃,罗刹乐得独享。
两人一人一椅,坐在棺材铺左右。
赵老板付钱路过,打趣道:“二郎,恭喜你。熬了半年,总算等到一位贵客!”
罗刹气恼赵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咬牙收了钱:“赵记棺材铺最近生意差,全怪你那张破嘴。”
“赵记再差,也比朱记好点。”
“哼,我们接了裴公的生意。”
“裴公的生意都敢接,二郎果真浑身是胆啊!”
“你烦死了,快滚。”
赵老板前脚一走,朱砂后脚打着哈欠出来:“玄规,你下回再晚些来。”
萧律回头见她昏昏欲睡,半是自责半是关切:“师姐,可是我说话吵到你了?”
朱砂摇头,顺手端起豆粥:“不是你,是他太吵了。”
她方才躺在床上,正美滋滋做着好梦。
罗刹一句“贵客”,吓得好梦变噩梦。
之后半个时辰内,她的耳边,全是罗刹的自言自语。
当着萧律的面,被朱砂指责,罗刹满腹委屈:“三心二意的朱砂,昨夜夸我声如洪钟,今日又嫌我吵闹。”
朱砂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空碗,催促两人离开:“走吧,去捉鬼。”
邓咸早已等在万宅门口,远远看见三个人朝他走来。
定睛一看,其中一人还是萧太傅的孙子,他赶忙行礼:“小人见过萧公子。”
萧律的头微微向下一动,邓咸会意,侧身让开一条路,请他入府。
罗刹与萧律仅见过四次,只知他出自兰陵萧氏,一直不知他的身世。当下看邓咸对萧律毕恭毕敬,便退后两步打听:“他是谁啊?”
邓咸:“萧太傅的孙子,兵部萧尚书的儿子,长安四公子之一。”
罗刹:“长安四公子中,似乎没有萧姓?”
邓咸拍拍他的肩膀,先行一步:“他本姓李,名李翃。其母,乃永安公主的女儿乐昌公主。”
永安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而乐昌公主作为她的独女,不仅自出生起,便有无上荣宠。
更是在十岁时,破例被封为公主。
不仅是世家公子,还是皇亲国戚。
罗刹长吁短叹走到朱砂身边。
朱砂适才从旁路过,听到他与邓咸说话。见他低着头,便好心宽慰道:“二郎,咱们不与他攀比身份。”
罗刹猛地抬头,眸中神采飞扬:“那是自然。若按照鬼族的论法,阿娘乃是上古十大鬼王之一,我的身份,可比他高多了。还有,阿耶手上有整整十座金山。比有钱,他也比不过我。”
朱砂:“……”
她安慰他作甚,属实多此一举!
一行人今日去的是孔三金的房间。
房间陈设雅致,唯独几件绫罗绸缎格外显眼。
孔三金见几人盯着榻上的衣裳瞧,立马闪身一档,一股脑塞进柜中:“我常去安仁坊转悠,这些全是捡的。”
罗刹在房中四处转了一圈,鬼炁没闻到,倒闻到床下一阵阵冲天的酒气。
邓咸找来扫帚,往床底一扫,竟然扫出三十余个空酒瓶。
大小不一的空酒瓶摆了一地,朱砂没好气道:“你再酗酒无度,迟早没命。”
孔三金干笑几声,老实应好。
支开孔三金后,四人找了一处角落讨论案情。
邓咸直言:“我瞧万宅压根没鬼,是孔三金装神弄鬼,想讹一笔钱买新宅子。”
至于为何如此肯定?
邓咸无语道:“昨夜,孔三金那个小人跑来找我,说想买下万宅,还信誓旦旦承诺下月初付钱。”
万宅虽是鬼宅,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好宅,少说也得三百贯。他不信孔三金一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拿的出三百贯。
联想到闹鬼一事,他便猜孔三金打算学前朝胡商买宅子的法子。
利用闹鬼之说,买下万宅。
朱砂倒有不同见解:“他的那些好衣裳,特别合身,不像捡的。”
罗刹附和:“他床下的空酒瓶。灰尘厚的,是便宜的烧酒,至多一斗三百文。但是近来的数十个新酒瓶,全是三勒浆与黄醅酒,甚至有一瓶是剑南烧春。这些酒,以他的身份,万万买不到喝不起。”
听着两人之言,邓咸慢慢觉出味来:“朱老板与二郎的意思是,孔三金背后有人?”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这个人,可能才是万宅时隔一年再次闹鬼的主谋。
第46章 宅鬼(四)
◎“她的七个面首,全部比我小。”◎
心中闪过一件事。
朱砂问道:“晋王要的宅子,价值几何?”
邓咸犹豫片刻,沉声说出一个价格:“万贯。”
晋王的这笔买卖,整整一万贯。
在长安,足够一万百姓好吃喝两日。
万宅到底是否真的有鬼,已不重要。
因为背后之人,会借由孔三金的嘴,推波助澜坐实这桩鬼事,直到搅黄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朱砂快速下了决断,招手让邓咸递耳朵过来:“你快去查查,晋王定下靖善坊之前,还曾找过哪些牙人,看过哪些宅子?”
邓咸拱手道谢:“多谢朱老板指点。”
他说完便走,徒留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看。
最终,朱砂决定再去问问孔绡。
毕竟收了秦国公五十贯,若日后金乡县主搬进靖善坊,万宅又闹鬼。
他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孔绡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
今日没有冬阳,天地一色的阴沉。
连院中冒出花骨朵的银梅,也染上几分寂寥之意。
自失明之后,孔绡的生机迅速黯淡下去。
她无法再绣花补贴家用,只能苦闷地坐在家中。听数十步之遥的兄长孔奇友,反反复复念同一句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今日的诗*中,夹杂着几个人朝她走来的步伐。
来者是客,孔绡拿起忠客为她做的拐杖,起身站定相迎,笑容满面:“几位好。”
朱砂扶她坐下:“你摔倒那日,家中还有谁在?”
孔绡一五一十回话:“阿兄在,阿耶在,忠叔不在。”
那日与今日不同,艳阳高照,冬景似春华。
一早,她搬来椅子坐在院中,一边绣花,一边与疯疯癫癫的孔奇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孔三金难得在家,不过睡到午时初才醒。
出门看见孔绡与孔奇友在说话,叉腰站在院中骂骂咧咧,骂两兄妹不知好歹,是他好日子的拖累。
中气十足骂了许久,他丢给孔绡十几文,打发她去买酒。
孔绡:“我去了。买完酒交给阿耶后,我见日头大,便回房绣花。”
因绣坊催得紧,孔绡不敢耽搁,在房中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谁知,再一起身,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等忠客忙碌一日回家,才发现她的头磕到柜角。
醒来后,她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了……
朱砂听完她所说,追问道:“你那日可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孔绡:“早膳吃的是蒸饼,午膳未吃,中间只喝过几杯茶水。”
罗刹:“你摔倒后,孔三金难道未曾进房瞧瞧?”
孔三金与孔绡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一个大活人摔倒,还磕到柜子上,怎会听不到声响?
孔绡无奈地笑了笑,空洞的双眼尽是阴霾:“阿耶听见了,但他嫌我吵闹,隔墙骂了我几句……”
三人对视一眼,徒留一声叹息。
这世上,有的阿耶愿意为了女儿,豪掷万贯,只为买一间紧挨大业寺的宅子。方便女儿日夜听观音经,早日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再回歧州做无拘无束无碍的金乡县主。
而有的阿耶连一墙之隔的女儿,也不愿搭救。
同样的身份,天悬地隔。
三人步出孔绡的宅子,萧律指指对面的房间:“我们不如去问问他?”
罗刹蹙眉往外走:“他是个疯子,问了也白问。”
方走两步,朱砂的手伸过来,拽着他往孔奇友的房间走。
真是讨人厌的小白脸。
罗刹想。
孔奇友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只喜欢念同一句诗的疯子。
不管见到谁,他都要作势举起酒杯,梗着脖子念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罗刹摸着下巴,欲言又止。
朱砂坐在窗边,沉默赏景。
萧律耐心与孔奇友对诗问话,结果问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反被孔奇友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无法,他只好出声求救:“师姐,救救我。”
朱砂看向罗刹,后者咬着牙上前分开二人。
真是讨人厌还喜欢撒娇的小白脸。
罗刹想。
三人离开前,孔奇友看着萧律,无端落下一行泪,又开始念诗。
邓咸还未回来,孔家三人已问无可问。
朱砂不想待在万宅,打算去找忠客。
走到一半,藏不住事的罗刹选择开口:“孔奇友的样子,不想落水疯的,倒像是被人逼疯的……”
他反复念同一句诗,想必曾在疯癫前,听过某个人念这句诗。
以致印象深刻,疯癫后也不敢忘。
罗刹猜不准真相,但隐隐觉得孔奇友在被人逼疯前,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因为孔奇友念诗的样子,很像在模仿一个人。
一个男子。
一个喜欢酒后念诗,追忆往昔的中年男子。
朱砂自进了孔奇友的房间,便未曾多说一句话。
眼下,她没有回应罗刹的猜测,反而关心起萧律:“听说贵主前几日去太一道,与师父促膝长谈半宿。师弟,你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萧律眼笑眉飞:“阿娘与师父自幼相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你真是不懂女子。”朱砂挑眉轻笑。又见罗刹表面别过头不想听,实则竖起个耳朵偷听,更是笑得开怀,“一个做人母亲的女子,找孩子的师父,还能说什么。玄英逢人便说你命好,羡慕你从未被师父责罚,你难道没听到这些闲言闲语?”
萧律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是一抹苦笑:“连师姐也挖苦我。”
朱砂难得认真:“我没有挖苦你。你不用受罚,一来是因为你确实够聪明,二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太子李长据入太一道一年,受罚三次。
而他萧律,入太一道三年,从未受罚。
人人羡慕他命好,人人挖苦他命好。
他今日所有的一切,并非源于兰陵萧氏。
而是来自乐昌公主,乃是永安公主的女儿,还是圣人唯一敬重的堂姐李姈。
萧律耸肩摊手:“唉,每回与师姐耍心眼,总是被你拆穿。”
朱砂笑着指指在旁边偷听的罗刹:“有心眼是好事。你瞧他,就是因为太没心眼,才被我骗来长安做伙计。每日当牛做马,还倒欠我三年工钱。”
话音刚落,罗刹没好气道:“朱砂,你别诋毁我。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装作没心眼上当。”
“是是是,二郎不仅浑身是胆,还浑身是心眼。”
“你烦死了。”
事已至此,萧律只能坦白:“师父对我慈爱,从不会对我说一句重话。我跟着你们去万宅查案,是因为我想收买一个人……一个可能让阿娘名声受损的男子。”
罗刹瞬间猜到:“孔奇友?”
萧律低着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街上人来人往,事关乐昌公主的声誉,三人快步走回朱记棺材铺。
等店门一关,萧律方道:“半月前,我从一个人口中得知,今年三月的春宴,闹出了人命。”
春宴,春宴。
名是好名,宴却不是好宴。
无数长安贵族赴宴,为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身长玉立,未经人事的少年。
三日的宴会,少年们蒙着眼,光着身子裹着锦衾,被抬进一间又一间的房中。
事成后,他们会得到三百贯。
但若是运气不好,遇到喜欢凌虐他人的贵族,他们会连带一张草席丢到城外。
萧律:“大理寺近来在追查这桩人命案,我怕牵扯到阿娘。”
罗刹小心问道:“她是公主,就算查到她,应该也无事吧?”
萧律红了眼,与罗刹争论:“阿娘是高洁的公主,却做下如此不堪的事。百姓的议论,会活活逼死她。”
想起朱砂曾说萧律是死心眼,罗刹退后几步,小声自语:“做都做了,又怕别人说。”
萧律怒气起伏,朱砂却叹息道:“你真是不了解贵主。我问问你,当年贵主爱上教坊司的一个乐师,不惜与萧尚书和离。满城的议论声,可曾逼死她?”
“没有。”萧律起身,努力解释,“但是这次不同。大理寺已经查到赴宴的其中一人……这事快瞒不住了。”
一个公主,不仅爱上低贱的乐师,私下还狎侮少年,甚至闹出人命。
百姓们会如何看她,又会如何骂她?
他不敢想。
朱砂一把将他按回椅子:“好,我再问问你。你凭什么认定,贵主去了春宴?”
闻言,萧律安静下来,低声回她:“自小,阿翁与祖母便说她是水性杨花之人。春宴中全是少年,她定然喜欢。”
罗刹寻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好心宽慰道:“不一定。比如我阿娘,整日嫌弃我阿耶嘴笨,不会哄她,闹着要找嘴甜的少年郎。可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她的七个面首,全部比我小。”
“啊,你阿娘真是表里如一。”
朱砂无语地捂住罗刹的嘴,生怕他那张含着砒霜的破嘴,再说话刺激到萧律。
萧律:“我担心大理寺查到阿娘,暗中查了半个月,总算查到孔奇友,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少年。”
可是,以他的身份,不能直接去孔家。
幸好让他等到机会,借朱砂与罗刹查案的由头,接近孔奇友。
他之后的打算,是伺机给孔奇友一笔钱,让其闭嘴。
听完他的打算,朱砂骂道:“往日大家说你死心眼,你偷偷躲到崖边哭不肯认。孔三金是个无底洞,一旦知晓你曾拿钱给孔奇友,他会如藤蔓一般,一辈子缠住你。”
萧律:“我直接把钱给孔奇友,再送他离开长安。”
罗刹听懂了,一掌拍到萧律背上,半是泄愤半是解释:“你傻啊。孔奇友消失,孔三金难道不会起疑?届时一报官,你更说不清。”
“那我……把孔奇友杀了?”
“你把孔家灭口了吧。”
“啊?”
萧律语气有些犹豫:“我连鬼族都没有杀过,有些不敢杀人。”
朱砂一脚踹到罗刹腿上,示意他闭嘴:“她没有去过春宴,孔奇友便是证据。”
萧律:“为何?”
朱砂:“贵主最讨厌什么人?”
“满嘴胡话的中年男子。”
他的阿耶萧尚书面上是谦谦君子,醉酒后便喜欢胡言乱语。
也是因此,乐昌公主不惜与兰陵萧氏闹翻,也坚持和离。
朱砂看着萧律:“话已至此,你还猜不到真相吗?”
欺辱孔奇友的人,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还是一群聚在一起,喜欢指点江山的中年男子。
这群人,是乐昌公主平生最厌。
她断不会逼自己与这群人同处一室,共享同一少年。
朱砂又道:“再者,贵主的面首,多是仰慕她的为人,真心实意喜欢她的少年郎。你是她的儿子,难道不知她平日喜欢做什么?”
萧律急不可耐开口:“我知道,阿娘喜欢燕乐,常召太常乐工子弟入府,与她共奏丝竹之戏。”
房中的萧律终于找到真相,房外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罗刹唯恐两人独处,迅速跑出去开门。
“二郎,孔三金死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第47章 宅鬼(五)
◎“朱砂,这里是长安呀……”◎
孔三金死在家中,疑似被人毒杀。
就在他们三人离开万宅的半个时辰后。
邓咸听从朱砂的话,去找城中其他牙人打听。
方才一回万宅,呼喊孔三金许久不应。
谁知他一进门,竟发现孔三金倒在房中,身子尚温热,应是刚死不久。
朱砂听到邓咸的声音,出门来看:“孔家兄妹呢?”
邓咸转身关上店门,竭力压低惊慌的声音:“没死,好好活着。如今可怎么办?鬼没抓到,又闹出一桩人命。裴公这桩生意,怕是……唉。”
高达万贯的生意,他万万赔不起。
眼下只盼秦国公顾念他往日的功劳,留他一条小命。
朱砂:“孔家兄妹虽然一个疯一个瞎,难道没瞧见凶手,没听见声音?”
她话里有话,邓咸会意,双手插进宽袖,老实应话:“我也怀疑是孔家兄妹合谋弑父,可我去两人房中瞧过,神色无异,不像杀过人的样子。离开前,我已将孔三金的房间与万宅上锁。”
朱砂打了个响指:“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对于此事,邓咸找几个牙人问了一圈。
最终发现两间大宅与两个可疑之人:“第一间宅子在安兴坊,挨着般若寺。第二间在安仁坊,挨着承恩寺。”
朱砂:“般若寺与承恩寺的香火,确实比大业寺旺。但小娘子的烬骨已放于大业寺,县主爱女至深,没道理住在其他地方。你为何提这两间宅子?”
邓咸正在犹豫,萧律掀帘而出:“因为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对于李解忧的烬骨,放于哪间寺庙安放?
晋王首选护国寺,但护国寺在城外,金乡县主每日往返长安内外,必定伤身伤神。
其次便是道安法师所在的承恩寺,与念智法师所在的般若寺。
最后才是大业寺。
罗刹指着邓咸,尤为气愤:“你上回信誓旦旦说放在大业寺,原是在诓我。”
萧律道:“罗君,他不算骗你。因道安法师与念智法师心怀慈悲,觉晋王杀业太重,一再婉拒此事。但我今日听祖母无意间提起,近来姬太常与鹤鸣真人常去两寺,与两位法师谈佛论道。”
姬太常倒好,京城官员出现在城中寺庙,也算正常。
但鹤鸣真人是国师,常在自己的无上观修行,不常下山。
两人此番三天两头出现在两间寺庙,摆明是神凤帝有心想帮忙。
罗刹:“若两位法师同意,晋王会在安兴坊与安仁坊中,择其一而住。那裴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邓咸得意一笑:“裴公在两坊也有两间宅子,不怕晋王选,只怕他不选。”
朱砂打断三人的交谈:“你打听到的可疑之人是谁?”
邓咸回神,正色道:“安兴坊的宅子,归任牙人管;安仁坊的宅子,归蔡牙人管。任牙人是卫国公府的人,蔡牙人在崔家手下做事。”
朱砂与萧律瞬间明白,唯有一旁的罗刹皱着个眉头。
卫国公府说的是卫国公卢巡简,倒是崔家?
据他所知,长安城中排得上号的崔家,便有两家。
两家皆住在安兴坊。
一家是崔相的崔府,一家是崔太保的崔府。
萧律在,邓咸不好直呼几位大人物的名讳,只好委婉提及几句:“清河崔氏乃是簪缨世族,出了多位宰相。”
他费心提示至此,罗刹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此崔家,应该指的是崔相。
朱砂:“你猜是谁想搅黄裴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邓咸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萧律。
裴家、卢家、崔家三家,与萧家均是世交。
遑论,崔家十二娘子来年将嫁萧家七郎。
他今日胡乱揣测,若传到卢家与崔家耳朵里,便是灭门之祸。
邓咸不敢说,萧律倒敢:“我猜是崔家。”
罗刹快人快语:“为何?”
萧律尴尬地笑了笑:“罗君,这事若细究起来,怪你和师姐。”
“?”
朱记棺材铺内,贴着一张盖着玉玺的黄榜。
萧律侧身一目十行,迅速找到其中的关键字:“问题出在‘贡院’二字上,崔相近来有些缺钱。”
神凤帝在贡院遇鬼又遇刺,回宫后大病一场。
往后几日更是茶饭不思,噩梦连连。
御史台不敢耽搁,不到三日,便找出曾仲豫与皇甫睦徇私舞弊的罪证。
至于被赵远徽当众指认的崔玄同与崔衢,御史台查了多日,最后因赵远徽暴毙在狱中,不了了之。
萧律:“我听崔八郎吹嘘,此番上下打点,花了几千贯。”
他已说开,邓咸不好再藏着掖着,索性将自己知晓之事,一股脑全吐了个干净:“是,我也怀疑崔家。因为般若寺的念智法师,与崔相关系匪浅。而道安法师是出了名的固执,一旦决定的事,轻易不肯改。”
太常寺为李解忧的烬骨安放,选定来年三月初九的吉日。
一般来说,定下寺庙后,还要先装点寺庙。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同样的第二选择与更好说动的人。
如果念智法师所在的般若寺同意,与此同时,秦国公推荐的靖善坊传出闹鬼。
依照晋王的性子,若得知秦国公曾有意隐瞒闹鬼一事,定然与他一刀两断。
此时,崔家在安兴坊的宅子,立马成了晋王首选。
晋王的万贯,便成了崔家的囊中之物。
幕后主使浮出水面,但孔三金突然被杀,委实奇怪。
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崔家没必要这么早杀人灭口。
难道崔家已经察觉秦国公对闹鬼一事起疑,打算顺水推舟闹出人命,继续闹大此事?
朱砂边走边吩咐:“我们先去万宅瞧瞧尸身。邓咸,你可有信得过的仵作?”
邓咸点头:“归宁坊那边住着一个收尸的,偶尔帮京兆府验尸。往日我帮衬过他几次,我马上去找他。”
四人出门,三人往东跑,一人往西。
邓咸先到归宁坊,拉起贺起便跑。
三人到了万宅,趁忠客还未回家,先去查看尸身。
孔三金穿着一身锦袍,倒在桌下。
口鼻处有黑血流出,罗刹蹲下身细闻:“他死前,应喝了不少酒……或许,毒下在酒中。”
隔壁的孔绡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循声走过来:“三位,是你们吗?”
房中三人面面相觑,罗刹高声道:“对,我们来找孔叔。”
孔绡拄着拐杖走进来:“阿耶不在家中。你们走后,他自个在房中吃酒,之后出门买酒去了。方才邓郎君也来找过阿耶,见他不在便走了。”
朱砂给左右两人各递了一个眼色,遂扶起孔绡往外走:“既然孔叔不在,那我们有事想问问二娘子。”
回到孔绡的房中,四人围在桌前,各坐一边。
孔绡眨眨眼睛:“你们还有何事想问我?”
朱砂:“你的兄长孔奇友因何落水?”
孔绡:“不知道。阿兄出事前,消失了四五日,我和忠叔去外面四处找人打听,可惜一无所获。他被人送回来时,已经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那时,孔绡的眼睛尚能视物。
亲眼见到自己的兄长孔奇友被人送回家,一脸惊惧之色。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口中喃喃自语一句诗。
听那些好心人说,他们是在城外的一条河边,发现落水的孔奇友。
辗转问了几个人,才知他住在万宅,遂将他送回。
从进房后,朱砂便一直握着孔绡的手,未曾察觉一丝异常。
若孔绡真的弑父,她今日之表现,属实称得上镇定自若。
朱砂挨近她:“孔奇友回家后,身上有伤吗?”
孔绡缓缓摇头,又轻轻点头:“应是有伤,但阿耶不准我进房照顾阿兄,说是男女有别。”
那是孔绡的记忆中,孔三金第一次有为人父的样子。
他不再每日酗酒无度,而是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儿子孔奇友,甚至不准女儿孔绡搭把手。
等孔奇友彻底好全,他才故态复萌,出门吃酒赌博。
至于为何说孔奇友身上有伤,孔绡道:“阿耶不准我去探望阿兄,但我实在担心,便趁阿耶夜里睡着,溜进房中。阿兄趴在床上,露出的后背有血。”
她急得想上前查看,被惊醒的孔奇友一把推开,大叫着让她滚开。
孔三金听见声响推门而出,她只能翻窗逃跑。
三人今日反复问孔奇友,孔绡敏锐地察觉到异常,试探问道:“阿兄不是因落水而疯吗?
无人回她,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真相。
不知道可怜的孔奇友,是否曾经赴那场春宴,成为无数权贵的“盘中餐”?
房中沉默片刻,孔绡复又道:“八月初的某一日,阿兄见我手上流血,曾对我说‘妹妹,千万不要长大’。”
“阿兄,长大会怎样呢?”
她问。
可惜,回应她的。
依然只有那一句诗:“终不似,少年游。”
今日三人的回避,让她隐约猜到真相。拿着拐杖的手在打颤,直到再也握不住。
拐杖落地,她扑到朱砂怀中痛哭:“阿兄消失的日子,阿耶也不在。后来,阿耶有了好衣裳,还有了去平康坊吃酒狎妓的钱……阿耶卖了阿兄,对不对?”
她哭泣时,邓咸带人悄悄走过窗边,直奔孔三金的房间。
三人为掩护邓咸的脚步声,频频出声安慰孔绡:“不一定是遭遇祸事,没准真是落水,你别多想。”
双眸泛红的孔绡听得直摇头,咬着下唇,努力咽下横流的泪水:“阿耶从未管过我和阿兄。他不准我和忠叔照顾阿兄,不过是怕我们得知真相,报官抓他。”
朱砂却道不是:“他不怕报官,只怕你跑。”
其中的真相太过恶心,罗刹拉住朱砂的衣袖,目露不忍,微微摇头。
朱砂看向对面趴在窗边念诗的孔奇友,最终选择说出真相:“他用孔奇友,换得几个月的富贵潇洒。钱挥霍光了,便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准备卖掉你,再换一笔钱。”
柔弱的孔绡比罗刹想象中坚强,乍然得知残忍的真相,依然坚定问道:“我是个瞎子,哪家青楼会要一个瞎子做妓子?”
朱砂推萧律上前解释:“师弟,长安贵人们的雅趣,你一向比我更清楚。你来说罢,让二娘子开开眼,也让二郎再长长心眼。”
隔壁隐隐传来响动,与两个人的交谈声。
萧律斟字酌句,慢慢开口:“京中前年,开始盛行缺月宴……”
人生如月,满而不满。
缺而不缺,方是圆满。
缺月宴,取自“阴晴圆缺都休说,疏桐明月人间喜。”
赴宴之人。
一是笃信缺即为满的权贵,二是全身各处,皆有一处缺损的如花少女。
宴开五日,贵人们尝遍所有全身缺损的少女,便是小得盈满。
宴散,少女们将得三百贯。
若熬不过宴散,少女的家人会格外再得两百贯的买命钱。
萧律的声音,越来越小:“缺月宴就在下月初,他应是打算送你赴宴。为此不惜给你下毒,将你毒瞎……”
哐当——
一堵墙分开两间房的无助。
贺起翻来覆去查看孔三金的尸身,发现他死前曾与人争执。
因为他的指甲缝中,留有一点点带血皮屑,手中还握着几根头发。
“皮屑还新鲜着,应是刚抓不久。”两人对视,贺起指指隔壁与斜对面的房门,“邓四,恶逆之罪,依律当斩啊。”
凶手已明,邓咸叹息一声,走到孔绡窗外。
房中的孔绡瘫坐在地,捂着不能视物的眼睛,无助嚎哭。
一旁立着的罗刹低着头,悲哀地问道:“朱砂,这里是长安呀……”
“二郎,正因为这里是长安。”
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为奇。
豪家大宅里,昼夜闻歌钟。[1]
是长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
亦是长安。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张籍《董逃行》
[2]出自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第48章 宅鬼(六)
◎“下官奉命捉拿弑父嫌犯,孔奇友。”◎
邓咸招手让三人出去说。
等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他语气颇为沉重:“应该是合谋弑父。”
朱砂说出自己的疑惑:“我方才仔细观察过孔绡与孔奇友两兄妹,实在不像杀过人的样子。”
“毒物应是乌头末。”仵作贺起找来。他方才去伙房翻找,最终在角落发现半包毒鼠的乌头末,“足足撒了半包,必死无疑。”
证据确凿。
眼下只要查看孔家兄妹全身,便知谁是凶手。
可孔三金这种人死了,孔家兄妹能算是罪大恶极的人吗?
几人围坐一团,不停唉声叹气。
罗刹环顾万宅一圈,发现一件趣事:“孔家四口人,倒是挺爱护宅子。你们瞧,墙角几枝伸出墙外的花,我刚来长安时,它们便在此处。我今日来,它们仍在此处。”
朱砂顺嘴回他:“哪有花一年四季都在开?你怕不是认错花了。”
罗刹坚称自己没认错:“我眼睛好使着呢。因为花好看,我还留心打听过,说是山樱。三月开,五月谢。诶,不对,它们怎么到了冬日还在开?”
众人随他看去,邓咸抿唇思忖后方道:“二郎没认错,此花确实是山樱。但万宅的山樱是有些奇怪,长年累月,不挑时节地开。”
朱砂看着那一簇簇在冬日盛放的白色花朵,一瞬恍然大悟:“是山樱,又不是山樱。这宅子,真的有鬼。”
话音刚落,贺起与邓咸退后两步,结伴躲到罗刹身后,四处张望。
两个人因为怕鬼,然后躲到另一个鬼身后。
见到如此滑稽的情形,朱砂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
这一阵爽朗的笑声,更是吓得众人面面相觑。
等弯腰笑够,朱砂吩咐道:“二郎,去摘朵花过来瞧瞧。”
罗刹听话照做,快步跑向那棵山樱前。
谁知,手一碰到花,他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倒在地。
他不信邪,再次伸手,再次倒地。
罗刹一向执拗,朱砂害怕他偷偷使用法术摘花,被萧律发现身份,赶忙叫停:“好了二郎,回来吧。”
“完了,真是鬼宅啊……”
邓咸绝望了。
从前长安人说万宅是鬼宅。
全因五十年前,万榆一家死得凄惨。
之后,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有说构陷万榆的几个贪官,害怕万家冤魂索命。花重金找来一个道士,作法将万家十口人的魂魄永生永世锁在万宅。
也有说阎王不忍清官蒙冤,特派手下小鬼在万宅闹事,时时刻刻警醒贪官污吏。
往日,邓咸只知万宅是鬼宅,却不知这里是真正的“鬼”宅。
罗刹:“不对,赵老板说没人能在万宅住满十日。”
邓咸靠在墙边,长吸一口气,神色萎靡:“他讲故事逗你玩呢。我五年前接手万宅,孔家之前是陆家六口,住了三年才走。这宅子便宜,地段又好,多的是人想要。”
罗刹银牙咬碎,看了一眼同样编故事骗自己的朱砂,打定主意日后再不信她和赵老板这两个大骗子。
朱砂察觉到他的眼神,开心与他对视,眸中得意之色飞扬。
罗刹气得别过头,握紧拳头:“从前住在宅子里的人,难道未曾发觉其他异样?”
邓咸:“有是有。不过多是一些书突然掉到地上,还有夜里睡觉,感觉有人在旁边扇风的无聊事。”
一听他所说,罗刹想到一支鬼族。
但碍于另外几人在场,他不好明说。
等递了个眼色给朱砂后,他便岔开了话题:“我们还是先找出杀死孔三金的凶手吧。”
找凶手这事简单,孔家两兄妹的衣袍一脱,真相瞬间明了。
孔三金抓伤的其中一个凶手,是孔奇友。
伤在右臂,整整齐齐三指抓痕。
除了抓伤,孔奇友的全身上下,布满鞭痕。
后背刻着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前胸烙印了两个字。
「犬彘」
三人眼睛发酸,沉默地为他穿好衣袍,转身阖上门离开。
邓咸仰头悲叹:“命苦啊。”
萧律不知说什么,只是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的出身。
罗刹找到朱砂:“弑父是死罪。若孔奇友入狱,孔绡该如何活下去。我们要不然,帮帮他们?”
朱砂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孔绡,顺势挽上罗刹的胳膊,去找邓咸。
“孔奇友是其中一个凶手,另一个凶手既然不是孔绡,那会是谁?”朱砂长话短说,快速下了决断,“我猜是忠客。”
针对朱砂的猜测,邓咸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不会是他。朱老板,你不知道忠客,他最是老实,对孔三金可谓忠心耿耿。”
说话间,满身风霜的忠客推门回家。
孔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欣喜地拄着拐杖走出房门:“忠叔,你回来啦?”
忠客已看见院中立着的五个人,与窗边笑容凄惨的孔奇友。
为防不知情的孔绡起疑,他如往常一般,高声应她:“是,二娘子,我回来了。”
朱砂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他叛主杀人的理由。”
孔三金是忠客的亲人,但孔奇友与孔绡也是亲人。
更是他一手养大的至亲。
忠客安抚好孔绡,又进房为孔奇友换衣包扎伤口。
忙碌许久,他才踱步至几人身前,神色坦然:“人是我杀的。”
忠客想杀孔三金。
从孔三金一次次辱骂儿女开始,从他得知孔奇友的遭遇开始。
那些辗转反侧又碍于主仆关系的恨意,随着他亲手养大的两个孩子,被孔三金慢慢摧毁。
自此落地,生根发芽。
忠客拍拍身上的灰尘:“今日我担心他又忘记为二娘子熬药,在你们走后,打算回家看一眼。一进门,发现二娘子在房中安睡,他在房中对大郎又打又骂。我想着这种祸害,活着也是糟践人,便往他的酒里下毒杀了他。”
所谓的杀人过程,可谓漏洞百出。
一行人看穿他在说谎,却并未揭穿。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邓咸,漫不经心道:“贵人的吉日在即,红白事相冲,瞧着不大吉利啊。”
住宅牙人全凭一张嘴,最懂察言观色。
一听“红白”二字,邓咸立刻会意,手搭在忠客肩膀上,作势生气:“忠叔,你说孔叔也真是的。为了躲债,竟抛下儿女跑了。”
忠客怔怔愣在原地,双目四看,不知该接何话。
罗刹搭腔:“邓兄,你找裴公求求情,通融忠叔半月,他定能交上房赁。”
忠客木讷点头:“还有五日,我的工钱便发了。四郎,你行行好,再让我们住半月。等阿郎回来……”
未等他说完,邓咸拽着贺起,气得拂袖往外走:“休要再提他!惹了一堆事不说,还差点坏了裴公的买卖。今早我让他好好待在家里,结果我刚才听归宁坊的铁匠说,他背着个包袱跑了,真是气煞我也!”
罗刹与忠客跟上去,劝着劝着,两人随邓咸走进孔三金的房间。
门外的朱砂与萧律,一人走进一间房。
门开门关。
三间房,默契地做着同一件事。
罗刹扛着孔三金的尸身翻窗而出,在忠客的指引下,将尸身埋到后院的杏树旁。
邓咸与贺起留在房中,端来清水,仔细清扫角落。
贺起小声自嘲:“邓四。毁尸灭迹这事,你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
邓咸趴在地上擦地,累得满头大汗:“等这事解决,我请你吃酒。”
“好嘞。”
酉时中,一行人从三间房走出。
邓咸高声叫嚷:“我明日再来,他要是还没回来,我定要上报裴公。”
忠客的求情声与罗刹的劝慰声交织。
直到万宅再次恢复平静。
众人在万宅门口分别,约定明日来此,商议后续的说辞。
萧律先一步离开:“许久未见阿娘,我回府瞧瞧。诸位,明日见。”
罗刹牵着朱砂回家,说起今日那件欲言又止之事:“万宅中的鬼,是宅鬼。”
宅鬼死于宅中,也葬于宅中。
他们的一生,与宅子紧密相连,死后便把宅子当做自己的家。
宅鬼捉弄人,是为了驱逐住在宅子里的人。
万宅中的这个宅鬼,虽属宅鬼一族,但却有些奇怪:“我今日仔细问过邓咸。五十年间,有百余人住进万宅。其中有二十余人,住了不到半月搬走,言之凿凿说有鬼。可其余八十人,长则十年,短则一年,只觉宅子有些阴冷。”
朱砂想了想回他:“宅鬼爱宅,自然希*望有人与他一样,爱护宅子。那八十人,没准皆是爱宅之人,宅鬼便没找他们的麻烦。”
罗刹心觉她的猜测在理,转念又担心起孔家三人:“朱砂,他们会有事吗?”
朱砂:“二郎,这里是长安。”
因为这里是长安。
所以无权无势的人消失,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他们只需等待一个时机,借秦国公之口,坐实孔三金躲债离开长安的事实。
残星几点,长笛一声。
两人的身影从怀贞坊消失,萧律从一侧的阴影中走出,往北一路走到兴化坊。
坊中最大的宅子,是乐昌公主府。
今夜宅中丝竹和鸣,空灵飘渺。
他走进去,随意抱起一把琵琶,席地而坐,与众人合奏。
上首正在弹箜篌的乐昌公主,听出凭空出现的琵琶之音,笑着招手:“翃儿,你来了。”
萧律微微颔首,放下琵琶,坐到她身边:“在靖善坊查案,顺路来此看看阿娘。”
闻言,左右宦官立马奉承道:“贵主,靖善坊与兴化坊并不顺路,小公子想来是专程来看您,又不好意思明说。”
乐昌公主嗔怒几句:“听闻靖善坊近来在闹鬼,翃儿,你小心些。”
“阿娘,我是太一道的弟子。”
“可你也是阿娘的儿子。”
母子俩叙旧至亥时。
乐昌公主原想留他住几日,萧律摆手婉拒:“阿娘,我已答应师姐,这几日陪她查案。明日我陪你用晚膳,可好?”
“好好好。”乐昌公主看着儿子,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快回去吧,免得阿翁与祖母担心。你明日陪我用晚膳便好。”
萧律的身影与挂在嘴角的笑容,同时从乐昌公主眼中与脸上消失。
她冷冷吩咐道:“去查查他近来与谁在一起查案。”
“喏。”
因有了共同的秘密,第二日的万宅门口,四人不约而同选择早到。
邓咸最先到,与紧随其后的萧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紧要之话:“朱老板素来晚睡晚起,我们再等等。”
话音刚落,罗刹牵着一脸睡意的朱砂出现。
萧律干笑一声:“但罗君一贯早睡早起。”
四人进门,忠客等在前厅。
他们今日要做之事,便是编个好故事,对好说辞。等风波平息,再由忠客出面报官。
从此,孔三金这个人,会彻底消失在长安城。
孔家三人中,邓咸最担心孔绡:“她没参与此事,我怕她日后闹着要去找孔三金。”
朱砂半眯着眼,懒洋洋靠在罗刹肩头:“不会,她是最希望孔三金消失之人。”
一行人正在房中谋划,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罗刹耳朵动了动:“来了不少人,其中一人好像是京兆少尹?”
“京兆少尹?”邓咸眉心乱跳,大喊不好,“京兆府的两位京兆少尹,均是崔相的门生。我们藏尸这事,怕是败露了……”
他急得团团转,一旁的萧律却大步流星走出去:“我去瞧瞧。”
门打开。
露出门外的数十人。
来人确实是京兆少尹安少游,一见萧律走出,赶紧行礼:“见过萧公子。”
萧律负手站在门口,与他周旋:“安少尹,可是有事?”
安少游展开手谕,恭敬地递到萧律手上:“下官奉命捉拿弑父嫌犯,孔奇友。”
第49章 宅鬼(七)
◎“邓四,你害得我好惨。”◎
据安少游所言,昨夜京兆府接到密告。
言靖善坊万宅赁居孔三金,被其子孔奇友残忍杀害。
为帮宅中几人拖延时间,萧律拿着手谕,慢慢在看,不时问上几句:“昨日我听闻孔三金躲债消失,怎又突然传他死了?安少尹,不知密告之人是谁?”
安少游拱手道歉:“此乃京兆府的机密,不便告知,望萧公子赎罪。”
萧律换了个站姿,继续拿着手谕翻看。
好不容易拖了半个时辰,门再次被打开。
忠客走出来,对着门外便是一句:“朱娘子有事问你。”
萧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见忠客点头,只好进门。
安少游随两人一起踏进万宅。
院中,一男一女连带孔绡与孔奇友,正在揉面。
邓咸的衣袖上满是面粉,一见安少游,快步跑到他跟前行礼:“小人见过安少尹。”
安少游眼皮未抬,侧身对着身后的官差,厉声吩咐道:“来人,拿住孔奇友,找出孔三金的尸身。”
有两名官差上前按住孔奇友。
另有九名官差踹开房门,在房中四处翻找。
一个时辰后,九名官差依次上前禀告:“并未发现尸身。”
安少游扫视一圈院中众人,目光最后落到迷茫的孔绡身上:“把她一起带走。”
朱砂闪身挡在孔绡身前:“安少尹,你说孔奇友弑父,请问证据何在?”
明面上,朱砂是太一道的弟子。
京兆府虽辖管长安城,但总得给太一道弟子几分薄面。
否则下回什么驱鬼的符纸,哪还有京兆府的份。
当下,安少游正色道:“本官有人证,可证明孔三金死于孔奇友之手。”
朱砂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巧了不是。安少尹有孔奇友杀人的人证,我也有孔三金昨日出城的人证。不知安少尹的人证是谁,可否与我的人证对质?看孔三金到底是死了,还是惹事跑了。”
安少游冷冷一笑:“此案,可去府衙说。来人,将孔绡带走。”
几个官差持刀逼近,朱砂掏出太一道的令牌,往几人面前一晃:“别动。万一误伤了我,天师少了一个好弟子。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官差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看向安少游。
安少游拿太一道也毫无办法,只能咬牙咽下心头的闷气,打算带孔奇友先走。
岂料,他们一转身,怒火冲天的秦国公就站在不远处。
安少游与邓咸,双双跑过去跪下行礼:“见过裴公。”
秦国公一脚踹到邓咸心口:“废物,让你找人做场法事驱邪。你倒好,竟招来京兆府。”
邓咸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不停磕头求饶:“裴公,驱邪法事昨日已做完。孔三金那厮故意装神弄鬼讹钱,被小人拆穿后,居然丢下儿女跑了。谁知,今日安少尹上门,又说孔三金死了……”
闻言,秦国公眯着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死了?老夫的下人昨日还瞧见他出城,他怎么会死?怕不是那田舍奴为了避祸,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吧。”
邓咸不敢应话,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久不见秦国公让自己起身,安少游委实有苦难言:“裴公,京兆府昨夜接到密告,言孔奇友弑父埋尸。此案,人证物证俱在。”
站久了,腿脚隐隐作痛。
秦国公使唤身后的下人为自己搬来椅子,好整以暇与安少游一一道来:“人证在何处?物证又在何处?安少尹,并非老夫干涉京兆府查案,实因这间宅子乃老夫私产。本来前些年,因鬼宅之说,一直不大好卖。如今你再给宅子加一条凶宅的名头,老夫这宅子,以后别要了。”
眼前的人位高权重,咄咄逼人,安少游无法,只得如实道来:“人证是孔三金的一个酒友。据他所言,孔三金前日与他约好去平康坊吃酒,但他等了一日,不见孔三金的身影。因孔三金常说,孔奇友对他怀恨在心。故而……”
他的话尚未说完,秦国公便不耐烦地拂袖打断:“一个酒鬼的话,京兆府也信?来人,把京兆府尹叫来,老夫今日与他好好说说为官之道。”
安少游抬头,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神给身后的官差。
后者与秦国公的下人一起出门。
一个往东,跑去京兆尹府;一个往北,直奔安兴坊崔宅。
安少游仍跪着,秦国公闲来无事在宅中转悠:“这花儿不错,谁种的?”
邓咸领着忠客上前回话:“裴公,万宅的花,全由他所种。”
秦国公回头打量忠客一眼,见他面相端正,老实巴交,一看便知是话少肯吃苦之人。
远处的观音像双目微合,庄严肃穆。
他抚须道好:“不错。贵人的宅子缺个花匠,你明日带他入府。”
邓咸心下了然他的意思,领着忠客一起向秦国公作揖:“多谢裴公赏识。”
宅中逛了半个时辰,秦国公慢悠悠走回椅子处假寐。
只苦了安少游,跪了半个多时辰,丝毫不敢动作,更不敢开口。
万幸,京兆府尹韩珲与崔侍中崔衢,同时到达。
韩珲先开口道歉:“下官见过裴公。此案,实乃下官思虑不周。”
秦国公吩咐下人为两人搬来椅子。
等两人坐定,他方一脸无奈道:“韩府尹这话,倒显得老夫欺人太甚。如此,京兆府既有人证物证,便全拿出来。若孔奇友真的犯下恶逆之罪,老夫自认倒霉,任由宅子变凶宅。韩府尹,你看如何?”
崔衢在旁附和:“裴公言之有理。”
秦国公好似才注意到崔衢,皱眉面带疑惑:“崔侍中怎么来了?”
崔衢起身拱手应话:“下官无意路过此处,听见裴公的声音。一时好奇,便与韩府尹一道进来了。”
一旁看热闹的朱砂,拉着沉默的萧律,一起大声拍手:“真巧呀。”
坐着的三人扭头,面色各异。
面对秦国公这尊大佛,韩珲只得催派手下,尽快找来孔三金的酒友。
至于物证,也就是孔三金的尸身。
他思忖之后,谄媚问道:“裴公,孔奇友仓促弑父,尸身定然还藏在宅子中。下官想,趁人证未到,不如先将尸身找出来?”
秦国公抱着金猊手炉取暖,气定神闲:“找呗。”
韩珲:“安少尹,把孔三金的尸身找出来。”
安少游领命,一瘸一拐带着官差走向万宅后院。
结果掘地三尺找了半个时辰,尸身没找到,只找到一堆鸡毛。
恰在此刻,孔三金的酒友汤阊带到。
人一到,便跪下指责孔奇友弑父:“韩府尹,孔三金经常对小人说,若他有一日消失不见,定是家中逆子害死了他。”
朱砂上前与他对质:“孔奇友疯癫已久,孔三金凭什么认定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会杀了他?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汤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反复念叨孔三金平日之言:“他说孔奇友是个逆子,整日阴恻恻地盯着他。”
忠客忙不迭跪下,为孔奇友解释:“大郎自疯癫后,落下病根,他并非有意斜眼睛看人……”
朱砂拉着孔奇友走到韩珲面前:“韩府尹。你瞧,他眼睛就是有问题。”
韩珲定睛瞧了几眼,再次看向安少游。
见后者摇头,他转向秦国公:“唉,这事果真是下官思虑不周。”
秦国公闭目不言,一旁的崔衢倒提起一件事:“裴公,说来也巧。下官府中的下人昨日经过靖善坊,瞧见一个收尸的仵作,与你手下的牙人鬼鬼祟祟走进万宅。韩府尹,不如将此人一起找来,问清楚问明白。”
迟疑片刻,崔衢看了一眼朱砂,又道:“再者,这位玄机道长是个女冠,声名不显。不知裴公手下,为何会找她做法事?”
朱砂先于秦国公之前开口:“对对对,得把人找来说清楚。”
再一个时辰后,贺起带到。
面对宅中情形,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战战兢兢指着邓咸骂道:“邓四,你害得我好惨。”
安少游乘胜追击,马上问道:“他昨日让你进宅子作甚?”
贺起抬头看了一眼安少游,当即吓得泣不成声:“他们几个胆小鬼不敢杀鸡,特意让小人跑一趟,帮他们杀鸡……”
此话一出,秦国公气得又一脚踹到邓咸心口:“蠢奴才,找的什么道士,连只鸡都不敢杀!”
邓咸捂着胸口辩解:“裴公明鉴!小人原想去城外百户观,请张道长做法事。但小人知裴公对此事极为看重,便求到玄机道长处。她虽声名不显,却也是姬天师的亲传弟子。因做法事要公鸡血,玄机道长忙着驱鬼,便吩咐小人杀鸡。可小人胆小,只好找人帮忙……”
崔衢气急败坏,指着院中其余人:“杀鸡此等小事,难道需要跑大半个长安城,专门找一个收尸的仵作来做此事?”
被他指责的一众人,纷纷摇头。
朱砂没好气反驳道:“不会杀鸡怎么了?崔侍中,难道你会?”
崔衢自然不会。
眼下,人证不真,物证没有。
天大的怒气,他也得憋回肚子里。
秦国公起身站定:“韩府尹,此事怪老夫。养了一帮酒囊饭袋之徒,平白闹出误会,让京兆府看笑话了。”
韩珲尴尬地等他说完,赶忙拉着手下一众官员道歉:“今日京兆府叨扰裴公半日,是下官欠考虑,妄信酒鬼之言,差点抓错人办错案。”
一侧的忠客欲言又止,秦国公的余光瞥到他,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一起说了吧。”
“韩府尹,我家阿郎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忠客担心孔三金的债主上门,找他们讨债,“可否由京兆府出面,向几位债主说明,阿郎的欠债与我们无关?”
韩珲与安少游正想拒绝,秦国公直接大手一挥,帮京兆府揽下这摊差事:“京兆府一心为民,此等小事,岂有不帮之理?韩府尹,你说对吗?”
“裴公所言极是。”韩珲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安少尹,此事交由你去办吧。”
京兆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灰头土脸地走。
崔衢与秦国公一起出门,在晋王定下的宅子门口分道扬镳。
临走前,秦国公好意提醒道:“崔侍中,老夫的生意,不是普通人能抢走的。”
崔衢恭送他离开,等他消失,才敢无能狂怒,大骂一句:“老匹夫。”
再次路过万宅门口,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他越想越不明白。
他的人,明明没有看见孔三金出门。
消失的孔三金,到底去了何处?
第50章 水莽鬼(一)
◎“三贯钱,行不行?”◎
万宅中。
萧律与崔衢一样困惑。
等至天色暗下来,消失一日的罗刹终于现身。
方一进门,便气喘吁吁跑到朱砂身边讨赏:“朱砂,这案子的工钱,你起码得给我三贯钱。”
今日,他先跑去秦国公府,费尽口舌才说动秦国公出马。
而后,又马不停蹄赶去归宁坊。
城中的人找完,他扭头跑去城外护国寺。
长安城内外,跑了一圈。
他一口水未喝,着实累得口干舌燥:“你瞧我的嘴,都干了呢。”
后院树下,仅他们二人。
罗刹拉着朱砂的衣袖诉苦,逗得她不时哈哈大笑。
“三贯钱,行不行?”
“你低下身。”
罗刹听话照做,弯腰与她对视。
朱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沿着他干裂的嘴唇来回舔舐。
那些干涸的纹路,被她缠绵的湿吻慢慢抚平。
鼻间相触,吸允着彼此的呼吸。
她的舌滑进他的上颚,在坚硬处游移滑动,勾着他的舌上下左右旋翻。
心跳如雷,罗刹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四周所有嘈杂在他耳边静止。
他恍若失去一切感官与知觉。
唯有唇上的触感,让他惊觉自己仍是活人。
风随影动,有温热的呼吸,喷酒在他耳边:“给你五贯,再给你一枚金铤,如何?”
罗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正欲抱着朱砂回吻,耳边响起一个讨厌鬼的声音。
“师姐,用膳了。”
“玄规,下次你可以晚些叫我。”
“师姐,我饿了。”
罗刹边走边低声抱怨:“他定是故意的。”
他一旦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
朱砂为防耳根子清净,赶忙打断他:“我们快些用完膳,去鬼市逛逛。”
众人坐定,忠客率先起身,环顾一圈,举杯一饮而尽。
贺起啃着鸡腿,含糊不清打趣道:“忠叔,一句话未说,你倒先把酒喝没了。”
邓咸与他笑作一团。
忠客眼睛发酸,拉起孔奇友与孔绡,作势便要朝几人跪下。
罗刹与邓咸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三人。
无法跪谢,便只能口头答谢。
忠客老泪纵横:“大郎与二娘子糊涂啊,为了我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废人,杀了他闯下大祸。若非五位恩人出手相救,我们怕是早已人头落地。”
孔绡喝下一口烈酒,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满是恨意:“忠叔,我与阿兄皆不后悔。他整日打骂你,欺辱你,竟还要将你卖给黑心戏班做老人皮。”
作为父亲的孔三金,从未养过他们一日。
为了酒资与赌资,他卖儿卖女卖家产,还要发卖真心实意对他们好的忠客。
那日,等朱砂几人走后,孔三金照旧打发孔绡出去买酒。
等她买酒归来,却在宅子附近,无意间听见孔三金与一个男子的交谈之语。
其中的内容,只一件事。
本月底卖掉忠客,送去做老人皮。
老人皮是何物?
将整张人皮活生生撕下,再塞进草缝合。
有的黑心戏班,以此展出牟利。
她不允许一生从未作恶的忠客,临死遭受如此酷刑折磨。
忠客不能死,死的只能是那个禽兽不如的孔三金。
自假装失明后,郎中开了不少安神药给她。
趁孔三金在外与人攀谈之际,她先一步进门。找到兄长孔奇友,说服他一起弑父。
孔奇友犹豫片刻,便一口答应。
两兄妹翻出乌头末,孔绡心一狠,撒了半包在酒中。
乌头末虽苦,但孔三金酗酒多年,早已没了味觉与嗅觉,因此丝毫未尝出酒中的异味。
等他倒下,孔奇友与孔绡进门。
谁知,孔三金并未死透,临死前的一番挣扎,不仅扯下孔绡的头发,还抓破她的手臂。
兄妹俩慌慌忙忙正欲清理痕迹,邓咸的呼喊声传来。
两人害怕事发,只能先回到房中装作一无所知。
故事讲完,往日沉闷的孔绡,终于露出笑容:“阿兄说他来了结那个恶人,我说不行,该我来杀。阿兄不该背上弑父的罪名,但我可以。可是,没想到,最后阿兄与忠叔抢着为我顶罪……”
忠客握着她的手,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当日回家,一听孔绡高声说话,便知她定是做了错事。
万幸,峰回路转。
孔三金消失,他们三人总算迎来好日子。
唯一对不起之人,便是邓咸。
忠客愧疚地看着他:“四郎,是我们连累你了。”
邓咸摆摆手:“裴公呢,做事只讲结果,不论过程。你别看我今日被他踢了两脚,明日指不定他又会丢几间宅子给我管。”
两脚换几间好宅子。
仔细算来,是他赚了。
再者,此番他一力促成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真真算得上头功。
忠客擦掉眼泪,拉着两兄妹起身,躬身道谢:“多谢五位相助。”
贺起嫌几人磨磨唧唧,不住催促:“快吃吧,我明日还要去城外义庄验尸呢。”
众人举筷举杯,萧律从未吃过此等膳食,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见状,罗刹凑到朱砂耳边告状:“你瞧他,连烧酒都不敢喝。”
萧律哪听得这话,立马仰头饮尽杯中酒。
浓烈的酒气呛得他面色涨红,更衬得粉面含春。
罗刹气得牙痒痒,絮絮叨叨又开始诉苦:“小白脸,整日使些下三滥手段争宠。”
朱砂的双耳。
左边是罗刹的念经声,右边是萧律的咳嗽声。
左右两边的声音交杂又错开。
她拍着桌子,开心大笑:“二郎,我第一次听说,有男子嫉妒另一个男子肤白。”
罗刹:“……”
宴散,一行人各分东西。
萧律原想陪朱砂与罗刹去鬼市,不料出门便遇上乐昌公主。
想起自己的承诺,他只好与两人分别:“师姐,罗君,我改日再去棺材铺找你们。”
罗刹面上笑着与他挥手,心中却咬牙切齿应道:“你可千万别来了。”
等萧律上了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门后的忠客,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两位,走吧。”
前去寻人的路上,忠客说起自己的生前:“我原本是城外的乞索儿,是万主家一家收留我,给了我容身之所与名字。”
万青阳。
取自: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1]
青阳,意为春日。
三十余岁的万青阳漂泊多年,在一个冬日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一个好主子。
可惜,好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十年。
正直的万榆一家,因几个小人的恶意构陷,全部死在刑场。
万宅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宅。
为了守住宅子,万青阳潜藏在万宅,时常装鬼吓人。
某次装鬼被发现,他死于一群人的拳脚之下。
尸身埋进土里,他成了游荡在万宅的鬼魂,继续为万榆一家守宅。
孔家四口人搬进万宅的第一日,他本想赶走他们。
无他,孔三金实在人嫌鬼厌。
但忠客不一样,他极为爱护宅子。
那些万青阳费心用修为才能养起来的花,经他之手,重新焕发生机。
万宅,似乎又变成五十年前,万青阳最喜欢的万宅。
万青阳:“我昨夜出手帮你们销毁尸身。一来是看不惯孔三金这种祸害,生前死后连累儿女。二来是为了感谢忠客,用心看护这座宅子,给了我修炼之所。”
他是宅鬼,宅子便是他的一切。
他们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万青阳顶着忠客的脸走进其中一间房:“当年的一饭之恩,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记得。门外可是青阳阿兄?”
“是我。”
门从内打开,走出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欣喜地将万青阳拉进房中。
烛光映出两个人交谈的身影,朱砂喊走罗刹:“走吧,我们去鬼市!”
罗刹时不时回望那间宅子:“朱砂,护国寺的白藏法师默默无闻。晋王会满意吗?”
朱砂得意一笑:“晋王若是知晓白藏法师将搬进大业寺,怕是巴不得连夜送县主入京,再给大业寺重塑观音像。”
“为何?”
“因为晋王喜欢白藏法师。”
晋王杀戮重。
长安城但凡有些名头的高僧,全部不喜他。
往日宫中浴佛节,几位得道高僧借由佛法,拐弯抹角将晋王骂得狗血淋头。
唯有白藏法师舌战群僧,为晋王争辩。
自此,晋王敬奉白藏法师为神明,每年一车又一车的钱帛,源源不断送进护国寺。
朱砂:“晋王房中,有一幅白藏法师的画像。”
罗刹:“白藏法师知道这事吗?”
“知道啊。晋王专门差人画了一幅他每日参拜画像之画,送给白藏法师。当然,白藏法师气得把画烧了,还骂晋王恶心。”
“确实挺恶心的……”
大通坊热闹非凡。
两人晃着手,从头走到尾,挑挑拣拣买了几样时兴的物件。
路过一间酒坊,罗刹想起孔绡:“她真是聪明,知道利用我们,帮她掩盖杀人之事。”
今早,京兆府突然来人。
忠客想开门出去顶罪,孔绡这才坦白,是她杀了孔三金。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得知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价值万贯,打算利用此事,让他们几人帮她毁尸灭迹。
朱砂叹气:“她若是不聪明,哪能活到现在。”
罗刹点头算是默认:“也对。不过,她怎会知晓,孔三金曾在她的茶水中下毒?”
前面有一间冒着热气的茶寮,朱砂牵着他跑过去。
等坐定,她方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孔奇友借着装疯卖傻,随时盯着孔三金。一旦有风吹草动,肯定会知会她。两兄妹互相保护,这才让孔绡逃过一劫。”
再之后,便是一个装瞎,一个装疯。
两兄妹连带忠客,偷偷攒钱,打算抛下孔三金,彻底逃离长安。
不曾想,孔三金死前作死,非要对忠客下手。
孔绡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这个隐患。
弑父,确实是该下地狱的恶逆之罪。
可孔绡与孔奇友认定的父亲,只有养大他们的忠客,而非孔三金。
杀死一个恶人,她没有任何负担。
只恨自己醒悟太晚,让孔三金又多活几年,害了孔奇友。
罗刹尚有一事不明:“朱砂,你怎么知晓她在装瞎?”
朱砂莞尔一笑:“她装瞎子,确实装得很像。问题出在忠客的衣服上……”
初见忠客那日,朱砂便发觉他衣服上的补丁,有一处是新补的。
其针脚走线与旧补丁如出一辙,想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朱砂:“孔家四口,除了孔三金,其余三人的衣服,皆出自孔绡。孔三金死后,我们去孔绡房中问话。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指上有几处针痕。”
针痕泛红,明显是新伤。
再一想到忠客衣服上的新补丁,她瞬间了然。
可孔绡一个瞎子,如何为忠客缝补?
除非,她根本不是瞎子。
罗刹恍然大悟,又冒出另一个疑惑:“孔家兄妹从何得知孔三金想毒瞎孔绡?”
朱砂轻点罗刹的鼻头:“傻鬼,孔三金要的是一个残缺的女儿。至于是瞎子还是聋子,抑或瘸子,他完全不在意。”
也许孔三金当初下的是哑药,也许他曾疑惑孔绡为何会瞎?
但没关系,只要孔绡身子残缺,他便能顺利得到三百贯。
河边茶寮喝的是煮茶。
散茶加上茱萸陈皮姜枣等物,沸水一壶,煮去茶沫。
深红一色,半辛半甜,暖身驱寒。
朱砂方吃了一口茶,又馋上邻桌小娘子的梅花酥,缠着让罗刹跑一趟。
“我们有茶点。”
“但没有梅花酥。”
罗刹一向说不过她,拿起二十个铜板,气闷跑开。
朱砂看着他疾跑的样子偷笑。
再转身,对面之人朗目疏眉,开口却极尽奚落之词:“我每月给你两百贯,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我的钱呢?”
“阴阳怪气,抠搜小气。”朱砂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团成一团丢给他,“拿走,记得把茶钱结了。”
男子起身收了纸,顺带拿走两块茶点。
朱砂伸手阻止,又急又气:“诶诶诶,你拿我的,别拿他的……”
“不,他比你会吃。”
“那你只准拿一块。”
“她也要吃。”
“我恨死你了。”
罗刹寻了好几个茶点铺,总算买到梅花酥。
回去时,他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慌忙追上去:“梅兄!”
人影消失,无人回应他。
罗刹垂头丧气回到茶寮,与朱砂说起方才的见闻:“朱砂,我好似瞧见梅兄了……诶?我的茶点怎么少了两块!”
面前的盘中,只剩下零零散散两块茶点。
罗刹指责朱砂偷吃:“我分了大半茶点给你,又帮你买梅花酥,你还偷吃我的透花糍。”
眸中含泪,朱砂泫然欲泣,一副我见犹怜之姿:“二郎,你的茶点太好吃了,我一时没忍住。”
“行吧,你的梅花酥多分我两块。”
“都给你,我不爱吃梅花酥。”
“……”
今日的茶寮,坐满了来此逛鬼市的百姓。
邻桌爱吃的小娘子一行人离开,另一拨人顺势坐下。就着茶汤茶点,讲起近来西市石桥的一桩奇闻怪事:“听说石桥下有一个红衣水鬼,专拉人下河,吃魂魄修炼。已经死了多人,城外义庄都快放不下尸身了……”
罗刹侧耳在听,知他们说的是石桥诡案。
不过,前几日他偷摸入水瞧过。
水鬼没找到,倒找到一堆像头发的水草。
邻桌几人仍在说:“适才我路过石桥,瞧见太一道的弟子在桥边守着呢。”
“难道真的有鬼?”
“若没鬼,何须惊动太一道。据传这回,是圣人亲自上山,让姬天师派弟子下山捉鬼。”
“圣人真是体恤百姓。”
被几人称赞的神凤帝,刚温声送走今日伺候的承奉郎,扭头便等来另一个男子,与一团皱皱巴巴的纸。
纸上的内容简单,是二十余个人名。
神凤帝一目十行看完,面带笑意,出口连番夸奖:“朱砂这孩子,真是七窍玲珑。”
“圣人,此乃其责也。”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陈子昂的《感遇》
